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郎謝之霑是全京城少女的白月光。
包括我的死對頭嫡姐。
於是我刻意挑逗他,引誘他,假裝心悅於他……
就是爲了往嫡姐心口插刀。
直到這位高嶺之花終於爲我跌落神壇。
我心滿意足地拍拍屁股走人。
轉身待嫁去了。
但很快,我那未婚夫和青樓花娘的醜聞就被爆了出來。
緊接着,對我有非分之想的公子哥也紛紛遭了殃。
當我發覺不對勁時。
向來克己復禮的謝之霑,冷笑着捏住我的下巴:
「宋三小姐,玩弄他人,是要付出代價的。」
-1-
當我親眼撞見向來矜持端莊的嫡姐宋柔私會外男時,我是震驚的。
「夏芹,你看那人可是二姐姐?」
我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丫鬟夏芹,斂聲低語。
夏芹順着我的目光望去,只見杏花疏影裏,少女含羞斂眸,男子長身玉立。
好一副養眼的繾綣春景。
夏芹驚訝得揉了揉眼睛,隨即忿忿道:
「小姐你不過是與世家公子打了幾回馬球,夫人與二小姐便說你失了閨閣之儀。
「可如今二小姐自己倒是偷偷私會起外男來了,真是不要臉。」
我微眯雙眸,仔細打量着宋柔面前的白衣男子。
只見他身形頎長,氣度不凡,面容清俊而疏冷,不難察覺其出身不俗。
「原來這便是二姐姐的情郎啊,真是有趣。」
我瞧着宋柔眉間盡是小女兒家姿態,輕笑一聲道:
「夏芹,你能否認出那男子是誰?」
夏芹微微探身細看,片刻後低聲回稟:
「小姐,您忘了嗎?這位可是老爺特意請來給家中子弟講學的謝之霑,謝大人。」
聽到這個名字,我微微一怔,隨即皺眉努力回想着。
謝之霑……
那個霽月清風、眼高於頂的工部侍郎謝大人?
對對對,的確是他。
依稀記得爹爹曾提過,秋闈將至,自己三顧茅廬才請得這位六元及第的謝大人來府上講課。
此事一傳十,十傳百,與宋家交好的各個世家都派了適齡的子弟前來聽講,讓爹爹很是長臉。
當初嫡姐曾極力促成此事,更是提議讓家中女眷也前去旁聽。
我起初還興致勃勃地去聽了幾回,卻終究耐不住課業的枯燥,很快就失了興趣。
現在想來,嫡姐的目的,恐怕並不是學問,而是講學的這個人。
我垂眸輕笑,腦海中浮現每次閨閣閒談時,曾不止一位小姐提起過謝之霑,言辭間滿是仰慕。
什麼狀元及第,太子伴讀,前途不可限量……
無非就證明了一件事:這位謝大人,是整個京城少女心目中的白月光。
可現在,這輪高懸雲端的明月,竟被我那嬌柔造作的嫡姐給俘獲了?
這謝之霑的眼光竟如此不堪?
我繼續往前挪了幾步,屏息凝神,試圖聽清二人的對話。
「下月的乞巧節,不知謝大人是否願意賞光……與我同遊?」
宋柔低垂着頭,纖指輕輕揉搓着手帕,臉上浮現出少見的忸怩之色。
謝之霑垂眸,聲音冷峻而不帶絲毫情緒:
「謝某忙於公務,恐難成行,還望宋二小姐海涵。」
等等,宋柔這是……被拒絕了?
原來他們二人並非兩情相悅吶。
我用帕子捂住嘴,深怕自己忍不住笑出了聲。
「夏芹,二姐姐是不是被這位謝大人拒絕了?」
聽到我的話,夏芹立即點了點頭。
「奴婢瞧着,倒像是二小姐在單相思呢。」
原來如此。
竟然如此。
看着宋柔失魂落魄的模樣,我心底流露出幾絲興奮。
果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痛點。
宋柔的痛點,恐怕就是這位謝之霑。
我可算知道,該如何去對付我這位討人厭的嫡姐了。
-2-
我討厭宋柔,是理所當然的事。
畢竟七年前,我纔是宋府獨一無二的嫡女。
可這一切,在我母親去世後,盡數崩塌。
喬氏由姨娘扶正,成了當家主母,喬氏之女宋柔也成爲了壓我一頭的嫡長女。
在外人眼中,喬氏是溫柔賢惠的繼母,對我千依百順,處處寬容,簡直堪稱世間最仁厚的女子。
可只有我知道,她一味地縱容與溺愛,不過是想把我養成一個無可救藥的廢物。
全京城無人不知宋家三小姐宋彌性格狂放,上房揭瓦,打架罵人,無所不能。
而宋家二小姐宋柔則溫婉賢淑,端莊得體,是衆人讚不絕口的大家閨秀。
儘管我容貌出衆,但這惡劣的名聲也足夠讓人退避三舍。
因此,我無論去哪裏,無不是受人指指點點,惡意疏遠。
我並不是不知道我這位繼母的心思。
喬氏費盡心機,無非就是想讓我襯托出宋柔的端莊。
但我並不同她一般見識。
她要我做個廢物?那我便肆意妄爲,壞得徹底。
她們要當好人,要假裝母慈子孝,那便一直裝下去好了。
畢竟,只有我知道,做壞人的感覺有多痛快。
於是,三天兩頭,喬氏便要爲我收拾爛攤子,咬碎了牙都得往肚子裏咽。
在我看來,她可真是夠蠢的。
人生苦短,何必自討苦喫?
想到這裏,我忍不住輕笑出聲,笑意未落,喉間卻忽然一癢。
我抬手以帕掩脣,輕咳幾聲,雪白的帕子上立刻綻開幾點猩紅。
殷紅的血跡暈染開來,落入我眼中,說不清是刺目,還是荒唐。
若不是當年喬氏在我母親懷胎之時處處算計,惹得她氣急攻心,忽然早產,母親又怎會落下病根,早早便撒手人寰。
而我又怎會自出生起便帶着這副病弱之軀,動不動就心悸咳血。
既然我活不久,那我也要讓我那繼母,嘗一嘗至親之人受到折磨的感覺。
宋柔,不是喜歡謝之霑嗎?
若她抬頭仰望的男子,偏生對我情根深種呢?
那個她最看不起的我,那個她以爲不配站在她身邊的我。
這種感覺,該多有趣。
-3-
次日清晨,我破天荒地起了個大早,險些驚掉了院中嬤嬤的下巴。
誰不知道,自家這位三小姐,是最討厭去書齋的。
往日裏偶爾去上課,不是趴在案上昏昏欲睡,便是悄悄從袖中摸出畫本子打發時光。
至於曠課,更是家常便飯。
可今日,向來頑劣的三小姐竟迫不及待?
只見我興沖沖地跑進小廚房,指揮廚娘們精心做出幾盤精緻的糕點,細細碼入雕花食盒內。
待一切妥當,我又命婢女替我梳妝,畫上最精緻的妝容,換上新做的緋色羅裙。
滿頭朱釵,珠光流轉,襯得我眉眼愈發嬌俏可人。
一切妥當後,我拎着食盒,嫋嫋婷婷地向書齋走去。
書齋內,宋柔早已端坐席間,手執書卷,端然清雅。
當她抬眸見我盛裝而至,眉間不禁閃過一絲詫異。
她素知自家三妹生得一副極好的容貌,然其平日裏過於張揚,反倒掩去了那份傾城之色。
可今日,我衣飾精緻,眉目含笑,竟讓人有些移不開眼。
宋柔不動聲色地蹙了蹙眉,語氣不甚贊同:
「三妹妹,這是學堂,不是宴會,你何必如此盛裝?」
我聽罷,輕輕撥了撥頭頂的朱釵,露出一個美而自知的笑容:
「穿着得體,是對講學的謝大人的尊重,倒是二姐姐你……穿的是去年的舊衣衫吧?」
宋柔臉上的笑意幾乎維持不住,指節微緊,聲音沉了幾分:
「三妹妹,莫要胡鬧!書齋乃求學之地,不是你爭奇鬥豔的場合。」
她話音未落,書齋的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
謝之霑邁步而入,如謫仙下凡,不染凡塵。
我微微揚起下巴,目光清亮,聲音柔和卻字字清晰:
「二姐姐這話可不對了。謝大人講的是聖賢之道,而非庸俗的舊禮。我既然來聽講,自然要表現出應有的敬意。」
我莞爾一笑,眼波流轉,直直落在謝之霑身上。
「何況,謝大人貴爲名士,豈能讓人怠慢?」
謝之霑微微蹙眉,彷彿沒有聽見我的話一般,自顧自地攤開書卷。
呵,這人可真是……我都如此誇讚了,他竟這般不解風情。
我在心中冷嗤一聲,緩步走到一處空位坐下。
少女身姿綽約,衣裙如雲霞般散開,引得旁邊幾位公子頻頻側目,連捧書的手都僵在了半空。
整堂課上,我都託着下巴,目不轉睛地望着謝之霑,眼波盈盈,似有千言萬語含笑而藏。
但謝之霑卻一個眼神也不曾給我。
無趣,着實無趣。
若非宋柔心悅於他,我才懶得多看他一眼。
下課後,衆學子紛紛收拾離去,我卻不疾不徐地整理筆墨,直至書齋內只剩下我與謝之霑二人。
待四下安靜,我這才提着裙子走上前,笑盈盈地將手中的食盒放在案上。
「謝大人,我特意帶了些糕點,不知你是否願意嘗一嘗?」
謝之霑微微一頓,目光落在食盒上,隨即面無表情地吐出三個字:
「不方便。」
-4-
不方便……?
我竭力壓下心中的不快,瞬間低下頭,似是無措地抿了抿脣。
片刻後,我再抬眸,眼角微微泛紅,柔襯得一雙杏眼越發柔弱可憐。
「謝大人不知,我兄長如今在濮陽治水,聽說那地方荒涼貧瘠,連喫頓飽飯都難……」
我緩緩掏出帕子,輕拭着並不存在的眼淚,低低地哽咽着:
「我熬了半宿,特意做了些兄長愛喫的糕點,想寄去給他,叫他嚐嚐家鄉的味道。」
「可我實在不知男子們所喜的口味,這才斗膽請謝大人品鑑,給我提些改進的意見……」
話音落下,我悄悄抬眸,看見謝之霑神色微變,原本緊繃的下顎終於鬆動了些。
但他仍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樣,沉默片刻後道:
「宋三小姐,這不合規矩。」
規矩,規矩,這人總是滿嘴的規矩。
我還記得來學堂第一日,他就是這樣,說什麼「欲知平直,則必準繩」,拘謹得像個老頭子。
真不知道他這樣克己復禮的人,如果打破了規矩,會是什麼樣子。
想到這裏,我眼睫微顫,淚水盈盈滑落,咬着下脣輕聲道:
「兄長已離京整整三年,我不知他如今是否安好,也不知他是否能喫上一頓好的……」
「我兄長宋釗,與謝大人也曾是國子監的同窗,想來也是認識的……」
果然,聽到「宋釗」二字,謝之霑的神色終於鬆動了一瞬。
沉默須臾後,他敗下陣來,薄脣輕啓道:
「只嘗一塊。」
我眼底一亮,轉瞬破涕爲笑,連忙取出一塊海棠酥遞了過去。
在他伸手接過的剎那,我的指尖故意輕輕劃過他的掌心,柔軟的觸感一閃而逝。
謝之霑眸色立刻一沉,瞪着我,目光中閃過一絲隱隱的警告。
「宋三小姐,禮不可逾矩。」
我眨了眨眼,笑得純良無害。
「知道了知道了,謝大人快嚐嚐。」
謝之霑終究沒再說什麼,低頭咬了一口海棠酥。
片刻後,他淡淡道:
「棗泥風味雖佳,但過多易膩,可少放些。」
我立刻湊上前,一雙盈盈笑眼盛滿了感激,雀躍地扯住他的袖子。
「多謝大人指點。」
謝之霑倏地縮回手,像是被燙到了一般,有些不自在地別開了目光。
我卻不以爲意,朝夏芹使了個眼色,讓她收起食盒,旋即笑道:
「下次待我改進了糕點,再請謝大人品評。」
言罷,我朝他盈盈一禮,嫋嫋婷婷地轉身離去。
謝之霑望着少女漸行漸遠的身影,眉頭皺得更緊了。
-5-
接下來的幾日,我日日帶着糕點去找謝之霑,連哄帶騙地讓他品評一番。
起初,他推辭得極其堅決,甚至義正言辭地給我講什麼男女大防。
但每當我拿出兄長的名頭一番哭訴,把自己說得像個無人憐惜的小可憐,他便啞口無言。
畢竟,謝之霑這樣的君子,又怎會眼睜睜看着我對兄長的心意被辜負?
我心底泛起冷笑,真沒想到,我那便宜兄長的名頭,竟如此有用。
我口中的兄長,即是被喬氏捧Ŧü⁼在手心裏的長子宋釗,宋柔的親大哥。
他與謝之霑同年參加科考,卻勉強得了三甲最後一名,去外縣做官是板上釘釘之事。
爹爹通過各種人脈,將他塞到了宋家大伯所在的濮陽做縣令。
只爲了讓他能在大伯的庇護下,做出些成績,好在三年期滿後調回京城。
而宋釗與宋柔同是喬氏的親生骨肉,自然也不待見我。
因此,我在謝之霑面前所說的「因掛念兄長,才做了糕點想寄去」的話,壓根就是假的。
我只是無意間聽到宋柔提起自家兄長與謝之霑是同窗,才找了這個藉口。
一想到曾經身爲妾室的喬氏,居然在我母親有孕之前就誕下一對兒女,我的眸色沉了下去。
也不知道當初我母親是如何忍氣吞聲,讓喬氏壓在頭頂上撒野的。
想到這裏,我愈發殷勤地圍在謝之霑身邊轉悠,幾乎逮着一切機會出現在他面前。
日子久了,謝之霑似乎也慢慢習慣了我的存在。
就這樣,半個月悄然而過。
這日下午,我悠然自得地坐在荷花池邊餵魚,指尖輕捻着魚食,隨意灑入水中。
看着魚兒爭相搶食,我心頭浮起一抹得意的笑。
「夏芹,你說謝之霑是不是有點喜歡我了?」
夏芹理直氣壯地點頭道:
「小姐人美心善,還天天給他送好喫的,謝大人若還無動於衷,還算是個正常男人嘛。」
聽罷,我心滿意足地點點頭,心中暗自回味着與謝之霑的相處點滴。
起初,他對我避嫌得緊,時刻謹記禮數,生怕逾矩。
但近來,他似乎習慣了我偶爾的小動作。
比如每當我輕輕拉着他的袖子時,他已不再如以前那般立刻後退,而是習以爲常地任由我牽着。
後來,我甚至還掏出帕子,試圖去擦他嘴角殘留的糕屑。
雖然他不滿地瞪了我一眼,卻終究沒有如往日一般嚴詞呵斥。
或許是因爲我反覆告訴他,自己只把他當作兄長一般對待。
可他不知道的是,世上的兄長也是有所不同的呀。
親哥哥是兄長,情哥哥……也是兄長。
想到這裏,我將手中的魚食盡數拋入荷花池,望着水面泛起的波紋,笑意愈發明媚。
-6-
我輕笑着站起身,微微搖着扇子,沿着荷花池信步而行。
當走至杏花林時,我遠遠便瞧見一羣身着精緻羅裙的官家小姐們圍聚在一處。
宋柔站在最中央,姿態嫺雅,周圍的小姐們圍繞着她,嘰嘰喳喳笑鬧個不停。
見我走近,有幾位小姐眼神一變,目光中露出了不屑之色。
也是,像我這樣惡名遠揚的人,又怎能入得了這些故作矜持的名門閨秀們的眼?
儘管那些流言蜚語,多半是宋柔和喬氏刻意散播的。
我連眼角的餘光都懶得施捨給她們,正欲繞道而行,耳畔卻傳來一道柔婉的聲音:
「三妹妹,我們正要去作畫,一會兒還要請謝大人前來點評。不知三妹妹是否願意同去?」
聽到謝之霑的名字,我瞬間停住了腳步。
四周的小姐們見宋柔相邀,立刻低聲議論起來:
「宋柔,你叫她做什麼?當心惹得謝大人不悅!」
「宋彌怎會懂得作畫?不是說她無才無德、粗鄙不堪麼……」
「聽說她前些日子還同戶部侍郎家的小姐大打出手呢!簡直目中無人。」
宋柔聽着衆人的竊竊私語,彷彿毫不在意,反而體貼地笑道:
「我三妹妹素來不喜這些風雅之事,但身爲姐姐,我又怎能將她一人丟下?」
說着,她輕輕朝我招手,仿若一位體貼周到的好姐姐。
我挑了挑眉,眸光裏透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
「好啊。」
見我欣然應下,衆小姐們頓時神色各異,或驚訝,或抗拒。
可我不以爲意,懶懶地搖着扇子,徑自走入她們中間。
此刻,杏花林中早已擺好了畫案和宣紙。
大約是因爲知曉謝之霑會前來點評,衆小姐們不敢怠慢,個個屏息凝神,投入作畫。
王家小姐落筆如行雲流水,繪出一幅雪中垂釣圖,寂靜蕭瑟間透着幾分禪意。
劉家小姐則畫了少女採荷圖,水波瀲灩,頗具江南韻味。
宋柔作出一副松竹圖,筆觸清雋,一派文人氣韻。
輪到我時,衆人紛紛轉過頭,饒有興致地看向我。
我思索片刻,提筆便在宣紙上隨意揮灑幾筆。
不多時,一個小姐瞪大眼睛盯着我的畫,頓時忍不住嗤笑出聲:
「宋彌,你畫的……是什麼啊?」」
隨即,其他人也紛紛探頭湊近,待看清我的畫後,竟接二連三地笑出了聲。
宋柔側頭一瞧,也是忍俊不禁,掩脣輕笑:
「三妹妹,你畫的……是蛤蟆?還是蟾蜍?」」
話音一落,衆小姐們再也忍不住,爆發出笑聲,眼神里滿是鄙夷。
我也不惱,只淡淡一笑,抬手指向宋柔道:
「二姐姐,我畫的是你呀。」
-7-
此話一出,杏花林裏頓時安靜了下來。
所有小姐的笑聲戛然而止,一個個臉色青一陣白一陣,表情精彩至極。
尤其是宋柔,她的笑容瞬間僵在臉上,嘴角微微抽搐,眼中掠過一絲難以置信。
「你、你說什麼?」
她的聲音微微發顫,似是震驚,又似是慍怒。
這時,一個脾氣火爆的小姐站了出來,怒氣衝衝地朝我走來,伸手便要推我。
「宋彌,你別口出狂言!今日我就要替你二姐教訓一下你這個沒大沒小的死丫頭——」
在她的手要碰到我時,我眼疾手快,直接拿起硯臺,冷不丁地朝衆人潑去。
黑色的墨汁飛濺而出,瞬間糊了衆小姐一臉,衣衫上也染了大片墨漬。
「啊——」
頓時,杏花林內尖叫聲此起彼伏。
原本精緻端莊的閨秀們驚慌失措,或是慌亂地後退,或是掏出帕子想要擦拭。
卻越抹越糊,活像落水的貓,狼狽不堪。
我笑眯眯地後退一步,滿意地欣賞着自己的「傑作」,順便又補上了一些墨汁。
然而,就在這時,一道冷峻的聲音自杏花林外傳來:
「成何體統!」
循聲望去,便見謝之霑負手立在林邊,眉頭緊皺,眸色深沉如墨。
我嘴角仍掛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像是毫不在意,卻又透着幾分刻意爲之的挑釁。
趁着衆人手忙腳亂之際,我悠然地轉身,踏着落滿花瓣的小徑,準備離開。
然而,才跑出杏花林,一股力道便猛地從身後傳來,我的手腕被人狠狠攥住。
我猝不及防地回頭,正對上一雙冷冽的眼眸。
是謝之霑。
他一言不發,反手一扯,便將我拽進了假山後。
那裏幽暗而逼仄,杏花林裏的喧鬧被隔絕在外,只剩下我和他,氣氛驟然變得緊張而壓抑。
「宋彌,你爲何那麼做?」
謝之霑的聲音低沉,藏着無法壓抑的怒意。
這是他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
我靠在假山壁上,臉上的笑容漸漸褪去,眼中的倔強也被不安取代。
謝之霑定定看着我,語氣逐漸嚴厲起來:
「跟我出去,同大家認錯道歉。」
-8-
男人的目光如一把刀,直直刺入我的心底。
我死死地咬着嘴脣,僵持半晌後拒絕道:
「我不去。」
謝之霑嘆了口氣,語氣比方纔緩和了些: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走吧,我陪你一起。」
我指尖攥得發白,不由得鼻頭一酸,淚水無聲滑落。
「……宋彌,你哭什麼?」
謝之霑看着眼前泫然欲泣的少女,眉頭皺得更深,語氣中透着些許無奈:
「難道你用墨汁潑人,還有理了不成?」
我緩緩抬起頭,眼淚模糊了視線,聲音微微發啞:
「是她們先嘲笑我的……說我不知禮數,說我作的畫醜,上不得檯面。」
我吸了吸鼻子,眼神中多了一絲控訴與委屈。
「小時候,家裏找的先生,只教兄長和二姐姐……根本沒人教我。」
謝之霑微微一愣,這是第一次聽到我說這些話。
我低着頭,嗓音越來越低:
「明明從來沒人管教我,現在卻又嫌棄我粗俗無知,還抱團孤立我……」
「我也不能總是受人欺負,卻不還手吧。」
話音落下,我再也忍不住了,淚水一滴滴砸在衣襟上,泣不成聲。
謝之霑看着我,伸手想要安撫,卻在半空頓住,最終只是輕嘆一聲道:
「……好了,別哭了。」
他從懷裏取出一方乾淨的帕子,遞到我面前。
我伸手一把搶過,毫不客氣地擦了擦鼻涕。
再抬眼看向他時,我的眼睛已然紅腫,聲音輕軟卻帶着小心翼翼的懇求:
「你能不能……不要和她們一樣嫌棄我,厭惡我?」
謝之霑怔了一下,目光復雜,沉默片刻後,緩緩開口道:
「我並未嫌棄你,也不會厭惡你。」
他的話落在耳畔,像是一縷春風拂過,我的眼底彷彿有星光在閃爍。
「真的?」
謝之霑頷首。
我眨了眨溼漉漉的眼睛,似乎仍不滿足,繼續道:
「那我以後……能把你當成兄長看待嗎?畢竟我爹爹忙得沒空理我,兄長又不在身邊……」
他沉吟片刻,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我這才破涕爲笑,眉眼彎彎,甜甜地喚了一聲:
「哥哥。」
謝之霑的身子微微一僵,沉默了好一會兒。
他本想說,還是不要叫「哥哥」的好。
可看着眼前少女天真而滿足的笑顏,他終究沒忍心把話說出口。
既然她的兄長是自己的同窗,這一聲「哥哥」……
似乎也不算僭越吧。
-9-
事情的結果是,宋家賠償了那些被潑墨的小姐們一人兩套羅裙,聊表歉意。
而我,被關進了祠堂罰跪。
祠堂寂靜森冷,四周的牌位靜默無聲,夜深時更顯陰寒。
我跪在蒲團上,雙膝早已麻木,隱隱的刺痛自膝蓋處蔓延開來。
可我依舊一動不動,只是仰望着正中央母親的牌位,神色恍惚。
思緒飄回白日的紛爭——
潑墨、懲戒、賠償……以及謝之霑那雙意味深長的眼眸。
我能明顯感覺到,他對我的態度,與對其他人不同。
同情也好,可憐也罷,這總歸是我走出的第一步。
報復喬氏和宋柔的第一步。
夜風透過窗欞縫隙鑽進來,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隨即一陣瘙癢湧上喉頭,我猛烈地咳嗽出聲。
瞬間,帕子被鮮血染紅。
喬氏請了不少大夫來看我,可他們的診斷始終如出一轍——
「無礙,靜養即可。」
可若是真的「無礙」,我爲何會咳血不止?
爲何每至深夜,我的胸口總似被沉石壓住,幾乎喘不過氣來?
也許,像我這般多餘的人,就該悄無聲息地病死,纔好讓某些人安心罷。
想到這裏,我冷笑了一聲。
罰跪一夜後,我的膝蓋早已腫脹不堪,連站起身都格外艱難。
天亮時,夏芹扶着我步履蹣跚地往外走,每一步都帶着鑽心的疼痛。
走到一半,我再也支撐不住,只得靠着廊柱坐下,強忍不適稍作歇息。
可忽然,耳畔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謝大人,這個給你。」
我猛地抬頭,循聲望去。
不遠處,庭院小徑的盡頭,宋柔低垂着眉眼,羞怯地捧着一方玉佩,雙手遞給謝之霑。
而謝之霑,竟然接了過去。
他微微頷首,神色柔和,低聲道了句:
「多謝。」
我倏地怔住。
他竟然接了?還道了謝?
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在胸腔翻騰而起,灼燒着理智,令我的指尖不自覺地攥緊裙襬。
我不在的這一個上午……究竟發生了什麼?
宋柔的臉上浮現一抹羞澀的笑意,輕盈地轉身離去。
怒火在腦海中驟然炸開,我再也壓抑不住,踉蹌起身,直直朝謝之霑衝去。
謝之霑的小廝方圓見狀,立刻別開視線,裝作什麼也沒看見。
畢竟,這段日子,他早就習慣了這位宋三小姐總是這樣冒失地出現在他家大人面前了。
我一把抓住謝之霑的袖子,目光灼灼,一字一句地道:
「你跟我來,我們談談!」
不給他絲毫拒絕的機會,我強行拽着他,徑直踏入了最近的一間廂房內。
夏芹立刻懂事地將門關上,硬拉着欲言又止的方圓一同守在門外。
-10-
廂房內,謝之霑皺着眉頭,緩緩將被我緊攥着的手抽了出來。
「你又怎麼了?」
我胸口劇烈起伏,眼淚更是大顆大顆地落下來。
「我在祠堂跪了一夜,膝蓋都廢了……結果你居然在這裏和別人談情說愛。」
謝之霑愣了下,低頭看了看我腫起的膝蓋。
「這就是爲什麼你走路一瘸一拐的?」
「這是重點嗎?」
我氣得直跺腳,眼淚不受控制地湧出。
「重點是你不顧我的死活,揹着我和別人眉來眼去!」
謝之霑無奈地揉了揉額角,忍不住打斷道:
「什麼叫我揹着你和別人……」
他的話未完,我猛地撲進了他懷裏,淚水迅速浸溼了他的衣襟。
「我ţű⁹沒有母親,爹爹也不管我……大家都欺負我,你也欺負我……」
一瞬間,滿腔委屈如決堤的洪水般傾瀉而出,鋪天蓋地地席捲了我的理智。
謝之霑的身體微微一僵,像是被我的情緒裹挾得猝不及防。
他本能地想要推開我,可手抬到半空,又緩緩落下,最終輕輕按在了我的肩頭。
那力道不重,似乎想安慰我,又像是無能爲力。
「謝之霑,你知道沒有母親是什麼感覺嗎?」
「喬氏不是我的母親,她根本就不在乎我,宋柔纔是她的掌上明珠,而我什麼也不是……」
「我總是問自己,爲什麼別人都有家人的疼愛,而我卻什麼都沒有……」
我的聲音悶悶的,帶着無助和悲哀。
一開始,我不過是想借此博得謝之霑的同情,讓他心軟。
可話一出口,壓抑在我心底多年的委屈卻紛至沓來,越說越停不下來。
我告訴他自己是如何一次次被誣陷成頑劣不堪的惡女,明明什麼也沒做,卻被所有人指責。
我告訴他喬氏是如何在旁人面前裝作一副慈母模樣,背地裏卻對我步步算計,處處針對。
我告訴他我母親是如何去世的,在母親離開後,我又是如何在宋家度日如年,忍受着所有人的冷眼與苛待……
我邊哭邊絮絮叨叨地控訴着,淚水無聲地滑落,一滴一滴,浸溼了謝之霑的衣襟。
他沒有打斷我,靜靜地聽着,任由我的眼淚在他胸前洇開大片水漬。
「我只是想讓你們對我好一點,就一點,這也不行嗎……」
我的嗓音逐漸沙啞,力氣也像是被抽乾一般,最終Ţùₘ只剩下斷斷續續的嗚咽。
謝之霑垂眸看着懷中的我,眸色深沉,似乎陷入了某種思索。
過了許久,他才緩緩嘆了一口氣,聲音低沉而剋制:
「宋彌,我何曾欺負你了?」
我沒有回應,只是緊緊抱着他,像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11-
謝之霑靜靜地注視着懷中哭泣的少女,眼神微沉,思緒卻悄然回到了許多年前。
那是謝之霑十歲的時候。
那時,宋彌的母親還在世,宋彌也和如今敏感乖張的模樣完全不同。
他依稀記得,那年自己隨祖母去廟中祈福,偶然遇到了宋家母女。
宋彌年紀還小,穿着一身杏黃色的小裙子,頭上扎着兩個俏皮的髮髻,眉眼間滿是天真與笑意。
「霑兒,快來見見宋夫人和宋三小姐。」
謝之霑身着墨色長衫,腳步有些遲疑。
祖母輕輕推了他一把,他才邁步走上前,恭敬地行禮道:
「見過宋夫人,見過宋三小姐。」
那一瞬間,他微微垂眸,與那個女孩目光交匯。
女孩的眼睛很亮,像冬日薄雪下的湖面,又像是天上的星星,純粹而明亮。
宋彌指着眼前的謝之霑,對着母親笑道:
「這個哥哥長得好看,我喜歡。」
小少年謝之霑聽到這話,頓時漲紅了臉。
可如今,眼前的宋彌,已與他記憶中的那個無邪的女孩判若兩人。
現在的她,任性、帶刺、陰晴不定,甚至惡名昭彰。
然而今天看到她哭訴時,謝之霑心底卻意外生起幾分動容。
她像一隻受傷的小獸,孤獨又無助,只想尋求一絲庇護。
謝之霑低頭看着她,心中微感發澀。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宋彌如此脆弱的模樣。
在他印象裏,她的目光總是鋒利的,彷彿隨時準備反擊。
就算是對他輕聲軟語地說話,眉眼中也帶着譏誚和勢在必得。
但此刻的她,毫無防備地將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展露在他面前,訴說着自己的委屈。
他忽然明白,宋彌其實並不想惹麻煩。
她不過是渴望着能被看見,讓人對她好一點,僅此而已。
可偏偏,連這點微小的渴望,都成了她的奢求。
-12-
廂房裏,細碎的哭泣聲依然未曾停歇。
謝之霑低頭看着懷裏淚流不止的少女,不急不緩地開口解釋道:「
宋二小姐撿到了我遺留在書齋的玉佩,特意來還給我。」
他從袖中掏出那枚玉佩,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們並非私相授受,是你誤會了。」
聽到這番話,我埋在他懷裏的腦袋倏然抬了起來。
竟然是這樣?
我看着那塊玉佩,光澤溫潤,的確是謝之霑常年佩戴的物件。Ťůₕ
想到自己剛纔那副哭鬧的模樣,我頓時覺得羞恥無比。
可道歉的話停留在嘴邊,實在無法說出口。
謝之霑輕輕拭去我臉上的淚水,低聲說道:「
「好了,別哭了。」
他的語氣放緩了許多,彷彿在哄孩子。
我倔強地撇開頭,不願再看他。
「可你剛纔離她太近了……看她的眼神,也太溫柔了。」
我再次用力把頭埋進了他的懷裏,但面上依舊不肯服軟,故作委屈地小聲抽噎着。
「總而言之,你還是惹我傷心了……你安慰我也沒用,你得補償我!」
謝之霑無奈地扯了扯嘴角,問道:
「如何補償?」
我抬起頭,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帶着幾分期待。
「乞巧節快到了,你陪我去逛廟會吧。」
乞巧節可不是普通的日子。
這樣的節日,女孩要和心上人一起逛街點燈。
這分明是我在暗示他,甚至可以說,是在約他。
謝之霑顯然愣了一下,隨即眉頭微微皺起。
「這樣不合規矩。」
我不服氣地瞪着他,信誓旦旦地道:
「謝大人,你平日裏做的破例的事還少嗎?你此刻還抱着我呢!」
這時,謝之霑才意識到懷裏緊緊貼着的我。
他立刻鬆開手,輕咳一聲,試圖和我保持些許距離。
我也順勢推開他,一把搶過他手中的玉佩。
「這玉佩被宋柔碰過了,你不許留着,由我來保管。」
說罷,我後退些許,欲轉身離開。
可沒走幾步,我又回頭,笑着衝着他說道:
「反正我已約了你,你若不來,我就去你家門口哭,哭得所有人都知道!」
謝之霑啞然,看着少女一瘸一拐,卻心情頗好地離開了廂房。
-13-
傍晚,廳堂內。
我一邊扒拉着碗裏的飯,一邊瞄着自己身上佩戴着的玉佩,偷偷彎了彎嘴角。
耳邊是喬氏不住的嘆氣,與絮絮叨叨的詢問:
「也不知道釗兒何時歸來?他已在濮陽呆了三年之久,我總覺不放心。」
爹爹手中筷子一頓,眉頭微蹙,語氣中帶着幾分指責:
「此番治水一事正好讓他磨礪一番,對以後的仕途有所助益。」
「當今聖上最喜歡幹實事的臣子了。你瞧那謝之霑不也曾特意趕去豫州治過疫災?」」
這時,喬氏收起臉上的擔憂,轉而將目光投向了宋柔。
「柔兒,最近你……與謝家二郎相處如何?」」
宋柔聞言,臉上的平靜瞬間散去,微微垂下了眼瞼,低聲道:
「謝大人……似乎不太搭理我。」」
爹爹不滿地瞥了喬氏一眼,搖頭道:
「謝之霑頗受聖上喜愛,又是謝氏嫡孫,前途不可限量,未必看得上柔兒。」」
這話喬氏卻不愛聽了,不服氣反駁着:
「謝二郎的確是天人之姿,但在我看來,柔兒與他也很是相配,此事未必不能成。」
聽聞此話,我不禁冷笑出聲,心中譏諷不已。
但我的笑聲卻讓廳堂內的氣氛頓時變得凝滯。
喬氏的臉色迅速冷了下來,一向柔和的眼眸此刻銳利如刀。
宋柔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輕輕放下筷子,咬着下脣。
「母親,謝大人這樣的天之驕子,我如何高攀得上……」
喬氏立刻握住她的手,柔聲道:
「柔兒,切莫妄自菲薄。只要謝之霑一日未定親,你就還有機會。」
說罷,喬氏立刻轉頭看向爹爹,溫柔小意地勸說道:
「老爺,你何不先去謝氏那裏探探口風。萬一真能成,那我宋家何愁不能更上一個臺階呢?」
「我看謝二郎如今日日來咱府上,與柔兒朝夕相處,培養出感情也是遲早的事。」
這話正好說到了爹爹的心坎上,畢竟,宋家的前途纔是他唯一在乎之事。
思索片刻後,他終於點了點頭。
「罷了,靜待時機吧。謝之霑這樣的兒郎,的確萬里挑一。」
喬氏聞言,眼中閃過一絲喜色。
宋柔更是面色緋紅,抬眼與母親對視,嘴角微微揚起。
我冷眼望着眼前這一家三口沉浸在各自的幻想中,心中翻湧起萬般思緒。
宋柔就這麼迫不及待地想嫁給謝之霑嗎?
或者說,他們就這般篤定宋柔可以嫁給謝之霑嗎?
可惜,我不會讓這一切如願。
-14-
乞巧節那夜,皎潔的月光灑滿街巷,映照着熙熙攘攘的人羣。
宋柔早早便打扮妥當,與一衆官家小姐相約去逛廟會。
至於我,卻莫名其妙地被關在宅院之中,以「靜養身心」爲由,被剝奪了踏出大門的權力。
大約是因爲我在飯桌上對宋柔的嘲笑,招來了喬氏的怒意,才換來如此苛責的懲罰。
只不過,對於喬氏喜怒無常地刻意針對,我早就習以爲常了。
我低聲喚來夏芹,兩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往後院走去。
喬氏恐怕做夢也想不到,她親手封鎖的高牆,竟敵不過後院那個狗洞。
夜風微涼,燈火輝煌。
我帶着夏芹悄悄溜出宋宅,街市早已人聲鼎沸,彩燈高掛,攤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鬧。
我看什麼都覺得新奇,目光流連在琳琅滿目的小玩意兒間,不時駐足片刻,細細打量。
走了一陣,我取出扇子輕輕搖着,目光不自覺地在人羣中搜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
謝之霑怎麼還不來?
我走累了,便停下來靜靜等着,夏芹站在一旁貼心地幫我揉着肩膀。
這一等,便是半個時辰。
時間緩緩流逝,街上愈發熱鬧,嬉笑打鬧聲交織在夜色之中。
而我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羣,心中卻漸漸升起一絲不安。
謝之霑該不會……不來了吧?
我抿了抿脣,攥緊手中的扇柄,心底的不安慢慢轉爲怒意。
他竟然騙我。
我再一次被拋下了。
想到這裏,我狠狠地一甩袖子,正欲轉身離開,卻冷不防撞上一個人。
「哎呦!」
對方誇張地叫了一聲,作勢後退一步。
我抬頭一看,心裏頓時生出幾分厭惡。
來人是個二十出頭的紈絝子弟,身着華服,眉眼間透着一股放肆輕佻之意。
「讓開。」
我皺眉,聲音透着寒意。
我正因謝之霑的事心情不悅,如今又被攔住去路,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那紈絝卻不依不饒,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哪來的小美人啊?是特意在這裏等哥哥我嗎?」
說着,他竟伸手欲抓我的手腕。
我眸色一冷,猛地側身,抬腳便踢,毫不客氣地踢中他的膝蓋。
那紈絝喫痛,踉蹌退後幾步,卻不怒反笑,眼神愈發輕浮。
「小美人脾氣倒不小,呵……那哥哥我今日就好好調教調教你!」
夏芹見狀,立刻擋在我身前,雙臂張開,聲音雖有顫抖,卻毫不退縮:
「你離我家小姐遠些!」
那人卻哈哈大笑起來,他身邊的幾個隨從更是迅速上前,將我們團團圍住。
「你護得了一時,護不了一世。不如乖乖讓開,免得哥哥我傷着了這細皮嫩肉的……」
說話間,他的手猛然探出,直直朝我的衣襟抓來。
我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背竄起,彷彿被人緊緊扼住喉嚨,無法呼吸。
就在那電光火石之間,一隻修長而有力的手倏然伸出,精準無誤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15-
本來,謝之霑是不打算出門的。
宋彌的邀約,他理應避之不及。
可夜幕降臨,他終究還是鬼使神差地踏出了家門。
他心裏隱隱湧動着莫名的不安,彷彿有什麼事情正牽引着他前行。
謝之霑想起自己幾日前讓府中下人去調查,卻發現宋彌從未給她的兄長宋釗寄過任何東西。
別說糕點,連一封書信也不曾見到。
倒是喬氏與宋柔,每月都會給宋釗送去大包小包的物件,絲毫不曾怠慢。
後來他才知曉,宋釗乃是喬氏所出,並非宋彌的親兄長。
也就是說,宋彌口中的兄妹之情是假的。
宋彌騙了他。
可她究竟爲何要撒謊?
謝之霑不禁想起她在自己面前流淚控訴的模樣。
她說她父親無視她,喬氏苛待她,宋柔更是欺她辱她,整個府裏沒人把她當作真正的主子。
她說得聲淚俱下,眸中盈滿委屈與不甘,楚楚可憐得像是一株被風雨摧折的花。
可這一切,到底有幾分真?又有幾分假?
她真是如她所言一般可憐嗎?
還是,她只是在博取他的同情?
謝之霑一向厭惡算計人心,他見過太多女子用盡心機接近他,眼底藏着的不過是貪慾與野心。
他理應對宋彌也抱有這樣的戒心,可偏偏,他總覺得她與旁人不同。
正因如此,他才愈發煩躁,愈發想要弄清她的真實想法。
於是,在乞巧節這日,他答應了友人的邀約,來到城中一家酒樓。
酒樓二樓,燭火搖曳,樓下街道人潮如織,熱鬧非凡。
謝之霑端着酒杯,神色有些恍惚,友人笑着朝窗外看去,隨口道:
「哎,你們快看樓下,那位小娘子似乎是在等人呢。」
「可不是?已經等了快半個時辰了,恐怕是哪位公子爽約了吧?」
謝之霑眉頭一皺,手中酒杯微微一頓。
就在這時,另一人忽然驚呼:
「你們快瞧!似乎有個紈絝纏上了那小娘子……」
謝之霑心中猛地一緊,幾乎是本能地抬眸望去。
只見街邊,一棵大樹下,一個男子帶着幾名隨從,正圍住一個身形纖細的少女。
她不斷躲避,手中的扇子被踩在地上,裙襬微微凌亂。
而那男子卻步步緊逼,臉上帶着放肆的笑意。
月色清輝下,他一眼便認出了那抹倔強的身影——
不是宋彌又是誰?
謝之霑只覺心口一窒,來不及細想,驟然推開座椅,疾步衝下樓去。
等他回過神時,他已經擋在了宋彌身前。
而那紈絝伸出的手,被他狠狠攥住。
謝之霑目光幽沉,周身氣息冷冽,一字一句道。
「滾。」
-16-
那紈絝的動作猛然一僵,像是被扼住了喉嚨的野貓,戰戰兢兢地轉過頭。
當他看清站在眼前的人時,臉色瞬間煞白,踉蹌着退了幾步。
「謝、謝大人……小的有眼無珠……」
話未說完,謝之霑手腕一動,那人便像斷線的紙鳶一般摔在地上,狼狽不堪。
謝之霑冷冷俯視着他,嗓音淡漠如寒冰:
「再敢冒犯,後果自負。」
那人當即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帶着隨從倉皇而逃。
謝之霑收回視線,緩緩轉身,目光落在我身上。
「抱歉,是我來遲了。」
我抬頭望着他,眼眶微微泛紅,像是剛受了驚嚇,又像是滿腹委屈無處訴說。
謝之霑望着我,目光沉靜得像幽深的寒潭,彷彿想看透什麼。
風吹過街巷,路邊的燈籠輕輕搖晃,燈火的光影映在兩人身上,忽明忽暗。
我輕輕咬了咬脣,怯怯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謝之霑的手掌。
指腹輕觸掌心的一瞬,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手微微一僵。
我的心陡然提起,以爲他會甩開。
然而,片刻的沉默後,他忽然反握住了我的手,指尖收攏,十指相扣。
一旁的夏芹和方圓頓時面面相覷,隨即兩人都是耳朵一紅。
這這這,真是……沒眼看吶。
暖意沿着掌心蔓延至心底,彷彿驅散了我方纔的驚懼與陰霾。
我怔了怔,隨即脣角微微上揚,眼中泛起細碎的光亮。
「走吧,我看上了許多好東西呢,你得給我買。」
謝之霑輕輕點了點頭,任由我握緊他的手,拉着他走入熱鬧的街巷。
長街之上,彩燈高掛,流光溢彩,人聲鼎沸。
賣糖葫蘆的小販熱情地吆喝,孩子們追逐着五彩的風車,女子們成羣結伴地挑選繡花荷包。
我牽着謝之霑一路走走停停,望着滿街的熱鬧,眼裏盡是興奮的光。
一路上,我買了許多小玩意兒。
臉黑嘴闊的惡鬼面具,綁着紅綢穗子的兔子燈籠,描繪着白鶴的撥浪鼓……
謝之霑ťůₖ只默默地讓方圓付錢,連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我走到糖人攤前時,眼睛頓時亮了起來,指着攤子上那隻栩栩如生的老虎。
「這個也想要!」
謝之霑扯了扯嘴角,隨即對身後的方圓微微抬了抬下巴。
方圓立刻心領神會,掏出錢袋,遞上銅板。
不多時,老虎形狀的麥芽糖便被小心翼翼地遞到我手中。
我歡快地舔了一口,甜膩的滋味瞬間瀰漫開來,連心情都跟着愉悅起來。
「你不嚐嚐?」
我將糖人遞到謝之霑脣邊,笑眼彎彎。
他微微搖頭,笑意直達眼底。
「我不喜甜。」
我也不惱,反倒笑盈盈地咬了一口,聲音軟軟的:
「那我替你喫。」
夜色流轉,人潮如織,而我們緊握的手,始終沒有鬆開。
-17-
當我拉着謝之霑的手轉過身時,忽然看見一羣衣着華貴的小姐正朝這邊走來。
爲首的正是宋柔。
我心中一凜,眸子微微暗了暗。
也許是巧合,也許是命運的安排。
我刻意拉着謝之霑,往她們那處靠近了些。
宋柔顯然也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
但隔着人潮,她一時並未留意到我的存在,只遠遠看見謝之霑的身影在人羣中格外矚目。
她的眼神微亮,眸中閃過一絲驚喜。
「那不是謝大人嗎?」
身旁一位小姐驚呼出聲,語氣裏滿是訝異與歡喜。
宋柔臉上的笑意更盛,微微攏了攏鬢髮,露出一副嬌羞動人的模樣,步履輕盈地朝謝之霑走去。
然而,就在邁步的那一瞬,她的目光倏然一凝,腳下的步伐猛地頓住。
只見謝之霑身側,赫然站着一名女子。
那女子輕輕抬起頭,捱得他極近,彷彿整個身子都貼在他身上。
動作自然親暱,毫無疏離之感。
而謝之霑低頭看她的眼神,更是寵溺萬分。
宋柔的瞳孔微縮,胸口彷彿被狠狠撞了一下。
只是那女子戴着一張紅底黑紋的惡鬼面具,遮住了整張臉,令人完全看不清她的容貌。
宋柔臉上的笑意僵在脣角,像是被人當頭潑了一盆冷水,連指尖都泛起一絲寒意。
「謝大人身邊……竟然有女子?莫非是他家中姐妹?」
「怎麼可能,家中姐妹也不會如此親密,兩人看上去倒更像是一對……」
「那女子是誰啊?爲何戴着面具?肯定相貌醜陋,不願示人!」
議論聲此起彼伏,落入宋柔耳中,卻像是晴天霹靂一般。
她的臉色一瞬間變得煞白,心頭湧起一股不甘的怒意,手指緊攥成拳。
她死死盯着那女子的身影,眼前忽然一陣暈眩,耳畔的喧囂聲似乎都變得遙遠而模糊。
「呀!宋柔,你怎麼了——」
「來人吶!宋柔暈倒了……」
我輕輕轉過身,握緊謝之霑的手,毫不猶豫地拉着他走遠。
身後傳來一陣低低的驚呼,繼而是女子們忍不住的尖叫聲,在夜色中迴盪不休。
面具之下,我忍不住彎起嘴角,笑意在脣邊悄然蔓延。
-18-
自從乞巧節那日歸來,宋柔便病了。
我得知這個消息時,正倚在窗邊,手中捻弄着一枚棋子。
我的指尖輕輕一落,「啪」地一聲,黑棋穩穩地落子,棋盤上的一大片白子瞬間被團團圍住。
夏芹站在我身後,低聲道:
「如今府上可亂了套了,夫人焦急如焚,連夜請了不少大夫來。」
「可是那些大夫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只說是二小姐心中鬱結所致。」
我忍不住輕笑出聲,將那些被絞殺的白子一一拾起,放回棋盒中。
宋柔這是動了真情啊。
所以纔會一病不起。
想起廟會上她恐慌的神情,至今仍讓我心頭一陣快意。
她或許曾無數次幻想過,謝之霑會赴她的邀約,會溫柔地對她微笑,牽着她的手在街上同行……
可惜,她沒料到,謝之霑的身邊早已有佳人在側。
而那人,偏偏是我。
「喬氏向來把她捧在手心裏疼,看到她病成這樣,心裏定是愁苦不已吧?」
我故作嘆息,然而嘴角卻帶着一抹諷刺的笑。
夏芹點了點頭,小聲補充道:
「喬夫人一遍遍地問二小姐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她一個字都不肯說。」
我聽罷,笑得更加愉快。
也是。
宋柔那麼驕傲的女子,怎麼可能承認自己竟然被別人搶了先機。
我的指尖輕輕在棋盤上敲了幾下,嘴角帶着一絲玩味的笑容。
我想起兒時和母親學棋,每當找到一線機會,我總是急躁貪心,想着一擊致命。
可母親總是巧妙避開,反而將我一步步反殺。
她後來告訴我,做任何事,都要沉得住氣。
徐徐圖之,才能步步爲營,最終獲勝。
看來,謝之霑在宋柔心中的分量,比我預想的還要重。
不過,如今宋柔不過是生了點小病而已。
這才哪兒到哪兒呢?
-19-
半月後,宋柔的病情終於有所好轉。
而此時,長公主組織了一場盛大的春日宴,定於郊外的山莊舉行,爲期兩天。
爲了能見到謝之霑,儘管身體尚未痊癒,宋柔還是堅持要參加。
她此行的目的就是爲了弄清楚謝之霑身邊的女子到底是誰,與他又有何種關係。
於是春日宴開始那日,我和宋柔乘坐的馬車緩緩駛入山莊。
沿途,花木繁盛,桃李爭春,景色如畫。
周圍的世家公子小姐們穿着華服,或三兩成羣,或獨自扶扇漫步,皆神采奕奕,氣度非凡。
我掀開馬車簾子,低聲吩咐夏芹去打探謝之霑的動向。
不久後,夏芹回來告知我,謝之霑一早便被皇子們召去,共同商議濮陽治水之事。
我百無聊賴地應了一聲,披上薄紗外衫,漫步在山莊的小徑上。
走着走着,耳邊忽然傳來一陣喧譁聲。
循聲望去,只見前方圍了一大羣人,正對着一局棋嘖嘖稱奇。
「陳世英又贏了!他已經連贏三局了!」
「早就聽說陳閣老的小兒子是棋道奇才,今日一見名副其實啊。」
我擠進人羣,看到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公子正搖着摺扇輕笑。
坐在他對面的對手則面色灰敗,拱手認輸。
站在棋盤前的一名小廝笑着問道:
「在場諸位中,是否還有要挑戰陳公子的人?」
周圍的人紛紛擺手,表示自愧不如。
但我的目光卻被桌案上擺着的彩頭吸引住了。
那是一本上古棋譜,我一眼辨認出那是我母親生前的珍藏。
母親一生鍾情於棋藝,曾蒐集過無數絕跡棋譜。
而眼前出現的這本棋譜,卻在幾年前不知爲何遺失了。
我的心中一陣激動,目光牢牢鎖定在那本棋譜上。
正當陳世英要從小廝手中接過棋譜時,一道清亮的女聲打破了寂靜:
「且慢!我要挑戰。」
數道目光瞬間朝我看來,人羣之中一片譁然。
「嘖嘖嘖,究竟是誰膽子那麼大?」
「真是笑話!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竟敢挑戰陳世英?」
「等等,那不是宋家那個惡女嗎?就她這不學無術的名聲……簡直狂妄!」
嘲笑聲此起彼伏,陳世英也微微皺了皺眉。
他見我年紀不過剛及笄,模樣倒是嬌俏可人,但棋藝……恐怕不值一提。
陳世英笑着對我挑了挑眉,故作好心地勸道:
「姑娘,棋道兇險,恐怕會傷了你遊玩的興致。」
我冷嗤一聲,脣角帶着淡淡的笑意:
「若輸了,自然是我技不如人。但若贏了呢?」
人羣爆發出一陣譏笑聲,似乎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
陳世英微微一笑,眼中閃過一絲玩味:
「既如此,我便與你下一局指導棋,又有何妨?」
-20-
隨着我的入座,棋局正式開始。
起初,陳世英顯然沒有把我放在眼裏,他落子輕鬆隨意,棋路也簡單直接。
圍觀的人似乎皆認爲這不過是一場小小的較量,甚至都在內心嗤笑我譁衆取寵的行爲。
但隨着棋局的進行,局面迅速發生了變化。
每當我落下一子,陳世英的表情便凝重一分,人羣中的驚呼也隨之響起:
「姑娘的那招碰,真是妙哉!」
「哎呦,陳公子左下角的棋被喫了!這是逼着陳公子往死角里鑽啊。」
「我怎麼已經跟不上了,這姑娘右上角的棋活了沒有?誰能同我細細講解一下?」
很快,陳世英的落子開始猶豫不決,而我卻如影隨形,每一步都讓他無路可退。
人羣中的嘲笑聲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陣低沉的寂靜。
所有人都開始感到緊張,冷汗不自覺地湧上額頭,神色逐漸肅然。
不遠處的宋柔被丫鬟扶着圍觀,指甲幾乎掐進了掌心,原本看好戲的心情已經蕩然無存。
她本是來尋找謝之霑的,沒想到卻意外撞見我在春日宴上出盡風頭。
宋柔只覺得近來諸事不順,彷彿有人刻意在同她作對一般。
棋局漸漸進入尾聲,數子之後,小廝宣佈我贏了一目半。
陳世英愣了片刻,先是震驚,緊接着眼神中又透出了幾分欣賞和敬佩。
「姑娘棋藝高超,陳某佩服。」
我輕輕一笑,一把從小廝手中奪回作爲彩頭的棋譜。
「承讓。」
就在我轉身要走之時,陳世英看我的目光多了幾分熾熱,連忙詢問道:
「敢問姑娘尊姓大名?」
我側頭瞥了他一眼,夏芹立刻上前開口,聲音清脆:
「我家姑娘是宋家三小姐,宋彌。」
「宋彌……」
陳世英輕聲唸了一遍,眼中閃過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夏芹,走了!」
我擺擺手,頭也不回地擠開人羣,大步離開。
然而,我並未注意到,此刻謝之霑正站在人羣外,冷冷地注視着這一切。
-21-
是夜。
晚風輕拂,月光如水般傾瀉而下,映得青石板路泛着微光。
我躺在美人榻上,一頁一頁翻看着棋譜,耳邊傳來夏芹低聲的彙報:
「謝大人就住在東邊的聽泉閣裏。」
我立刻起身,換上小廝衣裳,面對銅鏡仔細打量一番,確認沒有破綻後,悄無聲息地溜出房間。
謝之霑的院落位於山莊的偏僻一隅,四周籠罩着濃重的夜色,寧靜異常。
我觀察着四周,悄然靠近聽泉閣的院門,只見方圓正從裏面走出。
我悄無聲息地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方圓猛地回頭,看到是我,嚇得連退兩步。
「宋三……咳咳,宋三小姐,怎麼在這裏?」
我抬起一隻手,指尖輕輕放在脣上,發出輕微的「噓」聲。
「別大驚小怪的,帶我進去找你家大人。」
方圓有些爲難,慌張地朝四周望了望,躊躇不定。
我微微眯起眼,不滿地撇撇嘴道:
「你若不帶我進去,我可就自己闖了,若鬧出什麼動靜來,可休要怪我。」
方圓頓時啞口無言,終究無奈嘆息一聲,點了點頭。
月光斑駁,青磚鋪就的小路在樹影下時明時暗。
我低着頭,儘量避免引人注目,默默跟在方圓身後。
終於,我鑽進了謝之霑的內室,房中靜謐,唯有一旁淨房傳來水聲。
等等,水聲?
謝之霑這是在……沐浴?
一想到那美男沐浴的香豔場景,我的臉頰當即微微發燙,心跳也隨之加快。
深吸一口氣,我迅速撲進了冰冷的牀榻內,不由自主地蜷縮起身子。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我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有些昏昏欲睡起來。
就在此刻,淨房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隨之而來的是男子穿衣的窸窣聲。
隨着腳步聲的漸近,我的意識亦逐漸清醒。
睜開眼,我便看到謝之霑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
他髮絲微溼,只穿着一件寬鬆的裏衣,腰間束帶鬆鬆垮垮,露出一截結實的胸膛和精瘦的鎖骨。
男人的目光掃向牀上的我,眉頭輕輕蹙起。
「你怎麼來了?」
-22-
我笑盈盈地掀開被子,一把摟住謝之霑的腰,甕聲甕氣道:
「我一個人在屋裏好無趣……二姐姐也不帶我玩,所以我只能來找你了。」
我眼巴巴地望着他,下巴頂在男人堅實的胸膛上蹭來蹭去。
謝之霑垂下眼簾,嘴角不自覺地勾起一絲笑意:
「白日裏不是去下棋了嗎?同陳閣老家的小公子……下得不亦樂乎。」
我微微一愣,竟隱約感覺到了謝之霑語氣裏的醋意。
下一瞬,我立刻低下頭,眼中掠過些許黯然。
「我那是爲了母親的遺物……你不知道,作爲彩頭的那本棋譜是我母親珍藏的孤本。」
「這些年我母親留下的東西總是時不時少幾件,想來是下人覺得我無依無靠,便偷偷拿出去變賣了。」
謝之霑聽罷,眉頭微蹙,眼中湧現出一絲動容。
原來竟是這樣。
他抬手,輕輕揉了揉我的頭頂,嘆氣道:
「夜深了,我送你回自己的院落吧。」
我的心猛地一緊,迅速抱緊了他的腰,嬌聲道:
「不要!我不想回去……我不想一個人待着!」
話音剛落,門外立刻傳來一聲輕喚:
「公子,是您在喚奴婢嗎?」
謝之霑微微頓了頓,沉聲回應:
「無事,退下吧。」
門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室內又恢復了安靜。
他轉頭看我,眼神複雜,彷彿還想說些什麼,卻又吞了回去。
我抬頭看向他,眼中帶着點水光,鼻尖微紅,模樣看上去簡直不能更可憐了。
謝之霑的眼神逐漸晦暗,他只覺得室內閉塞,讓他有些透不過氣來。
眼前的小姑娘卻還不知死活,嬌軟的身軀在他身上不斷扭動,巴巴地開口喚了一句:「哥哥。」
謝之霑勉強壓抑住了內心的燥熱,終究嘆了口氣道:
「罷了,你睡牀上,我去榻上將就一晚,明早我再送你回去。」
聽到這話,我心中竊喜,卻依然故作柔弱地低聲道:
「那我可不客氣了。」
謝之霑吹滅了燭火,房間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只聽得見他在榻上躺下,呼吸漸漸平穩。
我在牀上翻了個身,卻翻來覆去地無法入眠。
終於,我還是按捺不住,悄悄掀開被子,輕手輕腳地來到謝之霑的榻邊。
看着他安詳的睡顏,我忍不住笑了笑,然後掀開被子,鑽進他懷裏,將他緊緊抱住。
很快,我一邊聽着謝之霑的心跳聲,一邊進入了夢鄉。
黑暗中,謝之霑突然睜開眼,目光幽深,隱忍着心底翻湧的情緒。
片刻後,他輕嘆了口氣,把手覆在我的腰間,緊緊將人摟住。
-23-
第二日,天光微曦,薄霧瀰漫在青石小徑上。
院落裏一片靜謐,我依舊穿着小廝的衣裳,步伐輕快地跟在謝之霑身後。
在衆人尚未醒來時,謝之霑便打算悄悄將我送回自己的院落。
晨風帶着涼意掠過我的髮梢,我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卻又忍不住抬頭望着他。
謝之霑回過頭,眉目間帶着一絲無奈。
「還不快些?」
我粲然一笑,快步追上去,一把摟住他的腰。
溫暖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衫傳來,我只覺得身上也跟着暖和了起來。
謝之霑低頭看着我,聲音低沉而溫和:
「不怕被人看見?」
我仰起臉,笑得狡黠。
「看見就看見唄……我就想貼着你嘛。」
他輕笑一聲,隨手把我往他懷裏帶了帶,繼續向前走。
路上無人,我的膽子也大了些,趁着他放鬆警惕,偷偷踮起腳在他臉頰上輕啄了一下。
身後的夏芹和方圓對視一眼,默契地轉過頭去。
謝之霑一愣,耳根微紅,卻還是忍着內心翻湧的情緒,低聲哄道:
「別鬧。」
我心中一陣甜蜜,扯着他的衣襟,在他懷中笑得花枝亂顫。
然而,我並未注意到,在竹林的另一端,有一雙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們。
宋柔站在竹影深處,身形僵硬,眼中滿是難以置信。
她整夜輾轉反側,天剛矇矇亮便起身,特意在謝之霑的住處附近徘徊。
她本想看看謝之霑是否已經醒來,暗暗期待能見上他一面。
可她萬萬沒想到,會看到這樣的一幕。
宋彌!
竟然是宋彌!
她的三妹妹,此刻正毫不避諱地依偎在謝之霑懷中。
二人之間的親密無間讓宋柔心頭一陣絞痛。
那些原本模糊的猜測,如今變得清晰而刺眼。
宋柔想到乞巧節那夜,謝之霑身旁的那位女子,戴着面具,同他舉止親密。
當時她還在疑惑那女子的身份,現如今細細回想,那女子的身形和宋彌一般無二。
他們……從那時候就勾搭在一起了?
宋柔的胸口劇烈起伏,呼吸急促,情緒幾乎失控。
可就在這時,我忽然轉頭,透過竹林,目光與她不期然地撞上。
我清晰地看見了宋柔的臉,只見她瞪大了眼,臉色蒼白如紙。
而我卻毫不避諱,露出一個炫耀且挑釁的笑容,彷彿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她心頭。
謝之霑注意到我腳步慢了下來,輕輕揉了揉我的頭髮,聲音溫柔:
「好好走路。」
我甜甜地應了一聲,轉身摟着他,步伐輕快地繼續向前走。
余光中,我瞥見宋柔依然呆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我們,彷彿失去了動彈的力氣。
忽然,她的身子微微一晃,猛地噴出一口鮮血。
-24-
從山莊回來後,府中的氣氛沉悶得彷彿連空氣都凝滯了。
宋柔所居住的院落滿是藥味,還夾雜着若有若無的嗚咽聲。
下人們個個垂着頭,行色匆匆,唯恐觸及什麼禁忌,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而我的院裏,卻是一片生機盎然之象。
夏芹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道:
「二小姐一整日都窩在被子裏哭,滴水未進。」
我微微挑眉,心中一陣雀躍,險些沒控制住脣角的笑意。
這可真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然而,我尚未盡情品味這份快意,宋柔的院中,另一場風暴已然醞釀。
喬氏靜靜地聽完宋柔抽抽搭搭的哭訴,臉色陰沉如水。
「母親,怎麼辦?宋彌那個死丫頭……該不會真的要嫁給謝大人吧?」
宋柔躺在牀上哭着說道,眼裏滿是嫉恨與不甘。
「就算我嫁不了謝之霑,也不能便宜了她!」
喬氏眸色一暗,拍了拍宋柔的手背。
「放心,母親會想辦法的……只要把那個小賤人嫁出去就行了。」
喬氏暗暗懊惱,當年自己心軟得過了頭,僅僅是給宋彌的飲食中加了一些慢性毒藥。
雖然她時常被病痛折磨,卻到底還是活到了現在。
沒想到,如今那死丫頭竟能在她眼皮子底下翻起浪來。
此刻若要除掉她,恐怕已非易事。
宋彌如今已不是任她擺弄的幼童了,想要讓她毫無察覺地丟了性命,實在棘手。
既然如此……
喬氏眯起眼,指尖慢慢摩挲着手中的茶盞,眼神愈發陰沉。
只能曲線救國,想個法子將她速速許配人家。
-25-
秋闈在即,今日是謝之霑在宋府講學的最後一日。
自那場春日宴後,他便再未見過宋彌。
踏入書齋時,他的目光不自覺落在宋彌常坐的那張位置上。
空蕩蕩的,沒有人影。
謝之霑微微怔住,心頭莫名泛起一絲失落。
他一向自詡冷靜自持,可這一刻,卻彷彿失了神。
腦海中,那個夜晚的畫面不受控制地浮現。
皎潔的月色下,她在半夢半醒間緊緊抱住他的腰,氣息溫熱,柔軟依戀。
那觸感,似乎至今還留在身上,久久未曾散去。
謝之霑指尖微微收緊,耳根悄然染上一抹薄紅。
他輕咳一聲,捏了捏手中的書卷,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可心底卻生出一個念頭——
要不要……提親?
他是君子,既然兩人已至此地步,理應負責。
但謝氏必然不會滿意這樁婚事。
宋彌的惡名在外,向來不是賢良淑德的典範,而謝氏更希望他娶一位門當戶對的閨秀。
不過無妨,他會想辦法。
他謝之霑想要的東西,從未失手過。
只是……宋彌願不願意,纔是關鍵。
謝之霑微微遲疑,忽而輕笑了一聲。
怕是要費一番工夫,纔有可能將她留在身邊。
但無論如何,他都要試一試。
下課後,謝之霑決定先去拜訪宋老爺,試探對方的態度。
若宋家不反對,這門親事便有了希望。
然而,就在他途經花園時,一陣熟悉的笑聲忽然飄入耳中。
謝之霑腳步一頓,循聲望去。
宋彌正坐在鞦韆上,雙腿輕輕晃動,笑意盈盈。
身旁的夏芹推着鞦韆,邊推邊問:
「小姐,你今日爲何不去書齋啊?」
宋彌輕笑一聲,抬手搖了搖扇子,眼中帶着幾分漫不經心的散漫。
「天天上課,實在讓人厭煩……反正我又不需要科考,不去也無妨。」
夏芹眨了眨眼,點頭道:
「也是,反正二小姐如今整日關在屋內不願見人……」
「那……小姐,你會嫁給謝大人嗎?」
竹影婆娑,光影搖曳,謝之霑靜靜地站在樹後,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然而,宋彌的回答,卻輕飄飄地落下,如同一柄鋒利的刀。
「怎麼可能!我和他,本就是逢場作戲而已,哪有什麼真情實意。」
話音落下,世界彷彿在剎那間歸於寂靜。
謝之霑身形微震,指尖不由自主地攥緊了袖口。
他透過層層竹林,靜靜地望着那個笑得無比輕鬆的女子。
那笑容,曾讓他怦然心動,曾令他夜不能寐。
可如今看來,竟是如此刺眼。
謝之霑站在原地,沉默地聽完了一切。
逢場作戲而已。
哪有什麼真情實意。
原來,他謝之霑纔是這世上最蠢之人。
他躲過了朝堂上的風雲詭譎,避開了仇家們的暗害算計,卻沒能阻止自己對宋彌的心動。
良久,謝之霑忽然低低地笑了一聲,大步轉身離去。
-26-
我輕哼小調,步履輕快,未曾想竟在路上撞見了謝之霑。
他仍是一身清冷儒雅之姿,立於樹影斑駁之中,眉目如畫。
但跟在他身後的方圓卻在見到我的瞬間,臉色一僵。
我不以爲意,笑着快步上前,故作嬌憨地說道:
「謝之霑,你要走了嗎?我們下次何時再見?不如今晚我溜出去找你玩吧!」
謝之霑眼底卻無半分波瀾,語氣更是溫和卻疏離:
「公務纏身,不方便。」
我微微一愣。
他的態度雖然還是如往常般的平和,但我卻隱約感覺到了不對勁。
我伸手拽住他的衣袖,不滿道:
「不行,今晚你必須陪我。」
謝之霑低眸看了我一瞬,神色晦暗不明,旋即緩緩抽回衣袖。
「宋三小姐,我的玉佩尚在你處,可否歸還謝某?」
……什麼?他說什麼?
我啞然,他竟向我索要玉佩?
我定定注視着謝之霑的眼睛,卻發現他眸中只有冷靜與決絕,沒有半分情愫。
心頭的火氣陡然竄起,我冷笑一聲,毫不猶豫地扯下繫於腰間的玉佩,隨手擲在地上。
清脆一響,玉佩滾落在青石板上,磕出一道裂痕。
方圓神色驟變,連忙彎腰拾起,驚呼道:
「哎呀!這可是老太爺留下來的御賜之物,從出生時就佩戴在大人身上了……」
可謝之霑的表情卻沒有一絲波動,只是對我微微頷首,便徑自轉身離去。
沒有留戀,沒有回頭。
我怔在原地,心底湧起一股酸澀,胸口憋悶得難受。
謝之霑這是中了什麼邪?
是……對我厭倦了嗎?
我死死咬着下脣,眼眶微微發熱,像是被風一吹,淚水就要不受控制地湧出。
夏芹站在一旁,欲言又止,似乎不忍看我這副模樣,試探着開口:
「小姐……謝大人他……」
「以後不許再提他!」
我猛地抬頭,冷冷地打斷她。
聲音不大,卻透着不容置喙的鋒利。
夏芹嚇了一跳,連忙噤聲,不安地看着我。
我卻已然收斂起所有的狼狽,眼底翻騰的情緒盡數壓下,脣角勾起一絲譏諷的弧度。
我冷哼一聲,抬手拂了拂袖口,彷彿剛纔那一瞬間的失態從未發生。
謝之霑如何待我,又與我何干?
反正我想做到的事情已經做到,如今的局面,也不過是順理成章罷了。
我仰起頭,任秋風吹過,逼回眼眶裏的溼意,轉身朝院中走去。
-27-
屋中燭火搖曳,映得棋盤上的黑白子光影交錯。
我獨自坐在矮案前,眉目微蹙,手執黑子卻不知該落在何處。
這是一個死局。
但我偏不認輸。
我咬牙落下子,試圖扭轉局勢。
可剛擺好兩步,忽覺不對,又皺眉取回,重新思索……
如此反覆,棋局混亂得不成樣子,終究還是無解。
我盯着這滿盤皆輸的局勢,心頭一陣煩躁。
「謝之霑……」
我忍不住喃喃,腦海中揮之不去的,仍是他那冷漠決絕的背影。
明明才幾日未見,他竟已徹底將我置於千里之外,連眼神都吝於施捨。
他怎敢?
怒意翻湧,心緒難平。
我一把抓起棋盒,猛地往桌上一倒,黑白子四散滾落,在木案上發出凌亂的碰撞聲。
棋盤已亂,局勢已崩,一如我的心緒。
我深吸一口氣,正欲抬手再度擺弄棋子,卻聽見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門簾被小心掀起,家中小廝匆匆踏入,低聲道:
「三小姐,老爺請您去書房。」
我和夏芹對看一眼,心中升起疑惑。
爹爹素來不管我,如今突然召見,頗有些奇怪。
才至書房門外,我便聽得喬氏的聲音隱隱傳來,帶着幾分焦急:
「老爺!我那侄子模樣出衆,性情也好,與彌兒最是相配!」
爹爹嗤笑一聲,語氣不耐:
「你那侄子整日花天酒地,連個秀才功名都考不上,如何能給宋家帶來半分助力?」
喬氏語塞,半晌方又不甘地勸道:
「老爺……」
我眸光微閃,輕叩房門,步入書房。
只見喬氏神色陰沉,一旁的爹爹卻在看到我的瞬間展開笑顏。
「彌兒,正好,與你說件事。」
他放下手中茶盞,語氣溫和:
「今日陳閣老遣人傳話,說他家小公子對你甚是仰慕,欲求一樁良緣。」
我怔了怔,略一思忖,詢問道:
「陳閣老的小公子……陳世英?」
我腦海中立刻浮現出那日春日宴上,我與陳世英對弈的場景。
爹爹點頭,目中帶笑:
「正是。陳世英年長你三歲,爲人謙遜持重,我看他極好。」
我靜默片刻,心緒微微起伏。
陳世英……我對他的印象倒不壞,模樣不醜,人也有趣。
只是沒想到,他居然會想娶我。
爹爹見我未有異議,繼續說道:
「他乃陳家幼子,上有兄長操勞家業,你嫁過去,也能過得清閒自在,你覺得如何?」
我覺得如何?
我能覺得如何呢……
忽然,我想起謝之霑方纔冷漠的表情,心底騰起一絲不甘。
你謝之霑厭棄我又如何,自有他人願意討好我!
我纔不要如同宋柔一般,因爲得不到一個男子而要死要活呢。
我收斂心緒,抬眸後淡淡一笑。
「女兒全憑爹爹做主。」
爹爹聞言大喜,而喬氏則臉色鐵青,想要阻止卻無可奈何。
她原本想把宋彌許配給孃家的一個侄子,那人的通房丫鬟有孕,急需一個正妻入門。
可偏偏她那侄子品行不佳,也沒什麼才學,官宦世家壓根就不可能把女兒嫁給他。
如此,喬氏纔想到了宋彌。
可沒想到,宋彌這死丫頭一邊勾搭着謝之霑,一邊居然又搭上了陳閣老這條大船。
真是好命。
喬氏淬了毒的眼神射來,我卻渾不在意。
我腦海中依然想着謝之霑的冷漠,心中驀然生出幾分快意。
待我嫁入陳家,錦衣玉食,受盡寵愛……
至於謝之霑……我纔不稀罕。
-28-
京中珍寶閣,店夥計正忙着把一件件精美的寶物拿出來展示。
陳世英拉過我的手,將一隻成色極好的血玉手鐲套在我手腕上。
「好看嗎?」
我笑着晃了晃手臂,手鐲在我細白如玉的手腕上顯得格外亮眼。
陳世英點了點頭,眼中滿是寵溺。
「極美,就如三小姐一般。」
我不禁笑出聲,輕輕推了他一把,舉手投足間分外勾人。
陳世英毫不猶豫地將每一件心儀之物買下,並不在乎價格昂貴與否。
他選了一對色澤完美的東珠耳墜,說是爲我的耳廓增添光彩。
又挑了一隻雕工精美的紅瑪瑙簪子,說是配我今日梳的髮髻。
最後,他甚至將一方極其珍貴的澄泥硯買下,只因我多看了一眼。
「你這樣,未免也太浪費了。」
我搖着扇子,瞥了他一眼。
陳世英笑着搖搖頭,將剛買的簪子插入我的髮間,溫聲道:
「你喜歡就好。」
我沒有再說話,目光悄然轉向珍寶閣一角的紫檀木櫃,伸手去拿放置在上面的一塊翠玉珏。
然而,就在這時,另一隻手不約而同地伸了過來,恰好與我的手指相遇。
我立刻抬起頭,目光與一雙熟悉的眼睛相撞。
只見謝之霑站在紫檀木櫃前,修長的身影挺拔如松,深青色錦袍隨風輕揚。
四目相對,空氣靜了一刻。
謝之霑依舊波瀾不驚,但那股無形的冷意卻讓人忍不住心悸。
我下意識地收緊了指尖,故作鎮定地拿起翠玉珏遞給掌櫃。
「這個也要了。」
陳世英依舊笑着,溫柔地扶住我的背:
「喜歡什麼,儘管拿。」
我忍不住笑了笑,拿扇子輕輕打了他一下。
而他卻不慌不忙地一把捉住了我的手腕,低頭在我手背上落下一吻。
脣瓣拂過肌膚的瞬間,我的心頭猛地一跳。
可還未等我抽回手,就覺察到一股如寒冰般的目光從背後直射而來。
緊接着,一聲沉悶的撞擊聲驟然響起。
「大人,您沒事吧!」
方圓急促的呼喚聲隨即傳來。
我微微側頭,看見謝之霑身形微晃,正撐着一旁的紫檀木櫃,像是在剋制着什麼。
他沉靜地整理了一下衣襟,再次抬起眼眸時,神色已然恢復如常。
「無事。」
他淡淡道,聲音平靜得近乎冷漠,彷彿剛纔的一切都只是錯覺。
說罷,他沒有再看我一眼,徑直快步轉身離開,步伐穩健,衣袖翻飛。
然而,當謝之霑的身影在門口消失的瞬間,我莫名感到心頭一沉。
一種說不出的情緒從胸口蔓延開來,如同一縷晦澀的夜風,拂過湖面,卻不敢激起半點波瀾。
珍寶閣外,謝之霑登上了馬車,方圓緊隨其後。
馬車緩緩駛出,車廂內陷入一片寂靜,空氣壓抑得幾乎讓人窒息。
隨着被風吹起的車簾,方圓偷偷看了自家大人一眼,心中不禁一緊。
只見謝之霑臉色陰沉,薄脣緊抿,指節微微發白。
方圓很少見謝之霑露出這樣的神情——
冷漠、危險,甚至帶着一絲難以抑制的怒意。
就在這時,車廂內突然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碎裂聲。
「砰——」
方圓嚇得猛然一跳,連忙掀開車簾。
只見謝之霑面前的茶盞碎裂成了無數瓷片,散落一地。
甚至有幾片碎瓷彈起,劃破了他的臉頰,血珠緩緩滑落。
方圓急忙拿出帕子,顫聲道:
「大人,您的臉——」
「無礙。」
謝之霑聲音低沉,語氣淡漠。
他抬手,隨意地擦去臉上的血跡,眼神冷冽,深藏着一股無法言喻的情緒。
-29-
接下去一段時日,我常隨陳世英遊歷京城四方,或賞花,或遊園,或划船。
漸漸地,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陳閣老家的小公子對宋家三小姐一往情深。
許多人覺得陳世英瞎了眼,居然被我這樣惡名昭彰的女子給迷住了。
但我們卻毫不在意,肆無忌憚地在衆人面前親密無間。
與此同時,一封快信從濮陽傳回京城宋府:喬家長子宋釗不時便會抵達京城。
這個消息讓宋府除我以外的衆人都心生歡喜,連帶着宋柔的身體也恢復了幾分。
她時不時能從屋內走出,雖臉色如紙,身形萎靡,但終究比之前好了些。
我冷眼打量,只覺得不可思議。
情愛,果真能讓人不顧生死,任自己沉淪至此?
當宋柔見到我時,眼中浮現出如毒般的仇視。
然而我只是微微一笑,未曾理會她的眼神。
正欲離去時,夏芹急急奔來,語氣緊張:
「小姐,出事了——」
我微愣片刻,蹙眉思索着自己近日來的舉動。
最近,我似乎並沒惹出什麼麻煩來呀……
「是陳小公子的事情。」
夏芹立刻替我解了惑,低聲道:
「今日上朝時,御史上奏,直言陳小公子將一枚家傳的扳指贈予一名青樓花娘。」
「這還不算什麼,但事情的關鍵是,那花娘的身份並不簡單,竟是前朝謀逆賊子佈下的暗線!」
我心頭一沉,眉頭不自覺地緊鎖。
這婚事……怕是要有波折了。
果然,消息不久便傳至我爹爹耳中。
爹爹雖巴不得與陳閣老家結親,卻因陳世英此舉涉及到前朝之事,令他不得不慎重考慮。
陳世英屢次上門,解釋贈送扳指一事是自己醉酒後所爲,當時他並不清醒。
然而,正在爹爹猶豫之時,聖上卻下旨革了陳世英的舉人功名。
爹爹終於下了決定,立刻解除了這門親事。
我與陳世英的緣分,就此戛然而止。
但意外的是,我心中原本的失落,竟在此時化作一種莫名的釋然。
-30-
宋府的另一處院落內,卻因宋釗的歸家而顯得格外熱鬧。
丫鬟僕從們忙前忙後,張羅着迎接這位久居外地的大少爺。
宋釗一踏進院門,便見喬氏滿面笑容地迎了上來,眼中盡是掩飾不住的歡喜與激動。
「釗兒終於回來了,母親可算是盼到你了。」
宋釗微微點頭,替喬氏擦去了眼角的淚,隨即眼神落在了一旁的宋柔身上。
少女身形纖細,臉色蒼白,眼神虛弱,宛如風中殘燭,似乎連站穩都需要耗費極大的力氣。
宋釗心頭猛地一沉,腳țûₘ步不自覺地向前跨了一步,不解地問道:
「二妹妹,怎麼瘦成這樣?」
宋柔聞言,輕輕咬住脣角,神色微微閃躲,似是不願多言。
喬氏心中泛起苦澀,隨即嘆了口氣,將這段時間發生的事一一道來。
她說起宋彌與謝之霑的姦情,說宋柔是如何因此傷心的,又說到宋彌與陳世英的婚事。
「……如今與陳家的婚事恐怕難以爲繼,那宋彌怕是又要回頭去勾搭謝之霑了。」
宋釗的眉頭越皺越緊,眼中寒意漸盛。
謝之霑……
當年在國子監一同唸書時,他就知道此人非池中之物。
後來入朝爲官,謝之霑更是鋒芒畢露,才華橫溢,且雷厲風行,宛如寒刃一般鋒利。
偏偏這樣的天之驕子,卻與宋彌有了牽扯。
宋釗從不信謝之霑會真心喜歡宋彌,更別提娶她了。
但他卻不得不承認,宋彌美貌驚人,的確是男子們會喜歡的那種女子。
就連謝之霑這樣不近女色的人,都被她迷昏了頭。
如今,她更是害得宋柔一病不起,着實可恨!
「母親,您就是太心軟了!」
宋釗沉聲道,眼底翻湧着冷意。
「何必等着別人上門提親,倒不如主動出手,逼着宋彌嫁出去!」
喬氏聞言,愣了一愣,隨即微微變色。
「釗兒,你的意思是……」
宋釗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片刻後道:
「若真要算計宋彌,不如生米煮成熟飯……屆時,她便只能乖乖聽話。」
喬氏猛地一驚,抬頭看向兒子,卻見他眼中閃過一絲戾色。
「母親放心,此事交給我來辦。」
宋釗語氣篤定,不容置疑。
說罷,他目光再次落在宋柔身上,神色柔和了一些。
「二妹妹放心,有兄長在,自會爲你出氣。」
宋柔眼神微微閃動,似有些遲疑,但最終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31-
幾日後,宋府大擺宴席,廳堂內賓客盈門,衆人紛紛前往祝賀宋釗的歸來。
爹爹早已動用人脈,爲宋釗在戶部謀得官職,如今他自是意氣風發,神色間盡顯鋒芒。
我悄然走入廳堂,原本只是想露個面,畢竟這一切與我並無太大Ṱű₁關係。
然而,我卻在人羣中看到了久違的謝之霑。
他靜靜地站在一側,負手而立,正低頭與幾位公子交談。
即便身處喧囂之中,他依舊如一抹清冷的孤月,彷彿世間的喧譁都與他無關。
我的眉頭倏地皺起,心中湧上一絲煩躁,當即轉身,欲要離開。
但就在我邁步的瞬間,一個熟悉的聲音緩緩響起,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壓:
「三妹妹,怎麼剛來就要走了?」
我面無表情地轉身,便看到宋釗站在我身後,目光銳利,神色玩味。
「既然來了,不如同兄長喝一杯。」
我扯了扯嘴角,推辭道:
「妹妹不擅飲酒。」
宋釗卻仿若未聞,抬手示意旁邊的丫鬟倒了一杯酒,緩緩遞至我面前。
「兄長離京三年,終於歸來,三妹妹怎麼連這點面子都不給?」
此話一出,周圍賓客的目光紛紛投來,包括謝之霑。
一時間,氣氛微妙。
我輕輕勾起脣角,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也是,誰讓我是那個人人避之不及的宋三小姐呢?
與陳世英退婚後,如今我在京城的「名聲」比起以往更盛。
所有人看向我的目光,不外乎三種:憐憫、不屑、看戲。
而此刻,這些目光正肆無忌憚地落在我身上,彷彿在等着看一出兄妹不和的好戲。
我冷笑一聲,伸手接過酒杯,仰頭便是一飲而盡,連一絲猶豫都未曾露出。
苦澀的酒液劃過喉嚨,帶着微微的灼燒感。
我緩緩抬眸,看向宋釗,語氣平靜卻帶着一絲譏諷:
「兄長的酒,我已經喝了,是否可以告退了?」
宋釗看着我乾脆地飲下,眼底的笑意更深,彷彿對我的順從十分滿意。
「既然三妹妹不願多留,那便不勉強了。只是,京中風言風語多,妹妹還是謹言慎行爲好。」
我嘴角的笑意更深,卻不再多言,轉身朝外走去。
夜色漸深,庭院裏燈籠搖曳,灑下斑駁的光影。
我臉色微紅,帶着夏芹沿着熟悉的小徑,朝着自己的院落走去。
然而,走至迴廊時,一道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夏芹姑娘!」
一個丫鬟匆匆跑來,臉上帶着些許慌張。
「大少爺從濮陽帶回來了一些珠花,奴婢忘記交給三小姐了,還勞煩夏芹姑娘去取一下。」
夏芹愣了愣,轉頭看向我,似在徵詢我的意思。
我隨意地揮了揮手道:
「罷了,我自己回去,反正也沒幾步路。」
夏芹略一遲疑,還是應下,快步往前院走去。
然而,等她走後不久,我卻忽然覺得身子一陣發虛,眼前的景象微微晃動起來。
我下意識地停下腳步,皺眉甩了甩頭,試圖讓自己清醒些。
可這股暈眩感卻越來越明顯,連步伐都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
不對勁——
心底警鈴大作,我強迫自己打起精神,想要快步回房。
可腳下卻越發無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眼前的景象也逐漸變得模糊……
-32-
然而,就在此時,一個陌生的丫鬟從陰影裏悄然走出,一把扶住了我。
「三小姐,奴婢扶您去廂房休息吧。」
她的語氣帶着幾分急切,眼神遊移不定,像是有意掩飾什麼。
我微微眯眼,心中頓時警覺。
今日種種本就透着幾分詭異,而此刻,我的身體更是明顯不對勁,四肢發軟,意識昏沉。
我冷冷地看着她,聲音微啞:
「你是哪個院子的?」
丫鬟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慌亂,嘴脣微微顫了顫,似乎在思索着什麼說辭。
我抓住她分神的機會,猛地用力推開她,拼盡全力轉身朝自己的院子跑去。
夜風撲面而來,帶着些微的涼意,吹散了些許頭腦的昏沉。
然而,就在我踏進院門的瞬間,腳下一滑,整個人失去平衡。
我身子猛地一傾,腳下一陣劇痛襲來,像是狠狠地扭了一下。
「嘶——」
我倒吸一口涼氣,狼狽地扶住旁邊的桂花樹,勉強穩住身形。
冷汗順着額角滑落,夜色中,疼痛與暈眩交織,讓我幾乎要站不住。
正當我扶着樹幹喘息時,身後的院門卻忽然「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了。
我猛地回頭,只見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被月光映照着,緩緩踏入院中。
月色朦朧,他的輪廓清晰而疏離,彷彿帶着一層不可觸碰的光暈,如夢亦如幻。
漸漸地,來人的臉從逆光中一點一點浮現出來。
不是謝之霑又是誰?
他靜靜地站在門口,目光落在我身上,從我微微顫抖的手移到受傷的腳,眉頭不由自主地皺起。
我用力眨了眨眼,意識愈發混沌,視線中的他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下一瞬,他已經快步走到我身旁,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我扶你回去。」
我本能地想要避開他,可渾身使不上力,最終只能被他半擁半扶地帶回了房間。
月光透過窗欞灑落進來,在房內投下細碎的光影,映照着謝之霑清雋的側臉。
他扶我坐到牀邊,隨即蹲下身,目光落在我的腳踝上,伸出手,輕輕拂過我的腳踝。
我下意識地想要縮腳,卻被他穩穩握住。
「別動。」
隨即,他低頭,動作緩慢而小心地爲我脫去鞋履,輕輕按摩起腳踝來。
微涼的指腹擦過肌膚,這觸感在靜謐的夜色中顯得格外清晰。
我望着灑落一地的月色,只覺得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在屋內悄然漫開。
隨着疼痛的紓解,我靠在牀榻邊,疲憊地閉了閉眼,聲音低低地溢出:
「……頭好暈。」
謝之霑沉默了片刻,目光復雜地凝視着我,彷彿有千言萬語壓在心底,最終卻只是低聲問道:
「宋彌,你心悅我嗎?」
他的聲音低啞而剋制,像是一股被隱忍太久的情緒,在這一刻終於泄露出一絲真實。
我迷迷糊糊地望着他,試圖拉回被一點點吞沒的意識。
「……什麼?」
謝之霑的手微微一頓,目光更深了一分。
「宋彌,你待我,可曾有過一刻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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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扯了扯嘴角,緩緩睜眼,眼眸如秋水般瀲灩。
「真心又如何?假意又如何?」
謝之霑的目光驟然一暗,周身的溫度似乎也隨之下降。
他緩步逼近,呼吸灑在我的臉上,帶着一絲隱隱的怒意。
「你爲何要接近我,對我做的那些事……又是爲什麼?」
我睨了他一眼,懶懶地笑了笑,ẗůₕ語氣愈發漫不經心:
「沒什麼啊,就是好玩罷了。」
「宋彌。」
謝之霑逼近一步,目光灼灼。
「說實話。」
我偏了偏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因爲宋柔。」
「她癡戀於你,我就想氣她。如今她果然被我氣病了,說不定快死了呢。」
少女笑得愈發燦爛,眉眼彎彎,語調輕快得彷彿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謝之霑聞言,怔愣片刻,隨即啞然失笑。
他驟然俯身,一把擒住我的下巴,指腹微涼,力道不輕不重。
「宋三小姐。」
他的聲音低沉,透着寒意:
「你知道嗎,玩弄他人,是要付出代價的。」
他的氣息漸漸逼近,近得幾乎能聽見彼此的心跳。
鼻息交纏的瞬間,謝之霑忽然低下頭,脣驟然覆上我的脣。
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猝不及防的吻如狂風驟雨般襲來,像是要將我徹底吞沒。
「唔……」
我喘息不穩,想要開口抗議,奈何他絲毫沒有鬆開的意思。
謝之霑吻得極深,帶着隱忍的怒意,似乎想用這種方式懲罰我——
懲罰我的冷漠,我的惡劣,我的步步爲營。
「喘……不過氣了……」
我終於艱難地吐出幾個字,聲音沙啞,帶着一絲不滿:
「哥哥……」
謝之霑的動作驟然一滯,整個人僵住了。
他低頭看着我,眼中的怒意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而隱忍的情緒。
緊接着,他的呼吸漸漸沉下來,吻也隨之變得溫柔。
男人的脣輕輕地落在我的眉心、眼角、臉頰,每一處觸碰都細緻而繾綣。
像是在安撫,又像是在貪戀。
我醉眼朦朧地看着他,意識漸漸模糊,彷彿被拖入一場無法掙脫的夢境。
而他,仍舊沉溺其中,像是無法剋制一般,逐漸往下……
直到我徹底失去了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謝之霑緩緩鬆開我,微微喘息,胸口起伏不定。
但很快,他微微皺起眉,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指腹輕輕掠過我的脣。
爲何會有淡淡的藥香?
是……迷藥的味道。
謝之霑的眸色一瞬間暗了下去。
沉默半晌,他站起身,替我理順凌亂的髮絲,又細心地蓋好被子。
謝之霑凝視着熟睡的少女,似乎在思考什麼。
-34-
第二天清晨,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灑進屋內,我在一片朦朧的醉意中緩緩醒來,頭痛欲裂。
我試圖理清昨夜的記憶,卻發現腦海中一片混沌,怎麼也捉不住具體的片段。
走到妝臺前,我看着鏡中的自己一臉倦色,眼尾微微泛紅。
當視線掃過頸側,那點點紅痕讓我微微一怔。
這是被……蟲子咬了?
就在我愣神之際,院外卻隱隱傳來丫鬟僕婦的竊竊私語,聲音急促而驚訝。
我眉頭微挑,立刻對窗外的夏芹招了招手。
夏芹匆匆走了進來,臉上帶着掩不住的興奮與震驚。
「小姐,天大的好消息!」
她清了清嗓子,迅速將昨夜的鬧劇複述了一遍——
昨夜,宋釗更衣離席,卻遲遲未歸。
直到喬氏帶着一大羣賓客浩浩蕩蕩地推開廂房的門。
衆人發現,宋釗正與喬氏孃家的侄子衣衫不整地躺在牀榻上,摟抱在一起,好不曖昧。
這一幕讓圍觀的賓客無不驚駭,場面一時混亂不堪。
「夫人當場哭暈過去,老爺更是暴跳如雷,氣得差點把大公子當場打死!」
夏芹說到這裏,忍不住壓低聲音嘖嘖感嘆:
「而二小姐,她最近本就精神不濟,如今又被這場鬧劇一刺激,直接又病倒了……」
我靜靜聽完,神情淡漠,指尖輕輕摩挲着瓷杯,眸色深邃得讓人看不出喜怒。
這件事,未免太過巧合了。
我腦海中忽然浮現出昨夜的畫面——
宴席上,那杯酒,以及……我之後的意識模糊。
「小姐?」
夏芹見我神色微妙,關切地問道:
「你沒事吧?昨晚喝了酒,頭還暈嗎?要不要我去給你煮醒酒湯?」
「去吧。」
我淡淡地應道,目送她匆匆離去,心底卻早已翻湧起復雜的思緒。
片刻後,我終於理清了一些頭緒。
恐怕昨夜本該出現在廂房中,與喬氏孃家侄子滾在一起的人,是我。
但不知爲何,這一切卻被悄然逆轉,成爲了宋釗的醜聞。
我輕笑一聲,喝下一碗醒酒湯,只覺得渾身舒暢。
翌日,宋釗和喬家表少爺的荒唐事便在京中被大肆傳揚開來,消息壓根無法封鎖。
宋釗原本在戶部的新官職自然也泡了湯,爹爹怒不可遏,卻也無可奈何。
最終只能讓他暫避風頭,把他送去外省,免得繼續在京中丟人現眼。
至於喬氏,開始對我避而遠之,似乎生怕再與我起衝突。
而宋柔則病得越發嚴重,終日臥牀,連院門都不曾踏出一步。
於是,接下去的這段時間裏,我竟意外地清淨了許多。
-35-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整個京城彷彿被厚重的白雪壓得喘不過氣來。
年關將至,本該是歡聲笑語、團圓的時刻。
但自從宋釗的醜聞曝光,整個宋府的氣氛變得壓抑許多。
匆匆喫完年夜飯後,衆人似乎都不願再多待,心照不宣地回到了各自的院子。
院中的燈火逐漸暗淡,只有暖閣內,我依舊靠坐在窗前,指尖無意識地擺弄着棋子。
夏芹和幾個丫鬟婆子圍着暖爐守歲,漸漸地,輕微的鼾聲開始此起彼伏。
京城的除夕夜總是熱鬧的,家家戶戶都會放煙花,整個夜空被映得如白晝一般。
我忽然想起了小時候,母親還在時,我們常常在冬夜裏一起點燃煙花。
那個時候的我總是歡笑着,眼裏閃爍着對那一刻絢爛的無限期待。
母親總說,煙花雖然短暫,但它帶來的光亮和溫暖,能夠在寒冷的冬夜裏給人帶來力量。
而如今,我只身一人活在世間,只覺得無比疲憊。
想到這裏,我披上一件厚重的斗篷,趁着夜深人靜偷偷溜出了屋子。
我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周圍的僕婦,穿過後院的狗洞,終於來到了一條寂靜的小巷。
四周是厚厚的積雪,只有我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夜裏迴盪。
我從斗篷中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煙花,這是前幾日悄悄讓夏芹從市集上買來的。
我蹲下身,伸手去拿火摺子,準備點燃煙花。
然而,火摺子卻似乎受了潮,怎麼也點不着,火苗只是微弱一閃便熄滅了。
我有些懊惱,正準備再試一次時,一道低沉而溫潤的嗓音從身後響起:
「給我吧。」
聲音清晰而悠揚,帶着幾分熟悉的冷冽。
我猛地回頭,只見雪夜中,一道高挑的身影靜靜佇立在巷尾。
-36-
四周寂靜無聲,唯有雪花飄落的聲音輕柔地落在地面上。
我怔怔地看着謝之霑,忍不住展開笑顏。
他站在雪地中,孑然一身,卻依然清冷脫俗,讓人神往,就如同世間最美好的事物一般。
謝之霑……可真好看啊。
我想起了與他相處的點點滴滴,內心只覺得感慨萬千。
若是沒有那些仇恨與算計,若是我們只是簡單的相遇,那該多好。
謝之霑看着眼前咧着嘴對他笑的女孩子,有些恍惚,有些神往,不自覺地邁步走近,越走越快。
我也不由自主地跑了起來,踏着積雪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謝之霑微微愣了一下,但很快張開了雙臂。
我飛速地奔向他,撲進了他的懷裏,剎那間只覺得所有的寒冷都在這一瞬間被驅散。
我們被這無聲的雪海包圍,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只有彼此的存在。
片刻後,我從他懷裏掙脫出來,心跳依然加速。
謝之霑從袖中取出火摺子,動作輕巧而熟練,一晃之間,火苗躍然而起。
他彎腰,替我點燃了那支菸花。
「退後些。」
我下意識地拉着他的袖子,躲到了他身後。
下一瞬,煙花騰空而起,炸開在夜空中。
絢爛的火光映亮了漆黑的蒼穹,五彩斑斕的光芒倒映在我的眼眸裏。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謝之霑的目光亦靜靜地落在我身上,深邃而繾綣。
我忽然開口問道:
「陳世英的事情是你做的?」
他看着我,低聲回答:
「是。」
「宋釗的事情也是你做的?」
「是。」
我抿着嘴笑了笑,剛想再說些什麼,胸口卻突然感到一陣劇痛。
一股腥甜的血腥味直衝喉嚨,我忍不住捂住嘴,劇烈地咳嗽起來。
謝之霑眼中閃過一絲慌亂,急忙扶住我。
下一刻,一口鮮血猛地從我的脣齒間湧出,落在白皙的指尖,暈染成妖冶的紅色。
天地之間,雪白與猩紅交錯,刺目至極。
謝之霑臉色鉅變,呼喚着我的名字:
「宋彌!」
我只覺得胸口沉悶,呼吸急促,卻還是勉強睜開眼看着他,嘴巴一張一合,無聲地說着什麼。
「……有過……真心的。」
謝之霑,我對你,有過真心的。
忽然,眼前一陣陣發黑,我最終無力地倒在了他懷裏。
-37-
我病得迷迷糊糊,彷彿被困在一片混沌之中。
自那夜在雪地裏吐血後,我的身體便急速惡化,發熱不斷,時常神志不清。
房間裏瀰漫着濃郁的藥香,炭火在爐中旺盛地燃燒着。
但我依舊覺得冷,彷彿體內的寒氣深入骨髓,無論如何也驅散不去。
朦朧間,我似乎聽見了低聲的交談,若有若無,彷彿從遠處飄來:
「謝大人此番上門,是爲了何事?」
一個聲音問。
另一個聲音淡淡地回答:
「我是來提親的。」
這幾個字如同驚雷一般,讓整個宋府瞬間鴉雀無聲。
連我也在昏沉中一震,彷彿那股深埋在意識中的沉重被驚得翻湧起來。
謝之霑……要娶我?
這是夢嗎?
可這夢境怎會如此清晰,字字句句都如此真實?
我隱約聽見喬氏倒吸了一口涼氣,她的聲音尖銳而震驚:
「不可!彌兒她……她身子一直孱弱,大夫曾斷言,她……恐怕無法綿延子嗣。」
然而,下一刻,謝之霑的聲音傳來,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
「無妨。」
衆人頓時愣住。
甚至那向來不甚在意我的父爹爹,也罕見地露出幾分動容。
他沉默片刻,似在衡量,最終才沉聲開口:
「謝大人此番抬愛,小女身子確實不大好,若是因此讓謝家蒙羞……」
他的話未說完,喬氏便急急打斷:
「是啊!宋彌自幼體弱,性格又跋扈,如何能成爲謝氏正妻,倒是柔兒她……」
謝之霑淡淡看了她一眼,眸色漆黑幽深。
「我既已提親,便是經過深思熟慮。」
喬氏聞言臉色一白,而爹爹在片刻愣神後,眼中則浮現出了壓抑不住的欣喜。
他定了定神,勉強維持着平穩的語氣:
「既如此,那便由我同謝氏長輩共同商議……」
「宋大人無需操心。」
謝之霑冷冷打斷了他,淡淡道:
「此事只關乎我和宋彌,謝某不願其他人插手。」
爹爹臉色微微一僵,眼中閃過一絲尷尬和慍怒。
在這場混亂中,我依舊陷在迷茫與朦朧之間,心緒翻湧如潮。
最終,我再次閉上眼,所有的思緒都沉入了深沉的夢境之中。
-38-
我和謝之霑的事情,在京城掀起了滔天波瀾。
沒有人能想到,那個霽月清風、舉世無雙的謝之霑,竟會和我這樣一個女子有所牽連。
至於謝家,自然是不肯接受我的。
他們的理由冠冕堂皇,合情合理。
什麼謝家的門楣高貴,不能容納一個惡名昭彰的女子。
什麼世家大族最重視傳承,怎麼能娶一個子嗣艱難之人爲妻。
甚至連我身子孱弱,活不過幾年這種話,都敢當着謝之霑的面直言不諱。
然而,謝之霑什麼也沒說,只是平靜地進了宮,呈上了一份他編寫了半年的萬字策論。
此策論詳盡縝密,不僅能徹底解決濮陽水患這一困擾數年的難題,更是提出了長遠的治水方案。
朝堂之上,聖上龍顏大悅,給予了謝之霑極高的評價:
「謝愛卿實乃國之棟樑!你可要什麼封賞?儘管說來——」
謝之霑在金殿之上淡然施禮,語氣平靜如水:
「臣無意封賞,只願換取一件事。」
「何事?」
謝之霑低垂眼簾,拱手道:
「臣願娶宋家三小姐宋彌爲妻,還望聖上成全。」
滿朝文武譁然,震驚之聲四起。
婚姻,尤其是世家貴胄的婚姻,向來都是彼此連接的重要籌碼。
更何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世家子弟從來都沒有自己選擇的權力。
怎會有人用一身功勞去換取婚姻的自由?
然而,謝之霑卻偏偏做出了這個驚天決定。
聖上稍作沉吟,臉上泛起一抹笑意。
「卿既有此意,朕自當成全。」
再後來,我聽說,謝氏一族大怒,而謝之霑則頂着重壓搬出了謝府。
他放棄了謝家的資源和權勢,毅然決然地離開,獨自遷居到了城南的別院。
然而,憑藉着聖上的旨意,謝家雖然憤怒,卻也無法真正對謝之霑做什麼。
-39-
我們成婚的那日,春暖花開。
喜堂之上,紅燭高燃,珠簾輕晃,我一身嫁衣,襯得身子愈發嬌弱破碎。
賓客盈門,賀者絡繹不絕,然謝家長輩和喬氏母女全都沉着臉色,敢怒不敢言。
唯一帶着笑意的,竟是我的爹爹。
雖然謝之霑並沒有讓他插手婚事,但他還是欣慰於我這個不受寵的女兒的價值。
拜堂的過程漫長而沉重,我的身體也漸漸虛弱,像是枯萎的花瓣,一寸一寸地脫離枝頭。
直到最後的三拜結束,我的眼前突然一黑,一口鮮血猛地湧上喉頭。
「咳……」
殷紅的血濺在嫁衣上,如同一朵盛開的紅梅,鮮豔而刺眼。
四周頓時一片驚呼,喬家母女滿臉譏諷,謝家長輩的臉色更是難看。
然而,謝之霑卻立即上前,穩穩地抱住了我,穿過滿堂賓客,直接將我帶回了新房。
我躺在他的懷抱裏,只覺得自己輕得像一片羽毛。
身子一陣陣發冷,連意識也彷彿陷入了無盡的漩渦之中,沉浮不定。
謝之霑守在我牀前,替我擦去嘴角的血跡,從夏芹手中接過藥,一勺一勺地給我喂下。
我努力睜開眼看着他,嘴脣微微顫抖,聲音沙啞:
「謝之霑,你現在放我走,還來得及……咳咳……」
「你也知道……我根本不喜歡你,我只想利用你幫我報復宋家……」
「我最討厭你這樣死板又不解風情的人了……」
我那幾乎快要消散的聲音,如同風中殘燭,隨時都會熄滅。
但謝之霑卻並沒有生氣,也沒有反駁。
他只是低頭,用指尖輕輕拭去我額頭上沁出的汗珠,聲音低沉且溫柔:
「嗯,那就討厭我吧。」
他的語氣依舊平靜,既不卑不亢,也沒有絲毫憤怒,反而帶着幾分無奈的縱容。
「你宋彌已是我謝之霑的妻了,明媒正娶,拜了天地。」
「無論你如何不願,我們都將永遠綁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我望着他,鼻尖微酸,眼皮卻漸漸沉重。
謝之霑,你果然是這世上最蠢之人。
否則,你怎會對我這樣不堪的人,毫無保留地付出如此深沉的偏愛?
我想要抬起手去摸摸他的臉,胳膊卻沒有半分力氣。
謝之霑卻彷彿知道我的想法似的,緊緊握住了我的手,輕嘆一聲。
「這些年……很辛苦吧。」
一瞬間,忽然所有的情緒都湧上我的心頭,身體如同喪失力量的空殼,逐漸失去了控制……
最終,我還是沒能撐住,慢慢閉上了眼睛,陷入了那無盡的黑暗之中。
-40-
三年後。
春風拂面,京城一如既往地熱鬧非凡。
謝之霑身着青衫,腰間懸着一塊有些裂痕的玉佩,策馬疾馳在小徑上。
馬鞍上掛着幾枝梨花,花瓣上尚沾着清晨的露水,隨着馬蹄輕輕顫動。
很快,馬拐進了一處寧靜的莊子。
「呀,是謝大人!」
「謝大人來了——」
莊上的佃戶和婦孺看到他,忙不迭地打着招呼。
馬蹄漸停,謝之霑翻身下馬,取下掛在鞍上的梨花枝,走進一片靜謐的園子。
三年了,竟然已經三年了。
回想起那時的一切,至今仍讓謝之霑產生一陣恍若隔世之感。
還記得三年前那個冬天,他親眼看着宋彌吐血昏迷,被大夫斷言不活了幾月。
那一刻,他感到從未有過的無力,彷彿整個世界都變得灰暗無光。
但他並未放棄,四處尋醫,終於找到了一位隱世的神醫。
爲了救她, 他不惜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前往,可那神醫卻閉門不見。
無奈之下, 謝之霑等在門外七日七夜,終究讓對方開了門。
可即便如此, 神醫依舊沒有給他肯定的答覆,只說能治,但也沒有保證能治好。
想到這裏,謝之霑眉頭不禁浮上一絲悲傷。
「夏芹,捉住它——」
一瞬間, 他的思緒被一道熟悉的聲音拉回。
遠遠地,謝之霑看到一個跳脫的身影在陽光下閃動, 與春色融爲一體。
我穿着一襲淡綠色的裙子,正與夏芹嬉笑追逐着幾隻飛舞的蝴蝶。
風輕輕吹起髮絲,我肆意笑着,眉眼之間透着三年前不曾有的靈動與生氣。
謝之霑腳步微頓,眼神如同寒冰初融,流露出一抹柔軟。
「夫人, 蝴蝶又飛走了!」
夏芹抱怨着,眉頭微蹙。
我轉頭正欲追,視線卻不經意間與謝之霑的眼神相撞。
他站在樹下, 青衫上落滿了片片花瓣,身後是一片如畫的春光。
「謝之霑!」
我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裙襬隨風飄揚, 像一隻急切撲火的飛蛾, 朝他奔去。
「你來了——」
我撲進了他的懷裏, 雙手緊緊環住他, 像要確認他的存在。
謝之霑穩穩地摟住我, 溫聲回應道:
「嗯,我來了。」
他輕輕揉了揉我的頭髮, 從懷中取出幾支梨花遞給我。
我粲然一笑,眉眼彎成了新月。
「真好看。」
謝之霑輕笑出聲, 緊緊把我帶入懷中, 又忍不住在我頭頂落下一吻。
三年前, 所有人都以爲我再也撐不下去了。
但經過一整年的醫治, 喝下了無數湯藥,我終於從鬼門關被救了回來。
我和謝之霑兩人住在偌大的宅院中,避開了外界的紛紛擾擾。
緊接着,隨着宋釗在水患中貪污的事被曝光, 宋府遭受了聖上的雷霆之怒, 被革職抄家。
唯獨我這個外嫁女免受波及。
「姑娘, 我抓到蝴蝶了!」
遠處, 夏芹抱着網兜跑了過來,臉上滿是得意與興奮。
我稍稍推開謝之霑, 笑意盈盈地抬頭望着他道:
「走吧, 我們去看蝴蝶。」
謝之霑摩挲着我的臉頰,眼底充滿了柔情,低低地「嗯」了一聲。
陽光灑在林間,梨花漫天飛舞, 風吹起我的裙襬。
我們笑着,彼此間的目光交匯着。
我想,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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