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預言,未來十年將有禍國災星投生到姜家。
這十年,姜家若生男,則無礙,若生女,定要將此女千刀萬剮,方能保大衍太平。
我出生時,錦衣衛頭領捧着托盤在院前等候。
托盤左邊,是飛石處打造的最鋒利的魚片刀,托盤右邊,是一枚長命鎖。
「大夫人,你可看清楚了,是福是禍?」
大夫人臉上帶着不甘:「是福。」
頭領猶不相信,看向一旁的宮人。
老嬤嬤捏緊袖子裏的金元寶,應道:「恭喜姜大人,喜得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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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衛頭領留下那枚長命鎖,帶隊回宮覆命。
謝國師聽說姜將軍小妾生下的是男嬰,連呼不可能。
「佛誕日在護國寺上香,臣曾偶遇姜家姨娘,她肚子圓圓如頻婆果一般,懷的分明是女娃。」
「國師,你是在質疑我對陛下的忠心?」錦衣衛頭領不高興道。
「沈頭領對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鑑,本國師豈會質疑。只是……」謝司明話鋒一轉,問道,「沈頭領可曾親自檢查過那嬰孩?」
「不曾……」
沈頭領是想着,剛出生的孩子脆弱,自己的殺孽重,若是衝撞了那孩子,只怕沒法同姜大將軍交代。
可這份謹慎,此時就成了謝司明攻訐他瀆職的證據。
「一同前去的嬤嬤親眼看着孩子出生的,就算嬤嬤會被買通,可姜大夫人呢?」
沈頭領急切道,「大家都知道,姜大夫人是個愛喫醋的,大將軍的這個妾,若不是有了身孕,根本進不了將軍府的大門。大夫人三年前生了個女兒,膝下至今無子,如今小妾先生出兒子,將軍府只怕要讓一個妾生子繼承。若真生的女兒,姜大夫人怎麼可能幫忙隱瞞!」
端坐在光影暗處的君王被徹底說服。
他看向謝國師,沉聲開口:「司明啊,你擅長推衍,看孕相到底不是你專業,便是後宮中也有圓肚嬪妃生出皇子。姜家忠心耿耿,你不該這般多疑。」
謝司明亦被說服,壓下心底的不甘,應聲:「是,臣多慮了。」
他沒有多慮。
我確實是個女兒身。
錦衣衛走後,姜家立刻張燈結綵慶賀,請族老登門,在族譜上寫下我的名字。
姜裕。
我爹姜大將軍親自起的名字。
我娘周姨娘也母憑子貴,從平妾變成了貴妾。
入族譜儀式尚未結束,我突然在姜大將軍懷裏尿了。
他剛得一個兒子,還在新鮮中,當即自告奮勇替我換尿布。
在揭開襁褓的那一剎,他的臉變得比我的尿還臭。
當晚,主院中,我爹和大夫人發生了爭吵。
「你膽子大得很,這樣的主意也敢拿!
「謝司明正愁找不到我姜家的把柄,你就給他送這麼大一個把柄!
「你前些日子還放言要發賣周溪,今日是被下了降頭麼,留下這麼大一個禍害。
「你就是想跟我作對,也不該拿這件事下手,她現在成了姜家庶長子,對你這個正夫人有什麼好處?
「你的聰明勁兒都用到什麼地方了?」
姜大將軍越說越氣,若非他不打女人,都想給大夫人幾軍棍了。
大夫人沒有同他辯論,等姜大將軍停下來喝冷茶潤喉時,她開口道:「你說的我都清楚,死一個妾生的女兒,本不是什麼大事,可他們要將她千刀萬剮。」
那魚片刀,鋒利得冒寒光,她看着都疼。
她是被家裏養得驕縱,可她不是沒人性。
看到周溪滿臉絕望,她鬼使神差地就往現場監督的老宮人手裏塞了一錠金元寶。
「夫君,如今怎麼辦?」大夫人兩眼楚楚地看向姜大將軍。
大將軍到嘴邊的話,幾次生生嚥了回去。
最終,他道:「守住姜裕女兒身的祕密,把她當作我的長子教養。」
「萬一她真的是災星,禍害了大衍……」大夫人語氣中多了分小心翼翼。
「有姜家軍一日,我就不會讓大衍亂起來。」姜大將軍沉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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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活了下來,成了大將軍的庶長子。
在我的記憶裏,大夫人和我娘鬥得很厲害。
大夫人出身高貴,是書香世家的高門嫡女,可她只有一個女兒,沒兒子。
我娘是罪臣之後,身份比不上大夫人,可她是我爹的白月光,還有我這個庶長子。
她們二人鬥起來可以說是旗鼓相當。
到處都是她們的戰場。
可能前腳還在一起摸葉子牌,後腳就陰陽怪氣戳起對方痛腳來。
和我溫柔的娘比起來,大夫人很兇,會挑高了眉毛罵人。我很害怕她。
但我很喜歡大姐姐。
大姐姐偷偷給我喫好喫的點心,教我寫字,給我做香囊。我也偷偷幫大姐姐買蘇州來的胭脂,採新鮮的荷花,藏下大夫人不許她養的小巴狗。
好幾次都差點被孃親發現,還好我機靈,被我遮掩過去了。
六歲那年,我被祖父抓去校場扎馬步。
除了我,身邊還有十幾個小男孩,都是姜家旁系的子孫。
「姜家是武將傳家,姜家兒郎將來都要上戰場的,六七歲,正是你們刻苦打基礎的時候!」
烈日下,三叔一邊監督我們,一邊訓話。
扎馬步太苦了。
我日日回府後和孃親訴苦,求她去跟爹爹說好話,幫我告假,孃親都拒絕了我。
終於有一日,我看着三叔來回踱步的身影,眼珠子轉了轉,翻着白眼就「暈」了過去。
「暈」過去之後,三叔扛着我回將軍府。
一路顛簸,我開始犯困,犯着犯着,就真的睡了過去。
再醒來,是在孃親的竹苑。
鼻尖是好聞的茉莉薰香,我應該是躺在孃親的牀上。
睜開眼,入目果然是熟悉的牀帳。
我還沒來得及爲躲過今日訓練歡喜,就聽到大夫人有些拔尖的語調。
「她不能練就別練了,姜家不止她一個男丁,將軍也不止她一個兒子。將軍府這麼大,養出個紈絝廢物又不是什麼大事。」
「她能練,我已經同三爺說了,姜裕明日加練,把今日的訓練補上。」這是我孃的聲音。
我頓時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
我的親孃誒,每天扎兩個時辰的馬步,我已經全身針扎一樣難受了,明天還加練,那不是要我的命嗎!
我第一次覺得大夫人說得對。
將軍府這麼大,出一個紈絝子弟怎麼了?
我掀開牀幔,衝了出去,嚷嚷:「娘,我不練了,我就是廢物,我要做紈絝。」
迎接我的,是大夫人一臉的愕然,和我娘那張鐵青的臉。
昏過去前,我看到大夫人抱住我孃的腰,拼命地勸阻:「周溪,周溪,孩子還小,不能用這麼粗的門閂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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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昏了兩天,才醒過來。
醒來時,大姐姐姜槿坐在牀邊看着我。
「既然醒了,就喝藥吧。」姜槿將一碗黑乎乎的藥端至我面前。
「大姐姐,你有銀子嗎?」我撇開頭,不肯喝藥。
「有……你要幹嘛?」姜槿問。
「我要離家出走。」我憤恨道,「再不走,我怕我娘把我打死。」
「裕兒,你不能這麼說話,周姨娘她很愛你的,她這麼做,都是爲了保護你。」姜槿摸了摸我的頭,勸我。
「等喝了藥,你跟周姨娘道個歉,這件事就過去了。」
我瞪大了眼睛:「她快把我打死了ŧũₛ,我還要向她道歉?」
我心裏頓時覺得天塌了,孃親要把我打死,向來對我好的大姐姐,也不站在我這邊。
「你也不用端藥給我了,就當我死了吧,反正我死了,你還有別的弟弟。」我賭氣躲進了被子裏。
身上被打的地方動一下就鑽心地疼,止不住的眼淚蜇得我眼睛也生疼。
「姜裕,你知道爲什麼我們只有弟弟,沒有妹妹嗎?」姜槿沒有來扯我的被子,她夾雜着嘆息的聲音傳了進來。
她才九歲,可她沉穩得不像九歲。
我心想,她又想把我騙出去,然後用一塊飴糖將我哄好了。
但現在我生大氣了,不是一塊飴糖就能哄好的。
「我有不止一個弟弟,可妹妹,我只有你一個,你死了,我就沒有妹妹了。」
我宛如被驚雷劈了,腦子嗡嗡作響。
我只是捱了頓打,就從男孩變成女孩了?
怎麼可能!大姐姐肯定是在騙我。
我掀開被子探出頭要同她辯駁,就看到了那張秀麗的臉上斑駁的淚痕。
然後,我就知道了真相。
原來,我真的是女兒身。
在我之後,姜家只有男嬰出生,沒有女嬰,是因爲姜家找了厲害的婦科聖手,四個月時診斷陰陽脈,陽脈就好好安胎,陰脈就一碗落子湯。
國師說十年之內,會有禍國災星降生在姜家。我是那顆禍國災星,大夫人保下了我。因着這預言,這十年,姜家無人敢生女。
我娘盼着我上進,是因爲她覺得我站得越高,我女兒身的身份就越不容易被戳穿。
大夫人擔心自己會懷上女胎,不得不落胎,她不想親手趕走自己的孩子,因此喝了避子湯,忍着醋意給爹爹又納了兩房妾室。她心裏太苦了,所以總找我娘麻煩。
比起這些真相,我寧願姜槿拿一塊飴糖來哄我。
「國師,他爲什麼會說那樣的預言?」我沙啞着嗓子問姜槿。
「不知道,不重要。」姜槿說,「元亨三年,天下大旱,是國師求來了雨。他的預言,皇上信,天下的百姓信。」
有記憶以來,我做過最大的壞事,就是偷偷幫大姐姐養狗,我不懂我怎麼就是禍國災星了。
可大家都信,我說不清。
「對不起。」我抱着姜槿的胳膊,沒想好自己這句對不起是同誰說的。
我好像,誰都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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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下子變得懂事起來。
傷好之後,我主動回了校場訓練。
「姜裕,你這麼努力,是不是想做家主啊?」幾個小男孩問我。
我盯着他們嗤笑:「你們這麼不努力,是不是不想做姜家兒郎啊?」
都是小孩子,受不得奚落,立刻撲上來要和我打架。
我擔心打架拉扯會暴露我與他們的不同,急忙道:「說不過就動手是娘們兒行爲,你們是娘們兒嗎?」
他們年紀小好糊弄,我說得斬釘截鐵,他們立刻停了手。
「是兒郎就跟我比訓練成績。」我說。
「比就比,誰怕誰!」他們嚷嚷着應戰。
我肯喫苦,女子幼年時的體力並不輸男子,因此每次考校,我都能拔得頭籌。
幾年過去,漸漸地,他們開始服氣我。
到處同人感嘆:「姜裕果真遺傳了他爹的本事,別看他長得斯文,實則是條鐵骨錚錚的猛漢!」
大姐姐聽到這個傳言時,表情變得一言難盡。
我用一顆脆柿堵住她的嘴:「大姐姐,這樣大家才安心。」
我今年十四歲,大姐姐十七歲了。
大姐姐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心上人,只等今年秋闈上榜,就上門向大姐姐提親。
「裕兒,你怎麼辦,難道過幾年,真的娶個女子回來?這對你和那名女子,都太不公平了。」大姐姐看着我有些發愁。
「大姐姐,這有什麼可愁的。」我早就想好了,「等過兩年,我就跟爹爹去邊關,上了戰場,我假裝受個傷,回來就說自己不能人道。」
「那怎麼行……」大姐姐急得擰我胳膊。
生疼。
我趕緊告饒:「我假死,假死行了吧,到時候改名換姓,再換張臉,重新開始我身爲女子的人生。」
「母親同我說過這個事情,她心裏有些不安寧,想讓你早些死遁,又覺得你年紀還這麼小,上戰場不安全。」大姐姐依然皺着眉頭。
「讓嫡母放心,我一直很小心的,不會有人看穿我女兒身的。」我拍着她的手安撫。
可意外很快就來了。
十月初九皇家秋獵,皇上讓朝臣帶上家中十二歲以上的兒郎,和皇子們一起圍獵。
不知怎麼回事,表現得既不拉胯也不突出的我,居然入了皇上的眼。
他特地將我叫到跟前,問我獵到些什麼。
「兩隻兔子,三隻竹鼠……」我小心翼翼地回答,感覺有一道目光在我身上逡巡。
抬頭,對上了皇帝身側人的視線。
那人戴着玉冠,白衣飄飄,年紀看着比我爹爹小几歲。
我猜到他應該就是謝國師。
我從他眼神中,莫名看到一絲恨意。
「皇上,姜大少爺年紀輕輕,脾氣秉性真不錯,和長宜公主正好互補。」
「那回頭問問長宜。」皇帝笑呵呵地看向我爹,道,「大將軍,你家孩子沒婚約在身吧?若沒有,朕先定下了。」
衆目睽睽之下,我爹只得道:「犬子無婚約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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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將軍府,爹爹和大夫人又吵架了。
「你還是將軍呢,怎麼這麼笨,你當時就應該說姜裕有婚約在身。」
「你聰明,那你說,若陛下問訂的是哪戶人家,又該如何回答?」
「隨便編一個……」
「隨便編?你說得輕巧,陛下若查下來,又有誰願意頂着欺君之罪來幫我們圓這個謊?」
「姜裕平平無奇,長宜公主又不是非他不嫁,陛下不一定會查下來。你糊弄過去,事情纔有轉圜的餘地。」
「有謝司明在,陛下一定會查!」
大夫人沉默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她似嘆息,又似埋怨:「你說,你怎麼就惹上他這個心眼比針尖還細的人了。」
我爹喝了一大口茶,然後呸地吐出茶葉沫子:「我怎麼知道!」
「夫君,如今怎麼辦?」大夫人兩眼楚楚地看向我爹。
「索性裕兒還小,才十四歲,陛下只說讓兩個孩子見見,要尚主,至少得等裕兒十六歲,這兩年再看看有沒有別的轉機。」我爹冷靜下來,思索着道。
「沒有兩年的時間可等了,梅翰林的兒子十五歲就尚主,姜裕再過三個月就滿十五歲了,長宜公主要是對姜裕滿意……」大夫人憂心忡忡。
我爹不耐煩道:「討人喜歡不容易,要惹人厭惡,難道很難嗎?」
他說完這話,甩袖走了。
大夫人看向鵪鶉一樣的我和我娘,挑眉道:「聽明白了嗎,三日後陪長宜公主出遊,你要讓她討厭你。」
「我聽明白了。」我急忙和大夫人保證,「我一定讓她提到姜裕這個名字就咬牙切齒。」
既要讓她討厭我,又不能讓她看出來我是故意的。
我娘討好地給大夫人倒了杯茶,柔聲保證:「夫人放心,該怎麼做,我會教裕兒的。」
她說完趕我回去,「你功課是不是還沒做完,還不趕緊回去補上,再貪玩,仔細你的皮。」
她自己則站在大夫人身後,替大夫人按肩。
孃親平時和大夫人鬥來鬥去,只有關係到我的事情,她會主動在大夫人面前伏低做小。
大姐姐說這是我娘和大夫人的相處方式,讓我少摻和。
因此,她既趕我走,我立刻聽話向大夫人行禮告退。
等走出了院子,我想起有東西落下了,又轉身回去取。
剛回到廊檐下,就聽到裏面傳來我娘哽咽的聲音:「夫人,不然讓我去求一求謝司明……」
接着是大夫人的厲聲呵斥:「閉嘴,說什麼胡話!他那種癩蛤蟆,咬不了人,純膈應人,你去求他,反而……」
「裕少爺,你又回來做甚?」大夫人院子裏的李媽媽突然大聲詢問,裏面大夫人的聲音戛然而止。
「我要送給大姐姐的菩提果落下了。」我說。
屋裏傳來窸窣的聲音,過了一會兒,門猛然從裏面拉開,我娘鐵青着臉走出來,將三顆新鮮的菩提果塞到我手裏。
她轉身就走,我拉住她的衣袖,問她:「娘,你和大夫人在說什麼?謝司明是國師吧?你認識他?」
「不想挨板子就什麼也別問,還不快滾回去補功課。」孃親沉聲呵斥。
在這個家裏,孃親是打我最頻繁的人,我不敢多問,趕緊鬆開她的衣袖離開。
我沒有回去補功課,而是拿着菩提果去了姜槿住的南筠院。
支開下人後,我將在主院聽到的事情同姜槿說了,然後悄聲問道:「大姐姐,我們家和那個謝司明到底有什麼仇怨,讓他總是這般針對我?」
大姐姐是家裏最縱容我的人,孃親不肯告訴我的事情,只要我磨一磨大姐姐,總能得到答案。
然而,這次我註定要失望了。因爲,就連大姐姐也不知道這裏面的糾葛。
「母親和姨娘不願告訴咱們,總有她們的緣由,時機到了,我們自然就知道了。」
大姐姐問我三天後的打算:「我聽說長宜公主是所有公主裏面最嬌慣的一個,她習慣了所有人都寵着她,刁蠻任性得緊,你想好如何讓她討厭你了嗎?」
「那還不簡單,她喜歡別人寵着她,我偏不寵着她。我是武將家的兒郎,性子粗獷不懂女兒心思,也是說得過去的。一天下來,她玩得不開心,自然就討厭我了。」
大姐姐忍不住笑了:「也是,咱們家裏,就你鬼主意是最多的。」
要讓一個女孩子討厭自己,多簡單的事情啊。
我們所有人都這麼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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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我陪長宜公主出遊。
路過市集的時候,長宜公主在糖人攤子前挪不動腳,我偏蹲在隔壁豬肉攤前跟賣肉的屠夫討論怎麼殺豬不會濺自己一身血。
一個耍猴戲的手藝人走過,長宜公主看着蹲在手藝人肩頭的那隻小猴,心生憐憫,讓我追上去把那隻可憐的猴子贖過來。我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將一隻又醜又掉毛,齜牙咧嘴舉止有點猥瑣的老猴子給贖了回來,然後對她說:「這是那些賣藝猴裏面最可憐的一隻了,公主要把它帶回去當寵物嗎?」
到了城郊別院外,一行丘隴上的柿子樹都掛上了橙紅的果實,十分喜人。「村暗桑枝合,林紅柿子繁。」長宜公主詩興大發,我撿了根竹竿上前,啪啪啪打了一堆柿子,專挑品相不好的送到她面前,問她:「餓了嗎?管飽。」
一天下來,長宜都快被我氣哭了。
我想,她回去大概會跟她的父皇哭訴,說姜裕那個人,粗俗不堪,大衍的好兒郎那麼多,隨便拎拎都比姜裕強。
然而,我沒想到,這公主是有反骨的,她沒見過我這麼粗鄙的人,居然下定決心要教化我,回去就讓人送來一本寫柿子的詩集。
一同送來的還有公主親手寫的字條:「你好好背下來,過兩天一起去玩,我要考考你。」
公主才十三歲,她根本沒有對我動什麼男女情思,她是把我當成玩伴了。
可皇帝不會這麼覺得,他只會覺得我既入了長宜的眼,便做得長宜的駙馬。
將軍府裏,又愁雲慘霧起來。
「兩個月後是先皇后的忌日,先皇后是長宜公主的生母,陛下恐怕會在先皇后的忌日將長宜公主和裕兒的親事定下來。」爹爹對我們說。
「夫君從哪裏得來的消息?」大夫人喫驚。
爹爹道:「並沒有確切消息來源,我只是覺得,裕兒馬上就十五歲了,可以在軍中任職了,謝司明爲了給我添堵,一定會盡快促成裕兒尚主。」
大衍曆來的規矩,駙馬是不能擔任實權官職的,謝國師以爲,讓我這個庶長子尚主,對我爹來說是一種打擊。
「那如何是好?」大夫人問爹爹。
爹爹搖了搖頭。
我眼睛的餘光看到,孃親突然起身向前走了一步,又被大夫人拉了回去。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接下來的兩日,我看着長宜公主送來的詩集,連飯都喫不下,整個人瘦了一圈。
到了約定時間,我硬着頭皮出門去見長宜。
走到門口,突然想起幫大姐姐養的小巴狗還沒喂,又折回去餵狗。
剛回去,就看到大姐姐拿了根骨頭在逗小巴狗,鬆了口氣:「大姐姐,你逗完狗記得換身衣裳,別讓嫡母看出來了。」
「你忙你的吧,很不用操心我和狗。」大姐姐說。
我應了一聲,轉身離開。
「姜裕,站住。」
身後傳來姜槿的驚呼。
我回頭,就看到姜槿臉色大變。
我來葵水了。
大約因爲我把自己當男子在練武場摔打,第一次來葵水的時間比別的女子晚了這許多年。
幸好,我折返了一趟,沒有讓外人看到我髒污的下袍。
姜槿第一次來葵水時,大夫人給她用紅糖煮了雞蛋,闔府女眷都送了賀禮去南筠院。
如今我來葵水了,在姜槿的遮掩下,我回了房間,綁好姜槿拿來的月事帶,換了身衣裳,就匆匆出門。
和長宜有約,我不能耽擱。
我並不知道,姜槿在我身後,神情複雜地看了我背影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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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先皇后的忌日越近,我心裏越忐忑。
我想過尋死,只要我死了,姜家就安全了。
可我突然死了,宮裏說不定會安排人來驗屍,到時候他們發現我是女子,姜府上下就犯了欺君之罪。
除非,我死得屍骨無存。
可到處都是眼睛,我身爲大將軍的長子,想要死得屍骨無存,何其地難!
就在離先皇后忌日還剩七天時,宮裏突然來了聖旨。
爹爹領着全家去大門口接旨。
「大姐姐……」我手有些發抖。
姜槿握住了我的手,我才發現,她抖得比我還要厲害。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聞大將軍姜平遠長女姜槿蕙質蘭心,溫良大方,品貌出衆……許配爲太子側妃,一切禮儀,交由禮部與欽天監監正共同操辦,擇良辰完婚。」
被賜婚的不是我,是大姐姐姜槿。
我腦袋嗡嗡作響,看着爹爹領旨謝恩。
怎麼會賜大姐姐爲太子側妃呢?
當初太子對大姐姐有意,可大姐姐已經有了心上人,每次宮宴,大姐姐都故意裝作古板無趣的木頭人,太子就打消了娶大姐姐的念頭,轉而娶了大司馬的嫡次女爲太子妃。
現在距離秋闈放榜只剩一個月,大姐姐的心上人馬上就能來上門提親了,大姐姐怎麼突然成了太子側妃?
人散去後,我跟着大姐姐回了南筠院,我想問個明白。
「大衍朝,沒有姐姐嫁入皇家,弟弟還能尚公主的先例。」她笑着同我說,「裕兒,有大姐姐護着,你可以輕鬆幾年了。」
「可是,韓大哥怎麼辦?」我強忍着不讓自己哭出來。
「韓平啊,我親口問過他。」
「什麼?」
「你第一次來葵水那日,我去見了韓平。我問他,如果我想離開京城,你願意選擇外放嗎,他沒說願不願意,只是不厭其煩地跟我解釋朝廷是如何地重內官輕外官。他愛我,但也愛他的前程。我不確定,一旦你的女兒身被揭穿,姜家犯了欺君之罪,他會不會同我撇清關係。」
大姐姐一定很難過,才做了這個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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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槿到底做了太子側妃。
大夫人整個人消瘦了很多,看起來精神很不好,見到我和我娘就罵。
我娘偷偷哭了好幾次。
娘說,她不是爲姜槿去做太子側妃而哭。
太子側妃地位高貴,等太子登基,姜槿八成是個貴妃,全家人再見到她,都要行跪拜禮。
娘說她哭的是女子的處境。
天底下的女子,不管什麼身份,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世上的大路,沒有一條是給女子走的。
只有爹爹,因爲解除了我尚公主的危機,鬆了口氣。
大姐姐出嫁那日,我揹着她出門上轎。
她趴在我背上,湊到我耳邊,說:「裕兒,不要哭,能爲姜家出力,爲你出力,大姐姐很願意。」
大姐姐嫁入東宮後,我總擔心她鬱鬱寡歡。
我娘朝我翻了個白眼,說:「姜槿是個聰明人,她看着溫和,但身上有一股和她娘ŧŭ₉一樣的勁。」
我不懂孃親這話是什麼意思,可三朝回門,看到大姐姐容光煥發地站在太子身側,我忽然就明白了。
大姐姐不愛太子,但她愛姜家,愛我,愛自己,所以她就算嫁給自己不愛的人,她也會讓自己過得好好的。
在這之後,皇上果然不再縱容長宜出宮找我遊玩。
所有人都有一種輕舟已過萬重山的釋然,就連大夫人,身子也漸漸養了回來。
我去主院請安時,她面對我,臉上甚至有了笑容。
可我心裏沉甸甸的,像哽了塊石頭。
我整個人越發沉穩起來。
不知內情的旁支叔伯對我爹爹說,難怪我家小子說裕兒是姜家兒郎中最男人的一個,你看他這心性,簡直和你年輕時一模一樣。
我爹點點頭:「是,姜裕跟我年輕時一樣爺們兒。」
他生怕別人會懷疑我是女子,所以現在逮着機會就把我和猛男這種人設綁在一起。
畢竟,如果有人懷疑衛階是女人,大家會覺得這個人獨具慧眼,如果有人懷疑張飛是女人,大家會覺得這個人腦子有病。
他甚至想讓我粘一臉絡腮鬍,但實在找不到牢固又隱形的膠水,只好遺憾作罷。
我靠着大將軍長子的身份,在五城兵馬司謀了個吏目的職位。
拼命抓了幾次驚天盜賊,一年後,我成了副指揮使。然後我花了三個月時間設局,抖落出指揮使貪污的事,指揮使被調查革職,我順理成章升了指揮使。
所有人都說我年少有爲,只有孃親知道,這兩年來,我身上舊傷添新傷,沒有一塊好的皮肉了。
我每日出門執勤都預備着與賊人拼命。
孃親看着我那些傷口,不知道掉了多少眼淚。
但她從來沒勸過我。
她知道我是爲了什麼。
我原計劃拖到十六歲,和爹爹上戰場,然後死遁改名換姓,開始新的人生。
可現在大姐姐在東宮如履薄冰,在爹爹心裏,女兒又不是最重要的,我必須留下來,成爲大姐姐的仰仗。
我給自己編了許多窮兇極惡的故事散播出去,縱然我年紀輕輕位居兵馬司指揮使,縱然我已年滿十七歲,都鮮少有媒婆上門爲我說親。
我打算,等我二十歲的時候,物色一個苦命女子,用錦衣玉食同她做交易,讓她陪我演戲,我們做一對假夫妻。
我打算做一輩子的男人了。
對於我的這個決定,孃親和大姐姐勸阻了幾次,大夫人不置可否,爹爹樂見其成。
然而,我十八歲這年,老天給大衍朝降災了。
-9-
纔剛到十月中旬,大衍朝迎來了百年難遇的雪災。
皇帝身子骨不好,纏綿病榻半個月,薨了,太子慌慌張張登基。
早被爹爹打回老家的北羯蠻子見大衍動盪,覺得是出兵的好時機,北羯王室親自帶兵,對大衍北方發起了攻擊。
爹爹臨危受命,同叔伯一起,帶着姜家軍阻擊北羯軍。
先帝剛剛去世,新帝根基不穩,再加上國庫錢糧都用來賑災,拿不出多少軍餉糧草來。姜家軍的這一仗,並不好打。
爹爹出發前,對我說:「我們這一走,府中全是婦孺,在我回來之前,你有信心護住她們嗎?」
「爹爹放心,裕兒萬死不辭。」我斬釘截鐵道。
我不僅要護住家中女眷兒童,也要護住大姐姐。
新帝登基前,太子妃柳越失手打死了在太子書房伺候的一個小丫頭,太子發了怒,將柳越打入冷宮反省,如今柳太子妃還在冷宮沒有出來,中宮皇后的位置,就空了出來。
誰都有機會。
誰都想坐上那個位置。
因此,身爲側妃的大姐姐,成了她們首當其衝要下手的目標。
我放棄了兵馬司指揮使的職務,成了羽林軍的一員,又花盡積蓄打點,將心腹安插進內宮,總算鬆了口氣。
等我忙完這些,北邊傳來消息。
姜家軍兵敗了。
爹爹和叔伯們帶着一支親軍準備夜襲,結果遇上雪崩,被埋在了底下,生死未卜,再無音信。
北羯軍趁機攻城。
留守的二堂兄帶着軍隊,護着百姓,連失三城,才終於在雲州止住北羯蠻子的進攻,僵持下來。
看着哭成一團的女眷,我不禁有些茫然。
難道,謝國師沒有說錯,我真的是禍國災星,所以纔會給大家帶來這麼多的災難?
突然一雙有力的手抓住了搖搖欲墜的我。
是大夫人。
她紅着眼睛,卻沒哭,看我的眼神,充滿了力量:「裕兒,你站好了,你爹出發前,將姜家交給了你,你在,姜家就在,你不在,姜家只剩下人人可欺的婦孺!」
我看向她。
她一字一句道:「姜裕,你聽好,幸好姜家還有你在。」
她在告訴我,我不是災星,她在告訴我,她不怨我。
我沒有哭,傳信給姜槿,讓她盡力轉圜,然後在朝堂反應過來之前,帶着兩個心腹,快馬去了雲州。
我需要在朝廷派人來調查之前,瞭解更多的情況。
-10-
二堂兄姜焓殫精竭慮,看到我趕來,總算鬆了口氣。
他告訴我,他在軍中抓到北羯的細作,覺得叔伯們的死,並不簡單。
我想了想,換了身女人的衣服。
姜焓大驚,那樣子,不亞於看到張飛穿女裝。
「二堂兄,我這個樣子好看嗎?」我問。
姜焓神情複雜,不肯回答。
那就說明我很好看。
也是,姜槿生得那麼漂亮,我又怎麼會醜呢。
「北羯人在失守的三座城池大肆抓捕來不及轉移的百姓,把他們當作是兩腳羊。我聽說北羯王的二兒子是北羯王和一個漢女生的,他在北羯王身邊,沒有實權,卻很受寵愛,他對漢人有憐憫之心,我要潛到他身邊,打探消息。」
我跟二堂兄約定好暗號,一旦我放出暗信,立刻安排人來接應我。
「裕兒,小心。」姜焓沒有攔我。
我們心裏都清楚,姜家現在是多事之秋,要渡過這次難關,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要背。
我混入逃難的百姓中,裝作腿腳受了傷,行動不便,很快我就落到了北羯蠻子手裏。
北羯蠻子欺負我聽不懂北羯話,故意在我面前笑着說道:「這個娘們兒嫩得很,先送去給大王子享用,等大王子享用完了,就輪到哥兒幾個,哥兒幾個享受完了,再送去給拓大廚煮了。」
大衍鬧雪災,北țų⁺羯也不好過,他們想喫肉,不敢喫自己人,就打大衍百姓的主意。
我強忍住噁心,Ṭŭ⁰朝着難民中一名眉眼略微有些深邃的少年靠近。
我賭他便是北羯二王子。
他皮膚白裏透紅,怎麼可能是難民。
我賭對了。
用了十天的時間,我和他成了朋友,通過他,查到了我要查的真相。
朝中確實有人跟北羯勾結,可他們還沒來得及動手,姜平遠等人就遇到雪崩,遇難了。我爹他們的死,真的就是純倒黴。
最後一晚,我潛入北羯王帳,偷到了朝中人通敵的鐵證。
正準備離開,面前出現了一個讓我意想不到的人。北羯二王子。
他一改之前純良的模樣,看着我,笑裏夾雜着嘆息:「這麼快就要走了啊,你們大衍的女探子,還真是無情呢。」
我警惕地盯着他,將藏在袖子裏的匕首抽了出來。
二王子又說:「要不,別回去了,留下來給我做王子妃。」
「你有王子妃。」我說。
他笑道:「她不過是個漢人,殺了便是。」
「我也是漢人。」我提醒他。
他說:「你不一樣,你比她有趣。」
我心裏一沉,眼前這人,雖然有漢人血統,但是他身體裏也留着北羯王的血。他對大衍百姓根本沒有憐憫之心,他只是太無聊了,披着羊皮拿大家取樂。
我當機立斷攻了上去。
他一聲呼喝,北羯兵朝我圍了上來。
在五城兵馬司任職時,爲了追賊,我練出一身好本領,如今正好用來逃命。
冷焰火放出,姜焓派來接應我的人也到了。
「二堂兄,守好雲州,我要回京了。」
有了這些證據,姜家至少不用揹着戰敗的罵名,可以熬過這一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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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裏比我離開時還要風平浪靜。
回到家,孃親告訴我,這都是大姐姐的功勞。
我離開之後,姜槿做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她以身作則,號召官宦女眷捐錢捐物,開慈濟堂,救濟受災百姓,爲姜家贏得了百姓的感激。
第二件事,她懷上了孩子,這是新帝的第一個孩子,爲了這個孩子,新帝將朝堂徹查懲處姜家的言論壓了下來。
姜家的兒女,在任何時候,都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
我換了男裝,帶着鐵證進了宮。
鐵證如山,很快,謝司明就被禁軍看守起來。
他對大衍有祈雨之功,百姓曾對他敬若神明,這次雪災,他幾次耗費巨資作法,卻絲毫沒有減緩災情,反倒是他被關起來之後,雪慢慢停了。百姓們都對他感到失望。
因此,新帝放心地將叛國罪安在了他身上,判了斬刑。
行刑那日,他故意朗聲在行刑臺上預言:「天不佑大衍,本是要大衍滅絕,是姜大將軍等人的血肉,止住了老天的殺意。若要大衍無災無難,找到大將軍遺骨之日,須得大將軍未亡人殉情,否則雪災重來,大衍生靈塗炭。」
新帝親自監斬,我和大姐姐陪同。
謝司明說完這話,竟然得意地看了我們一眼,用脣語說了四個字:「災星禍國。」
然後,他引頸受戮。
他死得坦然,因爲他知道,他死之後,姜家很快要給他陪葬。
他故意放出預言,是要逼大夫人死,他想讓我和姜槿鬥起來,只要我們鬥起來,姜家就完了。
他剛死,就有士兵來報,姜焓找到了姜平遠等人的屍骨,已經送到城北了。
士兵帶ƭų₄來一封信,信紙上有姜焓嘔血的痕跡。
信裏,姜焓悲愴怒斥。
他不是在遭遇雪崩的山谷裏面找到屍骨的,他是在北邊最高的來陰山山頂找到屍骨的。
雪崩之後,姜平遠等人並沒有立刻喪命,有一小隊北羯兵發現了他們。
他們恨姜家人這些年把邊關鎮守得跟鐵桶一般,趁着姜平遠等人昏迷,將他們的骨頭一寸寸敲碎,然後綁在來陰山山巔,讓他們親眼看着北羯蠻兵是如何驅牛趕羊一樣地佔領大衍的城池,讓他們親眼看着姜家軍一個個如喪家之犬般倒在蠻兵們的屠刀之下。
讓他們帶着絕望和不甘,含恨而死。
「朕,親自去城門迎接大將軍英魂。」新帝伸手,拿走了我手裏那封信。
他拍了拍我的肩,道:「姜家現在只怕亂成一團,你回去安排準備一下吧。」
然後又以擔心姜槿太過悲痛動了胎氣爲由,吩咐侍衛帶姜槿回宮。
哭紅了眼的姜槿被帶走時,眼裏閃過怨懟和了然。
新帝讓她回宮,不是爲了保護她和她肚子裏的孩子,而是信了謝司明所謂的預言,擔心姜槿在場,會阻止大夫人殉葬。
「大姐姐,彆着急,我會想辦法的。」我偷偷捏了捏她的手心。
我趕回將軍府,將軍府門口已經聚集了不少百姓,他們有的是來見姜家亡人最後一面,有的是爲謝司明的預言而來。
「你們放心,實在不行,我大不了一死,也要護住整個姜家。」她對着滿院子惶惶然的婦孺高聲說完這句話,然後看向匆匆趕來的我。
「姜裕。」
她叫我的名字,前所未有的溫柔,就像我娘不揍我時那般溫柔。
「謝司明爲了自己的私心,要整個姜家爲他陪葬。我要你發誓,我走之後,無論槿兒如何怨你恨你,你都不會同她生出嫌隙。
「我要你以胞弟的身份護着槿兒,以姜家子的身份護住這一院子婦孺!」
溫柔有千鈞之力,重得我說不出話來。
沒有人願意赴死,但是大夫人爲了護住姜槿和這一院子婦孺,她選擇赴死。
被謝司明的預言殺死。
我哽咽道:「總會有辦法的,大夫人,我們再想想,能想到出路的。」
「還有什麼出路。」大夫人慘笑,「若有姜家軍在身邊,你自然能帶着我們大家殺出去,可現在姜家軍在雲州守城,你還能有什麼辦法?」
「有辦法的。」我娘突然端着茶水上前開口,「主母,妾有一辦法,既可以堵住悠悠衆口,又能保住主母性命。」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能有什麼辦法?」大夫人苦笑着搖頭。
孃親親手給我和大夫人斟了一杯茶,看着我們喝下,笑道:「有辦法的,主母,你忘了嗎,天底下沒有比妾更瞭解謝司明的人了,他的死局,只有妾能破。」
我眉心跳了跳,來不及反應,就見正激動地詢問孃親有什麼應對之法的大夫人兩眼一閉倒在了地上。
我的腦袋亦昏沉沉的,眼皮止不住地想合攏。
我意識到,我和大夫人喝的茶水裏,被下了蒙汗藥。
-12-
我從六歲知曉自己身上的祕密以來,一直謹慎做人,從來沒有人對我下藥成功過。
這是第一次。
而藥倒我的人,是我最親的人。
再醒來,我失去了我最親的人。
二伯母告訴我,我爹他們的屍骨被送到姜府門口時,我娘渾身縞素開門迎了出去。
她朗聲告訴世人,大夫人空有正妻之名,其實和大將軍貌合神離已久,這麼多年,大夫人只有一個女兒,沒有爲大將軍生下一個子嗣就是證明。
她說她是大將軍親自抬的貴妾,和大將軍兩情相悅,恩愛多年,大將軍最寵愛的庶長子,亦是她所出,她早就和大將軍說好生同衾死同穴,她纔是大將軍的未亡人。
然後,她悲愴地喊着姜平遠的名字,撞死在了棺槨前。
這就是……她說的破局辦法。
二伯母交給我一封信,是孃親留給我的。
信裏,她舌燦蓮花誇讚大夫人的善良,讓我日後把她當作自己的親孃。
明明,平日裏,她們鬥嘴鬥得那麼厲害。明明,她也會在私下裏偷偷罵大夫人潑辣。
我從未見她說過大夫人一句好話,她對大夫人的誇讚,全部留在了這封信裏。
信的末尾,孃親寫道:【裕兒,只希望來生,這世上有給女子走的大路。】
然後,姜府辦了一場盛大的喪事。
所有的姜家人,都變得沉默,上門弔唁的故舊,看向我們的眼神里,充滿了同情。
雪災的災情真的開始好轉……能不好轉嗎,春天來了,萬物復甦,自然驅散了寒冷帶來的苦難。
喪事結束之後,大夫人帶着一罐雞湯來看我。
她並沒有勸我節哀,而是將雞湯盛在碗裏,一勺一勺,溫柔地喂到我嘴邊。
喝完一碗雞湯,我抱着她號啕大哭。
這是姜家出事以來,我第一次哭。
我叫了一聲娘,她愣了一下,伸手溫柔地撫摸我的頭頂,就像我娘一樣。
當晚,我就病了。
我病了半個月,這半個月裏,夜夜夢到孃親遞茶給我,最後一晚,孃親和我說對不起,說她要走了。等我醒來,病就好了。
新帝召我進宮,他說姜家忠君愛國,我爹爹和叔伯堂兄等人爲大衍付出良多,他感念在心,想要封我侯爵,賜我府宅和田地,以慰姜家兒郎在天之靈。
姜槿拉着我的手,說:「裕兒,除了母親,姐姐只有你了。」
她想讓我答應。
我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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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槿想讓我承爵,是爲了我好,我知道。
但我不能這麼自私。
姜焓的本事,我再清楚不過。
他爲人保守,守城的能力他是有的,但是打回北邊,收回失地的能力,他是沒有的。
爹爹叔伯等人剛死,衆人們念他們的好,記他們的恩,可日子久了,大家就會漸漸想起,北邊那三座城池,是姜家軍弄丟的。
姜槿的肚子已經顯懷,大夫人找婦科聖手看過,是兒子。
也就是說,姜槿會生出皇長子,不管姜槿願不願意,他只要成功活着長大,他就會參與奪嫡。
被北羯攻陷的三座城池,會成爲姜槿洗不掉的污點。
「陛下,我是姜家兒郎,是姜平遠的長子,我要去雲州,爲爹爹和叔伯們報仇,爲大衍拿回失地。」我跪在新帝面前請求。
新帝有些猶豫。
我重重磕頭:「不報此仇,小臣無一日能安寢。」
半個月後,京城繁花似錦,在大夫人和大姐姐的眼淚中,我一身戎裝,帶着副將和親衛,策馬向北。
我從二堂兄姜焓手裏接過兵權,準備突圍,向北出擊。
姜家人對外總是誇我,將我塑造成既有智計又勇猛的好漢,因此,姜家軍都把我當成項羽一般的猛將,我的到來,讓他們非常振奮。
再加上大姐姐想法爲我籌來了足夠的糧草。
我剛到雲州七天,就帶着姜家軍突圍,將北羯蠻兵往北邊趕了一城。
姜家軍士氣大振,北羯蠻子有些慌神。
北羯的三王子親自領兵迎戰。
兩個月之後,姜家軍又收回一座城池。
探子帶回消息,北羯那邊,二王子隆多幾次主動請纓,想要領兵。但都因爲他生母是漢人,被拒絕了。
北羯換了大王子領兵迎戰。
三個月後,姜家軍又收回一座城池。
京裏傳來消息,大姐姐不小心落入御花園的湖中,孩子早產了。幸好母子平安,生下來一個男嬰。
新帝登基,姜槿有孕時,被封爲賢妃,但現在姜槿生出了皇長子,皇上賞賜了許多金銀,卻並沒有提升她的位分。
我心中明白,皇帝這是給大姐姐留着皇后之位,只需邊關戰事再添一把火,大姐姐就能執掌鳳印。
一旦成了名正言順的中宮皇后,前朝後宮那些把大姐姐當絆腳石的人,就會收斂許多。
我和姜焓商量,趁着天氣暖和,將北羯蠻兵趕回他們的王庭。
就在這時,我收到了一封信,一封來自北羯二王子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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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王子隆多在信裏叫我玉娘,那是我先前扮作難民時的化名。
他在信裏說,那日姜焓派人接應我,他就猜到我是大將軍姜平遠的那位有勇有謀的庶長子。
他訴說對我的思念,說我離開之後,他才發現自己愛上了我。爲了能再見到我,他沒有將我是女子的祕密暴露出去。
他知道二十年前國師的預言,一旦我暴露,不僅我在大衍再無立足之地,整個姜家都會受到牽連。
一封信,寫得情真意切,催人淚下。
我彷彿看到了那個眉眼深邃的男人輾轉反側寤寐思服的模樣。
我回信道:【我如何知曉,你對我的感情是真的假的?】
我還記得他提及自己的王子妃,【她不過是個漢人,殺了便是。】
很快,隆多的信再次來了。
他懺悔了之前自己對大衍的惡意,他說他並不憎恨大衍,他那麼做,只是爲了得到父兄的認可。他現在纔看明白,他身體裏流着大衍人的血ṭũ̂₄液,立功再多,也得不到北羯人的認可。他的父王雖然寵他,但也只是把他當作小貓小狗,從未信任他。
他推己及人,感嘆我在大衍要隱瞞自己的女兒身,處境跟他大約是一樣的。
【這世道,容不下你和我,不如我們一起私奔,隱姓埋名過自己的日子。】
【反正現在姜家軍已經收復失地,你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以後,該爲自己而活了。】
【如果你不信我,我們可以見一面,我什麼都不帶,時間地點你來安排。】
他很有誠心。
姜焓湊過來看到了這封信。
他臉色變了幾變,最終說道:「裕兒,你想如何?」
他尊敬我,又忌憚我。
好在,他完全地服從我。
這份服從,憑的不是哥哥對妹妹的情分,而是這十幾年,我對姜家兒郎的壓制,已經刻在了他的骨子裏。
「安排一場鴻門宴,我要和他見面。」
隆多說的若是真的,他會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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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多來了。
他似真的不懼生死。
我拿着匕首捅向他,他分毫不避。
我手下一抖,匕首偏離半寸,他只受了皮肉傷。
他看着我笑:「玉娘,你現在總信我對你的心了?」
「信了。」我說。
他小心翼翼問我:「那你願意跟我走嗎?我會待你好,我們隱姓埋名,一生一世一雙人。」
「願意。」我答。
他驚喜抬頭:「真的?玉娘,你說真的?」
「是啊,真的。」我怔忪道,「你選對了一個好時機,大衍失地收復,以姜焓的能力,未來十年能守好現有的城池,到時候姜槿在後宮也站穩了腳跟。」
而我,也確實可以離開了。
「太好了,太好了!」隆多不顧身上的傷口,抱着我轉圈,他看我的眼睛裏,似乎藏着星星,亮閃閃的。
「玉娘,你的選擇是對的,我們一起去過屬於我們的人生。我不再是北羯二王子,你也不再是姜家兒郎,我們只是我們自己。」
他這話說得很讓人動心。
我當即跟他商量起來,最後我們定好五天後一起離開。
我對隆多道:「我和你突然離開,大衍會把我當叛徒,北羯會把你當叛徒,到時候他們必然派兵追殺我們。所以我打算帶上我的親衛隊,他們一路護送我們離開,直至安全,到時候我再遣散他們。」
我的親衛隊,一共五十人,是最好的精兵良將,這幾個月來,每次我衝鋒,他們都隨我左右,是讓北羯十分頭疼的存在。
「玉娘,你想得周到。」隆多同意了。
我們約在黑龍村見面,黑龍村後面有一條河,到時候我們順着水路,過了松鴨江,再翻兩座山,就到了西涼國的境內。
我們也就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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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幾日,我徹夜未眠,指揮安排我離開之後的所有事情。
離開前的最後一天晚上,我單獨見了姜焓。
我交給他一箱信件。
「有給大夫人的,有給大姐姐的,我按順序排好了,你到時候寄回去。」
「裕兒,真的要這麼做嗎?」他接過信件,手有些發抖。
「是該結束這二十多年提心吊膽的日子了。」我笑道,「堂兄,護好百姓,護好姜家,二堂嫂和二伯母都很想你。」
我獨自一人,星夜出城,朝着黑龍村的方向而去。
黑龍村,就在來陰山的山腳。
我耳邊既無鳥叫,也無蟲鳴,只有呼呼風聲。
風聲裏,我依稀聽到姜平遠擲地有聲地說:「有姜家軍一日,我就不會讓大衍亂起來。」
我笑了笑,抬腳進了黑龍村,此時天已經亮了。
揹着柴禾的村民好奇地打量了我幾眼。
隆多披着露水,站在村口等我。
「玉娘。」他朝我張開懷抱。
我撲了進去。
他這才發現我是隻身前來,問道:「玉娘,你的親衛軍呢?」
「出發時鬧了點動靜,他們在後面斷後,很快就來了。」我說。
隆多笑道:「村子裏的船壞了,要修一修才能走。正好,可以等一等你的人。
「餓了吧,我給你煮了粥,還有新鮮的雞樅炒了鹿脯。」
村子很古樸,因爲地理位置的關係,並沒有受到戰爭的影響。
一碗熱粥下肚,我周身舒坦,看着忙碌的村民,忍不住想,若是能這樣過一生,應該會很幸福吧。
可惜,我身爲姜家女,註定不能這般過țűₓ一生。
三個時辰後,隆多問我:「你的親衛軍還沒趕來嗎?」
「他們不會來的。」我露出笑容來,「隆多,我姜裕陪你走,還不夠嗎?」
隆多臉色一下子變得黑沉:「你耍我?」
「你不也在耍我?」我反問。
周遭的村民都停下手裏的動作,朝我們圍了過來。
不,他們不是普通百姓,他們是僞裝的北羯精兵。
隆多露出他的真面目來,惡狠狠地盯着我,冷笑:「姜裕啊姜裕,我承認,我是小看你了。但你也小看我了,這次我佈置周全,絕不會讓你像上一次一樣逃脫。沒有了你,我看姜家軍是不是還能勢如破竹!」
這是他的計謀。北羯一敗再敗,他以身入局,想將我騙出來圍殺。
可他太貪心了,不僅想圍殺我,還想圍殺我那支戰無不勝的親衛軍,所以從早上等到了現在。
隆多見我不說話,以爲我在害怕,冷睨着我,施捨般道:「這樣吧,你將大衍的城防圖畫給我,我可以留你一條性命,讓你做我的女人,錦衣玉食一生。」
他自以爲是地誘惑我,「你姐姐在大衍當皇后,你卻不得不隱瞞自己的女兒身,在戰場上和男人拼死拼活,你難道就不羨慕她嗎?本王子可以讓你像你姐姐一樣尊貴,養尊處優,被人服侍。」
「做你的青天白日夢。」我叱罵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隆多,今天是你的死期!」
把姜平遠等人打斷骨頭綁在來陰山山巔的那支北羯小隊,是隆多親率。
他爲了得到北羯王的認可,做了不少喪心病狂的事情。
姜平遠或許沒有多愛我,但是他護住了我。
從小到大,家裏的嬸嬸伯孃們個個都對我很好,慘死的叔伯堂兄們,是她們的父親、丈夫、兒子。
來陰山大慟,姜家婦孺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走出這悲傷。
還有我娘……如果姜平遠沒有慘死,我娘就不會被國師的預言逼死。
收到隆多第一封信時,我就起了將計就計的心思。
我故意對隆多說,我會帶着親衛軍一起走,爲了圍殺我們,他定將北羯最精銳的部隊調來黑龍村埋伏。
而姜焓,則帶着我的親衛軍和姜家軍,出城夜襲北羯王營。
如今,時間應該差不多了。
果然,很快,一個狼狽的北羯蠻兵快馬跑來報信。
「二王子,不好了,王帳被偷襲,王上等人被大衍軍活捉了。如今大衍軍押着王上奔黑龍村來了。」
「姜裕,你該死!」
隆多眼睛變得猩紅,抽出身邊下屬的朴刀,凶神惡煞地朝我砍來țŭ̀⁼。
我縱然手無寸鐵,也絲毫不慌。
今天,我未必能活,但隆多,一定會死。
番外
大夫人視角
戰報傳到京裏,姜家軍斬殺北羯二王子,活捉了北羯王和另外兩位王子。
上至皇帝,下至百姓,都爲這個消息狂歡起來。
但隨着喜訊來的,還有噩耗。
裕兒死了。
她爲了給姜家兒郎復仇,爲了徹底結束和北羯的戰亂,以身入局,死在了一個叫黑龍村的地方。
我如遭雷擊,眼前發黑。
我不喜歡姜裕。
因爲她的出生,我不敢再有身孕。
我也不喜歡周溪。
她是姜平遠心底的白月光。
當年周溪的堂伯父犯了欺君之罪,連累了周家所有人,周溪也因此被充爲官奴。
姜平遠爲了不受連累,在周家剛出事時,就向我父親提親。
那個時候我年紀輕,喜歡英雄,就喜滋滋地嫁了。
後來姜平遠爲周溪贖身養在外面,我才知道自己是個笑話。
我鬧過。
所有人都以爲我是因爲周溪懷孕了,纔不得不讓她進門。
其實不是。
周溪會懷孕,是因爲我給了她助孕的藥材。
當時我去找周溪麻煩,她告訴我,她不想跟我搶姜平遠,可她想活着,只有姜平遠能庇護她。
國師謝司明是個爛人,在周家未出事之前就覬覦上了周溪。他信奉邪神,想要周溪做他的聖女。
所謂聖女,聽着好聽,其實是謝司明和他徒弟的共用禁臠。
偏生這樣的爛人撞大運,爲大旱的大衍求來了甘霖,得到了君王和百姓的尊崇。
周溪走投無路,只能藉着姜平遠對她的那一分喜歡脫身。
姜平遠忌憚我, 不敢將人接進府來, 可養在外面,終歸是不安全,因此我給了周溪懷孕的機會。
有了身孕, 就順理成章進了門。
男人的真心是最短暫的, 我擔心姜平遠得知真相後, 會惱羞成怒不管周溪死活。於是在謝司明做出姜家要出禍國災星的預言之後, 把因果安在了姜平遠頭上。
那之後,姜平遠一直以爲, 謝司明是因爲厭惡他, 所以故意針對姜家。
我做這些,不是同情周溪,只是因爲我也是個女人,見不得別的女人走投無路。
我沒想到, 最後周溪會替我去死。
周溪死後,我在心裏發誓, 要保護好姜裕。
可我到底沒護住姜裕。
槿兒那孩子, 從小喜歡姜裕這個妹妹, 姜裕爲了她去邊關之後, 她總半夜驚醒哭泣。
如今她產後虛弱,如何經得起這個噩耗的打擊!
好在,很快, 姜焓的信到了。
姜焓在信裏說, 裕兒沒死,她只是藉着這個機會, 假死脫身,改頭換面去開始她的新人生了。
一同到的,還有裕兒的信。
裕兒在信裏問我和她大姐姐安, 說京城是她傷心之地, 她不打算回來了。她見草原女子,隨性又自由,她也想試試這樣的人生。叫我們放心, 她會時不時以新身份寫信回來問安的。
是裕兒的筆跡。
我抱着那封信,又哭又笑。
姜槿番外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我做了皇后,後來,我又做了太后。
我再也沒見過我最疼愛的妹妹, 但我每年都收到她的來信。
信裏, 她成了自由的鷹, 遇到了很喜歡她的男子,他們結婚了,生了一兒一女, 很幸福。
幸福嗎?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 我再沒見到我的妹妹了。
孃親臨死前, 還在喚着姜裕的名字。
我今年七十九歲了,快要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在我死之前,我終於收到了姜裕今年的來信。
信上, 她說她的小孫子要成親了。字跡俊逸筆力矯健,就和五十多年前一樣,一點沒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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