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賊今天也在罵朕嗎

皇帝身邊大多是心腹,而我不一樣。
我是他的心腹大患。
他每天一睜眼就問:「那臭不要臉的御史今天也在罵朕嗎?」
直到南巡時皇帝醉酒,我當夜墜河失蹤,假死脫身在邊陲做了個平平無奇的女夫子。
沒幾個月,一大戶人家請我去給家中孩子啓蒙。
腳剛踏進門檻,大門咣噹一聲關上。
狗皇帝幽幽從假山後走了出來,看到我肚子時被口水嗆住。
他大驚失色:「狗賊,這是什麼?」
我尷尬地後退一步:「我說是西瓜,你信嗎?」

-1-
我爹算是一個很成功的御史大夫。
他揭露權貴交易被刺殺身亡,死後風光大葬,就連唯一的遺腹子都做了探花,狠狠給逐漸衰敗的楚家出了口氣。
但作爲楚家的獨苗,我藏着一個天大的祕密。
我是個女人。
入朝第一天,我作爲翰林學士在御前伺候,負責爲陛下起草詔書。
前腳剛進御書房,後腳就被陛下惱羞成怒地轟了出去。
上峯聽聞,一口茶水噴了出來。
我馬不停蹄在御前轉了一圈,剛坐下就被上峯叫了過去。
「不是囑咐你少說話多做事嗎,你怎麼惹陛下不高興了?」
我不敢說。
其實我見到陛下之後,連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就被攆出來了。
今早入宮時,京都風雨欲來。
迴廊下的鈴鐺被風捲着叮叮噹噹響個不停,黑雲壓着光映出一片慘白,御書房內的張內監正壓着聲訓人。
「毛毛躁躁的,上茶都上不好,還不快滾下去!」
我躬身候在門外,心道一聲倒黴,竟撞上陛下惱怒的時候。
沒多時,張內監宣我入殿。
天子李允瞻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殿試時隔得遠看不真切,只覺得神態威嚴,近前纔看出幾分青年的驕狂來。
估計被剛剛伺候茶水的宮人疏忽,喝茶燙到了嘴脣,有些紅腫。
很不湊巧的是,他看起來心情不太妙。
我中規中矩地應了幾句,便開始磨墨。李允瞻捧着茶盞打量我,正要開口說話。
一滴墨從硯臺裏甩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巧落在他的茶盞中。李允瞻絲毫沒意識到,抬起來喝了一口。
我驚恐:「陛下……」
沒來得及阻止,金尊玉貴的天子喝了一肚子墨水。
他沉着臉接過張內監遞來的帕子,脣越來越腫,墨越擦越多,最後深吸一口氣把帕子砸在我身上。
李允瞻惱羞成怒,指着殿外,言簡意賅。
「滾!」

-2-
這天以後,我在翰林院便坐了冷板凳。
見狀,當年我父親的同僚,如今的御史大夫傅秋宜心生不忍,上奏把我要去了御史臺。
雖關係親近,但他和我父親截然不同,十分嚴格。
每有做事疏漏,傅秋宜從不寬容。
昨夜臨走前,他囑咐我把需要的東西整理成冊方便觀閱,我徹夜不眠做完,卻被人不小心灑了水弄得污糟。
傅秋宜見了,立即沉下臉來。
他總秉持從一而終的想法,若自己馬虎導致冊子被弄髒,必然是做事的人不謹慎。
對待門生他不捨得斥罵,從垂髫小兒到年輕人,一貫習慣用戒尺讓人長記性。
等到跟在傅秋宜身後去往御書房的時候,我掌心多了三條紅痕。
面聖時我低着頭等在一側,傅秋宜正和陛下說起今年水患後流民的安頓,我在旁邊代爲記錄。
這一談就是整個下午,離開時天色昏暗。
傅秋宜有事先離開,我整理了帶來的書冊要回值房去,走出去沒幾步就聽身後有人叫住了我,回頭一看是陛下身邊的張內監。
他笑眯眯地趕上來,遞給我一個瓷瓶。
「下午陛下瞧見楚大人手上似乎有些紅腫,聽說傅大人會以戒尺懲戒門生,就叫奴才給您送傷藥過來。」
我怔愣片刻,想起自己上次餵給陛下那口墨,有點遲來的愧疚。
御史臺不比翰林院,做的都是遭人恨的事情。
我的老師傅秋宜又是其中最爲銳利的一個,往往昨日和陛下密談,今日便敢在朝堂上悍然指控權貴。
整個御史臺上下都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我跟着傅秋宜有樣學樣,又是個沒爹沒孃的混球,沒什麼顧慮。
偶爾陛下行事有失偏頗,我也絲毫不懼。
參完臣子參皇帝。
又一次因做事疏漏被御史臺參的時候,李允瞻看起來很想破口大罵。
他盯着我看,氣得拂袖而去。
似乎覺得那次的藥膏是餵了狗。
我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於是。
進御史臺沒幾年,我成功混成了朝堂上最遭人恨的那個。

-3-
近來天冷,我的老師傅秋宜年歲漸長,熬不住寒冷,病了一場。
御史臺的事情大多交到了我手裏。
比起我頗爲含蓄的老師,我年輕氣盛,更加難纏,甚至有官員當堂被我氣暈過去。
就連陛下都有些頭痛。
是夜,我剛和衣躺下,夢還沒做完一半,就被張內監匆匆叫起來。
值房裏冷得不行,我迷濛披上衣服就跟着走。
大半夜的,李允瞻在御書房裏不知看什麼,見到我,似乎有些驚詫,還沒說話就先笑起來了。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張內監忍着笑:「楚大人是伏案時打了瞌睡吧,臉上還有兩抹墨印。」
完了,又是御前失儀。
我心如死灰,心道人怎麼能連續倒黴兩次。
李允瞻方纔臉上的鬱悶都驅散一空,這會兒還笑個不停,見我把臉上的墨印擦掉,這才招招手讓我過來,沒有要和我計較這個的意思。
桌上鋪着一封奏摺。
我不敢靠太近,目光落在上面,這才發現通篇都是我的名字。
不止一本。
這一本奏摺上說,御史中丞楚宵狼子野心,排除異己。
另一本說,楚宵逮誰咬誰,勸陛下趁早把我下放去窮山惡水,咬死那些難纏的貪官污吏。
我不死心,妄圖從這些摺子裏找到一封不罵我的。
陛下忽然咳嗽了一聲。
我猛地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快要湊到陛下耳邊了。
退後一步,神色悻悻:「臣失禮了。」
李允瞻把摺子一推,目光在我身上停留兩秒,這纔回到正事上來,沒好氣:「上一個被朝臣恨得牙癢癢的還是傅御史,你倒是有樣學樣。」
那不然呢,我不和他學和誰學。
我一頭霧水。
「臣既然坐在這個位置上,那就有責糾正百官,若陛下覺得臣做得不好,也不會默許臣一路走到了今天。」
李允瞻指尖下扣着那封罵我罵得最難聽的奏摺,乾透的墨跡在晃動的燭光下像是張牙舞爪的惡鬼。
他倏忽挑眉一笑。
「你倒是看得清,這些話不看也罷,只要你做得好,自然有朕和傅御史保你。」
我鬆了口氣。
沒等這口氣松到底,只見李允瞻ẗūₗ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臉上,好像有些奇怪似的。
「前些年見你,總覺得是個莽撞銳利的少年人,幾年過去,倒是沒發現楚卿的面孔這般溫和。」
我心口猛地一Ţũ⁼震,下意識想要後退。
只是在這麼近的注視之下,年輕帝王的瞳孔裏反射出我的輪廓,他太仔細,像是在觀察什麼貴重的東西。
年少時我的長相比尋常女子更多幾分英氣,加之練武,很輕易便能讓人以爲我是個男子。
可這些年歲數更長,恐怕沒那麼容易矇混過關了。
剎那間,我心裏閃過無數種想法。
心裏已經掀起驚濤駭浪,表面上卻還是很冷靜:「臣長相更多隨了母親,小時候也常被人誤以爲是女孩子。」
好在李允瞻並沒有扒開臣子衣服看看究竟有沒有把的愛好。
他很快退開,說起正事。
直到回了值房,我心口還在震顫。
銅鏡裏,青年身形勁瘦,甚至因常年練武而在眉宇間蘊了幾分戾氣,但身形不算太高。
眉目細緻,乍一看算雌雄莫辨,可若在眉心點一顆硃砂痣,卻破壞了那點英氣,叫人懷疑身份。
我嘆了口氣。
不能這麼下去了。

-4-
讓人敬而遠之最好的方法就是,變成一隻瘋狗。
尤其是要防備李允瞻。
我開始在朝堂上橫着走。
御史臺差事辦得緊密,從前可以鑽空子的地方都被堵死,官員們明面上個個清廉收斂,私底下把我罵得祖墳開花。
就連陛下最近都夾着尾巴做人。
他本就不是對自己苛刻的性子,正事做完,私底下怎麼舒服怎麼來,甚至在有些事情上稱得上放縱自己。
天熱便不喜歡悶在宮裏埋頭處理奏摺,總要穿着常服出去泛舟納涼,天冷了連門都不想出,若是不冷不熱,又總想找些新鮮玩意兒犒勞自己。
沒幾日下來,原本口口聲聲要保我的陛下徹底變了嘴臉。
又一次在宮外酒樓碰面,他裝都懶得裝,嘩啦抖開摺扇,咬牙切齒。
「狗賊,我讓你好好監督百官,你倒把這功夫下到我身上來了。」
我一本正經,穿着滿身黑讓自己看上去更冷硬無情一些,絲毫沒有把皇帝抓個正着的心虛,公事公辦。
「陛下,您這個月已經撂下摺子出來第三次了,老師說讓我跟着您。」
傅秋宜身體剛好一些,但還需要養病,聽說朝堂上最近風氣一改從前的烏煙瘴氣,很是欣慰。
又聽說陛下總不見人影,就板着臉,囑託我別讓陛下走上歪路。
李允瞻聽到傅秋宜的名字,長長地嘆了口氣,看着我的目光很幽怨。
「老古板養了個小古板,你這麼折騰我,最好別讓我逮到你的小尾巴。」
我賠着笑,不以爲意。
能讓他逮住的話,我估計也要玩完了。
我的辦法算成了一半。
方法是對的,但路子走歪了。
我的名聲從「清風朗月探花郎」,變成了御史臺那個狗賊。
傅秋宜養病的這半年裏,再也沒有人懷疑我是個女人。
提起楚宵,人人恨不得套我麻袋。
但由於手段過於雷厲風行,令人聞之色變,就連和顏悅色的陛下見到我都沒什麼好臉色,別說湊近看看我是男是女了。
就連楚卿都不叫了。
他現在叫我狗賊。

-5-
前年就準備着南巡,眼看着入了秋,終於提上了日程。
傅秋宜年事已高,不合適再跟着奔波,被留在京城中監國。李允瞻一番琢磨,百般嫌棄之下還是把我帶上了。。
我被皇帝打包丟進了南巡的隊伍裏。
紅楓遍佈山野,隊伍浩浩湯湯地順着江流而下。
京城地處北部,越往南景色便越截然不同。我從未來過南邊,路上見景色如織,心情開闊,就連每日需得處理不少事情也不覺得憋悶。
李允瞻那邊卻很慘淡。
他暈船。
我關心了兩句,就「順理成章」被人擠了出去。沒有他給我找麻煩,樂得清閒。
還沒高興兩日,緩過來一點的李允瞻就很有報復心地傳召了我。
他臉色慘白,喝了不少湯藥下去都沒怎麼見效,半死不活地坐在榻上。見我進來,他惡劣地笑了:「楚卿,朕這幾日怎麼都沒看見你?」
果然不能讓他想起我來。
在京城中迫於傅秋宜和我,堂堂九五之尊喫了不少悶虧。現在出門在外,可算有時間整我了。
我心道一聲狗皇帝,表面上恭恭敬敬:「臣一直都在,只是人太多了沒擠進來。」
李允瞻將信將疑。
和他相處了這幾年,我總算明白什麼叫伴君如伴虎。
他繼位一帆風順,自小想要的都能得到,性格也隨便很多,不像他父親那樣深沉算計,但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沒力氣爬起來處理京城送來的奏摺信件,就讓我坐在旁邊給他念,幫他批覆。
我留心了一下,發現或許是離Ťŭⁱ得遠了,傅秋宜送來的寥寥無幾。
但心中還有些不踏實,擔心他老人家身子骨,讓身邊的親信回去看看。
只是應付李允瞻卻很費了一番心力。
船上晃盪,總容易字跡歪斜。
李允瞻就故意挑出來,讓我再寫上幾十遍,這樣一段時間下來,我不暈船也差點死一回。
他強撐着精神不好過,也想辦法折騰我這個罪魁禍首。
我恨得牙癢癢,看他一閉眼就故意揚高聲音把他吵醒。
誰也沒放過誰。
等到了江南,剛踩上地面,我們倆就雙雙病倒了。
水土不服小半個月才總算緩過來。
地方官員嚇個半死,忙前忙後鬧騰了一番。
南地風土人情格外溫存,皇帝到訪,上下都警醒,但接風宴這樣的場面總免不了那些舊俗,不管熟不熟悉的官員都要上來蹭個臉熟。
等回到房間裏,我連着灌了不少冷茶才從酒意中清醒過來。
正要點燈把沒處理完的事情解決,忽聽外面有幾不可聞的腳步聲掠過。
窗外黑影閃過,我警醒地把枕頭塞進了被褥裏裝作有人在,藏在了牀後。
只見門輕輕推開,來人只是探查我是否在屋內,隨即無聲無息離開。
南巡這種敏感的時候,誰敢頂風作案?
我從包袱裏拿了一把匕首,跟了上去。
他身形隱蔽,好在人人以爲我醉得不省人事,派來的不是什麼難纏的角色,七拐八繞一路進了煙花之地,我也沒跟丟。
幕簾重重,脂粉氣濃厚。
我跟着這人進了閣樓,藏在門外,仔細聽着裏面的動靜。
「京城現在已經都知道了,御史大夫送來的信也被攔在半路,如今陛下應該還不知道楚宵並非楚家親生的消息。」
「大人,要想用楚宵的事把我們的蓋過去,需得儘快了。」
這聲音我很熟悉,是今日接風宴上的人。
可此時我卻無暇顧及這個了。
腦子裏像是炸開了花,一時竟沒有作出反應。
這怔愣的片刻,樓下有人經過,瞧見我手中匕首嚇得失聲尖叫起來,房裏的人怒斥一聲:「誰!」
我心道不好。
電光石火間,一雙手忽然迅疾地攬住我的腰,帶着我從窗邊躍進了湖裏。
這個人蒙着我的眼睛,從水下帶着我從另一邊上岸,鑽進了一間空房裏。
關上門的瞬間,我們脫力跌在地上,我這纔看清。
是李允瞻。
他來得比我更倉促,外袍皺成一團,狼狽得像是剛從被子裏鑽出來,現在溼漉漉一片,卻沒有分出注意力在自己身上。

-6-
李允瞻瞳孔一縮,驚愕到不知道做出什麼反應來。
我低頭,才發現自己渾身溼透,原本遮掩得天衣無縫的僞裝徹底崩塌,就連臉上被刻意遮蓋的、屬於女子的柔美也在水中沖刷殆盡。
「楚宵,你是女子!」
他震驚得話都說不清楚。
不是楚家親生的孩子,也不是男子,這兩個祕密我膽戰心驚地藏了很多年,就連傅秋宜也不知道。
沒想到真正被揭穿的這一天,我比想象中還要平靜,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我深呼一口氣,事情已經亂到了這個地步,不會更壞了。
「對,楚家人早就死絕了,我也不是男人,那又怎麼樣。」
李允瞻偏開目光,看樣子一時半會兒很難接受,但耳朵和臉側卻慢慢浮起緋紅來,顏色漸深,我瞧着不對,還沒問出口,自己胸膛卻猛地躥起一陣熱氣來。
一盞茶被潑在香爐裏。
小皇帝前半生順風順水,大概沒受過這種罪,他罵罵咧咧:「鑽錯地方了。」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噌的一聲拔出匕首。
李允瞻眼疾手快地撲過來摁住我的手,衝過來的力道太大,我被撞得踉蹌着退後幾步,被牀榻絆倒,跌了進去。
這藥恐怕是準備給烈性的人用的,就這麼活動了一會兒,難以忍受的熱氣已經侵襲到全身。
「被拆穿了你也用不着自裁啊,你瘋了!」
他瞪着我,眼尾和耳朵都赤紅一片,掌心燒灼似的滾燙。
我喘了口氣,伸手把他掀翻摁住,終於忍不住了:「狗皇帝你腦子進水了吧,我只是想冷靜一下,我刀呢!」
等翻開他的手,刀已經不見了。
他反應過來,心虛的眼神止不住往外飄:「好……好像剛剛脫手從窗邊掉湖裏了。」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眼看着處境糟糕,事情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我氣得破口大罵。
刀沒了,外面的人肯定也意識到有人偷聽開始搜查,我們半點力氣都提不起來,現在出去就是找死。
在李允瞻身邊的人找過來之前,不能貿然離開。
我把他推到旁邊,閉着眼睛忍受藥效侵襲,意識快要模糊時,隱約感覺李允瞻貼了過來。
他不太清醒,一邊罵:「早知道我就不跟着你出來了,楚宵,你竟敢騙我那麼久,等回了京城我要砍了你的腦袋。」
一邊湊過來狗似的聞我。
我恨不得現在把他從這裏丟進湖裏,然而總是事與願違。
一晌貪歡,滿眼荒唐。
等我終於清醒過來,李允瞻也恢復了清明。
他活像見了鬼,低頭看見自己手裏還拉着我一縷頭髮。
外面的鬧聲漸漸消了,取而代之的是皇帝身邊的近衛行走時的甲冑聲,正趕來四處尋找失蹤的李允瞻。
我們離得極近,都快要看清楚額頭上的汗珠,鼻息的熱氣落在對方的肩頸上。
李允瞻沉默片刻,他終於冷靜下來了。
「楚宵,跟我回京城去。」
回去了,然後呢?
我有點想笑,第一次這麼大膽地盯着皇帝的眼睛看,從他溼潤的眼睫到飽滿的脣,最後盯着他的眼睛,直白地問。
「我不是楚家人,就連我的功名都是我以男子之身冒名考來的。」
「回到京城,然後把我梟首示衆嗎?」
他的眼神有些疑惑,彷彿不理解我爲什麼會說這樣的話,見我不像開玩笑,李允瞻冷冷地看向我,低聲警告。
「你要是不肯,那就真的成了亂臣賊子Ťų₃,別讓我綁你回去!」
可我已經沒有時間繼續陪他玩這場君臣相和的戲碼了。
我毫不猶豫伸手打暈了他。
金尊玉貴的小皇帝,應該從沒見過有人在牀榻上也能這樣絕情。
在近衛搜到這裏前,我披衣推開了窗,最後回頭看了一眼昏睡過去的李允瞻。
平心而論,他是個好皇帝。
若不是我被這麼倉促荒謬地揭穿,我想我願意演一輩子的忠臣,就算被人天天罵狗賊,揹負着楚家的命運。
可惜了。
我縱身躍進了湖中。

-7-
近衛聽見動靜發現了昏迷過去的李允瞻,雞飛狗跳地把他安頓好。
回過頭來再找失蹤的御史中丞楚宵,已經晚了一步。
那片湖通往寬闊的江面,水下暗流湧動。
李允瞻剛醒,意識還沒回籠,下意識伸出手像是要抓誰,卻撈了個空。
他茫然地問:「楚宵呢?」
江流兇險,誰也不知道他要找的人在哪裏。
從京城到江南一路南下,互相針對使絆子的日子還在昨日,可又像是一場夢。
李允瞻死死閉着眼,讓自己顫抖的呼吸平息下來。
他忽然後悔了。
早知道,當時他不該和楚宵說那樣傷人的話。
在沒弄清楚事實之前,什麼亂臣賊子,那是替他嘔心瀝血安定朝政的人。
楚宵失蹤了。
自打到這裏,李允瞻都是一副和氣的樣子。
直至今日才第一次露出雷霆手腕,快刀斬亂麻地收拾了那些酒肉蛀蟲,半點不留情面。
南巡隊伍停滯在這裏,人手盡數派遣,沒日沒夜在周邊找人。
落入江流裏的人哪裏是那麼好找的,更何況走的時候身體還沒好,前有暗流,後有追兵。
找了多久,李允瞻就在江邊等了多久。
直到半個月後,江裏打撈上來一具屍體。
面目全非,堪堪看得出來是個清瘦的女子,身量頗高,年齡相仿。
冒名頂替楚家人的狗賊楚宵,死在了江裏。
「陛下……」
近衛回頭,卻見天子臉色慘白,近乎茫然地看向奔流的江面。
只一眼。
他毫無預兆地倒下了。

-8-
江鎮多雨。
我躺在檐下的竹椅上,聽着外面的雨聲昏昏欲睡。
門嘎吱一聲響,一個八九歲的孩子鑽了進來。
小姑娘扎着辮子,撐着傘跑過來:「莊姐姐!你還在睡覺呀,我聽阿孃說鎮上來了個大戶人家,家當都拉了好多車呢!」
這裏只是邊陲小鎮,來的能是什麼大戶人家。
我站起來拿了幾顆糖放在小姑娘手裏,問她:「不熟的人就不要過去湊熱鬧,我教給你的書背完了嗎?」
小孩子都怕背書,忙不迭跑了。
我重新坐下來,看着滿院鋪白,心境安寧。
從江南離開已經快五個月了。
我做好準備後纔在隱於深山的村莊中待了一個多月,聽說江裏撈上來楚宵的屍體,江南鬧得天翻地覆。
皇帝一改慈悲寬容,揪出蘿蔔帶出泥,一應官員查了個底兒掉,被立地問斬的也不少,在江南處理完後就回了京。
等他離開了江南,我纔買了馬,哪裏偏就往哪裏走,最終停留在邊陲小鎮上。
至於京城掀起什麼驚濤駭浪,已經不關我的事了。
我只是邊陲小鎮上一個最普通的女夫子,夫君死得早,只留下一個遺腹子。
想到這裏,我有點愁。
那藥下得重,十分歹毒,等知道「遺腹子」存在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大夫說要是強行打掉,我估計也損傷不小。
那還能怎麼辦,養着吧。
大不了以後孩子問,就說生父和人跑了,路上被狼喫了。
日子就這麼過下去,其實也很好了。
鎮上就這麼大,等到傍晚都傳遍了,說那大戶人家的管家看着都很不一般,雖然客氣,卻讓人不敢冒犯。
我對誰來誰往沒什麼興趣,在家中盤點自己的積蓄。
走得太忙了,身上就那麼點東西,碰到窮苦人家我也沒收束脩。
眼看着要揭不開鍋了。
瞌睡就有人送枕頭,當夜,隔壁的阿嬸上門。
說是那家剛搬來的大戶人家正四處問,家中有個頑劣的獨子,想找個製得住的先生看顧,送進學堂也行。
聽說我管教孩子很有一手,便託人求上門來。
我思慮片刻:「這戶人家從哪裏來,姓什麼,家中都有些什麼人?多大了?」
阿嬸什麼都打聽得到,笑眯眯的。
「從隔壁過來的,姓陸,就一對父子帶個管家,瞧着年歲不大,是正經人,我去問了幾次,管家Ṫūₒ都說他家主人脾氣很好。」
報酬很豐厚,只要帶個孩子進學堂就行。
我一番盤算,覺得不錯,於是很爽快地答應了。
次日清早,我就照着阿嬸說的地方過去,入府先相看未來的學生。
陸家剛搬來,宅子倒很氣派,下人正灑掃庭院。
「是莊夫子吧,我們家少爺和家主就在裏頭等您呢,請跟我來。」
我收回目光,笑着道謝,隨這人往裏走去。
過了幾道門,剛纔進到內院,誰料前腳踏進門裏,後腳只聽一聲響動,門已經被人緊緊關上了。
院子裏安靜得連落葉的聲音都能聽見。
我不動聲色地按上隱匿的袖箭。
假山後的樹葉微動,一張熟悉的面孔就這樣映入眼簾。
我的呼吸都停住了一瞬。
李允瞻從假山後露了面,頗有幾分恨得咬牙切齒的意思在:「狗賊,你果然是裝死跑了,我……」
話沒說完,他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雞,盯着我的肚子,一句話顛來倒去半天沒說清楚。
「這是什麼?」
上次是我嚇死他,這次是他嚇死我了。
我尷尬地退後一步:「我說西瓜,你信嗎?」
掌心已經浸透了冷汗,差點脫手把袖箭放出去,眼看着藏不住,扭頭想看看哪裏能跑。
環視一圈,屋檐牆壁上已經被黑影團團圍住。
李允瞻的表情顯然是不相信。
張內監從屋裏冒出頭來,勸道:「楚大人,您彆着急,陛下沒有想動您的意思。這幾個月京城裏鬧成那樣,陛下他是護着您的。」
我悔不當初,早知道就不爲了這報酬過來了,叫人圍住了一通好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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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允瞻把我逮個正着。
我被困在內院裏,周遭都是皇帝身邊近衛,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隔着一張低矮的案桌,他和我對峙,陰森森的:「我把江南都掀了個底朝天,京城裏也炸了鍋,你倒好,找具屍體往江裏一丟就帶着孩子跑了。」
越說他越激動,看起來快把自己氣得頭髮都豎起來了。
「我跟個狗似的追着點線索從京城一路跑過來,你什麼都不跟我說。」
這模樣,弄得我纔像那個負心漢。
我尷尬地拉着外袍遮住肚子,也很絕望:「你說要砍我頭啊陛下,我又不是腦子被驢踢了纔在那兒等死。」
楚家的事情他們也查清楚了,我確實不是親生的,只是當年楚大人剛死,家中風雨飄搖,沒有嫡子連基業都守不住。
楚夫人生的是兒子沒錯,但一出生就夭折了。
那幾天剛出生的就我一個女孩兒,無奈之下才把我從宗室旁支抱來,這個祕密藏了二十多年。
李允瞻張了張嘴,似乎有點難以啓齒,他重新坐下來,第一次心平氣和地和我敞開心扉地談。
「我當時說的不是真心話,你沒等我解釋就把我砸暈了。讓你和我回京城,不是想追責,只是事情亂成這樣,必須查清楚才能解決。」
他也知道這些話不足以讓我信任,於是敗下陣來,真心實意地說。
「你的老師很記掛你。」
我心頭泛出酸澀來。
京城的消息我聽說了,人人以爲楚宵死了,有人拍手稱快,也有人爲我嘆息,但最難以接受這個消息的大概就是傅秋宜。
不是楚家親生的孩子,也不是男子,但我真真切切在他手底下那麼多年,深受照拂。
我身死的消息傳回之後,他便稱病告假,鮮少在朝堂上露面了。
後來有人上奏要追責,也是他親自出面爲我據理力爭,說我勞苦功高,生生爲我博得死後榮光。
他年歲已高,是我對不住他。
而我和李允瞻之間,從來不欠對方什麼,只是扯平之前,還有一個無法忽視的存在。
可提起這個孩子,李允瞻欲言又止。
那目光直勾勾的,像是很想伸手摸一摸,看得Ṭü⁶我也不自在,側身躲過他的視線。
「傅御史還在京城,你總要回去看看他。而且這孩子也是我的,他有知道自己身世的權利不是嗎?」
我覺得可笑。
他富有天下,曾經多少次在朝堂上和我針鋒相對,直到被揭穿那天才知道我的身份一直都是假的,不想殺了我就算好的,怎麼會要這個孩子呢?
這對我們來說,都不是一件好事。
於是我拽住他的衣領,把他拉到面前,冷笑一聲。
「那你是什麼意思?覺得你們皇室血脈不能流落在外,等他出生就帶回皇宮裏去,當個野種養?還是想讓我給你做妾?」
自古皇帝大多如此,要權,要名,只要自己臉面過得去,旁的人什麼樣都無所謂。
李允瞻沒有避開我的眼神,也沒介意我的冒犯。
他深深呼出一口氣,敗下陣來,是我沒料想過的直白:「都不是,我也從來沒把你當死對頭。是我喜歡你,以爲我和先帝一樣,所以不敢面對你。」
我以爲自己聽錯了:「什麼?」
做了那麼久的御史,有些皇室祕辛我是知道的。
李允瞻雖然繼位順利,但先帝風流荒唐,在位期間盛行南風,鬧出不少禍端。
先皇后爲此鬱鬱而終,連帶着太子李允瞻也備受冷落過,他對這些格外牴觸。
所以這就是他避而不見,後來和我針鋒相對的理由?
我鬆開手,腦子裏亂成一團,疑心他是不是被我氣瘋了。
這場談話無疾而終。

-10-
我暫住在這座小院裏。
張內監到現在還沒習慣,總脫口而出楚大人,等意識到我現在已經不是楚宵了,又忙不迭改回來。
「莊姑娘,你瞧我這記性。」
我倒也不計較這個,看着他送進來的飯菜,又覺得胃裏翻攪得厲害,皺着眉推遠,才堪堪忍住難受。
或許是最近和李允瞻吵得厲害,心情鬱悶,連帶着孩子也鬧個不停。
張內監愁眉苦臉,沒一會兒竟把李允瞻叫過來了。
他風塵僕僕,像是事情沒辦完就趕回來,進門看見滿桌子冷菜先是皺了眉,沒人搭理他,就自己收了桌,脾氣很好地問。
「那你想喫點什麼?我讓人去做。」
我冷眼看着他,耐心已經消耗殆盡。
「你成天守在我身邊做什麼?堂堂一國之君,難道你能跟在我身邊一輩子?」ŧù₍
他想帶我回京城,也想要孩子,但我並不願意被一個孩子困在原地。這一架吵了大半個月還沒個結果,李允瞻每天忍氣吞聲,屬實能忍。
他垂眼,真的仔細思慮了一番。
「你不做楚宵,不想和我扯上關係,是因爲我身上千絲萬縷的束縛。那我這個人呢?我想跟着你,你厭惡的是這件事嗎?」
我愣了一下。
這個問題我沒有想過。
青年坐在窗前,籠罩在傾灑的疏影裏,執拗地看着我,非要我給出一個令他滿意的答案。
我想脫口而出「是」,可到了嘴邊,卻怎麼都說不出這個字來。
恍然間,我似乎意識到了。
不是的。
天潢貴胄,九五之尊,這個人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任何人都說不了一個不字。
可他身邊沒有其他人,也沒有強迫我答應,只是用平等的姿態向我尋求一個答案,哪怕是他不希望的那個,似乎也能這麼平和地接受。
我們站在同一盤棋上,從很早之前,他已經心甘情願地向我露出了底牌。
我閉上眼,無可奈何。
「是,我不討厭你。」
李允瞻的眼睛一點點亮了起來。
我不想繼續這麼僵持下去,瞬息之間已經想好了答案。
京城對我來說不是什麼好地方,爲了楚家的養育之恩,我什麼都能做,到現在也算還清了。
這個還沒出生的孩子有自己選擇的權利,跟着李允瞻或許是最好的選擇,等以後大一點有了自己的想法,那他選擇的餘地會更多。
同樣,我也有自己選擇的權利。
孩子可以和李允瞻走,我不會。

-11-
我們商量好一起回京,等到孩子出生,我就會離開京城。
李允瞻同意了。
回到京城時正好入夏,我們儘可能地壓着消息,但還是驚動了傅秋宜。
他板着臉,拒絕了李允瞻要讓我現在宮裏的提議,無聲無息地把我連人帶包袱挪進了傅家。
師孃是極好的人,對我多有照料。
他們無所出,把我當自己的孩子養,每逢我夜裏睡不好,便專程爲我尋安神的香料,飲食格外上心,生生把我喂胖了一圈。
李允瞻總是偷偷來。
傅秋宜從前對陛下很尊敬,自從我回了京後,就看他很不順眼。
他私底下和我說:「陛下不是什麼正人君子,我看他就是個混小子,要是你的孩子隨了他的性格,以後可怎麼辦?」
師孃遞給他一塊點心,翻了個白眼。
「你快閉嘴吧,陛下又不是你女婿,這麼挑。」
我笑得仰倒。
在傅家住的這段時間,我才終於體會到無事一身輕的悠閒,不必每日被人指着脊樑骨罵,也不用天天膽戰心驚會不會被人發現。
卸下重擔,連京城都變得有意思多了。
孩子出生時是個雷雨夜。
皺巴巴Ṭũ₍一團,是個男孩兒。
我仔細打量着孩子的眉眼,師孃小心翼翼地抱起來看,一下就笑了。
「和你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太像了, 不知道以後長大些會不會也這麼明顯。」
傅秋宜湊過來看, 被孩子一把攥住白鬍子。
他疼得齜牙咧嘴,也沒忘了罵皇帝。
「一想到這孩子要給陛下養,我真是捨不得。」
話落, 屋裏忽然安靜下來,師孃也看了過來。
我伸手摸了摸小嬰兒柔軟的臉,有些驚奇這樣的觸感。
說捨得是假的。
但無論是我還是這個孩子, 都應該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有更好的未來。
我捨不得, 卻也不會回頭。
李允瞻匆匆冒雨前來。
他手忙腳亂地在師孃的提醒下把孩子抱在懷裏, 全身都是僵硬的, 生怕不小心摔了。
他問我, 要給孩子取什麼名字。
我把取名的權利交給了傅秋宜, 他老人家這一生無子無女, 我算半個女兒,不能承歡膝下,請他給我的孩子取名, 算是個寄託。
傅秋宜想了很久:「那就叫承昭, 長夜過去,新的日子要到來的昭。」
隨父姓,叫李承昭。
我摸了摸孩子的小臉,心裏軟和下來:「昭昭,真好聽。」
昭, 日明也。
把他母親名字裏的宵, 徹底覆蓋。

-12-
我重新回到了江鎮。
這裏的日子流水一樣平靜,京城的消息總是要很久纔會傳過來。
我在這裏待的第五年,傅秋宜也告老還鄉, 帶着師孃一起過來了。
他們住在我的隔壁。
每日清晨,能聽到師孃揪着他的耳朵讓他起來走走, 夫妻倆恩愛到老,還總是吵吵鬧鬧。
李允瞻也履行了我們的約定, 沒有對外透露我的消息。
但他只要閒暇, 總帶着昭昭過來。
小孩子長得快,這次來還沒我的腿高,下一次就竄高到了我的腰間。
越大一些, 長得和我越像。
傅秋宜還爲此發愁, 擔心京城裏那些曾經見過我的老臣會認出來,有些什麼風言風語。
昭昭長得和我太像,倒是真的被懷疑過。
畢竟一國之君後宮空置, 憑空冒出個孩子來,生母不明, 卻長得跟皇帝曾經最信任的臣子那麼像, 怎麼想都不對勁。
傳言傳了沒兩天,小太子和皇帝都悶不吭聲, 明眼人心裏都有了猜測。
明面上不敢說,那也沒什麼影響。
李承昭長得快,日子也過得快。
他自己做了選擇,一步一步在朝堂裏站穩腳跟。
許多年後, 穩穩地從他父親手裏接過了江山朝政。
老師和師孃相繼過世,沒多久,李允瞻就搬了過來。
李承昭也總找機會往這邊跑。
小鎮又重新熱鬧起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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