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姜國最尊貴的長公主。
世人都說我命好,生來便是金枝玉葉,從來不必憂愁什麼。
直到後來,我跪在皇兄面前,第一次對他行君臣大禮,一字一句地求他。
「請皇兄下旨,命我與北吳和親。」
他怒氣衝衝,難以置信:「你可知道那是怎樣的人?」
我當然知道。
北吳國君,我未來的夫君,一個年過花甲的老頭。
可是這一次,我必須嫁。
-1-
昭帝三年。
冷宮裏的皇后娘娘死了。
她趁着夜半,一把火把自己的寢殿燒了個乾乾淨淨,等宮人發現時,她早就被火海吞噬。
得到消息後,我匆匆趕往養心殿,皇兄正伏案批閱奏摺,容貴妃在一旁研墨,皇后娘娘的貼身侍女彩星正跪在大殿上,頭髮都亂了,衣服上也有燒焦的痕跡,她悲傷地向皇兄稟告。
「娘娘今夜調開奴婢,不許奴婢守夜,等奴婢昏昏沉沉發現時,大火已經把娘娘的寢殿都燒了大半,奴婢幾次衝進去……可……可是火勢太大……」
皇兄抬起頭冷淡地看了她一眼:「死了就死了,朕巴不得她早點死。」
彩星不可置信地抬起頭:「皇上!皇后娘娘對您情深一片,和您可是自幼的情誼啊!」
皇兄嫌惡地看了看她:「少時不經事罷了,王德勝!把她押進大牢,朕不想看到與她有關的事物。」
德勝公公忙帶着幾個小太監,堵住彩星不斷爲皇后喊冤的嘴,拖着她出了養心殿。
皇兄把手放在容貴妃的手上:「容兒,你先回去吧,皇妹與朕有事相商,朕晚些時候再去看你。」
容貴妃善解人意地笑笑,禮數周到地向皇兄和我行禮告退。
殿裏只剩下我和皇兄二人,他還是坐在正中間的黃花梨木椅上,甚至姿勢都與方纔訓斥彩星並無二致,但是整個人卻瀰漫着濃重的頹然感與孤獨感。
我輕輕嘆口氣,走到皇兄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皇兄,你不要把苦憋在心裏,我總是和你站在一起的。」
皇兄看向我,臉上是哀寂的神色,他彷彿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皎皎,幫我去一趟大牢,問問彩星,她生前可曾有話留給我。」
事情沒有如皇兄所願,清清姐沒有留下隻言片語,她的死彷彿是一時興起,臨時想起來了,對世間沒有任何留戀了,便孑然一身去了。但我們都知道,她的死是我們的一場慢性謀殺。
彩星在大牢裏痛哭流涕,她抓住我的袍角。
「長公主,皇上打算如何安葬娘娘?」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在我從養心殿出來前,皇兄又召了王德勝進去。
「妃嬪自裁按律法處置,本該禍連家族,將軍府既然只剩下她一個人,就由她一人承擔,就以貴妃之禮下葬,不能葬入帝后陵,就放在妃陵吧。王德勝,去辦吧。」
我看着彩星,默了默,對這件事避而不談。
「彩星,你是清清姐的陪嫁丫頭,你告訴我,清清姐出事前幾天,可發生了什麼事,有沒有什麼人去看過她?」
彩星對我行了一個跪拜大禮。
「求長公主發發慈悲,爲我家娘娘討一個公道,娘娘出事前一天,容貴妃去看過娘娘。」
彩星抹着眼淚,砰砰砰向我磕頭,已然把我當作最後一絲希望。
「皇后娘娘一向疼愛公主,求公主開恩。容貴妃去的那日,皇后娘娘不許奴婢侍奉,兩人不知道說了些什麼,等貴妃走了,娘娘瞧着也沒什麼異常,只是對着窗外看了好久,更安靜了些,結果誰能想到,當晚娘娘就……」
我扶住泣不成聲的彩星,安慰她:「我會把這件事情查清楚的。」
養心殿裏沒有點燭,我進去時險些撞上門口的花瓶,德勝公公忙舉着一隻燭替我引路,我看着仍坐在黃花梨木椅上的皇兄,他用手撐着頭,靠在椅背上,好像已經與黑暗融爲了一體。
我接過德勝公公手裏的燭,藉着燭光看皇兄的臉色,他看起來很不好,眼睛無神地半睜着。
他微微側起臉看我,聲音啞啞的。
「皎皎,她那麼怕疼那麼嬌氣的一個人,你說,她是怎麼在火海里忍受下來的呢?」
他兩隻手放在臉上,有眼淚從指縫裏流出來。
「我剛剛下旨殺了彩星,我要讓旁人都知道,我對她的一切都無比厭惡。可是皎皎,她真的不會原諒我了吧,她一定恨透了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勸他,皇宮裏發生的任何事,其實無論站在誰的角度來看,都是一場悲劇。
我把帶進來的食盒打開,端出藥碗放在桌上。
「皇兄先把藥喝了吧,可不能糟蹋自己的身體。」
他垂眼看了眼藥碗,自嘲般笑了笑,他把玩着藥碗,看着白玉淨碗裏棕色的藥液,彷彿在把玩自己的生命。
「最開始的時候,我跟清清說,只要再等三年,等我把皇帝的位子坐穩了,把亂臣權臣的勢力掃除了,我就把她從冷宮接出來,往後的日子再也沒人能拆散我們。」
他將藥液喝得一乾二淨,緩了緩說。
「今年就是最後一年了,天下已比我剛登基時要安定很多,我很高興,我就快要能和清清長長久久地在一起了。但是清清,怎麼就先丟下了我呢?」
我看着皇兄,他黯然地靠在椅背上,無助地看着我。
「皎皎,這種心痛的感覺,我第一次體會到是在母妃死時,第二次是清清的死。我不想再喝藥了,我活着已經沒有盼頭了。」
我的眼淚簌簌流下來,在母妃死時,他都不曾這樣頹然不知所措。
我握住他的手,流着眼淚堅定地說:
「哥哥,我總是和你站在一起的。」
-2-
離開養心殿,回到自己的寢殿時,我的心情還是久久不能平復,皇兄的話一下子讓我想起了母妃的死。
那年我八歲,皇兄十歲。
母妃是作爲戰敗國的禮物獻給父皇的。
年幼時我常想,母妃這樣年輕好看,而父皇早已年邁,甚至連我都抱不動,他們在一起透露着強烈的不般配,有次父皇來找母妃用午膳,我看到他坐下時,龍袍包裹着肚子上的贅肉,一股股疊着,母妃真的會喜歡這樣的父皇嗎?
母妃告訴我,她沒有喜歡誰的權力,帝王的歡心留在哪,誰才能活得更長久。
在我的記憶裏,母妃一直是溫柔安靜的,我和皇兄打翻了母妃喜愛的妝盒,她也只是心疼地撿起來放好,轉頭看我和皇兄有沒有受傷。
她有時會輕聲哼唱一些曲調悠揚的小調,我問她,這是什麼歌,她笑着把我抱在懷裏,說這是她母國的歌。
有時夜深人靜,她會悄悄打開一隻小小的箱子,裏面是她母國的服飾,她輕輕摩挲着這些衣物,微不可聞地嘆氣。
我湊上前,發現這些衣服大多顏色明快,明紫色、水紅色、天藍色……
我問母妃:「爲何母妃現在只穿素色,皎皎從沒見母妃穿這樣好看的顏色。」
彼時我太過年幼,根本不懂,母妃嫁入姜國後,早就沒了年少時的自由,在遠離母國的深牆大院裏日復一日蹉跎,她厭惡父皇,自然也無心打扮。
父皇暴虐昏庸,不問政事,後宮裏塞滿了妃子,環肥燕瘦,盡態極妍。
但我一向認爲父皇是喜愛母妃的,畢竟整個姜國王室的寶貝都如流水一樣源源不斷地送進母妃宮裏,除夕宮宴上,漫天爆竹煙花下,父皇當着所有人的面,執起母妃的手,在其樂融融的宴席間,對母妃鄭重許諾。
「Ṱṻₐ如月,你永遠是朕的至寶。」
我拉着皇兄躲在柱子後面,母妃仍是掛着淡淡的笑,我看着父皇如此珍愛母妃的樣子,與皇兄拍手歡笑。
可是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碎。
直到那一天,所有美好的幻境轟然倒塌,我只覺得我像個被遺棄的人,站在一堆銳利又好看的琉璃碎片上,我低頭想去撿,哆哆嗦嗦想去拼湊出原本美滿和諧的樣子,卻發現那一瓣瓣琉璃碎片都精準地插在我的心上,六年來不曾掉落。
我扶了扶眉心,喊丹橘爲我煮了壺茶,滾開的茶水喝下去,熱氣遊走在四肢百骸。
丹橘在我手裏塞了個湯婆子,擔憂地看着我。
「長公主還是這樣懼冷。」
我握着這隻湯婆子,感受着上面的熱量,把自己縮在狐皮大氅裏,笑了笑。
「不必爲我擔心,老毛病了,我早就習慣了。」
丹橘蹲下爲我整理狐皮大氅,讓它包裹得我更加嚴絲合縫一些,她抬起頭,注視着我的眼睛,突然說道:
「長公主,不要害怕,再也不會有那種時候了。」
那種時候,是什麼時候?
是我和皇兄躲在衣櫥裏看到父皇親手掐死母妃嗎?還是父皇騎在我身上,一邊咒罵一邊撕扯我的衣服?
那天我和皇兄與母妃玩捉人遊戲,我和皇兄躲在母妃的衣櫥裏,等着母妃來找我們。
等了好久沒等到母妃,我想要出去尋尋母妃,剛想打開櫃子門,就看到父皇拎着母妃來到內殿。
我很快發現父皇的異樣,與平日愛護母妃的樣子截然不同,他提着母妃的衣襟,像拎着小貓的後脖頸一樣,然後把母妃狠狠甩在地上。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剛想要呼喊母妃,皇兄先我一步捂住了我的嘴,他把我摁回衣櫥內側,用衣櫥裏母妃層層疊疊的宮裝覆蓋住我,我躲在母妃的宮裝下,身邊全是母妃的氣息,卻聽到母妃的聲音在衣櫥外淒厲地響起。
「姜誠!你我早就是勢不兩立的仇人!這些年,你知道我是多麼厭惡你嗎!我巴不得自己身上掉層皮,換掉這被你碰髒了的血肉!」
我從未聽過母妃這樣悲慟激烈的聲音,她從來都是淡淡的,溫溫柔柔的,很少與宮裏其他娘娘聊天,最常做的事情便是倚在軟榻上,輕輕地笑着,看着我與哥哥在她身邊玩鬧。
衣櫥裏黑黑的,只有一絲光從櫃門透進來,哥哥捂住我的嘴巴,他的眼尾都紅了,卻硬是不讓自己掉下一滴淚來。
哥哥示意我不要出聲,我無聲地點點頭,心裏害怕極了。
我們一同靠在衣櫥的櫃門處,從小縫裏,看到母妃衣衫不整地倒在地上,父皇騎在她的身上,母妃的手被他的玉石腰帶緊緊束着,高舉在頭頂,他拿着一柄長長的玉石,在母妃身上滾來滾去。
他好像瘋了一樣,愛不釋手地摩挲着母妃的臉,突然又恍若回魂一樣,兇狠地扇母妃耳光,最後我看到他用手扣住母妃的脖頸。
他掐着母妃的脖子,不知道他哪裏來的力氣,竟喘着粗氣,把她舉起來,母妃的雙腳離地,神色痛苦地掙扎着。
他看着母妃狼狽的樣子,哈哈哈地狂笑起來。
「如月,朕如此小心翼翼地討好你,你卻一點都不喜歡朕。哈哈哈哈哈!好啊,如月,今日你若是求求朕,說你喜歡朕,朕就與你重修舊好,若你不求朕,那朕就親手掐死你。」
我的淚水大滴大滴地滾落,砸在哥哥的衣襟上,哥哥的手緊緊捏成了拳頭,帶着洶湧的恨意,一眨不眨地盯着父皇掐着母妃的手。
我聽到母妃輕輕的笑,她的聲音聽起來還是那樣從容不迫,她輕蔑地看向父皇,吐出來的話卻是春雷落地般,不容置喙:
「姜誠,你殘暴無能,我這一生,都以嫁給你爲恥。」
父皇怒極狂笑,瞪着她,睚眥欲裂,手一點點收緊,母妃一點點倒在地上。
他看着倒在地上死去的母妃,連滾帶爬地到她身邊,撫摸着母妃的手,又笑又哭。
「如月,你是朕的至寶,可是你太不聽話了,這下好了,你安安靜靜的,就永遠是朕的至寶了。」
那年冬天,天寒地凍,宮裏娘娘們養的貓兒都縮在殿內取暖。
我一人跪在養心殿外,求父皇開恩,不要把哥哥送去西北帶兵。
來來往往的宮人看到我,都或多或少,悄悄在打量我、可憐我、鄙夷我。
宮裏消息傳得很快,大家都知道,月美人觸犯聖顏,陛下龍顏大怒,剝掉她一段脊骨,製成了一枚骨簪用來束髮,並將她丟進了亂葬崗,十一皇子被髮配到西北訓兵,無召不得進京。
不知道跪了多久,天色漸晚,淑妃娘娘提着食盒,她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頭上的簪釵叮鈴作響,她看了眼仍在跪着的我,便提起裙裾,踏上了養心殿高高的石階。
我木然地跪着,好像一具沒有生氣的傀儡娃娃。
天色暗沉下來,養心殿早就點上了火燭,窗戶泄出來暖黃的燭光,我看到父皇的影子出現在窗戶上,他側對着我,淑妃在他對面坐下,輕手輕腳爲他佈菜,也不知道說了什麼,只聽見父皇的笑聲朗朗傳來。
冬日裏天黑得很快,夜色轉眼就墨一樣濃稠,養心殿外,空曠又冷清,寒風如入無人之境,呼呼灌進我的身體,獵獵冷風,好像要在我臉上割上幾道口子。
我摸了摸耳朵,早就凍得感覺不到耳朵的存在了,就算此時父皇割下我的耳朵,我也會冷得感覺不到痛吧。
我抬眼又看了眼養心殿的窗戶,父皇正親手爲淑妃娘娘擦去嘴邊醬汁,淑妃娘娘微微低着頭,僅僅一個側影也能看出女兒家害羞的樣子。
殿內其樂融融,恩愛和諧,殿外的我,孤身喂着寒風,遭受宮人鄙夷唾棄,恍若喪家之犬。
不到一日的工夫,我原以爲父母恩愛,琴瑟和鳴,哥哥與我都將會長長久久承歡於母妃膝下,轉眼全都破碎。
我的母妃被父皇當作玩物,親手掐死,如今是亂葬崗的無名屍。
我自幼一起長大的哥哥,被父皇派遣西北帶兵,無召不得進京,這一別可能便是生死相離,此生再難相見。
我的父皇在與其他娘娘濃情蜜意,言笑晏晏,母妃的脊骨仍被他插在發冠上,而一殿之外,我已在寒冬裏的長階上,見識到了從日上三竿到天幕掛星的樣子。
他小心翼翼討好了母妃這麼多年,換來的卻是母妃日益加重的厭棄。他可以容忍母妃初入姜國時,對他的厭惡,卻無法接受自己多年來潑天恩寵,忍氣吞聲地逗母妃歡心之後,母妃卻仍是無動於衷。
他將母妃當作難馴養的小貓小狗,當作精美的至寶,但是一旦他膩煩了,就會親手把貓狗處死,將至寶摔碎。
他本就是一個昏君,他要的是一個聽話乖巧、百依百順的寵物。
我跪多久都沒用,他沒有收回旨意,哥哥還是去了西北。
臨行那天,我去送別。
哥哥最後看了一眼皇城,他眼裏湧動着一些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他看着哭成了淚人的我,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皎皎不怕,我總是和你站在一起的。」
我的淚掉得更兇,這是母妃生前最常對我們說的話。
「阿昭,皎皎。你們是骨肉至親,是彼此最堅實的盔甲,要永遠堅定不移地與對方站在一起。」
哥哥輕輕靠過來,用只有我能聽到的聲音說:
「一定要熬過去。」
我熬了四年。哥哥走後,淑妃娘娘主動收養了我。
父皇覺得她至純至善,將她升爲淑貴妃。
淑貴妃擺擺手讓我不必感恩她,她將茶盞漫不經心地放在桌上,聲音冷冷清清的:
「收養你,可是有好處的,陛下對月美人和十一皇子的處罰,朝中認爲過於嚴苛,本宮此時主動提出收養你,便能化解朝中非議,解決陛下難題,他一定會感謝我,你看,現在本宮這不就是貴妃了嗎?」
時間久了,我發現淑貴妃對誰都是天山雪蓮一般,高不可攀,她經常在笑,可是笑意不曾到過眼底,我有時候在想,那年寒冬裏,養心殿窗戶中透過的那個嬌笑軟語的女兒家,是不是現在謫仙般誰也不在乎的淑貴妃娘娘。
她知道我所想之後,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好像聽到什麼逸聞一樣,她嘲弄地看着我:
「我看,你是被你母妃和你哥哥保護得太好了,怎麼皇宮的深牆大院裏,還養出了你這樣幼稚的人。」
她歪歪頭,頭上的步搖隨着晃了一下,她好像回憶起什麼一樣。
「也是,那日寒冬夜裏,我看你在養心殿外跪着凍了那麼久,就在想你是不是蠢,居然想去求他?他那樣心腸早就黑了的人,是你跪一跪就能心軟的嗎?」
她摸了摸髮間精巧華麗的珠花,見我震驚的神情,滿不在乎地挑了挑眉,愛不釋手地撫摸着髮鬢上堆滿的鎏金銀簪、玉葉金蟬簪、白玉孔雀簪、寶藍點翠銀釵、金鑲玉步搖……
她指着滿頭珠翠,驕傲地對我說:
「好看吧?我不讓自己爬得高一點,怎麼能戴這麼多漂亮的首飾呢?」
她摸完了頭上,又開始心滿意足地摸耳上的金鑲綠松石搖葉耳環,摸完耳朵上的,又開始摸手上的白玉八仙紋手鐲、碧玉金戒指。
她越摸越高興。
「我就是假清高,怎樣?嘿嘿,只要我委曲求全一下,裝成一副他喜歡的樣子,然後我就可以有這麼多漂亮珠寶首飾,還是很賺的。」
淑貴妃娘娘是宮裏頂頂珠光寶氣的娘娘,她經常讓我想到插冰糖葫蘆的稻草架子,稻草架子上插滿了糖葫蘆,她的身上也掛滿了琳琅珠寶。
偏偏她這樣一個人,不笑時便端着一張冷冷清清的臉,襯得滿頭珠翠也奪不過她的光彩,人人都說,她是繼月美人之後榮寵最盛的娘娘,可那些一面嚼舌根又一面懼怕她的宮人不知道,這位高貴冷清的淑貴妃娘娘,最喜做的事便是夜半燭燈下,給我展示她的珠寶匣子,她陶醉地撫摸着,逼我同她一起欣賞,再小心翼翼地收好放妥。
我見她如此喜愛這些珠寶,曾打趣她說:
「淑娘娘竟像話本里那些守着寶藏、喜歡亮閃閃珠寶的巨龍呢。」
她嫌棄地看我一眼,嘴角上挑道:
「說起龍,也就那姜誠稀罕做真龍天子,而我倒是更敬佩,敢去屠龍奪寶的人。」
她嫌棄我穿戴過於素淨,硬要在我髮鬢上多插幾隻釵環。
我還記得她那時的神情,她還是神采飛揚、目光閃動地看着我。
「我得多給你戴些珠花首飾,省得別人以爲,你在我這裏受了委屈呢。」
她閒時便帶着我滿皇城裏溜達,有意在妃嬪和宮人面前,和我擺出一副母慈子孝的樣子,又大張旗鼓地將暗中奚落我的宮人打了個半死,再命他們三步一叩,跪着走完整個皇宮。
自此整個姜國皇城,人人都說我命好,沒了母妃的庇護,還能有榮寵最盛的淑貴妃護佑。
從那以後,再也沒人敢看輕我。
皇城已經隱隱有變天的預兆,民間對父皇積怨已久,各地頻繁暴動,朝中也是議論紛紛,民心早已不穩。
司天監哆哆嗦嗦地拱手稟告父皇:
「臣夜觀天象,異星大放,有逼宮之勢。」
父皇當即在朝堂上,抽出了侍衛的劍,割下了司天監大臣的腦袋。
碗口那麼大的脖頸上還在飆着血,濺到周圍大臣的臉上,衆人瞬間噤聲。
可是真正變天那日,姜誠卻騎在我身上。
他把我壓在身下,撕扯着我的衣服,整個人好像着魔了一樣,瘋狂地甩給我耳光。
一如當日對母妃一般。
「你真不愧是她生的,長得和她一模一樣。」
「讓父皇好好疼你,朕會像疼你母妃一樣疼你。」
我渾身戰慄,哆哆嗦嗦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用盡全身力氣護住自己,拼命想要推開他。
他露出上位者的笑,看着我無力的掙扎,死死地壓制住我的手,低下頭去想要吸吮我的脖子,瘋狂地甩給我耳光。
我萬念俱灰,像處於萬年寒窖,苦苦遍尋無果。
突然,有悶哼聲傳來,我看到有琉璃花樽在他身上轟一下爆開,破碎的琉璃碎片濺了一地,他慌忙從我身上爬起來。
淑貴妃娘娘竟突然趕到,她冷笑着看着他,手裏動作不停,抄起多寶格上陳放的琳琅滿目的玉瓶花樽,用盡全身力氣衝姜誠砸去。
一件又一件,噼裏啪啦在姜誠頭上、身上爆裂開來。
淑貴妃將我護在身後,她怒頂胸口,早就揭下了平日裏在姜誠面前溫言巧語的樣子,她惡狠狠地瞪着姜誠,一字一句砸下去:
「姜誠!你居然瘋到去爬皎皎的牀,你個老瘋子,你想動皎皎?癡心妄想!」
我在她後面早就哭成了淚人。
那年寒冬在養心殿外跪了那麼久,我沒有哭。
方纔姜誠壓在我身上,像折磨母妃一樣折磨我,我沒有哭。
我也像哥哥叮囑的那樣,熬了下來。
但是看到淑娘娘掄圓了胳膊,抄起一件又一件她素日裏珍愛的玉瓶花樽,不顧自己的性命,拼了命也要護住我的樣子,氣勢全發地砸向姜誠時,我的眼淚不受控制一樣滾落。
自哥哥走後,我終於又體會到,我不再是孤身一人。
珍寶閣上的玉瓶都被淑貴妃砸完了,姜誠氣急,他從未被人這樣羞辱過。
他捏緊拳頭,手背上青筋暴起,怒意沖天地扼住淑貴妃的咽喉。
淑貴妃被他扼住喉嚨,因爲呼吸不暢,臉被憋得發紅,她輕蔑地看着姜誠,眼睛裏全是對他的鄙夷。
「姜誠,我真可憐你。宮裏無一人真心愛慕於你,天下無一人真心臣服於你,你是普天之下最失敗的人。」
姜誠氣得話都說不穩,嘴上的鬍子都哆嗦了起來,他用力一捏,淑貴妃那滿頭珠翠的腦袋,像斷線風箏一樣無力垂了下來。
與此同時,姜誠突然發出一聲慘叫。
原來淑娘娘不知道什麼時候,從自己髮鬢上拔下了一隻簪子,在姜誠掐死她的最後一刻,她也拼盡全力刺進了姜誠的後脖頸。
血流如注。
姜誠瞪大眼睛,伸手想要摸自己脖子上飆出來的血,他好像在疑惑這血究竟是不是他的。
但插在他脖子上的那隻鎏金綠松石簪子告訴了他答案。
淑貴妃插得很深,尖尖的簪子幾乎要從他的喉口貫穿出來。
他終於還是不可置信地倒在地上,緩緩嚥了氣。
他大概從來沒有想過,這位在他面前永遠春風細雨,嬌笑軟語的淑貴妃,會有一天狠厲地衝他砸爆數個琉璃花樽,會有一天悄悄拔下自己的髮簪,面不改色地抬手刺破他的喉管。
我爬到淑貴妃娘娘身邊,哭得肝腸寸斷。
她的衣裙沾上了塵土,髮髻都亂了,這位永遠驕傲,永遠美麗,永遠聰明,知道別人喜歡什麼,便變成什麼的淑貴妃娘娘,正躺在我的懷裏。
她撐着一口氣,艱難地對我扯了一個笑容,有淚水從她的眼眶裏滾落出來。
「皎皎。」
剛唸完我的名字,她的淚便流得更兇,她看着我,眼睛裏全都是對我的捨不得。
我的淚水一顆顆砸在她的衣襟上,我嗚嗚咽咽地答應,一遍一遍地喚她淑娘娘。
她似乎是嘆了口氣,用盡最後的力氣,彷彿是從齒縫裏鑽出來一樣。
「不哭了……淑娘娘的寶貝,都留給皎皎。」
我再也支撐不住,抱着淑娘娘哭得死去活來,昏過去好幾次。
再醒來時,丹橘告訴我,那晚我抱着淑娘娘哭得昏死過去時,皇兄逼宮成功,他在西北廣行善事,治兵有方,結交了姚老將軍的小兒子姚坤,二人同爲生死兄弟,又與姚坤的長姐姚清清私定終身,得到了姚老將軍的全力支持。
他終於殺到了姜城皇宮,卻沒有發現姜誠的身影,最後在淑貴妃的宮裏,發現了被刺死的姜誠,倒在我懷裏的淑貴妃,和哭得昏死過去的我。
皇兄弒父篡位,以血腥手段清洗了其他皇子皇女。
姜誠的一干子女裏面,一夜之間,只剩下了我和皇兄。
我被封爲長公主,至尊無上,尊貴無比。
皇兄爲母妃建了衣冠冢。
衣冠冢裏,是她母國那些色彩鮮豔的服飾,連同母妃脊骨做成的骨簪。
母妃的衣冠冢旁邊,是淑娘娘的墓。
我親自爲她裝扮,爲她擦好口脂,爲她梳好她最喜歡的朝天髻,在髮髻上插滿了各種精巧華美的釵環,在她的腕上套了五六隻鐲子。
其實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她,我只是初見她時,覺得她像天山雪蓮,日子久了,倒覺得她像是春日裏融凍的小溪,所到之處,環佩叮噹,清冽歡快地流動着,讓人只覺得鬆快愉悅。
我爲她蓋棺。
這次我沒有求她別走,我對着她磕了三個頭。
這四年裏,她亦姐亦母,早就是我昏沉暗淡的歲月裏,透進來的光。
「長公主,長公主?怎地睡着了?」
只聽見丹橘在我耳邊焦聲呼喚,我沉沉睜開眼睛,竟不知道什麼時候睡着了。
夢裏又回到了姜誠的前朝,又回到了母妃和淑娘娘的死。
丹橘命人再丟進幾塊炭火,好燒得再熱些,她將我手裏的湯婆子換下,又塞給我一隻剛灌了沸水的湯婆子。
早在那年冬日跪在養心殿外時,我就寒氣入體,落了病根,好在淑娘娘那四年,動不動就去太醫院施壓,逼着給我用最好的藥材,又將自己宮裏最舒適的寢殿硬要給我住,寒氣在那四年,竟然沒有發作過。
但是淑娘娘死時,太醫院說我傷心過度,動了本體,壓制了四年的寒氣竟像反噬一樣,幾乎日日要吞沒我。
丹橘見我入神,提醒我道:
「長公主忘了,今日我們要去拜訪容貴妃的。」
丹橘替我梳妝打扮,在我髮髻上簪滿了流光溢彩的珠花,最後仔仔細細地爲我攏上一件白狐皮子制的斗篷。
我抬手摸了摸頭上插滿的步搖簪釵,銅鏡裏印出來的是姜國尊貴的長公主。
丹橘見我撥弄着髮髻上墜着的步搖,輕輕地笑。
「如今長公主,倒是越來越像先帝的孝仁淑貴妃了。」
我聞言,收了收撥弄步搖的手,凝神看着銅鏡裏雍容華貴、滿頭珠翠的自己。
只聽見我的聲音,貼着耳朵響起,又恍若在心臟上炸開。
「丹橘,我很想她。」
我很想告訴她,如今真的沒人敢輕視我了。
如今皇兄已準我任意出入養心殿,我再也不必寒冬裏跪在養心殿外了。
如今我是尊貴無比的長公主,再也不用只能被你護在身後,無能爲力地看你悍獅一樣爲我拼命,爲我去做那個屠龍的人。
我還想告訴她。
我願意再去養心殿外凍三天三夜,只爲了再遇你擁着白狐裘,提着食盒,路過我身邊,短短看我一眼,然後拾階而過。
我好懷念那四年,那原本以爲苦熬的四年,卻成了我最寶貴的記憶,甚至在往後,在沒有你陪伴的歲月裏,都浸潤着我,溫暖着我。
我將自己打扮得珠光寶氣,好更像你一些,因爲你不喜我太過素淨,叮囑過我,萬不能受了委屈。
其實有時候,經常會想起,當年數個夜幕低沉時,你屏退宮人,親自掌燭,引我到內殿,神祕兮兮地給我展示你的珠寶匣子,你總是陶醉地欣賞,愛不釋手地撫摸,不厭其煩地給我介紹每樣珠寶的工藝、價值。
你逼着我選出最好看的簪釵,偶爾我睏倦無比,想要敷衍了事,隨手一指,說這件最好看,最襯你。
你總是狐疑地瞧着我,追問我:「真的假的?」
又裝出一副兇巴巴的樣子:「膽敢騙我,明日午膳就不用喫了。」
往往總是話音剛落,轉眼便得意起來,驕傲地晃晃腦袋:「反正我戴什麼,都是最漂亮的啦。」
這樣聰慧清醒的你,在姜誠面前僞裝極好的你,他喜歡乖順聽話,你便溫言軟語,從不頂撞,即使每日都要跟我破口大罵姜誠三百遍,但轉頭便在姜誠面前百依百順。
你明知道怎樣保全自己,卻甘願爲了我,親身捲入不屬於你的結局。
淑娘娘,我有好多好多珠寶了,可以裝滿你五個大小的珠寶匣子。
你要什麼我有什麼,我沒有的也可以去給你搜刮來。
但是最喜愛亮閃閃珠寶的你,卻不在我身邊了。
在往後的黑暗歲月裏,再不會有人,願爲我鑿開一道光了。
-3-
到容貴妃宮裏時,我示意宮人不必聲張通傳。
她的殿裏靜悄悄的,幾個侍女正在打掃院落,有兩口水缸左右擺在院裏,缸面蓄了薄薄的一層冰。
宮人推開正殿門口,丹橘扶着我進去。
我從來沒有私底下探訪過這位容貴妃娘娘。
在宮宴上見她時,總是見她溫溫柔柔地在笑,對待宮人,都十分和氣。
聽說她擅琴藝Ţū́ₒ。
我曾在上元家宴上,見過她撫琴,確實是精彩絕倫,聽者無不動容,尤其是她一身月牙色長裙,垂目淺笑,十指纖纖,在琴絃上翻飛時,竟恍若九天謫仙仙子。
明明已經位及貴妃,打扮得卻總是很素雅,出行只帶一兩個宮人陪同,稍不注意,認作是哪個宮裏的嬪位,也是發生過的事情。
此刻丹橘扶着我緩緩踏進她的內殿,便見她穿着一件雲紋縐紗裙,罩着白玉蘭曳地長紗,梳了最簡單的單螺,只插了一隻碧玉琉璃簪。
她正凝神,專注地看着一副屏風,絲毫沒有聽到我的腳步。
我湊上前,竟是一塊畫工極爲粗糙的屏風,木料和布料倒都是頂好的,只是上面的畫,居然像是外行的塗鴉。
宮人悄悄提醒,她這才發現我來了。
似乎是嚇了一跳,便下意識地將屏風護在身後,立刻命宮人將屏風收好。
她這才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禮問安。
我忙扶她起來,示意不必多禮。
她讓我坐在主位,命宮人上了好些糕點。
竹葉糕、棗泥卷、酥皮蓮蓉糕。
竟都是我喜歡喫的。
我挑了挑眉,問道:
「容貴妃怎麼備好了本宮愛喫的點心,莫不是提前知道,本宮要來嗎?」
她慌又跪下,再行大禮。
「臣妾不敢揣測長公主心意,只是陛下素日也喜歡喫幾口這些糕點,便讓人備下了。」
是了,這些點心,是母妃還在時,最喜歡喫的幾樣。
我讓丹橘扶她起來,不許她動不動就跪。
她這樣一身縞素,我在主位上珠光寶氣,倒真像是專門過來欺負了她一樣。
她在我一旁坐下,在她身上,看不到我突然到訪時,她可能出現的怯懦與不安,她只是謙卑守禮,卻從容不迫。
我指了指方纔她看屏風的方向,輕笑道:
「容貴妃的畫工倒不如琴藝了,改日本宮送你副上好的屏風。」
她低頭笑笑,我這才發現她嘴角是有兩個小小的梨渦的,一笑便勾出來了。
「多謝長公主好意,這屏風是臣妾幼時所作,畫工確實難登大雅之堂。」
她頓了頓,篤定地說:
「今日長公主,是爲那日,臣妾去冷宮見皇后娘娘而來吧。」
我有些喫驚,見她如此直接,便也不再拐彎抹角,開門見山道:
「的確如此。即使被廢到冷宮,但皇后的名號還沒有剝奪。本宮無意爲難你,可是一國皇后之死,總歸還是要有個交代的。」
她微笑地看着我,直視我的眼睛,神態坦然道:
「長公主可能不知道,臣妾與皇后自幼相識,萬不會做對不起皇后的事情。」
我挑了挑眉,拾着糕點的手微微一頓,帶着些許狐疑地看着她。
她仍是帶着笑,神態自若。
「臣妾家父是個九品小芝麻官,家父年少時,遇到姚老將軍大獲全勝,班師回朝,但是姚老將軍受了很重的傷,隨行醫師都焦頭爛額,將軍剛好在家父管轄的區域休整養傷,家父熟識草藥,劍走偏鋒,採用家傳的土方子,三天三夜沒閤眼,終於救回了姚老將軍。」
她頓了下,眼下笑意更深,似乎陷入了極其愉悅的回憶。
「姚老將軍感念父親救命之恩,將我認作義女,帶回將軍府撫養。」
「家父叮囑我要守禮知進退,雖是人家的義女,可在他人屋檐下,萬萬不可逾矩。」
她的眼角眉梢都沾上了飛揚的神韻,沉浸在回憶裏,娓娓道來。
「我讀書不多,只讀過《女則》和《女訓》,可是清姐姐居然一本書都未完整讀下來過,夫子對她頭痛極了,說她簡直枉爲世家女子,可是她騎馬射箭,舞槍彎弓,樣樣都好,樣樣不輸男子。」
「世家小姐是不可隨意拋頭露面的,可是她不在乎,偏偏偷偷拉着我走街串巷,煙花柳巷,商販酒樓,沒有一樣她不去的。每次我都害怕極了,硬要拉着她回將軍府,生怕老將軍發現。」
「但是幾乎每次她都隱藏得很好,偶爾被老將軍發現端倪,她就毫不猶豫地踹她的幼弟姚坤出去,說是被他慫恿的。」
「那時候我驚極了,世間居然還有姚清清這樣的女子。」
她似乎發現自己太過入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帶着幾分羞赧說道:
「長公主不知道皇后與臣妾自幼熟識也是正常的。臣妾姓沈,名話容,彼時一直被清姐姐換作小絨花。」
容貴妃一番話實在是信息量太大。
一直到丹橘扶着我走出容貴妃的寢殿,我還暗暗覺得喫驚。
這位溫和守禮的容貴妃,似乎遇到清清姐的話題,顯得太過健談了些。
其實我是聽過幾次小絨花這個名字的。
那時皇兄剛登基,她還不是皇后,只是姚清清。
夜半時,皇兄每每喊着批完一天奏摺,睏倦無比,要早早歇息,命王德勝守着養心殿,任何人不許吵他休息。
實則,每次都是他剛吆喝完,就撈起躲在屏風後面的我,換上早準備好的常服,從內殿小門悄聲一路小跑,一直溜到約定好的地方門口,才趕緊整理衣領和發冠,連聲問我衣冠是否得體。
我使勁憋笑,鼓勵他說,我皇兄是天下最好看的人。
清清姐和姚坤每次都等我們很久,清清姐是急性子,見我們來了,幾乎每次都要賞我皇兄一拳。
再親親熱熱地挽過我,說我皇兄是有天大的福氣,纔能有我這麼好的一個胞妹。
每次都是清清姐定地方。
於是,有時我和皇兄便趕到酒樓與他們相聚,有時我看着皇兄在飯館門口,手忙腳亂地整理衣服。
有時也在茶樓這樣略高雅的地方,但是清清姐嘗過鮮後,便大喊無趣,再也不涉足茶樓。
有時甚至是在怡紅院,皇兄和姚坤在一旁尷尬不已,男扮女裝的姚清清早已高聲振臂,一面揮灑銀票,一面叫好讓花魁再來一曲。
最離譜的一次,清清姐約在了象姑館。
幾個絕色清倌在前表演才藝,她摩拳擦掌地嘿嘿傻笑,倒像是肉鋪前挑選豬肉的主顧。
這些清倌都是男中絕色,各有各的獨到之處,姚坤和皇兄面色鐵青地看着她左擁右抱,皇兄更是直接揪着她的衣領,牢牢實實地將她摁在自己旁邊,不許她亂動。
皇兄每次都和清清姐喝得酩酊大醉,走路都不穩。
但即便是這樣,醉到左倒右歪的清清姐,每次都不忘要姚坤帶幾道招牌菜回去。
她臉上紅酡酡一片,大着舌頭說:
「帶回去給小絨花喫。」
我忙着扶住同樣醉到七葷八素的皇兄,不解問:
「清姐姐養了小貓嗎?」
她湊到我身邊,眼睛都要笑彎了,驕傲地說:
「不是呀,小絨花啊,是我的妹妹呢。」
我記得我那時喫了一驚。
「竟從不知清姐姐有妹妹,下次清姐姐可要叫小絨花一起來玩呀。」
她拍着胸脯滿口答應,眼睛裏盛滿了盈盈笑意。
「小絨花膽子太小了,回頭我好好勸她,一定帶她來。」
皇兄每次都醉到扶不起來。
但他不許姚坤喝酒,也不許我喝酒。
我和姚坤,被迫成爲酒宴上最清醒的兩個人。
因爲他要姚坤安全地送清清姐回府,再溜出來把我和皇兄安全送回宮。
而在姚坤將皇兄送回養心殿後,我要趕忙安排王德勝,給醉得站不起來的皇兄沐浴,好洗去一身酒氣,再喂上好大一碗醒酒湯,爭分奪秒地讓他睡一兩個時辰。
那半年裏,常有幾日,他是眼下帶着黑眼圈上朝的。
丹橘替我攏上斗篷上的帽兜,我將手縮在衣袖裏取暖,抬頭看了看四下巍巍紅色宮牆,心下默然。
那樣明媚燦爛,生動肆意的姚清清,終有一日,變成了姜國皇宮裏最安靜的皇后,最後在冷宮滔天火光裏,只化作一抔塵土。
-4-
夜幕低垂,隱約可以看到尖尖的冰錐子懸在窗檐上,有冷風一下一下打着窗戶,守夜的宮人似是睏乏了,將自己鎖縮在宮衣裏,頭歪在內殿門上,居然睡熟了。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
不過沒關係,我一直這樣畏冷,一年四季,對我而言,都是寒冬。
剛要卸下叮叮噹噹的簪環珠翠,就聽見王德勝的聲音焦急地在外面響起,劃破了一室寂靜。
「奴才王德勝,求見長公主!」
我微微蹙眉,這樣晚了,莫非是皇兄有什麼要緊事,要王德勝傳話嗎?
我擺擺手示意讓他進來。
王德勝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進來的,他渾身戰戰,這樣冷的天,臉上卻浸出細密的汗珠,纔剛見到我,便是一個大禮跪下。
「奴才惶恐,不知皇上可曾在長公主處?」
我心下一緊。
「不曾來過。」
王德勝立刻面若死灰,幾乎要搖搖欲墜。
「皇上不見了!奴才夜裏去給皇上殿里加炭火,卻發現牀上不見皇上,四處尋找,也未見蹤影……」
我的心像被一隻手陡然抓得老高,抓過斗篷往身上一罩,接過丹橘手裏的宮燈,便要急匆匆地往外衝。
丹橘和王德勝在身後趕忙三步並兩步追上我,跟在我身後亦步亦趨。
我步履匆匆,走出殿門時吵醒了昏昏欲睡的守夜宮人。
丹橘急得攙住我,責怪我不多穿幾件衣服。
自清清姐入宮後,皇兄再也沒有夜半偷溜出宮過,再也沒有做過這樣荒唐的事,朝堂政務繁忙,北方邊境屢屢來犯,都已讓他焦頭爛額。
我穩穩心神,突然提起裙裾,抓起丹橘的手,飛一樣地跑。
或許,我知道皇兄在哪了。
皇陵。
不敢有半刻停歇,冷風吹落我的兜帽,割着我的耳朵,我渾然感覺不到。
只是拼命地奔跑。
終於,我急剎車一樣停在皇陵前,氣喘吁吁地看到眼前一幕。
皇兄隻身一人,身披玄色廣陵衣,整個人像融入濃稠的夜色一樣。
他伏在妃陵一塊小小的碑前,肩膀輕輕顫抖着,有壓制的低泣聲傳來。
我示意王德勝和丹橘不必跟來,攏緊了身上的斗篷,提着手裏那盞宮燈,隻身走向皇兄身處的漆黑夜色。
我走近他,用宮燈照了照那塊簡陋的小石碑,上面清清楚楚地刻着,姜昭之妻——姚清清墓。
他見我來,有些意外,但轉瞬便平息下來,只是撫着石碑,有些怔神地問我:
「皎皎你說,當初我要清清入宮陪我,是不是錯了?」
我看着他,他整個人竟帶着些支離破碎感,像急需被人粘補好的珍貴瓷器。
我鮮少見他這樣脆弱,彷彿下一刻也會一頭栽進這小小石碑裏一樣。
少時與他承歡於母妃膝下,他已比同齡皇子少年老成,功課頂好,武藝也頂好,在我還喜歡黏着母妃,要母妃唱歌哄我才肯午睡時,他早已日日苦讀,纏着夫子詢問課業。
後又因母妃的死,姜誠早早遷怒於他,打發他西北帶兵,無詔不得進京,卻沒想到他結交姚坤,硬生生殺開一道血路,頂着弒父篡權的罪名,坐上了龍椅。
當皇帝后的那半年,應是他最快活的半年,那樣在夜半之時,瞞着整個皇宮,也要偷偷去見心上人的意氣風發的少年郎,至今卻伏在石碑上哀泣。
清清姐進宮是對是錯,我無法回答。
我只記得那時清清姐大發雷霆,她舉起拳頭就往皇兄身上揮,信誓旦旦地說:
「我姚清清,絕不會給你當皇后,在宮裏蹉跎此生!」
但皇兄不認,他先笑嘻嘻地哄好清清姐,給她順毛。
然後親自以小輩之禮拜訪姚老將軍,提出求親。
再無微不至地關懷她,鍥而不捨地一遍遍煩擾她。
「清清,要不要做我的皇后。」
「清清,求求你做我的皇后吧。」
當時還有個世家子弟也在追求清清姐,被姚坤賤兮兮地透露給了皇兄,皇兄就迫不及待地給賜了婚,再給了他好些賞賜,然後將他調離京城赴任了……
我當時覺得他太不要臉了,正義地譴責他:
「皇兄,喜歡一個姑娘,是不可以這樣操之過急的。」
他深以爲然,覺得我說得有道理。
便哄騙清清:
「清清,要不要來皇宮玩一段時間,皇宮有好大一片箭場和練武地,你連着在上面翻十個跟頭都翻不出去。」
姚清清這樣的奇女子。
金銀珠寶,她不在乎。
甜言蜜語,她嫌惡心。
但是聽到可以讓她練武耍拳腳,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當晚皇兄高興得一夜難眠。
他爲了和姚清清培養感情,每天處理完政事,便興沖沖地跑到武場,給她當沙包。
姚清清不許他讓她。
他就一面假裝招招帶風地揮拳,一面還要小心護着姚清清,不能讓她受傷害。
常常是皇兄和姚清清在這練武,王德勝摸着額頭急得在一旁跺腳。
姚清清到底是女子,架不住皇兄日復一日地猛烈追求。
終於有一日,練武結束的她,累極了,倒在地上,看着皇兄低頭查看她有沒有受傷,心中一熱,突然抱住他的腦袋,眉開眼笑:
「阿昭,我答應你啦!我要做你的皇后!」
我只記得皇兄那日高興得瘋了一般,他覺得上天終於厚待他了,以後的日子都會慢慢好起來。
他好像生怕清清姐反悔,立刻一道聖旨傳入大將軍府,十日之後,清清姐被迎娶進皇宮爲後,速度之快,都讓我在想,他是不是早就準備好了一切,就等着清清姐點頭呢。
那時的清清姐,是沒有後悔過的吧。
彼時就連我這個旁觀者都覺得,姚清清這樣明快燦爛,充滿活力的人,就算入宮,皇宮也會是她的遊樂場。
我垂眼看着石碑,心裏五味雜陳。
那個像葵花一樣明媚的女孩子,卻安靜地躺在這裏。
我不語,只是看着四下皇陵。
母妃、淑娘娘、姜誠,我姜氏祖輩都葬於此。
我輕輕說:
「皇兄,若有一日……我想睡在母妃和淑娘娘旁邊。」
他抬頭有些驚愕地看着我,平生第一次對我發了火。
「姜皎皎!你瘋了是不是!胡說八道些什麼!」
接着似有些察覺,語氣放緩了些。
「我竟一時忘了,這樣冷的夜,你居然就這麼跑出來了,你忘了你還有寒症嗎?」
我平靜地看着他。
「那你呢?你明明要日日服藥,卻更深露重,自己跑到皇陵,想要置天下人於不顧嗎?」
皇兄站起來,有些惱意,咬着牙拽着我的衣袖,便要離開皇陵。
我見他離開皇陵,目的既然已經達成,便忙向他賠罪認錯。
「皇兄,皎皎不是有意氣你,只是你若長久在皇陵吹冷風,恐怕身子真的受不住,皇兄原諒皎皎這次吧。」
他餘怒未消,但臉色緩和了些,帶着些賭氣地說:
「姜皎皎,ƭű⁷你就知道,我根本不會真的生你氣。」
他送我回寢宮的時候,天剛要透曉,纔剛喝了半盞熱茶的工夫,便有小太監跌跌撞撞地跑進來,慌張地說:。
「陛下,長公主,梁貴人要生了!」
我和皇兄趕到梁貴人寢殿時,內殿已經被婢女和穩婆圍得水泄不通。
梁貴人痛苦掙扎的聲音時不時傳來,隱約可以聽到穩婆焦急的呼聲。
大家對梁貴人這一胎,看得極爲重要。
皇兄至今膝下未有一子,自登基以來,梁貴人是第二位懷上龍胎的妃嬪。
若是生下男孩,那便是皇長子了。
我和皇兄坐在外殿等待。
皇兄在椅子上閉眼坐着,似在養神,看不出他此時的情緒。
時間悄無聲息過去,不知不覺間,天已透亮。
皇兄突然站起來,衝我揚揚手。
「皎皎,我得先去上朝,你幫我在這盯一會。」
頓了頓,他壓低了聲音,對王德勝說:
「你留在這,若要保大保小,一切以皇嗣爲重。」
語罷,便匆匆趕去上朝。
梁貴人掙扎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我的心揪在一起,急得捏緊了茶碗。
突然,容貴妃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她未施粉黛,神色有些慌張。
我忙叫丹橘攔住她。
我從未見過她這樣失態,這位謫仙般清麗溫和的容貴妃,全然沒有了往日冷靜自持的樣子。
她着急地問我:
「她怎麼樣?」
還未等我開口回答容貴妃,穩婆便雙手是血,慌慌張張地從內殿跑出來。
一見我,便砰砰砰磕頭。
我心裏涼了半截,暗道不好。
「求長公主恕罪。梁貴人胎月不足,母子……都沒保住。」
我閉了閉眼睛,命王德勝去給皇兄覆命。
容貴妃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扶着椅子坐下,神色恍惚,喃喃自語:
「她像姐姐一樣……」
我偏過頭去看她,突然意識到她要說什麼,趕緊示意丹橘屏退宮人。
她的姐姐,宮裏第一位懷上龍胎的人,是姚清清。
容貴妃將整個人倚靠在椅子上,黯然道:
「方纔看到滿殿的穩婆和成盆的血水,竟恍惚以爲回到了那天姐姐生產時。」
她冷靜了些,向我請罪。
「臣妾失儀,請長公主恕罪。臣妾見過姐姐如何承受失子之痛,實在不願有人和姐姐一樣痛了。」
我撥弄着茶盞,有熱熱的茶霧從碗裏嫋嫋婷婷地升起來。
我是見過姚清清失子的。
皇兄將她大張旗鼓地迎娶進宮,鳳儀宮張燈結綵足足半月,姚老將軍和姚坤都封官加爵,地位顯赫。
婚後,皇兄對清清姐恩寵愈盛,巴不得天天下了朝就往鳳儀宮跑。
那時我還打趣過。
「皇兄怕是連其他妃嬪叫什麼都不知道呢。」
大到皇后鳳印,小到御花園裏第一朵開的牡丹,御膳房新炮製出的一道新菜,他都一連串地送到鳳儀宮。
最讓我驚愕的一次,是他提着北吳邊境將軍的腦袋,興沖沖地獻寶一樣送到鳳儀宮。
那北吳屢屢犯我姜國邊境,姜國幾代國君與北吳交戰,都是十戰九輸,如今好不容易贏了一次,砍下了邊境將軍的腦袋。
那腦袋被冰封着,十萬火急送到姜國王都。
皇兄喜不自勝,第一時間就提着腦袋趕去和清清姐分享。
一旁的宮人都被那顆圓滾滾毛茸茸的腦袋嚇得面如土色。
姚清清一個女孩子,面不改色地圍着腦袋轉了一圈,最後一腳踩在上面,鄙夷地說:
「區區北吳,不過如此,竟膽敢屢屢犯我姜國。」
她笑眯眯地看着皇兄。
「阿昭,我相信你,你會是個好皇帝,會殲滅北吳賊子,實現天下太平、河清海晏。」
日子久了,慢慢地,清清姐開始學着做一個好妻子。
她爲他親自去煮川貝雪梨湯,在御書房給他研墨。
更多的時候,是她在一旁百無聊賴地亂塗亂畫,目不轉睛地盯着處理政務的皇兄。
常常是抬頭看一會,便低頭紅着耳根不好意思地笑笑。
然後抬頭看一會,再低頭捂着臉不好意思地笑,再從指縫裏繼續偷偷看。
後來,姚清清有了身孕。
她撫着她的小腹裏的小生命,感到新奇又莊重。
皇兄命人在鳳儀宮上下全鋪上軟墊,他也不管是紫檀木還是烏紋木,通通叫人將鳳儀宮裏的桌具都鋸成圓角,又包上絹布,免得清清姐磕着碰着。
清清姐看着他忙活一通,扶着婢女彩星,哭笑不得地說:
「不過是懷了個孩子,我可是大將軍之女呢,哪裏這樣嬌氣了?」
清清姐笑意盈盈,她沒有看到,在說完大將軍之女後,皇兄眸色沉沉,笑意都藏起一分。
她還不知道,在姜國上下都讚美帝后伉儷情深,民間佳話相傳的時候,這位曾經助皇兄奪得皇位的姚老將軍,漸漸有些心猿意馬。
他以國舅爺自居,在朝中暗結黨羽,功高蓋主,威脅朝政。
但皇兄封鎖了消息,不許任何人向清清姐提及。
他要清清姐安心養胎,平安生下孩子就好。
而他,要對那些彈劾姚老將軍的奏摺充耳不聞,竟打算再給姚老將軍一次機會。
我問他爲何如此仁慈。
這位也曾在西北冷風裏吹了四年,刀尖舔血,在人情冷暖裏跌爬打滾過,一路屍骸累累走過來的年輕帝王,竟有些無措地搓着手,只說了一句:
「清清會傷心的。」
誰都沒有料到,清清會早產。
那是一個清晨,皇兄剛好在早朝。
我趕到鳳儀宮的時候,丹橘剛推開門,我就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宮人正將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端出去,清清姐痛苦掙扎的聲音傳來。
我大駭。
急急往內殿衝去,撥開簾子,便見清清姐被掩在一牀明黃色錦被下面,錦被上灑滿了祈福安神的菊花。
彩星和幾個穩婆在一旁一邊指導,一邊焦急地喊着娘娘用力。
姚清清臉色蒼白,臉上沁出細密的汗珠,連額前的碎髮都被打溼了。
她緊緊抓住錦被,指尖泛白。
穩婆探到錦被下看了看,哆哆嗦嗦地帶着哭腔跪下。
「小皇子月份不足,難以生產,恐怕是要儘早做決定,保大……還是保小。」
清清姐的臉色比頂好的宮窯白瓷還要蒼白上幾分,她聞言,沒有說話,只是有淚水從眼角滾落。
我急得伏在清清姐的牀榻旁,握住她的手,流着眼淚。
我讓丹橘趕緊去通知皇兄。
沒想到本來幾乎都痛到脫力的清清姐,猛地一下抓住我的袖子。
她的眼中含淚,眉毛都痛苦地皺在一起。
「不要去……他在早朝。」
我愣了一下,心疼地看着她。
什麼時候起,鮮衣怒馬不知愁滋味的姚清清,竟不知不覺間有了國母風範,甘願忍着生子之痛,也不要他在文武百官面前罷朝。
我還是讓丹橘去稟告皇兄,而且我要她越快越好。
我緊緊捏住她的手。
「清清姐,皇兄看待你,都遠超自己的性命,哪裏會在乎一個早朝?」
我轉過頭,目光堅定地看着穩婆,一錘定音。
「一定要盡全力保住皇后,任何人問起,本宮一概承擔。」
穩婆沒有騙我。
保大。真的保住了清清姐。
那個男孩離開母腹就沒了生息。
皇兄罷了早朝,堪堪趕到。
聽丹橘說,他發了好大一通火。
清清姐嫁來做皇后這半年,他的眼底時常帶着笑意,竟讓人忘了,他是弒父篡權坐上的君王。
他撞進內殿時,清清姐已經痛到昏過去了。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她,聲音都有些顫抖。
「清清……她……」
我爲清清姐捏緊被角。
「她昏過去了,會醒的。」
皇兄俯下身去仔細探查了她的鼻息,才鬆了口氣。
他轉過身看着我,竟有些語無倫次。
「皎皎謝謝你,謝謝你幫我保住清清。」
容貴妃將我從回憶裏打斷,悄聲提醒道:
「長公主,茶已不燙口了。」
我怔了怔神,指尖觸到杯壁,果然已經是溫熱。
容貴妃看着我,輕輕地笑。
「長公主也想起姐姐生產那日了吧。」
她似乎有些心有餘悸,悠悠地嘆口氣。
「清姐姐生產前,陛下不許任何妃嬪探望,生怕有人心懷鬼胎,對姐姐不利。」
「直到姐姐九死一生地從產房撿回一條命,我才見到了姐姐。」
她帶着悲腔,只用氣聲道:
「當時我都不敢相信,那蒼白着一張臉,氣若游絲地躺在那裏的人,竟會是她,她本該是那樣生龍活虎的……」
「她失了孩子後,我常去看她,她總是在哭,一遍遍地說她對不起這個孩子。長公主你知道嗎?姐姐她痛極了,竟拿着長長的護甲拼命往自己身上刺,直到見血了才罷休。」
「我那時心驚不已,使勁攔着她,她就朝我虛弱地笑,像從前一樣喚我,她跟我說,小絨花,只有身上的痛,才能讓我短暫忽略心上的痛。」
我竟被容貴妃說得有些寒顫,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
她坐在我對面,淚流滿面,臉上卻還不忘記掛着克己得體的笑。
她緩緩抬頭,彷彿下了極大的決心。
「長公主儘可放心,我未曾做過半分對不起姐姐的事。」
「我對待清姐姐的心,比對任何人都真摯,自年少起,未曾改過半分。」
我的心猛地一震,不由得重新打量起這位端莊守禮的容貴妃。
她用錦帕擦拭眼角的淚,整個人好像都輕鬆了幾分。
「臣妾十分感激長公主那日選擇保住姐姐,長公主若是有話問臣妾,臣妾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無意識地摩挲着茶碗,心下已經瞭然,容貴妃必不可能加害於清姐姐。
「本宮只有一個問題。清清姐死前那天,你和她在冷宮究竟說了什麼?」
她愣了一下,轉而釋然般坦坦蕩蕩地輕笑,吐出的話卻是重石般滾落在我心上。
「我若告訴你,無人陷害,是清姐姐一心求死呢?」
容貴妃迎着我驚疑的目光,哀傷地笑,娓娓道來。
「那日在冷宮,姐姐不許宮人靠近,堅持要我與她二人密談。」
「她拉着我的手跟我說,老將軍謀反之意愈重,他暗中給北吳傳遞情報,意欲擁北吳王君殲滅姜國,立她爲北吳王君的新皇后,而她,不願意成爲老將軍的傀儡,更不願意成爲陛下的絆腳石。」
茶碗在我的手裏一哆嗦,重重摔在地上。
我不可置信地開口。
「怎麼會?皇兄把她放在冷宮,就是有意封鎖消息,不讓她煩憂,清清姐如何知道的?」
容貴妃似乎有些無奈地看了我一眼。
「你們都忘了,在成爲皇后前,她是姚清清,是膽大妄爲張狂肆意的姚家嫡長女,有什麼事情瞞得住她?」
我眼裏含着淚,難以接受地說:
「可是當晚姚老將軍就被皇兄派人祕密抄家絞殺,清清姐不必再受老將軍擺佈,爲何她還是放火自焚?」
容貴妃望着殿外一小方院子,聲音悲傷。
「陰差陽錯。姐姐畢竟身處冷宮,消息總是慢一步,連我都是第二日一早,才知道了老將軍被絞殺的事情,同時,也收到了姐姐自焚的死訊。」
她頓了頓,自嘲般笑笑。
「就算姐姐提早知道了又能怎樣,皇宮本就是喫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姐姐自從進了宮,就真的被困在了這四方紅牆裏了。」
我眼裏有淚,卻也有不解。
「你既知道了清姐姐爲了擺脫老將軍控制,意欲一死,爲何不攔着她?」
容貴妃臉上還掛着淚,眼睛裏卻湧動着光彩。
「我的姐姐,我最瞭解。就算我今日攔着,卻也攔不住千萬個明日,與其見清姐姐這樣行屍走肉般痛苦活着,倒不如隨姐姐的意,快意了斷在皇宮的苦楚。」
她轉過臉看着我,眼淚明明大顆大顆滾落,目光灼灼,卻還守禮地笑着。
「長公主可知那日,姐姐最後對我說了什麼?」
我搖搖頭。
她深吸一口氣,微微仰起頭,語氣裏滿含驕傲。
「姐姐是真正心懷天下的人。清姐姐叮囑我,她首先是姜國子民,再是姜國皇后,最後纔是姚家嫡長女,她絕不容忍任何人把自己當成分裂姜國的利刃,她要這天下四海皆平,百姓安康。」
她微笑地看着我。
「姐姐最後託我帶話,請陛下將姚老將軍此等亂臣處死,以振民心,對姜國不忠之人,無需顧念情分與身份,一律誅殺。」
-5-
養心殿內。
我將容貴妃的話原封不動地告訴了皇兄。
皇兄沉默了很久,顫抖着手從密閣裏取出了一個小小的盒子。
打開,裏面是一枚箭鏃。
他一遍遍撫摸着這隻箭鏃,神色難辨。
「我還以爲,清清會怪我誅殺姚老將軍,血洗將軍府,連滅姚氏九族。」
我看着他,沒有說話。
我們都忘了,那是敢把北吳將軍的腦袋踩在腳下,柳眉一挑,便揚言區區北吳,膽敢屢屢犯我姜國的姚清清,是偷偷跟着父親和姚坤隨軍到西北,雷厲風行,斬殺敵軍無數,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姚清清。
這樣的她,豈會在家國大事上犯糊塗。
皇兄將那枚箭鏃貼在胸口,有些出神地對我說。
「我第一次見到清清的時候,是在西北軍中。」
「第一次見她時,我還以爲她是個張狂粗鄙,甚至有些醜的男子,直到姚坤在一旁笑到扶不起腰,被清清一腳踹了出去。」
「那時清清將兵帽甩掉,拿起濁酒就往自己臉上倒,一邊倒一邊揚聲對我說:小兔崽子不長眼,我就讓你看看全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
皇兄笑意更深。
「她沒說錯,她的確是全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
「酒水將她臉上故意塗抹的棕黃色顏料全沖刷下來,她變戲法一樣將臉上粘上去的鬍子、眉毛全揭下來,然後故意甩着長髮,湊到我眼前,得意洋洋地衝我擠眉弄眼,硬要逼我承認,她是全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
「行軍打仗,難免受傷,一開始我在姜誠那狗皇帝分的隊伍,處處被欺壓,故意不給我飯喫,飢一餐飽一餐,有次我餓極了,抓起路邊的野草就啃,結果中毒了也沒人救我,他們想讓我自生自滅,我也就這樣落下了現在的病根。」
皇兄的眼睛凝在那隻箭鏃上,眼神哀戀而溫柔。
「多虧姚坤和清清,一路明裏暗裏幫我。這隻箭簇,便是清清幫我擋的。」
「被流放的皇子,命如草芥。軍裏拿活人當靶子,而我,就是那個靶子,誰能一箭射破我的心臟,晚飯就能多加一個雞腿。」
「好不好笑,當時我的命,只值一個雞腿。」
「大家士氣暴漲,數箭齊發之際,姚坤和清清急雨破空般從天而降,拼了命地抵擋,堪堪護住我。然後就在我檢查清清有沒有受傷時,有人放了冷箭,他想鑽空子殺了我。」
「清清一腳踹開我,那隻箭,正中清清肩胛骨。」
皇兄嚴肅地把那隻箭鏃放到盒子裏,鄭重地收好,重重嘆了口氣,帶着濃重的挫敗感。
「或許,我真的不該讓清清進宮的。」
的確,清清姐進宮後,一日比一日消沉。
尤其是失了孩子後,她就像朵栽到琉璃上的葵花,吸取不到屬於她的養分,一點點枯萎,失去光彩。
後來,最囂張明媚的姚清清,變成了皇宮裏最安靜的娘娘。
她鮮少踏出宮門,不再舞刀弄劍。
她就在宮裏流淚、喝茶、睡覺,好像和其他娘娘,也沒什麼不一樣。
後來,姚老將軍鋒芒畢露,北吳戰事喫緊。
皇兄爲了她的安危,有意讓她避風頭,故意在合宮上下冷落她,讓所有人都知道,皇后失了寵,無需在意一個被帝王厭棄的皇后。
於是,本就越來越安靜的姚清清,似乎更加沒了聲音。
再然後,便是在冷宮燒焦的斷木裏,彩星哆哆嗦嗦抱出了焦人一樣的姚清清。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
轉眼幾日過去,天氣有回暖的預兆。
我縮在殿內烤火,捂着茶盞喫竹葉糕。
丹橘帶給了我一個消息。
容貴妃向皇兄請命,她堅持帶髮修行,要在寶華寺日日爲清姐姐祈福,再不涉及宮中紛擾。
皇兄準了。
丹橘替我換上新茶,悄悄地說:
「聽說容貴妃只帶了一件東西走,好像是塊屏風,還自己選了法號,叫無忘。」
我心下澀然。
那塊屏風,我大概是見過的。
似小兒塗鴉,隨手所作。
只是我瞟見,落款處,端端正正地寫着:清清、小絨花。
-6-
皇宮裏每個女人的命運,似乎都有屬於自己的軌跡。
母妃、淑娘娘、清清姐、容貴妃……
這些我熟識的女孩子們,都曾以自己的方式,鮮活地活過,最後卻也都沒有逃過皇宮的束縛,成爲籠中困獸,甚至香消玉隕。
而在這個冬末春初,我迎來了屬於我的命運。
北吳兇悍,狼子野心,極善作戰,且曾掌握姚老將軍暗傳的情報,竟勢如破竹般,一發不可收拾,接連吞併姜國數座城池。
就在皇兄焦頭爛額,百姓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北吳居然主動議和。
條件是黃金萬兩、牛羊萬隻,以及和親。
北吳有意折辱,指明要姜國最尊貴的長公主,嫁給北吳皇帝。
據說那北吳皇帝,如今都已六十出頭,一把年紀,頭髮都沒剩幾根黑的,卻仍野心勃勃想要侵佔姜國。
皇兄知道後勃然大怒,在朝堂上大發雷霆,當朝斬殺了一個附議和親的大臣。
朝堂官員人人自危,再無一人敢提議和親之事。
最後是我親自去找了皇兄,我對他說:
「請皇兄下旨,命皎皎前去和親。」
他有些慍怒,不肯同意,咬牙切齒道:
「北吳地處極北極寒之地,你本就有寒症,且那北吳皇帝的年紀,只怕祖孫都和你一般大,你如何嫁得?」
我跪在地上,第一次對他行了君臣之禮。
「我是姜國長公主,受百姓供養,享了這份富貴,便理該承擔長公主的責任。」
我的頭磕在地上,聲音平靜。
「天下戰亂不停,百姓流離失所,而我避於皇宮無恙,是因將士們在外拋顱灑血,保衛疆土。皇室兒女居於皇城無虞,但須知皇城外,仍有數萬百姓風餐露宿,居無定所。」
「用我一人之安寧,換取天下人之安寧,纔是我皇家該有的氣派。」
我雙手相覆,平於鼻前,再行大禮。
這次的我,比六年前,跪在養心殿外時還要堅定。
「皎皎和親之後,北吳必定鬆懈,會與姜國短暫歇戰,皇兄趁此時間,調養生息,安定百姓,找準時機,一舉攻破北吳。」
語畢,我自顧自起身,從袍袖裏掏出一隻琉璃四角小盒子遞給他。
裏面是一隻生龍活虎的小蟲。
皇兄驚疑地開口:「這不會是?」
我定定地看着他,竟帶了點笑意。
「這是我用血養的蠱蟲。」
「若我死,此蟲必死。北吳若在休戰期間有反叛之心,我必第一時間了結自己,不會辱沒自己,也不會辱沒姜國。」
我握住他的手。
「有了此蟲,我死的消息,會比任何密探的速度都快,這樣,你就能最快知道北吳何時進攻,好及時部署準備,以戰北吳。」
我低頭看了看那隻琉璃盒子裏的蟲,抬起頭,笑着對皇兄重複着母妃曾一遍遍囑咐過我們的話。
「皇兄,我總是和你站在一起的。」
啓程去北吳前,我最後一次去了皇陵,向母妃、淑娘娘、清清姐告別。
真可惜,看來以後是不能睡在這裏了。
最後我停在淑娘娘碑前。
我跪在她面前,有些哽咽。
母妃前面,我擺上了竹葉糕、棗泥卷、蓮蓉酥皮糕。
清清姐前面,我擺上了幾件趁手的小短刀。
淑娘娘前面,我擺上了幾隻做工精巧、頂頂好看的髮簪步搖。
都是從皇兄給我的嫁妝裏挑的最好看的,剩下的嫁妝,我全退給了皇兄。
我若帶着這些嫁妝去北吳,豈不白白便宜了北吳。
倒不如化成銀兩,安撫我姜國無辜百姓。
我朝着淑娘娘磕頭,眼裏早就有了淚。
她離開我多年,卻沒想到以另一種未曾想過的方式幫了我。
淑娘娘喜愛收藏奇珍異寶,珠花點翠、簪釵步搖、瑪瑙淨瓷、奇香稀藥,全都一股腦地往自己的庫房裏堆。
而淑娘娘的這些寶貝,全都留給了我。
前幾日,我清點這些寶貝,準備送出去給皇兄用來安撫百姓、招兵買馬,在一堆叮叮噹噹的金銀珠寶、柔軟多彩的綾羅綢緞裏,我竟發現了兩隻小蟲,在一隻琉璃盒子裏活蹦亂跳。
能在淑娘娘的庫房裏出現,必不是俗物,恐怕是地方進貢,她不感興趣,隨手丟進庫房的。
但我是認得這蟲的。
母妃日夜想念的母國,傳聞便是以巫蠱聞名。
這種子母蟲,母蟲亡,子蟲不消片刻,必死。
我心下一動。
按照古法,將母蟲融入骨血,又用血親自餵養子蟲,如此,算是完成了蠱契。
雖日日受母蟲啃噬之苦,但我想,總是值得的。
啓程的最後一天,我去了寶華寺,見了容貴妃。
她現在該是無忘師姑。
她好像更清減了些,素色的僧袍穿在身上,竟有些鬆鬆垮垮。
無忘師姑聽我說完,手上捻着的佛珠轉得更快,遠處有木魚敲擊聲、寺廟撞鐘聲悠悠傳來。
她垂眼輕輕笑着,極長的睫毛垂下,微微顫抖着。
「看來,我們都沒有逃過。」
她雙手合十,有些悲傷地看着我。
「身居皇后又如何,尊貴如長公主您又如何,我們都沒有逃過這個牢籠。」
她微微向我頷首。
「我會日日爲您祈福。」
我的腳本來都要踏出寶華殿大門了,聽了這話,轉而又拉着她。
「無需爲我祈福。」
我頓了頓。
「百姓安康,姜國安定,我才能安好。爲我祈福,倒不如爲天下百姓祈福,施粥募捐,廣行善事。」
在去北吳的馬車上,我經常在想,我今年十四歲,馬上就要十五歲。
臨行那天,皇兄問我,可有什麼遺憾,可有心儀的男兒,他可現在爲我賜婚,再給我一次後悔的機會。
當時我覺得他好笑。
現在在漫漫長途中,我開始仔細想他的問題。
從小到大,我實在是沒有遇見幾位公子。
我像是母妃、淑娘娘、清清姐、容貴妃的史官,我旁觀她們的故事,見證她們的存在,爲她們悲傷和高興,卻也無能爲力。
我自幼便與一位位娘娘生活,她們亦母亦姐亦友,與她們相處,常讓我醉心其中,流連忘返。
我還沒有來得及認識些青年才俊,沒有機會體驗到情竇初開,便要嫁人和親了。
沒關係,我安慰自己,總是有人,和我一樣,歲月是悄悄流淌的,鮮少有人能夠闖進,撞起些許波瀾。
北吳真的好冷。
這是我到達北吳的第一個想法。
這裏的人普遍都身材魁梧,氣壯如牛,他們全都穿着厚重的毛氈做的衣服,結實的肌肉撐得衣服嚴嚴實實貼在身上。
地上全是積年不化的冰雪,我凍得牙ṭũ̂⁶齒都咯吱咯吱,渾身打着寒顫。
沒有任何綺麗的夢幻,也沒有話本上那些婚後夫妻和睦的橋段,現實遠比話本上的故事更加殘忍。
那個大腹便便、頭髮乾枯發白的北吳皇帝,即將是我的夫君。
我的新婚夜,是我出生以來,度過的最難熬的一夜。
老皇帝雖然年過花甲,但是精神矍鑠,他用了各種玉器折辱我,努力在我身上證明他的雄風,妄圖通過身體讓我記住:北吳不可能被戰勝,他也不可能被戰勝。
第二天我看着身上青青點點的斑痕,突然想到了母妃。
我終歸是走ťù⁾上了和母妃一樣的路,當初她作爲戰敗國的禮物,送給姜國,嫁給年邁的姜誠時,心中所想,恐怕與我現在別無二致。
北吳的老皇帝對我戒心極強,他一面防備我,一面惡意羞辱我,以在我身上,找到男人的尊嚴。
他故意讓我缺衣短食,不準給我的寢殿送炭火取暖。
可是北吳實在太冷了,天氣冷,人心也冷。
丹橘給我捂着僅有的一牀錦被,拼命抱着我,想要給我傳遞些熱量。
我哆哆嗦嗦地去摸她的臉,她的鼻子、耳朵早就被凍得通紅。
我摸着她臉上紅紅的高腫的巴掌印,顫聲問:
「誰打的?」
她眼眶裏都是淚,卻使勁搖搖頭,不肯說。
但我還是知道了怎麼回事。
北吳人各個都想要來欺負了我們,我甚至不必出殿門,遊手好閒負責灑掃的宮人,便可以得意洋洋地奚落我。
「少拿自己再是什麼長公主了,進了北吳,便是北吳的一條狗,連婢女幫你討口熱水,都得賞她一巴掌。」
還沒等我跌跌撞撞下牀,去教訓這個不知死活的北吳宮人,便見她在我面前轟然倒下。
她的胸口貫了一柄劍,至死都是大睜雙眼,不可置信的樣子。
劍被抽出,我見到了劍的主人。
他一身北吳將軍的裝扮,身披鎧甲,臉戴一件閃閃發亮的銀色面具,自帶威壓。
我不由得扶着丹橘的手後退。
他的眼睛裏卻溢出光彩,緩緩摘下面具。
「殿裏的宮人已被我暫時打發走,這個口出狂言的宮人,我自會幫長公主處理掉,長公主放心。」
而我在看清他的臉那一刻,我愣住了。
那張臉我熟悉無比,只是現在好像被利刃惡狠狠劃過,有些面目全非,不仔細看,竟險些認不出。
姚坤!
居然是他。
我又驚又喜,連忙問他緣由。
他告訴我,當初姚老將軍反叛的消息,其實是他密傳給皇兄的。
他同他的姐姐一樣,在家與國之間,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國。
皇兄面上說着把姚家誅九族,血洗將軍府,但是他瞞着所有人,偷偷放走了姚坤。
他顧念年少時的情誼,也堅信姚坤不會走老將軍的老路,皇兄留了他一條命,要他好好活着,隱姓埋名,遠走京城,只要不起謀逆之心,做什麼都好。
姚坤衝我抱拳,行了姜國禮儀。
「長公主莫要喚我舊名,如今我在北吳,以姜國爲姓,名爲蔣昆。」
我將重量倚在丹橘身上,驚疑不定地看着他的鎧甲。
「你怎會成爲北吳的將軍?」
他立刻正色,嚴肅起來。
「臣始終是姜國子民,始終牢記自己身份。」
「陛下放臣一條生路後,臣劍走偏鋒,揮刀毀臉,化名蔣昆,混入北吳軍隊。我不殺姜國將士,只屠不得民心的北吳將領,北吳將士擁戴我,我竟不知不覺混上了個小將軍。」
他目光堅毅,聲音低沉卻無畏。
「長公主放心,我潛入北吳,是爲了獲取北吳情報,暗傳姜國,絕無半點叛國之心。」
他的手握在劍柄上,眼中有星光閃爍。
「我爹雖起反叛之心,但是我以命立誓,我姚家兒女,都是鐵骨錚錚,忠勇之輩,絕無二心。」
我有些被他的氣勢所震撼,卻見他低下頭,只用我們兩人聽見的聲音說。
「北吳和親是真,議和是假,朝堂決議十日內,精兵突襲姜國,準備打姜國個措手不及。」
我的心一緊,抬起頭看着他。
他定定地看着我。
「到時我會悄悄燒了北吳的糧草補給,讓北吳再無後援之力。」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
「臣會爲長公主安排假死,助長公主逃離北吳,護長公主周全。」
我眨了眨眼睛,定下心神,有些狡黠地笑了笑。
「你向姜國傳遞情報,最快幾日到達?」
他愣了愣。
「五日。」
我繼續笑,竟有些驕傲。
「若我死了,不消一盞茶的工夫,皇兄即可知道。來時便已約定好,我死,便意味着北吳反叛。」
「五日太遲了,我的死便是最好的信號,足夠皇兄準備戰事,突擊北吳,能多幾分勝算。」
老皇帝每晚都要來我殿裏,他每晚都要在牀榻上、在我身上,找尋征服姜國的快感。
只是這一次,我叫丹橘替我精心打扮,流彩暗花雲錦千水裙,虛虛攏着Ťű̂ₓ一件桃花雲霧煙羅衫,有若隱若現的美感,墜髻慵梳,懶懶垂着,只斜斜插着一隻金海棠珠花步搖。
丹橘給我繪額間三葉形紅色花鈿時,一直在抽抽噎噎地哭。
我握着她的手,溫柔地安撫她。
「我已囑咐過姚坤,他會救你出去,幫我照顧你。」
她眼眶裏蓄滿了鼓鼓的淚,卻倔強地不肯落下來。
我笑着拍拍她的手,問道:
「丹橘,今晚我好不好看?」
她看着我,小聲嗚咽着,輕輕地問我對我說:
「長公主,你穿這樣少,怕又要受涼了。」
我愣了下,心道,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會受涼了。
老皇帝見到我這個樣子,果然把持不住,衝過來撲在我身上,將我壓在身下,像瘋狗一樣吸吮我的脖子。
我伸出雙臂,死死地抱住他,手裏拿着簪發的金海棠步搖,揚手,狠狠地插進他的脖子。
他在我身上蠕動了幾下,便捂着脖子搖搖晃晃地掙扎着起身。
真可惜,看來這一簪子,沒能一招斃命,只能讓他修養個十天半個月了。
北吳短衣少食,我一日日瘦削下去,氣力不足,剛剛那一簪子,手法、力道都不夠,沒能將他喉管刺穿。
他跌跌撞撞地扶住柱子,怒氣沖天,大喊着護駕。
很快便有成羣侍衛前來,他們手持刀劍,森森而立。
侍衛包圍着我,我毫無畏懼,大笑着看着老皇帝。
一字一句,對他破口大罵:
「你此等渣滓,卻妄圖攻我姜國城門,俘我姜國百姓,永不可能!」
他捂着脖子上汩汩流着的血口,氣急敗壞。
「給朕殺了她!」
數把森然刀劍陡然朝我舉起。
我閉眼,接受着我的命運。
卻只感到一具溫暖的身體緊緊抱着我,將我死死護在身下。
我的心跳得厲害,猛地睜開眼。
是丹橘。
她竟然衝了進來,以自己的身軀,牢牢保護我。
數十把劍沒入她的脊背,血滴滴答答地流下來。
我哆哆嗦嗦地抱住她,流着淚,顫抖着問她:
「爲什麼?你明知我抱了必死的心。」
她的脣色蒼白,卻有血緩緩滲出,呈現一種奇異的瑰麗。
她虛弱地朝我笑。
「丹橘知道的,丹橘只是想……讓公主走的時候少點痛苦。」
我抱着她,哀慟無比,只覺得自己被一點點撕裂。
老皇帝的聲音在我耳邊憤怒地再次響起。
「殺!給朕殺了她!朕要拿她的肉餵狗,骨頭拿來下酒!」
我看着侍衛揚起手側的刀,丹橘仍伏在我身上,他們用了十足十的力道,恨不得將地面刺穿。
森然寒意沒過丹橘,再沒過我。
真的如同丹橘所說,刀劍有了丹橘的身子緩衝,再刺進我的身體時,竟沒有感到多痛。
我感到頰邊有溫熱液體流下,體內的母蟲鑽心般狠狠掙扎着,再一點點沒了生息。
我死死地抬起頭,譏笑地看着老皇帝,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字字泣血。
「犯我姜國者,姜國子民必飲其血,啖其肉,挫骨揚灰,必誅之。」
我想,我這一簪子,實在太值。
皇兄不消片刻,便能知道北吳反叛,老皇帝也被我刺得半死,得休養一段時間,無暇戰事。
我終於爲姜國爭取了希望,這短短十數年受萬民景仰,最後總算對得起養育我的姜國子民,我已無憾。
只是,最後一點神識被抽離前,我自嘲般地想。
原來這一生,我沒有死於日夜折磨我的寒症,卻死在了積雪不化的北吳。
番外——姚清清
我是姚清清。
我有一個祕密,瞞過了所有人。
我的孩子,是我親自害死的。
那是我含辛茹苦孕育的孩子,是我和阿昭的孩子,他初來到我肚子裏時,我欣喜不已,又充滿了爲人母的不安。
我撫摸着他,珍之重之,暗暗想着,等我將他帶到世間,我要帶他領略姜國大好河山,護佑他有個安穩快活的童年,再任由他,無拘無束,成長成任何他想要的樣子。
像阿昭一樣,功課用心也好,像我一樣,喜愛舞刀弄棒也好,都由着他的性子。
我的孩子,是不能被拘縛住的。
可是這個飽含我滿懷期待的孩子,最後死在了我的產房。
聽人說,我剛生下他時,他便沒了生息。
也對。畢竟是我親手害死的他,我早該知道的。
孩子八個月大時,阿坤夜裏潛行,祕密來看我,不顧鳳儀宮層層防衛,也要親自告訴我,爹要造反。
我爹這個人,是個很有腦子的牆頭草。
他很會審時度勢,知道哪邊風頭最盛,便投靠哪邊。
當初阿昭在西北軍中,與我、阿坤一起,行俠仗義,廣行善事,很快有一大堆人追隨其後,再加上姜誠那老東西殘虐暴政,百姓苦不堪言,阿昭又是十一皇子,且早有奪權之慾,暗中籌劃,跟隨者衆多。
我爹立刻敏銳地察覺到,這個隱忍聰明的十一皇子,雖現在仍龍潛於淵,但絕不會止步於此。他當機立斷,大力支持,阿昭勢如破竹,順利篡權登基。
但是我爹這個人,他的確有狼子野心,卻也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他從不奢望當皇帝,他只想這輩子當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百官之首,青史留名,爲後代留下福廕,就足夠了。
但是不巧,我的阿昭是真正一心爲民的好皇帝。
他登基後,根基不穩,北吳來犯,內外交迫,他絕不可能讓朝堂上出現朋黨營私的權臣。
阿昭有意削弱爹的權勢。
我爹那種老狐狸,我早就料到,他不會坐以待斃,必會想法子擺脫阿昭的制衡。
可是阿坤告訴我,爹遠比我想象得更瘋狂。
爹暗自安排了穩婆,已入住皇宮,爲我接生。
一旦我生下孩子,穩婆立刻來個狸貓換太子,偷偷調換我的孩子,我爹會暗自把孩子撫養到四五歲,然後暗殺阿昭,若是男孩,便助他稱帝,若是女孩,便是女帝。尊我爲太后,我爹自己舒舒服服地把持朝政,當他夢想中的大權臣,讓整個朝堂都跟着姓姚。
可是他忘了,這件事,弟弟不會同意,我也不會同意。
我和弟弟,都是刀尖舔血,在戰場上保衛着姜國子民長大的,怎可起異變之心?
我讓彩星悄悄去太醫院給我偷了催產的藥,煮開喝下。
果然不消片刻,我便腹如絞痛,疼痛難忍。
當年所有人以爲皇后早產是意外,其實是我一心策劃。
在喝下那碗催產藥時,我便要同陪伴我八個月的孩子告別了。
我被送進產房。
黃色錦被虛虛掩着我,上面灑滿了祈福安神用的菊花。
我疼得幾乎要昏過去,只覺得小腹似被人大力拉扯、揉搓,竟比我在戰場上挨刀子還要疼上些。
婢女從我身下端出一盆盆血水,內殿裏沖鼻的血腥味。
我竟從來不知,我能流這麼多血,也不知道是我的血,還是我無辜孩兒的。
我逐漸體力不支,疼得仰起頭,徒勞地掙扎。
也不知道長公主什麼時候衝進來的,產房腥晦,皇家之人最忌諱這個,她竟不管不顧直接伏在我榻邊,緊緊地握住我的手。
鑽心疼痛之際,隱約看到我爹派來的那個穩婆,鑽到錦被下低頭查看了一下,便大驚失色地跪下。
「小皇子月份不足,難以生產,恐怕是要儘早做決定,保大……還是保小。」
我心中狠狠暗呸,狗東西,明明鉚足了勁要把我的孩子搶走,現在還要裝模作樣問保大還是保小。
我怎會讓他們如願?
錦被上用來祈福安神的菊花,其中有一半,是我叫彩星提前用麝香浸泡過的,另一半菊花,是用來遮掩麝香氣味的。
我的孩子,生來便是自由身,不是任何權勢爭奪的工具。
我痛苦地閉上眼睛,眼眶裏流出淚水。
只聽見長公主的聲音在我身邊響起,堅定得竟帶了些狠意。
「一定要盡全力保住皇后,任何人問起,本宮一概承擔。」
我便這樣活了下來。
只是我實在對不起這個孩子,產後,我一日日消沉下去。
有時便對着給孩子準備的小被子發呆,有時乾脆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睡上一天一夜。
小絨花經常會來看我。
這是我自小長大的妹妹,她總是乖乖的,像兔子一樣。
她看着我這個樣子,自己眼睛先紅了。
她不許我再喝酒,也不許我再看那些小衣服小被子。
她就使勁扯着我,想把我往武場那邊拉,掰開我的手,塞給我短刀利刃。
眼角都紅紅的,嗚嗚咽咽地哀求我。
「姐姐不要把自己困在殿裏了,姐姐不是最愛練武嗎?我們去練武,讓小絨花陪你練,好不好?」
我笑着垂下頭,大家都以爲,我是因爲失子而悲痛不已,但沒有人知道,我對這個孩子多麼愧疚。
後來,阿昭爲了保護我,送我進了冷宮。
我在冷宮裏,越來越安靜下來。
小絨花仍舊經常來看我,只是她身爲容貴妃,明面上不好天天往這跑。
於是她竟悄悄地,翻牆來看我。
當我看到她笨拙地從冷宮宮牆上跌落下來,臉上都髒得灰撲撲的,連頭髮都被落葉勾住時,我驚得眼睛都瞪圓了。
這是我失子後,第一次做出的大表情。
她顛顛地朝我跑過來,樂呵呵地掏出懷裏給我藏的糕點,喜不自勝地遞給我。
「姐姐快喫!還熱呢!」
她這樣黏着我,寧可冒着觸犯宮規的危險,一日也不肯放鬆,我當然知道是爲什麼。
她怕我哪一個想不開,就撒手去了。
我這個妹妹,自小克己守禮,半點逾矩的事情都不肯幹,幼時我拐着她偷偷溜出府玩,她都害怕得牢牢攥緊我的衣袖,緊緊地一聲一聲催促我趕快回府,生怕被人發現。
如今,她竟敢自己翻越宮牆,只爲給我送糕點。
而隔了幾日,被我從小踹到大的倒黴弟弟,也翻着院牆前來看我。
倒黴弟弟給我帶來了更加不好的消息。
我爹那老東西,謀劃我的孩子不成,竟想將姜國軍中機密暗傳給北吳,祕密造反,事成之後,將我嫁給北吳老皇帝,尊我爲皇后。
而他,曲線救國,成爲吞併姜國後的北吳大將軍,實現他的大權臣夢想。
弟弟在冷宮裏,怒氣衝衝地罵了爹半個時辰,並鄭重地跟我保證。
若今生他還有機會,一定要潛入北吳內部,我爹給北吳傳機密,那他就在北吳,祕密給姜國傳機密。
而我也不肯成爲我爹的傀儡,他妄圖利用我的孩子不夠,還想要讓我嫁給北吳那六十歲的老頭子。
下輩子也絕無可能。
在我決意將自己了結前,小絨花剛好來見了我。
我屏退彩星,將我打算自裁的消息告訴了小絨花。
最後,我告訴小絨花,我爹那種老匹夫,縱使千刀萬剮也不爲過。
小絨花聽我說完,險些站不穩,她撲過來就要抱我,下巴伏在我肩頭,哆哆嗦嗦地哭,好不容易纔抽泣着說出一句。
「姐姐,我不攔你,因爲我看出來了,你現在Ţúₘ遠不如從前快樂。」
是啊,從前的那個我,似乎漸漸在深宮裏埋沒了,我一日日安靜沉默下去,這個皇宮,彷彿一個巨大的、喫人的泥沼,一寸寸將我淹沒。
我問她:「小絨花,以後你有何打算?」
她的眼尾都哭紅了,帶着ƭù⁽點苦澀地笑。
「嬪妃自裁,禍及家人。姐姐不必顧念老將軍,可是我需要顧念家父,我不能陪姐姐了。」
我看着我的妹妹,她從小克己守禮,最守規矩,想得最多,可惜如今到了我們這一步,生死都不能由自己決定。
一切都很順利。
火勢很旺。
大火立刻席捲着吞沒着我,我聽到周圍木料、我的血肉燃燒,發出的噼噼啪啪的聲音,皮膚上傳來劇烈的灼燒感,似乎還有彩星撕心裂肺的呼喊聲。
但是沒關係,我都聽不到了。
只是如果有下輩子的話,我真的不想進皇宮了。
番外——姜昭
我是姜昭,姜誠的十一皇子,也是姜國的新任帝王。
姜誠昏庸暴戾,揮金如土,成日膩在脂粉堆裏,恨不得一頭扎進後宮裏不出來。
我剛登基時,百廢待興,國庫早已被他玩得虧空,朝堂上遺留着他疏於整頓的亂臣黨派,北吳虎視眈眈,姜國內外交困。
好在我夜以繼日地處理政事,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國情一點點有好轉的趨勢,朝臣終於不敢輕視我這個小皇帝。
那時候我想,還好一切都不算晚,清清、皎皎、阿坤都陪在我身邊,老天總算待我不薄,過去種種,親眼目睹母妃的死也好,在軍營九死一生地活下來也罷,我都不怨不恨了。
我暗暗告訴自己,一定要殫精竭慮,做個好皇帝,我要天下太平,百姓宜居,我要和清清做姜國最幸福的一對帝后,生一雙兒女承歡膝下,再慢慢老去,生亦同衾,死亦同穴。
可是變故來得太快。
最後我只有她焦黑的一具屍骸,她被我以貴妃之禮下葬,被安置在妃陵,與我死生不復相見。
夜深人靜時,我避開耳目,只帶着王德勝,親手將她抱進棺槨,我看着那一具焦黑的身體,突然想到那日在西北軍帳中,我誤把她當作張狂粗鄙、甚至有些醜的男子。
那時她立刻不放過我,當即甩掉兵帽,揭開一隻酒罈子,揚手就往自己臉上倒,酒水將她故意抹在臉上的棕黃色顏料全沖刷下來。
她又扯掉臉上粘住的假鬍子假眉毛,腳踩一隻小凳,故意甩着長髮,湊到我面前擠眉弄眼,她神采飛揚,眼睛裏全是閃動的光彩,卻固執地不依不饒,硬是要我承認。
「小兔崽子不長眼,我今日就給你看看全天下最好看的姑娘。」
如今,全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就躺在這裏,大火燒得認不出她原本的模樣。
其實清清,我們就差那麼一步,在你放火的那一晚,密探送來了姚老將軍叛國的鐵證。
老頭子的勢力盤根錯節,早就在朝堂紮下了深根,沒有鐵證,是萬萬不能動的,否則將牽一髮而動全身。
就在我終於能把他連根拔起,將他絞殺的那一晚,你也先我一步走了。
皎皎曾說,我和你,都是慣會爲對方着想的人。你不願成爲我的阻礙,不願叫我在你和姚老將軍之間爲難,總是趕在我前面做決定,做最體恤大局、最妥帖無害的決定,我們的孩子是這樣,就連你的死也是這樣。
清清,如今四海安定了。
皎皎去北吳那段時間,我日日都帶着那隻琉璃小盒,日日都要看那隻小蟲,只有他活蹦亂跳,我才能安心。
可是清清,我身爲一國之君,是皎皎的哥哥,是你的丈夫,我拼盡全力護住天下人,給姜國子民以庇佑,可是最想要保護的,卻無力留下。
皎皎爲我爭取了先機,阿坤趁夜火燒北吳糧草,我整頓士氣,率兵親征,一舉殺進北吳鐵營,北吳元氣大傷,主動求和,提議與姜國簽訂二十年友好合約。
在我殺進北吳鐵營之時,北吳王將我迎爲座上賓,我看着那垂垂老矣,鬍子哆嗦的老皇帝,他湊近我說話時,牙齒髒污,有惡臭的口氣從他嘴裏散發出來。
我眯着眼睛打量他,心裏只覺得噁心,這樣一個人,是皎皎的夫君。
他親自爲我斟酒,命官員送上議和文書。
我低頭看着各色菜餚,沒有接他的酒杯,只說了句。
「皎皎屍骨何在?」
他尷尬地訕笑,揉搓着手,想要搪塞過去。
我抬起頭,抽出腰間的軟劍,橫在他的脖子上,目光沉沉,卻有不妙的感覺從心底升起來,讓我不安,我用劍摩挲着他的脖子,再次問道:
「皎皎何在!」
他緊緊捏着脖子上那隻軟劍,嚇得臉上的皺紋和褶子都在抖,他擺擺手趕忙叫宮人,一疊聲地吩咐下去:「快去把她帶上來。」
我的心定了定,緊緊盯着宮人來的方向,心想,就算是屍骨,也要帶回姜國的。
帶上來的卻只有一柄扇子。
北吳的宮人早就跪下,抖成篩糠。
「就剩下這隻扇了……陛下命我們剝去她的血肉,剁成肉泥拿去餵狗,拆下她的骨頭製成了這柄骨扇……」
我險些拿不穩劍,一旁化作蔣昆的阿坤,手起刀落,利落地斬殺了這名宮人。
宮人的血濺到老皇帝臉上。
他哆哆嗦嗦,顫抖着幾乎要跪下。
我怒極反笑,胸口劇烈地起伏,軟劍在他的脖頸上磨出血來,我一字一句地說:
「那是我的妹妹,你竟這樣折辱她。」
頓了頓,我的軟劍利落地削掉他的腦袋,像御廚切菜一樣輕易。
我捏着那柄骨扇,卻感覺那隻扇有千斤重,壓在我心底裏,悶悶得難受,喘不過氣。
我突然想起來,皎皎常對我說的話。
「哥哥,我總是和你站在一起的。」
我遇到了太多人,我也怨恨過老天不公,當日逼宮,在屍山血海裏走出來,心裏只想着殺姜誠報仇。
但是清清、皎皎、阿坤的出現,讓我願意原諒這一切,甚至隱隱感念命運眷戀,得此親友。
他們都自始至終和我站在一起,與我一起守護着姜國子民,胸懷大義,愛我之所愛。
史官對這位自小養在深宮,和親北吳的姜國長公主不甚熟悉,只在史書上留下了短短一句話:
姜國誠帝之女,昭帝之妹,宣惠長公主,年十五,薨於北吳。
同年,史官記載:
昭帝誅殺北吳皇帝,平定北吳,分封將軍蔣昆爲北吳王,鎮守北吳。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