重生成爲太子的第一天。
就被陷害,在朝會上放了個響屁。
皇帝覺得丟人,罰我回東宮自省。
我這才明白,這個太子不好當,絕對的高風險職業。
屢遭朝臣質疑能力不說,手中還無權無財。
太后不喜,繼後陰招不斷,弟弟們虎視眈眈。
奴才們陽奉陰違,太子妃還屢拖後腿。
這麼多爛牌疊加,我嘆了口氣。
是先收拾個皇子練練手,還是收拾一兩個臣子立立威?
-1-
莫名其妙成爲太子第一天,朝會上,便不小心放了個響屁。
皇帝覺得丟人,讓我回東宮自省。
我灰溜溜地回到東宮,責問首宦周替。
「立即給我徹查!」
然而東宮上下,竟無人肯承認。
我怒摔茶盞,決定嚴懲周替。
太子妃卻責備我。
「殿下是儲君,怎能輕易發怒,讓人看笑話?」
我大怒。但太子妃能言善辯,左一句「殿下是儲君,自該端方持重」,右一句「殿下動輒打罵奴才出氣,豈配爲太子?」
東宮屬臣紛紛聞訊趕來,對我諸多勸誡。
「儲君要以德服人,怎能動輒打罵奴才?」
「殿下應以仁愛爲本,奴才有過,宜循循善誘,不可輕易責罰。」
看着這些人的嘴臉,我總算明白過來。
難怪路宸總是半夜偷哭,無能狂怒。
這都是些什麼玩意呀?
……
我生於清朝宣統三年,卒於民國二十六年。
在等待投胎的過程中,地府最新推出個「通今博古鏡」。
我刷到了另一時空下,一個叫路宸的傢伙。
他明明是太子,卻過着極爲壓抑的日子。
他被身邊人屢借「端方名聲」束縛得動彈不得而不自知。
反而認爲,不受父皇喜歡,是因表現不夠好,德行不足之故。
屢被太子妃和臣僚們玩弄於手心,看得我火氣大冒。
「堂堂太子,從小接受帝王教育,怎麼還這麼蠢?竟然讓婦人玩弄於股掌。」
我對判官抱怨:「要是換成我,分分鐘讓她知道我的厲害!」
判官笑言:「要不,你去做一回太子?」
哪知,一覺醒來,我還真成了太子。
雖然有一瞬間的驚慌,但富 N 代又官 N 代出身、留過洋、開過戰鬥機的我,瞬間被激發了鬥志。
但沒想到,成爲太子第一天,便遭到嚴重暴擊。
太子妃不必細述,今日朝臣對我這個太子,毫無尊重。
奴才們對我陽奉陰違,就連這幫東宮屬臣,也是一言難盡。
屬臣周懷,無視我難看的臉色,直言指責我。
「望太子日後言行舉止,慎之又慎,勿使微瑕累大德。」
我忍無可忍,說了句:「並非有意放屁,孤是受人陷害。」
周懷充耳不聞,繼續道:「殿前放屁,雖屬細枝末節,亦可見太子修養不足。」
其餘臣僚,跟着俯首而拜。
「望殿下日後行事,務必三思而後行。」
我氣得緊握拳頭,總算明白路宸爲何不願做太子了。
路宸的哭訴,彷彿仍響在耳邊。
難怪他不想做太子,有這麼一羣叉燒環繞,能不束手束腳嗎?
-2-
「殿下,該起了。馬上就卯時了。」
朦朧間,被貼身太監小鄧子叫起。
按往日規矩,一旦禁足於東宮,還得去南書房,聆聽太傅周博的教誨。
路宸最厭煩此人了,動輒說教,如和尚唸經,聽了就煩。
但爲了儲君名聲,只得隱忍。
幸好我不是路宸,視名聲如命。
既然周博不是好東西,我又何必再理會此人?
於是,我放緩用餐速度,細細品嚐美味佳餚。
「殿下,馬上就卯時一刻了。太傅這會子應該已抵達南書房。」
「告訴太傅,孤今日不去南書房,讓他回去吧。」
「啊?」小鄧子驚恐萬分,又急忙道,「殿下,萬萬不可啊,此人肯定又要去皇上跟前聒噪。到時,皇上又要怪罪殿下了。」
東宮掌事內監周替,也跑到我面前聒噪。
我並未理會他,問道:「昨日孤的膳食,可有眉目?」
周替微愕,躬身道:「殿下,奴才無能,還未查明。」
我怒擲碗箸於地,聲寒如冰。
「身爲東宮首宦,既不能爲上分憂,又不能馭下,要你何用?」
吩咐左右:「拖出去,打死!」
幸好路宸身邊服侍的內侍,全是先皇后遺留,與路宸一起長大,關係非比尋常。
太監們聞令即刻上前,須臾間,已將周替曳出。
周替未及呼冤,已堵其口,曳至外院受杖。
我又道:「別打死了,且留口氣。」
捱了一頓打的周替,在我的審問下,不得不吐出實情。
等他交代後,我讓人把他關入柴房中。
小鄧子衝着周替血淋淋的身子呸了一聲,又衝我諂笑。
「殿下早該收拾這老匹夫了。」
看着小鄧子清秀的臉龐,我問:「以前ṭų₆,孤是不是很傻?」
小鄧子趕緊說:「殿下仁慈寬容,真是個難得的好主子。可是這老匹夫不珍惜,仗着殿下寬厚待人,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殿下。殿下就是把他打死了,那他也不算冤枉。」
太子妃仍如往常般,指責我毫無儲君風度,扔碗箸,毆打奴才出氣,讓天下人恥笑。
我冷眼盯着她,目光森寒。
太子妃在我盯視下,放軟語氣:「殿下被父皇禁足東宮,可是心情鬱結苦悶?所以拿奴才出氣?」
「朱氏,昨日早膳,可有查出幕後真兇?」
「殿下何出此言?」
朱氏並未意識到風暴正朝她襲來,仍然一臉無所謂。
「殿下膳食,並無可疑之處。或許,殿下應該宣召太醫,有病治病,無病心安。而不是在此疑神疑鬼,徒增笑柄。」
我懶得再聽她狡辯,吩咐左右,捉拿太子妃貼身侍女,送至慎刑司,分頭審訊。
我話音方落,以小鄧子爲首的內侍,如猛虎撲食,捉拿朱氏的陪嫁嬤嬤及婢女,扭其臂,封其口。
其餘二三等宮婢,皆伏跪在地,大氣不敢喘。
朱氏驚怒交加。
「我乃太子妃,皇上親自賜婚,太子豈能這樣羞辱我!」
見內侍已將婢女拖出,自知無法阻止,朱氏跺足。
「太子逆天行事,羞辱正妻,我必告訴皇祖母。」
我冷冷道:「太子妃朱氏言行無狀,禁足思過。」
我話音方落,小鄧子以森森語氣,瞪視朱氏帶來的宮婢。
「都聾了嗎?太子殿下吩咐,爾等還不快行動,請太子妃回宮思過。」
朱氏氣極,怒極,指着小鄧子,怒喝:「狗奴才,你好大膽子!我要告訴皇祖母,立即杖斃你。」
小鄧子恭敬而不失氣派地道:「太子妃說笑了,奴才是太子殿下的奴才。太后她老人家一向慈悲爲懷,豈會越俎代庖,亂造殺孽?太子妃可別敗壞太后老人家的名聲。」
宮婢稍遲疑,最終還是強行曳走朱氏。
朱氏猶喋喋不休,惡語相加。
我置若罔聞,只用欣賞的目光看着小鄧子。
萬萬沒想到,與路宸同食共寢多年的小鄧子,竟然有這等膽略。
我爲路宸惋惜,堂堂太子,爲了仁厚儒雅的名聲,反縱得朱氏不知天高地厚,屢拖後腿。
-3-
太子被禁足東宮首日,便怠慢太傅,杖首宦周替,並禁足太子妃,消息自然瞞不住。
王全忠,皇帝身邊太監之首,親至東宮宣皇帝口諭,要我馬上前往御書房。
此人身後,侍從數十,個個單手執刃,威儀赫赫,面如寒霜。
往日可從未見過此等景象,心知皇帝已怒極。
於是,我輕拂衣袖,昂首挺胸,盡顯儲君之威,命小鄧子備肩輿。
王全忠躬身而言:「殿下,陛下有旨,命殿下徒步去御書房,不得乘輿。」
我初聞愕然,繼而冷笑,揮袖道:「父皇對孤不滿,孤心知肚明,本應負荊請罪。但天氣炎熱,若徒步前往,難免汗流浹背,失儀於御前。想必父皇也不願見儲君於人前失儀吧?」
王全忠頓時語塞。
我只吩咐小鄧子:「愣着做什麼?還不速備肩輿!」
「是。」
我乘八人抬肩輿,懷背水之志,奔赴御書房。
……
以往路宸總是畏御書房如虎,因爲太傅周博,這老匹夫,屢在皇帝跟前進他讒言。
皇帝偏聽偏信,經常罵他。
久而久之,御書房於路宸,不異於龍潭虎穴。
但我不同,我連粉身碎骨都不怕,還怕區區皇帝?
我昂然越過殿前侍衛,步入御書房。
「兒臣見過父皇。」
不等皇帝叫起,我已自主起身,向旁邊一老者發難。
「太傅可是向父皇告狀,稱孤無狀,怠慢於你?」
不給他說話的機會。
我冷冷一笑,路宸畏此人如虎,一來尊師重道盛行,二來,與師長起爭執,墮端方名聲。
但我不是路宸。
纔不會受這老匹夫的鳥氣。
「父皇,兒臣不想再拜此人爲師,懇請父皇,爲兒臣另尋明師。」
-4-
御書房內闊大,抽氣之聲驟響。
就連皇帝,也不知不覺地端正身姿,炯炯目視於我。
「陛下!」周博聲音悲愴,身形顫抖。
「太子言辭忤逆,冒犯師道,臣心甚痛。臣雖竭力教誨,奈何殿下竟然惡語相加,實令臣痛心疾首啊。」
老傢伙伏地而跪,重重磕頭。
我冷冷一笑,這老頭兒倒是能說會道。
我對皇帝道:「父皇,周太傅雖然學問深厚,實則不配爲人師表。」
我把最近路宸所受的委屈全倒了出來。
繼後及秦王一派人馬,都清楚路宸軟弱又愛惜名聲的性子,就故意設陷阱。
也不是那種連環陰謀,就是在小節上,屢拖他的後腿。
在飲食中放點容易放屁的食物,於祭天儀式上,在衣服上弄點奇癢難耐的藥粉,讓他大庭廣衆之下出糗,便能讓他名聲掃地,飽受朝臣批評。
那時候的路宸,只能無能狂怒,邪火亂竄,卻只能跟孫子似的唯唯受教。
我替路宸直抒多年委屈。
皇帝定定地望着我,聲音緩慢遲疑。
「太子昔日端方持重,怎至今日,忽然性情大變?」
我告訴皇帝,昨天在朝堂上出醜,羞愧憤怒,回到宮裏反省自身。
發現並非天災,而是人禍。
本要處罰總管太監。
但東宮臣僚卻一味指責我,並勸我穩重端方,卻不幫我解決困難,也不去找真兇。
我雙眸含淚,看着高高在上的皇帝,聲音哽咽。
「兒臣氣憤難平,孤枕難眠。半夜裏書信焚與母后,母后夜入兒臣夢中,責罵兒臣。」
昨晚我枯坐半個夜晚,總算於一堆爛牌中,找到了唯一王牌。
那就是路宸的生母,皇帝的原配皇后,與皇帝青梅竹馬,恩愛無比。
元后死時正值盛年,與皇帝感情正濃。驟然離世,其花容月貌,及一切美好,永遠定格在皇帝心間,成爲永不磨滅的硃砂痣。
我是男人,深知男人一般都愛屋及烏於深愛女人所出子女。
果然,被我賭對了,皇帝聽到這裏,臉上似有動容之色,立傾身向前,語氣急促。
「你母后昨夜可入你夢中?」
我含淚點頭。
「不敢欺瞞父皇,母后責備兒臣,之所以有今日之困,蓋因受名聲所累,故處處克情抑性,終適得其反。」
皇帝神色複雜,盯我良久,身子復原如初,緩緩道:
「你母后所言不差,你正是受名聲所累,反遭壓制。」
他又問我:「你母后還對你說了什麼?」
我以袖拭淚,語帶哭腔。
「母后還說,兒臣雖四面楚歌,奸人環峙,但此等牛鬼蛇神之輩,皆不足爲慮。只要兒臣立身持正,不爲虛名所累,忠於本心,並向父皇求助。父皇必能爲兒臣做主。」
我抬頭,誠懇地看着皇帝。
又一通不要錢的馬屁拍了出去。
說到最後,我再度磕頭:「乞望父皇疼惜兒臣。」
高貴如神祇的皇帝,於我眼裏,也並非高不可攀。
先把馬屁拍了再說,再以示弱的姿態,一般情況下,便能贏取君父的憐惜。
皇帝並未叫我起,而是居高臨下問我:「朕要如何疼惜你?」
我心中微微凝滯,皇帝雖未叫我起,但語氣平靜,觀方纔動作,果然愛元后至深,方愛屋及烏於路宸。
我自然要乘此機會,展示自己身爲儲君之果斷崢嶸。
我深吸口氣,立即道:「兒臣苦周太傅已久,今不想再受其轄制,請父皇爲兒臣另擇良師。」
-5-
「皇上,老臣一心爲殿下,兢兢業業,多年來,從無懈怠,今竟遭殿下如此羞辱,老臣情何以堪?老臣唯死明志。」
周博就要找地方撞頭,被我一把拉住,把他丟擲於地。
我冷聲道:「要死,當死外頭,別污了孤與父皇眼!」
「今孤只逐你出南書房,已是寬仁。再敢妄言,必昭告天下,讓世人共鑑你的真面目。」
老傢伙氣得身形發顫,臉紅似血。
我心知,此人爲人執拗固執,自恃清高,視名聲如命,今讓我驅逐,肯定羞愧難當,爲挽回聲名,有可能在外頭侮蔑我。
世人皆尊孝道與師道,此二者,乃做人之根本,再是放浪形骸,也不可輕易與老師交惡。
我決定讓他心服口服。
「若不服,那孤來問你。東宮首宦上不能爲主解憂,下不能約束奴才,孤驅此人出宮,何錯之有?」
周博回答:「奴才本該爲主解憂,既不能爲主分擔,理當被驅。」
我譏笑道:「可這種天經地義的事,你那嫡孫周懷,卻指責孤修養不足,對待刁奴,應該用仁義感化,真是可笑。」
周博聞言驟然瞪大眼,一時失語。
我又道:「昨日孤貽笑朝堂,自知受人陷害,本要徹查此事。但你那嫡孫,不爲孤獻上良計,反阻孤收拾刁奴在先,攔孤徹查此事在後,一味說教,何等噁心?此等臣僚,要來何用?」
周博目瞪口呆,一時無言。
我又道:「太子妃是孤嫡妻,卻屢拖孤後退。今日,孤處罰刁奴,卻遭太子妃訓斥,稱有失儲君風範。敢問太傅高見,這樣的枕邊人,要來何用?」
周博先被我以驅逐相要挾,後被我連番詰問,已是詞窮。
如今,我巧設空子,此人果然如蛇般鑽了進來,悍然道:「太子妃當以賢淑爲本,爲儲君分憂,共承社稷之重。竟敢掣肘太子,理應申飭,以正視聽。」
我心中哂笑,這老匹夫,倒也能屈能伸,見風使舵。
我斜眼瞟他一眼,慢聲道:「此等小事,何必勞煩父皇。不如,太傅親自上書彈劾如何?」
這老頭兒當然不肯幹。
但我就要逼着他幹。
「太傅此番猶豫,是不想爲孤分憂,還是畏太子妃勢,不敢得罪太子妃?」
太子妃出身定國公府,太后母族,倘若彈劾太子妃,豈不得罪定國公府,及太后?
昔日,這老匹夫總愛處處以道德約訓路宸。
如今,我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周搏被我架於火上,不得不硬着頭皮領命。就皇帝御筆,親啓文墨。
儘管不喜這老傢伙,但罵人訓人確實有一套。
果然術業有專攻!
皇帝審閱,命侍臣謄錄,並加璽印,申飭太子妃,並昭示朝堂。
我假仁假義地向周博拱手,表達謝意。
「多謝太傅爲孤張目,請受孤一拜。」
周博羞愧難當,乃還以揖禮之禮。
「殿下此話羞煞老臣矣。」
周博此輩,不但喜歡搞道德綁架,還喜歡立於聖人之巔,對輒說教。
想要收拾他,就得先施雷霆之威。
然後,我出一難題,此題非但考驗他的才智,也能試他的誠心。
如果能夠爲我分憂,則給予臺階,爲他保留顏面。
今後就該明白,伴我左右,猶如伴虎。
至於東宮臣僚,我仍然決定,讓這老傢伙來當這個馬前卒。
老傢伙略作沉吟,艱難道:「此等庸才,理當驅逐。」
皇帝仍然沒有任何表示,只沉吟片刻,反而問我的意見。
我越發堅信,皇帝對路宸,果然還是有父愛的。
我越發從容,朗聲道:「兒臣竊以爲,只驅首惡即可。餘者,暫且留下,以觀後效。」
皇帝面無表情的臉上,總算揉進些許笑意。
顯然,我方纔所言,正中心坎意。
我越發自信從容,又道:「周懷此人,雖紙上談兵,但看在太傅面上,就網開一面,暫留東宮,以觀後效。」
周博心情激動,對我長揖到地:「殿下寬宏大量,給老臣保留顏面,且留孫兒體面。老臣今後必嚴加訓誡,令其竭誠輔佐殿下。」
我略略施手,扶起周博,笑眯眯地又給他出個難題。
東宮輔臣,皆出身世家,根深葉茂,貿然驅逐,有可能心懷怨恨。
我想借這老傢伙的嘴巴,代我行訓誡之責。
好人我來做,壞人他來當,嘿嘿。
再說了,留下他的嫡孫,成全你周家體面,可是要付出代價的。
周博臉皮抽了抽。
最終,還是跳入我爲他設下的陽謀巨坑。
皇帝問我:「太子欲留何人?」
我略作思考,留下三名世家子,兩名寒門士子。
其餘被驅逐的,無不出自世家名門。
這幫人雖被驅逐,可不得怨我,要恨就恨自己無才無能,惹我不喜,活該。
留下來的人,也會招人嫉恨,想要杜絕紛擾,就得拿出真本事來。
皇父含笑頷首,欣慰道:「太子誠有進益。」
今天收穫頗豐。
老東西親眼見證皇帝對我的維護,想來今後不敢再怠慢我。
今日對他恩威並施,想來日後不會再仗着師長身份隨意訓斥我。
……
一番嘴仗下來,口乾舌燥,喉嚨冒煙。
我並不拘於身份,手取茶壺,對着壺嘴牛飲。
喝得太急,被茶水嗆得連連咳嗽。
皇帝怒斥內侍。
「狗奴才,太子入內至今,竟不侍奉茶水,要你們何用?」
我面上謙虛幾句,又壯膽問道:「兒臣此刻飢腸轆轆,可有點心果腹?」
皇帝又命人傳點心。
我坐了下來,品內侍新上的茶水,食御膳房端來的點心,好不快活。
皇帝始終用慈愛的眼神看我。
我心中大定,皇帝於路宸,果真是拳拳慈父。
可惜了路宸,這麼大的靠山,居然不牢牢抓住。
-6-
既知皇帝對路宸擁有慈父濾鏡,我便不再拘泥,於皇帝跟前,放開手腳,直抒胸臆。
我跪到御前,誠懇道:「之前,兒臣被奸佞構陷,屢蹈覆轍,頻遭父皇斥責。那時,兒臣愚昧無知,誤以爲父皇厭惡兒臣,是以心懷惶恐,日夜難安。」
「幸而昨夜,兒臣於夢中得見母后。」
我對皇帝說,夢中母后容顏慈祥,對我卻多有責備,說我不肖,竟傷君父對我的慈父之心,這才如夢初醒,深感愧疚,悔恨交加。
25 歲便血染長空的我,十年寒窗苦讀,五年留洋,百年地府工作經驗,拍起馬屁來,信手拈來。
「兒臣深知,過錯已經造成,難以挽回。乞望父皇寬宏大量,原諒兒臣。今後一定洗心革面,以報父皇深恩厚愛。」
我深深叩首於地。
不說帝王之家,就是普通家庭,身爲兒子,在手握絕對資源的老子面前,也要小心應對。
拍馬屁讓他高興,或討他歡喜,好爲自己謀利。
如此一來,才能得到更多家族資源。
那些仗着我是帶把的,乃家族繼承人就作天作地的,除非你是獨子。
否則,尾巴該夾還是要夾。
良久,不曾聽到皇帝喚「起」,我心忐忑,正自憂疑,忽聞足音漸近。方悟皇帝已離御座,親下臺階,雙手親自扶我。
我心潮澎湃,此刻抬頭,已是淚光閃爍。
「父皇……」我雙眸含淚,三分真情流露,七分表演成分。
孺慕之情,溢於言表。
皇帝亦眼含熱淚,緊握我雙臂,語含慰藉。
「宸兒,今日舉止言行,頗顯儲君之風範,朕心甚慰,不負朕對你的苦心栽培。」
我亦淚眼矇矓,爲取悅帝王,我自是添油加醋,言元后夢中雖未提及父皇,然我稍有怨言,即遭母后掌摑。
我撫面,委屈之色,溢於言表:「母后便是如此責備兒臣。」
皇帝聞言,果然心痛,輕撫我面良久,動作親暱,飽含慈父之心,對我愈發和顏悅色。
皇帝賜我荷葉紋汝窯茶盅一套。
此番所獲,頗豐。
歸東宮途中,乘八人抬肩輿,手握皇帝賜我的荷葉紋汝窯茶盅,享清風,沐夕陽。
過往宮人侍從,皆俯首而拜,目下所及,盡皆恭敬俯首,始覺儲君身份,果然美妙。
-7-
回到東宮,夜幕即將降臨,整座宮殿已燈火通明。
我步下肩輿,見東宮一帶刀侍衛,動作並不恭敬,竟直視於我,面有怒色。
我問侍衛統領林晟:「此乃何人?」
林晟隨我視線望去,道:「回殿下,此人朱向榮,定國公三房長子,太子妃從兄。」
頓了下,又道:「也是殿下您的表兄,及舅兄。」
我冷冷一笑:「叉出去,解職回家罷。」
身後傳來朱向榮的高聲怒罵。
「我乃太后侄孫,太子妃從兄,太子表兄,舅兄,太子豈能這般待我?」
我雖有怒色,但並不發作。
反倒是小鄧子,立即發難,怒道:「此乃東宮,儲君修德之地,爾等膽敢口出狂悖之言,實乃大不敬。來人,立即逐出,杖刑五十,以儆效尤。」
朱向榮猶大罵不止,言辭極其難聽。
小鄧子大怒:「辱罵儲君,罪加一等!掌嘴二十。」
「受刑完畢,立即遣返定國公府,令其嚴加管教,毋再令此等狂徒辱沒門楣。」
小鄧子說話慢吞吞的,三分傲慢,七分居高臨下,聽在耳裏,卻極有分量。
我見小鄧子撐得住場面,遂放下心來。
事後,我問小鄧子:「孤欲讓你做東宮首宦,你可願意?」
小鄧子又驚又喜,立即跪下來磕頭。
我親自扶他起來,並告知他,東宮首宦並不好當。
首宦一職,權重責大。
宮廷爭鬥,變幻莫測,有權臣勾鬥,宮闈紛擾,都需要首宦智勇應對。
小鄧子只比路宸略長一歲,但今日觀其言行,方知此人頗有謀略,行事果斷,御下有方。
周替之流,給小鄧子提鞋都不配。
……
「太子妃已被太后接入慈寧宮,並曉諭慎刑司,釋放太子妃陪嫁。」
憂慮出現在小鄧子年輕的臉龐上。
「太后必將召殿下至慈寧宮問罪,望殿下早做準備。」
朱氏乃太后侄孫女,與太后同氣連枝,我今辱朱氏,猶辱朱家,朱家出身的太后,哪還能坐得住?
果然,晚膳時分,太后就派了人來。
我於內室慢條斯理用餐,耳聞小鄧子與慈寧宮掌事太監方紹在外頭周旋。
小鄧子言辭不亢不卑,柔中帶剛,語意之間,無不以我爲主。
方紹似有不悅,提高聲調道:「太后有詔,太子理應速往慈寧宮,以顯太子孝道,豈可怠慢?」
小鄧子依然從容不迫。
「縱有天大的事,也不及殿下用晚膳之要。須知,民以食爲天,殿下若是空腹前往慈寧宮,餓損龍體,誰來擔責?太后素來疼愛殿下,怎會如此不近人情?方總管少拿雞毛當令箭。」
方紹聞之大怒,聲色俱厲。
小鄧厲聲道:「大膽,此乃東宮,豈容你放肆喧譁?與我堵嘴,打。」
我不料小鄧子竟如此剛猛,連慈寧宮首宦亦敢妄動。
往日,路宸也時常巴結此人,賞賜頗豐,指望在太后面前爲他美言。
然而,太后厭惡他,並非路宸過錯。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之前,路宸念及孝道,顧忌重重,多有隱忍。
今非昔比,既然太后與我不同道,我又何必忍她?
小鄧子又讓人拿下方紹隨行侍從,使他們不能去慈寧宮通風報信。
「方紹何故受罰?爾等可知?」
二侍從戰慄道:「方總管於東宮喧譁,爲太子殿下所罰。」
「打!」小鄧子儼然一副奸宦之態,冷酷威嚴。
二人急忙改口:「方總管對太子殿下多有不敬,殿下忍無可忍,方施薄懲。」
「不夠,再打!」
二人快要哭了,向小鄧子叩首:「小的愚鈍,望小鄧公公指點迷津。」
小鄧子忽然自扇耳光,又扇身邊內侍小秦子耳光。
小鄧子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小秦子。
二人恍然大悟,趕緊改口道:「方總管頂撞太子殿下,出言不遜,打罵東宮內侍。太子殿下忍無可忍,只得略施薄懲。」
小鄧子滿意頷首。
二人如蒙大赦,飛奔而逃。
我看得熱血沸騰,皇帝雖愛我,但內諱陰私、宮廷爭鬥、權力對決、御下之道,都需要小鄧子助我一臂之力。
……
慈寧宮,此歷史滄桑之宮殿也,靜靜然坐落於紫禁城之深處。
我深吸一口氣,整束袖袍,抬首挺胸,昂然跨入宮門。
「孫兒拜見皇祖母。」
太后並未叫我起,而是重重哼了一聲。
「太子殿下好大的威風,羞辱嫡妻在前,動用私刑在後,今連哀家的宮人也敢肆意刑杖。太子如此逆天而行,他日可是要連哀家也一併打殺了?」
太后果然責我。
「皇祖母此言差矣。」
我從容應對。
「孫兒處置正妃,並非家事,乃國事。皇祖母不顧孫兒顏面,釋太子妃禁令,又令慎刑司釋放惡奴,反使惡奴入東宮,責罵孫兒在前,毆辱東宮奴才在後,皇祖母這是要後宮干政?」
我這番話,疾風驟雨,絲毫不顧惜太后顏面。
太后勃然大怒,擲茶盅於我面,我雖避過,仍被傷及眉骨,火辣辣地疼。
「逆障,竟敢出言不遜,忤逆哀家,來人呀……」
我忽地起身,寒霜罩臉。
「孫兒雖年幼,忝列晚輩,但於公,已蒙父皇隆恩,冊封爲皇太子,上承天命,下告太廟。此等身份,豈能輕授予婦人之手?」
我昂起下巴,凜然巍峨。
「至於私情,孫兒年已二十有二,非懵懂小兒。皇祖母雖愛孫心切,但也要顧及孫兒顏面,豈可不顧長輩體統,肆意毆擊?」
我雖是冒牌太子,但我出生於富貴林家,五代從商,三代爲官,從小錦衣玉食。
地府幽居百年,爲打發時間,也領有實差,從來不缺服侍的鬼奴,聽我號令的鬼卒。
居移體,養移氣,今聲色俱厲,怒氣勃發,自有威儀加身。
太后被我氣勢所懾,怔怔不敢再言。
多年來,路宸在太后跟前,多恭謹順從,鮮少有過疾言厲色,今聲色俱厲,反把太后嚇得不輕,驚坐於榻上,半晌無言。
等緩過神來,似有羞惱之意,戟指我面,聲顫音怒。
「太子好大的威風!果真是哀家的好孫兒,我大英之福。」
我並未把太后放置心上,寒眸直射立於太后身側之朱氏,語氣森寒。
「朱氏,你竟敢置孤禁令不顧,妄圖惑亂太后,令太后爲你張目,豈非要孤休棄你而後快?」
朱氏臉色大變,最後撲倒在太后跟前。
「求皇祖母爲我做主。」
太后勃然大怒,戟指我:「好好好,太子殿下果然威風,翅膀也硬了,如今竟不顧孝道,頂撞忤逆哀家,哀家年紀大了,管不住你了。」
遂着人去請皇帝,讓皇帝來治我。
我恞然不懼,冷眉、斜眼,三分涼薄,七分威儀,斜掃朱氏。
朱氏不敢正視我,賴於太后懷中哭求。
我並不說話,只冷笑一聲,視朱氏如秋後螞蚱。
皇帝於一盞茶時間內趕至。
趁殿內諸人恭迎聖駕之際,我飛快用手中板戒,狠狠刺入眉骨,頓時,鮮血淋漓。
我醞釀情緒,於皇帝踏入寢殿起,便撲將過去,緊抱皇帝雙腿,哭訴道:「父皇,兒臣頭好痛。」
皇帝趕緊扶起我,看到我臉上鮮血,大驚:「何人如此大膽,敢在慈寧宮毆擊太子?」
我緊撫右邊眉角,委屈落淚:「皇祖母爲朱氏責罵兒臣,並擲茶盅,兒臣不料向來慈愛的皇祖母,竟然不分是非。兒子躲避不及……」
我見皇帝怒氣勃發,再補一刀。
「兒臣現Ţùⁱ在頭好痛……嘔……」我作嘔吐狀,狀似暈厥。
皇帝大驚,急忙扶住我,厲聲傳太醫,並與王全忠一併扶我入內室,臥於軟榻。
我手撫眉角,面呈痛苦狀,再度嘔吐。
皇帝嚇得不輕,急忙安撫我,並厲聲責問慈寧宮奴才。
太后臉色鐵青,她手攜朱氏,怒聲質問。
「皇帝這是要問罪哀家?太子倒行逆施,公然羞辱太子妃,哀家爲着皇室顏面,叫來太子,不過訓斥兩句,太子便疾言厲色,出言頂撞,如此忤逆不孝,哀家略施薄懲,有何不可?」
皇帝向來孝順,聞得太后生氣,氣勢爲之一阻。
我立即拉皇帝袍袖,泣聲道:「蒙父皇天恩浩蕩,冊封兒臣東宮太子之位,今兒臣已二十有二,早已成人。」
我委屈地抽泣着,偷瞄皇帝。
「可皇祖母仍然動輒呵斥,乃至毆擊。兒臣身爲儲君,何以受此等羞辱?顏面何存,威儀何在?」
說完後,再故作嘔吐狀。
皇帝目光森寒,似要噬人。
太后面呈鐵青之色。
此時太醫趕到,觀我傷口,驚呼:「殿下乃儲君,臉面何其重要?眉骨傷口長達三寸,弄不好,必要留疤。」
皇帝愈發心疼我,令太醫好生爲我上藥,務必不使留疤。
太醫又解釋,頭部受到重擊,腦髓震傷,便易引發頭暈嘔吐。
皇帝震怒,但礙於太后,不便發作,只得遷怒宮人。
凡寢殿內侍奉的宮人,一概杖斃。
我雖憫奴才,然朱氏實爲禍首,遂啓口:「父皇,此事與宮人無涉,望父皇勿因兒臣而動雷霆之怒。皇祖母素愛兒臣,此番動怒,必有隱情。」
我爲太后挖坑,將匿於太后羽翼之下的朱氏揪出。
皇帝豈肯輕饒她?
立時發作朱氏,禁足東宮,奪其鳳印、金冊,罰抄《金剛經》十遍。
《金剛經》足足有八千餘字,抄上十遍,足夠朱氏受一番罪。
太后見皇帝動了真怒,不敢再發言,也不敢再爲朱氏求情,卻又以方紹爲由,藉機生事。
慈寧宮首宦,乃太后顏面,所到之處,所有人都得禮讓三分。
我無故杖擊,實乃目中無人,不孝之舉。
我從容應對:「方紹到了東宮,無故訓飭兒臣,又毆擊東宮內侍。若皇祖母以爲,我爲儲君,可任奴才打罵,那兒臣這個太子,不當也罷。」
太后怒甚,叱道:「哀家豈會冤枉你?」
立傳證人。
兩名內侍戰戰兢兢道:「方總管在東宮,頂撞太子殿下,出言不遜,又責打東宮內侍。太子殿下忍無可忍,乃施以杖刑。」
太后大怒:「不可能,方紹隨哀家多年,雖平日跋扈,豈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我命人叫來小鄧子和小秦子,指其紅腫雙頰。
小秦子不止雙頰高腫,身上還有多處瘀傷。
加之這兩名小內侍,都是太后宮中奴才,有他們爲證,方紹頂撞儲君,在東宮責打內侍,罪大惡極。
太后雖不信,但也無可奈何。唯聽皇帝震怒,發作方紹,亂棍杖斃。
皇帝雖發作了奴才,猶有不甘,但太后終究是生母,儘管不悅,也得隱忍,只能發作太后近身宮人出氣。
恐太后因而恨我入骨,暗中使壞,我計上心來,又向皇帝進言。
我狠狠告了朱向榮一狀。
故意給太后上眼藥。
「兒臣前腳逐此人出東宮,後腳皇祖母便遣惡奴到東宮,訓斥兒臣,並毆擊東宮奴才。兒臣實在不明白,於皇祖母而言,我這個嫡親長孫,竟不及臣子之子?我這個皇太子,竟連妻子都不能訓?」
我直視太后,含淚反問。
太后面色難看至極,雖有辯駁,然於皇帝而言,實則狡辯。
-9-
次日,皇帝便下旨申飭朱氏,措辭嚴厲,毫不留情面。
朱氏跪接聖旨,面如土色。
身邊心腹宮人,被連根拔起。
從此,朱氏縱然有二心,今上失庇護,下失爪牙,不足爲慮。
小鄧子向我報來一樂事。
「定國公府三太太,方纔還去了慈寧宮,沒多久便灰頭土臉走了。」
我陰陰一笑,吩咐小鄧子:「你親自去定國公府一趟,傳孤鈞令。」
看太后之面,我不再追究朱向榮悖逆之罪,只讓定國公府另擇子弟,入東宮伴駕。
小鄧子眸光一亮:「殿下果然高見。」
我但笑不語。
沒過兩日,定國公府四房嫡子,朱向深,入宮伴駕。
我讓人試其武藝,聽其談吐,觀其爲人,聽從臣僚周懷、伍靖等諫言,任東宮侍衛副統領。
又提拔另一人與他平級,用來制衡他。
……
朱氏被禁足,東宮不可一日無主。
皇帝連下兩道聖旨,冊封南直隸鹽運使沈方嫡長女及定國公府二房次女爲太子側妃,着禮部擇吉日舉辦婚禮。
沈方乃元后從兄,出自江南餘杭沈氏,今沈氏家主。其女名婉柔,亦爲沈家嫡長女。
自元后仙逝,路宸與外家便疏於來往。
只因太后時常在耳邊聒噪,稱他是太子,不可與外戚親近,以免茲其驕橫,被百官捉住把柄,有礙儲君名聲。
往日,路宸於太后千依百順,並不知險惡用心。
但我明白,太后只喜陳妃所出之九皇子。
陳妃母族與定國公府向來同氣連枝,爲母族繁榮昌盛,太后自然希望由陳妃所出之老九爲太子。
路宸這個元后所出的嫡長子,不但擋了繼後的道,也是太后、陳妃母子的眼中釘肉中刺。
-10-
三日後,眉宇傷痕漸淡,方出現在朝堂之上。
今日,我一襲杏黃龍袍,立於百官之首。
百官已陸續聽聞我逐首ťŭ̀ₚ宦,驅臣僚,貶侍衛,禁足太子妃,並杖責慈寧宮首宦。
件件樁樁,雖不至駭人聽聞,也不敢再輕慢我。
今朝堂之上,大理寺卿呈交兩起地方殺人案。
一爲女子弒夫,一爲男子弒妻。
此二案,出自同一地方。
地方官判殺妻男人杖二十,流刑三年。
而女子弒夫,則判死刑。
全國各地涉及死刑,一律上達刑部,由刑部定奪。
刑部複審後,仍判女子死刑,案件交由大理寺複覈。
大理寺認爲判決不公,發回刑部,令其重審改判。
但刑部認爲女子殺夫,天理難容,不殺不足以正三綱五常。
大理寺無法說服刑部,只得把此案上報御前。
此案清晰明瞭,乃女子長期遭受丈夫毒打,連孩子也被拳腳相向。其八歲幼兒爲護母親,被男人一腳踹暈,差點斃命。
女子忍無可忍,半夜裏,趁其沉睡,以砍柴刀結果了丈夫性命。
皇帝問朝臣意見。
有朝臣認爲,女子殺夫,天理難容。
然,此女弒夫,事出有因,應從輕發落。
以大理寺卿爲首的朝臣,認爲該女子判杖刑二十,流刑十年即可。
若判其死刑,量刑實在過重,恐令天下女子陷於暴力之苦而不得反抗,也會讓暴戾男子有恃無恐,對妻動輒行兇毆打。
但刑部尚書則悍然道:「女子弒夫,天理不容。」
以刑部尚書爲首的一衆朝臣,皆認爲女子弒夫,逆天悖理,不容於世道。
「女子當守婦道,行婦德,弒夫行爲,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鄧氏冤魂。」
反對者和擁護者各有道理,然誰也說不服誰。
皇帝問我的意見。
此時此刻,百官林立,目光炯炯,皆看向我。
我心潮澎湃。
我非常清楚,今日一戰,乃立威之機,樹儲君威風。
我略作沉吟,道:「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此言雖然有理,但也需要審時度勢,明辨是非。」
我主張女子的尊嚴、性命,與男子應該平等。
如果女子弒夫,出於無奈,或爲自保,或爲救親人,或爲除暴,就該從輕發落。
自古以來,男尊女卑,女子理該恭敬順從於丈夫。
但是,男子若以禮教約束女子,視其如奴僕,肆意毆打,就是畜生不如了。
律法之前,更應一視同仁。
「兒臣方纔觀其訴狀,及證人證詞,證明該女子溫婉賢淑,平日裏並無惡行。無奈弒夫,情有可原。但仍有不少鐵石心腸之人,不問緣由,就喊打喊殺,何來公道可言?」
我這番話,令衆多朝臣情不自禁地點頭。
但刑部尚書龍文章仍然不肯罷休。
此人橫刀立馬,語氣鏗鏘,執意於女子死刑。
他目視於我,語氣嚴厲:「太子素以端莊仁厚聞名,竟爲此弒夫悍女說話,豈不爲天下人恥笑?我等朝臣不得不疑慮,我輩效忠的儲君,不爲慘死男兒作主,竟同情戾婦?」
這老匹夫又以「端方仁厚」的標尺來框束於我。
我勃然大怒,火氣迸射,但此地此時不宜動怒,只得強壓怒火。
「以龍大人高見,那天下女子,就活該被男子打罵而不得還手?」
龍文章輕描淡寫地道:「夫爲妻綱,故丈夫毆打妻子,天經地義。父爲子綱,父親教訓兒子,理所應當。若人人稍受委屈,就憤而殺人,天理何在?乾坤何在?」
世上竟有如此冷酷無仁之輩,我怒極,恨不得噬其血肉。
我強壓怒火:「依龍大人所言,丈夫毆打妻子,妻子只得隱忍,不得反抗?」
龍文章理所當然地道:「自然。丈夫毆打妻子,妻子忍耐便是。」
此人當真是噁心至極,居然還說得出「此婦捱打,必有過失。或言不擇時,觸其怒;或行不檢點,啓其疑。此婦當自省其身,改過自新,以平夫怒。」
怒火聚集胸膛,似要爆炸。
我強忍怒意,反問:「女子身陷困境,備受煎熬,除隱忍之外,竟無別法?」
龍文章回答:「此乃婦人宿命,不可更改。」
我大步上前,怒擊其面。
此摑面之聲脆響,擊在龍文章侃侃而談之老臉上,使其幾乎撲地,整個朝堂無不瞠目。
就連皇帝,幾欲從龍座上起身。
自古打人不打臉,讀書人猶視臉面如命,如今我公然擊其面,何等羞辱?
龍文章驟然受擊,勃然大怒,似要噬我。
我悠然道:「君爲臣綱,孤打你,天經地義。你若不服,也得受着。」
……
當下就有人笑出聲來,很快又掩面縮肩,躲於人羣之中。
龍文章原本大怒之臉,瞬間化爲呆滯,眸子瞪如銅鈴,胸口起伏如劇,不見出氣之聲,只聞喘息之音。
我斜眼視他,尊貴傲慢。
「可是心有不服?還是,想以下犯上?」
我冷笑一聲,目視周懷。
周懷差點被我驅逐,後被其祖父訓斥,近來收心斂性,對我頗多恭敬,所獻謀略,也還將就。
今受我眼色,立即道:「龍大人,殿下爲何擊你,蓋因大人肯定有過。或言不擇時,觸怒殿下;或行不檢點,令殿下生疑。大人當自省其身,改過自新,以平君怒,方爲正理。」
朝堂之上,又有人輕笑出聲,皆在嘲笑龍文章,說話太絕,現在作繭自縛,活該!
龍文章氣得怒髮衝冠,指周懷面,正欲說話,我再給他一記耳光,讓他身子原地轉圈,最終倒地。
我冷酷無情地道:「龍文章,孤是君,你是臣,孤打你,不必尋理由,看你不順眼即可,或心情不順,也可以打你。」
周懷再補一刀。
「龍大人,君爲臣綱,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大理寺卿悠悠道:「小周大人所言甚是。龍大人雖爲臣,但君爲臣綱,太子殿下打你,肯定有殿下的道理。龍大人切不可因一時之辱就懷恨於心。否則,與那等弒夫惡婦有何區別?」
臣子們無不鬨然大笑。
因爲大理寺卿說話慢吞吞,兼抑揚頓挫,伴隨搖頭晃腦,當事人聽在耳裏,方知其惡毒之處。
但我們這些旁觀者,只覺痛快。
龍文章之流,活該遭此羞辱。
龍文章從地上爬起,血湧其面,瞪視於我,舌綻春雷。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此乃古之忠道,但並非王道。臣雖受君恩,食君祿,但忠君之事,非以性命相擲……」
我打斷他:「那妻子服侍丈夫,就得以性命填補?」
龍文章一時無言。
我再擊其面,令其再度倒地。
龍文章屢受羞辱,徹底暴怒,雙目通紅,似有困獸之怒。
他朝皇帝方向磕頭,聲若洪鐘,語音悲愴。
「陛下,殺人不過頭點地,今老臣屢遭殿下羞辱,這是要逼臣以下犯上嗎?」
我咄咄逼人地表示:「依龍大人方纔所言,若人人稍受委屈,就以下犯上,天理何在?乾坤何在?」
大理寺卿道:「龍大人,你就毫無過錯嗎?殿下不打別人,專打你,你得反省自身才是。」
其餘臣僚亦痛踩此人。
「殿下雖有過,但君爲臣綱,龍大人不服也得受着。」
「龍大人若敢反抗,便是以下犯上。弒君之罪,人人得而誅之。望龍大人三思而後行,切勿步上鄧氏惡婦後塵。」
龍文章被朝臣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痛踩,不知是顏面掃地,無顏見人,還是急火攻心,最終,雙眼一翻,暈死過去。
此番脣槍舌劍,雖口乾舌燥,卻也收穫頗豐。
皇帝並未因我在朝堂之上毆打朝廷重臣而斥責我。
御史們也沒有彈劾我,也無百官指責。
素愛說教的周博,也見風使舵,痛斥龍文章。
「掌天下刑法,卻不公不判,何德何能,舔居刑部尚書之位?」
-11-
周博此人,雖然我不喜歡,但今日這番話,卻正中我心坎。
之前對弒夫婦人喊打喊殺的朝臣,也紛紛改口。
最終,在此婦之量刑上,我主張此婦無罪,只杖責二十,歸還本家即可。
但仍有頑固派,認爲夫君之上,還有高堂健在,而婦人殺夫,讓高堂白髮人送黑髮人,何其哀痛慘淡!
此番話,還得到不少朝臣附和。
我深吸口氣,深知,儲君之路,任重而道遠。
今日立威,不過萬里之行的第一步。
我鏗鏘道:「一家人同居一屋,丈夫屢施暴行,高堂竟然視若無睹。這種人,視自己兒子如珠如玉,視媳婦如草如芥。這等自私狠毒之輩,活該承受喪子之痛。」
呆在地府百年,被丈夫毆擊致死,或無法忍受丈夫暴行以至於輕生的婦人,數不勝數。
就算進入新中國,提倡男女平等,反家暴也被立入法律。
但令人痛心的是,仍然有不少婦女慘死於家暴之中。
封建王朝數千年的糟粕制度,無不視女人爲男人私有物,打罵隨心。
婆婆則視媳婦如賊寇,極盡磋磨。
只因婆婆多有戀子情節,視媳婦如搶奪兒子的禍首,各種打壓,挑唆兒子毆打媳婦者,更是屢見不鮮。
更讓人心寒的是,婆家毆打媳婦,非但屢禁不止,反被視爲天經地義。
就算鬧到官府,不過一句「清官難斷家務事」便給打發了。
新中國成立數十年,都還有不少婦人飽受家暴之苦,更遑論男尊女卑的封建王朝?
我一人之力,無法爲這些可憐婦人張目,但既然遇上了,自然要盡我綿薄之力。
「如果婆母心存憐惜,稍有勸解,那此等慘案也不至於發生。」
我認爲如果不是婆母心如鐵石,也不會導致兒子慘死,不過是罪有應得,活該。
我這番言語,雖得到大半朝臣附和,仍有冥頑不靈之人出列,陳數女子弒夫,固然情有可原,也得給予重懲。
否則,天下女子全都有樣學樣,怎麼辦?
我盯着這些唱反調的大臣,語氣也嚴厲起來。
「丈夫生於天地,應如山嶽般堅定,遇強則更顯剛毅,豈可將力量施於弱女子身上?此等暴行,與禽獸有何區別?有什麼資格稱爲丈夫?」
世上的庸俗禮節,用繩索束縛女性,要求她們溫順如綿羊,賢惠如美玉,但對男性卻放縱無度,毫無憐憫之心於弱女子。
這些人輕則對女性拳腳相加,重則奪取她們的性命,行爲殘暴,實在不容於人道。
我緩了口氣,盯着一羣冥頑之人,聲音堅銳。
「孤身爲太子,立於朝堂,誓爲天下飽受家暴之苦的婦人討個公道。鄧氏之人,若知悔改,理應照顧此婦和稚子,以免孤興師問罪。若仍執迷不悟,孤必將揮劍斬奸邪,以正乾坤之道!」
我這番話,激起冥頑派強烈反對。
發言之人,我印象頗深,姓錢名譽,享當朝太師美譽。
我冷笑一聲。
留洋五年,時常在學校進行脫稿演講,對於這些頑固分子,我毫無懼色,對錢譽發起挑戰。
我經綱常之道與他辯駁。
父雖爲子綱,但也不能任意毆打,否則何來父慈子孝?
夫雖爲妻綱,也不能肆意毆打枕邊人,否則,何來相敬如賓。
「君爲臣綱。但爲君之道,豈可恣意妄爲?自當禮賢下士,虛懷若谷,方能君臣和睦,共治天下。」
不給這老匹夫發言的機會,我又開口:
「錢太師自詡學問昭著,善以綱常爲刃,以禮教束人,想必家中高堂,乃至妻女,亦是女輩楷模,我輩必將效仿。」
錢譽臉色劇變,雖有推辭,但羣僚皆踊躍發言,大讚錢譽女眷爲人品性上佳。
衆人都稱:誓要在朝堂之上,目睹錢氏女眷的風采。
皇帝也來了興趣,命王全忠速備轎輦,帶上侍從,去錢宅恭迎錢老太君及其夫人。
-12-
已過午時,諸臣無不口乾舌燥,肚腹空空。
我也好不到哪兒去,趕緊移至御書房,爲羣臣設座,讓膳房備下點心茶水,用以果腹,並稍作休整。
上朝至今,屢屢發言,使我嗓子幾乎冒煙,手執茶壺,對嘴牛飲。
錢譽立即發難,稱我毫無體統。身爲儲君,理應端方持重,怎能手執茶壺對飲,大失君子形象。
如果路宸在此,肯定會受名聲所累,喏喏稱是。
可惜,我不是路宸。
今於朝堂大發神威,百官對我多有刮目,若爲區區小事任其指責,而無反擊。
那麼之前所爲,豈不前功盡棄?
我橫眉道:「孤年方二十有二,此乃風華正茂之年,自當意氣風發,少許縱情,又何足道?執壺而飲,犯何律條?觸何綱常?嗯?」
錢譽不料我如此咄咄逼人,一時怔忡無言。
我深恨此人,一天天的就知道聖人云,古人言之類的道德綁架,也不給他留面子。
錢譽氣得鬚髮皆張,怒髮衝冠。
「素聞殿下溫文儒雅,仁義敦厚,今日所見,方知外界謬傳。」
老匹夫,已是強弩之末,還不忘用道德標尺來框約我。
但我又不是真正的路宸,纔不會上他的當,立即回應。
「溫文儒雅能令天下康泰,百姓幸福?仁義敦厚,能讓奸佞之徒改邪歸正?魑魅魍魎現出原形?」
錢譽一時無語。
應付這等人,必以牙還牙,讓對方於人前大失體統尊嚴,方能挫其威風。
我冷笑以對:「是不是孤之前太過仁厚?以至於佞臣當道,是人是鬼都跑來對孤說教。殊不知,此類人不過誇誇其談,紙上談兵。在孤看來,就一吹毛求疵,雞蛋裏挑骨頭的僞君子。」
我夾槍帶棒之罵,錢譽氣得身形直顫,臉紅脖子粗。
一些見不慣錢譽的臣僚,亦開啓文人之罵功,不帶半個髒字,便把錢譽罵得狗血淋頭。
臣僚們多還顧及此人太師身份,言語稍有委婉。
但我是儲君,罵就罵了,還用詞激烈。
「孤雖非聖賢,但也知恥近乎勇。但太師行徑,實令人齒冷。平日裏自詡清高,實則心術不正,思想陳腐,行爲下賤。」
錢譽被我罵得張口結舌,縱然舌綻蓮花,此時亦是抓耳撓腮,無法開口,只面紅耳赤,老眼含淚。
-13-
錢譽家眷已被帶到。
周懷伍靖,領錢家老婦於只一書架之隔的偏殿內。
周懷耍了個心眼,對錢家老婦言:「今有一婦,飽受其夫虐打……素聞老夫人一向公正嚴明,品性高潔,太子殿下亦想聽下您老人家之高見。」
錢家老婦立即說:「此婦雖情有可原,然弒夫乃大罪,確違三綱五常。我兒言之有理,此婦當誅。」
周懷道:「其實,這等惡婦,便是老夫人的愛女。」
「什麼?」錢家老婦大驚失色。
「此弒夫惡婦,殿下本想從輕發落,但錢太師卻主張處以極刑,以正……」
錢家老婦厲聲道:「不可,我嫣兒命苦呀,周大人……」
話到此處,我們紛紛以鄙夷之色目視錢譽。
錢譽面脹似血,坐立難安,有心提醒老母,然內侍立於身側,目光炯炯令他不敢動彈,只得忍受老母前後不一的言論。
錢家老婦猶在隔壁偏殿喋喋不休,聲淚俱下,稱她閨女命苦。
周懷拿她方纔的話故意激她。
伍靖發言:「當朝太師,享三公美譽的錢譽錢大人,也主張此婦當誅,其大義滅親之舉,已受臣僚盛讚。老夫人,夫死從子,您在此忤逆錢大人,就不怕錢大人被世人詬病嗎?」
錢家老婦一時收聲,說:「大人說得極是,此弒夫惡婦,確實該殺!我兒大義滅親,是爲正道!」
最後卻哽咽起來。
輪到錢譽太太時,周懷說了同樣的話。
對於無奈殺夫的婦人,錢太太主張從輕發落。
聽到伍靖說,自己丈夫卻主張死刑。
錢太太沉默良久,道:「不愧是我家夫君。」
伍靖又問:「錢夫人有何高見?」
錢太太慘笑道:「我一婦道人家,能有何高見?我連自己都……」
說到此處,驀地住口,又改口道,「我一普通婦人,大門不得出,二門不得邁,有何能力爲此可憐女人張目?兩位大人實是高看了我。」
伍靖又道:「夫人有所不知,此弒夫之婦,正是夫人的愛女。」
錢太太忽然爆發了,對錢譽破口大罵。
「錢譽,老匹夫,年輕時踩着胞妹血淚往上爬也就罷了,平時稍有不順,對我時有毆擊,爲了孩子,我都忍了。沒想到,爲自己前程,連親生女兒都要捨棄。」
錢太太形若瘋狂,聲淚俱下。
「錢譽,畜生,秀兒可是你親閨女啊。若不是你爲了升官,把她嫁入不見天日的人家,我兒亦不會行弒夫之舉。一切都是被你逼的,如今,你不爲她張目,竟然要把她推入地獄,你不配爲人!」
我等無不譁然,全以鄙夷之目視錢譽。
錢譽臉漲如血,坐立難安,強自鎮定道:「婦人胡言亂語,當不得真。」
是不是胡言,令嬤嬤檢查錢太太身體即可。
嬤嬤很快入殿稟報:「錢太太衣衫下,幾無完膚。」
錢太太當真以爲女兒弒夫,爲救骨肉,三綱五常被拋諸腦後,當着衆人面,把錢譽狗皮倒竈之事全吐得乾淨。
這回不用我開口,羣臣羣情激昂,人手一唾沫,便把錢譽淹溺其中。
以周博爲首之一干臣僚、御史,無不憤然發言。稱其飽讀聖賢書,素日裏好爲人師,常以道德標榜,以聖人標尺框束他人。不承想,竟是披衣冠之禽獸,在外是飽學大儒,在內卻毆擊發妻。
爲人子,爲得登雲之梯,不顧老母哀泣,強嫁胞妹於已歿三任妻子之暴戾鰥夫,令其在夫家不見天日。
爲人夫,爲縱私慾,惡待發妻,拳腳相向。
爲人父,爲銀錢滿倉,強迫骨肉遠嫁望族,飽受夫家羞辱,痛不欲生。
此時此刻,朝臣統一口徑,痛罵錢譽,枉讀聖賢書,實爲天下讀書人之恥。
錢譽被罵得狗血淋頭,臉紅似充血,羞憤交加,最終一頭栽倒於地。
今錢譽身死名損,餘者無不見風使舵,紛紛爲婦人張目,主張從輕發落。
後來有人稱,龍文章之所以不顧一切要置此婦於死地,主要是死者是他的親表弟。
爲給表弟報仇,方不顧世情人倫,粗暴干涉律法,公報私仇。
錢譽之所以爲龍文章說話,主要是龍文章手握他的毆妻實證。
……
這一役,我大獲全勝,收穫頗多。
龍文章和錢譽,都是繼後的走狗,如今身敗名裂,怎不讓我歡喜?
最大的收穫還在於,得到了務實派官員的擁躉與認可。
我是太子,天潢貴胄,只需公正嚴明,行事有方,遇阻不退,遇難而上,自然而然就能讓朝臣們追隨我。
何須我曲意逢迎?
-14-
九月八日,諸事大吉。
東宮喜迎兩位側妃。
周懷與我分析,兩位側妃同時入宮,嫁妝多寡便能試其家族誠意。
「沈氏本爲殿下外家,沈氏之誠,遠不及朱氏。」
周懷等人認爲,沈氏居然許大齡女入東宮,此女還被人退過婚,太不把我放在眼裏了。
也有反對的,如伍靖,則向我力諫。
「女子於世,命運多舛。世人常以柔弱貞靜爲美,此等女子,如菟絲之花,必須依巨木而存。但世間也有英姿颯爽的女子,剛毅果敢,臨事不懼,遇難不退,乃巾幗英豪。」
伍靖大誇沈氏。
「此類女子,飽經風霜之苦,卻能自信自強,其心志之堅,不輸男兒。殿下得此佳人,理應珍視,而非冷落羞辱。」
小鄧子也對我耳語幾句。
「朱側妃和沈側妃,各帶兩名陪嫁,但嫁妝都較寒薄。」
我嘆息,東宮產業有限。禁足大朱氏後,方有所蓄積。
如今,又要養兩位側妃,又得節衣縮食了。
唉,男人的左擁右抱,果然是建立在金錢基礎上。
……
當晚,我去了小朱氏寢宮。
小朱氏略微吐露嫁妝寒薄之由。
朱氏雖是太后母族,看似風光顯赫,實則外強中乾。
朱氏七房人口,人多嘴雜,上下主子,便有一百餘人。
爲維持太后母族、帝王外家之體面,多行奢侈之風。
族人又好攀比,於排場多有較勁。
而近來多有嫁娶之事,只出不進,公中早已入不敷出。
各房人心不齊,又各爲其主。
小朱氏偷瞄我一眼,見我聽得認真,又道:「不瞞殿下,長房三房已投靠梁皇后。望殿下今後當心此二房。」
說來說去,太后母族,帝王舅家,大英朝第一外戚家族,都不肯效忠路宸。
幸好,我也沒有把朱家當盤菜。
之前貶逐三房長子朱向榮,抬舉四房長子朱向深,已令二房反目。
今四房嫁女入東宮,無論是否有異心,外人只道四房爲我所用。
小朱氏不似其姐大朱氏之高傲,對我有問必應,態度恭謹。
我頗爲滿意,便決定給她幾分體面。
「觀愛妃陪嫁皆能識文斷字,還有二婢手執算盤,頗懂理財之道。想必愛妃在管家理事上,必有一手。就辛苦愛妃,今後東宮膳房,及採買事宜,皆由愛妃掌管。」
小朱氏聞言雙眸一亮,與方纔刻意展現之柔弱懶散不同,此時此刻,竟如饞貓遇上金魚,精神百倍,躍躍欲試,判若兩人。
「殿下,妾生來便喜歡與銀子打交道,是不是很俗氣?」
我含笑道:「你我皆爲紅塵中人,各有愛好之物,乃人之常情。有人酷嗜金銀,便譏爲俗氣,實則不然。若無商業流通,經濟何以流通?國庫何以充盈?」
小朱氏嘴角微揚,頻頻點頭,很快又蹙起眉頭,心有不甘道。
「殿下所言甚是。但商賈之道,終難登大雅之堂,於士族眼裏,往往輕視。」
我哂然一笑:「士族中人,多自命清高,毋須芥懷。」
我對她說,這世上也有務實賢能者,他們不會輕言商賈卑賤。凡言商賈賤者,皆是坐而論道之徒,或生於富貴之家,自幼錦衣玉食,未嘗經歷一文錢逼死英雄漢的苦境。」
小朱氏聞言,連連點頭,目中客套漸褪,真誠漸增。
「殿下身爲儲君,竟能爲商賈仗義執言,實屬難得。妾果真沒嫁錯人。」
無論此人是否恭維於我,我心情頗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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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朱氏房中出來,我直奔另一側妃沈氏寢宮。
沈氏忽然遞一書箋於我。
我遲疑接過,上頭竟然書寫東宮奴才之過失,足足三大篇。
「愛妃,這是?」
沈氏淡然道:「妾自申時入東宮,今已過戌時。東宮奴才,上至掌事太監,管事嬤嬤,下至普通宮人,雜役,其言其行,實是一言難盡。」
我無言以對,只得觀其書箋所寫。
守門侍衛無精神氣,面容呆板,無威武之氣;年長管事嬤嬤,行爲保守,毫無主見,遇事易驚;年輕宮女,輕浮於行,毫無體統……
於紫薇宮服侍者,不過四十八人,三人心不在焉,四人做事無章,五人偷奸耍滑……
越往下看,臉上羞澀越濃。
東宮自運轉以來,不過十載。
前五年,由皇帝派遣大總管執掌,倒還威儀赫赫。
但自大朱氏入宮後,掌東宮五載,規矩體統全無,只餘雜亂無章。
大朱氏今被禁足,目前東宮暫由兩位良媛代爲執掌,另四位管事嬤嬤從旁協助。
因身份或能力之故,不足以御下。
東宮奴才,確實如一盤散沙。
兩日之前,羣臣猶譽小鄧子訓導有方,謂東宮僕從勤勉勝於往昔。
豈料今日,竟爲沈氏所駁。
沈氏道:「宮娥雖不才,但內侍等頗爲有序。首宦鄧公公,頗有御下之術。」
我心稍慰。
「鄧公公雖威儀赫赫,馭下有方,僅司殿下外書房一隅,於後殿服役之宮人,實難遙制。」
我深以爲然。
小鄧子雖總領東宮事務,然終日侍我左右,內則料理我之起居,外則周旋迎來送往之務,公務冗繁。能理外書房之務,已屬難能可貴。安敢奢望於他務?
沈氏肅然道:「殿下若信得過我,便讓妾料理東宮,給我一個月,必還殿下一個井然有序的東宮,何如?」
沈氏相貌中上,身形頗高,容長臉,從我行至殿內,一直斂容肅色示我。
此時,覆露本心,欲攬東宮大權於手。
我心有遲疑,自古女子攬權,必將滋其野心,終釀大禍。
沈氏似知我心思,開口道:「殿下,人皆有私心,我亦無例外。我欲攬東宮大權,雖爲己之私,然於殿下之長遠計,利大於弊。」
沈氏解釋,她此番入宮,不過是想借東宮的便利,爲沈氏報仇。
她也不瞞我,把與江南梁氏子的恩怨情仇複述於我。
沈氏乃沈家嫡長女,本與梁家定下婚約,但梁家無恥,等沈氏已過婚嫁年歲,卻藉故退婚。
女子被退婚,實爲奇恥大辱,縱然無過,亦受人詬病。
從此沈氏女再難嫁人。
之後五年,沈氏女縱然被精心培養,亦是低嫁居多,貽笑江南。實爲沈氏之恥。
沈氏本人,更是無人問津,其母亦因沈氏之故,含恨而終。
沈氏雖不曾有過錯,但在沈家卻是舉步維艱。
說到此處,沈氏端莊的臉上,終現怒容與諷刺。
「幸而天無絕人之路,聖旨下達沈家,各房皆有意動,無不視爲沈家之翻身法寶。」
她看着我,繼續道:「但,各房又顧忌殿下過於仁厚,恐折損嫡女,爲沈氏惹下殺身大禍。」
我臉皮滾燙,沈家竟然如此輕視路宸!
「妾力排衆議,毛遂自薦,並手書絕筆信交由沈家,方令沈氏上下,准許我入東宮。」
成,足令沈家翻身。
敗,只折沈氏一人。
我冷笑,沈家果然好算計。
沈氏向我施禮謝恩,並獻上一寶。思來想去,我準沈氏所請,授其東宮掌事大權,與小朱氏共掌東宮。
盒。
「此乃妾對殿下之誠,還望殿下不嫌粗鄙,務必笑納。」
我接過寶盒,居然是一沓銀票,每張銀票皆爲一萬兩之數,共二十張。
日暮西山的沈氏,居然還有能力獻上如此鉅款。
江南的富庶,世家的富有程度,果然讓人瞠目。
沈氏矜持道:「沈家今已式微,比不得梁氏之流,動輒以百萬兩銀子獻給秦、榮二王。」
秦、榮二王,皆爲繼後所出,既有嫡出之名,又有母族撐腰,其母族富且貴,我這個光桿太子,無論財力、勢力、人脈,皆退避三舍。
縱然知道此乃沈氏借刀殺人之計,我亦視此二人爲心腹大患。
欲消除秦、榮二王之威脅,必將斬落梁氏,斷其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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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得沈氏之語,臣僚們與我意見無二,皆認爲人無近憂,必有遠慮。
秦、榮二王於我之威脅,已不可小覷,必將採取措施遏制。
臣僚各抒己見,最終,採取屬臣蘇盛之諫,以儲君之名,向皇帝進言,以「爲皇帝分憂」爲由,讓秦、榮二王去六部衙門當差。
雖說六部乃朝廷密要機樞,其任職官員,無不重權在握。
二王此去六部,必將手握重權,並拉幫結派,壯大勢力,與我分庭抗禮。
然,凡做大事者,無不多做多錯。
秦王剛及弱冠,榮王不過年十八,一無當差經驗,二無獨立處事的機會,卻讓他們掌朝廷機樞要職,握重權於手,並非好事。
蓋因權力加身,必令其張狂自大。
周圍人的恭迎獻媚,必令其驕傲自滿,爲所欲爲。
我只需靜待時機,尋他們錯處即可。
……
因我主動舉薦皇弟於六部任職,皇帝於我多有刮目之狀,面上似有欣慰之色,亦準我所奏,命秦王於禮部當差,令榮王去工部任要職。
其他諸弟見狀,亦有所心動,紛紛來找我,尋求差使。
老五、老六並未封王,其生母出身普通,並無聖寵,此番前來,多有緊張羞澀。
我亦擺出長兄之仁善,溫和詢問,可有擅長之計。
老五臉紅似血,低頭耷腦,半天方吐出一句話來。
「弟好槍弄劍,想去軍中鍛造。」
老六好審案,想去刑部當差。
我於皇帝面前進言,老五入京都十二營之一的驍騎營,任七品校尉。
老六則於京兆府,任四品刑獄司。
二人雖有實務在手,然品秩不高,並未入秦、榮二王之眼。
之後,我又在宗室裏挑選幾名能力較爲出衆的子弟,給予一官半職,令其感恩於我。
我亦向宗室子弟放言,但凡有志氣者,皆可來尋我。
宗室子弟大都閒賦在家,鮮有於衙門任職的機會。
今有此機會,一些有志之士,自不能錯過。
一時間,東宮門庭若市,沈氏向我進言:「收禮收到手軟。」
可見,權力之道,果然動人心。
我亦在能力範圍內,授彼輩權力,一爲收買人心,二可爲我張目,亦是我今後之嫡系。
秦王一系自然坐不住,立有御史私下於御前彈劾我「拉幫結派,居心不良,窺視大寶」。
我不慌不忙地反駁。
「宗室子弟不乏有大才之人,今不過於東宮當差,區區微末官職,礙了何人眼,擋了何人路?竟讓爾等不顧文人體面,於御前損貶?背後告黑狀,小人行徑!」
我斜睨此人,姓梁名正,出自江南梁氏。
正苦無機會收拾此人,當真是瞌睡來枕頭至。
當此人面,我向皇帝彈劾江南梁氏長子。
「聞得梁超此人,雖有才華,然其心可鄙。」
梁氏主動與沈氏嫡長女結親,婚約文書俱在,卻在沈氏當嫁之年,無故悔婚,令沈氏女顏面掃地。
世人對女子多有苛刻,禮教束之,名聲縛之,沈氏無故被退婚,外界流言,幾欲喪其命,家門不敢出,院門不敢邁,以淚洗面,鬱積於心。
但禍首梁超,卻嬌妻美妾,左擁右抱,登堂入室,風光顯赫,於沈氏何其不公?
我主張,今年秋闈,梁超固然爲南直隸榜首,亦得除名,以正朝綱國法。
梁正瞬間睜大眼,立即駁斥我。
稱梁氏子與沈氏女確有過婚約,然沈氏女不孝不賢,性格剛硬,於梁氏恐非良配。蓋因梁超乃梁氏嫡長孫,梁氏未來家主矣,其妻必爲梁氏宗婦。一族宗婦,上掌祭祀,下掌內院,其品性、爲人,皆爲人中之鳳,故不得不慎重。
我冷冷一笑,一一反駁。
今東宮幕僚,無不俯首於我。
欲與繼後及秦、榮二王掰手腕,必先剪除羽翼。
其中,江南梁氏,首當其衝。
梁氏長孫梁超,今年秋闈之南直隸解元,名震大江南北。
狙擊此子,必能令梁氏大傷臉面,元氣大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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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朝堂作主動進攻之勢。以梁超空有其才,實則私德敗壞爲由,應革去功名,永不錄用。
梁氏及秦、榮二派之人馬,無不對我發起猛烈反撲。
東宮屬臣九人,以三寸之舌,力戰三十餘人,引經據典,毫不相讓。
整個朝堂,唾液橫飛,堪比菜市場耳。
其餘中立派、務實派,一分爲二,爲梁超說話者,參半。
站我這邊者,亦有半數人馬。
雙方人馬,你爭我奪。
反對派,先罵沈氏,使之聲名掃地,分文不值,以區區女子之卑賤,妄想拉堂堂南直隸解元下馬,異想天開。
我派人馬,則反問:「蓋因沈氏乃區區女子,故梁超便可對其肆意欺辱,毀其名聲?以強凌弱,以尊辱賤,豈是正人君子耳?」
無論梁氏之徒如何訾議沈氏,我派人馬必興道德詰問。
沈氏縱然不得梁氏歡心,但一未與人私通,二未不敬長輩,只以區區剛強之名,便公然退婚,理由何其牽強?
梁氏縱然不喜沈氏,爲沈氏名聲計,另尋不傷及顏面之理由即可,何故公然羞辱退婚?令其羞忿欲死?
梁超此人,其品性之惡劣,其心性之惡毒,枉爲讀書人耳。
我派人馬,緊咬梁超之品性,所向無敵。
任由梁氏一派負隅頑抗,終不敵惡劣聲名加諸其身,不得不以退爲進。
「梁超縱然有過,不過微瑕。以此微瑕之過,革去十數年寒窗苦讀之功,何其殘忍?以此等微末之由,就讓朝廷損失棟樑之材,何其惋惜?」
梁氏一派聞言,果然精神大振,紛紛以此爲由,爲梁超開脫。
我目視諸人,聲音洪亮,鏗鏘凌厲。
「亂世用偏才;盛世者,當用正才。觀我大英朝,國富民安,吏治清明,河清海晏,誠乃君子鴻圖大展之時。豈容宵小之輩,忝列朝堂,爲官作宰?」
羣臣譁然,亦有不少人動容並稱贊。
我繼續道:「沈氏爲女子,雖卑於男兒,亦是沈氏精心培養的名門閨秀。梁氏縱然不喜,欲悔其婚約,亦不該毀其名聲,絕其後路。梁氏之行徑,與禽獸何異?」
我環視衆臣。
「方纔有人稱,沈氏不過一女子,以區區婦孺之軀,竟妄想拉堂堂南直隸解元下馬,無異是以卵擊石。此等謬論,竟出自此等飽讀聖賢書之口,實令孤心寒齒冷。」
我反問對方。
沈氏女之命,就不是命嗎?
沈氏女的名聲,就無足掛齒嗎?
「梁超此輩,焉能仗恃其梁氏聲望滔天,南直隸解元之尊,肆意妄爲嗎?安能痛踩沈氏女血肉,平步青雲,風光顯赫嗎?那孤堂堂太子之尊,是不是也可以肆意上毆朝臣,下辱平民?」
我戟指梁正,聲色俱厲。
龍文章之下場,令梁正不敢逆我之鋒芒,速速後退,不敢直視於我。
中立派及務實派官員,皆稱我方纔所言,實乃振聾發饋。
我輩中人,熟讀聖賢書,爲官作宰,當以德爲先,才爲後。
故,大半朝臣,皆認爲,梁超私德敗壞,理應革去功名。
梁氏雖勢大,自然有其政敵。一爲私慾,二爲公義,無不乘機出手,痛踩梁超。
朝廷每隔三年,取士三百人,競爭何其慘烈。
梁超折戟於仕途,必令梁氏損失慘重,其敵對勢力,安能不興奮。
梁氏一派縱然竭力爲其張目,卻被敵對派以「品德」大旗,摁於地上,狠狠羞辱。
眼見梁超難以保全,秦王驚怒交加,對我怒目而視。
我施施然一笑,對秦王發起進攻。
「三弟,今既掌禮部,理重綱常禮教,以德服人。梁超此人,品性之惡劣,爲人之狠毒,可見一般,孤想聽聽三弟高見。」
梁家是秦、榮二王外家,今日,我於朝堂對梁超悍然發難,也是給他們的下馬威。
秦王今於禮部任要職,我以梁超私德之矛,攻秦王職務之盾。
秦王知我陰謀,卻無計可解。
不保梁超,必會得罪梁氏。
保梁超,又有包庇之嫌。我派必攻擊他,不配執掌禮部要職。
左懸崖,右峭壁,無論他如何選擇,必將痛失一臂。
在我派狼盯虎視之下,秦王咬了咬牙,把此難題交由皇帝定奪。
皇帝也沒讓我失望,當朝宣佈:革除梁超功名,永不錄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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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向秦王發難,大獲全勝。
秦王看似無甚損失,但讓梁氏嫡長孫折戟於仕途,並被釘在品性惡劣之恥辱柱上,無異打亂整個梁氏的深遠佈局,其損失之慘重,三言兩語,安能盡述?
但我並未被勝利衝昏頭腦。
蓋因皇帝方纔雖準我所奏,然臨走時那一瞥,卻令我心跳如雷,頭皮發麻。
皇帝,應是不滿我。
下朝後,我直奔養心殿。
皇帝並不顧我,只於寢殿內閉目養神。
我半蹲於跟前,雙手執皇帝之手,輕聲道:
「父皇,可是不滿今日兒臣發難三弟?」
皇帝睜眼,目視於我,其帝王之威,如泰山壓頂,壓得我幾欲窒息。
我不敢再造次,額上冷汗涔涔,雙膝跪於地,艱難地道:「兒臣亦有苦衷。」
皇帝盯視我良久,方收回泰山般之威壓,聲音低沉如悶雷:
「且聽你狡辯。」
我心下一鬆,趕緊組織語言。
「沈氏乃母后母族,亦是兒臣外家。至母后薨逝,以梁氏爲首之幾大望族,便對沈氏多方圍剿。」
我直視皇帝,憤慨道:「官場之爭鬥,無所不用其極,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沈氏技不如人,亦怨不得人。」
我頓了下,又拔高聲音。
「然,沈氏畢竟是兒臣外家,母后母族。梁氏動沈氏,便是對兒臣開刀。兒臣若袖手旁觀,豈不令追隨兒臣之人寒心齒冷?外家慘遭此等羞辱,兒臣若不給予反擊,那兒臣亦顏面掃地,又將以何面目示人?」
皇帝臉上霜雪之色漸褪,然,猶有三分冰寒於臉。
他目視於我,緩緩道:「你發難梁氏,安無沈氏枕邊風?」
我先是愕然,其後又道:「不瞞父皇,發難梁氏,於兒臣而言,利大於弊,亦有一箭三雕之意,故兒臣果行雷霆之威,向梁氏發難。」
皇帝來了興趣,換了個坐姿。
「講!」
我也移了移身子,以緩解膝蓋之痛。
「其一,欲爲沈氏出氣,亦爲母后出氣。」
「其二,梁超乃梁氏嫡長孫,梁家所有資源傾注其身,今斬梁超功名於御前,亦令梁氏損失慘痛。」
自古名門望族之嫡長,尤爲尊貴,身系多方利益,整個家族資源,亦多有傾斜。
今,我悍然斬斷梁氏嫡長於仕途,足令梁氏痛不欲生,如斷一臂。
爲長遠計,梁超已爲廢人,於梁氏他人而言,反爲好事。梁氏縱然折損梁超,不得不另擇賢能者替代梁超。
梁氏子弟衆多,爲爭奪嫡長之位,必將頭破血流,爭鬥日劇。
自古家族內闈,最忌兄弟之爭,禍起蕭牆。
我正視皇帝雙眸:「其三,離間三弟與梁氏,瓦解其同盟之威。令其互相指摘,無暇他顧,兒臣方得以安眠。」
皇帝神色微凝,目視炯炯於我。
「老三竟讓你視爲勁敵?」
我坦然承認。
「三弟上有皇后替他籌謀,中有追隨者萬千,下有梁氏每歲上貢百萬之金供其揮霍,財大氣粗,要錢有錢,要人有人。兒臣雖爲太子,除卻父皇之疼惜,上失生母庇護,下失銀財傍身。無錢無人,焉能與三弟比?」
爲不失聖心,我幾欲剖肝於皇帝,態度也非常誠懇。
「兒臣自幼受父皇教誨,深諳長兄之道,當以手足情深爲念。但皇家基業,舉世矚目。兒臣的太子之位,雖固若金湯,猶如三歲稚子懷璧於鬧市,危機四伏。伏望父皇體察兒臣之艱難處境,兒臣無害人意,但防人之心,亦不可無。」
我仰首看着皇帝,發肺腑之言。
「兒臣今發難於梁氏,致使三弟折損羽翼,正大光明,坦蕩無欺。兒臣視父皇如日月之經天,江河之行地,敬仰之至。故於父皇之前,兒臣坦誠相待,無所隱諱。」
我深深叩頭。
帝王雖握至尊之權,也只是普通人。
年登耄耋,能不期望家道之和?子孫繞膝,而非骨肉相爭。
今日之事,已致君父不悅,自當亟消疑忌。
不然,爲奸人構陷,我的太子之位又將岌岌可危。
皇帝果然動容,親手扶我起身,臉上似有欣慰之色。
「朕知你爲太子,殊爲不易。老三今羽翼漸豐,上有皇后籌謀,下有梁氏助威,如虎添翼。今聽你一言,方知,我兒已成長爲合格儲君。朕已能放心把江山交付予你。」
-19-
發難梁氏,皇帝亦未怪罪於我,似頗有欣慰之色。
然,於晚間,皇帝卻曉諭六宮:皇后無故毆擊內侍宮人,是爲不仁,禁足鳳儀宮,無聖令不得出。另抬雲妃陳氏爲貴妃,協理六宮事。雲妃所出之老九,亦被封爲昭王,令工部擇吉日爲其建造府邸,併入戶部當差。
消息一出,闔宮譁然。
直覺認定,皇帝此舉,必有深意。
連夜召幕僚分析此事。
幕僚們與我所見略同,此爲皇帝之平衡之道。有敲打秦王之嫌,亦有扶持老九,與秦王分庭抗禮之意。
「殿下不可掉以輕心。九皇子授封昭王,領戶部差事,其母陳貴妃,上有太后撐腰,下有朱氏、陳氏爲其助威。不容小覷。」
周懷神色嚴肅,亦道出我之心聲。
皇帝內壓皇后,抬舉陳妃,外抑秦王,抬舉昭王,外人只道秦王暫失聖心,昭王即將取而代之。
殊不知,皇帝此舉,亦有欲以老九制衡我之深意。
然屬臣們皆認爲,老九畢竟年幼,想要與我分庭抗禮,亦得再等上數年時間。
但秦、榮二王,方是我目前心腹大患,我理應拉攏老九,行驅狼逐虎之計。
我深以爲然。
但老九生母顯貴,自來驕傲,素日裏,於我多冷淡無禮。
貿然行拉攏之計,恐適得其反。
羣臣各抒己見,皆不爲我喜。
唯獨小鄧子,則進言道:「殿下,奴才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雖說內監不可干政,然小鄧子之機敏,頗令我欣賞。
我力排衆議,命小鄧子直言。
小鄧子躬身道:「最近奴才奉殿下之命,去各宮請安,路經紫明宮,時聞九皇子於宮內責打奴才。」
我目視小鄧子:「繼續講。」
小鄧子打量諸臣僚,小心翼翼地開口:「後來奴才多方打聽,方知,九皇子於宮人多有苛責,輕則打罵,動輒以虐待宮人爲樂。其紫明宮奴才,大都苦不堪言。」
伍靖忽然道:「沒想到九皇子小小年紀,竟以虐待奴才取樂。」
蘇盛卻手擊桌案,大喝道:「有了。」
-20-
七日後,有內線來報,老九又於宮內責打奴才。
只因小太監動作微慢,便被按於地上飽受杖刑。
我趕去時,小太監下半身已是鮮血淋漓,幾欲暈厥。
我勃然大怒,責令住手,讓人請醫士給小太監醫治。
老九見我,並無恭敬之狀,只草草施禮,聲慢音遲。
「什麼風把太子殿下吹來了?竟管起了弟弟的閒事來。」
我冷着臉,怒斥:「奴才到底犯下了何錯?竟遭受如此重刑?你是皇子,尊貴無比,正該寬仁待下,怎可施毒手於奴才?你如此狠毒,天理難容。今不與孤說出正當理由,孤必罰你。」
老九生來便有太后寵愛,陳妃視如眼珠子,因長相討喜,清秀可人,亦頗得皇帝喜歡,故跋扈驕縱,又何曾把我放進眼裏?
老九聞言,非但不收斂,反掌摑宮女,腳踢內侍,打罵隨心,以此下馬威視我。
我大怒,赫顯儲君之威,叱令左右,擒老九而笞之。
紫陽宮內奴才,無不目瞪口呆,呆滯如木偶。
甚至無人去搬救兵,亦無人上前求情。
可見,宮人亦苦他久矣。
此番杖責老九,六宮湧動。
上至太后,下至陳貴妃,無不憤慨,於皇帝跟前狀告。
皇帝亦有問責之意。
我讓小鄧子於御前陳情,述前因後果。
小鄧子果然機敏應變,帶了紫陽宮奴才於御前,挽袖撩褲,其雙臂、背脊、雙腿,無不有笞打之新舊痕跡,有的深見其骨,有的血肉模糊。
更有甚者,十指光禿,舌頭被鉸,耳朵被剪,無一不慘,無一不令人憤慨。
太后及陳貴妃,見此慘狀,一時失聲。
然,奴才之命,於主子而言,不過貓狗,或普通物件,或一隨手可棄之竹筷。
陳貴妃很快就組織語言,怒聲道:「老九縱然有過,然,奴才卑賤,豈有責打主子,爲奴才出氣之理?本宮倒認爲,太子這是在排除異己,借題發揮!」
我並不與陳貴妃打嘴仗,只對皇帝道:「服侍九弟的奴才,年長者不過二十有四,年幼者,不過十一二歲。今被責打奴才,不過十三歲。五歲喪母,因無活路,方淨身入宮。」
我一邊觀察皇帝神情,一邊道。
「年幼失恃,本已可憐,又遭淨身之痛,身邊也無親人撫慰,獨忍傷痛,孤獨求生,何其可憐?今被九弟無故杖責,兒臣趕去時,幾欲暈厥,整個身子,鮮血淋漓,昏迷時,嘴裏猶喚,孃親,救我。」
說到此處,我亦心緒難平,鼻子發酸。
「兒臣幼失母愛,雖有父皇垂憐,仍感此生難以圓滿,此爲畢生之痛。但見此小內侍慘烈之狀,聞宮內本就孤苦無依,又遭九弟毒打,兒臣雖爲太子,亦有惻隱之心,實是不能忍。」
我見皇帝臉上似有動容之色,繼續煽情。
「父皇,問這世間,何人無子,何人無骨肉血親?我等高高在上,享受其服侍,又怎生忍心肆意作踐?」
皇帝臉上已浮現惻隱之心。
我果然向陳氏開啓進攻模式。
「陳貴妃,您視九弟爲命根子,視奴才爲草芥耳。須知,您並非爲九弟積福,實是爲他招災。」
於天潢貴胄眼裏,奴才性命不過草芥,讓彼輩對奴才心生憐憫,何其艱難?
我亦不欲以此來博取彼輩之憐憫之心,只以事實陳述其後果。
陳貴妃臉色微變,冷聲質問:「太子少妖言惑衆,主子打罵奴才,天經地義,彼輩安有懷恨於心之理?我皇朝律法森森,皇權巍巍,敢對皇子行兇者,乃誅九族之大罪。何人敢以身涉險?」
我冷笑一聲:「若人人都畏懼巍巍皇權,那浩蕩數千年,何來改朝換代?何來亂臣賊子?」
陳貴妃爲之一滯。
「凡淨身而侍禁庭之奴才,無不家境凋敝,生計無着。彼輩大多孤苦無依,父母雙亡,一無牽絆於世,二無弱點可攻。若欺凌過甚,必逞匹夫之勇;若陷絕境,必展困獸之鬥。」
我不動聲色觀察皇帝,對方情不自禁地點頭,顯然認可我的話。
「試問陳貴妃,屆時誰還念及九弟之金枝玉葉?於困獸而言,誅一人猶虧本,斬一雙則賺,此乃人性。可笑貴妃娘娘生於鐘鳴鼎食之家,竟如此愚昧!將來真要爲九弟招來殺身之禍,你實爲禍首。」
陳貴妃大怒,戟指於我:「你放肆!竟敢羞辱本宮,詛咒我家小六。」
我絲毫不懼,挺胸直言。
「今日並非孤以公報私,故尋九弟之過。九弟再這般殘忍好殺,他日必有禍殃。」
我戟指陳貴妃,痛斥其「婦人短見,狠毒有餘,卻無格局。」
「九弟自小聰慧過人,本是我朝之棟樑,父皇愛子,孤之左膀右臂,竟被你教化成狠毒殘忍之輩,上不敬長兄,下視奴才爲豬狗。貴妃娘娘,今當皇祖母和父皇面,你就無半點錯處嗎?」
「你,你……」陳貴妃氣得頭上珠杈ẗũ¹亂顫。
她掌宮不過五日,兒子被我杖笞,又被我痛斥,怎生下得來臺?
她跪於皇帝面前,懇求皇帝爲她做主。
太后怒目視我:「貴妃縱有微瑕,然實乃陛下親自冊封之貴妃,爾之尊長。貴妃受命協理六宮,未及五日,爾即尋其短處,厲聲痛責,大肆訓斥。縱然言之有理,也難以掩蓋你借事生端,排除異己之嫌。」
陳貴妃有太后撐腰,愈發神氣。
然,我堂堂太子之尊,實不欲與婦人爭長短。
我又向皇帝陳情:「父皇明鑑,兒臣從不干預後宮事。今只以長兄身份,訓誡九弟。自古長兄如父,兒臣並不認爲自己有過。」
「父皇,九弟自小乖巧可愛,您真要讓冰雪聰慧、本該頂天立地的九弟,長於婦人之手?一個只會在奴才面前逞威,受了罰,就躲在長輩懷中哭泣的無能之輩嗎?」
「太子,你放肆!」陳貴妃再度大怒,「你罵本宮也就罷了,竟連太后也敢罵,你這是忤逆……」
皇帝忽然發難,怒扔鎮紙於陳貴妃面前。
鎮紙堅硬,並施皇帝之力,陳貴妃額頭頓時鮮血如注。
「太子並未冤枉你,汝果頭髮長,見識短,出自鐘鳴鼎食之家,卻毫無格局可言。小九再長於你手,何來前程可言?從今往後,你就不必再見小九了。」
「皇上……」陳貴妃花容失色,顧不得額頭之鮮血淋漓,趕緊跪下來請罪。
太后想求情,但皇帝聖心獨裁,一言定乾坤,讓我把小九帶在身邊,好生管教。若有乖張之舉,嚴懲不貸。
我雖愕然,然亦欣然領命。
然於心思電轉之間,又一個計謀已然成形。
-21-
第二日,於朝堂之上,老九果然被言官彈劾。
朝臣彈劾老九狠毒殘忍,視奴才如草芥,輕則打罵,動則施以極刑,實乃人神共憤,要重罰老九。
秦、榮二王一派,亦跳得最歡,踩得最狠。
我則一言不發。
梁正匹夫,上次讓我痛踩,今於朝堂之上,公然朝我發難。
「殿下乃儲君,當知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九皇子如此草菅人命,人神共憤,民間亦怨聲載道。依太子之見,九皇子當罰否?」
我深吸口氣:「九弟倒行逆施,視奴才性命爲草芥,當罰。」
我反問梁正:「那依梁卿之見,九弟該當何罪,該受何罰?」
梁正陰陰一笑,然後義正辭嚴:「雖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然,念九皇子年幼,就施以杖刑即可。」
我說:「九弟此罪,不罰不足以平民憤。然,孤昨日已施杖於九弟,至今仍臥牀不起。院門難邁,二門難出。依孤看,就罰戒尺各三十,罰俸一年。受害之奴才,亦十倍祿銀賠償,如何?」
朝臣們雖有不甘,但到底不敢過分。
於秦王一派而言,我主張懲罰老九,便是死裏得罪老九。
但於我派而言,收拾老九,利大於弊。
我向周懷使了記眼色。
周懷會意,又與心腹言官使了眼色。
於是,又有人站出來,高聲道:「皇上,臣欲劾當朝戶部侍郎謝雲禮、工部郎中曹剛……」
好傢伙,一口氣彈劾七位朝臣治家不嚴,縱容妻兒,於後院之中,苛責毒打婢女泄憤。
謝曹等人,都是秦王人馬。今被彈劾家眷苛責婢女,便知我陰謀,無不臉色大變。
但,無論他們如何狡辯,老九堂堂皇子之尊,天潢貴胄,苛責奴才,亦得受過,更遑論臣子家眷?
皇帝非常痛快地準京兆府尹之言,先命錦衣衛,於受彈劾之家,瞭解實情,若苛虐奴才屬實,一律嚴辦。
「奴才雖卑賤,亦是人生父母養,非爾等任意作踐之由。故,無故毆擊奴才致死者,必有重罰。」
皇帝聲音威嚴,響徹朝堂。
下朝後,我又趁皇帝餘怒,命臣僚們火速搜尋梁系官員奴僕,令他們前往京兆府尹告狀主家。
奴才雖賤,但好生利用,也能成就大事。
-22-
養心殿內,皇帝面沉似水,開口便質問:「今日之事,可是汝所爲?」
我坦然承認。
讓人把老九苛虐待宮人的消息遞於秦王,秦王果然上當,於朝堂對老九發起進攻,我順水推舟,處罰老九,反過來讓秦王人馬遭殃。再用挑唆之言喂老九雙耳,令老九視秦王爲勁敵。實乃一箭三雕。
皇帝拍案大怒,鎮紙擲我。
我稍稍偏頭,鎮紙擦耳掠過,然,頰邊依然傳來一縷刺痛。
「你對付老三,是出於防患於未然。但老九纔多大,他今年不過十六。剛被封王,怎的就礙你眼了?」
皇帝聲色俱厲,視我之雙眸,罕見浮現失望之色。
我跪了下來,反問:「父皇,您向來疼愛九弟,您真心要讓九弟捲入奪嫡之路?」
皇帝微微眯眼:「此話怎樣?」
「父皇基業之宏,諸弟孰不垂涎?兒臣雖受冊東宮,名正言順,亦被羣弟視爲箭靶,欲置之死地而後快。」
我吸了吸鼻子,哭訴道:「三弟乃繼後所出,又爲嫡皇子之次,乃兒臣天然勁敵,兒臣亦自知。成則爲王,敗則爲寇,若兒臣斃命於三弟之手,技不如人,無話可說。但,父皇何故牽九弟入此紛爭?」
皇帝沉默了。
我再接再厲:「父皇前抑皇后,其後又隆恩加於九弟母子。兒臣竊以爲,父皇此舉,意在以九弟制衡三弟。然於九弟而言,此等殊遇,必添其雄心。九弟上有太后庇護,下有陳氏殷殷期許,朱陳兩族,無不對九弟給予厚望。父皇明鑑萬里,豈會不知此中利害?」
皇帝陷入沉思,臉上略有動容。
「歷來奪嫡之路,兇險萬分。九弟年幼,本不應捲入此等手足相殘之爭。然父皇似欲以九弟爲棋,使我等兄弟更加劍拔弩張,鬥智鬥勇。兒臣心痛,父皇英明一世,何以至此?」
「兒臣思父皇此舉,必有深意。或欲藉此機會,考驗我等兄弟之情,或欲觀兒臣才略高下,以定未來之基業。但,無論父皇有何用意……」
我直視皇帝,毫不畏縮。
「兒臣誓要守護東宮之位。兒臣不懼三弟之挑戰,卻不願見九弟受牽連。願父皇明察秋毫,勿使手足相殘之悲劇重演。」
我直視皇帝。
皇帝雙眸深沉,似深淵不見底。
聖心難測,果真不假。
皇帝問我:「你也清楚,這萬里江山,是何等誘人。老三奪嫡之心,已是司馬昭之心。朕問你,他日老三若敗於你手,你將如何處置他?」
我並未立即回答,而是反問一句。
「父皇,兒臣亦有一問,他日,若兒臣不幸爲三弟所挫,皇帝認爲,三弟豈容兒臣苟活於世?」
皇帝聞之,神色陡變,其意難測。
「所以,對老三,你也不會手下留情。」
我繼續道:「是以,對三弟之戰,兒臣亦難存婦人之仁。然而,兒臣雖不念手足之情,猶念父皇之諄諄教誨,必留三弟性命,以慰父皇慈父之心。」
皇帝盯我良久,終究什麼話也未說,只讓我退下。
我雖心下難安,很快,便振作起來,並堅定心神。
歷來奪嫡之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豈容我存婦人之仁?
我並不後悔其所作所爲,若惹來皇帝之忌憚,使我立於荊棘之地,亦得努力向前,奮手一搏。
東宮幕僚聞我御前應對,皆讚我言之有物,雖說聖心難測,天家亦無父子。到底是骨肉至親,皇帝縱然對我有所不滿,亦不會藉此小事就廢棄我。
我深以爲然。
……
至晚間,皇帝曉諭六宮,稱陳貴妃對宮人多有苛刻,少慈悲,有失我皇朝之度量,不堪貴妃尊位,降爲二品妃位,並奪去協理六宮之權,命敬妃、文妃、珍妃,共同協理六宮。
少頃,皇帝下旨申飭老九,小小年紀,就以苛虐奴才爲樂,如此狠毒殘忍,傷皇朝之天和,損祖宗之恩德,降爲郡王,責令閉門思過。
於我而言,弊大於利。
皇帝此舉,澆滅老九雄心,令其追隨者,失望填心。
亦不失爲保全老九之釜底抽薪之計。
然於老三而言,再無掣肘,今後劍指東宮,豈非如虎添翼?
皇帝,究竟欲以老三爲我的墊腳之基石,抑或想以老三制衡我?
無論皇帝聖意如何,我皆按兵不動。
且採用幕僚周懷、王紹之諫,放任秦王野心在前,故施苦肉計於後,以博取皇帝聖心。
-23-
之後,皇帝於朝堂之上,多有扶持老三之意。
老三得意之際,對我多有攻擊之狀。
我身邊之得力臣僚,亦常被算計,或遭貶謫,或遭彈劾。
我也清楚,皇帝這是在敲打我。
我按兵不動,採用蘇盛計謀,韜光養晦於東宮,以弱示人。
周懷被彈劾鬧市逞兇,毆擊百姓,致民怨沸騰。
面對咄咄逼人的老三,我忍痛杖責周懷,驅逐出京,以贖其過。
之後,老三於朝堂多有咄咄逼人之舉,我亦未曾反擊。
直至鎮國侯府鬧出繼母虐待繼子之醜聞,我方以雷霆之勢,橫掃老三。
……
鎮國侯繼室文氏,苛責十二歲嫡子竟長達三年,其繼子難以忍受繼母之苛刻,怒而告官,方讓此事得到揭舉。
此案明瞭可查,案情簡單。鎮國侯繼室文氏,長期虐待繼子,證據確鑿。
但在量刑上,官府屢犯其難。
處罰繼母,有違綱常禮法之道。
不罰,其繼子遍體鱗傷,亦是慘烈。
最終,該官員耍了個心眼,以清官難斷家務事爲由,把此事丟給遠在邊關鎮守之鎮國侯,請他來定奪。
然鎮國侯之書信還未抵達京城,文氏已於官府反告繼子朱敬,不敬繼母,忤逆不孝,欲讓官府以忤逆之罪,治朱敬之罪。
消息傳出,各方皆有不同的聲音。
有同情繼子,主張嚴懲繼母者;亦有主張以忤逆不孝之罪,嚴懲繼子者。
消息鬧到御前,秦王一派主張嚴懲繼子,理由則是「繼母亦爲母,孝道,禮法矣。子告母,天理不容,大逆不道!不嚴懲,不足以正綱常。」
這話分明就是在影射我。
我自然主張嚴懲繼母。
「繼母者,仗禮法之便,性情暴戾,待子如寇仇,非打即罵,無一日之寧。子雖隱忍,然心中之苦楚,實難自禁。」
我反問衆臣,詰問老三:何以繼母凌虐繼子,卻不受律法懲戒?
衆臣陷入沉默。
「繼母凌虐子嗣,非獨一家之不幸,亦爲社會之殤。繼母者,本欲承繼香火,綿延血脈,何以反成冤家對頭,視如仇人?」
但無論王侯將相,市井庶民,繼母凌虐繼子女之事,屢見不鮮。
爲什麼呢?
「蓋因古之法律,或有疏漏,未及此等細微之事。又或綱常所束,以爲繼母之權,乃天經地義,繼子當忍辱負重,不得有違。故繼母得以肆意妄爲,凌虐繼嗣,而世人皆視若無睹,法律亦束手無策。」
我反問衆臣:「吾輩豈能坐視此等不公之事?」
朝堂之上,上至世家豪門,下至寒門之秀,不乏有被繼母欺迫之人。
所以這些人皆與我同一陣營,主張嚴懲行惡繼母,還繼子朗朗青天。
這些人亦時常受繼母磋磨,但礙於孝道,不得不忍之。
今有發泄之渠道,泄恨之路徑,自然是不遺餘力,慷慨陳詞,痛斥繼母苛虐之痛,繼子之殤。
餘者未曾領教過繼母之惡,自然是立於聖人之巔,握禮法之旗,大肆抨擊我輩,爲忤逆繼子張目,亂綱常,置孝道於不顧,實屬大逆不道。
老三一派跳得最兇。
不少朝臣久苦繼母之惡,馬上還以顏色。
「孝道之重,如泰山壓頂,令嗣子難以悖逆繼母之意。然則繼母之惡行,猶猛獸噬人,不可不除。」
「觀繼母之行,猶如豺狼當道,肆無忌憚。嗣子雖忍辱負重,然孝之有餘,義之不足。」
「吾輩忝列朝班,理應將繼母之惡行昭告天下,使其無處遁形。」
「孝道雖重,然爲繼子張目,令狠毒繼母者不敢輕舉妄動,不得以孝道肆意妄爲,我輩必舉正義之劍,方能斬斷其狠毒惡念,讓天下爲人繼子者,不再受此等猛獸之噬。」
反對派雖然措施嚴厲,但左右不離「孝道」「禮法」,我派則一一駁斥。
綱常之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然,爲君之道,豈可恣意妄爲,不恤臣情?天地君親師,親者,雖立於綱常之巔,然,爲人長輩者,豈可伏恃綱常就肆凌晚輩?
君爲臣綱,然,爲君者,豈可倚尊凌卑?同理,孝道大於天,繼母豈可倚輩毆凌嗣子?此與無道昏君又有何區別?君有過失,羣臣猶可諫言以其過,遑論繼母?
經過脣槍舌戰,我派佔據上風,主張嚴懲繼母,還繼子公道。
皇帝反問我:「太子意見如何?」
我略作思索,主張修改律法,繼母苛虐繼子者,造成身體之嚴重傷害,理當休棄,且杖三十,發配一千里。當然,若繼子不孝,或反誣告繼母,也要按律嚴懲。
皇帝準我所奏。
下朝後,我則跪於皇帝跟前,感謝皇帝之庇護。
皇帝挑眉,反問:「謝朕做什麼?」
我眼含熱淚,激動道:「且聞天下繼母,多有苛刻繼子之事。今睹此稚子,受繼母之苛虐,景象悽慘,不忍直視。兒臣亦有繼母,然蒙父皇深憐厚愛,躬親教誨,得免於繼母之苛暴。是以對父皇的感激之情,益發深厚,言表難盡,願以抒一二。」
無論何時何地,「會說話」要高於「會做事」,皇帝雖爲君父,也是領導。
善於向領導表忠心,屬於三流人才。
向領導表忠心,又善拍領導馬屁,屬於二流人才。
再加上會說話,把話說到領導心坎上,纔是真正的一流人才。
我盯着皇帝,三分真情流露,七分表演成分。
「昔兒臣年幼,亦嘗懼繼母之威,恐蹈彼子覆轍。幸而父皇慈愛,對兒臣關懷備至,方令兒臣免遭繼母毒手。」
拍皇帝馬屁的同時,順便踩繼後一腳。
「今睹此子遭遇,心如刀割。思己之幸,得父皇庇佑,免受苛虐之苦,感激之情,難以言表。願方纔所語,抒兒臣對父皇之深情厚意,雖千言萬語,猶恐不足。」
我含淚哽咽。
「父皇之恩,重於泰山,深於滄海。兒臣願以此生精力,報父皇於萬一。願天下之人,皆能如我一樣,得父愛厚愛,心靈得以安寧,人生得以圓滿。」
我深深叩首。
皇帝亦有動容,撫摸我頭,面上亦有憐惜之色。
之後,皇帝不再冷落我,待我如初。
老三此役敗於我,視爲奇恥大辱,於朝堂之上,對我多有攻擊。皆被皇帝擋了回去。
之後不久,側妃沈氏,公然受皇后羞辱,稱其大齡之婦,又是「本宮侄兒不要的下堂婦」,並諷刺我娶梁氏不要的破鞋,丟人現眼。
我聞言,於皇帝跟前無助大哭。
「沈氏是兒臣側妃,今受皇后羞辱,亦是羞辱兒臣。兒臣恨之慾狂,卻敢怒不敢言,然憋屈於心,只能求助父皇,爲兒臣做主。」
皇帝大怒,立即命王全忠:「傳朕口諭,皇后無狀,身爲國母,盡作市井潑婦之狀,委實丟人。着令禁足一年,以示懲戒。」
-24-
元后忌日,我前往皇陵,祭拜元后。
返程途中,輿駕馭馬突然受驚,舉蹄狂奔,朝懸崖方向奔跑。
我情急之下,在御馬跳崖之千鈞一髮之際,跳車自保。
幸而侍衛統領林晟與侍衛副統領朱向深,二人合力抱住我,免我粉身碎骨之苦。
聞我宮外遭受暗算,皇帝震怒,駕臨東宮,探望於我。
我雙手緊抱皇帝腰身,激動大哭。
「兒臣以爲,再也見不到父皇了。」
皇帝大減帝王之威儀,亦雙手緊抱我,強忍淚意:「幸虧皇兒無礙,若有個三長兩短,朕何來顏面,於九泉之下見你母后?」
皇帝視我傷勢,似有真情流露於外,視察我的斷腿,必爲我找出兇手,主持公道。
其後,皇帝又問我,可知幕後真兇?
我知此乃皇帝試探之意,便道:「兇手故弄手腳於御馬,致馬受驚,直奔懸崖,此危及時刻,兒臣只能跳車自保。幸得母后庇護,父皇龍氣護體,林朱二人,及時趕至,拉了兒臣一把。不然,兒臣與父皇就將天人永隔了。」
皇帝觀我腿上傷口,凝視我:「其幕後真兇,皇兒可有眉目?」
我坦然道:「兒臣懷疑此乃三弟所爲。但,事後推測,幕後真兇,並非三弟,也不可能是三弟。」
皇帝眸光微閃:「哦?」
「如果我是三弟,真要排除異己,必要全力以赴。何苦於御馬做手腳?此打草驚蛇之舉,以三弟之才智,身邊之衆多幕僚門客,亦不至於出如此蠢招。」
皇帝面沉似水,喜怒難辯。
我便以退爲進。
「兒臣此行,東宮侍衛、禁軍,足有五百之衆,施暗計於御馬,實爲不智之舉。故,兒臣竊以爲,此乃幕後真兇故意爲之,便以挑起兒臣與三弟之隙,好坐收漁翁之利。乞望父皇,勿中賊人奸計。」
皇帝點頭,面含欣慰之色。
他輕輕拍我肩膀,命我好生養傷。
之後,皇帝命人徹查此事。
有杵作發現御馬左眼流血,眼裏有石塊泥跡,推斷應是被驟擊馬眼,至受驚狂奔。
幸而順天府尹是個斷案高手,根據這一線索,竟然順藤摸瓜,摸到了秦王一門客之小廝身上。
案子查到這兒,皇帝便沒再往下查,以秦王奢侈無度爲由,公然申飭,裁減其王府份例,責令遣散泰半幕僚門客。
皇帝於我有愧,對我多有厚賞。
我身邊屬臣,也多有提拔。
被貶的周懷也被召回東宮,重新任用。
林晟、朱向深各有厚賞。
而秦王人馬,則因各種原因,被貶出京。
秦王運氣連續走低,東宮則佳訊頻出。
我今歲已二十有四,膝下尚虛。
身爲儲君,若無嫡嗣承統,亦大失助力。
幸,老天眷顧,母后在天之靈保佑,兩位側妃入宮不過半載,東宮便屢傳佳訊。
之前曾無故滑胎的呂良媛,幸而有妊。
緊接着,張良媛,柳才人,皆傳出喜訊。
消息傳至御前,皇帝頗爲欣悅,又有厚賞賜於東宮。
待我養好傷,呂良媛已誕下皇長孫。
皇帝龍顏大悅,再度駕臨東宮,抱皇長孫,愛不釋手,不但賜下厚禮,還親自賜名泓,並賜郡王爵。呂良媛生子有功,也有厚賞。其餘接生姥姥、醫女,亦有賞賜。服侍皇長孫之嬤嬤婢女,亦是精挑細選。
是以,小小嬰孩,纔剛出生,便擁有郡王之爵位,人稱泓郡王。
皇長孫洗三禮、滿月宴,無不盛大煊赫,世人皆認爲,觀皇長孫烈火烹油之勢,我之太子尊位,亦難以撼動。
之後兩年,東宮妃嬪陸續誕下皇次孫、皇三孫、皇四孫,及兩位郡主。
今宮內外皆傳,自太子妃朱氏入主東宮,整整五年,東宮無聞嬰啼之聲。
然,朱氏被禁足,另迎側妃入宮,不過一年,東宮便屢傳佳訊。
其中之名堂,但凡是個人,亦得深思。
太后年事已高,屢有昏聵之言,竟於皇帝跟前提及,欲解除朱氏禁令。
皇帝雖未當場發作,然臉色已沉。
太后絲毫不知,竟又斥責我:「太子妃禁足已久,是該解其禁令。否則,外界豈不言你堂堂儲君,抬偏室,抑嫡妻,欲要寵妾滅妻不成?」
太后向來厭惡我,素來喜歡於喜事上添堵,於惡事添霜,我懶與此等老婦爭長短。
只在皇帝面前不動聲色地告了太后一狀。
次日,廢太子妃詔書傳達宮外。
太后勃然大怒,本欲在慈寧宮大發雌威。
但皇帝再下聖旨於朱家,令朱氏長房嫡女,爲秦王側妃。
陳氏長房嫡女,爲榮王正妃。
戶部左侍郎梁果嫡女,指婚朱氏嫡長孫朱向先。
我在東宮與幕僚們討論皇帝此舉,於東宮而言,實爲喜事。
然與太后、繼後、陳妃及梁、朱、陳三大家族而言,則爲天外橫禍,令其措手不及。
皇帝聖心之獨裁,帝王之心術,實乃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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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秦王莫名多出個朱氏側妃,雖出自太后母族,但朱氏擁護老九,衆所周知,娶此朱氏女,平白佔側妃名額,實則毫無用處,反爲累贅。
此至,老三方知,皇帝是在敲打他。
老四榮王,其鬱悶之意,亦不遑多讓。
世人皆知,陳氏乃九皇子外家,今娶陳氏女爲正妃,於奪嫡之路毫無用處,反爲絆腳之石,平白浪費正妃名額。
老四之鬱結,遠蓋其兄。
我則心情大好,帶上皇長孫,於御前,與皇帝同餐共食,享天倫之樂。
皇帝見皇長孫,很是歡喜,抱於懷中,久不釋手。
皇長孫鬧騰,屢捉鬍鬚,皇帝亦慈笑以對,甚至被童子尿淋身,亦和顏悅色。
我於御前,親自爲皇長孫餵食,並親換其尿布,動作亦熟練。
皇帝驚問:「此活腌臢,交乳母便是,何親自動手?」
我笑道:「自己骨肉,縱是黃濁之物,亦不覺腌臢。」我反問皇帝,「昔年,曾聽嬤嬤言,兒臣兒時多有淘氣之舉,縱童子之穢物,又或摳父皇之鼻,挖父皇之耳,舉止頗爲無禮。然父皇性情寬宏,未嘗因此動怒,反贊兒臣精神氣足,有父皇之風。」
「時至今日,兒臣亦爲人父,喜得愛子,承歡膝下。每抱長孫於手,舐犢情深,方知父愛如山,厚重而深沉。憶及昔年父皇之寬容與慈愛,心中感念不已。乃知父與子之愛,乃天性使然,無分古今,亦無分貴賤。願皇長孫亦能承繼此愛,代代相傳,不絕如縷。」
皇帝面懷欣慰之色,拍我肩膀,溫聲道:「皇兒果然大有長進矣,朕心甚慰。」
遂又厚賜皇長孫,暫且不表。
……
白日,我攜皇長孫於養心殿、御書房,與皇帝同食共寢。
夜間,則回東宮,與妃嬪同處。
我此生嗜權,且以民生國事爲第一要事,於牀笫之歡頗爲剋制,且視兒女情長爲軟肋。
是以,後宮諸位妃嬪,我不欲獨寵,亦無冷落。賢良聽話、懂事明理者,給予尊重,並許之豐厚錢財,令其衣食無憂。
尖酸刻薄、爭風喫醋者,亦有所警告,令其不敢生事。
後宮諸事,盡付側妃沈氏。
沈氏也未讓我失望,誠如伍靖所言,乃巾幗英雄,不讓鬚眉。
於小朱氏前,我得任情適意,然於沈氏前,必正容斂色,若子受母教。
雖朝臣背後譏我「懼內」,我只得苦笑以對。
蓋因有人云:虧妻者,財不入室;富妻者,福必隨之。
爲福至,擔一懼內聲名,何足道哉?
沈氏不但御夫有術,治家亦有道,東宮奴才,無不進退有度,各司其職,秩序井然。
於太后、繼後輩所施之詭計,皆以右手御之,左手揮之,使其自搬石自蹶,徒增笑柄耳。
自沈氏入宮以來,使我再無後顧之憂。
可笑梁超,彼輩空讀聖賢書,舉梁氏全族之力,竟棄珠玉就朽石,何其愚昧!
側妃朱氏,雖出自朱家,但在東宮頗爲安分,且與母族鮮少往來。一不獻媚於我,二不爭風喫醋。於孔方之術,頗多研究,亦嗜好此物,東宮銀錢採買,盡交付此人。
自朱氏掌銀錢以來,東宮庫房日益豐足。兼皇長孫討帝王歡心,每逢節日,必有厚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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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氣候異常,關外白災不斷,以至韃靼屢犯關內。
皇帝派兵點將,並責令六部,必保糧草軍資充足,勿使其影響前線將士之熱血,延誤戰機。
老九於戶部擔任要職,自是首當其衝,親力親爲。
我亦從中督導。
不出月餘,老九及戶部官員便焦頭爛額。
蓋因三十萬將士所耗物資,非同小可,老九傾戶部之力,東拼西湊,勉強應付。待到年底,便入不敷出,捉襟見肘。
老九攜六部官員於御前訴苦,皇帝令衆臣羣策羣力。
歷來於國庫空虛之應對,不外乎是提高稅收,開源節流。
出自世族之裔者,主張對老百姓增稅。
有人建議節流。上至帝王,中至天潢貴胄、宗室子弟,下至朝廷百官,宜節衣縮食。
亦有官員,主張向商人增稅。
也有寒門崛起之秀,慷慨陳辭,言世家豪強,兼併土地,壟斷經營,富可敵國,理應向世家徵稅。
不少寒門之英,慷慨陳詞,指世家巨室,廣佔田畝,壟斷百業,富甲一方,宜徵其稅以均貧富。
但朝堂之上,世家出身者,多如過江之卿,聞得此言,羣情激憤,交相攻擊。
若非我及時出言相救,恐其陷唾沫之災。
然聽其所言,猶如晨鐘暮鼓,使我醍醐灌頂,靈感泉湧。
皇帝亦爲世家日盛而頭痛,是以,屏退左右,私下問我:「太子可有謀略?」
我言世家勢深,已尾大不掉,不可貿然動手,當施制衡之道在先,刀斬出頭鳥在後。
皇帝頗感興趣,再度問我,如何制衡,當斬何方出頭之鳥?
我採沈氏之納,盡抒胸臆。
「江南梁氏,門生故舊,遍及朝野。田連阡陌,富可敵國。」
我坦然面對皇帝猜忌之眼,坦言道:「並非梁氏爲皇后母族,三弟四弟之外家,才令兒臣公報私仇,排除異己。實乃梁氏近年,屢有悖逆之舉。」
我向皇帝進言,欲緩國庫之虛,當先借老三之秋風。欲削世家之威,當以梁氏爲出頭之鳥。
皇帝面無表情,問我:「借老三之秋風?此話怎講?」
「老三爲親王,年祿兩萬石,足夠王府開銷。」
梁氏每年獻銀百萬銀於老三,圖謀甚大,劍指東宮。
我趁機向皇帝進言,令其上繳國庫,一則解國庫之危,將士之飢,二則,抑其野心,否則,將來鑄下大禍。
我坦言:「兒臣失去手足,不足惜。但父皇痛失骨肉,方爲人間慘劇。乞望父皇聖裁。」
皇帝沉默良久,準我所請,召老三進宮。
我自恃儲君地位穩固,左有皇長孫爲我開路,右有母后神助於我,央求皇帝,於暗處旁聽。
皇帝不許,我以嬌癡之態嬉笑之。
「兒與父皇一樣,素愛子女,然於懲逆子之道,兒臣實無經驗,唯父皇素諳此道。」
我說,他日若有逆子,必以父皇之法爲鑑。
皇帝愛恨交織,飽拳捶我,命我於屏風後靜聽,不可出聲。
老三入內,皇帝居高臨下視他:「滄州陳家村靠東夷山脈,有五進大宅院之地下室,及其後山,應是被你挖空了吧?」
老三如遭雷擊,身形劇震,幾乎癱軟於地。
皇帝又道:「汝嬌妻美妾,六十七人,另侍女僕從無數。又門客幕僚三百餘人、死士八百二十有七人,其費用之巨,朕都不及汝。遑論汝私造軍甲器械,賄賂將官。汝之野心,朕豈不知?」
皇帝每說一句,必令老三如遭重擊,面無人色,額上冷汗如泉湧。
「父皇,兒臣……」老三面如土色,驚恐之餘,癱倒於地。
我亦爲之驚呆,既驚老三之膽大妄爲,亦驚皇帝之手段。老三背地裏竟幹出此等大事來,皇帝竟知之甚詳,卻隱忍至今,實令人敬畏。
皇帝讓老三寫下手諭,着令王全忠爲欽差大臣,帶人前往滄州運銀子。
其後,皇帝又讓錦衣衛,把老三在外所置私產,一網打盡。
最後,皇帝道:「你若大義滅親,揭發梁氏罪行,朕且留梁氏嫡支,以存爾等母子三人之顏面。如若不然,不只梁氏有抄家滅族之大禍。你,亦難逃死罪。」
皇帝聲音低沉,卻如雷似電,令老三肝膽欲裂。
「貶爲庶人,永禁宗人府,或保持親王之體面,二選一吧。」
生平第一次償皇帝之雷霆天威,老三面色如土,冷汗如漿。
老三被禁於偏殿,思量自省。
老三去後,我始出屏風,猶自心驚。
「鶉鵪從何來?昔日之猢猻安在?」
皇帝仍戲於我,卻稍慰我心,我苦笑道:「父皇天威難測,兒今躬自領教。憶老三之態,兒始悟,父皇與兒臣,已甚慈悲。」
皇帝冷笑,徐徐開口:「欲治逆子,最忌猶豫遲疑,一擊必中,豈容遷延不決?」
我趕緊馬屁拍上,稱已悟此道,今後若有逆子犯事,必學父皇雷霆之威,令其撥亂反正。」
見皇帝已無寒霜之色,我心稍安,又蹙眉笑道:「幸而兒臣肚子裏並無花腸,否則,於父皇跟前,必將無所遁形。」
皇帝眼刀射來,令我立即鵪鶉狀,訕笑以對。
「縱使兒臣素有巧思,於父皇之前,亦皆坦誠相告。兒無欲則剛強,無私以求顯於皇帝,故兒臣無所畏懼矣。」
我坦然相告。
「兒臣有父皇疼愛,自幼蒙受父皇教誨,父皇於兒臣,猶慈父之拳拳,良師之誨諭,益友之砥礪。兒臣對父皇,唯敬仰孺慕之情,並無畏懼矣。」
伴君如伴虎,面對手握生殺大權之君父,馬屁必須拍,還得狠狠地拍。
把君父之慈愛無限放大,令其不好自打嘴巴,亦是我的護身之符。
此乃一石二鳥矣!
-27-
次日,老三於朝堂之上,奏發梁氏之罪。
其於朝堂植黨自私,與商賈競利,奪其財,與民爭利,強佔民居,兼併良田,以金寶市人心,且勾連武臣,謀爲不軌。
老三不顧滿朝文武之側目,只木着臉,呈交梁氏三十八項罪證於御前,滿朝皆驚。
梁氏官員,包括其姻親、故舊,無不轟去魂魄,肝膽欲裂。
皇帝怒不可遏,即命錦衣衛全力鎖拿梁氏九族之衆,所有與梁氏相關官員,包括其嫡系姻親、門生,一律罷職在家,聽候發落。
一瞬間,朝堂之上,便有十數名官員被驅逐出朝堂,歸家自省。
梁氏嫡系,梁正、梁果之流,被剝官服,鎖拿下獄。
皇帝聖心獨裁,其雷霆之威,冠絕今古。
梁氏被驅逐所遺之空缺,立由八寒門新星、七士族之後裔補上。
其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待一切塵埃落定後,滿朝文武方反應過來,執江南望族牛耳之梁氏,赫赫威名之後族,堂堂皇子外家,姻親故舊遍佈朝堂內外之梁氏,在帝王三言兩語間,就土崩瓦解,轟然倒塌。
本欲坐收漁滃之利者,亦未能沾着絲毫便宜,只能眼睜睜地目視眼饞之空缺,被敵對勢力或中立派瓜分。
把文武臣工之心思盡收眼底,老三之面如死灰,老四之呆若木雞,皇帝之面沉似水,不動聲色,無不深深刻入腦海,久揮不去。
我大步踏入養心殿,提筆書寫今之領悟,此刻心情澎湃,血液潮湧,靈感充沛,一氣呵成,一揮而就,竟毫無阻滯。
待我停下筆墨,方知皇帝早已立我身側,雙手負於背後,目光炯炯視我所書。
「父皇!」我雖驚,卻不亂,從容施禮。
皇帝低頭,觀我書寫內容。
「夫帝王心術,乃御宇之要道,握權之玄機。帝王臨朝,運籌帷幄於朝堂,決勝千里之外。其心如深淵,不可測也;其謀如雲霧,不可窺也。或恩威並施,以柔克剛;或虛實相間,以奇制勝。此乃帝王心術之要旨也。」
「且帝王心術,非獨用於戰場。治國理政,亦須此道。選賢任能,賞罰分明。以民心爲鏡,以國運爲綱。故能國泰民安,四海昇平。此乃帝王心術之大道也。」
「今吾以書爲喻,述帝王心術之萬一。願以此爲鑑,勉力而行。勿忘先賢之教誨,勿負蒼生之期望,勿負父皇之言傳身教,則我大英皇朝,必將繁榮昌盛,永立於不敗之地矣!」
皇帝盯視良久,深不可測之臉上,終現欣慰之色。
「恭喜皇兒,十六年太子之位,其帝王心術,終有所成矣。」
我撩袍跪地,鄭重道:「父皇盛讚,兒臣心潮澎湃,不敢自滿。蓋聞學無止境,兒臣雖微有寸進,但自知所學尚淺,未敢稍懈。父皇教誨,兒臣銘記於心,勤勉向學,不負父皇期望。」
又祈皇帝龍體康健,福壽綿長,得以永享天倫之樂。
「兒臣願永遠依偎於父皇羽翼之下,承歡膝下,共享天倫。」
年歲漸長,我於馬屁之道,越發精進!
皇帝龍心大悅,親自扶我起身,攜我於殿內,共討扼制世家之策。
今梁氏伏法,影響之大,難以用言語描述。
然則,收拾梁氏,宜從速辦理,若有拖延,必生禍端。其姻親故舊,必有反撲。
故,我主動對皇帝道,讓沈氏勇做出頭之鳥,主動向朝廷自檢自省,亦讓其他世家不敢輕舉妄動,爲避梁氏之禍,必自糾自省,如此一來,世族之禍,終將消弭於無形。
我還建議,讓其抄家的錦衣衛行動宜速不宜慢,捉人、抄家、定罪,同時進行,以免轉移其財產,或私下串聯,造成隱患。其嫡系,及姻親,也該一網打盡。
另,曾被梁氏行拉攏之實,或收受過其賄賂之武將,亦得排查,防微杜漸。
皇帝深以爲然,準我所言。
我又建議,讓老五,老六,老九,皆一路隨行,增廣見聞,並於抄家時,行監管之職。
歷來抄家乃肥差,其欽差亦會中飽私囊,欺上瞞下。梁家之富,實乃罕見,底下人必會行貪墨之事,讓幾位親王相互監管,必令貪墨者銳減。
皇帝笑我:「就不怕弟弟們亦中飽私囊?」
我毫不猶豫地道:「無妨,都是自家人,肉雖爛,到底在鍋裏。吾爲兄長,就爲弟弟們謀點私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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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東宮,我心情大好,命人上美食佳餚,並請兩位側妃與我共飲。
沈側妃飲食素淡,見桌案之上,盡皆油膩葷腥,且重口味,忍不住板臉責我。
「薤白通腸理氣,雖爲佳物,然,食之必頻頻放屁,殿下昔日飽受此物之苦,怎的仍不長記性?」
我從容笑言:「無妨,已是夜間,不出東宮之域,何人能束我?何人敢笑我?」
薤白之美味,實令人回味。其通便理氣之功效,令我喜不自勝。個人體質不同,由我食之,必頻頻放屁。然,今日之我,儲君之位,穩若泰山,固若金湯,偶有不雅,亦無損我的威名。
蓋因,我並不溺於端方虛名,區區放屁小事,不足掛齒。
沈側妃又道:「昨夕,殿下方食蒸大腸,怎的今日又食滷大腸?豬肉本是低賤之物,豬大腸,更爲下賤之最。殿下不顧身分,私下偶食,亦不爲過。但公然嗜食此物,若傳揚出去,豈不徒增笑柄?」
我笑了笑說:「愛妃掌管東宮,恩威並施,奴才歸心,嬪妃自覺,豈敢外傳?孤素來放心。」
沈側妃深吸口氣,揮退左右,又道:「殿下喜赤腳於銀石之上,太醫言有利於身心,妾雖覺不雅,亦睜隻眼閉隻眼;殿下喜好毛驢,東宮亦圈養毛驢數頭,以供殿下消遣。殿下平時騎驢縱情,亦爲雅興。但是,殿下爲何每至夜間,盡學驢叫?」
我面有訕訕然:「孤學驢叫,一爲喜好,二爲解憂、泄憤,另,此乃孤之嗜好矣。還請愛妃疼惜孤,且睜隻眼閉隻眼吧。」
我輕拍她手背,涎臉哄,繼而求,再而媚。
沈側妃撫額低嘆,素來端莊嚴肅之面上,似有無奈。
朱側妃也來了。見今日之飲食,先目瞪口呆,隨後欣喜若狂,擊掌笑道。
「妾在宮外開有一間麪館,兩間飯館,生意終不見起色,妾苦其營生久矣。既然殿下竟喜食豬大腸,妾讓人廣而告之,以豬大腸爲特色,相信以殿下之聲名,必能令飯館起死回生。」
我聞言大喜,即與朱側妃立下口頭契約,若能回我以真金白銀,讓我交付區區名聲於外,有何不可?
朱側妃立即與我討論細節。熱火朝天處,終以沈側妃再度撫額而止。
「殿下可有想過,若您喜食豬大腸的名聲傳之於外,不止有礙您威名,亦讓殿下斯文掃地。」
我笑了笑道:「東宮產業不豐,進項有限,上下人口上千,上要孝敬長輩,下要維護人情往來,更要維持東宮門面,無處可開源,唯有節流。但,光靠節流,也非長久之計。」
我歉然地看着她。
「愛妃管束東宮,屢屢倒貼陪嫁私物,已令孤心生愧疚。整個東宮,僅靠朱愛妃節源之道,已是艱辛。今有進益之佳處,安能放過?區區聲名,何足爲慮?」
我握着沈氏的手。
「孤雖爲儲君,亦是一家之主,身爲家主,卻讓妻兒操心銀錢之事,已是無能。愛妃不必多言,孤意已決。」
我朗聲道:「若以聲名換取真金白銀,亦爲美事。」
沈側妃一時無言。
反倒是朱側妃,平時於沈側妃前,多有約束,今爲孔方之物,竟踊躍發言。
「妾聞得江南棉麻之物氾濫,雖價賤卻無人欣賞。妾親取棉麻製成衣裳,其親膚順滑,並不輸綢緞耳,且耐磨損,不若絲綢之小氣。可惜棉麻價賤,位尊者常不屑一顧。」
朱側妃認爲,東宮妃嬪十二人,人皆絲綢,且鑲金銀之絲,消耗甚大,若以棉麻取而代之,每年必省萬千之銀。
沈側妃陰着臉訓斥道:「東宮妃嬪之尊,實乃殿下顏面。然爲節儉之計,已屢減其用。倘若復以棉麻取代錦繡之衣,外人豈不謬言東宮財政困窘,入不敷出?」
沈側妃認爲,堂堂儲君妃嬪,若以寒酸之態示於外命婦。外人只道我這個太子苛刻妃嬪,於我名聲亦有礙。我認爲,今國庫空虛,東宮理應帶頭行節儉之風。
不待我說完,沈側妃已用眼刀剜我。
「後宮倡儉之道,理應皇后率先垂範,於我東宮妃嬪何干?妾自知殿下府庫空虛,久罹銀錢之困。然而,東宮妃嬪者,殿下之顏面,外命婦之楷模,節儉之道,須三思而後行。」
見我不以爲然,她又加重語氣。
沈側妃認爲,對於東宮妃嬪,理應給予優待,而非節儉。不然有失體統,也會傷及人心。
我心下訕然,只顧節儉,差點忘了,想要內宅安寧,就得不吝於銀錢。
沈側妃又斜眼橫掃朱側妃。
朱側妃應是長久被訓,已生應激之態,立時耷腦縮肩,承認錯誤。
沈側妃方作罷,並起身離開。
我與朱側妃皆釋重負,相視而笑。繼而喟然長嘆,我堂堂太子,威儀赫赫,縱橫六合,何曾懼一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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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因梁氏垮塌,雖未受到波及,但至親骨肉,卻是覆滅母族的禍首,梁皇后肝腸寸斷,怒擲茶盞於秦王,至其血流滿面。
雖有太醫盡心醫治,亦留下顯著疤痕,絕其奪嫡之路。
皇帝震怒,留秦王於宮內,令太醫盡心醫治。
老四榮王,聞母兄之殤,強闖養心殿,於御前多有放肆之語。
我聞訊急忙趕至殿前,痛斥其不孝忤逆,讓他速速退去,否則必治他罪。
老四雙眸血紅,以仇恨之眸視我,高聲罵我不得好死,爲排除異己,欲致他們母子三人於死地。
我火氣上升,叱令左右,捉他雙臂,親自擊其面,掌其嘴。
老四被我掌摑,形若瘋虎,若非侍衛拼死阻攔,幾欲讓他得逞。
我觀其瘋狂之狀,大怒:「蠢貨,老三於朝堂之上,行大義滅親之事,此乃正義所向。父皇本Ṭū́ⁱ欲重賞,揚其英名。你倒好,盡拖後腿。」
我拂袖,不悅道:「你若心存正義之道,理應勸解皇后娘娘。梁氏雖罪惡滔天,但皇后乃我大英朝國母,豈有拿國母之尊貴,填補臣子之惡的道理?你有工夫在此胡攪蠻纏,還不如去鳳儀宮,好生勸解皇后娘娘,讓其寬心。父皇聖心獨裁,又豈會用臣子之惡,抑國母之尊?」
老四被我三言兩語打發,猶豫片刻,果去鳳儀宮。
我踏入殿內,皇帝第一句就是:「方纔你與老四所言,可乃實話?」
我含笑而色正,肅然道:「老三雖萌不軌之志,然於父皇之運籌帷幄,賊蹤遂隱。彼且自獻白銀二百萬兩,房契十七所,田莊萬頃於國帑,更揭梁氏之惡,行大義滅親之道,此乃迷途知返,自當重賞以彰其義舉,豈可加以懲罰?」
皇帝頷首而悅,旋復蹙眉。
老三爲皇后所怒,以杯盞擊其面,太醫診斷,恐有破相毀容之憂。老三歷經此役之苦,身心已近崩潰之境,倘復遭此厄難,恐其神志將蕩然無存。
我趕緊壓下上揚的脣角,以憂色示人。
……
自梁氏一族覆滅,朝政大事,繁多且雜。
我身邊近臣,盡皆交付重任,宗室子弟,亦多爲我差遣。
東宮前殿,上至臣僚,下至掌事內侍,無不夙興夜寐,腳板輪如風火輪。
然,梁氏一案,牽連甚廣。從朝堂,到民間,從京城,至江南,其黨羽勢力遍及全國,各司衙門,亦是燈火通明,通宵達旦。
老六帶領人馬,及錦衣衛,遠赴江南,捉拿梁氏,反受其制。
消息傳到御前,皇帝龍顏大怒,又命老五,排兵點將,即赴江南。
老五臨走前,我亦耳提面命:「父皇苦江南士族久矣,此番讓老六前往,今陷江南,方是發作良機。汝此去江南,可便宜行事,凡有不臣之心者、欲與朝廷對抗者,無論其他,先誅首惡,再誅從者,快刀斬亂麻,不可留情。」
老五瞪大牛眼,狂嚥唾液,年輕之面盡顯狂熱之態。
「早就看梁氏不順眼了,今之剛好撞上刀刃,皇兄且看小弟威風。」
半月後,江南傳出老五於江南大開殺戒。梁氏首當其衝,其九族之成年壯丁,盡皆屠盡,餘者無不分崩離析。其嫡系姻親故舊,亦有不少慘死屠刀之下。
不過三日,江南繁華之地,便血流成河。
凡江南籍官員,無不於御前痛斥老五之殘忍。
皇帝亦有所動搖。
我未料老五竟好殺至此,然世人皆知,老五爲我所用,我自當竭力護之。
於是,我力排衆議,贊老五此舉之妙,謂其誅梁氏之決心,實屬英明。
「梁氏跋扈,心懷不臣,證據昭然,其罪當誅。彼之爪牙姻親,不省己過,反閉門拒欽差,絆親王步履,實乃逆天悖理之行。慶王此行,果敢剛毅,真乃治軍之才,吾輩當以此爲鑑,誅除奸邪,必施雷霆之怒,令宵小喪膽,方正乾坤!」
朝臣不凡有其家族受此牽連,仍不肯善罷甘休,不但要治老五之罪,還要讓皇帝以大局爲重,勿使梁氏一案,牽連他人,令彼輩心慌意亂,猶作困獸之鬥。
皇帝聽取我的諫言,未與羣臣逞口舌之爭,反降旨嘉勉江南沈氏之自省自糾,願按朝廷律法之商稅比例,按時補繳其經商所得之稅,並捐資白銀十萬兩,獻於朝廷。
雖有其過,然念其悔悟及時,且慷慨捐資,助朝廷征伐異族,其忠心可表,其誠意可鑑。特從輕典刑,不復深究。又頌東宮側妃沈氏。
「賢良淑德,端莊溫婉,秀外而慧中,誠後宮之楷模也。儲君敬之如賓,妃嬪亦皆尊崇之。今因太子之請,特旨封沈氏爲太子妃,以正其名,以彰其德。」
我又於朝堂之上,公然爲幾個家族討賞。
除沈氏一族,慷慨解囊,義舉昭彰外,尚有諸家望族,不圖名利,唯願國家安寧,百姓安康。故主動捐其家資,以助國用;更還地於民,以安民生,補繳經商所漏之稅,此等忠誠之心,昭如日月,感天動地,實乃國家之棟樑,社稷之福祉。
我上奏皇帝,當此危難之際,有如此忠貞之士,實朝廷大幸。故奏請皇帝,親下聖旨,以彰其忠誠之心,嘉其義舉之善,使天下之人,皆知朝廷之德,帝王之恩。
皇帝準我所奏,爲這些家族親筆御書「仕林楷模,文人典範」匾額,並賜文房四寶各一套。
當朝臣面,我又再奏其頑固之派,拎出數家負隅頑抗之輩,殺雞儆猴。
「與梁氏串聯之武將,斬;於朝廷調令反應遲緩者,斬;拒不自糾自省者,抄家,處斬;以仕族之聲威,號召天下士子,以文聲討朝廷之首惡,斬,餘者革除功名,發配邊疆。」
朝堂上,我語氣鏗鏘,殺氣騰騰的聲音,繞樑不絕。
皇帝準我所奏,調兵遣將,大開殺戒。即令殿前武士,於武將文臣之中,捉其禍首,就地正法。
其餘臣工,無不面如土色,幾乎腿軟,紛紛高喊「聖上英明」。
自古帝王之尊,掌握神器,御宇四方。
羣臣者,輔佐君王,共治天下。
然則,權力之巔,誘惑難擋,君臣之間,遂生較量。
帝王與羣臣之較力,乃天道循環,人事變遷之必然。
帝王弱,必有強臣之橫,恃其權勢,縱橫捭闔,以成其私志,抗衡帝王,令其無可奈何。
然則,帝王之強,臣工必畏其威,謹慎事君,不敢稍有懈怠。
故,帝王與臣工之較量,不是東風壓西風,便是西風壓東風。
君臣之爭,非東風勝西風,即西風勝東風也。
今觀皇帝以軟硬兼施之態,施壓臣工,羣臣亦敢怒不敢言,唯盡皆俯首耳。
羣臣事皇帝多年,亦清楚他們侍奉之君王,非弱勢之輩,此誅出頭之惡鳥,賞識時務之俊傑,亦令他們警醒,不得不順勢而爲。
之後,陸續有各大世族之代表,或在朝爲官,或爲地方大吏,或爲其一族之長,皆上表朝廷,此番自糾自審,其家族果有不法之徒,行惡之奴,今受聖恩教化,願改過自新,退地於老姓,返利於商市,並補繳其家族經商之稅銀。
天下財富,盡皆藏富於士族豪門,此話果然不假。
各地豪門鉅富畏懼天威,光其補繳之稅銀,便令國庫驟豐。
……
三月後,江南梁氏、包括其姻親故舊、門生之抄家所得,由水路,一路運進京城,其車輛之多,浩浩蕩蕩穿梭於三十里長安大街,足足半月,方如數運完。
圍觀百姓無不拍手稱快,各路士子,亦痛罵其國之鉅貪蛀蟲,丟盡天下讀書人之臉。
其抄家所得,使國庫得以填補,使戶部終將不再爲北伐將士之銀糧所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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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行事,亦大開大合,聞北方戰事膠着,龍手一揮,再派十萬大軍支援邊疆,務必剿滅皇朝之多年心腹大患。
皇帝於羣臣道:「雖國庫饒裕,然爲保障邊關將士之糧餉,使其不爲糧秣所窘,不爲金錢所憂,吾輩宜儉則儉。」
羣臣立即響應。
下朝之際,一高壯武將叫住我:「太子殿下請留步。」
我認得此人,乃殿前之金瓜武將宋大憨,司金殿上之儀仗兵兼侍衛長,正五品銜。
金瓜武士,專供帝王驅遣,爲殿前儀仗及行刑者,方纔被點名之文臣武將,便由金瓜武士執行吩咐,拖出殿內,以金瓜錘首,至腦漿迸裂而亡。
此人身高八尺,身形魁梧,膀大腰圓,聲若洪鐘。
「何事?」我問。
宋大憨忽從懷中摸出一紙包,強塞於我手,道:「殿下,臣私資尚豐,已攢紋銀三千兩,今盡數獻於殿下。此乃小臣畢生積蓄,伏請殿下勿要嫌棄。」
我愕然,隨即大怒:「大膽,汝竟公然行賄於孤!錦衣衛何在?」
「殿下勿惱,小臣並無賄賂殿下之意。實是小臣一點心意。」此人橫肉邦邦之臉上,盡顯真誠,「小臣以微末之資,奉請殿下改善其伙食,今後勿再以豬大腸代珍饈之味。」
我:「……」
我身邊內侍小袁子聞言立即叱道。
「匹夫,住嘴!我家殿下何時喫過豬大腸?你少在這信口疵癀。」
宋大憨大聲嚷嚷道:「殿下就不必隱瞞了,如今,外頭早就傳遍。殿下爲省開支,竟以豬大腸替代山珍海味。京城老百姓,無不震撼,沒想到,殿下天皇貴胄,爲給邊關將士籌備軍資,竟省到牙齒,食起豬大腸來。還聞殿下嫌養馬耗費巨資,棄寶馬就毛驢。小臣聽後,無不感慨。今獻臣之傢俬於殿下,雖杯水車薪,亦是小臣對殿下一片真心。還望殿下勿要嫌棄。」
我自謂已棄虛名,無欲則剛,故不畏外人之議。
然今於此人面前,竟被稱爲貧而食豬大腸,棄寶馬而就驢,如此謬言,令我熱血湧上,滿面羞痛。
蓋因羞憤至極,或尷尬之情溢於言表,竟無以應答。
而彼輩愚人,猶大聲喧嚷,強以銀票塞我手,並寬慰道:「殿下請先收下,小臣再變賣家財,換得金銀,必獻於殿下,以解殿下燃眉之急。」
未及我應,已大步而去。
獨留吾於蕭瑟之寒風中,手足無措。
此事傳播速度極快,皇帝亦有所聽聞,問我:「東宮竟如此貧困?」
我聞之一滯,然,事已至此,亦只能將錯就錯,撲於皇帝膝前,哭道:「父皇,兒臣苦呀。」
我趁機訴說之前皇后掌宮,東宮時常遭受剋扣,幸而得父皇憐惜,方勉強度日。
但自大朱氏執掌東宮時,奢侈無度在先,中飽私囊在後,五年掌宮下來,東宮名下之皇莊、鬧市之店鋪、經營之鹽礦,幾欲易主。庫房始終空空,碩鼠光顧其中,亦成皮包骨之狀。
後側妃入宮,沈氏掌人事,雷厲風行,小朱氏掌銀錢,厲行節儉,總算攢下銀錢。
但東宮臣僚,逢年過節要賞,其家人也要拂照。
東宮奴才、侍衛,也得賞賜。
爲我所用的各路臣工、宗室、臣下之人情往來,開支甚巨。
近年,東宮屢屢添丁進口,皇孫皇孫女,盡皆降世,每位皇嗣,身邊各配三十餘人服侍,開支更巨。
沈氏朱氏雖竭盡全力,勉強周全。
爲保東宮體面,沈氏時常自掏腰包貼補,小朱氏爲開源節流,不得已在宮外開門市三間,行商賈之事,以補其虧空。
待我訴完苦,又訴自救之法。
「兒臣爲太子,乃使內室以奩資補用,已羞見人也。適逢兒臣嗜食豬大腸,小朱氏忽至靈泉,先囤豬大腸,後揚兒臣之名,廣而告之,使京師之民,競相食之。欲從中取利。」
皇帝聽完,久久無語,神色間,似哭笑不得。
「豎子無能,堂堂儲君之尊,竟爲銀錢所困。」
我雖尷尬欲羞,然,又以獻寶之姿,展示臣工獻我的荷包於御前。
「父皇休要取笑兒臣,兒臣近年來,頗有聚錢之道,今東宮公賬,已有現銀三十萬貫。兒臣私庫,亦有五萬之巨。」
皇帝聞言,更兼哭笑不得,指我額頭,笑罵道:「孺子少見多怪,區區五萬銀,焉能稱之爲鉅款?如此寒酸,普通公勳爵貴之子,亦比你富有。」
纔剛沒收秦王數百萬兩銀的皇帝,今腰粗氣壯,立賞我十萬兩銀票。
皇帝手執朱大憨孝敬的銀兩荷包,忍不住指我額頭。
「豎子好不要臉,竟讓臣工施憐憫於你,不思羞愧,反以此爲豪,臉皮忒厚。」
我哈哈大笑,讓臣子憐憫於我,雖有失儲君威儀,然,於邊關將士而言,不失爲收買人心之舉。
凡事皆有其利與弊,我雖得「窮太子」之名,然名實難副,於我無害。
自此而後,食豬大腸,無須再行苟且之事,可堂皇而爲之矣。
我卻乘此機會,與皇帝跟前,揚大朱氏之陰謀,狠狠告了太后一狀。
「之前密審大朱氏之心腹嬤嬤,方知,其掌管東宮庶務五年,便中飽私囊,貪墨甚多,足足有二十萬銀之巨,全如數獻於皇祖母。」
我觀皇帝神色,又道:「幸而小朱氏不似其姐,自入東宮以來,喜好銀錢,便令其掌管東宮採買及膳房,不過五年,竟存下三十萬巨資於東宮庫房。同樣爲朱氏女,其差距,何其大。」
皇帝不曾表示什麼。
但,之後錦衣衛首領於朝堂之上,呈交定國公府朱氏子弟罪狀,有任上貪墨,有縱惡奴行兇,亦有強佔民田之舉,更有寵妾滅妻者,無一不例外,全被皇帝下令,擼其官銜,打入大獄,命三司會審。
外人只道皇帝要向外戚下手。
唯獨我清楚,皇帝已窺太后之私心。
但念及孝道,不好對親孃動干戈,只得讓定國公府承受帝王之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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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爲邊關將士籌集軍餉,竟改食豬大腸,棄寶馬就毛驢的消息,如火燒燎原之勢,傳遍朝堂內外。
全京城盡皆掀起食豬大腸之風。
東宮臣僚們認爲此事利大於弊,乘機散佈消息,稱我爲籌集軍資,東宮上下,無不節衣縮食。
朱側妃飽賺豬大腸之利,再接再厲,對外宣稱太子爲節省開支,棄絲綢,就棉麻。其低價囤積的棉麻,一夕之間,便火爆全京城,老百姓爭相購買棉麻。
王紹笑着與臣僚們道:「聽東宮奴才曾言,偶爾經過朱側妃宮室,無不耳聞其盤算之聲響,側妃娘娘的奸笑聲,直插天靈。」
我笑着踢他一腳。
「匹夫,喫井不忘挖井人,爾等今腰包漸鼓,膳食豐盛,無不是太子妃,及朱側妃的功勞。足見,商賈之術,非賤而美。女子剛強,能力卓越,何其妙矣?可嘆某些凡夫俗子,飽讀多年聖賢書,竟不知女子之才,當受益三代,盡賞些扶木之菟絲花。自絕於人,活該!」
衆人趕緊拱手,恭喜我娶得賢妻能妾,此乃人生快事。
……
我之喜悅,止於自江南當差歸來之老五、老六。
二人一進宮門,便問我要銀子,只因王府幾無銀米下鍋,欲讓我支援一二。
我不解道:「此去江南,本乃肥差,你們竟空手而歸?」
老五訥訥道:「本欲行順手牽羊之舉,可多方眼睛盯着,弟面皮薄,兼素重名聲,故不敢伸手。」
老六亦羞愧發言:「弟此次司職監察,堂堂監官,若帶頭行此貪墨之舉,恐令人恥笑。故,弟也不敢伸手。」
我戟指二人,氣了個仰倒。
梁氏之富,隨便拎其物件,抽銀票若干,便享之不盡。
我本奢望二人滿載而歸,亦能囊助我之一二,如此美夢,竟皆付諸東流。
這二棒槌偏要行那清風鐵面之舉,以至於顆粒無收,反回來問我要錢。
若非儲君之儀束我,必以三字經罵之,以拳腳捶之。
二人以棒槌之心擊我,已令我痛不欲生。
偏老五又言:「弟也想收受各族賄賂,然而,外界流傳,梁氏跌倒,皇帝喫飽,爲父皇名聲計,實是無顏接受。爲剋制弟之貪慾,只得忍痛揮刀斬之,絕其賄賂之行。」
老五猶獻其清風明月之舉:「江南無愧爲天下第一富庶之地,區區三代方崛起的寒門之秀,出手便是一萬兩。遑論其他宿族名望,出手便是十萬兩……」
我氣得雙眼發黑,只恨大堆銀錢離我而去,抓心撓肺。
說來可笑,我堂堂儲君,本該清風霽月,實不該爲阿堵之物而煩惱。
唯當家做主,方知阿堵之物的美妙。
哪似這二棒槌,爲區區名聲計,竟視金銀如土,氣煞我矣,真是白枉我一片苦心。
老五果乃棒槌轉世,絲毫無懼我的氣急敗壞,再出驚人之語。
「皇兄,弟此番歸京,路遇一良家女,驚爲天人,欲聘爲正妃,還請皇兄成全。」
我深深呼吸,默唸,此弟爲我所用,我該盡長兄之範。
「雖出身布衣,但其言談頗爲不俗,弟深深爲之着迷,欲聘爲正妃。」
老六截過話頭,言此女於他亦有數面之緣,其貌甚美,其行爽利,其言有物,頗讓人着迷,唯一不美在於此女出身平民,卻難得自信,不卑不亢。老五許以王妃之位,已足夠潑天誠意,奈何此女竟提一要求,讓他目瞪口呆。
「此女竟要老五許諾她,一生一世一雙人,一旦娶了她,此生不可納妾。」
我大怒,怒拍桌案:「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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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民間話本子,及至戲臺之上,皆有歌頌「愛情」之偉大,娼妓優伶盡展歌喉,多以情愛爲主,旋律婉轉,辭藻淒涼,聞者無不爲之動容,唏噓不已。
於男子而言,沉湎於兒女私情,何其庸碌!
我怒斥老五:「世間英雄,皆能割捨私情,矢志不渝。爾今沉迷於花前月下,纏綿悱惻,實乃有志男兒之大忌。」
老五喏喏道:「皇兄此言差矣。兒女之情,與宏圖之志並不衝突。再則,她性格爽利,言談舉止,言之有物,行之有方,令弟頓感新穎。娶她爲正妃,我並不虧。」
我勃然大怒:「此女好大口氣,是天上仙子,抑或是地上精靈?以平民之身,竟敢不自量力,要求堂堂親王,以真心待她,身體忠誠於她,何其可笑?你許她王妃之位,那我問你,此女何以回報?」
老五說不出話來。
我再度喝問:「回答我!」
老五懼我之威,趕緊回答道:「爲弟生兒育女,操持家務,孝敬長輩……」
我反問:「此女出身於布衣之家,何以司管家之事?」
老五支吾,稱可以另覓管事代爲掌家。
我冷笑。
「非吾輕賤布衣。管家之務,掌中饋之權,非庸常之輩所能勝,必自幼習之,兼三分堅韌之志,七分穎悟之才,方能有所建樹。此女出身寒微,縱有天賦異稟,王府之中,僕從千餘,其何以統御?此其一。」
老五低下頭來。
「其二,此女久居市井,豈能融入高門巨族?且京都貴女,皆矜持高傲,豈肯屈尊與一平民女爲伍?其難度猶如登天。」
我言辭犀利,字字直擊要害。
「其三,此女不許你納妾,那她何以報之?以風寒之威,嬰幼兒之夭折,何其多!她能確保爲你繁衍衆多子嗣?又能解你閨房之樂?」
老六亦道:「此女異想天開,仗你青眼相待,竟獅子大開口,提這等無理要求。此等心比天高之輩,不說做正妃,就是做個暖牀賤妾,弟都嫌不夠格。」
老五低下頭來,訥訥不成言。
復指老六,我對老五道:「爾與老六,出身無二。老六娶名門之媛,妝奩豐厚,妻族勢赫,與老六遙爲聲援。老六正妃,於內則秉家政,持中饋,令老六無內顧之憂;於外則交際應酬,使老六如虎添翼,其何妙哉?」
「爾之正妃,出身寒微,無有妝奩以增輝,無妻族以助威,反使你囊空如洗,治家乏術,交際失格。於你又有何益?」
我揪他的耳朵,冷聲道:「縱你能忍,而子嗣傳承之重責,孤身之力,豈敢獨扛大任?」
在我之分析下,老五神色逐漸清明。
我又拍他肩膀:「吾等生於皇室,當有所作爲。勿爲兒女情長所困。」
東宮妃嬪十二人,皆不與我談情說愛。
太子妃沈氏,權利之慾蓋過私情,與我相敬如賓,故,我以權利相贈。她回我公正公允,不偏不倚,令我無後顧之憂。
側妃朱氏,也不與我兒女情長,唯嗜阿堵之物,我投其所好,令其掌管銀財,她感恩我的賞識,克己奉公,棄私情,固財物,爲我掙下萬貫家私,豈不美哉?
古往今來,豪門聯姻,無不珠聯璧合,強強聯手,互助互惠。
而非以強扶弱,以盛扶衰。
人皆有其私心,以姻緣爲樞紐,互取所需,縱橫聯合,互取長短,此乃精誠合作。
但,以情愛爲名,苛求男人許以富貴、名利,以真心示之,還需以身體之忠誠維護。
此女何其天真可笑。
這類人,以姻緣之名,借愛情爲刃,以區區單薄肉身,倚傾世容貌,竟妄想一步登天,名利皆收,甚至妄想男人爲其守身如玉,實爲貪心不足,喫相難看。
不用細述,此女必定是穿越女。總認爲現代女子穿越古代,就該獨立特行,苛求男主身心乾淨,且用一夫一妻制待她,方滿足穿越女及女性讀者那不切實際的美夢。
可惜了,她遇上了我。
「皇兄眼界高遠,此番分析,言之有理。」老五心悅誠服,表示不再與此女聯繫。
然,老五又伸手向我要錢。
「王府幾無銀米下鍋,還望皇兄援助一二。」
老六也伸手向我要錢。
我質問其王府俸祿,年一萬五千石,且有皇莊、鋪面產業,如何淪落至這般境地。
二人皆面帶羞澀。
老五言,蓋因生母份位低賤,且不得皇帝歡心,奴才多有怠慢,且皇后心胸狹窄多有打壓,故,日子艱難,幾無銀錢傍身。
窮困多年,蒙我看重,許以差使,一朝銀錢在手,封爵親王,得意忘形,今置錦衣,明食山珍,且與老三鬥富。
不過一年光景,王府俸祿幾欲敗光。今已入不敷出,無米下鍋。
世上竟有此等暴發戶,竟然不自量力,敢與老三鬥富。
我戟指老五,雙脣發顫,氣得說不出話來。
老六雖未行暴發戶之舉,卻效仿老三,以商賈之術,妄想一舉翻身,奈何不通庶務,於經營之道也是門外漢,短短三年時光,便敗光家資。
我撫額低嘆,終領教其棒槌之威,打罵無用,唯撓心挖肺。
二棒槌離去之時,各挖我寶鈔三萬貫,令我痛不欲生,無從發泄,只得棄履,赤足於銀石之上,來回疾走,且學驢叫,怒捶沙袋,以泄心頭之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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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燒火燎間,竟有不長眼之輩,竟欲尋我之過。
皇后梁氏,因老三創面毀容,絕其奪嫡之路,神情恍惚,痛不欲生,竟泄怒於我,不顧國母之體面,竟在宮中大肆辱罵詛咒我。
自古婦人之罵,極其難聽,其詛咒之語,令人不忍視聽。
但,盛怒下的婦人,已鑽牛角之尖,且難通道理。又兼爲骨肉、母族張目,理智全無,與之對抗,實不理智,唯圍魏救趙耳。
我火速殺去秦王宮室,並命人通知皇后,令其投鼠忌器。
老三臉上疤痕深可見骨,果已毀容。
傷及至臉,雖痛若骨髓,亦乃皮外之傷,今臥牀不起,果見其心性鬱積,已然成疾。
老四見我,欲上前擊我。
我身邊之貼身侍衛,踏步向前,一掌擊飛。
「榮王以下犯上,還不拿下?」
小鄧子已頗有東宮首宦之勢,語氣威嚴,如亭淵嶽峙。
老三見狀,怒氣勃發,從牀上蹦起,直擊我面。
我反手擊其面。
老三目眥欲裂,起身就要與我拼命。
我身邊侍衛豈有食素之理?立即上前,擒之於地。
「路宸,豎子,我雖敗於你,但父皇並未治我罪,你竟敢這般羞辱於我!」
老三目眥欲裂,恨不得噬我而後快。
老四被杖擊臀部,也對我破口大罵。
我懶得與他們行無用之嘴仗,直言:「今者,你們爲俎上魚肉,我爲操刀者。不思老母及妻兒安危,反與孤大肆詈罵,豈爲骨氣?非也,此乃匹夫之勇。」
「成王敗寇,要殺要剮,盡便。」
我冷笑:「爾等攜梁氏鉅富圍我,皇后嫡母身份壓我,朱氏喫裏爬外陰我,在外用端方名聲誤我,與我對抗數年,仍慘敗於我,何矣?蓋因時矣,命矣。爾等既無儲君之命,更無帝王之運。孤則不同,孤上有嫡長之名分,下有母后英靈神助,父皇讚許,百官認可,天命所歸,定數矣。」
老三冷笑以對。
「少拿天命壓我,我只信人定勝天。我不過是運氣不好,若我生來便是皇長子之尊,豈由你逞威。」
「天命,亦爲實力之證。」我含笑,背手而言:「你出身不如我,天命不授予汝,才智亦難及吾,猶懷不甘之心,此非堅韌不拔之志,實乃賊心未泯、自尋死路也。」
「我呸,運氣不如你,我認。但論才智,我豈會輸你?」
「依我看來,爾之才智,封王拜相,純屬勉強。」
我不屑地道:「孤兵不血刃便能收拾梁氏,收拾爾等,這便是吾之本事。」
老三沉默良久,難發一言。
我嗤笑道:「王牌盡握汝手,汝仍一敗塗地,其無能之名,實至名歸。」
老三羞惱交加,恨聲道:「豎子休得狂言,若無父皇恩寵,十個你都不夠我踩。」
他目帶蝕骨之恨,恨我欲死。
「父皇偏心,我不服,同樣是親生骨肉,何獨偏寵於你?」老三恨之慾狂。
我怒道:「豎子,若非念及骨肉親情,父皇只誅梁氏,留你英名,已是護你周全,你們母子三人,未損分毫,你竟猶不知足。」
老三破口大罵:「放屁。借我之手,對付自己外家,讓我蒙受天下人恥笑,今梁氏覆滅,世人皆道我是禍首。父皇當真疼惜我,就不該這樣逼我,雖未誅我,卻誅我心肝肺腑,並絕我問鼎之路,令我聲名掃地。這是哪門子父親?生死仇人亦不爲過。」
老三越說越激動,幾欲暴起。蓋因受制於人,額間青筋暴突,臉上疤痕,使之猙獰如惡鬼。
我大怒道:「匹夫無知,正因父皇對你尚留骨肉之情,只是折損梁氏,誅你爪牙,收你不義之財,並未損及你分毫。否則,若由我出手,你與梁氏,早就灰飛煙滅。」
我橫眉冷眼,又道。
我橫眉冷眼,又道:「爾亦當感念父皇之隆恩,偏愛於我,故我能行端坐正。反之,若我自幼備受冷落摧殘,一旦得勢,必將你母子三人挫骨揚灰,以泄吾恨。」
「我呸!豎子辭藻雖麗,然豈無暗中挑撥父皇之心?離間我父子之情?汝敢發毒誓乎?」
我負手而立,悠然道:「孤雖非聖賢,然有父皇之愛信,豈須與爾爭寵?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老三憤然捶地,絕望而吼。
我叱令左右,把他從地上拎至面前,親擊其面。
「你敢打我!」老三吼聲如雷,「士可殺,不可辱,要殺要剮盡便,何苦這樣羞辱我。」
「打的就是你。匹夫非但庸碌無能,且目昏心昧,不辨是非。」
我再擊其面。
「你但見皇權巍巍,權勢誘人,而不知權勢之下,暗藏鋒芒。你享盡人間富貴,而父皇御案之前,批閱奏章,宵旰憂勞;你在外揮金如土,醉生夢死,而父皇慮及國庫空虛,邊關將士之飢寒,文臣武將之忠奸,異族之蠢蠢欲動,竟夜不得寐。」
我揪其衣領,聲色俱厲。
「你但見父皇踞龍椅之上,發號施令,威風凜凜,殊不知,掌權者,雖風光顯赫,卻也如履薄冰,如臨深淵。」
他被我擲於地,我居高臨下視他。
「你但見父皇威儀赫赫,豈知背後之艱辛?龍椅高聳,非坐而安,乃擔天下之重,承萬民之望。一言一行,皆關乎社稷安危,百姓福祉。稍有差池,便致國家動盪,民不聊生。」
我指他鼻子罵道:「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懂?」
老三不復方纔之盛怒,只以不忿之色瞪我。
我稍息怒氣,戟指其面:「你年方二十八,英姿颯爽,風華正茂,徒見皇權顯赫,而不知父皇兩鬢已然斑白,眼角已生皺紋,昔日矯健之姿,今已步履蹣跚。」
感覺當年寒窗十年所學之精華,總算有了用武之地。
「你生於權力之巔,豈是你福澤深厚,天賜之權?實乃父皇砥礪前行,肩負天下重任。」
我越說越順口:「你坐享其成,猶不自足,不爲分憂解勞,反爲一己之私,蓄私兵,養幕僚,鑄兵甲,聚天下之財,你要做什麼?逼宮弒兄,還是想弒父?」
老三不敢視我,低下頭來。
我繼續打壓他。
「縱使你僭越取鼎,奪得龍椅,但你的才略,果能馭宇內,駕羣臣,治此巍巍江山?」
老三嘴巴微張,雙眸呆滯。
我捻其頰,逼視其眸,冷笑道:「非孤輕視於你,實乃你縱登九五之尊,外戚梁氏,亦足以令你夜不能寐,坐臥不安。」
老三似有不甘,立即道:「吾若爲帝,豈容梁氏凌吾之上,逞其威風?」
我譏笑道:「梁氏爪牙,佈於朝堂內外,其姻親故舊、門生,已成縱橫交錯之勢,首尾相援,聲勢顯赫。梁氏之富,遠超國帑。梁氏子弟,泰半執朝政牛耳,振臂一呼,滿朝響應。爾有何物?唯孤家寡人耳。」
老三大爲不悅,反詰:「梁氏雖聲勢浩大,然不過文臣之輩,以武力服之,即可。」
我笑其天真。
「你與梁氏交遊多年,當知其輩早與武將勾結。你能保聖旨出朝堂,越京城?」
彼一時語塞。
「縱將士能遵你命,然皇后乃梁氏女,你若動梁氏分毫,皇后以孝道相壓,你將奈何?」
趁其瞠目結舌之際,我復爲剖析其所遇之難。
「皇后以太后之尊制你,你若有違,百官必羣起而攻之。自古孝道爲先,敢逆太后之意者,羣臣亦有權伐之。屆時,你將如何?」
此豎子張口結舌,良久乃言。
「吾乃母后所生,若向母后陳其利害,相信母后亦能……」
我嗤之以鼻,指其面上猙獰之疤。
「皇后若是明理之人,何至於受此破相之禍?」
他一時無言。
我譏笑道:「你連外戚都無法節制,遑論駕馭朝臣,治理江山。不被那羣老奸巨猾之輩玩弄於手心,不被梁氏凌駕其上,就謝天謝地矣。」
老三神色劇變,久久不能言語。
小秦子忽至我身邊,與我輕聲耳語:「皇上走了。」
我微微一笑,今日於老三跟前逞威,必會驚動皇后,及皇帝。
但我未曾料到,皇帝悄然而至,竟又悄然離去。足可證皇帝對我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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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朝堂之上,禮部尚書挺身而出,劾奏秦王久未去禮部衙門點卯,加上又已毀容,已不配爲官。
「君子立於朝堂之上,宜以端莊儀容,昭示百官,垂範天下。今秦王毀容之姿,豈能立於朝堂之上,有傷國體,貽笑大方。臣竊以爲,當革秦王禮部之職,另選賢良方正之士,以任其事。」
自古面上有疤者,爲國體計,無論何身份,皆不得在朝爲官。李復海此言,雖有僭越之嫌,亦爲正理。
很快,朝臣無不響應。
自梁氏一派被清洗,老三在朝堂上的勢力,已土崩瓦解。
雖有漏網之魚,已掀不起風浪。
皇帝問我的意見。
我略作沉吟,道:「爲國之體統,面容有損者,不宜朝堂之上往來出入。然秦王一事,卻需另當別論。秦王乃父皇骨肉至親,父不嫌子陋,縱使秦王容顏有損,亦是父皇血脈相連之子嗣,豈可因其容貌之變就輕言舍ṭúₛ棄?此理不通。」
「以兒臣之見,可令其卸去禮部之職,轉至幕後,亦不失爲保全顏面之良策。如此,既不失國體,又全父皇對秦三的父子之情,兩全其美。」
老三昨日已被我挫威風,滅氣焰。
今日朝臣扮黑臉,我則扮紅臉。
恩威並施,此乃馭人之術,古今皆通。
「另,秦王昭彰外戚梁氏之奸,毅然行大義滅親之道,使我皇朝得免淪於叛逆之禍,其功績於社稷猶如泰山之固,其利益於千秋宛若江河不息。秦王之功,實乃曠世罕見。」
我奏請皇帝重賞老三。
皇帝面帶欣慰之色,準我所請,於朝堂之上,昭秦王之功,其親王之爵,世襲罔替,長子爲親王世子,次子爲郡王,諸女亦授封郡主,並另有厚重賞賜。
蓋因秦王面容有損,爲國之體統,卸秦王之禮部實差,命其宗人府任職。
……
受帝王封賞,理應入宮謝恩。
老三攜一家子入宮,於養心殿內叩頭謝恩。
此時,我亦於殿內辦公,批閱奏摺。
老三見我,面上仍有憤恨之色,然在王妃扯袖之下,又有所隱忍。
當皇帝開口,稱:「若非太子爲汝張目,汝亦得閒賦至終身,豈有宗人府差事?及蔭妻兒之恩?」
老三面皮抽搐,仍勉強向我拱手:「多謝太子替臣美言。」
我昂首瞥之:「父皇育爾等多年,今當用你一時。」
我告訴他,茲有北直隸錦衣衛巡撫使奏章,稱兗州現一特大貪腐案,震驚朝野。本欲遣欽差往查,然恐強龍難壓地頭之蛇。故,擬遣親王一員,以鎮各方魑魅魍魎。
老三訝然失色,手撫面上瘡疤,訥訥而言曰:「兒臣願爲父皇分憂解難,但,面容已毀,形貌已殘,豈能領朝廷重任,誤國家大事?」
我道:「許你文職,誠恐有辱朝廷之體統。然而,武將者,鬚眉怒張,面目猙獰,方能震懾四方鬼魅。」老三臉上這道疤,確實難看。
但我爲了討好皇帝,還是昧着良心說這傷疤非但無損威儀,反增其彩。
老三似有動搖之色,忍不住偷瞄皇帝。
皇帝含笑點頭,以茲鼓勵。
老三深吸口氣,展開奏摺,突以警惕之色顧我。
「兗州知府,沈琪,字仲成,不正是太子殿下的大舅兄嗎?」
我淡然道:「少見多怪,沈琪是孤的大舅兄,又非你的大舅兄。孤都無懼,你懼什麼?」
老三愕然,複視我,以言語相譏。
「若太子大舅兄,折於我手,就不怕有損太子的儲君威儀?」
我悠悠地道:「三弟連舅家都可大義滅親,區區舅兄,孤又有何懼?」
我讓他放寬心,秉公辦案即可,且不必顧我之臉面。
但此人怕我給他使奸計,又問:「太子就不怕我公報私仇?」
「治國之道,首在吏治清明;吏治清明之本,惟法度公正。欲法度公正,必杜官官相護之弊,爲杜絕此弊,須覓出頭之鳥而誅之,以儆效尤。此出頭之鳥,非皇親國戚、名門望族。」
我目視他,徐徐開口。
「昔日,父皇欲斷世家之勾連,選梁氏爲出頭之鳥。今日,欲還吏治清明,懲貪腐之弊,沈琪,孤之舅兄,當其出頭之鳥,有何不可?」
老三張口結舌,臉上帶着複雜且難辨的神色。
我又道:「昔日,你大義滅親於梁氏,今又鐵面無私治沈琪之貪腐,此乃正義之道。你竟還推三阻四,這是爲何?」
皇帝開口道:「老三,太子自來行光明正大之謀,何須以陰詭之計害你?你且放寬心,沈琪雖爲太子舅兄,若有罪,自當罰。此兗州之行,既是太子樹威之舉,亦是你揚威朝野之行。務必辦好差事,不可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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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老三秦王,向朝廷呈交兗州知府沈琪之貪腐案,震驚朝野。
沈琪,江南沈氏,我之舅兄,今被秦王捉其貪腐罪證,外人無不視爲此乃秦王挑釁。
然,朝堂之上,面對沈琪貪腐之鐵證,秦王之側目陰視,我當朝表態。
「於公論,孤乃東宮太子,豈能爲罪臣曲意寬宥?於私而言,太子妃舅兄,恃其戚屬之勢,知法犯法,玷辱太子妃清譽,其罪滔天,實難寬貸。」
衆臣折服於我的公正嚴明,無不俯首,稱我大義滅親。
下朝後,老三攔我去路,戟指我面:「又讓你算計了。」
我呵呵一笑,負手而言:「今日御膳房,做了多道美食,走,一道去父皇那打秋風罷。」
不由分說,拉着他便走。
於皇帝寢宮用飯,喫到一半,老三忽拍案而起。
「你竟讓我去抄家?」
我悠然一笑:「沈琪之貪腐,震驚朝野,上下牽連者衆多。凡抄家之役,皆爲肥差。何必便宜外人?當知肥水不流外人田。」
老三再度現迷茫之色。
我又斜眼睨他:「你可別學老五老六,盡被虛名所累,竟然視此役爲累贅。」我向他做了摸錢的動作,讓他放機靈點。
「此番得了油水,記得上交,父皇得三成,我得五成,剩下歸你。」
皇帝說:「孺子忒貪心,朕是天子,長輩,理應得五成。」
我笑道:「父皇坐擁四海,私庫早已盈倉,反觀兒子,東宮那麼多人口,養家餬口,難啊,父皇就當可憐可憐兒臣罷。」
老三震驚地望着我們,先是不可置信,其後是幻想破滅之面如死灰。
最後,又有些不甘心地對我道:「難怪多年來鬥不過你,原來,你與父皇,盡一丘……」
「一丘之貉!」我和皇帝異口同聲,然後相視大笑。
……
太子妃沈氏,於御前自請下堂,稱嫡兄沈琪之貪腐案,驚動朝野,她雖爲太子妃,卻也知道,國事大於家事。
但母族卻連番逼迫她,令她務必保全沈琪,及整個沈氏,不然就是不孝。
太子妃雖痛惜長兄觸犯國法,然而宮不可干政,一邊是國家大義,一邊是孝道,實是左右爲難。
只得於御前脫簪謝罪,請辭太子妃位。
皇帝感念太子妃深明大義,厚賞太子妃,並申飭沈氏,貪得無厭,堂堂世家大族,遇難不思自救之法,犯下朝廷律法,不思亡羊補牢,卻來爲難出嫁之女,實在是荒唐無能。
-36-
半月後,我軍將士神勇無比,消滅韃靼二十萬鐵騎,捷報傳至御前,皇帝龍心大悅,命得勝之師班師回朝,接受嘉獎。
此回朝之師,戰功赫赫者無數,其中當以主將凌徹爲首功,次功者,乃東望侯世子趙元。
據說趙元不過二十出頭,英俊瀟灑,威武不凡,班師回朝,行走於長安大街時,其風頭蓋過主將凌徹,收穫萬千少女之心,香帕、荷包無數,被稱爲「玉面趙郎」。
次日,趙元於朝堂之上,妄以軍功換取柳氏的平妻之位。
朝臣議論紛紛,有人認爲趙元爲美人居然舍下軍功,實乃不明智之舉。
亦有人感動,爲報救命之恩,竟然下此血本,贊趙元有情有義,請皇帝成全者,不在少數。
皇帝一言不發,問我意見。
我略做思索,反問趙元。
「何等救命之恩,竟讓趙卿以身相許?該女子必定擁有傾國傾城之貌。」
趙元恭敬回答:「若非柳氏,微臣早已殞命,不復見天日。微臣感其恩深似海,無以爲報,唯有以平妻之位,以償萬一。」
並懇求,以此次軍功,換取聖上賜婚,許以平妻之位。
多數人皆認爲趙元乃性情中人,大受感動,稱此情此義,天高地厚。
當然也有反對者。
徐國公的故舊門生,皆怒目而視,反詰問趙元。
「柳氏救你,你當感激涕零,銘記五內。然,徐家千金,自過門六載,克盡婦道,侍奉高堂,教子育女,不辭勞苦。爲盼爾凱旋,日日素食,虔誠禮佛,此情此景,爾竟置若罔聞?」
朝臣們這才反應過來,認爲趙大奶奶苦守閨房,替趙元侍奉姑舅,養育兒女,同樣勞苦功高。
豈可輕設平妻之位,寒原配之心?
當然,也有人認爲,趙元又不曾休妻,只許救命恩人平妻位,趙大奶奶仍爲嫡妻。趙大奶奶也該知足。
更有人則譴責趙大奶奶不賢。身爲賢惠婦人,理當主動開口,接納屢救丈夫性命的柳氏,許以平妻位,而非讓丈夫趙元於殿前以軍功換取。
爲柳氏平妻位,多方人馬皆陷入混戰,莊嚴神聖的朝堂,如菜市場般,吵鬧不休。
皇帝頗覺頭痛,忍不住問我的意見。
我則認爲,趙元此舉,看似情深意重,實則無恥之極。
我此話一出,朝堂震驚。
趙元亦用受傷之色視我。
我問趙元:「倘若柳氏乃貌陋之女,趙卿還會以身相許?」
「自然。女子姿色,如花間朝露,瞬息即逝。而內心之美,則如玉之溫潤,歷久彌新。臣深知此理,故不以色相爲重,而獨賞其性情之貞純,才情之卓絕,德行之高遠。令微臣爲之折服,願許以平妻位,以示回報。」
此人亦有雄辯之才,我自不能等閒視之,再問:
「我朝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並無平妻之實。爲你報恩之舉,竟讓朝廷爲你大開先河?趙卿,你之軍功,當真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再則,許來路不明之人爲平妻,令趙大奶奶顏面何在?」
趙元立即道:「殿下,柳氏並非來歷不明女子,而是臣的救命恩人。」
他頓了下,又道:「賤內徐氏,向來賢惠,理當答應讓柳氏爲平妻,而非拒絕。」
「荒謬!」我厲聲呵斥:「自古女子之賢惠,乃立基於夫君之深情厚義,而非假賢惠之名,讓你苛責妻室。猶如外人砍你一臂,稱你一句端方良善,使你不計其兇劣,原諒此人,你會答應嗎?此乃其一。」
「其二,趙氏大奶奶出身名門望族,與東望侯府門第相當,兩姓聯姻,本結秦晉之好,互惠互利,共謀家道之昌隆,豈可委屈趙大奶奶,以成全你的大義?此理不通。」
我盯着趙元。
後者不敢與我對視,但面上仍有不服之色。
我放開矜持,聲色俱厲。
「其三,趙氏大奶奶出身徐國公府,門第顯赫,若徐家雙親猶在,你敢妄出此等無恥之言?不過是仗徐家無人,徐氏孤立無援,便以惠賢二字爲標尺,束其言行;以妒婦之名,加諸其身。」
趙元臉色微變。
我再接再厲。
「女子固當賢惠,她就非得爲了賢惠二字,委屈自己嗎?你一句女子當賢惠,就可以左擁右抱,置嫡妻臉面利益於不顧嗎?」
雖然徐國公無人,但徐家亦有門生故舊,此時反應過來,無不爲徐氏張目,痛罵趙元,狼心狗肺。
趙元瞠目,半晌後,又激動道:「可柳氏爲救微臣性命,已無名節,微臣若負於她,豈不忘恩負義?」
我冷笑以對:「救命之恩,回報途徑千萬種,非獨許平妻之位,以金銀財帛贈之,以名利交換之,亦不爲美事,爲何非得許以平妻之位?以孤看來,你報救命之恩爲假,貪圖柳氏美色是真,藉機打壓嫡妻徐氏,一石二鳥!」
徐家故舊反應過來,無不憤慨,稱徐家嫁女,萬貫家財盡皆陪嫁於趙家,趙元此舉,難免有食徐家絕戶之嫌。
趙元大怒,反斥徐氏故舊,乃受徐氏指使,如此善妒不賢之人,理應休棄。
徐家故舊皆爲武將,習武之人,自來衝動,少辯駁之才,辯不過趙元,無不怒氣填胸,責罵趙元狼心狗肺,忘恩負義。
但趙元此輩,生來便是侯府世子,天之驕子,自來驕傲,如何聽得這些?
彼輩越是責罵他,這廝越恨徐氏,認爲此乃徐氏陰謀。
「賤婦何其惡毒?男人三妻四妾,天經地義,就她屢生事端,連區區柳氏都容不下,要她何用?」
揚言,再罵,就休掉徐氏。
此話算是捅了馬蜂窩,徐氏故舊,無不上前,怒擊趙元。
可憐趙元,被衆武將腳拳包圍,很快便被打得頭破血流。
金瓜武解救趙元於腳拳之中,已是鼻青臉腫,口鼻流血。
趙元此輩生來便順風順水,何曾遭遇此等羞辱?今於御前被毆,越發堅定迎柳氏爲平妻之心,且有休妻之念。
他不顧臉上血跡,目露兇光,向皇帝叩頭,語氣憤慨,稱家有悍妻,不過納平妻,便尋死覓活,且羞辱柳氏在先,挑唆徐氏故舊毆辱他在後,男子漢大丈夫,此等悍婦兼妒婦,實是不能忍,然後喊出休妻之語。
我忍無可忍,痛罵道:「趙元,你實在是無恥下作。柳氏雖救你性命,但徐氏功勞亦不小。徐氏嫁你六載,爲你生兒育女,侍奉長輩,操持家務,未得你半分憐惜感激,反得悍婦羞辱,此罪一。」
趙元大爲不忿,正要駁斥,被我大聲喝住。
「柳氏雖救你性命,你許以平妻之位,雖Ťû⁾爲報恩,實則損害徐氏的嫡妻顏面,你不好生安撫嫡妻,反於御前公然爲柳氏張目,以妒婦之名加諸其身,何其陰毒?」
趙元瞠目。
百官逐漸反應過來,也認爲,趙元此舉,確實有些下作了。
「其二,爲許柳氏平妻之位,鬧將於朝堂,妄想以軍功改朝廷律法,與天下禮法作對,你好大的臉。」
借趙元的無恥嘴臉,讓我看到了那些在家伺候公婆,撫育兒女,操持家務的主婦們的辛酸。
男人在外建功立業,自有朝廷恩賞,名利加身。
他們的功勞看得見,摸得着。
但女人的功勞,卻被直接無視,若有半絲錯處,便被無限放大。
被他們服侍的公婆,不會體諒她們的功勞與苦楚,反而認爲媳婦是在享兒子的福。
男人藉着功名利祿,正大光明左擁右抱。
他們不會感激妻子的付出,更不會認可妻子的功勞,只會以賢惠之名,框束女子,讓她們有苦說不出,血淚全往肚裏咽。
徐氏堂堂國公府千金,低嫁趙家,都要受此等委屈,更遑論那些高嫁女?
我無法改變封建時代對女子的壓迫和框束,但我可以通過自己的主張,闡述我的觀點,爲這些可憐女子發聲。
「其三,徐氏不同意你納平妻,亦是人之常情,與妒忌二字何相干?不過是你私心作祟,妄以妒婦之名,加諸其身,束其言行,滿足你的私慾罷了。不成,便以休妻相威脅。爾之無恥下作的嘴臉,孤算是領教了。」
罵完後,猶不過癮,又恨聲道:
「以賢惠二字,逼徐氏銜恨忍辱,滿足你的私慾,何其陰鷙毒辣?」
趙元目眥盡裂,他始終認爲自己無錯,錯的是徐氏,是她不賢善妒,方逼得他不得不於御前爲柳氏請命。
我冷笑以對,再度出擊:
「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孤問你,你以軍功換取柳氏平妻之位,于徐氏有何益處?你若真想讓徐氏應允,就該許以豐厚條件。比如,把軍功讓與徐氏如何?」
我盯着趙元,一字一句道:「或許徐氏萬貫家財,你許了嗎?你捨得許嗎?」
我高聲喝問,後者被我連番詰問,張口結舌,目瞪口呆,訥訥無語。
「有求於人,必以利益交換;惟有愚者,纔會以名聲、道德相要脅。爾之嘴臉,孤算是看清了。」
我再度重拳出擊:「有利徐氏的條件,你是一概不許,也捨不得許。你只會以賢惠之名逼迫她,以善妒之惡名要挾她,被人罵了,惱羞成怒,就以休妻相威脅。趙元,孤罵你無恥下作,並未冤枉你。」
徐氏故舊無不拍手稱快,大誇我罵得好。
之前曾誇趙元有情有義之人,亦紛紛改口,痛罵趙元無恥。爲己之私慾,竟置嫡妻顏面與利益不顧,不從便以休妻相要挾,果真是僞君子。
趙元被罵得抬不起頭來,然,此人似被下降頭,或此生太過順遂,越被阻攔,越是逆反,一心要以軍功換取柳氏之平妻位,皇帝若不許,便不起來。
皇帝被吵得頭痛,便道:「既然趙卿非要報柳氏之恩,朕若不應,豈不成惡人?可若準了,那徐氏顏面何存?可憐徐國公爲朝廷、爲朕,鞠躬盡瘁,爲國捐軀,徐家滿門忠烈,朕實是不忍其唯一愛女再受委屈。」
皇帝故作沉吟,拋下與我事先擬定之法。
「責令徐氏,主動下堂,成全趙元知恩圖報之舉。」
皇帝聲音低沉且威嚴。
徐氏故舊急眼了,正要爲之張目,皇帝下一句話又令這幫人喜笑顏開。
「準允徐氏帶走所出子嗣,以繼承徐國公香火,令老國公九泉之下,得以安息,亦令徐氏之香火得以延續。」
「趙元,徐氏自主下堂,以棄婦之代價,換取汝報恩柳氏之情,汝理應感恩。以軍功換取柳氏平妻之位,免了,便以愛卿之軍功,彌補徐氏,及其子吧。」
徐氏故舊無不大喜,趕緊叩頭,高呼「聖上英明!」
滿朝文武皆認爲皇帝聖心獨裁,別具一格。
此舉,果然皆大歡喜。
唯獨趙元瞠目結舌,臉色鐵青。
「皇上,臣有話要講。」
皇帝似是不曾聽到,對趙元道:「爲成全愛卿報恩之心,徐氏犧牲頗多,愛卿除軍功回報,亦得以十萬銀兩相贈,略表其心。」
趙元之臉色,已無法用言語形容。
我心甚喜,故意大聲道:「父皇,那徐氏的嫁妝……」
「趙家理當原數退還,不得有誤。」
我又道:「可徐氏一介弱女子……」
「殿下放心,臣等必定相幫,絕不讓大侄女再受任何委屈。」
我乘勝追擊:「父皇,既然趙元一心要報答柳氏救命之恩,如此有情有義,不如現在就成全了吧。」
皇帝點頭,親自爲二人賜婚,許柳氏嫡妻之位,責令他們擇日完婚。
之後,皇帝再度下旨,徐氏爲大英朝第一女公爵,繼承徐國公之國公爵位。
趙元軍功,也如數贈予徐氏。
-37-
本有「玉面趙郎」美譽的趙元,本該前程似錦,平步青雲。
卻因意氣用事,賠了夫人又折兵,失去軍功,更失去大好名聲。
而徐氏自請下堂,帶走龐大陪嫁,幾乎搬空趙家庫房。
據說連趙老夫人,趙小姐戴在頭上的珠飾,擺在屋中的擺件玉器,也全被強行帶走。
據聞,趙元與柳氏成親時,屢鬧笑話,一時成爲人們茶餘飯後之閒談。
而東望侯府,也因趙元此舉,飽受爭議。
而趙元與柳氏,也不若傳說中恩愛。柳氏罵趙元負她,趙元則罵柳氏害了整個趙家。
朱側妃每每說起趙元近來慘狀,無不喜上眉梢。
我把徐氏所獻鉅款,又獻於皇帝。
皇帝略有意外,問我:「既是徐氏獻你,你收下便是,何故獻於朕?」
我笑道:「爲徐氏張目,翦除趙元,皆乃父皇幕後籌劃,兒臣躬身力行。此等功績,自當歸於父皇。」
我今年三十有一,正值盛年,文臣武將盡皆俯首於我。
但皇帝已垂垂年邁,凝心漸重。
爲使帝王放心於我,宜以退爲進,以誠心獻上,讓其知我並無二心,對君父坦誠相待,減其疑心,方爲上策。
皇帝滿意我的態度,命我收下銀票,讓我親自參與此次犒軍。
……
我替代皇帝犒勞三軍,爲徐氏張目,受益頗多。
所有將士皆得到相應之賞,犧牲將士家屬,亦有較好安排。
論功行賞後,衆將士無不喜笑顏開。
唯獨趙元無任何賞賜。
我欲揭此人之無恥行徑,遂於衆前宣言。
「趙元軍功,實則多虛,經細查方明,此皆徐氏舊友所爲。彼爲提攜其婿,乃將戰功加於趙元之身,並於戰場上,屢爲趙元設便,遂使趙元獲此次僅次於主將凌徹之軍功。」
趙元目瞪口呆,目眥欲裂,拳頭緊握。
「然今時不同往日,趙元已非徐家婿,徐氏舊友自不會再將戰功讓與趙元。故趙元所獲戰功,與之前相較,幾欲減半。」
欣賞趙元由震驚、憤怒,轉爲呆若木雞及悔恨,我心情大好,再度朗聲宣告。
「趙元已將所得軍功贈予徐國公,徐國公復將此功轉其舊友,是以徐氏舊友亦得顯赫軍功。此乃事之真相,孤Ṫű⁹奉聖令,今昭告天下,以正視聽!」
衆將感恩,山呼萬歲之宏恩在前,呼我千歲之恩德在後。
趙元之面如土色,即是我快樂之源泉!
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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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我羽翼漸豐,於朝堂,威望昭著。
文臣武將,皆俯首於我,令我號令。
皇帝對我也是頗多讚許,且逐步放權於我,只含飴弄孫。
老五、老六皆爲我所用,且手握權柄;老九雖與我冷淡,態度亦恭謹;膝下四位皇孫及兩位小郡主爲我增彩,時常於皇帝膝下承歡,令皇帝龍顏大悅。
太后每每陷我一次,定國公府必遭波及。直至太后崩逝,朱家只剩下四房,其餘各房已被誅盡。
繼後亦是黴星高照,以往出招,皆不動聲色,無跡可尋。
然,最近數年,屢出昏招,非但被捉其把柄,大大失聖心,最終,鬱郁而歿。
秦王受生母連累,失去宗人府之權,唯剩懲戒貪污抄家之役,黑麪煞神,鐵面無私。於我多有不敬之處,卻也不敢再染指皇權。
老四仍在工部領閒差,王妃陳氏對其約束漸嚴,且有河東獅吼之名聲。
老五老六逐漸受我重用,二人不擅經營,更不通庶務,爲免敗光家資,納太子妃之諫,爲他們覓性格剛強之名門閨秀爲正妃,約束一二。
老九於戶部幹得風生水起,但身後陳家,卻顯赫無比,我雖重用他,亦防範得緊。
遂攛掇皇帝,賜前禮部尚書之孫女顏氏爲老九正妃,太子妃族妹,小沈氏,爲其側妃。
顏家乃老牌士族,然,因家族後繼無人,顏氏子弟,大都泯然於衆。無妻族相助,老九縱然有其雄心,亦難以成事。
其後,又以太子妃之名,屢召老九家眷入東宮,名爲小聚,實爲探聽消息。
太子妃有恩於族妹,爲感念太子妃相助,小沈氏主動入昭王府,爲其側妃,實則監視九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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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後,皇帝被一場風寒奪去性命。
我在百官擁護下,坐上了夢寐以求的皇帝寶座。
我登基後,首務即倡建「忠烈閣」,以祀戰死沙場、殉國之將士,及朝廷勳勞卓著之臣工。
我命人刻諸英魂之名氏、生卒年月於靈牌,置之閣中。
小秦子持我躬親筆寫、積日夜而就的手稿來問我。
「陛下,匠造局人來問,陛下是不是手誤?上頭所書之人,年號,生辰年月,俱都有誤。此陳慶祥者,生於清朝光緒二十一年,卒於民國十九年……」
小秦子抬頭望我一眼,滿面疑色。
「我大英朝開國至今,未嘗有光緒之年號,且……」
忽身旁小鄧子重咳一聲。
小秦子一驚,觸我冷厲之目光,惶恐噤聲,急道:「奴才該死,陛下爲之,必有深意。」
遂惶惶然退出。
我抑下心頭殺氣,目視小鄧子。
然小鄧子神色如故,躬身道:「此輩小子,行事總浮躁,陛下寬心,奴才即刻前往匠造局,督促這幫小崽子,讓他們務必依陛下之意而行,不得有絲毫疏忽。」
……
待忠烈閣建好,且置百萬英魂靈牌於閣中,費時兩年。
我親率文武臣工,於忠烈園親自祭拜英魂。
八丈高的樓閣,於陽光照耀下,似有萬丈光芒,瑞氣生輝。
靈牌密密麻麻置於閣內,且看英雄靈牌,雖只有一尺高,於我而言,如同置身於戰火,那一個個英勇就義的身軀,是如此的偉岸、高大。
其中,離香火最近的上萬靈位,其姓名、生辰年月,全由我親自手書,由匠造局上千名工人,爲時一個月方趕工而成。
我心潮澎湃,熱血上湧,撩袍跪倒,三拜九叩。
文武臣工,世家勳貴,宗室貴胄,無不震驚我的態度,也跟着跪了下來。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等我叩拜完畢,閣內似有旋風,彷彿聽到有聲音在耳邊輕聲說。
「陌生的朋友,謝謝你。」
……
數年後,我穩坐帝王寶座,馭朝臣,統諸王。老三屢受梁氏餘孽陷害刺殺,其嫡子嫡女亦慘遭殺害,本人亦數度丟命,已爲驚弓之鳥,於我多有恭敬,且安分。
老四老九也已死心,安心受我驅遣。
逾年,後宮迎來我登基之後的首次選秀。
今國庫豐盈,國事委之能臣,本欲選姿色秀麗之女以充後宮,以圖享樂。
江南望族秦氏之女,名妙珠,以傾城之貌,於此次選秀中拔得頭籌。
觀其容貌,果然膚如凝脂,體態輕盈,盡展風流之姿。
當晚,我欲寵信她,然而秦氏見我第一句便是:「林星辰!」
久步權勢之峯巒,我自問,世間已無任何事可令我色變。
然則,此三字一出,竟令我驟變臉色。
秦氏衝我吐舌一笑:「當年,與你一起留洋歸國。你不顧家人和我的反對,響應國民黨號召加入空軍。後來聽聞你的死訊,就再也沒回來過了。」
遙遠的記憶自天門轟開。
那段流盡英雄鮮血與淚水的黑暗歲月裏,擁有着史書都難以裝載的無數英雄人物。
蠅營狗苟之輩亦不在少數。
我想起來了,此人叫秦月玲,我前世的未婚妻,與林家門當戶對,我們一起進學,一併留洋。那時,國家飽受日寇欺辱,已到了滅國存亡之戰,我二話不說,回到祖國,棄商投戎。
奈何敵軍裝備先進,加入空軍團,不過半年,便血染長空,屍骨無存。
沒想到,時隔百年,竟然還能與前未婚妻重逢於這個陌生時代。
我觀她面容,並非昔日秦月玲之貌,便問:「你是投胎還是重生?」
「投胎。」秦氏解釋,「我 78 歲死在米國,死後在大洋彼岸飄蕩了近三十年,飽受欺負。後來東方崛起,地府實力也跟着大增。我們這些孤魂野鬼才得以回到東方地府。但我已加入米國國籍,東方地府不願接納我,我聽聞抗戰犧牲的烈士家屬,也會有投胎機會,便借了你的名號,才得了個投胎名額。」
秦氏笑盈盈地望着我:「沒想到你在地府頗有名氣,我一報你大名,判官就立即給了我投胎名額,甚至還告訴我,你已經重生到大英朝當太子。我便藉着這份便利,也跟着投胎到了大英朝。」
以我的城府,儘管有片刻驚駭,須臾間,便恢復如初,不動聲色地道:「然後呢?」
「然後呢?」
秦氏言地府等待投胎的亡魂多如過江之鯽,20 世紀犧牲的烈士,有的足足等了上百年,方等到了上好名額。普通亡魂,根本沒機會投胎,要麼投胎爲貓狗,或牲畜。
就算爲人,也只能做牛馬。
秦氏說到此處,笑道:「判官對我說,看在你的分上,可以讓我挑選投胎人家。我自然要選擇身份尊貴,門第清白,資產豐盈,且須容貌傾城之家。判官說,此四者兼備之投胎之選,非積大功德者不得此殊榮。」
說到此處,秦氏頗爲得意,道:「官怕刁民,鬼也一樣,我故意鬧他,這判官被我鬧得沒辦法,只好同意。然後,我足足等了一年,纔等到了此四角俱全的投胎名額。」
她上下打量我,似有些嫌棄。
「我今年不過十七歲,正值妙齡。而你,都四十歲了,足足大我二十三歲。」
她叉腰道:「所以,我嫁給你實在太虧了,你得補償我。」
「判官對我說,秦家千金天生大富大貴之命,未來貴不可言,生前尊榮一生,死後亦能立廟修祠。」
我深吸口氣,含笑道:「判官此言果然不假。有朕在,朕必讓你尊榮一生,死後亦能立廟修祠。」
秦氏果然大喜,道:「那你趕緊封我爲皇后。我要母儀天下,區區貴人身份,太埋沒我了。」
見我不說話,秦氏又跺腳道:「還有,你還得遣散後宮。20 世紀初,男人還能納妾,但解放後,就只能一夫一妻制了。女子也可以主動提離婚了,你可不能負我,不然,我就跟你離婚。」
我再度深吸口氣,笑道:「你且回含茵閣吧。」
打發了秦氏,我枯坐半宿,第二日清晨,擺駕鳳儀宮。
我對皇后吩咐。
「讓春嬤嬤,熬一碗靜音大補湯,讓柳順妃親自前往含茵閣,服侍秦貴人服下。」
皇后愀然變色,盯我良久,最終還是斂了神色,恭敬領命。
……
當天夜裏,新入宮的貴人秦氏,食柳順妃湯藥,一命嗚呼。
柳順妃自知罪孽深重,自縊身亡。所出二皇子,及三公主,拜一直無子嗣的朱貴妃爲養母。
柳氏之罪孽,亦牽累家族,看在二皇子與三公主之面,並未牽連柳家,只貶出京都,並厚葬柳氏。
皇后問我秦氏之喪儀規制,我道:「秦氏之美,實乃罕見。此等美人,豈可在俗世裏沾染人間俗氣,理應保留潔靜之美,受世人供奉方爲正道。」
我封秦氏爲靜音神女,並於宮外,修建神女廟。嫌棄「妙珠」二字缺乏仙氣,更名爲「月曉」。以金棺葬於神女廟,受世人香火供奉。
我亦每月初一、十五,駕臨神女廟,親自給神女上香祭拜。
世人稱頌,秦月曉乃帝王上一世的心愛女人,奈何此女爲神女轉世,不融於世俗之中,享人間之繁華。故入宮不過五日,與我匆匆見上一面,便香消玉殞,迴歸仙界。
帝王爲紀念心愛女子,故修神女廟,以茲紀念。
世人皆傳:帝王與秦月曉陰陽相隔,雖爲佳話,實爲帝王此生之憾事。
神女廟,亦逐漸成爲帝都奇景之一,每日香火不斷。
但無人知曉,金棺之內,空空如也,只有我親筆手書之靈牌:「吾妻月曉,祖籍廣州府,生於東山區長堤大馬路,生於民國四年……卒於民國三十一年……。」
而秦月玲投抬之秦妙珠,已被我挫骨揚灰,丟入糞坑。
此神女廟,是我爲上一世的妻子秦月曉所設。
秦月曉乃秦月玲之妹,同爲富家姐妹,兩姐妹的選擇卻大相徑庭。
國遭大難,秦月玲立偕家族遠遁米國以避禍。
聞我投身空軍,此去十死無生,未置一詞,與我解除婚約。
然妹妹秦月曉,不顧衆人阻攔,毅然留下來,並與我結婚。
拜完堂後,我便含淚告別新婚妻子,奔赴戰場,終至粉身碎骨。
我死後, 秦月曉矢志投身革命,卒捐軀於最暗無天日之時。
我爲覓妻亡魂, 拒絕投胎,於陰間一路往上爬, 終得判官左右之任。
乘職務之便, 覓其魂魄,然已殘缺不全,無法轉生。
判官嘆息:「秦月曉生前受盡賊寇酷刑, 肉身已毀。吾輩竭盡所能, 動天地之力,僅得殘魂數縷。其餘者, 實無能爲力,唯置養魂池溫養。」
判官又言,欲補其殘魂, 非修廟建祠, 聚人間香火, 積百萬願力不可,方能復其魂魄,使之轉世爲人。
然,21 世紀固然有忠魂烈士之信仰,亦難聚百萬香火。
吾妻秦月曉, 雖投身革命, 然除卻蒼穹與厚壤, 崇山與瀚海, 誰能知其偉岸?於青史之上, 未錄其名;史書工筆,亦無隻字片言。
在那個最爲黑暗的歲月裏,多少無名英魂,埋骨他鄉,多少革命義士,懷抱凌雲之志, 屈死賊寇之手?
我何其幸哉!雖戰骨碎於疆場, 魂飛魄散, 幸有妻子月曉,以我生辰八字,取我舊裳, 延請道士,爲我招魂,並施超度之法, 方得重塑林星辰之全魄。
百年光陰,彈指即逝。
養魂池中, 猶有百十萬殘魂, 亟待香火願力以補其魄。
我雖不才,亦當傾此生之力,以報妻之大恩, 兼濟天下殘魂。
願此生之年,以我帝王之手,爲十萬烈士手書名姓,借忠烈閣之旺盛香火, 令其重塑英魄。
藉此書傳達我之敬意與感慨,願英魂在天之靈,笑慰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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