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蕎

長姐十五歲和戲子私奔。
她把信件交給十歲的我,嫡母看了信悲傷大慟,罰我跪家祠三天。
寒冬臘月,我自此落下隱疾。
五年後長姐落魄歸家,轉頭說我害了她一輩子。
處心積慮要搶了我的未婚夫。
長姐看男人的眼光,還真是一如既往。

-1-
與戲子私奔的長姐回來了。
戲子被大哥攔在城外,打斷了一雙腿。因爲長姐哭着求情,他被扔到山崖下自生自滅。
「芸娘一向良善,哪怕對那狼心狗肺的下賤戲子,也不忍心絕了他的生路。」
重傷斷了腿,又被扔下百丈高的懸崖,在嫡母嘴裏,到底是一條生路。
姨娘俯跪在嫡母身邊,小心翼翼地打着扇。
「大小姐一向如此菩薩心腸,就算跟着那戲子……」
嫡母聽了冷下臉。
姨娘是嫡母從孃家帶來的丫鬟,她一片忠心,但嘴笨,並未讓嫡母開懷。
我恭謹垂首:「長姐是被他騙了去,長了些見識,卻也沒失了什麼,以後不必提了,只當在祖父家休養了五年。」
嫡母這才點點頭。
「你姐姐在江南休養,如今歸家,你可要多和她親近。」
我與姨娘走出院門時,正遇上梳妝後的長姐款款走來。她雖盡力維持,但步履間的儀態與從前已然不同。
「二妹妹,別來無恙。」
「長姐安好。」
她的繡鞋在我眼前停留,頂上目光尖利,我低頭。
「我顛沛流離,你沈銀蕎倒是錦衣玉食,想來這五年過得很好吧。如今倒是頗有貴女風範了,再不像從前那個黃毛丫頭。」
我從前是什麼樣,府裏的人都快忘了。
姨娘對嫡母忠心耿耿,常教我忍讓,我聽了。
五歲長姐因一盤點心推我落水,我高熱三天。醒來,姨娘皺着眉,叫我多學會忍讓,不要爭搶嫡出大姐的東西。
八歲先生誇了我的字臨得不錯,課下長姐打砸了我的筆墨紙硯。姨娘揪着我的耳朵,耳郭被蠻力拉大了一圈。
她三令五申,身爲庶女,不能搶了長姐的風頭。
十歲我已成了滿城最平庸的官家小姐,無才,無貌,不懂交際,是個悶罐子。長姐這時很喜歡帶我一同出門,旁人的目光從我身上滑過一圈,再看向長姐,就會更亮一分。
長姐心情大好,我終於苟延殘喘了幾日。
冬日用最差的炭火,夏日分來的瓜果都皺了皮,筆墨都是長姐挑剩下不要的,其實我都不在意。
姨娘對我說,庶女就是庶女,永遠是嫡出的僕婢,嫡母仁厚,沒有讓我餓死,好生生地養着,還有一個丫鬟使喚,簡直是天大的恩澤。
去賞花宴的路上,我莫名被長姐趕下馬車,她叫我自己走着去。
我見到在街邊討飯的流民,他們的衣服比我見過的都差,爭搶着碗裏的食物,像是餓了很久,眼裏流露出兇狠的光。
一個瘦骨嶙峋的男子從人堆裏出來,站到了我面前,手裏還拿着搶到的兩個餅。
我不敢哭出聲,怕有更多人發現我,他還未說話,我就乖乖交出身上的錢袋。
他接過,放了我。
我認同了姨娘說的話,我在沈府已經過得很好了,要知足。
即使我走到地方已經磨破了腳,心裏也不敢對長姐有任何怨懟。
可開席沒多久,沈清芸從宴會上跟人私奔了,派丫頭把訣別信塞在了我的手裏。
我從宴席上回府,捧着那封信去了嫡母的院子。她看完大怒,一巴掌把我打在地上。
「你爲何不攔着芸娘!你這沒心肝的小娘養的,Ţű⁻巴不得你姐姐出事!」
父親來時,我已在雪地裏跪了半個時辰。他的官服匆匆掠過我身邊,短暫停頓了一刻。
嫡母悲痛不能自已,在房內哭喊,父親大驚大怒立刻派人去攔截。
戲子的門路三教九流,父親不過是五品小官,無府兵更不敢驚動公家。長姐沒有被找到。
而我從雪地被移到家祠,又跪了三天țŭ̀⁴。
我匍匐在冰涼的地上,驚愕寒凍之下嘴角涎水粘連,生死之間,我既悲又怒。
我已經一讓再讓,我不明白爲何長姐總是不滿意,爲何我總是要讓,爲何我已經過得夠卑微,長姐仍是要害我……
我想起那個拿了我錢袋的男子。
他在那樣兇狠的人堆裏,竟然搶到了兩個餅。耳邊留下數行血跡,可他今天餓不着了。
我的錢袋裏放着父親隨手打賞我的珠子。他如果知道去當,短期內不必再去搶食。
我爬到龕邊拿了家祠供奉的祭品充飢,用手把地上的雪捧起來化成水解渴,嘴角的血色凝固成一塊醜陋的黑疤。
我沒有絕望,也沒有死,我不該因爲她而死。
我的目光只能看見沈府四方的天。
可我隱約明白,沈府只有這麼大,有些東西,第一個人拿了,第二個人就沒有了。
不搶的人只能得到施捨的剩飯,如果無人願意施捨,就只能等死。

-2-
「蕎娘,對小姐要恭敬,不可在背後落臉色。」
姨娘舉起手掌,我後退半步。
「姨娘,你自願爲僕我攔不住你。可我是主,按照你口中的尊卑,你無權干涉教導我。」
她一時怔住。
她不過三十出頭,卻已見老態,姿容不再。嫡母當年抬她,是爲了和莊姨娘爭寵,後來莊姨娘死了,她也就沒有了用處。
不事主君,反而日日跟在嫡母身後侍奉。
僕婦間的小話,說她從未爭到過寵,但命好生了個姐兒,也算是半個子嗣,保她終生不被髮賣挪送。
可她對我也並不親近,僅有的記憶全是在教訓我,彷彿我出生就是爲了給嫡母和長姐多一個忠心的丫鬟。
我實在無法理解我的親孃,只好移開眼不再看。
這五年,父親精於鑽營,如今已是京城三品官。
身爲沈家僅剩的女兒,我緊隨他的腳步,改了脾性,重拾書畫,嫺於言談,傳出自己的賢名。
官途亨通,他漸漸掙脫嫡母孃家的約束,新寵了一位小莊姨娘。
據說她生得很像那位生產而亡的莊姨娘,莊姨娘是父親唯一自己做主納的妾。
小莊姨娘對我頗爲友善,我的賢名,加上她的偏心枕頭風,且府中並無別的女兒。
終於父親爲我攀了一門高婚,只待我十六歲便可出嫁。
對方是一品大員的長子——蕭遠庭。出身高門,自身有功名。雖比我大五歲,可所有人都覺得,確實是一門好親。
得了這門親事後,我去了家祠。
站在庭前,我看着幽暗的燭火,彷彿瞧見十歲的沈銀蕎站了起來。
她很努力,用五年,爲自己掙了個好出路。
嫁個好人家,嫁到比沈府更煊赫的地方,應當算是好出路吧。
我隱約有些不確定,可週圍的人都是這樣說的,嫁人是女子的第二次投胎。
父親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的次數越來越多,嫡母的笑容中透着嫉恨,連眼高於頂的大哥都一反常態地開始關心我。
直到姨娘專門來我的院子,嚴厲地讓我不要張狂,嫁人前要敬奉嫡母,嫁人後也不可自持身份,要多想着孃家。
爲了給我做臉,父親給了我三個鋪面,嫡母不情願地放出一個手裏的莊子。
我安心了,愈發覺得我走對了路。
可長姐說,她要這個。
「我纔是沈家嫡女,這門親事最合適的人選該是我。」
父親半合着眼,恍若未聞。
「當年若不是沈銀蕎拖延了時間,父親早就找到我了,我根本就不會流落在外!我還是沈家大小姐,所有人看的應該是我。這是她欠我的!」
「莫強詞奪理。」父親的語氣仍是心平氣和。
嫡母端坐在上首,用眼神掃了我。
「清芸清清白白一個姑娘,外祖官至三品,論出身,與蕭家更相合。」
清清白白,讓父親抬起眼簾。官至三品,讓父親的目光在我和長姐身上流轉。
我心跳如擂鼓。
男女七歲不同席,我謹守分寸,沒有本事勾得貴公子上門求娶。這門親事,本就是看在父親的能力上結的情面。
嫡女,自然更好。
一切只在父親一念之間。
一瞬間,我覺得我彷彿白活了五歲。
房中寂靜。
姨娘左右看了一眼,笑着諂媚開口。
「蕎娘乃是庶女,怎麼配如此好的親事呢,那樣好的兒郎,還是大小姐最合適!」
父親的手指在檀木桌上輕敲,一下又一下。
我起身跪下。
「一切只聽父親的,銀蕎莫敢不從。」
嫡母在一旁拍桌:「呵,蕎娘心中可曾記得誰是當家主母。」
茶盞裏的水灑在父親手邊,他起身離去。
「此事日後再議。」
父親入仕時乃一清貧舉子,靠着嫡母家族起勢。如今他已經走到了嫡母家族最高的官階,他想做真正的主君。
嫡母面上不顯,心底裏卻並未轉變態度。
沈清芸有外祖,是她的助力,可在父親的心裏,或許未必全是益處。

-3-
沒有人會五年全無長進,沈清芸再回府,發現後院已經不是嫡母的私屬領地,已經不能如從前一樣任意磋磨我。
她更要急着打碎我的好親事。
我也一心要搶贏沈清芸。
於是蕭遠庭再一次私下派人約我見面的時候,我沒有拒絕。
他容貌俊美,開口卻風流不羈,說話時總尋機靠近我,我強忍着沒有後退。
此刻的他於我而言,如同當年男子手裏的餅。
我只想搶到手。
第二次見面,他要摸我的手,我下意識錯開,蕭遠庭陰了面色。
回府的路上,我反覆懊惱自己不知變通,遲早都是夫妻,摸手應該也沒什麼。
或許有什麼,或許沒什麼,可我沒有爲我打算的母親,無人教過我這些。
我長到如今,只是靠着書卷裏的字句,以及觀察沈府的一百來口人。再就是反覆回憶五年前那個男子的目光,學着搶奪。
車轅在半道崩壞,我被迫下車,只是一個遙望。
正看見方纔在我面前,還維持着世家子顏面的未婚夫,形容浪蕩地走入青樓。
他與門外的人早已嫺熟,一靠近就有人貼上身去,方纔伸到我肩膀上的手,此刻鑽入紅色的紗衣。
我猛然轉身,肩膀上像被髒東西爬過一般,毛骨悚然。
我要搶這樣一個人嗎?可是沒了他,我又能找誰。
「小姐,車修好了。」車伕的聲音很年輕。
這車轅壞得巧,好得快。我遲疑,他轉身,是一張平平無奇的臉。
小莊姨娘入府一年,與我的交際並不深,我的心裏,不信任任何人。連親孃都不愛我,更不敢奢求陌生人的喜愛。
她每次予我善意,我都會揀出手頭最昂貴的物品回贈,以求心安。
這是她第一次來找我。
小莊姨娘生得一副美人面,逢人總笑臉盈盈。
開口卻是:「就非要嫁一個這樣的東西?你有毛病?
「和你親孃一樣腦子有病。」
我愣住,罵姨娘就算了,我……
「不是,爲什麼罵我?」
她並不理我:「訂婚時沈老頭說的全是優點,如今我已經摸清了他的底細,你不能嫁。」
「小莊姨娘,你未免太理所應當。」看着她的眼神,我愣是把「多管閒事」嚥了下去。
「你聽不聽我的理?」
我莫名溼了眼睛,咂巴了三兩下眼睫。
……
「聽。」
五歲的高燒我差點夭亡,我想聽孃親對我說:「推人是她的錯,蕎娘沒有做錯。」
八歲我的書畫毀於一旦,翌日交不上課業,正被父親遇到,長姐誣我不敬師長。
我想聽夫子爲我解釋一句:「沈銀蕎平時也是認真的。」
十歲我在家祠跪了三天,我想有人告訴我,我究竟做錯了什麼,如果錯了,要往何處更正。
可是沒有,從來沒有人與我站在一起。
除了小莊姨娘,從未有過另外一個人,讓我聽她的。

-4-
我俯首在父親面前,自願放棄親事。
「銀蕎,你娘雖蠢,到底你更像我。」
三品的沈大人,可以與嫡母的家族撞一撞,可沒必要爲了這件「小事」衝突。
反正都是嫁他的女兒,若不是那一杯茶水,他或許都不會給我這段時間。
「女兒愚鈍,只是不想父親爲難,只要父親無憂慮掛心頭,女兒便也開懷。」
小莊姨娘說,父親最喫這套。
他很滿意。我亦是很滿意,轉手了一個爛人。他一時惻隱,給我的莊子鋪面決定不收回。
嫡母那邊尚且不知我放棄,孃家就急着遞了帖子,將父親請去,三個舅舅圍着,你一言我一語,仍像是訓誡二十年前的那個寒門書生。
小莊姨娘說,那一夜,父親氣得眼發紅。
回府後反而硬了口風,決意不松Ŧŭ⁵口長姐換嫁。
他並未改變心意,只是想出口氣罷了。多年受氣的寒門女婿,也想瞧瞧高高在上的嫡母焦急的樣子。
嫡母急,再如何遮掩了戲子那一遭,可沈清芸年過二十,上哪兒去找比蕭遠庭更好的人選。
可她絕不肯和父親服軟。
於是長姐更急。我主動提出要帶長姐參加拈花宴。路上我掀開車簾,拽着她的手把她的頭按向窗外。
「長姐還記得嗎,五年前你曾把我扔在這裏,五步外就是流民聚集之地。」
她扭頭陰毒地看着我,我笑了。
我現在有力氣把她趕下去,我們兩人各帶了一個丫頭,馬伕,大概是小莊姨娘的人。
可這裏已經沒有危險了。
「小賤人,你如今真是風光了,敢威脅我。」
「若是長姐不開心,我立時打道回府,可以不去。」
拈花宴的帖子上請的是我,沒有我,她進不去。
她希望我永遠低賤可憐,永遠做她的陪襯,做她不用付工錢的婢女。可時移世易,現在的世家貴女圈,只知沈銀蕎,不知沈清芸。
二十歲的長姐,出現在如今的圈子裏,顯得格格不入。她從前交際的那一批閨秀,早已成家了。
哪怕我親自介紹她的身份,旁人大都是淺略好奇,有年長些的露出意味深長的神色。
她恨得絞壞了兩條帕子,卻再也不吭聲。
原來長姐也是一個人,皮膚細膩脆弱,挫在車窗上,會磨出紅印子。血管裏流着血,觸手溫熱,會喘氣,會怕,會忌憚。
若用刀斧,應該也會死。
怎麼在我兒時的記憶裏,她就像一座永遠無法邁過的刀山,只有她傷害我,而我反抗,只會頭破血流。
可長姐不愧是長姐。
她十五歲便通了紅鸞,與戲子朝夕相處五年。
她顯然更對蕭遠庭的胃口,只一場宴,她就能勾上他。
「蕭公子出身名門,儒雅俊逸,怎是你配得上的。你再如何投機取巧,永遠也比不過我,這輩子你只能匍匐在我的腳下。」
我點頭:「受教了țűⁱ長姐。」
這樣「好」的人,還是留給長姐吧。
他二人情投意合,日日在城中各處私會。
蕭遠庭不再傳消息給我,像是徹底把我忘了。可我依舊常坐馬車外出。
門房每日看着我與沈清芸一前一後地出門,神情複雜。
流言蜚語都在沈府底下盤了一層,可遲遲沒有聽到蕭家上門換人的消息。
我每日盤活手裏的鋪面銀錢,小莊姨娘忍不住來我院裏。
「你莫不是以爲讓她嫁去蕭家,就算是懲罰了吧。」
我小心翼翼地從箱中拿出一個小盒子遞給她,那寶珠圓潤光滑,就是我那自恃高貴的主母,手裏恐怕也沒有這樣大而飽滿的。
「莊姨,你喜歡這個嗎?」
據我多次觀察,她必然是喜歡的,可我還是不敢確定。
「嗯……尚可吧……真是不錯,你個小姑娘都從何處找來這些好玩意兒。」
她放在腕邊比了比,又走到梳妝鏡前,懸置於髮間。
好一會兒,她輕咳了兩聲,放下寶珠。
「我本想拿捏住那戲子,無論她找了誰,都能拉出來用用,可連屍體也沒搜到。
「那戲子難道真就這麼死乾淨了,死無對證,到時候還不是任老妖婆胡說。」
我訝然。
「他?在我手上。」
長姐要進城的消息傳來那日,嫡母就找來長兄,務必讓那戲子死在城外,別污了眼睛。
嫡母要他非死不可,我就知道,絕不能讓他死了。

-5-
沈清芸拿着蕭遠庭,嫡母也在後方鼓動父親。見硬的不行,又使了軟的。一頓茶飯,父親率先鬆了口。
貴女下嫁,生下長子長女,他對嫡母的情感,遠比他自己所知的更復雜。
可蕭家那邊卻出了問題。
幾次囫圇推脫,終於,長姐聽見蕭遠庭親口說:「沈清芸爲人放蕩,用來調情偷香不錯,可娶妻娶賢,還是要莊重點兒好。」
二人在酒樓大打出手,撕扯得滿城皆知。
聽到消息我有些愕然,兩人竟然做得如此不體面。回府時見到衆人皆是同情的目光。
蕭遠庭決意不娶,沈清芸也鬧着不嫁。
父親的目光又移向了我,不知是不是我心裏恨,總覺得他的眼睛變得格外渾濁。
我這輩子大約是託生錯了,怎麼會遇上這樣一家子人。氣極反笑,我平靜得出奇。
彷彿無論拋來什麼,我都甘願承受。父親到底良心尚存,知道要用真金白銀補償。
我照單全收。
因爲沈清芸一定會嫁。
莊姨說,沈清芸懷孕了。
嫡母的院子如同鐵桶,塞不進去人,但新歸來的沈清芸不同。莊姨在她的飲食里加了十足的好藥材,最是助孕養身。
「長姐你也知道,你要的東西,我從來搶不過,蕭遠庭亦是。你要了,就是你的。」
「什麼污糟東西,我不要了,你好生撿回去供着吧。」
由不得她不要。
蕭家主君主母到底沒有臉厚到沈清芸和蕭遠庭的地步,忙着清理流言,尚未提起婚事。
又過了半月,我和沈清芸站在後院池邊。五歲時,她就是在這裏把我推下去,我幾乎沒命。
「紅口白牙就想污衊嫡姐?果然是妾生的沒娘養的玩意兒。就要你這樣的蠢貨毒婦,正好配蕭遠庭那個髒男人。」
她全然不記得了,可我記得那麼清楚。
傷人者往往能輕易遺忘,而被傷的人,總是被記憶拉扯着反覆回到昨天。
「不,只有長姐你配。」
我把她推下了水,水聲激起湖底污濁,泛出惡臭,我卻覺得格外舒心。
我用那戲子帶痣的左手,讓嫡姐半夜獨自來了池邊。
這裏廢棄多年,池底長滿了青苔,沈清芸驚慌墜入,在並不深的水裏打滑。
「救命!救我!救我!」
綠苔蛛網纏繞在她的臉上,滴流下一道道污濁的水,密密麻麻的小蟲子爬進她的髮間、耳內,她的驚叫聲越來越大。
最後,是路過的馬伕救了大小姐,她本沒暈,卻在被救起的路上,頭顱不小心撞上了假山。
醒後她大喊大叫:「是沈銀蕎推了我!她要害死我!」
可嫡母坐在帷外,並未回應她。
父親怒吼:「滿嘴胡言!銀蕎五歲落水後就再也不敢近水,全府皆知。且她今晚一直在落霞院,我親眼所見,她如何害你!」
沈清芸情緒更爲激動,捶着雙腿,衣衫凌亂。
姨娘弓着腰大膽上去爲她整理衣物。
「大小姐莫要太過憂心,小心傷了身子。」
見她湊上來,沈清芸一巴掌抽上去,尖銳的指甲劃過她的臉,留下一道血痕。
「賤人!你一個妾也敢近我的身!」
父親的眼神微不可察地瞥了我一眼,我早已跪在地上,抱着姨娘低聲哭泣。
姨娘發狠推開我:「究竟是不是你害的大小姐!」
這麼多年的冷待,我對此早有準備,可心裏仍是一疼。
莊姨捏着帕子並不走進來:「喬姨娘,你莫要忘了我們是什麼身份,敢教訓家裏的小姐。」
父親像是情緒瀕臨極點,再也忍受不了蠢人:「來人,把喬姨娘拖走。」
「沈清芸,你肚子裏的孽種是何人的!是不是蕭家那豎子!」
沈清芸終於停了鬧,彷彿失了氣力。
「孽種?」

-6-
沈清芸和蕭遠庭親事必須得成了。
蕭遠庭年過二十尚未有一子半女,蕭家爲着這肚子,又是蕭遠庭自己扯來的是非,倒也認下了沈清芸。
這下沈清芸又想起蕭遠庭的好來,被管束在家中,但日日送信給蕭遠庭求和。
那日的假山撞上了頭,她像是將那隻手掌全然忘了。
蕭遠庭一字未回,反倒是往我這兒又投了許多髒信。我讓門房收了直送到沈清芸房中。
又是一番雞飛狗跳。
蕭遠庭妄想兩女共侍一夫,但他的意見不作數。
嫡母倒是反常地冷了下來。
多日不見沈清芸。
外放的長兄病了,臥病數日,病榻搬回了沈府,架勢像是要準備後事。
他出生時先天不足,四歲仍不會說話,幾乎要放棄他。
後來嫡母和莊姨娘同時懷上了孩子,喬姨娘不久也懷了。嫡母生下了沈清芸,莊姨娘一屍兩命,孩子沒剖出,就死了。
一個月後,喬姨娘生了我。
三個孕婦,卻沒生出一個兒子。父親於Ṭû⁵是又爲長兄四處找尋醫士。
來了個遊方道士,批出沈清芸和長兄命格相生相合。
嫡母從此將一雙兒女視爲眼珠子,要將所有最好的都給他們。
可如今,長兄快死了。
蕭家催婚期催得緊,一時怕沈清芸的肚子顯露,而是怕沾染了死人的晦氣。
沈清芸也急着讓嫡母爲她準備嫁妝。
「母親,兄長即便真有不好,您以後還要靠我啊,先將我的事情了結了……」
嫡母神情癲狂,胸脯劇烈起伏,把桌案上的瓷器全部掃落在地上打碎。
「全是因爲你不知自愛,胡亂改命,才毀了你兄長的命格!你個賤人!和我的兒子連上了命是你幾世修來的福分,我一心爲你,你卻低賤不堪,非要與人奔淫!
「如今你毀了我兒的命,還想嫁入高門做你的貴婦人?出嫁妝?我爲你和你肚子裏的孽種準備一副棺材!」
「娘!你怎麼如此說我,我是你的親女兒啊!你不爲我打算,反而記掛那馬上要死了的!」
來看望病人的我和莊姨聽了這響動,默默轉身退出。
說是沈清芸改了嫡母兒子的命,此話卻有幾分道理。
莊子上傳來消息。
長兄身上的毒,竟是數月前,被他丟下山崖的戲子種下的。
那戲子姿容昳麗,手段頗多,卻真心喜歡上了沈清芸,手裏有毒,卻捨不得拍在她身上,可他露出了軟肋,反而再也留不住她。
沈清芸從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她只愛得不到的東西。
由愛故生恨,那日生死之際,他將毒藥藏匿在指甲內,本想和沈清芸同亡。
卻聽見她說了一句。
「哥哥,好了。」
他以爲她後悔,要救他,遲疑了一瞬。
下一秒卻聽見她說:「扔下山崖就是,不要髒了自己的手。ťűₕ」
他與她的距離越來越遠,最終只能將指甲嵌入沈清芸兄長的手臂中。
莊姨知曉此事Ťũ̂³,大方表示。
「倒是做了件好事,他的右手可以留着。」
走入院門,卻看見姨娘坐在院中,她一年都難得來我這裏幾次。
「蕎娘,你手裏不是有夫人和老爺給你的莊子鋪子,本就是爲了嫁去蕭府給你的,如今這換了人,你這東西自然要還給大小姐。」
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甚至還帶着沈清芸留下的疤痕。
我方纔的好心情一掃而空。
「姨娘,你究竟是誰的娘?」
「我當然是你的娘!娘是怎麼教你的,貪得無厭,連大小姐的東西也要佔着!一個——」
「一個庶女。我是因爲你,才一出生就是庶女,我不恨你,你反而恨我?」
她沒有回答,只是反覆讓我把東西還給沈清芸。
姨娘無寵愚蠢,從前她生氣後會暗中掐我。如今我長大了,她除了說幾句話,再也對我做不了什麼。
可她被我趕走後,我卻覺得比任何時候都累。
我以爲我自己一個人也能長大,可這世上總有我永遠看不清的謎題。
無論我翻過多少書,長了多少心機,無人能告訴我——
爲什麼我的孃親並不愛我。
她甚至恨我,那她爲什麼要生我。

-7-
長兄一日日邁進死亡線,父親和嫡母肝腸欲斷,全府上下不準有半點歡顏笑語。
日日見到我的親孃在沈清芸身邊殫精竭慮,我是真的有些失魂落魄。
親哥要死,沈清芸卻只有抑制不住的急躁。
竟然跑去長兄面前鬧了一番,氣得他當場嘔了血,第二天夜裏就斷氣身亡。
嫡母瘋了。
要殺了沈清芸。
可擋在她身前的,是我的姨娘。
從前人人都知道喬姨娘對嫡母馬首是瞻,可現在,她竟然爲了沈清芸和嫡母決裂。
「婢生的女兒,就是低賤,哪怕用金玉養着,永遠不能變種!
「沈叢善,我這輩子最悔的就是嫁給你,你這低劣的血脈,無論你穿上多昂貴的官服,都改不了!爲了擇官,你說你戀慕我,我與你成婚,我全家爲你的前程鋪路,你卻背信棄義要納妾,你害了我一輩子!你害了我的兒子!
「你以爲你可以騎到我頭上做主君了?連這座院子都是我家出資買的!那心肝一樣寶貝的莊姨娘,還不是要死在我手裏。你視如珍寶的那一胎,不過也是個女兒!這麼多年,我殺了她,更像對豬狗一樣欺她的女兒,而你,你也欺負了她的女兒——」
嫡母還欲再說,卻被父親一掌劈暈。他下手的狠絕模樣,全然不似從前。
被撕扯得滿臉血色的喬姨娘還坐在地上,沈清芸緊緊躲在她身後。
父親的眼神移過去,沈清芸瑟瑟發抖,下意識抱住了喬姨娘的胳膊。
而那聒噪,愚蠢,對我十數年冷漠如冰的姨娘,安靜而堅決地迴護於她。
我在書上看到過這樣一句話:慈母愛女,不求報恩。
這麼多年,我從未想象過那樣的場景出現在我身上,不是沒想,而是想不出。
原來她不是不慈,只是不對我慈愛罷了。
父親的目光漸漸移向我,針扎一樣掠過一眼,又落在我身後的小莊姨娘身上。
我失了氣力,連抬眼看他都嫌累。
莊姨卻迎了上去:「主君,您別太傷心了。」
他推開她的手:「封了這裏,喬氏和沈清芸不得出入。」
抱着嫡母走回了主院。
花徑陰暗,莊姨死死拉着我的手,她走得極快,不再讓我看那一對母女一眼。
「莊姨,你和莊姨娘……」
「二小姐想岔了,天底下一個姓氏的人多了。」
「那莊姨娘,是我娘嗎?是吧,他們剛纔說的,就是那個意思。」
我的聲音嘶啞,眼眶泛出酸水,心裏卻有一個角落亮了起來,帶着熱氣的光芒,烘得人心尖發燙。
「或許是,這府裏哪還有比你更慘的小人兒。」
「是我,她最恨的就是我了,一定是我。」
我這有些欣喜的聲音,讓她沉默了。

-8-
喬姨娘死了,她以死謝罪,要償還長兄的命。
嫡母聽了只是冷笑:「她一條薄命,怎麼能換我兒子的命。」
可她終究還是決定放沈清芸一馬,因爲父親讓她必須同意。
一場風波過去,府內孤魂幾條,嫡母徹底躺在了後院,父親卻能面不改色地上朝,與蕭家議親。
她贏不了他,她的心再狠,也沒有父親堅硬。
莊姨不認識我的姨媽,但父親起了懷疑,或者是想起了什麼,總之再不去她的房裏。
但她不知使了什麼法子,改了這局面。父親從此夜夜只與她見面。
沈清芸大婚當天,那戲子攔在花轎前。一出好戲,演得比他最紅時更入骨三分。
沈清芸掀了蓋頭出轎門,臉色青白,目齜欲裂。
長姐撫着肚子朝戲子走去,她給了他一巴掌。
「你究竟要纏我到什麼時候!你不是死了嗎!怎麼還是陰魂不散!」
這戲子是個「癡心人」,抱着必死的心靠近,這樣近的距離,還捨不得殺她。
他或許還夢着,沈清芸一無所有以後,會想起他對她的好,再和他回去過平凡的日子。
他最愛談論:唱戲那些年攢了不少金銀,自己一分都捨不得用,全都願意給沈清芸。
可沈清芸是嬌養出來的貴女,他攢的那些,不過是她手邊隨意賞人的小物件。
她撫着肚子就要倒下,身下的鮮血汩汩而出,他慌忙接住了她。人羣裏發出驚呼。
「這高門大戶結親,竟然婚前就懷孕了。」
戲子不知,我早料到他會心軟,爲了讓他不再次後悔,只要長姐靠近他即可中毒。
當年他們爲愛私奔,全然不顧別人的死活,如今卻說反悔就反悔。
長姐做錯事永遠都沒有代價,我只好送她一場報應。
好一對癡男怨女,必定要併成一雙,一生一世和和美美,現在死去,最和美。
蕭遠庭已經氣得面色發黑, 馬鞭抽在那二人身上, 縱馬就要離去。
隨他接親的蕭家人趕緊扭住捆綁了沈清芸和戲子。
人羣圍了三圈又三圈, 他失去理智,縱馬踏傷了許多無辜的人。
我慌了一瞬, 忙從我的錢袋裏拿出一顆寶珠,請醫士爲他們整治。
匆匆下樓, 家裏的馬伕卻早已出現在現場, 他換了一張臉, 但我認出了是他。帶了一幫人,頃刻就解了擁堵,把傷者挪去了醫館。
我纔剛認了, 娘不是娘。
連馬伕,也不是馬伕。
「小姐,還你的珠子。」
他遞來一個老舊的錢袋, 裏面裝滿了寶珠。

-9-
蕭遠庭魚肉百姓,欺男霸女,縱馬傷人,天子腳下, 他的家世保不住他。
雪花一樣的證據越滾越多,他難逃一死。
在他死之前,蕭家已經動用私刑,成全了那對野鴛鴦。
我有些悵惘,莊姨說:「她罪有應得,你懺悔個什麼勁兒。」
父親貶職位回家自省, 不敢有半點違逆意。
嫡母每日吊着一口氣,見了他只有怨毒的詛咒。
唯有小莊姨娘溫柔貼心, 連他的飯食都親自準備。
只是身體總是積重難返,大抵是愛女去世,貶職回家,與夫人不睦,被岳家貶低,令他積了鬱氣。
某次和嫡母大吵一架之後, 他終於因大怒傷了身, 中風了。
而嫡母的身體更差, 直接氣死了。
小莊姨娘感慨:「主君與主母這樣的深情, 這結局何嘗不是一種夫唱婦隨呢。」
她一邊說這話, 一邊將滾燙的藥粥喂到父親嘴裏。
父親燙得渾身抽搐, 她溫柔地拈起帕子。
「主君莫要太感動了。」
我默默移開眼, 去看Ţũ̂ₘ院裏盛放的荷花。她不讓我沾手這些。
「萬一弒父有損福緣, 你是個乖孩子, 不必沾染這些孽。」
等她「照顧」完畢,又讓人推父親去檐外曬太陽。
我這才挪到她身邊坐下。
「莊姨,你能和我說說……我娘嗎?」
她收了獰笑,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
「你被欺負的時候, 你孃親一定在天上急得團團轉, 她天生就會愛人, 可她一定最愛你。
「這些年,你把自己養得很好,你娘在天上都看着呢。」
從天亮說到天黑, 直到天上的星子變成了螢火蟲,圍繞在我們身邊。
直到點點熒光,在我的眼睛裏變成了一片星河。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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