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賀子瑜成親第五年,周靜嫺回來了。
賀子瑜要娶她爲平妻。
「我不同意。」
我遞上一紙和離書:
「直接讓她做將軍夫人就好。」
「沈青,你若是不願……」
「我願意!小姨父。」
-1-
我應該是最後一個知道周靜嫺回來的人。
來報的丫鬟小聲說完後,小心地打量着我的臉色。
懷裏的狸奴一躍而下,打翻了盤子裏的梅花糕。
我進屋,鋪好紙硯,行雲流水般地寫下一封和離書。
孟玉麟託着一包橘餅進來,掃了眼筆墨未乾的和離書。
「青青,嚐嚐。」
我拿起一塊橘餅放到嘴裏。
「你要是難過,就哭一哭,小爺不嫌你丟人。」
「誰說我要哭。」
我給了他一拳,笑得開心。
但不知怎麼回事,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淚。
「你這橘餅不好喫,太酸。」
孟玉麟遞給我一方絲帕,又拍拍自己的胸脯。
「可以給你靠。你不是傘,就別撐着。」
-2-
晚上的時候,賀子瑜來了。
我搬到這個莊子三年,和他見面的次數寥寥無幾。
「靜嫺回來了。」
「我知道。」
「她這些年受了很多苦,我想補償她。」
「嗯。」
「我想娶她做平妻。」
「我不同意。」
「沈青,我知道你不會……」
他的話沒說完,我將準備好的和離書遞給了他。
「直接讓他做夫人好了。」
賀子瑜瞪大了眼睛:「沈青……你要是不願……」
「我願意,小姨父。」
「你叫我什麼?」
他曾經是我小姨的未婚夫,如今我小姨回來,他們要共結連理,叫他一聲小姨父也是應該的。
我囑咐丫鬟送客。
「希望賀將軍儘快在和離書上簽字。」
賀子瑜在門口站住,回頭看了看我,握着和離書的手攥成拳頭。
-3-
我已經在白天見過周靜嫺。
她的衣飾雖然是新的,但粗糙發紅的手指和上面皸裂的傷口,無一不昭示着這些年生活的不如意。
她朝着我跪下,腦袋在地板上磕得砰砰作響。
「青青,求你,求你不要說出真相,我不想再過從前的日子了。」
「可那樣的日子,不是你選的嗎?」
「是的,我錯了,真的錯了。家裏如今破敗,我已沒有立身之處。」
她的態度卑微,語氣裏帶着哭腔。
我扶她起來:「小姨,別這樣,我答應你就是了。」
我永遠都記得成婚那天,半夜,賀子瑜偷溜出去抱着我小姨的牌位掩面而哭,說:「靜嫺,對不起。」
她在,賀子瑜愛他;
不在,賀子瑜還是愛他。
我早該看清,偏偏執迷不悟。
周靜嫺千恩萬謝地走了,她很瘦,可我更瘦。
小產讓我傷了根本,恢復起來很難。
當初,孟玉麟見我的時候,滿臉的不可思議:「青青,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或許他的記憶中,我還是那個臉頰有嘟嘟肉的女孩。
自從孩子離我而去的那天起,我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不想爭,也不想搶。
我認清了,賀子瑜不愛我。
一點也不愛。
我們都變了,早就不是當初的模樣。
小姨飛揚跋扈,熱情似火,不會向任何人屈膝。
那個時候,我們天真爛漫,不識人間愁滋味。
我是衛國公府的嫡小姐,周靜嫺是威遠將軍府的幼女,我倆年紀相仿,喜歡湊在一起。
因爲兩家住得不遠,我幾乎天天和她一起玩。
周家女兒少,所以她備受寵愛。
我娘嫁了之後,外祖父就只有周靜嫺一個女兒了。
她又是最小的,外祖父外祖母疼得如珠如寶。
外祖父家兒子多,到了一定年齡都會去軍中歷練,舅舅們個個生猛。
所以,外祖父希望自己的女兒溫柔賢惠。
我娘如他所願,是貴女圈中數一數二的大家閨秀。
可我小姨不同,她倒是喜歡和我那些舅舅玩,行事乖張。
我娘珠玉在前,小姨和她一比,外祖父愁得直撓頭,說白給她取「靜嫺」二字了。
我和她情況差不多,我爹也發愁,總說以後沒人要我。
但拘着我,我委屈得掉眼淚,他又心疼。
所以,他總安慰自己:「大點就好了。」
-4-
寒食節,我去祭奠我兒。
去的路上,恰好遇見了周靜嫺與賀子瑜。
周靜嫺手撐素傘,白衣翩躚。
賀子瑜青衣玉帶,墨冠束髮。
兩人並排,臉上都帶着淡淡的笑容,真是一對璧人。
丫鬟本來吩咐車伕繞開他們,我搖頭,經過二人的時候,故意停下來。
「賀將軍怎麼還沒把和離書送來?」
「沈青,你真的要同我和離?」
賀子瑜定定地看着我,一旁的周靜嫺咬着脣,低下了頭。
「和離後,你要怎麼辦?」
賀子瑜抓住了我搭在馬車窗上的手。
衛國公府這些年早就不似從前繁榮,只剩下一個空架子。
而我母家,也因爲當初支持三皇子登基,被新皇找了個理由抄家。
男的流放或者爲奴,女的淪爲官妓或者奴隸。
逃過這Ṭŭ̀⁹一劫的,只有我母親和周靜嫺。
母親是外嫁女,而周靜嫺,大家都以爲她當年被大火燒死了,沒人追究。
「不勞將軍掛懷!」
「你是要嫁給孟玉麟嗎?」
我推開賀子瑜的手:「你不是想娶我小姨嗎?小姨父。」
賀子瑜垂着雙臂,右手有輕微的顫抖。
「今天是安兒的祭日。」
我放下車簾,催促馬伕離開。
我和他說過,我們的孩兒,以後乳名就叫安兒。
我不求他大富大貴、位極人臣,只希望他平安康健。
不過,或許他早就忘了。
畢竟,他的兒子是他親手害死的。
後來,丫鬟說賀子瑜在原地站了好久。
-5-
祭奠回來後,孟玉麟在我的莊子等我。
「我最近新得了一件銀絲鼠皮褂子,給你拿來。」
說着,他身邊的小廝遞上一個盒子。
他打開盒子:「近日天氣反覆,你畏寒,我去懋州的時候正好遇見這件衣裳,就順手買了件回來。」
我摸着鼠皮褂子外面的長毛,陽光傾瀉下來,一道道光圈便隨着褂子流動。
「這不便宜吧。」
「嗯,反正你欠我的,也不止一件褂子了。」
他說得對。
我去莊子上兩個月的時候,孟玉麟找到了我。
莊子破敗,加之我小產後沒有調理好,身體虧空得厲害,瘦得不成人樣。
我咳嗽幾聲,吐了一手絹的血。
「沈青,你……」
他給我拍背順氣,又讓小廝找來金陵最好的大夫,爲我開藥調理。
莊子是我母親的,或許是太過破敗,周家抄家的時候並沒有被充公。
我去的時候,一個人也沒有,荒草都長了半米高。
隨行的丫鬟清理了一天,才勉強能住人。
後來,是孟玉麟重新找人打點了一切,喫穿住行,樣樣方便。
我對他不勝感激。
他將那褂子披在我身上,繫好帶子,打了個漂亮的結。
「青青,你的臉色還是有點白,我讓他們送些阿膠過來。還有,我今日得了個新的手爐,晚些給你一併送來。」
我抬頭看着孟玉麟,陽光透過他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他的心思我明白。
如今,他已二十有五,英俊倜儻。
又因爲家裏是皇商,富貴滿門,想和他家結親的人門檻都踩壞好幾個,他卻一直以家業繁忙推脫。
當初,我與賀子瑜成婚,他沒來,卻送來一大車價值連城的賀禮。
不管在金錢上,還是感情上,我都欠他良多。
可我不過是個即將被拋棄的女人,感覺配不上他。
「王侍郎家的小姐不錯,前些天聽說他父親和你父親提過你們的事,你不考慮嗎?」
「考慮什麼?小爺一個人逍遙又自在,非得找個媳婦管住自己?」
「罷罷罷,我不提了。」
他似乎有些生氣,我便住了嘴。
-6-
三日後,賀子瑜送來了和離書。
「沈青,我覺得我們之間還是有感情的。」
我搖搖頭:「賀子瑜,當初你知道那場大火是我放的,是不是恨毒了我?」
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場大火,燒紅了金陵城的半邊天。
火光熊熊,周圍人忙着救火,我和周靜嫺卻一臉興奮。
我們在混亂中閃進一條小巷子,小巷子裏,有輛藏青色的馬車。
馬車上坐着的,是小姨心心念唸的書生。
那書生樣貌清俊,聲音也溫和,整個人乾淨清爽。
唯一的不好,大概就是窮,窮得經常需要周靜嫺接濟。
他嘴裏說着:「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
可接過我小姨的金銀卻輕車熟路。
外祖父不喜歡他們來往,說那書生目的不純。
我也覺得是,私下裏勸說過她很多次。
可是周靜嫺喜歡,總是偷偷地去找那書生。
書生髮誓,一定要考出個名堂,八抬大轎將她娶過門,讓她做官家娘子。
她笑得小臉紅撲撲的。
可是沒有這個書生,以她的身份,她也可以做官家娘子啊。
我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或許就如同我喜歡賀子瑜,沒有那麼多理由。
小姨愛他愛得熾烈,願意和他私奔,遠走高飛。
我與周靜嫺死死抱在一起,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
我們彼此祝福後,在書生的催促聲中,分別。
賀子瑜早與小姨定親,可是小姨不喜歡他,我喜歡他。
「既然如此,不如我們各自追求幸福。」
我們策劃了一場火災,小姨藉此金蟬脫殼,而我,藉機走進賀子瑜的生活。
那場大火後,賀子瑜一度萎靡不振,是我一直在他身邊,勸慰他,開導他。
整整三年,我用了三年的時間讓他接納我,娶我做他的妻。
至少,在沒查到大火是誰放的之前,我們的感情一直不錯。
賀子瑜沉聲道:「事情都過去了。」
可在我這裏,過不去。
永遠都過不去!
我還記得兩年前,我坐在牀邊,一針一線地繡着給安兒的虎頭鞋,嘴裏哼着我娘小時哄我睡的歌謠。
賀子瑜手執長劍闖進來,揮手將劍搭在我的肩膀上。
「沈青,是不是你,放火殺了靜嫺?」
我說沒有,可他不信,他罵我嫉妒、惡毒、自私自利。
他說我算計了他的感情,甚至不惜去殺人。
他的人查到那晚我從小巷子裏完好無損地出來,而周府的後門,就在那條小巷子裏。
他認定火是我放的。
這麼說也沒有錯,火是我和周靜嫺一起放的。
起火點就是周靜嫺的臥房。
他的劍劃破了我的脖頸,鮮血順着劍鋒流下,然後滴在地上,碎了一地。
然後,我腳下的地也紅了。
我小產了,我兒就這樣離我而去。
他是我們的孩子,才六個月,還未出世,就走了。
醒來後,我摸着扁平的肚子,眼淚肆意。
-7-
賀子瑜將我的剩餘的嫁妝抬了回來,外加一部分他補償的金銀。
「沈青,終究是我對不住你。」
小小的院子裏堆滿大大小小的箱子。
我讓小廝將其中數個箱子擡回去。
「這些就當我給小姨的陪嫁吧。」
臨走的時候,賀子瑜伸開了手,還想抱我一下。
我直接後退了一步,避開他的手臂。
「如今你我和離,小姨父你是我的長輩,請自重。沈青祝小姨和小姨父白首齊眉鴛鴦比翼,青陽啓瑞桃李同心。」
我回頭去整理那些嫁妝,賀子瑜的聲音傳來:「沈青,若是你以後有什麼麻煩,可以來將軍府找我。」
「謝謝小姨父。」
「你還是叫我子瑜吧。」
「不可亂了輩分。」
嫁妝點得差不多的時候,孟玉麟給我送東西來了。
他的小廝將暖手爐和阿膠遞給我身邊的丫鬟。
「青青,你打算以後怎麼辦?回衛國公府嗎?」
我搖搖頭。
衛國公府如今式微,且最重名譽,家中無和離女。
我若回去,勢必讓整個國公府覺得丟人,家中還有三個待嫁的小妹,怕影響了他們的名聲。
且我爹孃都已過世,叔叔們沒有人願意接納我。
我無處可去,除了這個莊子。
「不回去也好。就在這兒,小爺管着你,小爺拔根汗毛,都比你的腰粗。」
「對對對,你窮得只剩下錢了,小女子以後都要倚仗大爺喫飯。」
我倆咯咯地笑了起來。
我們自幼相識,他家住我家隔壁,總是爬牆而過,揪我的辮子,捏我的臉。
他說我的臉手感好,又軟又暖,像極了他娘做的糯米糰子。
圓圓的,胖胖的。
結果就是我追着他打,有幾次他被我追上,被揍得鼻青臉腫。
我爹帶着我上門道歉,他在一旁笑得齜牙咧嘴。
點清所有的嫁妝後,孟玉麟突然問我:「青青,你爲什麼不和他說明真相?」
「我說過,他說我誆他。」
就算現在我再去跟賀子瑜說什麼,都是徒增痛苦罷了。
不如讓他帶着對我的厭惡,與小姨和和美美。
-8-
孟玉麟的心突然有些疼。
那天的大火,他是知道的。
他那天談生意回來,在巷子尾看見了一切。
他想過,要不要攔住周靜嫺。
可是看着沈青和她都是一臉幸福,他就止住了步。
他知道,沈青喜歡賀子瑜,賀子瑜又是周靜嫺定了親的未婚夫,可週靜嫺喜歡花枝巷的書生,她們做出這樣的選擇,是雙贏。
兩個人都得償所願。
唯一輸了的,便是局外人的他。
沒人知道,他喜歡沈青。
那種喜歡,根植在幼童時期,最後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
他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對於沈青的愛意,如同潮水一般將他淹沒。
沈青還問過他,賀子瑜喜歡什麼樣的。
他說反正不喜歡你這樣的。
那時一貫張揚的沈青居然快哭了。
他趕緊安慰:「沒事沒事,賀小將軍不要你,我要,收你做小妾,哦,不,貴妾。」
沈青一邊哭,一邊追着他打了三條街。
他纔不會讓沈青做小妾,他要娶她做自己的妻,給她最盛大的婚禮,讓所有人都知道。
與她白頭偕老,共度餘生。
後來,他聽說沈青與賀子瑜訂了婚,他便和父親說要去外地拓展生意。
眼不見,心不煩。
他以爲躲開就好了,可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還是會想起沈青。
他安慰自己:「她現在是將軍夫人,肯定過得很好。」
他的年齡一天天大了,他的生意也越做越大,連太常寺卿見了他,都要拱手叫一聲孟小爺。
不少人給他說過親,他找了各種理由推脫。
他常說的一句話便是:「心中無女人,賺錢自然神。」
其實是他心中裝了Ṫŭ̀⁼人,再也不能放下其他人。
一連做了好幾年的生意。
他再回來的時候,沈青和賀子瑜已經成婚三年。
他帶着從海外帶回來的禮物想見見沈青,可賀府的人告訴他沈青並不在府裏,而在一個偏遠的莊子上。
他馬不停蹄地趕到了莊子,卻看到了與從前大相徑庭的沈青。
原來的她飛揚颯爽,英姿勃發。
而現在的她瘦骨嶙峋,一臉菜色,連呼吸都微不可聞。
她一咳嗽,便是滿手絹的血,他生怕她咳得力氣大了,就此離開。
他珍愛的人,到底經歷了什麼?
得知真相後,他要告訴賀子瑜真相,沈青卻攔住了他。
提起賀子瑜,沈青的眼裏有失望,有愛。
只是那些愛,變得越來越稀薄。
最終,消失不見。
-8-
和離後,我將資產留一部分自用,其餘的悉數交給孟玉麟打理。
這樣每月等着營收便好。
孟玉麟說:「你是女郎,確實不適合拋頭露面,不過我每天會把賬本帶給你。」
「不用每天,我ƭū́ₕ什麼時候想看,你給我就行。」
孟玉麟沒聽我的,賬本還是每日送來,並讓人每日彙報具體情況。
我這個甩手掌櫃清閒得不得了。
「青青,你這麼信我,我要是賠了怎麼辦?」
「如果賠了,就當這些錢送你了,感謝你這麼長時間的照顧。」
孟玉麟就不可能賠,他是皇商,哪有賠本的買賣。
-9-
孟玉麟一有時間,就愛來我這兒。
他說我這兒的酸梅湯好喝,鮮花餅好喫,做的菜也別有風味,他喜歡。
我這小莊子上也沒什麼新奇玩意,他來了,就是喝茶下棋。
很多時候,我倆就躺在院子裏的大樹下,就着一些應季的糕餅和冰鎮的水果,打着扇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
有時聊着聊着就睡着了,每次醒來,我都是在自己的臥房。
丫鬟說,是孟玉麟把我抱回來的。
桌子上還會擺放不少珍饈美食。
「孟公子說小姐你太瘦了,抱着硌得胳膊疼,讓你多喫點。」
有次,我在恍惚中,覺得有人碰我的鬢角,強行睜開眼,發現孟玉麟的臉在我面前。
「青青,你頭上有樹葉,我幫你弄下去。」
他離我很近,我甚至能聞到他身上的香味和他的呼吸。
我腦子裏昏昏沉沉,他又一把撈起我,我的頭靠在他的懷裏。
「孟玉麟,你這裏,好吵。」
我拍拍他的胸口,睡了過去。
我睡得很安穩,夢到了小時候,孟玉麟在我家果樹上,用小果子砸我腦袋。
-10-
近些日子,孟玉麟一直和我提一個人。
說城裏有位傳奇娘子,生意做得很大,但沒有人見過她的樣子。
「你想見她?」
「嗯,畢竟對孟家的生意有幫助。」
「哦。」
我低下頭,喝了口茶,今天的茶有點苦,我又撿了枚蜜餞放進嘴裏。
這蜜餞怎麼也是酸的,怕是壞了!
孟玉麟說起這位娘子,眼睛都在發光,裏面盛着滿滿的溫柔。
這樣的眼神我在賀子瑜那兒見過,他當初提起小姨的時候,也是這樣。
「所以,青青,我希望你幫我。」
「怎麼幫?」
「以你的名義把她約出來,我來和她見面,談生意。」
「你怎麼知道我能約出來呢?」
「你們都是女子,定然方便些。」
「好。」
若那娘子真如他所說一般,和他也是極爲相配的。
我感覺下半輩子,我只需靠着孟玉麟,便可衣食無憂,不能再肖想太多。
過去的,只當是做了一場夢。
夢醒了,各尋歸處。
只可惜我做了很多的鮮花餅,以後怕Ṫŭₑ是沒人喫了,只能便宜了那幾只最近來的野貓。
雖然,它們經常來揍我養的狸奴。
-11-
我沒有想到那位娘子會答應我。
我們約在了城裏最大的酒樓會面。
這幾天,孟玉麟一直沒來,他說這次會面十分重要,需要做好準備。
我先到了酒樓,夥計得知我的身份後,把我領到一個臨窗的雅間,讓我稍等。
不過這位娘子似乎還約了其他人,一路上,我看見不少知名的商人,還有一些官員。
窗戶開着,外面是熙熙攘攘的人羣。
還能聽到賣炊餅糖葫蘆的聲音。
煙火氣混雜着晚上清涼的氣息一起襲來。
可我等了許久,那位娘子都沒來,我面前的一壺茶都喝光了。
我想她可能不會來的時候,門開了,進來的是孟玉麟。
他穿着錦繡衣衫,頭髮梳得一絲不苟,面上似乎還敷了些粉,顯得更爲白淨俊俏。
倒是把對面象姑館的男人都豔壓了三分。
看來,他着實準備了一番。
「那位娘子……」
「青青!」
我的話還沒說完,他走到我面前,深吸了一口氣:「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他從懷裏掏出一塊水頭極好的玉佩,遞給我。
「若是你願意,就接了這玉佩。」
我愣了下,看着孟玉麟那雙水光瀲灩的眼睛,將玉佩接了過去。
孟玉麟笑着擁住我:「青青,你不知道這一天,我等了多久。」
樓下傳來嘈雜聲,我還沒弄清怎麼回事,絢爛的煙花沖天而起,照亮了整個夜空。
「青青,喜歡嗎?」
「嗯。」
「那位傳奇娘子呢?」
「就是你呀!」
他用我給他的嫁妝置辦了這些產業,這些產業的主人都是我,平常都是他派人打理。
不露面的我,便成了傳奇娘子。
這間酒樓,也是我的產業。
怪不得夥計知道我的身份後,變得畢恭畢敬。
孟玉麟拉着我的手下樓的時候,那些商人和官員都站起來,紛紛拱手。
「恭喜孟小爺尋得良人!」
「孟小爺和姑娘天造地設……」
一路上是滿滿的祝福聲,孟玉麟拉着我來到酒樓中間,說今天的酒錢都算他的,讓大家盡情玩樂。
我覺得他太過招搖,勸他還是收斂些。
「我還擔心知道的人少,你被有心人惦記!」
我與孟玉麟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我倆也將成親的日子定在了次月初八。
-12-
初八那日,整個城裏一片喜慶。
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十里紅妝,連路上的枯樹上,都綁上了紅花。
孟家還準備了大量銅錢,不是在邀賓客,凡是來賀喜的,道幾句吉祥話,皆得十個銅板。
有百姓說,孟家娶妻真是大陣仗,好些年不見了。
孟玉麟騎着高頭大馬迎我上轎,臉上的笑就沒落下去過。
花轎平穩地走着,一路上,豔羨聲不斷,說堅持獨身的孟小爺終於讓人收了。
行了一段時間,花轎突然停了,周圍的聲音也低了下去,變成竊竊私語。
「賀將軍,你……」
「孟兄,我想和沈青說幾句話。」
賀子瑜的聲音讓我忍不住用手指撐開一點點轎簾往外看。
只見賀子瑜光着上身,背後揹着一捆荊條跪在花轎前。
有些荊條已經刺破他的皮膚,劃出斑斑血痕。
「沈青,沈青,你聽得ẗù₉見嗎?」
「聽得見。」
「我賀子瑜在此請夫人沈青回將軍府執掌中饋,沈青,和我回去好不好?」
他灼灼的眼光似乎透過轎簾打在我身上。
「賀將軍,我沒記錯的話,我們已經和離了。和離書還在我的妝奩裏,你不信的話,我可以讓丫鬟現在拿給你。」
「沈青,是我錯了,我已經知道真相,誠心向你悔過,希望你能原諒我。」
我能原諒他,但我早就不是那個苦苦等待他的沈青了。
「只要你和我回去,就還是將軍府的主母,我會補償你的。」
「賀將軍,你既然已與他人成婚,自當善待,而不是和我糾纏不休。」
我忽然想到了什麼,從懷裏掏出一枚小巧的珠花扔了出去。
這枚珠花是城裏最好的工匠打造的,曾經是賀子瑜讓我帶給周靜嫺的。
可週靜嫺不喜歡,她更喜歡那書生送他的竹簪。
我將珠花帶了回來,賀子瑜還問我周靜嫺喜歡什麼。
我很想說,她不是不喜歡珠花,而是不喜歡你。
但終究開不了口。
我將珠花帶還給賀子瑜,賀子瑜嘆了口氣,接過珠花,別在我的頭上。
「沈青,你戴着也很漂亮。」
我喜笑顏開,全然忘了,這是周靜嫺不要的東西,才能輪到我。
就好像賀子瑜,也是周靜嫺不要的。
這枚珠花我一直留着,隨身攜帶,多年已成了習慣。
如今,也該物歸原主。
珠花落地,上面穿着的玉珠碎了一地。
「今日是我與玉麟的大喜日子,歡迎你帶着夫人來喝杯喜酒。玉麟,走吧。」
轎子從賀子瑜身邊走過,我自始至終沒有掀開轎簾。
「沈青!沈青!」
喜慶的樂聲壓住了賀子瑜的聲音,我突然想起,他和我小姨成親那日,也是這般熱鬧。
我本來不打算去的,但還是沒忍住。
賀子瑜紅衣跨馬,英姿颯颯,宛如當年娶我一般。
小姨也有了新的身份,成爲當年在戰場上救下他的醫女。
新娘上轎的時候,人羣歡呼。
賀子瑜偏頭,恰好看見人羣中的我。
他動了動嘴,似乎想說什麼,但馬上又偏過頭去。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莊子,喝了好多酒。
後來孟玉麟來了,他便陪着我喝。
別人都說酒是越喝越暖,可是我卻覺得越喝越冷。
到最後,我什麼都不知道了。
聽丫鬟說,是孟玉麟抱着我進屋的,我吐了他一身,嘴裏不知道嘟嘟囔囔地說着什麼,手還不安分地扒他衣服。
孟玉麟把我放在牀上,還親了我。
丫鬟說着臉就紅了,我羞臊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但還是忍不住問:「他就沒對我做點別的?」
-13-
那晚,孟玉麟很早就進了喜房。
他用秤桿挑開我的蓋頭的時候,我嘆了口氣。
「青青,你是不是心裏還想着賀子瑜,想回去做將軍府夫人啊。」
空氣中好像泛起了陣陣的酸味,孟玉麟這壇老陳醋被打翻了。
「哎,我是覺得自己眼瞎,錯過了你太久。我覺得將軍夫人哪有孟夫人好。」
「沒有沒有,這叫好事多磨,你不是最終又回到我身邊了嗎?」
孟玉麟坐在旁邊,把我額前的碎髮捋順。
「對了,給你看看這個。」
他起身從櫃子裏拿出一個小盒子,用隨身的小鑰匙打開後,裏面還套着一個小盒子,他又在小盒子上摸索了半天,觸動一個機關,小盒子纔打開。
我以爲是什麼稀世之寶,沒想到裏面是幾張新舊不一的借條。
借條還保存完好,只是上面字跡模糊,一看就是被人反覆摸索過。
這幾張借條都是我寫的,借條的右下角,寫着我名字和不同的年份,還有手印。
這些借條,我全都記得。
尤其是十六歲那年,我欠了孟玉麟五百兩黃金。
當時賀子瑜生辰在即,我爲送他什麼禮物愁得好幾天睡不好覺。
丫鬟提議,他常年在外打仗,一定喜歡兵器,不如我挑件趁手的兵器送他。
我轉遍了金陵所有的鐵匠鋪,卻找不到與他相配的武器。
我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發愁。
聽說孟玉麟的手裏有精鐵,是天外隕鐵提煉出來的。
用其打造的兵器,堅硬無比,削鐵如泥。
我便去找了他,最終商定五百兩黃金的價格,可我沒有那麼多錢,就先寫了張借條。
孟ṱṻ₇玉麟給我的那塊精鐵並不大,只夠做一個槍頭,但這也足夠了。
當時,周靜嫺準備的,是隨手買的一座珊ţū⁾瑚,看起來很大很名貴,但對賀子瑜來說,沒什麼用。
她那天送完禮物就着急離開,急着去見那個書生。
賀子瑜不開心,但看到我送的禮物,眼睛還是亮了起來。
他爲我耍了一段槍,耍得虎虎生風。
再後來的借條,便是我搬到莊子上之後的了。
孟玉麟幫了我很多,我倔強地表示一定要寫借條,不然就拒絕他的幫助。
孟玉麟將那些借條在紅燭上點燃,看着地上的灰燼,他抱着我:「終於不用睹物思人了。青青,用你的一輩子還我,可好?」
番外:
賀子瑜
那個男人找上門來的時候,周靜嫺慌得不得了。
他叫囂着要把周靜嫺帶走,他們是夫妻,她是逃跑的。
我弄清了所有的真相,才知道自己錯得徹底,弄丟了那個把我放在心尖尖上的沈青。
周靜嫺當初並不愛我,所以對我總是不冷不熱。
那場大火不過是她和那個男人出逃的幌子。
沈青當初試圖和我解釋,可我卻沒給她機會。
我接受她的愛,也能愛她,但不能接受她用心機得來的愛。
我原來喜歡周靜嫺,可是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她對我是喜歡,還是隻希望攀附我,和過去斷開。
我記得我最先遇到的,是沈青。
那時候,她被一堆賴子逼到角落,扯破衣衫,卻依舊困獸猶鬥。
我救了她,才知道她也是爲救一個女子才落得如此。
可是那女子跑了,如果當時我不出現,後果不堪設想。
「那你有沒有後悔救人?」
「後悔!後悔當初沒和外公舅舅們學好武功,好好把那些遭瘟的揍一頓。」
她邊說邊比畫țùₖ着,我忍不住笑。
沈青和周靜嫺一樣,貴族小姐的扭捏不多,倒是更有俠骨熱腸。
後來,沈青和我說,她一直記得那天,我紅衣墨髮的樣子。
我的髮帶在夜風中飄啊飄,飄到了她的心上。
那時,我正從軍營回來,奉父命,與周靜嫺完婚。
我與沈青成婚,腦子裏時不時出現周靜嫺的影子。
或許得不到的是最好的,沈青愛我,她的愛太過輕易得到,反而讓我不珍惜。
和沈青和離後,我經常想起剛成婚的那兩年,我們也曾相愛。
她爲我洗手作羹湯,我爲她梳髮描眉。
後來有了孩子, 她說孩子就叫安兒,希望我和孩兒都平平安安。
如果我不衝動,現在安兒也該四五歲了。
安兒沒了後, 沈青搬離了將軍府,她當時身子很差。
我恨她傷害了周靜嫺,故意不去看她。
我想她當時在外面沒什麼倚仗,鬧鬧情緒總會回來。
我也硬撐着面子不去看她, 可是她這一走,真的就一去不回了。
我娶了周靜嫺, 娶了曾經喜歡的姑娘。
可是一切,好像都是那麼不一樣。
我很多次在深夜問自己, 到底喜歡誰。
是沈青, 還是周靜嫺?
每每想起沈青,內心的愧疚感就會將我覆蓋。
她叫我「小姨父」的時候, 我心裏就很難過。
可是很久以前, 我特別希望她叫我「小姨父」。
打發了那個鬧事的男人後, 我想找沈青認錯, 是我錯怪了她, 我希望她回來。
可是已經晚了, 那天是她和孟玉麟成親的日子。
她和孟玉麟自幼相識,在莊子的那段時間,孟玉麟對她多番照顧,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我還是想爭取一番。
我揹着荊條攔在半路, 只希望她能原諒我,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補償她。
那枚珠花被扔出來的時候, 我就知道,一切已經晚了。
突然感覺, 這裏已經沒什麼讓我留戀。
我自請去邊疆守護,沒有帶着周靜嫺。
她留在將軍府,也可衣食無憂。
我盡心盡責地守着邊疆, 維持着一年又一年的和平。
後來,兩國開啓了互市, 很多商人會路過邊境。
我就遇到過孟玉麟的商隊, 沈青也在。
晚上的時候, 商隊的人點起篝火, 沈青也在其中,她穿着異族女子的服飾,與衆人載歌載舞。
她很快樂,笑容洋溢,就像我當初遇到的她那樣,張揚、明媚。
而我印象中的她, 則是失去安兒後, 那張毫無血色的臉。
看到她現在的樣子, 我內心湧起一陣酸澀。
終究是我辜負了她, 孟玉麟纔是更適合她的人。
我悄悄護送着孟玉麟的商隊,一直走到關外。
風沙有點大,我看見孟玉麟將自己的大氅披在她身上。
她笑着看向孟玉麟,把頭靠在了他的肩上。
夕陽黃沙下, 二人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我轉身打馬而去。
僅此一別,山高水長,唯願卿卿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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