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竹月

我的阿孃是罪奴,發賣到永安侯府後,被醉酒的侯爺強佔懷上了我。
待我一出生,就連同阿孃一起被送到莊子上養着。
阿孃卻按照世家小姐的標準培養我。
只因主母生不出孩子,她幻想着有一日能送我回府過上好日子。
直到一日深夜,阿孃慘叫着醒來。
她顫抖地抱住我,眼中盡是慶幸。
從那以後阿孃砸碎了琴、掰斷了簫、燒燬了筆墨紙硯,不准我再碰那些東西。
將我養的,比鄉下女子還要粗糙。

-1-
「我的月兒!」
我因白日貪嘴多喫了一塊糕被罰跪在外面。
聽到阿孃的叫聲,原本昏昏欲睡的我立刻跪直了身子。
夢裏的燒雞剛要到嘴邊,又沒了。
我有些惆悵。
原以爲是又要被竹棍打手心兒了。
細分辨,卻與往日的憤怒似乎又不太一樣。
似乎,夾雜着驚恐。
我來不及細想,爬起來朝着屋裏跑去。
「阿孃?」
我推開房門,看到阿孃披頭散髮地坐在牀上。
屋子裏熄了蠟燭,月光順着我推開門的舉動灑了進去。
照在她的臉上,平添了幾分慘白。
她眼神含着絕望,口中唸叨的月兒,四處慌張地尋找着什麼。
「阿孃……」
我又喚了一聲。
這,才吸引了她的視線。
阿孃看向我的眼神一向是哀怨跟恨鐵不成鋼的。
今晚,卻多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似乎,是害怕跟恐懼。
還未等我細究,她已經衝過來抱住了我。
「我的月兒……」
阿孃甚至焦急的,連鞋子都來不及穿。
赤足踩在冰涼的地面上,看得我有些不是滋味。
畢竟,阿孃從府上帶來的唯一一雙緞面的鞋子,已經被她賣掉給我換了筆墨。
那粗布納的鞋,已經讓她腳上生了無數凍瘡。
如今連鞋都不穿,多冷啊。
她抱我抱得很緊,讓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我在她的懷裏瑟縮了一下,艱難地抬起手輕撫她的背。
白日被打過的手心傷痕未褪,剮蹭在阿孃的粗布寢衣上有些麻麻酥酥的。
又疼又癢。
「阿孃,你別生氣了,明日我再也不偷喫了。」
「我會好好學琴,好好練字。」
阿孃渾身一顫,眼淚似乎淌得更加洶湧。
微亮的溼意順着阿孃的面頰鑽進了我的衣領之中。
我便知道,阿孃還在哭。
也不知道她哭了多久,才放開我。
她用紅腫的眼睛凝視着我,彷彿在看着什麼珍寶。
良久,才顫抖着開口。
「月兒……你今年,幾歲了?」
我更加不解了。
「八……八歲……」
我前日才過的八歲生辰。
莊子上的嬤嬤心疼我,偷偷給我下了一碗長壽麪。
裏面還臥了一個油光鋥亮的大雞腿。
只可惜,我纔剛喫一口,就被阿孃發現。
她一邊打我一邊哭,我嚇得心思也不在那碗麪上了。
阿孃又哭了,輕撫着我的手心,低聲呢喃。
「來得及……還來得及……」
阿孃將我抱回了牀上,帶着濃重的鼻音哼着童謠哄我入睡。
迷迷糊糊的,我睡着了。
今夜,是我睡得最踏實的一次。

-2-
第二日醒來,阿孃已經不在旁邊了。
我看了看日頭,暗道不好。
往日這個時間,我應該是在練蕭的。
阿孃說清晨氣息足,必須練滿兩個時辰才能停下。
我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只求阿孃沒有發現。
低頭悶跑時,不小心撞上了一個人。
我抬頭一看,居然是阿孃。
心下一慌,條件反射地跪了下來,伸出了手心。
「阿孃對不住,今日是月兒睡過了……」
想象中的懲罰沒有到來。
阿孃愣了愣,紅了眼眶。
她蹲下身子,將我扶起來。
「快來看,阿孃給你做了什麼喫食?」
是兩個熱氣騰騰的荷包蛋!
還加了甜酒醪糟在裏面,誘人的氣息直往我鼻尖鑽。
平日裏,我的早膳只有一個水煮蛋。
還被剝去了蛋黃,只能食外面的蛋清。
晌午喫得稍微好一些,能沾一些帶油水的菜,但葷腥是萬萬不能碰的,就連米麪,也沒有。
雖然莊子上,常年也見不到一些葷腥。
阿孃把府上送來的月例,都花在了給我請師傅上了。
傍晚,則是隻能喫些白水燙過的青菜,連鹽也不曾放。
所以,我很瘦。
嬤嬤的小孫子才五歲,個頭看起來都比我要高些。
「月兒你記住,女子應當身輕如燕纔好看。沒有哪個世家小姐是膀闊腰圓的,你是永安侯府的小姐,一定一定不能貪嘴,只有腰如楊柳,你主母纔會喜歡你。」
阿孃如是說道。
我似懂非懂地點頭。
嬤嬤看着我小臉蠟黃,眼裏盡是無奈。
「愣着幹什麼?阿孃特意給你做的,快喫啊。」
阿孃的催促聲換回了我的神思。
在她期待的目光下,我低下了頭,紋絲不動。
我不敢。
我害怕聽到阿孃歇斯底里的哭聲。
也害怕見到她失望的神情。
阿孃沒說什麼,摸了摸我的頭就出去了。
沒一會兒,她又折返回來。
來來去去好幾趟,小小的偏房裏擺滿了物件。
阿孃平靜地看着我。
「月兒,你放心喫,以後這些東西,都不用在學了。」
「以後,你想喫什麼,就喫什麼。」
她砸碎的那架琴,是她變賣了頭上的朱釵買來的。
那些筆墨紙硯,讓她從府上帶來的衣裳鞋襪一件不剩。
那支簫最爲珍貴,是她當了祖父留下來的玉佩,給我買來的。
如今,她當着我的面全部砸了個稀碎。
彷彿,在發泄着什麼劫後餘生的怒氣。
我終於回過神來。
我想要去抱她。
她卻溫柔地拉着我,踏過滿地狼藉,重新端起碗。
一口一口地,餵我喫了下去。
我撐的有些難受。
因爲從來沒有喫到這麼飽過,我積食了。
上吐下瀉不說,還發起了高熱。
阿孃抱着我,手足無措。
嬤嬤嘆息了一聲,將照顧我的擔子接了過來。
好起來後,由她照顧我的一日三餐。
嬤嬤是府裏的老人了。
我們娘倆被送到莊子來的時候,她自願跟着我們一起。
也是,在這個莊子唯一對我們好的人。

-3-
阿孃忙着在廚房跟嬤嬤學我最愛喫的雞蛋麪。
我百般無聊地在外面閒逛。
兩個在莊子上的下人看到我,沒好氣的瞥了我一眼。
「你那個醜孃親終於想通了?本來就是低賤的命,還非要當什麼大小姐,這不是寒磣自己麼!」
「老爺送來的月例本來就有咱們下人的份,以前倒好,都被人糟蹋着請些勞什子師傅,非要學那富貴人家的東西!這山雞啊,就是山雞,還妄想着變鳳凰?」
除了嬤嬤,莊子上的人沒有把我跟阿孃放在眼裏的。
平日已經習慣了冷言冷語。
今日,我有些生氣。
往日在我這裏,他們最多是陰陽怪氣的嘲諷我笨。
就是請來頂好的師傅,我也學不會小姐做派。
當着我的面侮辱阿孃,倒還是第一次。
誠然,我的孃親容貌確實有損。
原本我的祖父是城中有名的富商,被人陷害跟倭寇勾結,全家入獄。
當日才十六歲的孃親,臉上被烙下了一個深深的「囚」字。
她本來就生的極美,且皮膚白皙。
這個暗紅色的疤,像是醜陋的蜈蚣攀爬在她潔白如玉的面上。
對比之下,更顯可怖。
後來官家大赦,阿孃家的人卻都早已被磋磨死在了獄中。被
被放出來的,只有她自己。她頂着罪奴的印記,再也無法抹去。
她被人伢子賣到了永安侯府,在我爹喝醉之後被強佔。
聽說,第二日我爹看到了她的面容很,連滾帶爬的被嚇跑了。
生下我之後,原本我們母女二人是要被一起溺死的。
主母出面做主保下了我們,將我們送到了莊子上。
可在我心裏,阿孃是天下最好看的女子。
她臉上的那道疤,不是她的錯。
該被囚禁的,從來都不是她。
我想撲上去狠狠地將他們的嘴撕爛。
可我不敢。
阿孃說過,沒有一個嫡女會做出不端的舉動。
我若是言行無狀,是不會討得主母喜歡的。
縱然我氣的渾身發抖,卻也只能看着那兩個下人肆無忌憚的侮辱着我的孃親。
「嘁,像個傻子一樣,別人罵都不會還Ṫŭₔ嘴。」
其中一個朝我翻了大大的白眼,拉着另外一個轉身就走。
「站住。」
不知道什麼時候,阿孃已經站在了我的身後。
那兩個人面上還是不屑,卻還是停下了腳步。
阿孃微笑着,踱步走了上去。
「當初,大夫人送我們過來,便是將這莊子交給了我,我身份再低賤也好,在這裏,也是你們的主子。」
「月兒的身份自不用說,無論有沒有名分,她都是侯爺的孩子。」
阿孃的聲音溫柔,眼神卻狠厲了起來。
她抬手,一巴掌扇了過去。
「是誰,給你們的膽子在她面前如此妄言?」
阿孃除了對我,對待旁人是從來沒有發過脾氣的。
更難聽的話她也聽過。
我訝異她的轉變。
那兩個人的臉上終於浮現上了恐懼。
戰戰兢兢地跪下認錯。
阿孃轉身,面色沉沉地看着我。
「江竹月!」
自從那晚後,阿孃好久沒有叫過我的全名了。
之前每當這樣叫我的時候。
抵就是我的哪個師傅告訴她,我在某個方面並沒有天分。
學下去,也只是浪費銀子。
阿孃卻覺得是我不夠勤力。
她喚我全名的時候,代表她很生氣。
剛放鬆了幾天的我,又心驚膽戰起來。
可這次阿孃沒有叫我跪下,也沒有拿出竹棍。
她只是認真的看着我,語氣嚴肅。
「這是阿孃要教你的新東西。」
「遇到欺善怕惡的小人,就打回去!沒有人可以欺辱你,你無謂再端着所謂的小姐做派去謙讓傷害你的人。只有不退讓,才能保全好自己。」
「阿孃不要你再費盡心思去討主母的喜歡,也不要你回侯府什麼大小姐。我只要你,平平穩穩過完這一生。」
看着與往日判若兩人的阿孃,我愣了。
「聽清楚沒有!」
我被她吼的渾身一震。
阿孃的疤痕在陽光的照射下愈發的深沉,旁人看了會怕,我卻只有滿滿的安全感。
可我說不出來任何話。
只能,重重點頭。

-4-
我偷偷去廚房拾了一把糯米。
跟在阿孃身後,趁她不注意的時候一把灑在了她的身上。
阿孃被我的舉動逗的哭笑不得。
「這是在做什麼?」
我顫顫驚驚地往後退。
繼而,又鼓足勇氣的朝前一步大吼。
「我不管你是誰!趕緊從我阿孃身上下來!」
「把我的阿孃還給我!」
這個法子是嬤嬤的小孫子交我的。
聽說他們這是他們鄉下治被人奪舍的土法子。
雖然現在的阿孃很好。
但我更喜歡我原本的阿孃。
雖然我會累一些,還喫不飽。
但那是我的阿孃。
阿孃怔住了,然後笑着蹲下抱住我。
「現在的阿孃,你不喜歡嗎?」
我苦着臉,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喜歡的。」
「可我的阿孃,希望我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希望我身如輕燕,能跳出最好看的踏春舞。」
「阿孃說過,主母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我以後就是主母的孩子。雖然我只想當阿孃的孩子,可阿孃只有看到我回侯府纔會高興。」
「我不想,讓我的阿孃失望。」
阿孃什麼也沒說,緊緊地抱住了我。
「阿孃不要你再做任何人的孩子,就做我的孩子好不好?」
我忽然放心下來。
阿孃那麼愛哭,眼前這個一定沒錯。
當晚,阿孃抱着我,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從前啊,有一個孃親帶着她的女兒被人從富麗堂皇的府中趕了出來,這個孃親將自己的女兒培養得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女兒生得也好,膚如凝脂不說,那腰細的彷彿一隻手就能圍住,跳的一手好踏春舞。後來,府裏的大夫人把女兒接回了府上,孃親好生歡喜,想着女兒終於能過上好日子了。
果然,女兒回去之後變成了京中遠近聞名的貴女,她有才華、識大體,幫着大夫人掙了不少臉面。
在一次春日宴上,被將軍府的嫡子看中,求娶了過去。
女兒的大婚,孃親沒有被宴請,自從女兒走後,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過自己的孩子了,可那位孃親除了偶感傷懷之外,並沒有覺得有什麼問題。
畢竟,自己的女兒現在是嫡女的身份,自己的出現,只會讓她難堪罷了。
只要她知道,女兒現在過得很好,不用再跟着她過苦日子,不用再被人叫野種,就很好了。
可是,她最終還是見到了女兒……的屍體,此時的女兒高高隆起了腹部,毫無生氣地躺在那裏。
她從小教女兒嫡女的做派,所以入了大夫人的眼,所以被將軍嫡子看重。
她從小教女兒要謙讓和熙,不能言行無狀,所以婚後面對夫君的荒唐,她只能隱忍退讓。
她從小教女兒要恭敬孝順,不能頂撞長輩,所以她被婆母磋磨的生不如死,也不敢跟大夫人訴上一句苦。
最後,活生生地被磋磨至死。
「你說,這個孃親是不是很傻?」
我躺在阿孃的懷裏,昏昏欲睡。
我太小了,聽不出來其中的深意。
只覺得,把自己的孩子拱手給別人太傻了。
「是啊……自己的孩子,怎麼能給別人養了去呢……這個孃親該有多難過啊,這個女兒也很難過吧,大富大貴,怎麼比得上在孃親身邊呢……」
阿孃垂下了眼,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強打着精神,問阿孃故事的結局。
「結局啊,就是這個孃親瘋了,陪着女兒去了,後面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回到了女兒小的時候……」
我的眼皮愈發的沉重。
「這世上,哪有這樣的稀奇事啊……」
阿孃將我抱得很緊。
「是啊,所以遇到了,才知道彌足珍貴……」
我還想再說些什麼,阿孃輕輕捂住了我的眼睛。
「好了,故事講完了,快睡吧。」
我心滿意足地睡去。
阿孃之前是不允我同她一起睡的。
她時刻板着臉,讓我謹記我以後是主母的孩子。
「若你現在習慣了依賴我,日後怎麼辦?」
她以前好像,總是費盡心思地在斬斷同她的親緣。
醒來之後,阿孃跟前幾日一樣做了我的早膳。
我終於確定,她就是我的阿孃。

-5-
阿孃辭退了全部師傅,只留下了一個教我讀書的先生。
「撫琴奏蕭不學不打緊,斷文識字是萬萬不可懈怠的,女孩子只有讀書纔會知道這世間還有千萬種可能性,不是隻有依附某人,也不是隻有嫁人,才能過好這一生。」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眼裏浮上了一層淡淡的哀愁。
我謹記了這份惆悵,很用心地跟着師傅讀書。
而在其他方面,我有了完全的自由。
我可以在下學之後跟着鄉間的孩子們一起,肆無忌憚地奔跑在田埂之上。
原來從不准我多曬日頭的阿孃,現在毫不避諱的準我在正午時分跟着大家在地裏幫忙。
我摘回來的蔬菜瓜果,阿孃總是處理得格外細緻,再給我端上。
她會跟着嬤嬤一起鑽研我喜歡的喫食,侯府送來的月例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開支,全都花在了喫穿用度上。
莊子裏的下人,對我們也是一日比一日恭敬了起來。
我長得愈發的好了,皮膚呈現健康的小麥色,個子也竄了起來,明眸皓齒,看起來跟從前判若兩人。
只是我隨了阿孃的身材,怎麼喫,也不見圓潤。
我無憂無慮地長到了十三歲。
倘若日子能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
可在我十四歲生辰這天,主母來了。
阿孃張羅着,給我準備了一桌子的好菜。
主母來到的時候,看着一桌子的葷腥皺了眉。
在看到我之後,語氣更是有遮掩不住的不滿。
「阿照,當初你不是同我這樣承諾的。」
阿照,是阿孃的閨名。
我自打記事起,便生活在這莊子上。
對於主母,我是沒有印象的。
初次見她,她滿身都是威儀。
高高在上地昂着頭,似乎蔑視着目光所及的一切。
她與阿孃不同,面上光滑白嫩,髮髻一絲不苟的冠在腦後。
就連身後跟着的婆子,與嬤嬤也不是一個模樣。
她皺眉不滿的樣子,看得我不自覺打了一個寒顫。
見她目光遊離到了我的身上,我只能步步後退。
阿孃上前一步,將我擋在身後,隔絕了她探究的視線。
不知爲何,阿孃的語氣中生了幾分怨懟。
「是你不信守承諾在先,我將月兒交給你,你卻……」
主母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我瞧你是在這莊子上待得腦子壞掉了。我只在十四年前見過這孩子一面,你何時將她交與給我過?」
阿孃抬手,好似抹了一把淚。
「無論如何,月兒是我的孩子,我不會把她交給任何人,以後怎麼撫養,是我的事情。」
「這恐怕,由不得你。」
主母低頭,無奈地笑了笑。
「你往日,最擔心的不就是侯爺同他人又有了孩子,你的月兒沒有歸處。」
「前幾日,他陪同官家策馬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下來,傷了根本。如今同我一樣,都不會再有孩子了。」
她深吸一口氣,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江竹月,以後是永安侯府唯一的子嗣。」
阿孃怔了一瞬,隨即將我護得更緊。
「你大可從旁支過繼男丁入你侯府,不必將目光流連在一個女兒身上。」
主母搖了搖頭。
「只可惜,侯爺更看重自己的子嗣,不論男女,她都是要回去的。」
說罷,便向旁邊候着的小廝使了使眼神。
那些人會意,上前團團圍住了我。
阿孃面上閃過一絲驚慌。
而我,早已不是以前那個只知退讓的我。
阿孃教過,不退讓,才能保全自己。
我聽不懂她們兩個言語之間的彎彎繞繞。
我只知道,我不想回府,亦不想離開孃親。
常年的田間生活讓我並不羸弱。
那兩個小廝鉗制住我的一瞬間,就被我輕鬆躲過。
他們不死心,還想要上前來。
我反手一推,將人推倒在地後躲在了阿孃身後。
「阿照,你說會給我一個知書達理的嫡女!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孩子?!簡直荒唐!」
嫡母已然氣急,頭上的朱釵一晃一晃的。
她眼裏似乎產生了一些怨毒。
「你如今這幅模樣,能給這孩子什麼好的前程?你要她頂着罪奴子女的名聲,活一輩子麼?」
剎那間,我有些擔憂地看着阿孃。
我怕她,又將我交出去。
可的背脊,比任何時候都挺得直。
「人人都知我已經被赦免了罪奴身份,當日不過是聽信了小人,纔會被人伢子賣到你侯府,我本就不再是罪奴,我月兒也自不是罪奴之女!」
「我從未想過要框着她,她日後的人生如何,全憑她自己選擇。」
說完,她將我從身後帶了出來。
我堅定地朝她點了點頭。
「我不想回府,只想跟着阿孃。」
主母愣了一瞬,似是氣急。
咬牙切齒連道三聲好,命人強行將我帶走。
一時間,場面混亂了起來。
嬤嬤想要上前護住我,被人推倒在了地上。
我被強行帶到了主母身邊,阿孃也被牢牢鉗制住。
我即將被帶走的時候,阿孃撕心裂肺地喊了聲。
「你我之間幼時的情誼,全都不作數了麼!」
主母的腳步停了下來。

-6-
阿孃將她帶進了房裏,不准我進去。
我百般Ṱű̂ₜ無聊地坐在屋檐下,抬頭看着天邊的月亮。
嬤嬤自我身邊坐下,擦拭着我臉上的污漬。
我這個時候才知道,阿孃同主母之前曾是手帕交。
主母是尚書府家的嫡女,她的父親跟祖父曾是相交甚歡的好友,阿孃從小就同主母在一起玩耍。
後來祖父家出了事情,自然也就疏遠了。
當初主母看到新來的奴婢裏有着毀了容貌的阿孃,震驚不已,隨後輕描淡寫地留下了阿孃。
原本,她想的是給阿孃一個棲身之所。
雖然是下人,但好歹不用再顛沛流離,留在府中,也能照拂一二。
倘若沒有我名義上的爹的荒唐,這大抵就是阿孃最好的結局了。
「既是這樣,爲什麼她還要搶走我?」
嬤嬤嘆了口氣。
「你自小養在莊子上,不知道京城的事情。這個年頭,主母身邊每個子嗣,日子是很難熬的。侯爺看重血緣,如今不能再有其他孩子,自然是要你回去。」
「世人皆看重男子,殊不知女子的作用,比男子更大。你主母,打的是別的主意。」
我好像,有些理解那個故事裏的母親了。
可我相信,我的阿孃是不會這樣做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
久到我靠在嬤嬤的膝頭睡着了,她們纔出來。
主母變回了端莊自持的模樣,將頭上的朱釵插進了我的髮髻。
我想取下來,卻被阿孃制止。
「還不快謝謝主母。」
我只得乖巧行禮。
「謝過主母。」
她將我攙扶了起來。
「按道理,你該喚我母親。」
可這聲母親,我卻忸怩的叫不出口。
「罷了罷了,日後再說吧。」
主母在莊子上住了下來。
她同阿孃有了一個約定。
倘若我在一個月內,能心甘情願回府。
阿孃,便不能再有任何異議。

-7-
阿孃待我還跟之前一般。
除了讀書,其他的都任由我。
倒是主母,對我管束頗多。
我有些厭煩,但總覺得她跟母親自小交好,不好忤逆。
可主母她,攔不住我。
當我又要同莊子上的下人一起去田間的時候,她叫住了我。
「月兒,你曾嚮往過京中的風光?」
我老老實實地搖頭。
畢竟,我從未窺探過城中的繁榮。
嫡母的聲音似有蠱惑,將我按在了榻上。
「京中有你從未見過的喫食,也有比現在更好的府邸,那些繁華不是這裏能夠比擬的。」
「我同你父親會給你最好的生活,讓你衣食無憂,爲你尋得如意郎君。」
「你不想,同母親回去嗎?」
不自覺地,我對主母口中的未知產生了一絲嚮往。
在我愣神之際,一陣香味忽然鑽進了我的鼻尖。
那是阿孃將我昨日帶回來的紅薯烤熟的味道。
忽然,我就清明瞭幾分。
我笑着看向主母。
「您見過傍晚的落日嗎。」
「大家結束一日的勞作後,倚靠着坐在田埂上,喫着從家裏帶去的糕,看着落日沉沉落下。」
「就是嬤嬤很煞風景,總是會提醒我第二日先生會考我的問題。」
「害得我帶來的糕都喫不完,唯恐功課不好,被阿孃罵。」
這次,換主母眼帶着迷惘搖頭了。
是啊,四四方方的深院內。
誰有那個閒心靜下來看看落日呢。
「你阿孃,給你請了先生?」
我興奮的點了點頭,一把抓住了主母的胳膊。
「您今日跟我一同出去吧,落日很美,我帶您去看看。」
主母不由自主地被我拉着出去。
剛到門口的時候,我又不自覺地停了下來。
「爲何停下?」
我爲難的上下打量了主母的裝束。
「您這身,不太適合。」
我找了一件阿孃的衣衫給她換上。
主母雖有些不習慣,還是隨我去了。
她沒有隨我們一起幹活,只是坐在坎上靜靜地看着。
當我將手中紅薯興奮地舉起朝她揮了揮的時候,她遲疑了一瞬。
繼而,還是舉起手來回應了我
隱隱約約的,我看到她的眼眶有些泛紅。
傍晚,我將阿孃給我帶的糕給她分了一塊。
遞過去的時候,看到我自己髒兮兮的手,又不自覺地縮了回去。
可主母還是拿過去了。
她喫得很香。
比這幾日在莊子上用膳,都要香。
阿孃在門口等我們回去。
看到主母的裝扮愣了一瞬。
「沒想到,你也會有這樣的一面。」
主母不自然地撇過了頭,沒有說話。
一個月轉瞬即逝,我依然選擇了待在阿孃身邊。
主母這次沒有強求。
她帶着人,回去了。
我同阿孃一起去送她。主母第一次,將我摟在懷裏。
「若有難處,隨時來找我。」
我猶豫了一瞬。
「好的,母親。」
主母跟阿孃一樣,都是愛哭鬼。

-8-
原以爲,侯府那邊不會再來叨擾。
可沒想到,這次來的。
是我從未謀面過的父親。
「你爲何,要阻止我的女兒回去過那人人羨慕的好日子?」
他好像,還是不敢直視阿孃的面容。
這次,未等阿孃說話,我就先開口了。
「說稀罕你所謂的好日子,主母都已答應將我留在阿孃身邊,你還來做甚?」
我爹笑的猖狂又自大。
「婦道人家說的話能做什麼數?」
他的眼神閃過一絲狠戾。
「沒把我的子嗣帶回去,還想高枕無憂地待在侯府?做夢!」
阿孃原本垂着的頭忽然抬了起來。
「你把她,怎麼了?」
我爹笑的肆意。
「跟我回去看看不就得了?」
「不過啊,你可回不去,當初留你一條賤命,不過是看在她的面子上。如今她父親去世,我何必還忌憚她三分?」
看着他的樣子,我心裏莫名的顫抖了幾分。
果然,他也想用強的。
這個人,可沒有主母好說話。
寧我意外的是,母親並未反抗。
她主動站了出來。
月兒可以跟你回去,但前提是我要一起。你且放寬心,我不會自認是月兒的母親,我只是想看着她安穩長大罷了,你就當我是侯府的一個下人。
雖然不明白阿孃的用意。
我還是第一時間抱住阿孃表明了態度。
「若是阿孃不同我一起,就是死,我也不會回去。」
最終,他答應了。
回京城的途中,我不解地看着阿孃。
「我們得去看看你主母的情況。」

-9-
主母的情Ťųₐ況並不好。
她好像被上了刑,我見到的時候,她的面色比阿孃那晚還要蒼白。
我有些無措。
阿孃推了推我。
我上前握住了主母的手。
「母親……你爲何這般模樣?」
她苦笑着搖頭,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你啊,就不該回來的。
我輕輕理了理她額前的碎髮。
「是阿孃說的,我們得回來看看你。」
阿孃彆扭地咳嗽了一聲。
「來看看你死了沒。」
主母目光灼灼。
「侯爺可不是我,阿照,你糊塗啊。」
阿孃上前替她掖了掖被角。
依然是面無表情的模樣。
「你操心好你自己就成。」
阿孃做了永安侯府的一個侍女。
而我,搖身一變成了永安侯府尊貴無比的嫡女。
可我,並不覺得開心。
主母說的那些我未曾見過的喫食,沒有莊子上阿孃烤的紅薯香。
京城夜晚的月亮,也沒有田埂上看着明亮。
我爹帶着我頻繁赴宴。
我身心俱疲,找到了在漿洗衣裳的孃親。
這裏的日子似乎還不如在莊子上。
她面上的疤痕越發的瘀黑。「可我看着,只覺親切。
阿孃,我好累啊。」
「我不想待在這裏了,我爹總是帶着我去見一些奇奇怪怪的人,那些小姐們都笑我粗鄙。今日,爹帶我見了什麼將軍府的嫡子,那人看着我的眼神讓我好害怕。」
我曾跟着嬤嬤去ẗùₔ過山間。
他看向我的眼神,就像獵人看到了獵物那般。
我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戰。
「我們什麼時候纔可以離開這裏啊。」
「帶着主母一起走不行麼?」
阿孃的手頓了頓,眼神流露出了一絲慌張。
但她很快地掩飾了這抹神色,安撫地摸了摸我的頭。
「快了。」
當晚,我路過主母房間的時候,聽到裏面傳來了激烈的爭吵聲。
「他已經帶月兒見過那個畜生了,你究竟什麼時候才能狠得下心!」
「阿照!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這件事情是能說辦就辦的嗎?你究竟有沒有想過後果!」
「爲了我的月兒,我管什麼後果!倒是你,如今都變成這樣了,還想着你永安侯府大夫人的榮華富貴呢?」
「我跟你說不着!當初我沒有強行帶月兒回來,就是想放你們自由,如今你巴巴帶着孩子回來,倒還怨上我了!」
「行,怪我想回來看看你的死活,行了吧!」
裏面吵得不可開交。
可我,怎麼聽不懂她們在說什麼呢?
阿孃跟主母,到底想做什麼呢?

-10-
還沒搞清楚這個問題。
我爹就找上了我。
月兒啊,將軍府可是有軍功的!你嫁進去,榮華富貴享之不盡的呀,可別學你那糊塗主母,放着好好的富貴日ṱũ₂子不過, 非要跟爲父唱反調。
他聽着像是勸慰,實際上全是危險。
可我, 根本就看不上那將軍府的嫡子。
明明是武將世家。
他偏偏生得一副柔弱的模樣。
正妻還未進門,就已經有了無數的通房妾室。
之前, 還有兩個富貴人家的小姐入了他將軍府做妾卻無端端沒了音訊。
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
鬧得動靜好大。
我第一眼看到那個人, 就只有厭惡。
「我不會嫁的, 我要同阿孃回到莊子上。」
方纔還同我和顏悅色的男人, 忽然變了臉。
他獰笑着看着我,眼裏全是貪婪。
「你既是我永安侯府的嫡女,就必須聽我的安排。這門婚事, 你答應也好,否定也罷,你都嫁定了!」
看着他的樣子,我莫名不忿。」他見我有離開的架勢,立刻喚人將我圍住。
「從今天開始,大小姐禁足房中,一直到大婚之日。」
憑什麼?
他嫌棄我的阿孃,傷害我的主母,如ṭú⁾今沒了其他子嗣, 想着用獻祭我的方式去滿足他的私慾。
他憑什麼?
阿孃說過,不退讓,才能保全自己。
等我回過神的時候。
我這個名義上的父親已經倒在了我的面前。
那根主母親手給我戴上的朱釵, 插在了他的胸前。
那幾個小廝, 已然愣了。
其中一個正欲大叫之時,主母來了。
她褪去了病容, 變回了那個高高在上的當家主母。
只是淡淡掃視了在場的人一眼, 他們便都跪了下來。
侯爺急症去世, 你等皆是見證。
「是!」
阿孃走上前,擦拭着我手上的血跡。
沒忍住地點了點我的額頭。
「你啊,虎的很。」
我突然想到了十二歲那年。
莊子上的一個小廝闖進了我的房間。
阿孃結果了他的樣子。
我笑嘻嘻地靠在阿孃肩膀上。
「這不是跟您學的麼。」
主母沒好氣地撇了我們一眼。
「你教出來的好女兒, 出息得很!」

-11-
當晚, 侯爺得急症去世的消息傳了出去。
永安侯府上下縞素,直到侯爺入土。
家中的幾個家丁突然感染了時疫, 消失得悄無聲息。
阿孃眼神複雜地盯着主母, 欲言又止。
主母還是那副表情。
還不是收拾你們的爛攤子!」
又過了半年,主母變賣了所有家產, 同我們一起回到了莊子。
我問母親。
「當初, 主母想要將我帶走, 你不ẗű₅怪她麼?」
母親笑着, 給我講了那個故事的結局。
當初女兒嫁人, 大夫人並不知道那人的真實面目,全是被她家老爺忽悠的。
女兒死後, 大夫人一生喫齋唸佛, 只爲贖罪。
「所以啊,這個故事裏,誰都沒有錯。錯的,只有那個老爺, 不是嗎?」
我點了點頭。
身後嬤嬤張羅着我稻田裏麥子熟了。
我應了一聲,朝着嬤嬤跑去。
「慢點兒!」
主母跟阿孃在後面同時喊我。
我回過頭,笑得肆意。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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