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

妻子失蹤後,我焦急萬分,四處打聽下落。最後順着線索,找到了高中班長。
班長曾是班上的尖子生,成績優異,性格陽光,長得還帥。這麼一個典型的別人家孩子,本該有光明的未來,可如今年逾四十,卻淪落到老家的夜總會。
我斥重金見到他,想從他口中獲知真相。
但是有時候,撥開迷霧,看見星空,不見得是一件好事。

-1-
2016 年初,我驅車趕了幾百公里的路,回老家。
自從高考後離開,就再沒回來過。此次返鄉,是爲了找尋失蹤的妻子。
一路從繁華地段,開往偏遠小鎮。我精神緊繃,頻繁超速,方向盤握得死緊,兩手汗淋淋。
抵達時,已是夜幕時分。小鎮霧氣濛濛,時隔多年依然經久不散。
我走進了這家門面豔俗的鄉鎮夜總會。
外頭人煙稀少,霧霾瀰漫,天往死裏冷;裏頭卻是熱鬧香豔,暖氣逼人。像是末日開慶典,抵死歡愉。
老闆坐前臺,聽口音是外地人。吞雲吐霧間,他佈下一排照片。
花紅柳綠,男男女女。我看到一個男人,有些面熟。
氣質比起當年,相去甚遠。當年他清爽乾淨,陽光開朗,而如今照片上的男人,卻顯現出一種既邪氣又陰鬱的英俊。
時間確實能改變許多。
他、我和我妻子,都生在這個鎮,是高中同班同學。他是班長,當年班上的尖子生,如今在這裏做男公關。
這些年他經歷了什麼?
妻子失蹤是否和他有關?
老闆直言提醒:「Leo 不接男客。」
這家店給人起的藝名,倒比門面更洋氣些。
「我們是老朋友。」我拿出一沓新鈔,推過去,「只是敘敘舊。」
在這鄉鎮夜總會,算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於是老闆領我去見他。
說是老朋友,但九二年高中畢業,到如今,已經二十幾年沒聯繫了。
通往包廂的短短幾步路,聲音越來越鬧騰,燈光越來越晃眼。
神志不清的男男女女錯身而過,我幾次頓下腳步,多走一步都嫌髒;菸酒與濃香混雜在一起的味道,令人作嘔。
我緊緊皺着眉,心下忐忑,且焦躁。
妻子馮若初是知名畫家。一個搞藝術的人,不該來這種地方。
她甚至不該回這個小鎮。
前段時間,妻子獨自一人回來了一趟,之後就像是丟了魂。我工作忙,也疏於關心她。
前天夜裏,半夢半醒間,她在我耳邊哭着,喊我的名字:「青山,青山,救救我……」
我就睡她邊上,她怎麼會向我求救呢?我以爲是一場荒誕的夢。
可是第二天醒來,她失蹤了。唯一的線索指向這家夜總會。
一進包廂,濃郁的劣質香水味裹着熱氣撲面而來。
昏暗的光線下,一個帥氣的男人,和四五個中年女人。
難以相信,重逢是如此光景。
多年後我還是回到了這個迷霧小鎮,而逝去的高中時光,一去不返。
人生的前十八年,都是在這裏度過的。
我們這個鎮子,建有化工廠、水泥廠。煙囪好幾座,接天連地,吞雲吐霧,因此空氣質量極差,常年霧霾瀰漫,粉塵滿天。
這裏的孩子,從小到大沒怎麼見過星星。但大多數人對此也沒什麼執念,除了我妻子和班長。
妻子馮若初,高中時是文藝委員,畫得一手好畫。
周圍的同學吵吵鬧鬧,而她總是自成一個世界,安靜地看着窗外的風景,隨手寫寫畫畫。
她眼裏看見的是陰霾天空,筆下卻畫出了燦爛的銀河。
在這個灰濛濛的小鎮中,她頗有一種不食人間煙火、出淤泥而不染的脫俗氣質,天生與這裏格格不入。
那時候,唯一與她有共同語言的,就是班長了。
班長成績好,博學多才,自信開朗,總能與她聊藝術、聊理想,談天說地。
他們都憧憬星空,憧憬能看見星星的、外面的世界。經常找來有關天文的書籍一同研究,熱烈討論一陣,便相視一笑。
他倆坐一起,就像是一對放着光的金童玉女,叫人移不開眼。我在一旁默默做題,總會忍不住偷看他們。
班長的興趣愛好十分廣泛。他會攝影,會變魔術,雖然不算精通,但這類才藝在那個年代、這種小鎮,是很受人歡迎的。
下課時,班長拿來一枚硬幣,或者一副撲克牌,就能隨時開始他的魔術表演,引得男生女生圍在邊上看,時不時發出驚歎。
我在人羣最外沿,只能從間隙中勉強看幾眼。
不管是咋咋呼呼的同學,還是清冷的馮若初,班長和誰都能相處得好。
他一直都是我最想成爲的那類人。
曾經是這樣。

-2-
包廂裏在表演近景魔術,氣氛十分熱烈。
如今他年過四十,依然有一張英俊年輕的面龐,讓人回想起他高中時的模樣。
然而他的氣質卻變得十分古怪,邪氣而不羈,溫順卻魅惑,眉眼間還帶着些許鬱鬱寡歡。
他工於散發這種複雜的魅力,很討女人喜歡。
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正在進行他的魔術表演。
他穿了一件緊身西裝,釦子要扣不扣,領口下隱隱露出恰到好處的肌肉。衣服勾勒出線條,隨着身體動作起起伏伏。
一枚硬幣,在他手中靈活翻轉。消失,又重現;一分爲二,又合二爲一。
他將硬幣往空中一拋,硬幣再次消失。
他皺着眉,露出一個憂鬱而迷人的困惑表情Ťù₊。
女人們被他調動起情緒,相當配合地熱烈發問,紛紛伸着頭,找尋那枚失蹤的硬幣。
他作勢恍然大悟,款款來到一個女人跟前,彎下腰。領口蕩下來,胸腹肌一覽無餘。
他俯身而去,曖昧地湊到她左耳邊,像是要吻她。她害羞地想躲,又沒有躲。
而他直起身子時,嘴裏便銜着那枚硬幣。像是從她耳後找到的。
包廂內響起歡呼聲,此起彼伏。
只有我不動聲色。
我現在的表情,想必是不好看的。
他的魔術放在當年很新奇,放到現在就普通了,甚至可以說是拙劣。
我只是很難接受,他變成了現在這樣;更難接受,妻子也享受了他的服務。
曾經的班長,現在的 Leo。
他銜着硬幣露出迷人的微笑,眯着眼,遠遠看了一眼坐在最後的我——唯一一個男客。
我忽然感到臉上發燙,低下頭躲避他的目光。
高中那會兒,我性格孤僻,沒有朋友,成績不怎麼樣,也沒什麼過人才藝。
我嘗試過突破自我,告訴自己:不要害羞,不要膽怯,要自然地與別人交流。可總是話沒說幾句,眼睛就從人臉上滑到了地上,講話都磕磕巴巴。
我家境不錯,也想通過小恩小惠讓同學接納我,卻還是被有意無意地孤立,或者說無視。
因爲我母親是班主任,我在班裏會被視作眼線一般的存在,雖然我從沒做過打小報告這種事。
班長受歡迎,純粹是因爲個人魅力出衆。
他的家境其實很普通,一家三口只靠着他父親那點兒微薄收入。
他父親是當地化工廠的普通工人,但卻是個相當有趣的男人。
天文地理,人文科技,甚至破案推理,什麼領域的內容,班長父親都能講得頭頭是道。鎮上的人都喜歡圍着他,聽他天南海北吹牛皮。
班長父親很會生活。八十年代中期,正值中國照相機發展的黃金時期。他花了全部積蓄,淘了一部海鷗牌相機,沒事就在鎮上走走停停,採風攝影。
他在家附近的空地上蓋起了一個小房子,作爲他的工作室。在裏頭洗照片,開展覽,搗鼓各種新奇的東西,做些小實驗,邀人去參觀。
他擅長變魔術。廠區和鎮上搞文藝晚會,都要請他來表演。現在想來都是些小把戲,但大夥都受用。畢竟那時候的娛樂項目,實在乏善可陳。
在這個終年被霧霾籠罩的、無趣的小鎮上,班長的父親就像一束光。他特立獨行,又招人喜歡。
有其父必有其子。班長對父親很是崇拜,他們經常一起去拍照,或者切磋魔術。班長的性格和愛好,均承自他父親。
班長的母親,也是個很好的女人。美麗,善良,不諳世事的家庭婦女,臉上總有暖暖的笑意。
放學時,她會站在路口等班長回家,遠遠見着了,便溫溫柔柔地招一招手,見到同行的同學,也都熱心招呼。
她偶爾嗔怪班長父親不着調,但總是依賴着丈夫的。
班長一家,雖然經濟上略顯拮据,但勝在家庭氛圍溫馨,其樂融融。
他的家庭,也是我所羨慕的家庭。
我父親常年在外做生意,難得見一次,也總是嚴肅地板着臉,過問我功課;我母親是教師,也是我們班的班主任,我時時刻刻都在她的監控下,被迫承受更嚴苛的要求。
我家是壓抑的,是冷冰冰的。我膽小怯懦的性格,便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中形成。
然而越壓抑,越難達目的。我承受了那麼多,卻還是扶不起。我的成績始終中等偏下。
母親着急,便以班主任的身份,要求品學兼優的班長關照我。
班長很熱心,以往就待我不錯;而我膽小被動,難以維繫關係。母親發話後,班長便主動來找我,喫飯喊我一起喫,放學和我一起走,做什麼都拉着我一起,還輔導我功課。
我受寵若驚,覺得母親總算做對了一件事。
通過班長,我和馮若初也走得近了。於是我們三人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母親性子急,喜歡立見成效,卻不知欲速則不達;班長理解我是慢性子,總是耐心輔導我,時常鼓勵我,叫我慢慢來。
在他的幫助下,我的成績開始慢慢提升。
除了學習,我還跟着班長學魔術,跟着馮若初學繪畫。和他們一起研究天文,一起憧憬星空。
我們去空地上的工作室,聽班長父親講離奇的故事,看他的照片展。
放假時,班長要來父親的相機。我們去爬山、寫生,留下三人的合影。
和他倆在一起,我漸漸敞開了心扉,性格開朗了許多。
那是我整個高中階段,最快樂的時光。
高二的某一天,班長送給馮若初一張照片,點點繁星綴滿夜幕,是星空,很美,又帶有一種不真實感。
馮若初驚喜萬分,問他怎麼做到的。
班長很自豪,說這是他父親新發明的星空魔術,只向他表演了一次,還沒有教給他。
而後他認真地看着馮若初,對她說:「我一定會帶你去看星空的。」
他鄭重許下承諾,聲音溫柔而堅定;她珍重地將那張照片按在胸口,小聲答應了。
兩個人都紅了臉,眼裏有星光。
我就在邊上看着。
迷霧籠罩下的少年少女,有一種虛幻的美感。他們不容旁人插足,親密無間。
我以爲這段青春歲月中,我們三人形影不離,無話不談。
但是至此,我只是個配角,是三人組中最不起眼的那一個。
如今我事業有成,又娶了馮若初。
班長卻在鄉鎮夜總會,賣酒賣笑,賣皮肉。
爲他惋惜的同時,也難免因優越感而生出快意,這是人之常情。不過此刻,我更該擔心妻子。
我努力壓下心頭的焦慮。
如果說來之前,我心中還在打鼓,但現在看到 Leo,我幾乎能肯定,妻子在他這裏。
Leo 用撲克牌、絲巾、手杖等道具,繼續表演那些老套的魔術。說老套,也不全是,都在原先的基礎上,改編得黏黏糊糊,曖昧異常。
我一眼就能看出其中奧祕。我相信這些女恩客也看得出,如果她們的關注點,完全在魔術上的話。
這時,Leo 拆了一盒百奇,取出一根巧克力棒,一頭叼在嘴裏。
一個女人應邀上去,從另一頭叼住巧克力棒。
在沸騰的起鬨聲中,兩人各從一頭,往中間喫,越來越近。
喫到最後,兩張嘴快要貼在一起,還差點距離,巧克力棒忽然變成一朵紅玫瑰,間隔在兩人之間。
女人受到驚嚇,驚呼着後退一步,花便要落下。
Leo 從容地伸手,接住那朵紅玫瑰,然後像體貼的情人一樣,將其輕輕插在女人的髮間。
心依舊撲通亂跳,但是驚嚇變成了驚喜。她看起來年過五十了,此刻卻像少女一樣羞紅了臉。玫瑰襯得她容光煥發。
這個魔術倒有些新奇,我一時沒想明白原理。
玫瑰花是藏在他嘴裏的,還是別的什麼地方?
思緒拉遠,進而回想起來,當年星空魔術的奧祕,我也沒搞明白。
高二那年暑假,就快要揭祕的時候,班長家出事了。

-3-
高二暑假,馮若初追問星空魔術的奧祕。
那段時間,班長父親工作忙,一直拖着沒教,所以班長也沒有搞清。
當時正值汛期,我們三人在山上拍照、寫生,聽着山下的大河浪潮湧動,滾滾東流。
在馮若初的軟磨硬泡下,班長答應,今天回去一定會纏着他父親,搞清星空魔術的玄機。
他拿着相機東拍拍,西拍拍,漫不經心地往山下看去,原本正開心着,表情卻忽然變得凝重。
後來我們下到山腳,看見不少人圍在河邊。這才知道,是發生意外了。
爲小鎮帶來無數歡樂的,班長的父親,爲了救一名落水者,不幸溺亡在汛期洶湧的河水中。
落水者也死了,兩具屍體均已打撈上來。
人們走過來,嘆一口氣,拍拍班長的肩膀。
班長垂着頭,肩膀耷拉着,臉色晦暗,看不見表情。
大家都很惋惜,竊竊私語,亂作一團:
「多好的人啊,真是老天不開眼。」
「怎麼又出了這種事。」
「這鎮子太邪乎,又死人……」
確實,邪乎。
這座小鎮迷霧籠罩,很是陰鬱。在這樣壓抑的環境中,小鎮的氣氛其實也相當詭異。
八十年代末,小鎮南邊的樹林裏發現一具無名女屍,死相悽慘可怖;
九十年代初,一場洪災衝出兩具腐屍,直衝到田間勞作的農民跟前。
發現屍體的場面很是慘烈,全鎮都ƭůₚ懸着一顆心。最後卻因爲無法確認死者身份,紛紛列爲了無頭案。
那段時間人心惶惶。走在路上,每個人臉上都灰濛濛一片,籠罩着一股死氣。
這個鎮子像是受了什麼詛咒,見不得有光。
所以班長父親,那麼有趣的一個人,會講故事,會變魔術,會拿着相機到處跑的,一個明朗鮮活的人,死了。
從此,班長一家急轉直下。
班長比誰都崇拜父親。父親突然死亡,讓他受到極大打擊。足有一個月,他神思恍惚,精神萎靡。
一整個暑假,他將自己關在房間裏,不見任何人。
我和馮若初想幫他,但也確實幫不上什麼忙,能做的只是不多打擾。
高三開學時,我盯着班長的空桌子,直着眼發愣。不知愣了多久,一個清瘦的身影走過來,坐下了。
班長如期來報到,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他像是走出來了,卻憔悴了許多,也比以往更加成熟,好像突然間長大了。
他收起父親的相機,不再拍照片,不再變魔術。他放棄了所有興趣愛好,只是埋頭學習;課餘時間,還要去打幾份零工,維持生計。
他仍然做好班長的本職工作,但是很少和人說話,變得惜字如金。
他用學習和工作填滿所有空隙,成了一具沒有靈魂、只會機械運轉的機器。
班長母親像脆弱的菟絲子,沒什麼本事,也並不堅強。她是隻會依附男人的柔弱女子。
丈夫死後,她大病了一場,病癒後同樣完全變了個人。不再溫柔,不再和善,而是面色哀怨,死氣沉沉。
她仍然會站在那個路口,只不過不是等班長放學。她抬起手招一招,向每一個過路的男人望去。
她依仗着殘餘的姿色,終日悽悽惶ẗûₑ惶,只爲再攀附上一棵遮風避雨的樹,安定下來。
一ẗũ⁹開始,班長見到站在路盡頭衣着暴露的母親,還會急急忙忙衝過去,將母親強行拉回家。可是管得了一次兩次,管不了每一次。
鎮上人對他家,從一開始的惋惜,變成了後來的不齒。
男人們將他母親視作玩物,胡亂承諾,實則哄騙,完事後拔腿離開;女人們因她勾走了男人而憤怒,專揀難聽下作的髒詞去痛罵,去他家牆上亂塗亂畫。
班長護着母親,擋了幾次。有人來罵,他就去勸,有人來塗畫,他就去趕,而後默默地把牆擦了。抹布撫過牆上骯髒的字眼,他淚流滿面,擦了一遍又一遍。
我不知道該怎麼幫助他,只好一起去勸,一起去趕,和他一起擦牆。他沉默着坐在路邊發愣時,我坐在一旁陪着他。
但他母親不醒悟,事情終究解決不了。
他一籌莫展,便向馮若初求助。他們曾經是無話不談的密友。馮若初也是女性,他希望馮若初幫忙勸勸他母親。
馮若初面露難色,站得遠遠的,輕聲拒絕了。
她喜歡藝術,喜歡繪畫和星空。她是很清高的一個人,厭惡這種腌臢事。他也能理解。
班長白天在學校,晚上要打工,不可能時時刻刻看着母親,最後只好眼不見爲淨。
晚上下班回家,發現母親領來的人還在,他便躲在他父親的工作室,也就是空地上另蓋的小房子裏。
等人走了他再回去,而後照常照顧母親,照常刻苦學習,照常打工,權當什麼也沒有發生,大家一起稀裏糊塗過日子。
原本一個好好的三口之家,最終無論是死人,還是活人,一概被死氣所掩埋。
班長一直苦苦支撐着。他性格堅韌,心理承受能力也強大。
而我們三人組的關係,是基本破裂了,最終只剩我和馮若初兩人。我一直想修復我們的關係,但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直到某一天,我看見我那在外做生意的父親,難得回一趟家,回的卻不是自己家,而是摟着那街口女人的腰,進了班長的家。
這時我終於意識到,我與班長那短暫的友情,已如煙霧消散空中,再也回不去了。我不可能放棄我父親,我只會站在我母親這一邊。
我甚至應該生恨,不是嗎?
1992 年,高考。我發揮得很好,班長卻榜上無名。
但我無暇管太多,我已經很久不和他說話了。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我很高興,騎上自行車衝去馮若初家。
我心跳如雷,對馮若初說:「和我一起出去看星星,好嗎?」
她說:「好。」
我們攜手離開這裏,去往同一個城市上大學,對老家並無一絲留戀。
在外面,也聽說了老家的消息。聽說班長的母親也跳進那條河死了,聽說班長失蹤了。他們一家就此銷聲匿跡,這確實令人嘆惋,但也不是我能操心的事。
因爲我早已決定,永遠不回去了。那個陰雲密佈的小鎮,實在讓人瘮得慌。我們考上了大學,兩家也就搬到了城裏。
我和馮若初,高中畢業便在一起,一同上大學,一同升學讀研,在我父親的支持下,又一同出國留學。
我們在國外結婚、工作,家庭和事業蒸蒸日上。她成了知名畫家,我成了企業高管。直到前幾年,我們纔回國繼續發展事業。
自從高中畢業離開小鎮,我們的人生一路順風順水。
可如今我們年逾四十,婚姻卻出現了裂痕。
近幾年由於工作壓力太大,我患上了躁鬱症,和妻子的溝通也出現了問題。但我始終是深愛着她的。
前段時間,我連着加了三天的班。馮若初卻趁着這三天,獨自一人回了老家。我回家時,正撞上她回來。
當時我很生氣,質問她爲什麼要回去,見了什麼人,說了什麼話。
她說什麼人都沒見,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回鄉祭祖去了。
我便不再多問。
可是自從回了一趟老家,她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成日精神恍惚。我工作很忙,也對她疏於關心,現在想來實在懊悔。
前天晚上,我服了安眠藥,艱難入睡。
半夢半醒間,聽到馮若初在我耳邊,啜泣着喊我的名字:「青山,青山,救救我……」
恍惚間,看見妻子哭泣的臉。但我陷在夢魘裏,醒不過來。
早上起來,妻子就失蹤了,帶走了簡單的行李。
我急壞了,靠着藥物勉強冷靜下來。我不動聲色地聯繫她的工作單位,聯繫她的父母朋友,聯繫所有與她有交集的人,都沒有下落。
以我近期的精神狀態,如果報警,警察多半會認爲我賊喊捉賊。一般此類案件,首要懷疑對象也是枕邊人。我不想浪費時間。
我翻找馮若初的書桌尋找線索,最終找到了一張「金色年華」夜總會定製的紙巾,上面印着地址,地點正在老家。
她是清高的藝術家,從來厭惡這種場合。那次擅自回去不說,還去了夜總會,這本身就很奇怪。
妻子的失蹤,必定與老家有關,與這家夜總會有關。
與 Leo 有關。

-4-
我明白了,班長變成 Leo 的原因——孩子大概永遠無法逃離,父母的陰影。
所以班長成爲了像他母親一樣的娼妓,又用父親的魔術討恩客的歡心。
夜總會老闆收錢辦事,提前知會了他。
表演結束後,他走到我跟前,熱情地同我打招呼:「老同學,好久不見。」
我點點頭,客套幾句。他熟練地露出討人喜歡的笑容,頗有些諂媚的味道。
可是那雙眼睛盯着我看,很深,很黑,像是一潭難以捉摸的深湖。
我沒由來地汗毛倒豎。
他垂下眼,柔順地說:「是有什麼事嗎?前段時間,若初也回老家來,偶然碰上了,很巧。高中畢業後,還是第一次見呢。」
Leo 自然地提起妻子,我的預感果然沒錯。
而馮若初撒謊了。
我一時間有些心虛,問道:「她說什麼了嗎?」
「就是隨便聊聊。說你們上大學時在一起了,真好啊,我祝福你們。只可惜沒去參加婚禮,一晃都這麼多年過去了。」
我愣了愣,說:「是的,呃,我們後來也想找你,但聽說你也離開小鎮了,就一直沒聯繫上……她只和你說了這些?」
「嗯。別誤會,我們沒幹什麼。」他笑道,「碰上了敘敘舊,她就走了,我送她去的車站。」
我鬆了一口氣,又皺起眉。
不可能這麼簡單。
馮若初回去後,整個人很不對勁,眼神飄忽,神色恍惚,像是丟了魂。
而照 Leo 的說法,好像根本沒什麼大事。
「那麼這幾天,你見過她嗎?」我盯着他的眼睛。
「她又過來了?」他面露詫異,「我不清楚,她沒來找我。」
他的臉色也不似作僞。
我有些慌了。
她沒來這裏嗎?
如果不在老家,那會在哪兒?
難道真的出事了?
我想起前幾年,我們的城市,隔壁的城市,電視上,新聞上,那些還沒有破獲的案件,那些女性被姦殺的案例。
我不喜歡把事情往壞處想,可如今忍不住要想。
思緒很亂,心裏又焦躁起來。我拐進洗手間,用冷水洗了一把臉,等待心情平復。
不會發生那種事的,應該只是普通的離家出走。
Leo 絕對有問題。
他當男公關久了,演技好也說不定。
他也有動機,畢竟原先就是他和馮若初好。我只不過是個跟班,都插不上他倆的話。
他不會傷害她,這我敢肯定。他受過很多苦,如今變化也很大,但他終歸不會墮落成強姦殺人的惡人。
曾經在那樣溫馨的家庭中成長起來,曾經是那麼健康、ťū́⁰陽光、開朗的少年,即便遭受打擊,頂多也只會一蹶不振,就像現在這樣。
高二那年暑假,他父親過世,他用了一個月振作起來。
而這一次,他二十幾年都沒能走出來。
如今的 Leo,看着很熱情,眼神卻陰鬱。我也不敢說,他完全沒有壞心思。
結合妻子那晚向我求救,或許妻子是被他要挾了。他還沒來得及找我要贖金,我就急忙趕過來了。
如果沒有意外,現在馮若初應當就在他家。
我試探他:「這麼多年沒見了,我們也敘敘舊。就去你家吧。」
他愣了愣,笑道:「不了,我家太亂,招待不了貴客。附近新開了一家飯館,通宵營業,要是不嫌棄,咱們就去那兒。」
「也好。」
他如果直接同意,我也是不敢去的,還是得防備些。
不過我已經可以確定,妻子就在他家。我得想辦法去他家。
我們走到夜總會門口。
「這是你的車?」
他一眼看見我停在門口的陸巡,越野車,十足氣派,威風凜凜。
他驚歎一聲,露出相當羨慕的表情。
我說:「嗯。買陸巡,是爲了帶她去越野,看星星。你也知道,從前她就對星空有執念。」
「是啊。」他附和道,笑容多少有些酸澀。
曾經是他,送馮若初星空照片,向她鄭重承諾:我一定會帶你去看星星。
如今也是他,還留在這迷霧瀰漫的小鎮中,同星空無緣。
這種今非昔比的優越感,讓我忍不住話多:「在國外我們經常自駕遊,去野外看星星。回國後工作忙,我精神也不大好,就沒出去幾次。大多數時候,這車都在城裏乖乖堵着,也挺委屈的。」
他連聲附和,圍着我的車轉了一圈,仔仔細細打量,又不敢上手摸。
他回到我跟前,低着頭,小心翼翼地商量:「你闊了。能加錢嗎?」
我一愣,心下五味雜陳,一時不知他是拿我當老朋友,還是當買下他一晚的恩客。
如果不是長相,真不敢相信眼前這人是當年的班長。

-5-
我們在小飯館落座,點了幾樣小菜,和幾瓶酒。
他說要請客,可從兜裏掏出來的,是我剛給他的錢。
我飲食清淡,也愛乾淨,看着那油膩膩的盤子,下不去嘴。但出於禮貌,還是強忍着不適,每樣喫了一口。
Leo 沒注意,還是熱情招呼着。
「若初也回來了?怎麼沒見她呢?」
「哦……沒,她這幾天比較忙。」
「你們是幹事業的,都忙。好久沒回老家了吧?家鄉這幾年發展不錯的,空氣污染也在治理了,不過冬天還是有點嚴重。你看這霧,和咱們小時候差不多。」
作爲一名優秀的男公關,Leo 東拉西扯很能聊,言行舉止都自然,完全不像挾持了馮若初準備勒索我的樣子。這讓我很費解。
或許他有別的目的,我更加警醒起來,思考着該如何支開他,獨自一人去他家。
先是想到將他灌醉,但很快意識到這不現實。他一個男公關,專門賣酒陪酒的,肯定喝不過他。
我心不在焉地思考對策。
Leo 坦然地講起了自己的事。
他說當年高考考砸了,沒學上,他媽也死了,他就乾脆離開小鎮,出去打工,二十幾年在外漂泊,這兩年纔回來。
他說在外打工真是辛苦,還是當男公關舒服,哄女人開心就行,賺錢多輕鬆。雖然比不上我這大老闆,比不上我們夫妻雙雙把家還,但他孤身一人也樂得自在,自己賺錢自己花,也沒別的什麼念想,能過一天算一天。
他說得頭頭是道,很有道理。——既然這麼佛系,那他爲什麼還要勒索我呢?
難道挾持妻子、勒索贖金,這個可能並不成立?
我感到心跳逐漸加快了,冷汗從額上滴落。
他敬我酒,一飲而盡,而後目光深深地看着我,一語不發。
「你……」我握緊杯子,也看着他,想探究些什麼。
難道他,都知道了?
「欸,發什麼愣呢,不喝嗎?不給我面子?」他眨眨眼,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沒心沒肺地笑了。
剛纔是錯覺吧。我也笑了笑,一飲而盡。
Leo 再次倒滿兩杯,晃了晃酒瓶,空了。
「你喫着,我再去弄幾瓶。」他起身去前臺。
我瞥了一眼他的背影,從口袋裏取出治療躁鬱症的藥,擰開膠囊,將粉末混進了他的杯子。
我情緒起伏劇烈時,喫藥能安定下來;正常人喫了則會更加安定,就着酒直接昏睡過去。
事實證明,確實如此。
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臉:「班長,班長,你醉了?」
他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我從他兜裏拿了手機和鑰匙,藉口出去找朋友來幫忙,拜託老闆照看一下他。
然後捂着如雷的心跳,快步離開飯館。
我用他的手機給夜總會老闆打電話,說 Leo 醉了要送他回家,問出了他的住址。
自然不是以前的家了,是鎮上的安置房小區。

-6-
沒想到有一天,我會幹這種事。
我緊張得冷汗直流,跑兩步,回頭看幾眼。
來時的路被吞沒在濃霧之中,路燈暗淡昏黃,一片迷濛。
晚上十一點,沒有旁人。
我跑得很急,被污濁的空氣嗆得直咳嗽。
內心不斷安慰自己,我下藥下得足量,沒三四個小時,他醒不過來的,時間很充裕。
迷霧中,逐漸顯現出幾棟樓房的輪廓。繼續走,纔看見小區大門。門衛點一盞暗燈,在崗亭裏打盹。
我深吸一口氣,走進去,找到那棟樓,上到那一層。
來到這戶門前。
耳朵貼在門上,凝神細聽,沒有動靜;從貓眼看進去,也沒有燈光。
我回頭看了一眼,深不見底的走廊,趕緊拿出鑰匙開門。
屋裏漆黑一片,普通單人公寓的大小。
我喊妻子的名字,聲音在黑暗中消散,顯得異常詭異。
無人應答。
藉着隱隱的路燈光,我發現所有的房門都關着。
我一個箭步衝到窗邊,把窗簾拉嚴,然後開燈。
很簡潔的一個家,沒什麼用品。
我沒時間多作觀察,一扇一扇開房門去找。
開了第一扇門,是衛生間。
陰暗潮溼,地上全是水,浴簾拉着。
我戰戰兢兢地,腳點着水走進去,緩緩掀開浴簾一角。
沒有人。
開了第二扇門,是廚房。
桌上擺的除了泡麪,就是啤酒,還有一把剔骨尖刀。
我盯着那把刀,渾身發冷。
——不會的,他不是這種人。
開了第三扇門,是臥室。
一張牀,兩個牀頭櫃,一個衣櫃,沒什麼特別的。
但是我走進去,在牀頭櫃上,發現一枚耳釘。
星星的形狀,鑲了鑽,曾在愛人的耳垂上。
我頓時瘋了——她在這裏,她果然在這裏!
我掀開牀上的被子,打開衣櫃亂翻,甚至趴下來看牀底。
仍然沒有人。
我衝出臥房,來到第四扇門前。
連忙擰動門把手,竟然是鎖着的。
我貼上房門聽動靜,什麼也聽不見。
繼續用力擰,用身體去撞,抬腳去踹。
房門鎖得緊緊的,拒絕我進入。
爲什麼這扇門要上鎖,裏面是什麼,妻子在裏邊嗎?
如果打開門,會看見什麼景象?
我撐在門上,喘着粗氣,漸漸冷靜下來。忽然想起那串鑰匙,上面可不止一把。
於是趕緊拿出來,一把一把試。
童話中,嫁給藍鬍子的少女,拿到了家中所有門的鑰匙。
藍鬍子臨走前,告誡她不要打開最小的房間。
可她剋制不住強烈的好奇心,還是打開了。
也就此發現了可怕的真相——房間裏數具屍體橫陳,血流滿地。
我打開這扇門,是否也會發現可怕的真相?

-7-
房門開了,黑漆漆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今天一整天,我看見過很多很黑的場景。
迷霧中黑暗的路,離開飯館後漆黑的街道,深不見底的走廊,陰森的屋子。
但沒有一個場景,要比這個房間更黑。
這個房間是完全的黑暗,沒有一點點光線,連窗戶都沒有。
我站在門口,躊躇不前,顫抖着喊妻子的名字。
可聲音像被黑洞吸入,一絲迴音也無。
我摸索着手邊的牆壁,找到了開關。
「啪!」
一瞬間,暗紅色的燈光,充斥整個空間。
我本能地抬手擋眼,嚇得幾欲昏厥,心臟都驟停了一瞬。
一間空曠的,紅色的房間。
沒有人。
怎麼會有這樣的房間?
牆壁和天花板是漆成黑色的,燈是紅色的,窗戶是封死的。
這太詭異了!
——等一等,確實是有這樣的房間。
我曾見過的。
一張轉角桌子,一張摺疊椅。桌上放着老式相機,量筒,托盤,顯影液,以及各種機器。
牆上掛着幾張照片。
我想起來了,這種房間叫作暗房,是膠捲相機時期,沖洗照片的場所。
相紙膠捲是由感光材料鹵化銀製成的,對日常光源十分敏感。因此沖洗照片時,必須在沒有光的暗房中進行。
鹵化銀對紅色光不敏感,所以暗房裏,通常用紅色光照明。
當年班長父親在空地上另起一棟小房子,作爲工作室,裏頭就有沖洗照片的暗房。高中時我跟着他們去玩過,還親手沖洗過照片。
現在是 2016 年,數碼相機早已風靡多年。但還是有不少情懷黨,癡迷膠捲相機和傳統的沖洗照片方式。班長也是其一。
他雖然成了男公關,雖然人生變得一塌糊塗,但對魔術和攝影的熱愛從其父身上延續下來,保留至今。
牆上的照片一整排,沐浴在紅光之中。
我被照得頭疼,還是忍不住好奇心,走過去,仔細辨認那些照片。
第一張,是三人合影,我,班長,和馮若初。
高二那年暑假,班長拿了相機,帶我們去爬山。我們用樹杈作爲相機支架,留下了這張在山上的合影。
我和班長站在兩邊,馮若初站在中間,三人臉上稚氣未脫,顯得天真懵懂。
三人都笑得很開心,雖然在紅光下,顯得有些詭異。
我想起來了,那一天是所有美好時光的終結。
就在我們拍完這張照片不久,班長的父親在山下出事了。
我嘆了一口氣,目光移到第二張照片。
第二張照片,是從山上往下看,洶湧的大河,也是同一天拍的。
這條河穿鎮而過,當時正值汛期,水位很高。
班長的父親,正是爲了救一名素不相識的落水女子,溺亡在這河中的。鎮上的人都這麼說。
雖然沒人親眼看見他們是怎麼落下去的,但怎麼想,都只會是這個原因吧。
我正打算看第三張。第三張拍的好像是一個女人……
——但是等等。
我忽然感到哪裏不對勁。
我退回來,繼續看第二張照片。
洶湧的大河,河邊上是樹林和岩石,拍得不是特別清楚。
但是好像能看見,有兩具人影。
這兩個人……怎麼回事?
我皺起眉,湊得更近一些,想仔細看。
這時,耳後一聲輕微的嘆息。
我後頸一涼,全身的血液從腳,凍到了頭頂。
「看完了嗎?」
班長站在我身後,幽幽發問。

-8-
我醒過來,滿眼紅光,發覺自己仍在暗房裏。
我坐在那把摺疊椅上,手被反綁在身後。
頭劇痛,是被人從身後襲擊了。
那人正在Ṱũ̂⁴我前方,抱着手臂,靠着牆。是班長。
他陰晴不定地看着我,臉上一半陰影,一半紅光。
忽然間,我明白了很多事。
沒有挾持,沒有勒索,妻子不在這裏。
是他們兩個合謀,把我引來的。
我渾身發着抖,不敢看他的眼睛,輕聲發問:「你都知道了,是嗎?」
他說:「是啊。」
「她果然說了,她都告訴你了……」
「不,很早,我就知道了。」
我悚然一驚:「很早?」
「大概就在 1992 年,高考結束後。」
他笑着,走到我跟前。
「說是要敘舊,但剛纔喫飯時,好像沒講到以前的事啊。
「現在來講講吧。
「還記得嗎?我高中時是班長,學習好,還有些業餘特長,算是各方面都很優秀的人吧。
「當年我還挺張揚的,不像現在,要覥着臉去伺候人。」
他笑着說這些話,伸手撫摸我的後頸。
我抖得像篩糠。
「那時班上有個孩子,好羨慕我,成天在一旁偷看我。那目光熾熱得,我後背衣服都要燒穿了。
「原本我和他沒什麼交情,可架不住人家家長就是班主任。我看他成天畏畏縮縮的樣子,覺得也挺可憐的,能幫就幫一把吧。就跟他做朋友了。
「雖然這段友誼的開始,我有點居高臨下的意思,但我自認,自己還算是個合格的朋友。」
我無地自容,囁嚅着說:「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我、我也是被逼的……」
「可到頭來才知道,我纔是真正的可憐蟲。
「他家裏有錢,家長一個老闆,一個老師,安安穩穩給他鋪好路。我只有一個當工人的爸,還死了;只剩下一個媽,還去站街。
「好不容易熬到高考,自認爲考得挺好,能帶我媽去城裏過好日子了。那年頭大學生多金貴,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考上了就能出人頭地。對別人來講,真難;對我來講,也還好。
「可我的成績是別人的了,我連名字都是別人的了。
「那人拿着我的成績單,頂着我的名字,去上了大學,又讀了研究生,又出國留學;在國外看星星、看月亮,娶了我喜歡的女孩,當上大老闆,風風光光把越野車開回來。」
脖子上的手,停止了撫弄。
他俯下身子,目光深深地看着我。
我語無倫次地解釋:「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是被逼的……是我爸媽……」
他附議:「是啊,你這麼膽小,自然是被逼的,你哪裏安排得了這些事。不過你爸爸挺厲害的。要不要猜猜看,我媽到底爲了什麼好處,把我賣了?」
「是……錢嗎?」
「錯了,一分錢沒要。你爸就從外地趕回來,睡了我媽幾晚,說要當她的男人,她就歡歡喜喜地,把我賣了。吹灰不費。
「多少次,我跟我媽說:你可以依靠我,兒子會給你遮風擋雨,帶你去過好日子,叫你不愁喫,不愁穿,不被人欺負,不讓人看不起。我嘴皮子都說破了,她不信。兒子就是兒子,老子就是老子。
「這筆交易,她就一直好好瞞着,而後冷眼看着我埋頭苦讀,挑燈夜戰,看着我自信滿滿進考場。她瞞得嚴嚴實實的。
「我拿不到通知書,感覺奇怪,打算去教育局問問。當時還沒覺得是什麼嚴重問題,以爲通知書給領導放在哪兒,寄漏了。
「我還想着難得進一次城,要帶我媽一起去,帶上相機,給她拍拍照。
「結果半道上,還沒出這個鎮,我們就被人綁架了,差點滅口。直到臨死的時候,她才哭天搶地拉着綁匪說,她把我賣了,她要見你爸,要和你爸結婚。」
我怔怔的,一句話也說不出。
我知道我冒名頂替了班長的高考成績。可我不知道,我爸竟爲了給我鋪路,不惜害死孤兒寡母。
我艱澀地問:「那你爲什麼,後來沒去揭發——不,爲什麼,你沒……沒……」
「爲什麼我沒死,是嗎?因爲綁匪先是害怕了,不想殺了;又害怕我們報警,又決定要殺。
「爲了讓綁匪放過我,我只好送給他們一個把柄。我親手殺了我媽,把她推進那條河裏,去和我爸做伴,讓綁匪把過程拍下來。剛好我還帶了相機,原本是想給我媽拍點漂亮照片,結果卻拍了她死的照片。
「綁匪安心了,把我放了。我還想去教育局檢舉揭發,又忽然覺得沒什麼意義。我在鎮上到處亂轉,轉到馮若初家附近,正好看見你們手拉着手,忙着搬家。我就轉身走了。
「所以說啊,確實沒什麼意義了。我父母雙亡,高考考砸,還是個殺人犯,我拿什麼和你比。」
我聽着他講了這麼多,腦海裏全都是他弒母的場景。
「不,我不信。」我搖搖頭,「你媽媽是自己跳河死的,你不要嚇我。你不是這種人,你不可能殺人的……」
「爲什麼不可能?」
他似笑非笑,從桌上拿了一把剔骨尖刀,正是廚房的那一把。
變魔術的手指非常靈活,他在指尖把玩它。
是真的嗎?
他們合謀把我騙來,是想要我的命。

-9-
我儘量讓自己冷靜下來,與他談判。
「高考的事,是我對不起你。我也是事後才知道的,我爸媽已經安排好了,沒有回頭路了。我爸哄騙你媽,還做出那種事,這些我真的完全不知情。但是我承認,確實是我對不起你,我可以補償你的,多少錢都行!」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我,不爲所動。
我艱難地吞嚥了一下,繼續勸:「我知道你這麼多年過得不容易,不是輕飄飄一句補償就能帶過的……我,可我……可是時間沒法倒流,事情已經過去了,這是最好的辦法,不是嗎?既然你過了這麼多年,才提起這件事,就表示你也早就放下了,是不是?啊?」
他仍然玩着那把刀,沉默不語。
「如果真的這麼恨我,爲什麼不高考結束就來殺我?爲什麼要過二十多年?你已經不恨我了,是不是?那是爲什麼?馮若初到底和你說了什麼?」
我情緒激動起來,拼命掙扎。手被綁得太緊,只能帶着椅子咯吱咯吱搖動。
「我明白了。」我泄下一口氣,頹然道,「你看不上那點補償,你要的是我所有家產。你以爲我死了,馮若初就會和你在一起嗎?她不會的。當年你看透了我,難道就沒看透她?她是最自私自利的女人。
「她知道我頂替了你的成績,但還是跟我了,因爲她覺得和你在一起沒有未來。你以爲她的夢想只是看星星,她那麼天真嗎?不是的,她想要的太多了。
「我知道你還愛她,但她不愛你,她只想利用你。你幫她做髒活,她兩手乾乾淨淨。最後我死了,你被她賣了,她坐收漁利。我們不能被一個陰險的女人,耍得團團轉啊。」
我說得口乾舌燥,嘴都發麻。
眼前天旋地轉,最終還是聚焦在他身上。
我哀求地、深深地看着他。
「頂了你的高考成績,是我不對。可你知道的,我爸媽太強勢了,我根本拗不過他們,這些年我一直很內疚,一直想找你。
「當年決定和你決裂,我其實很痛苦的,我以爲是你媽勾引我爸……我到今天才知道真相,我真的沒想到會是這樣。
「這次碰上你,我心裏其實很開心。這麼多年,我真的……」
我頓了頓,垂下頭:「我真的,很想你……」
他還是沉默地看着我。
「不要聽信她的一面之詞,她不是個可靠的人。你放了我,我把我所有的一切,我的公司,股票,房子,車,我都還給你。你想要什麼都給你,只要你說。」
我的語氣已經軟得不能再軟,但他始終無動於衷。
他完全不像是意氣用事,一時衝動。
我加重口氣:「當年你殺了你媽——如果這是真的——那個年代逃過法網還是有可能的。現在技術比以前發達了,你肯定逃不掉的,逃得了一時,也逃不了一世。何必爲了她搭上一輩子?你好好想一想!」
他顯得異常冷靜,就像一個冷血動物。
就像一個真正的變態殺人魔。
我恍惚地搖了搖頭。
——這怎麼可能呢?
他怎麼可能是變態殺人魔,我甚至不相信,他殺了他母親。
曾經在那樣溫馨的家庭中成長起來,曾經是那麼健康、陽光、開朗的少年。即便後來經受諸多磨難,但那時候三觀已經成熟了。
一個健康成長的人,是有底線的,再怎麼樣,也不該墮落成殺人犯。
「多你一個,不多。」
他沉默了很久,此刻開口。
我愣住了:「什麼意思?」
他嘆了一口氣:「你似乎一直覺得,我不可能變成那種人。曾經我也覺得不可能。殺了我媽後,我也很困惑,爲什麼我做得出這種事。後來看到我爸拍的照片,才明白了。
「這些年我過得渾渾噩噩,從未與人交心,今天我就和你多說兩句吧。剛纔說了我媽的事,現在我來告訴你,我爸的事。」
我有了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

-10-
他的表情很悲傷,就此揭露了當年的真相——
曾經我以爲,我是在很好的家庭中成長起來的,以爲自己擁有全世界最好的父母。但其實,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表象。我媽,你也知道了。現在說說我爸。
剛纔你看了第二張照片,從山上往下,拍的河。你應該也注意到了,河邊的樹林裏有兩個人。你看清那兩人在幹什麼了嗎?估計沒看清。而當年,我可是親眼所見了。
高二暑假那天,我們三個在山上。我拿着相機四處拍照,偶然間往山下看,就看見了我爸——如果不是看清了長相,我根本不敢相信那是我爸。
他把那個外鄉女人拖到小樹林裏,掐着她的脖子,撕她的衣服,想要強姦她。
女人寧死不從,掙脫了逃到河邊,兩人在河邊拉拉扯扯。最後我爸直接伸手,把她推下去了。女人拼死拉住他的褲子,把他也帶了下去,這才雙雙溺亡在河裏。
兩具屍體撈出來,一個是風評極好的我爸,一個是素不相識的外鄉人。大家想當然地以爲,是我爸勇救落水者,不幸犧牲。沒人看見全過程,只有我在山上看見了。
後來我大受打擊,一蹶不振,不是因爲父親去世,而是因爲信仰崩塌。
我一直信任他,崇敬他,卻不知陽光的背面是陰暗,父親其實是個禽獸。意識到這一點後,我甚至慶幸他死了。
我把自己關在房裏,萎靡了太久,連葬禮都沒有參加。後來我勸慰自己,他大概是一時糊塗吧。就這樣強行給自己洗腦,才慢慢走了出來,才能把精力放在學習上。
原本我以爲,我就把這事爛在肚子裏,慢慢淡忘它,一切就都過去了。但其實,我是永遠無法逃離父親的陰影的。
我媽死後,我準備離開小鎮,出去打工,臨行前在家收拾東西,翻看了我爸以前拍的照片,結果就發現了更多的祕密。
我們這個鎮出過幾起命案。八十年代末,南郊的樹林裏發現了無名女屍;九十年代初,洪水衝出來兩具腐屍。
發現屍體的現場我去看過。因爲場面過於慘烈,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我一直都記得,那些屍體穿的什麼衣服。
然後在我爸的照片中,我看見了她們。他用相機,拍下了她們活着的照片,也拍下了她們死的照片。有兩個,甚至還沒被發現。
這些慘死的女人都是外鄉人,只是從鎮上經過,無冤無仇的,很難查。
我看到照片才知道,原來那些無頭案都是我爸乾的。他不是一時糊塗,他就是不折不扣的殺人魔。
他是我的親生父親,一直陪伴我長大。他性格好,又博學,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教我變魔術,教我用相機。他和所有人打成一片Ṱů₆,小鎮上沒人不喜歡他;他死了,人人都傷心。
但我好像,從來沒認識過他。
高二有一天,他說他發明了一個新魔術,可以變出星空。我很驚訝:「這也能變嗎?」
他爽朗地笑了兩聲,然後神神祕祕地朝我招手,叫我去他沖洗照片的暗房裏。
裏邊漆黑一片。我問:「星星在哪兒呢?」
他叫我閉上眼睛。
一分鐘後,我睜開眼Ŧũ̂ₓ,就看見了滿天星斗,璀璨奪目,如同瞬間置身於浩瀚宇宙。萬點繁星放着藍瑩瑩的光,美得就像一場夢。
那震撼的場景深深觸動了我的心。我高興得語無倫次,連忙用相機拍下來。
在這個終年霧氣濛濛的小鎮,星空是多麼難得啊。那一刻,我對父親的敬佩之情達到了頂點。他竟然能變出星空,這不是魔術,這簡直是魔法。
我祈求他教我星空魔術,他一直拖着,故弄玄虛。拖到他死了,我都沒弄清星空魔術的奧祕。
直到後來,我自學了刑偵知識,才自己悟出了那個祕密。
刑警辦案時,用到一種魯米諾試劑,來檢測犯罪現場肉眼無法觀察到的血跡。魯米諾碰上血跡便會發生反應,在黑暗中放出藍色熒光。
所以,那片我視若珍寶的星空,那璀璨奪目的萬點星光,那些在星空下產生的感動,都是徹徹底底的笑話。
那根本不是魔術,更不是魔法,那他媽的是兇殺現場!父親沖洗照片的暗房裏,那些黑漆漆的牆壁和天花板上,濺得密密麻麻的,全部都是人血。
你說我爸爸他,存的什麼心思啊?他做了見不得人的齷齪事,不敢讓人知道,可又想炫耀。他就把他兒子領進去,觀摩他的殺人現場,聽他兒子誇「爸爸真厲害!」。他既要殺人,也要誅心,他到底爲什麼,可以這麼惡毒啊?
我的前半生,就像這星空魔術一樣,是個極度惡劣的玩笑。看起來家庭溫馨,看起來其樂融融,那都是美麗的表象罷了。扒開來,裏邊爛透了。
所以你明白了嗎,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可以稱作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我天生就該是這種人。
否則,當年那些腐爛的屍體被發現時,場面那麼可怕,其他孩子都不敢去看,爲什麼我就敢看,還看得仔仔細細呢?
今天殺你,並不是因爲我有多恨你。
我只想在故事的最後,填補我唯一一個遺憾而已。
逃了這些年,我也很累了。

-11-
他說出了所有真相,而後向我走來。
刀面反射着紅光。
我張着嘴,癡癡傻傻,說不出話。
他抬起手,將那柄尖刀,乾脆利落地插進我的喉嚨,挑破了我的頸動脈和氣管。
血噴射而出,在紅光下,我看不清楚。
我只知道,噴得很遠很高,濺到牆上,天上。
我「嗬嗬」地喘,氣從喉嚨半道漏出去;嘴裏咕嚕咕嚕的,一股股冒血。
我有氣無力地扭動、掙扎,被縛住的手腕搖來搖去,他便解開了繩索。
「嗬……嗬……」
「想說什麼?」他俯身下來。
我看見他的臉,由下往上,仰視着。
矇矇矓矓間,回到了高中時,我趴在桌上打瞌睡。
他跑進教室,披着一身光,來到我桌旁。
他拍拍我的肩膀,我睡眼惺忪,抬頭看見他。
他笑着說:「走吧,喫飯去!」
我仰着頭,用力地喘着氣。
用最後一絲力氣,緩緩抬起胳膊,勾着他的後頸,請他近一點。
他不明所以,俯下身,順勢朝我接近。
越來越近。
而後忽然明白了什麼,他頓住了。
他輕輕地笑一聲,直起身子,從褲兜裏掏出那朵紅玫瑰,放在了我的嘴脣上。
我閉上了眼睛。
那個魔術,或許也並不複雜。
尾聲
連環殺人犯陳嶺落網後,反應極爲平靜,他向警方一一供述了他「還記得住」的罪行。換言之,也有不少記不住了。
惡劣殘忍的「3·12」殺人案、「5·24」姦殺案,以及本鎮 80 年代至 90 年代包括南郊女屍案在內的幾起無頭案,均出自他手。
喪心病狂、喪盡天良,不足以形容其所作所爲。
陳嶺第一次犯案,可追溯到 1988 年,那時他還只是個初中生。由此可見,他天生具有反社會人格。
1988 年至 2002 年的 14 年間,他在不同城市作案不下 11 餘起,均爲無差別作案。
由於具有一定的反偵察能力,作案手段具有隱蔽性,陳嶺得以逍遙法外。他沉寂了十餘年,最終於 2016 年再次犯案後落網。
我是負責賀青山被殺一案的刑警之一。本案證據確鑿,嫌疑人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包括本案在內的多起案件成功告破,即將移送審查起訴。
賀青山的遺體已經通知其父母前來認領。但是賀青山的愛人,知名畫家馮若初,我始終聯繫不上。
案子雖然已經偵破,但我認爲本案與她有一定關聯。出於個人的好奇心,我想見她一面。
沒想到,她失聯了很久,最終我是在陳嶺家中見到她的。她有這兒的備用鑰匙,事後出現在了犯罪現場。
見到她時,她正站在沖洗照片的暗房裏,仰着頭若有所思。
她本人和電視上一樣漂亮,只是精神狀態不佳。
我們攀談幾句後,她將事情原委告知我。
「我丈夫從來就不愛我,以前他對我好,只是因爲他知道,作爲一個愛我的人應該怎麼做。這麼多年,他其實一直都在模仿他。他學攝影,學魔術,帶我去看星星,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演另一個人。他對我沒有任何感情。
「去年,他患上了躁鬱症,脾氣變得非常暴躁。有一次,他偶然發現我從高中保留至今的一張星空照片,於是大發雷霆,打了我——他見不得這些有關老家和高中的舊物。
「之後他更是變本加厲,頻繁對我施暴,施暴完又道歉,如此反覆。我別無他法,只能去報警,可警察只做調解,讓他寫份保證書。但沒過多久他又發作了。」
原來這對夫妻表面上恩愛,實際是貌合神離。我很同情她的遭遇。
我嘆了一口氣:「家暴確實是需要重視的社會問題,不能簡簡單單當作家務事處理。」
她繼續說:「我在他身邊非常痛苦,離婚又離不掉。前段時間,我心情壓抑想出去散散心,就趁着我丈夫加班,回了一趟老家,沒想到卻偶遇了多年不見的故人。
「我把這些年的辛酸苦楚都講給他聽。他說他會幫我。他讓我假裝失蹤,把人引到這裏來。我丈夫有家暴前科,報警了警察肯定第一個查他,所以他不會報警的,只會隻身一人前來。這樣他們就可以單獨碰面談談心,我丈夫高中時最聽他的話……」
我問道:「難道你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嗎?」
她狀似困惑:「什麼事?」
我看着她的眼睛:「兇殺案。」
對視幾秒後,她別開了眼。
她沉默片刻,承認了:「我確實是有預感的,他會爲我殺人。我默許了這一切。
「我本以爲他是因爲愛我,聽了我的遭遇決心爲我出頭,爲我獻身。我不知道他不是第一次,他根本就是前科累累。
「那一天,我一個人來到小鎮,又跟着他回了家,我向他哭訴了一整晚,他心疼地安慰我,說他一定會幫我。我自認爲自己掌控了他,他還愛我,他什麼都願意爲我做,這讓我既愧疚,又得意。
「卻不曾想,面前坐着的已經是個殺人魔了——我竟然和一個殺人魔,孤男寡女待在一個屋子裏。現在每次回想起來,我都後怕。」
她靜靜地說完,眼神放空看向了別處。
我內心複雜地看着她。
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確實很美,還有一種藝術家獨有的氣質,像是不食人間煙火。
但我以後絕對得遠離這種女人。
我接着問:「你今天爲什麼會出現在案發現場?」
馮若初被問住了。
她慢慢低下頭,過了很久纔開口:「因爲他被捕之前,打電話給我,讓我來這裏看星空。」
「星空?」
「嗯。這是二十多年前,我們讀高中的時候,他承諾過的。」
我不明所以,還是問:「看到了嗎?」
「沒有。我不知道他說的星空是指什麼。」
我嘟囔道:「陳嶺這是打的什麼啞謎……」
——可是忽然間,我好像明白了。
這時馮若初抬起頭,我才發現,她竟已淚流滿面:
「不……他不叫陳嶺……他叫賀青山……」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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