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18 歲生日當天,媽媽自告奮勇要在家給我辦個宴會。
我喜滋滋地把所有的好友都請來。
客廳燈突然熄滅,投影儀開始播放我出生時血淋淋的視頻。
媽媽充滿怨恨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我過了十八次母難日,女兒居然就知道自己過生日!」
「我準備喫的花了一上午,佈置客廳花了兩百多,你們連句謝謝都不說!」
「你就帶着這羣人來一起吸我的血吧!高興了吧?!」
好友們如坐鍼氈,找藉口離開了。
我戰戰兢兢地度過了一個暑假,媽媽卻紅光滿面,逢人就說她給我過的生日有多感人。
好不容易熬到去大學報到那一天,媽媽又自告奮勇。
「要不我陪你去報到吧,行李太多了。」 
-1-
我看着那一堆大包小包,都是前幾天家裏的剩飯剩菜。
而我原本想帶去學校的小說和小飾品,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媽媽翻了出來。
「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就別帶了,都扔了,把喫的帶着吧,我怕你路上餓着。」
「等下也別打車了,節約點,我們坐公交。」
我Ťŭ₌心臟怦怦跳,血氣上湧。
她翻出來當垃圾的東西都是我的精神食糧,帶着它們去學校代表着我踏出這個家的第一步。
壓抑了整整一個暑假,我終於忍受不住了。
我把她塞的東西都一股腦扔出行李箱。
湯湯水水撒了一地,酸臭的餿味瞬間瀰漫屋子。
「說了我不要不要!不要你陪我,也不要剩飯剩菜!」
「我都上大學了,不是你的玩具!」
媽媽不可置信地瞪着我,就像是看到平日乖順的狗突然咬人了。
她後槽牙咬得咔咔響,正準備發作,就被聞聲趕來的爸爸打斷了。
「怎麼回事?」
媽媽立刻換上一副委屈的表情。
「晚晚她長大了,不要我們關心了……」
爸爸卻看都沒看她一眼,嫌棄地指着一地狼藉。
「把客廳收拾了,像什麼樣子。」
我趁他們分心,忙不迭拖着行李箱飛奔離開,不管後面的呼喊。
只是餘光裏看到媽媽直勾勾的眼神,我又打了個寒顫。
一刻都沒耽誤上了高鐵,抵達大學門口,我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然而在我滿心歡喜地和室友打了招呼,收拾好牀位,結伴去了新生歡迎會。
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影從後門衝進來。
是媽媽!
她雙眼通紅,形容憔悴,一把抓住我的手,當着衆人的面就開始痛哭流涕。
「你怎麼能這樣啊!媽媽省喫儉用,十幾年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捨不得買,供你喫供你穿,好不容易纔供你考上這麼好的大學……你怎麼能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跑了啊!」
「你是嫌媽媽給你丟臉了嗎?嫌媽媽是個沒用的家庭主婦,上不得檯面嗎?」
說完,她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2-
現場陷入一片死寂。
幾十雙眼睛的視線集結過來,化作一種無聲的譴責壓在我身上。
我渾身發冷,嘴巴像被封住了一樣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生日那天的場景歷歷在目。
憤怒,憋屈,難堪,窒息。
我以爲出了家門來到大學,就能開始新生活了。
但萬萬沒想到媽媽會一路跟蹤我來到大學。
我試圖把她拉起來,但她剛站起來又腿軟地倒下去。
「你還掐我……」
「我每月給你 3000 的生活費還不行嗎?!你別這麼對媽……」
周圍的學生開始竊竊私語。
「3000 生活費!是來上大學的還是來享受的?」
「天啊,她媽媽看起來身上一千都沒有,她這麼獅子大開口?」
「這種巨嬰在家得多作天作地啊。」
我徒勞地解釋了幾句,但被罵聲掩蓋。
媽媽在旁人看不見的角度,對我露出勝利的微笑。
她被ƭṻₙ幾個熱心同學攙扶起來,換上一副強忍悲痛的表情,又從那個平時根本不用的舊帆布包裏,費力地拽出幾個酸臭的塑料袋。
「媽媽知道你不稀罕……可這些都是家裏特意給你留的,怕你在學校喫不好……」
是剩飯剩菜!她把我出門前倒掉的那些全都撿起來又塞給我!
我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喉嚨湧起強烈的噁心感。
離得近的幾個同學下意識地捂住了鼻子,但很快,這種嫌惡又被同情覆蓋。
「看看,當媽的心裏全是孩子,自己捨不得喫,都給孩子留着……」
「唉,可惜女兒不領情啊,剛纔還想甩開她媽媽呢。」
「這味道……真是可憐天下父ṭű̂⁴母心,再怎麼樣也是媽媽的心意啊。」
媽媽像是完全沒聞到那令人窒息的氣味,她固執地把塑料袋往我懷裏塞,聲音哽咽。
「拿着吧,晚晚……別餓着自己……媽媽這就走,不給你丟人……」
她說完,真的作勢要轉身離開,身體卻晃了一下,顯得無比虛弱。
立刻有旁邊的同學扶住她,眼神里充滿了譴責和鄙夷。
室友小雅猶豫了一下,輕輕碰了碰我的胳膊,聲音壓得極低。
「林晚……先拿着吧,這麼多人看着呢……」
我麻木地接過了那幾個散發着惡臭的塑料袋。
媽媽被攙扶着離開。
歡迎會草草結束。
我逃也似的衝出去,將那幾個惡臭的塑料袋扔進了垃圾桶。 
-3-
從那天后,媽媽好像突然滿足了,對我漸漸減少關注。
「你上大學了,媽也懶得像以前那樣管你。」
「有什麼想買的就買吧,想玩就玩,想穿什麼就穿什麼。」
「生活費一千,多的沒有了。」
一千的生活費剛好是不用我出去打工,但只能省喫儉用的額度。
我雖然疑惑,但樂得自由,按照自己的節奏開始了普通的大學生活。
但我總感覺身邊有很多視線。
不再是單純的打量新生,而是像看猴一樣。
「看,就那個,開學那天嫌她媽丟人的……」
「嘖嘖,聽說她媽給她帶的喫的,她轉頭就扔了,真沒良心。」
「噓,小點聲,人家過來了……」
沒關係,最多兩週,他們就會忘了這件事。
我已經習慣忍耐了。
但時間一天天過去,那些視線一點都沒變少,除了走在路上,連上課時都會有人悄悄打量我,甚至拿出手機開拍。
這感覺就跟在家被媽媽偷窺一樣。
這不正常!
到底怎麼回事?
我茫然又焦躁,甚至生起了休學的念頭。
小雅坐在自己書桌前,時不時偷瞄我,最後終於拿起手機走過來。
「林晚,你看看這個……」
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短視頻平臺的賬號主頁。
頭像是媽媽那張慈祥的笑臉。
賬號名「含辛茹苦養女記」,粉絲數好幾十萬。
我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急忙點開置頂的視頻。
全都是偷拍的我的日常。
我穿着淘寶買的便宜衣服走在路上,因爲周圍不友好的目光低頭駝背。
「唉,看看這孩子,又買新衣服了,我和她爸辛辛苦苦賺的錢,大頭都給她了,但這樣下去還是不夠……」
點開另一個視頻。
我在食堂低頭喫飯,對面坐着幾個新認識的同學。
「看看,喫飯就知道玩手機,也不跟同學多交流,這樣下去怎麼行?性格太孤僻了……」
第三個視頻,畫面更近,角度更刁鑽,清晰地拍到我書桌忘了扔掉的零食包裝袋。
「這孩子,寢室衛生也不搞,說了多少次也不聽!在家就這樣,沒想到上大學了還這麼邋遢!我這當媽的,真是操碎了心啊……」
每個視頻的評論都跟着她一起對我評頭論足。
「幹嘛總是低着頭?是知道自己不好看嗎~」
「笑死,她還以爲自己多受關注呢,偷感這麼重。」
我像動物園裏赤身裸體被觀賞的猴子。 
-4-
我坐在牀上,渾身發抖,死死盯着小雅。
「她怎麼拍到的?」
小雅臉上露出不忍的神色,翻出一個羣聊截圖。
「她建了個粉絲羣,每天都在羣裏發紅包,鼓勵大家提供你的動態,說是看護費。」
「張麗和李青青也在裏面,你在寢室那些視頻是她們發給你媽的。」
截圖裏,是媽媽還在羣裏發消息。
「感謝同學發來的上課照片,紅包已發!孩子上課走神了,我這當媽的真是擔心她跟不上啊![流淚]」
「收到熱心學長髮來的晚晚去圖書館視頻,紅包奉上!看到孩子知道學習了,媽媽就放心了!大家繼續幫我看着點啊!」
我成了媽媽博取同情和流量的表演道具!
巨大的憤怒和噁心感洶湧而上,沖垮了恐懼,我猛地攥緊了拳頭。
「林晚……你還好吧?」小雅擔憂地看着我。
我抬起頭,迎上她的目光。
「我沒事,只是突然想通了。」
她是故意的,讓我放鬆警惕露出各種小缺點,然後通過攝像頭放大。
她根本不愛我。
她只愛被衆星捧月的自己。
那我也沒必要把她當媽看了。
晚上熄燈後,我在平臺上也註冊了一個賬號。
沒有透露真名和學校,看起來只是個分享日常生活的賬號。
第二天,我開始節衣縮食,去找了個兼職,開始每天發視頻。
沒有抱怨,沒有賣慘,只有簡短的文字和圖片。
「下課,圖書館充電一小時。」
「食堂的土豆絲,1.5 元,省錢又下飯。[圖片]」
「晚班開始,加油![圖片:奶茶店忙碌一角]」
「今天的工資結清了,離目標又近一點。[圖片:幾張零散的紙幣]」
最後一張圖是一張打碼的轉賬截圖,是媽媽給我的一千生活費。
-5-
起初,這個小小的賬號像投入深海的石子,只有零星幾個點贊。
但隨着粉絲數持續增長,賬號逐漸多了一些好奇的評論。
「等等,這個宿舍背景,這個桌子擺設,怎麼感覺和某個親子博主的女兒一樣?」
「我也覺得!那個媽不是一直說她女兒在家嬌生慣養,花錢大手大腳,嫌棄家裏窮嗎?怎麼女兒自己在勤工儉學?」
「那個媽不是說每月給女兒三千生活費嗎?怎麼這姑娘的生活費只有一千?」
魚兒開始咬鉤了。
我趕緊更新了一條動態。
「這個賬號只是爲了記錄我的日常,不想牽連其他人,請大家不要提及其他賬號,也不要去其他博主那裏提到我。」
「我不想被媽媽看到我的賬號,我還打算攢錢在母親節那天給她一個驚喜呢。」
大衆最容易同情示弱的人,果然沒多久又漲了一波粉。
「這麼懂事……怎麼感覺不像一個人?」
「小姑娘不想掉馬,再觀望一下吧,而且我覺得那個媽媽的視頻怪怪的,以後就看這邊的視頻了!」
沒過多久,媽媽那邊的眼線也拍到了我在奶茶店打工的樣子。
很多人開始在媽媽的賬號下疑惑爲什麼我會去打工。
「阿姨,你女兒這生活水平,真像你說的每月三千?」
「對啊,天天素菜,打工到深夜,衣服也舊舊的……三千?騙鬼呢?」
「含辛茹苦養女記」的評論區,迅速被這些質疑聲淹沒。
媽媽顯然慌了。
她立刻發佈了一條新視頻,看起來憔悴又焦慮,眼神里充滿了被誤解的委屈。
「唉,孩子大了,開銷也大,我省喫儉用,每月雷打不動給Ŧŭ̀₆她三千生活費,就是怕她在外面受委屈啊……可這孩子總說不夠花……」
她對着鏡頭,聲音帶着哭腔。
「這孩子肯定是在外面捅了大窟窿,欠網貸了!不然好好的爲什麼要去打工?還把自己弄得那麼可憐?家人們,你們幫我分析分析,是不是這個理兒?」
這條視頻如同一顆深水炸彈,在她龐大的粉絲羣裏引爆。
一部分忠實的媽媽粉立刻被點燃了情緒。
「我就說嘛!那丫頭看着就不老實!」
「肯定是網貸了!現在的大學生啊,唉!」
「阿姨別難過,我們知道你委屈!這種女兒就是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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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看着評論區迅速被支持她的聲音淹沒,看着那些痛罵白眼狼女兒的留言,臉上露出瞭如釋重負的笑容,甚至帶着一絲得意。
她以爲自己又一次成功地用謊言和表演扭轉了輿論。
我的賬號突然湧入了一大波人,每天用最髒的話辱罵我。
我充耳不聞,截圖存證,來一個拉黑一個,無事發生一樣,照樣每天打工上學寢室三點一線。
我請張麗和李青青喫了幾頓飯,她們就答應不再偷拍我了。
當然還有我警告再偷拍,我就把她們掛上我的賬號,畢竟我現在也有幾萬粉絲了。
很快到了ṱùₑ母親節。
我用這段時間攢的錢買了一條金項鍊,趕在週末回了家。
一進家門,媽媽看到是我,滿臉驚愕,下意識把手機藏在身後。
「你怎麼回來了?」
「媽,母親節快樂,這是我用暑假兼職攢的錢給你買的……」
我乖巧地拿出禮盒,抱了抱她。
她身體有些僵硬,也沒抬手回應我。
我瞟到了她手機界面,果然正在編輯文案:「母親節了,女兒果然沒半點回應,我就一個人孤零零地過吧。」
媽媽放開我後,似乎想到了什麼,眼珠一轉。
然後毫不客氣地收下禮盒,拿出裏面的金項鍊,挑剔地把玩了幾下,隨意扔回盒子。
「算你懂事,回去吧。」
「但是現在已經晚了,我想在家睡一晚。」
「嘖,你的房間早就當雜物間了,沒有牀,你暑假再回來吧。」
我不疑有她,只是離開時摘下胸前彆着的隱藏攝像頭。
你會怎麼做呢,媽媽?
如果你真心接受的話,我們不必鬧得那麼難看……
然而當天晚上我回到寢室,媽媽就更新了視頻。
她捂着臉痛哭。
「母親節啊……我唯一的金項鍊,她一聲不吭就拿去賣了!那是她姥姥留給我唯一的念想啊!我找到那家店,跪着求老闆……才贖回來……我的心都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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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的視頻瞬間衝上熱榜,標題「現在的年輕人都是精緻利己主義」。
不明真相的網友對我的網暴達到了巔峯。
「白眼狼,你怎麼還不去死!」
「我認識她,開學第一天就出名的不孝女!」
「畜生別上大學了,先學會做人吧!」
三個室友爲了避風頭都出門了,就剩我一個人在寢室裏,有人在樓下辱罵我,有人往門縫裏塞我的遺照。
媽媽還在視頻裏假惺惺地呼籲「大家不要怪晚晚,都是我的教育失敗,我不是個好媽媽……」
然後坦然迎接一系列「你是個偉大的媽媽」「總有人不配做你的女兒」的讚美。
我徹底認清了現實。
媽媽是真的不管我死活。
等熱度差不多了,我才把早已準備好的兩條視頻分別發送。
第一個是一段清晰的偷拍視頻。
「媽,母親節快樂。這是我用暑假兼職攢的錢給你買的……」
「算你懂事,回去吧。」
「但是現在已經晚了,我想在家睡一晚。」
「嘖,你的房間早就當雜物間了,沒有牀,你暑假再回來吧。」
最後附上我的購買記錄。
第二個是一個對比視頻。
一半是媽媽對着鏡頭,眼眶含淚,聲音哽咽。
「記得女兒十八歲生日那天,我這個當媽的,天沒亮就起來忙活,做了一大桌子她愛喫的菜,忙得腰都直不起來,差點累暈過去……就想着給她一個難忘的成人禮,可這孩子怪我沒做好,帶着她朋友出去喫了……」
另一半是朋友拍下來的慶生視頻,但拍到半路,投影儀映出一個血淋淋的、令人極度不適的影像,是我出生連着臍帶和胎盤的樣子。
緊接着,是媽媽那充滿怨毒的聲音在背景響起。
「我過了十八次母難日,女兒居然就知道自己過生日!」
朋友們驚慌失措,紛紛找藉口逃離。
視頻最後定格在我當時煞白驚恐的臉上。
視頻發出不到十分鐘,再次爆上熱榜。
我的手機瘋狂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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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媽媽打來電話,她應該已經看到我的賬號了。
而她那個「含辛茹苦養女記」早就被推上了風口浪尖。
「我的天!那個胎盤視頻看得我頭皮發麻!這是親媽乾的事?!」
「臥槽!反轉來得太快!這媽嘴裏有一句實話嗎?!」
「原來金項鍊是女兒自己打工買的!這媽居然倒打一耙說女兒偷賣?!」
「太窒息了,這控制慾,這表演型人格!女兒是她的道具吧?!」
「@含辛茹苦養女記出來走兩步?解釋解釋?」
剛接通,尖利的咒罵幾乎要刺穿我的耳膜。
「林晚!你個小賤人!挨千刀的白眼狼!那個破賬號是不是你搞的鬼?!你想逼死我是不是?!」
宿舍裏瞬間安靜,連對面牀鋪刷短視頻的聲音都停了,我的聲音在安靜的寢室裏異常清晰。
「那你呢?你又爲什麼要弄你那個賬號呢?『含辛茹苦養女記』?」
電話那頭像是被驟然掐住了脖子,只剩下粗重、混亂的喘息。
幾秒死寂後,更猛烈的風暴炸開了,她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爲什麼?!你問我爲什麼?!」
「因爲我他媽最後悔的就是生了你這個討債鬼!林晚!要不是爲了生你,我會變成現在這個鬼樣子?!肚子上一堆爛肉,胸也垂了!你爸現在都不肯正眼看我!我所有的不幸都是因爲你!是你吸乾了我的血!毀了我的人生!你怎麼不去死啊!」
惡毒的詛咒一句句向我砸來。
原來如此。
這就是她內心深處最真實的聲音。
我不是她的女兒,我是她的劫難,是她不幸人生的罪魁禍首。
我臉上一片冰冷,竭力控制住聲音平穩。
「好,那你就當沒生過我吧。」
說完,我切斷了通話。
世界安靜了。
我微信發了她一張斷絕關係協議書,卻發現自己已經被拉黑了。
當然,連帶着那點可憐的生活費也切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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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媽媽決裂後,我編輯了一條新動態。
「謝謝大家的關注和支持,生活費和學費問題,我會自己想辦法解決。」
「打工雖然辛苦,但很踏實,賬號暫時不會更新了,我需要時間專注學業和工作,有緣再見。」
沒有賣慘,沒有控訴,只有平靜的陳述。
之後我像個被擰緊了發條的陀螺,課表排得滿滿當當,課餘時間也全部被兩份兼職填滿。
我那個小小的賬號,雖然聲明瞭暫停更新,但粉絲數依舊在緩慢爬升。
偶爾登錄後臺,我總能在一片溫暖的鼓勵聲中,看到幾個頂着默認頭像,言辭極端惡毒的新賬號在評論區瘋狂謾罵。
「踩着親媽的血上位,良心被狗喫了?」
「裝什麼獨立女性Ṱű₀?還不是靠你媽那點事博眼球?不要臉的賤貨!」
「等着吧,老天爺遲早收了你這種不孝的東西!」
很快,不只是我,很多粉絲都猜到這些賬號後面是誰了。
不用我開口,她遭到了更猛烈的羣嘲。
「有些戲精怎麼還冤魂不散啊,看到女兒現在過得開心舒適,要氣瘋了吧?ŧũ̂₁」
「老天爺要收也先收你這種不配爲人母的東西!」
「活的極品老媽,前排打卡~」
她又破防註銷了這些賬號。
很快暑假要到了,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號碼突然找上我。
中年男人頤指氣使的聲音傳來。
「晚晚,你媽最近情況很不好,飯也不怎麼喫,整宿整宿地哭,人都瘦脫形了,你暑假回來給她道個歉,哄哄她,畢竟是親媽,血脈連着筋呢。」
我冷笑一聲,每次都當個無辜的旁觀者,現在媽媽發瘋沒了擋槍的我,他又開始裝好人了。
「爸,她變成這樣,你真的覺得只是我的錯嗎?每次我們吵得你死我活,你又在哪?你安慰過她一句嗎?調解過一次嗎?她爲什麼會變成今天這個鬼樣子,你心裏真的一點數都沒有嗎?」
電話那頭瞬間沉默了,緊接着惱羞成怒。
「林晚!你反了天了?!怎麼跟你爸說話的?!你媽瘋,你也跟着瘋是不是?我真是造了八輩子孽,攤上你們這種妻女!不可理喻!」
「那正好,你眼不見爲淨。」
我沒再給他咆哮的機會,直接按斷了通話,拉黑。
因爲之前有不好的回憶,我不打算給自己過 19 歲生日。
但到了當天,噩夢還是捲土重來了。
我早上起來,看到無數個羣聊都在瘋狂地刷着同一個直播間的鏈接,標題觸目驚心。
【母難日!生不如死!女兒逼我走上絕路!】
-10-
我心跳漏了一拍,連忙那個鏈接。
直播畫面劇烈晃動,鏡頭裏是學校行政樓樓頂。
媽媽對着手機前置攝像頭,憔悴了不少,哭得涕淚橫流。
「家人們!看看我這個媽當得多失敗啊!今天又是我女兒的生日!也是我的母難日啊!十九年前,我拼了半條命生下她……換來的是什麼?是她的嫌棄!是她的算計!是她要活活逼死我啊!」
樓下已經聚集了不少學生和老師,對她指指點點。
她嘴角微微揚起,突然對着鏡頭,用盡全身力氣嘶吼。
「林晚,我知道你在看!給我滾出來!不然我今天就從這裏跳下去!讓全世界都看看你是怎麼逼死親生母親的!讓你一輩子都揹着逼死親媽的罪名!」
直播彈幕瞬間爆炸,亂成一團。
「天啊!真跳啊?快報警啊!」
「這當媽的也太極端了吧……」
「女兒呢?快出來啊!再怎麼樣也是你媽啊!真要逼死她嗎?」
「是啊,就算她有錯,生養之恩大於天啊!卸載個賬號能有多難?先救人啊!」
「樓上聖母滾!沒看之前的反轉嗎?這媽就是個戲精!」
「就是!道德綁架!以死相逼!太可怕了!」
「不管怎麼說,人命關天!先穩住她啊!」
她根本不在乎這會不會徹底毀掉我的大學生活,我會不會因此身敗名裂。
我死死盯着屏幕裏那張扭曲的臉,穩住心神,打電話叫消防隊。
穿着橙色救援服的消防員已經迅速在樓下展開了巨大的救生氣墊。
我推開人羣走了出去。
她看到我,立刻繃不住了,似乎想上來撕了我。
「終於捨得出現啦,你這個該死的白眼狼!」
「把你那個破賬號給我註銷!我數三聲,不然我就跳!」
我卻沒有如她所願,而是若無其事地往前逼近幾步。
「那你跳吧。」
她滯了一秒,不可置信地瞪着我,下意識後退一步,卻差點踉蹌着摔下去,連忙穩住身形,狼狽地向前撲。
就是這點反應,讓我堅信了一點。
她不會跳的。
直播間一直在刷的「別跳」也噎住了,變成了一連串的「????」。
「你說什麼?!我真會跳的!你會被罵一輩子。」
「不會的,頂多過兩個月,網上就沒人會記得你了,我也不會去給你上墳,你老公更不會。」
她雙眼猩紅,像是被我說的話嚇到了,聲音逐漸沒了底氣。
「你這個小賤人……你不怕以後過生日的時候午夜夢迴,夢到我來索你的命嗎!」
「那我把生日改改期好了,改到十個月前。」
我惡意笑出聲。
「那天是你的爽爽日。」
-11-
時間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
樓頂的風還在呼嘯,身後的圍觀羣衆卻開始騷動,有人發出了第一聲「噗嗤」,然後連鎖反應出一堆忍俊不禁的笑聲。
直播間也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哈哈哈哈哈哈神他媽爽爽日!我頭呢?!」
「救命啊哈哈哈哈!這姐妹是懂反殺的,邏輯鬼才!」
「哈哈哈哈看她的表情,CPU 直接乾燒了!」
「代入感太強了!誰懂啊!我爸媽也這樣!道德綁架 PUA!『爸媽都是爲你好』!」
「樓上+1!我媽也說生我差點沒命!我:那你別爽啊!哈哈哈哈!」
「心疼小姐姐!攤上這種媽真是倒了血黴!爽爽日紅包接好!(刷火箭)」
不過十幾秒,直播間人氣暴漲,熱度遠遠超過了媽媽剛纔賣力的吆喝。
沒人再關注媽媽的表演。
她驚慌失措地怒吼着,但被越來越響的笑Ŧùₐ聲蓋住了。
就在同時,早已在側面埋伏好的消防員迅猛撲出,牢牢抓住了她的胳膊,將她從危險的邊緣拽了回來。
直播也戛然而止。
剛纔還議論紛紛的人羣也安靜了,無數道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才意識到我只是在轉移媽媽的注意力。
我面無表情地轉身撥開人羣,離開現場。
沒有想象中的快意恩仇,只有疲憊,和一絲揮之不去的悲涼。
我知道,那個站在天台邊緣被拖回來的女人,在那一刻真正被抽走了全部的魂魄。
表演型人格最恐懼的,莫過於無人在意自己,就算有,也是被當做消遣的笑話。
她徹底垮了。
但這不是我想看到的。
互聯網的記憶是短暫的,這個鬧劇很快被新的熱點覆蓋,校園裏好奇的目光也逐漸減少。
媽媽的賬號也被舉報封禁,人也銷聲匿跡了。
但平靜並未持續太久。
暑假過後,我再次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
「是林晚嗎?你媽出事了!」
-12-
在我這裏喫癟之後,媽媽不敢再招惹我,就去纏着爸爸。
但爸爸不會慣着她,直接就是冷暴力,對她所有的歇斯底里都不聞不問,最後甚至直接搬出去住了。
媽媽每天跟蹤他,然後在前幾天意外發現他在外面養的小三。
我馬不停蹄地趕到爸爸的單位。
剛踏進去,就聽見那穿透力極強的尖利哭嚎。
辦公樓門口圍了一圈人,指指點點。
人羣中心是媽媽。
她坐在地上,頭髮凌亂,臉上涕淚縱橫,糊掉了廉價的妝容,用力拍打着地面,聲嘶力竭。
「林建國!你個沒良心的王八蛋!我跟着你喫了多少苦?給你生兒育女,伺候你爹孃!你就這麼對我!今天你不給我個交代,我就死在這裏!看看你們林主任是怎麼逼死結髮妻子的!」
這番話似曾相識,幾個月前,她也是這麼逼我的。
但區別是,在場大部分人都知道她之前的鬧劇,已經沒人信她的崩潰了。
上了年紀的員工們都憋着笑,像看猴一樣竊竊私語。
她見了我,像是不認識一樣別開眼,接着哭天喊地。
我給林建國發短信,他再不出現,我就把他包小三的事捅到他公司內網,讓他老臉丟盡。
於是不到十分鐘,宣稱請病假的林建國就出現了。
帶着個年輕的女人。
媽媽喉嚨裏發出一聲怪異的嘶聲,猛地從地上彈起來,朝我爸和他身邊的女人撲過去。
「林建國!你這個畜生!你對得起我!還敢把小三帶過來示威!」
林建國輕鬆把她推開,狠狠刪了一巴掌,彷彿看着什麼骯髒垃圾。
「簡雲芳!你鬧夠了沒有?看看你現在像什麼樣子!瘋婆子!」
「之前去女兒學校鬧自殺,今天來我單位鬧自殺,一天天表演給誰看?我明天就送你去精神病院!」
-13-
媽媽彷彿猛地被潑了一盆冷水,整個人癱軟下去。
圍觀人羣的議論聲越來越起勁,無一不在罵她。
「瘋婆娘害人害己啊。」
「老作精,一把年紀了玩一哭二鬧三上吊,難怪老公孩子都嫌棄。」
「林主任真可憐,攤上這樣的老婆。」
我站在人羣外圍,一股冰冷的憤怒在我血液裏奔湧。
他以爲他還能像過去二十年那樣,穩穩地坐在岸上,冷漠地看着我們母女在泥潭裏掙扎撕咬,他再出來扮演那個無可奈何的「好人」?
休想。
就在這時,大門被一羣警察推開。
「林建國,有人舉報你偷稅漏稅,參與重大經濟詐騙案件,請跟我們走一趟配合調查。」
林建國滿臉驚愕。
「不可能!誰舉報我?」
「我們有足夠的證據鏈,舉報者應該暗自調查你很久了,不會錯的。」
林建國目光穿過人羣,極其複雜地看了我一眼。
他被帶走調查,那個年輕女人見勢不對,立刻拋下他離開了。
媽媽卻像是突然找到了發泄口,抓住我的手臂。
「林晚,是你乾的!你這個喪門星!你毀了他,你毀了我最後的精神支柱啊!你讓我以後怎麼活?!你怎麼不去死!」
彷彿是對我說,又彷彿是對世界說。
「我恨你,我恨你們所有人!如果我沒結婚生孩子,我現在會快樂,不會變成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她的唾沫星子噴在我臉上。
周圍是死一般的寂靜,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們這對「瘋癲」的母女身上。
我抬手輕鬆推開瘦弱的她,聲音異常平靜。
「那我就有錯了嗎?」
「我只是剛好被你生下來,我有錯嗎?」
她僵住,情緒中斷, 呆滯又茫然地看着我。
「媽媽,我永遠會同情你, 因爲你是我媽媽,因爲你確實過得很苦。」
「但是我同情你, 不代表我還能接受你, 我無法接受你以前爲了發泄你的委屈, 就想方設法地毀了我, 把我的生日變成你的受難日。」
「我更無法接受, 你在爸那裏受的所有痛苦, 通通都算到我頭上!」
「既然你那麼恨我, 那我們正式斷絕關係,從此以後你自由了,我也自由了。」
她失魂落魄地看着我, 看了很久, 彷彿第一次真正看清自己女兒的臉。
最後, 她猛地轉過身,像個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 跌跌撞撞地衝了出去。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清醒狀態下的她。
-14-
我爸偷稅漏稅數額坐實, 丟了公職,喫了幾個月的牢飯。
他出來時,外面早已天翻地覆。
那個依偎在他身邊的年輕女人, 捲走了他僅剩的財產, 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賴以維繫體面和優越感的一切, 在短短幾個月內,土崩瓦解。
他拖着疲憊的身軀和滿身的落魄, 在一個雨天找到了我打工的咖啡店外。
他聲音沙啞, 帶着濃重的疲憊,試圖擠出一個笑容。
「晚晚,爸知道錯了,以前是爸不好, 忽略了你們娘倆……」
「但我只是父愛無聲啊!我們終究是一家人,血濃於水啊……爸以後……」
我打開他的手。
「林建國,你自己的老婆不管, 憑什麼讓別人來幫你管?每天兩腿一蹬就是冷暴力,壓力都讓我來扛, 你自己倒是在外面有了溫馨的小家庭, 我呢?」
他的臉色在雨水中變得慘白,只剩下狼狽和難堪。
「現在你山窮水盡了, 小三跑了,想起我這個女兒了?想起要『血濃於水』了?想要人給你養老送終了?」
「沒門。」
「去找你的小三吧,我把她家地址發你了,祝你們百年好合。」
說完,我轉身推門回到店裏,隔絕了他瞬間變得怨毒絕望的目光。
幾天後,我正在圖書館啃着厚厚的專業書,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新聞推送的標題。
林建國拖着小三出車禍了。
我手指頓了一秒,然後面無表情地劃掉。
又過了一週,一個沒有寄件人信息的普通快遞送到了我的宿舍。
是《解除父母子女關係協議書》。
旁邊,還有一個摺疊起來的首飾盒。
裏面靜靜地躺着那條曾經引發無數風波的金項鍊。
旁邊壓着一張小小的紙條,上面只有一句話。
「你自由了, 我也自由了。」
沒有如釋重負的狂喜,也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意。
我終於明白, 我永遠無法真正恨她, 那個生了我又恨着我的女人。
但也永遠無法再靠近她,那團曾試圖將我一起焚燬的火焰。
我拿起筆,簽下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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