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四歲那年進宮,要嫁的原是太子。
因太子早夭,才改嫁了新太子趙淇。
總歸沈家的女兒要當皇后,皇帝是誰倒不打緊。
趙淇厭惡我一顆權勢心,專寵嘉貴妃,將我束之高閣當擺設。
連兒子,都是因中了合歡散,才與我歡好生下的。
那一夜,他待我暴虐,不顧我的眼淚和求饒,攥住我腕子壓在枕邊,喘着粗氣獰笑:「你不是就想要太子嗎?朕不賣力些,你怎麼生太子啊?乖乖受着吧!」
只可惜我那兒子命薄,剛滿月便夭折了。
到死,也沒被封太子。
-1-
我兒的三歲冥誕,只有我一個人記得。
滿後宮張燈結綵,披紅掛綠,慶祝嘉貴妃生了兒子。
我一個人悄悄出了宮,去皇陵看望他。
青山翠柏間,小小一個墓碑。
因滿月就夭折,沒得封號,墓碑上只刻了「皇長子趙珏」五個字。
我蹲在墓前,以手撫碑,輕聲說:「在下面很孤單吧?珏兒別怕,娘很快就來陪你了。」
剛一回宮,宮女翠珠就迎上來,急道:「娘娘,都說陛下要冊封嘉貴妃的兒子做太子呢。」
怯怯地看我一眼,把到嘴邊的半句話嚥了下去。
其實不必她說出口,我也知道——
我這個皇后當不久了。
輕嘆一口氣,和顏悅色道:「鳳冠收在哪裏,取出來吧。」
鑲珠點翠的鳳冠,久不戴了,裝在奩內,已蒙了塵。
我取出來,擦拭乾淨,戴在頭上。
轉身,出了中宮,走向趙淇寢宮。
趙淇正在書房寫字,滿面笑容。
見我來,啪地扣上摺子,怫然不悅:「你來做什麼?」
明黃封面,怕是冊立太子的詔書吧。
我深吸一口氣,跪在地上。
俯首,雙手摘下鳳冠,高舉向前:「臣妾自請讓出皇后之位。」
-2-
長久的沉默。
半天,只聽見趙淇一聲冷笑:「費盡心機才當上皇后,你哪裏捨得讓位,不過是惺惺作態、以退爲進罷了!」
「喬張做致,怎麼?想史官記țũ₀一筆朕寵妾滅妻,給朕和心柔戴一頂昏君奸妃的帽子?」
我搖搖頭:「臣妾是真心實意,只願陛下放我出宮去,到皇陵長伴珏兒。」
趙淇愣了一愣。
我心裏苦笑一聲。
恐怕,他早已不記得珏兒是誰了。
也是,本就是他不想要的孩子。
趙淇終於記起來,嫌惡道:「說到底,不還是不滿朕立環兒做太子!」
環兒。
我恍惚地一笑:「環兒,嘉貴妃的兒子,纔出生三天,就已經有名字了啊。」
不似我那珏兒,連名字都是死後爲墓碑上有名才倉促取的——我取的。
我說,論輩分從玉,我兒這一生短如朝露,恰如玉環般遺憾,便以珏兒爲名吧。
珏,是有缺口的玉環。
而趙淇,爲他和嘉貴妃的兒子取名「環」。
饒是已經心如死灰,我的眼眶,也還是爲我可憐的珏兒酸了一酸。
趙淇不耐煩:「你講不講道理?珏兒已死,朕總不能把他從墳墓裏挖出來封太子。」
我耐心解釋:「臣妾沒有不滿,臣妾是真的想去守陵。」
趙淇惱羞成怒:「天子尚在人間,后妃就去皇陵,哪有這樣的規矩。」
「沈幼君,你莫不是在咒朕死?」
我抬眼看他,眼神平靜:「既如此,請陛下休妻,將臣妾貶爲庶人。」
「如此一來,不再是陛下的女人,總能以孃親的身份去給兒子守陵了吧?」
話音落地,換來長長的沉默。
許久,趙淇笑了:「既如此,朕就成全你。」
「立刻收拾包袱,午時三刻前,給朕滾出宮去!」
一隻白玉盞朝我擲過來,摔成碎片,濺起來,劃破我的臉頰,血珠子如紅珊瑚般滴落。
我將鳳冠放在地上,俯身叩頭,長謝君恩:「謝陛下成全。」
-3-
褪去腕上玉鐲,卸下鬢邊金釵,剝掉身上綺羅衣,脫去腳上金縷鞋。
我這皇后,本就擁有的不多。
如此一來,便都交割乾淨了。
翠珠邊幫我收拾邊哭:「娘娘離開皇宮可去哪兒呢?」
這皇宮,是我的婆家,亦是我的孃家。
我本是雲州節度使家的千金,從小長在邊關雲州。
十三歲那年,雲州被異族攻破。
爹孃決意死戰殉國前,將年方九歲的幼弟託付給我,命我攜幼弟偷偷出城,逃回京城,投奔做太后的姑婆。
千里逃亡,風餐露宿,曾遭遇盜匪,關鍵時刻,幸得過路之人搭救,終於到了京城。
太后憐憫我年幼失恃,便把我帶入皇宮,由她親自撫養。
可如今太后早已亡故。
連弟弟,上個月也戰死了。
如今我在世上一個親人也無,真如不繫之舟。
我替翠珠揩乾淚,笑着安慰她:「沒關係,我早已爲自己選了個極好的去處。」
-4-
正打着包袱,嘉貴妃來了。
人逢喜事,滿面紅光,一進門就趾高氣昂地指指點點:「這柱子是榆木的,我不喜歡,我要全換成楠木的。」
又說:「傢俱老舊黯淡,像個活死人墓,我要全換成新的。」
言語間,已經把自己當成了這中宮的主人。
我也不理她,只低頭收拾自己的東西。
倒是她先惱了,走過來,一個耳光甩在我臉上:「大膽,你一介庶民,見了本貴妃竟敢不跪?」
我不下跪,只捂着半邊面孔,心平氣和與她說理:「你我之間並無齟齬,我今日出得宮門去,從此再礙不了你的眼,何必咄咄逼人。」
嘉貴妃恨恨道:「並無齟齬?沈幼君,若不是你,我早已是皇后!」
也是。
我和趙淇這段姻緣,本就是錯配。
當年,太后爲我選定的夫婿,原是先太子趙潯。
可惜他薄命,十六歲就死了,我這才嫁給了新太子趙淇。
只因太后說:「我沈家的女兒,總歸是要做皇后的,至於皇上是誰,倒不打緊。」
趙淇娶我,是爲坐穩皇位,我嫁趙淇,是爲家族榮耀。
銀貨兩訖,倒也公道。
只委屈了嘉貴妃這趙淇的心頭肉,做不得皇后,只能屈居妃位。
這些年來,趙淇拼了命地彌補她。
封貴妃,寢殿豪華更勝中宮,趙淇夜夜留宿她處,連出宮也只帶她隨行。
人盡皆知,我這皇后,婚後一年,仍是完璧,不過擺設而已。
太后不滿:「得不得寵倒沒所謂,但要記住,你當皇后,爲的是生下太子!別讓你爹枉死,想想你弟弟的前程!」
是夜,趙淇突然來了中宮。
蹙着眉頭,滿目不悅,許是跟我一樣,受了太后敲打,這纔來敷衍片刻。
相對無言地進了晚膳,他便起身要走。
剛起身,腳下一個踉蹌,我伸手扶他,觸到他指尖,只覺滾燙灼人。
又見他臉色通紅,極力隱忍,便知道剛纔的飯菜裏,有人做了手腳。
不是我。
除了太后又能是誰?她設計了我們兩個。
稍一猶豫,想起太后那句「別讓你爹枉死,想想你弟弟的前程」。
我還是抱住了趙淇,將臉貼在他滾燙的後背,柔聲道:「別走。」
那一夜,我熬得艱難。
趙淇不知疲倦,如春日剛下山覓食的猛虎。
我哭着掰開他鉗在腰上的手,爬出紅綃帳,又被粗暴地拖回去。
他攥住我腕子壓在枕邊,喘着粗氣獰笑:「你不是就想要太子嗎?朕不賣力些,你怎麼生太子啊?乖乖受着吧!」
又攥着我腦後長髮,迫我扭過頭去將臉埋在軟枕間:「看見你的臉就倒胃口!」
三更時分,行兇結束,他毫不猶豫地起身,披衣離去。
留我一身青紫、滿身污穢地躺在凌亂衾枕間,怔怔望着屋頂。
那是我遲來的洞房花燭,也是一生僅此一次的牀笫之歡。
沒有歡,只有無窮無盡的羞辱和恐懼。
好在,那一夜趙淇足夠「努力」,沒多久,我就發現懷了身孕。
那時太后已病了多時,只因放心不下母家命運,才吊着一口氣不肯離去。
十個月後,見我誕下男嬰,她了了心事,含笑而終。
可她放心得太早了。
我兒命薄,纔剛滿月,還沒等到取名,就夭折了。
世間事,原來是強求不得的。
從來強求無好果。
-5-
嘉貴妃走了,我挽着包袱站在中宮大門外,等送我出宮的轎子來。
轎子沒等到,卻等到了趙淇身邊的太監。
趾高氣昂地宣旨:「陛下有命,皇宮之內,庶民不得坐轎,着罪婦沈幼君步行出宮!」
好歹夫妻一場,他連最後的體面也不願給我。
也罷。
我欠身謝恩,走向宮門。
皇后被貶爲庶人,步行離宮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全後宮。
我走在在通往宮門的中道上,兩邊站滿了來看熱鬧的宮女太監,三五成羣竊竊私語。
若無趙淇和各宮主子縱容,他們又敢如此。
或許這就是趙淇讓我步行出宮的目的,他要把被迫娶我的羞辱一股腦地扔還給我。
可是趙淇,你當初也是可以拒絕的啊。
我目不斜視,緩步徐行,終於到了宮門口。
剛要邁出去,卻被人攔住。
-6-
是徐姑姑。
攔在我面前,皮笑肉不笑:「慢着,誰知道你有沒有夾帶東西出宮,我可得好好搜一搜。」
她是嘉貴妃帶進宮的孃家人。
早年間她偷運東西出宮變賣,被發現後,受我懲治,與我結怨。
今日舉動,一爲報仇,二爲討好嘉貴妃。
她粗暴地搶過我的包袱,抖落一地零碎。
小孩兒穿的虎頭鞋、虎頭帽,肚兜、撥浪鼓……
沒什麼值錢的,都是我那短命的兒用過的舊物。
她不肯甘心,又上手扯我衣服:「誰曉得有沒有把金銀細軟穿在身上!」
衆目睽睽下,我被剝了外裳,連圍觀的太監宮女們,也有心軟的,扭過臉去不忍再看。
翠珠忍不住跑過來罵徐姑姑:「你這樣落井下石,要遭天打雷劈的!」
徐姑姑劈手就是一個耳光:「天雷打不打我且慢說,老孃先打你這個不識時務的小蹄子!」
我忙推開徐姑姑,擋在翠珠面前。
脖子裏有什麼東西晃出來,徐姑姑眼尖:「好哇,到底露出馬腳了!」
-7-
是一塊精雕細琢的玉佩,刻成八寶花模樣。
八寶花這種花,並不嬌豔,只生長在風沙粗礪之地,比如我的家鄉雲州。
說起來,這塊玉佩,還是趙淇送給我的。
是他送我的唯一一樣東西。
是在我生產之後,不知怎的,染上了心口痛的Ṫū₌毛病。
有一天,趙淇來看孩子時,恰遇上我發病。
再來時,便遞了這塊玉佩給我:「前幾日番邦來朝進貢的,說是藥玉,能醫心口痛,正合你用。」
頓了頓,補說:「又是個八寶花模樣,她也不喜歡。」
這個「她」,當然是嘉貴妃。
番邦貢品,一向是嘉貴妃優先挑選,剩下的才輪到別人。
我沒介意。
若是介意這個,我也活不到今日,早把自己氣死了。
我接過玉佩謝了恩,當即戴在脖子上。
東西是好東西,戴上後心口痛確實有所緩解。
便日夜貼心口戴着。
三年下來,早已當做了自身的一部分,反而忘了它的存在。
徐姑姑大聲嚷嚷:「這麼好的玉佩,不是夾帶是什麼?」
我心平氣和地俯首摘下玉佩,遞給她:「不要嚷了,我給你就是。」
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渾身輕鬆。
我跟這個皇宮,再沒什麼瓜葛了。
我抬腳,邁過高高的門檻,跨出沉沉的宮門。
一出宮門,初秋的陽光灑遍全身,暖洋洋的。
那一瞬間,我幾乎流淚。
真好啊,這紅牆牢籠外的驕陽。
只可惜,我沐浴不了太久了。
太醫說,我的壽歲,只剩下一個月。
一個月後,我在皇陵裏,抱着我兒冰冷的墓碑,沉沉睡去。
那天,是個極好極好的豔陽天。
-8-
再睜開眼,竟又回到了初進宮的那一天。
月正天心,清涼殿裏,正在舉辦夜宴。
我卻被趙淇堵在了迴廊處。
十六歲的趙淇攥着我的手腕,困我在窗前,笑吟吟說:「沈幼君,你裝得好一副淑女模樣,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我。」
「承認吧,昨天西市跳胡舞的漢人少年,就是你。」
這是我第一天進宮,卻不是第一次見趙淇。
我自幼長在雲州,雲州是胡漢雜居之地,民風奔放熱烈。
雲州的女兒家,也比京城閨秀更自由。
我從小奔跑在雲州的大小街巷,在軍營裏學會了騎馬ţṻₜ射箭,也在榷場裏學會了跳胡舞。
可來到京城後,太后卻說:「你是要做皇后的,哪能像個野丫頭?」
她將我安置在宮外宅院,讓宮中姑姑教我規矩,還請了女先生教我讀書撫琴。
訓練了半年,待我「脫胎換骨」,有了「未來皇后該有的樣子」,纔將我帶進宮去。
我心知,一朝踏進宮門,我將不再是雲州的沈幼君,而是太后精心打造的一尊皇后像。
於是入宮前一天,想方設法甩開教習姑姑,繞過貼身侍衛。
換了男裝,偷跑去西市,與自己的前半生作別。
西市胡漢雜居,像極了我的故鄉雲州。
那一日,正逢胡人過節,紮了花車,車上幾個少年盛裝舞蹈,滿大街巡遊,好不熱鬧。
偏趕上一個少年崴了腳,我便自告奮勇頂了他的缺。
我跳的胡舞,可比一般胡人還要好呢。
臺下人人喝彩:「哪裏來的漢人少年,跳的竟把其他胡人都比下去了!」
我一時得意,竟沒注意腳下。
一不小心,踩到裙裾,趔趄着從花車上跌落下去。
然後在此起彼伏的驚呼聲裏,被一個看花車的少年飛身接住,抱在懷中,穩穩落地。
——只是沒想到,那便是四皇子趙淇。
-9-
我望着趙淇。
與前世一模一樣的開場。
前世,我矢口否認。
趙淇卻說,知情人不止他一個,若我再抵賴,他便去西市尋那日花車的主人來與我對峙。
我心中驚慌,怕誤了太后的大計,只得承認下來。
又溫言軟語地求他放過,不要戳穿我。
趙淇一時心軟,便應了下來,只笑吟吟地、半開玩笑地威脅:「你可記住了,欠我一個人情,從此要乖乖聽話。」
也是我運氣好,不出半月,趙淇受封岐王,去了自己在江南的封地。
在江南認識了舅家表妹、江州刺史之女宋嘉敏。
也就是後來的嘉貴妃。
再與我相見,便是婚後攜宋嘉敏回京,面見聖上時。
這一世,我該怎麼辦?
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睜開眼,粲然一笑:「是又如何?」
趙淇愣住。
半天,不可思議道:「你就不怕我向太子告密,砸了你的如意算盤?」
我淡然道:「嘴長在四皇子身上,請便。幼君還要回宴上,恕不奉陪。」
-10-
回到宴席上時,一場驚鴻舞方散。
太后望向我,笑說:「幼君擅琴,今夜月色正好,不如讓幼君彈奏一曲《潯陽月》。」
我哪裏擅什麼琴。
我的琴藝,都是這半年突擊學來的,彈的指尖沁血,也只學了這一曲《潯陽月》。
蓋因這首曲子,是太子已故生母、先皇后的最愛。
投其所好而已。
先皇后出身書香門第,是死後十年猶有才名的奇女子。
太后正是以先皇后爲模子塑造我,好求太子高看我一眼。
聽到《潯陽月》三個字,太子果然有所觸動。
眼風輕瞟過來,臉上卻是不動聲色的,看不出情緒。
端的是一國儲君的氣度。
再看趙淇,一臉躍躍欲試。
八成已經想好了怎麼戳穿我。
很抱歉,要讓他失望了。
我站起身來,欠身一福:「太后謬讚,實則幼君長在邊關,是野草般的女子,於琴棋書畫都不擅長。」
「硬要彈琴,反污了諸位的耳朵。」
「倒是可以跳一段風靡雲州的胡舞,爲嘉賓助興。」
-11-
瞬間鴉雀無聲。
太后唰地鐵青了面孔。
太子垂着眼睛,白瓷酒盅半遮住面孔,看不清神色。
趙淇一臉訝異,神色中又夾雜着陰謀落空的懊惱。
皇孫貴女們互相交換眼色,神色中不乏嘲笑。
不知是誰輕輕說了句:「這種上不得檯面的東西,也好在宮中獻醜麼?」
我淡淡一笑。
上一世,我粉飾淑女金身,爲的是入太子青眼,當上太子妃,來日母儀天下,爲沈家保光榮,爲弟弟掙前程。
可重活一世,我已打定主意。
我的人生,我自己說了算,由不得別人擺佈。
這勞什子皇后,誰愛做誰做去。
既已無所求,又何必矯飾?
太子卻突然站起身。
「初聽聞雲州失陷後,節度使家千金獨自攜幼弟千里逃亡來京,我便想,這該是個怎樣的姑娘。」
「今日一見,總算合上了心中的想象。」
「小姐若跳胡舞,本宮倒有羌笛可爲小姐伴奏。」
-12-
我看着趙潯,心情複雜。
前世,我入宮,是奔着他。
但其實和他相處甚少。
除了每日在太后寢宮打的照面。
剩下的獨處,就連說話的內容,都是太后精心設計的。
其實也沒獨處上幾次。
我進宮只半年,趙潯就被派往江南賑災。
因染瘟疫,死在了江南。
我兒趙珏死後,每逢去皇陵看他,我都會路過一下趙潯的墓前,放一碟他愛的瓜果點心。
人走茶涼,他這個先太子的墓前,淒涼一如我兒。
我對他的記憶,永遠地停留在了那個十七歲少年。
感傷,卻又模糊。
-13-
趙潯吹奏起羌笛,我走到月光如水的中庭。
時隔十年,再世爲人,終於又跳起這熟悉的胡舞。
旋ṱü⁴轉如風,躍起如鹿,恍惚間彷彿又回到了久別的故鄉,看到了篝火後歡笑飲酒的爹孃。
跳着跳着,不覺淚水模糊了雙眼。
一曲舞罷,太后帶頭喝彩。
先前還鐵青的臉,此刻又滿面春風:「潯兒的羌笛和幼君的胡舞,真是渾然天成。」
又對趙潯說:「潯兒,幼君算來也是你的表妹,以後她在宮中住着,你要常往來,多照顧。」
趙潯淡淡一笑:「那是自然,不消太后吩咐。」
我欠身一福,走回席上。
餘光瞥見趙淇。
他冷着一張臉,幾乎捏碎手裏的酒杯。
-14-
夜宴之後,趙潯並沒有像承諾太后的那樣,對我「長往來,多照顧」。
或許是因爲太子事忙。
或許,那夜的羌笛,他不過是出於好心,不忍見我尷尬罷了。
再見趙潯,是在宮外。
來到京城後,我被太后接入禁宮撫養。
弟弟思安,卻因是男子,被送到了舅舅家。
我此番出宮,正是爲了看望弟弟。
沒想到,剛一出宮,就遇見了趙淇。
前世此時,他已受封岐王赴江南封地。
這一世,不知何故,封王之事未發生,他人自然也就留在了京城。
朱雀大街上狹路相逢,他坐在馬上,居高臨下。
「怎麼,又去西市跳胡舞?」
懶得搭理他。
我想繞過去,卻被他驅馬攔住去路:「原以爲你是個邊關來的半蠻子,呆頭呆腦,只曉得聽太后擺佈。倒沒想到,你比太后聰明,知應變,夠大膽。」
顯然是在諷刺我夜宴上的舉動。
以爲我是怕被他當衆戳破,才孤注一擲,另闢蹊徑博太子青眼。
無論前世今生,我在趙淇心中,都是個貪慕虛榮,爲當皇后不擇手段的女子。
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見我不應聲,趙淇警告道:「我那太子哥哥最是個難琢磨的,那晚多半是心軟,不忍見你難堪。你若當真,也是個傻瓜!」
我看着他,半天,吐出四個字。
「干卿底事。」
趙淇一愣,旋即翻身下馬,怒氣衝衝朝我走過來。
我突然害怕起來。
上一世,趙淇曾打過我。
是嘉貴妃孕中時,有一日突然腹痛不止,她身邊宮女對趙淇說,皇后曾派人送來一盞金絲燕。
趙淇不問緣由,衝到中宮,把正在禮佛的我從蒲團上拽起來就是一個耳光。
打得我栽倒在地,額頭撞上桌角。
撞得香火紛飛、瓜果滾落。
血從額角一滴滴滴下,滴落到佛經上。
是一本《地藏經》。
那一天,是我兒的四十九日斷七之祭。
趙淇將我逼到樹下,揚起手,我害怕地閉上眼睛。
可是卻沒有想象中的耳光。
只聽見冷冷語聲:「住手。」
睜開眼,太子趙潯正站在趙淇身後,攥住了他高揚起的手腕。
稍一用力,將他推開一邊。
趙潯站在我面前,將我護在身後,對趙淇道:「四弟,幼君與我兩情相悅,是你未來的嫂子和一國之母,請你對她尊重些。」
-15-
我和趙潯一前一後走在朱雀大街上。
他在前,我在後。
心裏反覆思量、
卻終究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趙潯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
教我結結實實撞了個滿懷。
他扶住我雙肩,輕輕後撤一步:「尚書府到了。」
又開玩笑道:「不請我進去坐坐?」
我正不知如何作答,卻見大門裏走出舅舅來。
舅舅一見趙潯,喜出望外:「不想太子殿下親自送幼君來,真是蓬蓽生輝!」
這下,趙潯想不進去也不行了。
舅舅留趙潯在前廳喝茶,我獨自跑去後院看弟弟。
還沒進後院門,就聽見弟弟的喊聲。
嘿嘿哈吼,稚嫩嘹亮。
進得門去,只看見弟弟正精赤着上身打木樁。
九歲大小小一個人兒,身上一塊腱子肉也無,瘦弱的可憐。
拳頭上包着的白布已在滲血,腿也直打顫,卻還是咬牙堅持。
我鼻子一酸,落下淚來。
我這幼弟思安,天生不是個武將材料,從小文靜愛讀書。
爹孃常說,我們沈家出了個讀書種子,以後怕不是要考狀元郎。
可幼弟沒當上狀元郎。
爹孃死後,我懷揣着爹寫給太后的信,攜幼弟逃亡到京城。
太后看信後,說爹在信裏懇請她好生照料我們姐弟。
讓弟弟習武從軍,將來奪回雲州,洗雪他兵敗之恥。
而我,爲保弟弟前程,重耀家族門楣,就進宮去。
後來,我姐弟二人皆如遺書所願。
可我知道,正如我不想當皇后,弟弟也不想當武將。
他戰死沙場時,懷裏還揣着一本詩集,留給千里之外的我一句悽愴的遺言——
「不能奪回雲州,終究有負爹孃阿姊」
見我來,弟弟歡呼着,雀鳥般地一頭扎進我懷裏。
伸出雙手跟我撒嬌邀功:「阿姊,我今天已經打了一個時辰木頭樁了,等我長大了,一定能幫爹收復雲州!」
我眼眶一熱,摟緊他:「不打木頭樁了,思安好好讀書,以後考個狀元郎,爹孃在地下也會歡喜的。」
該盡的責任,上一世,你我姐弟都已盡完。
這一世,自由地做自己吧。
突然聽見腳步聲窸窣。
抬起頭,看見趙潯正站在垂花門下,靜靜看着我,眼神悲憫。
-16-
次日,回宮路,朱雀大街上,我和趙潯依舊是一前一後。
我在前,他在後。
想了又想,思量了再思量。
我一咬脣,停下腳步轉過身。
又咚一聲撞在趙潯身上,結結實實撞了個滿懷。
我橫下心,開口:「太子殿下,你信不信前世今生?」
不等他回答,我一口氣將前世娓娓道來。
太后召我進宮的打算、我和他有限的相處、他江南賑災身死疫病的結局……
原以爲趙潯會當我是個瘋子。
不想,他靜靜聽完後,只是說:「世間之事無奇不有,只是,你要如何證明?」
我不假思索:「三天後,會有番邦來朝,進貢的奇珍異寶裏有一顆磕了一角的夜明珠,殿下到時就知。」
三天後,果然有番邦來。
深夜,趙潯踏着月色,攜夜明珠來清涼殿訪我。
「何故要將天機泄露於我?」
我望着夜明珠幽暗的光:「幼君不願重蹈前世覆轍。」
「何況那日夜宴,殿下有恩於我。」
「明哲保身也好,投桃報李也罷,幼君將前世之事相告,是求殿下與我合作。」
趙潯問:「合作什麼?」
我鄭重道:「我倆僞裝愛侶,做Ťů⁾戲敷衍太后。來日我幫殿下逃過死劫後,殿下放我離去,還我一生自由。」
趙潯沒有說話。
半天,問:「你就那麼不想當本宮的太子妃?」
啊?
我傻傻地看着他,不明其意。
趙潯撲哧笑:「開玩笑的。」
這一日,距離趙潯前世的死期,只剩下短短 140 天。
-17-
實際上,趙潯前世死於江南水災引發的瘟疫。
若他想逃過此劫,不去江南就是了。
可趙潯說——
「我乃一國儲君,豈能爲一己之私,坐視生靈塗炭、百姓流離?」
他想要的,不只是自己免於一死。
而是令江南百姓逃過這次水患和瘟疫。
我看着他,百感交集。
趙潯實在是一個如玉君子,假如前世他沒有死,我的命運又會是怎樣?
我軟言道:「你既有此心,我自當全力襄助。」
前世江南水災,原因複雜。
夏季暴雨超出往年,是天災,不可測,亦無法阻擋。
但官員懶政,河道不疏、堤壩不固,事後遲遲隱瞞不報,賑災欠款被貪墨,以至遍地餓殍,引發瘟疫,卻實實在在是人禍。
我憑着記憶,把前世朝廷的調查結果複述給趙潯。
誰懶政、誰貪墨、降雨自何日始、堤壩自何處潰……
趙潯詫異:「你竟記得這些。」
我沉默半晌,輕聲答:「那時,我是真想做個好皇后。」
太后擺佈我的命運,逼我當這個皇后,爲的是讓我沈家血脈不絕於皇嗣。
她只當我是個肚子。
我卻想做一個真正的人。
到底這場水災無法徹底避免,只能盡力減輕。
瘟疫也就還有爆發的可能。
前世,終結這場瘟疫的,是太醫院院判孫大人。
可現在瘟疫還未到來。
於是,太子「無奈」地將我引薦給孫大人,口吻寵溺:「我這沈家表妹,對醫術最是感興趣,孫大人若有空,不妨指教她一二。」
每日,太子上學前來太后寢宮問安,問完安就攜我出門,送我到太醫院。
等下了學,就來太醫院,跟我和孫大人一起探討。
討論的,自然都是瘟疫相關。
趙潯和我,真成了太后期待的模樣。
「常走動,多照顧」。
不出兩個月,後宮里人人都說,沈家小姐必會是未來太子妃了。
可只有我和趙潯知道,我倆不過是並肩作戰的盟友罷了。
一個月後,趙潯自請往江南巡查河道。
同行的,還有孫大人和我。
我跟太后說,我自幼長在風沙之地,想去看看江南煙雨。
這一去,和趙潯朝夕相對、風雨同舟,太后自然樂見其成。
但別人就不見得了。
比如趙淇。
出發前一日,我在後花園假山前與他狹路相逢。
他照舊陰陽怪氣:「沈小姐好手段,只是未免忒不體面,一個未出閣的女子,沒名沒分的,巴巴跟着人下江南去,嘖。」
我繞開他,丟下四個字:
「干卿底事。」
這些日子以來,每次我落單時與他偶遇,他都會冷嘲熱諷兩句。
而我,只會對他報以這四個字。
次次如此,多餘一個字也沒有。
趙淇終於着了惱。
他攥着我的腕子,把我抵到假山石,惡狠狠道:「你是木傀儡嗎,只會說這四個字!」
我冷冷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干卿底事!」
說完,狠踩他一腳,趁他呼痛不備,從他臂下鑽出,一溜煙跑掉。
我和趙潯一到江南,就着手疏浚水道、加固堤壩,調集米糧和藥材。
有天機相助,這趟江南之行,可謂圓滿。
大雨依約而至,但因早有準備,並未發生前世那樣大規模的堤潰。
水災過後,淹田有限,市場米糧充足,因此流離失所和餓死的農民數量也大減。
餓殍減少,由此引發的瘟疫威力也大大減輕。
孫大夫的時疫方子再一發放。
這場前世令江南生靈塗炭的水災,就這樣安穩度過。
離開江南前一天,我和趙潯去巡視農田。
大水已退,土地重現。
日頭晴朗,天空湛藍。
已有農民在爲下一季播種,扶着犁頭牽着牛,邊走邊唱,歌聲悠揚。
好一派海晏河清氣象。
我和趙潯站在阡陌之上,相視一笑。
然而待回到京城,才得知噩耗。
太后駕崩了。
太后死得倉促,是染病暴斃。
前世,她死在我誕下珏兒後。
可這一世,趙潯沒有死在江南。
牽一髮而動全身。
每個人的命運都被改變了。
太后下葬後,陛下召我和趙潯前去御書房,傷感道:「太后死前還惦記着你們兩個,要我務必爲你們做主。」
「你二人本就情投意合,這次江南之行又生死與共。」
「不如,就此訂立婚姻之約。」
「如何?」
-18-
御書房裏,趙潯以「太后新喪,哀慟之至,無心他事」爲由,請求陛下將我和他的事暫時擱置,改日再議。
那之後,我和趙潯好久沒再見面。
太后既死,他無需再來每日問安。
他是太子,本就課業繁忙。
江南一行,他大展拳腳,陛下青眼有加,令太子監國,他就更忙了。
更何況,我倆銀貨兩訖,交易已經終結。
他已逃過死劫。
太后已死,也不會再有人擺佈我的人生。
我終於卸下肩上重擔。
可心裏卻空落落。
就像囚犯突然被解開桎梏她的枷鎖,是該喜悅的。
卻也不免茫然。
再見到趙潯,是一個月後的某天。
清涼殿迴廊上遇見。
我禮貌而生疏地喊了聲殿下。
縱然爲他找個千般藉口,對他這月餘的疏離,還是難免生怨。
他應了一聲。
擦身而ŧū́₌過。
我背對着他走的緩慢,私有千鈞之力拖住腳步。
快走到盡頭時,終於聽見他喊我名字:「幼君。」
按捺住喜悅,繃着臉回頭看他,只見海棠樹下,迴廊拐角,杏衫少年衣袂隨風。
一時間有些恍惚。
這場景,似曾相識。
趙潯欲言又止。
最後,只微笑着說了句:「算了,回來再說。」
他要去雲州。
我爹孃戰死後,雲州落入異族之手,朝廷派兵奪回雲州,異族不甘,重又集結大軍攻打。
此刻雲州戰事正酣。
趙潯是奉皇命去督戰的。
我板着臉點點頭:「殿下一路順風。」
-19-
趙潯走後,不知怎的,我心中總是不安。
一天晚上,突然夢到他。
還是在清涼殿迴廊上遇見。
我客氣地說了聲「殿下一路順風,珍重」。
他道了聲謝。
擦身而過。
沒走出幾步,卻又聽見他喊我名字:「幼君小姐。」
回頭看他,只見海棠樹下,迴廊拐角,杏衫少年衣袂隨風,欲言又止。
最後,只微笑着說了句:「算了,回來再說。」
我冷汗淋漓地醒來。
這不是夢!
我想起來了。
是前世確鑿發生過的事情!
是趙潯下江南的前一天。
他跟我說「回來再說」。
然後就死在了江南。
我一輩子也不曾得知,他要對我說的那句話是什麼。
心緒不定地下了牀,我越想越害怕。
爲什麼同樣的場景,前後兩世,相差半年,會再次發生?
難道……
突然發現窗戶不知何時被推開條縫。
桌上放着一封信:沈幼君親啓。
字跡頗有些熟悉,卻無論如何都想ŧų²不起曾在哪裏見過。
狐疑地打開,抽出信紙。
信上內容,心驚膽戰:
太子此去雲州,有佞臣欲謀加害之,危!
我當即收拾了包袱,藉口舅家有事,連夜出宮,直奔雲州。
策馬狂奔一整夜,終於出了京。
卻在京郊被人攔住。
是趙淇。
-20-
我在河邊飲馬,洗臉。
一睜眼,看見河水裏倒映出趙淇。
冷着臉,滿眼譏誚。
「你以爲能救得了他?」
只片刻錯愕,我很快反應過來。
也是,謀害趙潯,無非是爲太子之位。
趙淇是四皇子,太子之下,數他出身高貴,聖眷最隆。
前世,趙潯死後,取而代之的,不也是趙淇?
我站起身,依舊以那四字真經奉還。
「干卿底事!」
剛要翻身上馬,卻被他一把攥住腕子拉下來,困在懷中。
趙淇咬牙切齒。
「怎麼,假戲真做,你這無心之人也生出顆真心來了?」
一隻手捏住我下巴:「裝什麼有情有義,你所圖的無非是當皇后,他死了,當我的也一樣!」
趙淇是何時對我起了意?
明明前世他那樣厭惡我。
我震驚不已,一時間竟忘記掙扎。
直到被他強吻,才反應過來,反手一個耳光,一腳踹開他,朝馬跑去。
卻被他拽住腳踝,掀翻在地。
他將我按在河灘上,粗暴地撕扯我的衣裳:「你想逃到哪裏去?你就算死了,我也能追你到來世!」
原來如此。
我冷靜下來,問:「你是何時?」
你是……重生在何時?
或者說,何時想起的前世?
趙淇愣住了。
半天,說:「一開始,只是每逢見到你和太子談笑風生,便覺得心中不快,直到那天,看見你和他在清涼殿迴廊上交談,前世之事,就全都湧進了腦海。」
我長嘆一口氣。
溫和道:「既已想起前世,知道你我之間彼此憎恨,又何必重蹈覆轍?」
趙淇卻直直望着我,紅了眼眶:「可是我對你,並非只有憎恨。」
「幼君,自前世初見起,我就一直愛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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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愛着你,故而怨恨你。」
「恨你嫁給我,圖的不是我這個人,而是皇后這個位子。」
「望着你時,我總忍不住想,我那神采飛揚的胡舞少年去哪裏了?要怎樣才能再見到她?可我越是想見她,就越見到一個無心的空殼。」
「你自請出宮那日,我負氣地想,走就走,我要一個空殼做什麼呢?」
「可直到你死的那天,我才知道,哪怕只有一個空殼也是好的。」
他期期艾艾地伸出手,撫上我的臉。
「幼君,讓我們重新開始。」
「給我個機會。」
「你要什麼我都給,皇后寶座,無上榮寵。」
「哪怕你心中對我半分愛慕也無,求求你,留在我身邊。」
事到如今,歷經兩世。
在他心裏,我依舊是那個愛慕虛榮的女子。
多麼可笑。
我忍不住輕輕一笑:「可是趙淇,我並不是個無心的空殼。」
「上一世,我是愛過你的。」
「就從西市初見,跌落你懷中,與你四目相對的那一刻起。」
-22-
我望着湛藍的天空,將前世那些不曾向人訴說的心事和祕密,娓娓道來。
「你道爲何我進宮不久,你就被封王,遣離京城?」
「只因我偷偷畫你肖像,被太后看見,她怕我耽於私情,毀了大計。」
「這才攛掇陛下,將你封王離京,好讓我斷了念想。」
還記得,前世趙淇離京那一日。
我站在城牆上目送,一直到車隊消失在天邊,再也看不見。
回宮後,流着淚,把那些趙淇的畫像都燒成了灰。
「本來已經認了命,沒想到,趙潯早夭,反又促成了你我。」
「你我大婚那日,我真的很高興。」
「獨個兒坐在洞房裏等你來,心裏一遍遍默唸着蓋頭掀開後要對你說的話。」
「想對你說,趙淇,我心悅你已久,趙淇,兜兜轉轉還是你,趙淇,我們好好過完這一世吧……」
「可是,那一夜你沒有來。」
「你去找了嘉貴妃。」
「我坐到半夜,自己給自己掀了蓋頭,獨自喝了合巹酒,睜着眼睛看喜燭紅淚流盡,蠟炬成灰,直到天明。」
「整整一年,你都沒有來,直到孕育珏兒的那一夜。」
一夜暴虐,令我徹底死了心。
我靜靜地說着,彷彿在說別人的故事。
曾經痛徹心扉的往事,寂滅過後,杳如雲煙。
聽到珏兒,趙淇捂着臉,落下淚來。
:「你記恨我薄待珏兒,到死都沒給他取名,可你不知道,他在世的那一個月,每夜我都歡喜得睡不着,翻遍了四書五經,想爲他取一個好名字,卻覺得哪個字都配不上他。
「他去世那天,我剛想好了名字。」
「珺,從玉,又暗含了你的名字。」
我長嘆一口氣。
事到如今,一切都已沒了意義。
十指抵住趙淇心口,緩緩將他推開。
「趙淇,你我心知肚明,不可能從頭再來。」
「所謂前世,就當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吧。」
「現在大夢已醒,就將它拋在腦後。」
「Ţũ⁺莫再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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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晝夜不停,快馬加鞭,連跑死三匹駿馬。
終於來到雲州城下。
卻見城牆之上,巡邏衛兵,個個臂縛白布。
難道終究晚了一步?
急火攻心,整個人從馬背上跌落下來,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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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睜開眼時,看到的卻是趙潯疲憊的笑臉。
我尖叫一聲撲進他懷裏,死死摟住他脖子。
半晌,才聽見他顫抖的沙啞嗓音:「傻瓜,你來做什麼。」
我一把揪住他衣襟:
「你是我從閻王手裏搶回來的男人。」
「誰也別想再把你從我手中奪走!」
趙潯不可思議地看着我。
突然捧住我的臉,惡狠狠地吻上來:「這下可是你自投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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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關之地,飛沙走石。
可當晴天時,夜晚星空卻璀璨澄明。
我和趙潯依偎在城牆上,一起看這闊別多年的故鄉星夜。
目光落在趙潯頸上,看見自己留下的模糊牙印,不覺臉一紅。
趙潯挑眉一笑:「做都做了,害羞什麼?」
我惱怒地捶他一拳,轉移話題:「趙潯,你對我,是從何時開始?」
趙潯伸長手臂將我攬入懷中:「我若說,是從前世呢?」
我驚了:「你也?」
趙潯含笑看着我:「是,清涼殿夜宴那日,已經是。」
原來這一年,不是我在陪他做戲。
是他在陪我做戲。
「你可還記得,前世你從雲州逃亡京城路上曾遇到強盜?」
是有此事。
我和弟弟遇到強盜,關鍵時刻,幸而一隊車馬路過,馬車前帶刀的護衛出手相救,打跑了強盜。
隔着轎簾,我向馬車裏的主人道了謝。
但牢記着爹孃「不可輕信外人,直奔京城」的叮嚀。
婉拒了他捎帶我姐弟一程的度議。
趙潯怎會知道?
我睜大了眼:「那商人就是你?」
趙潯點點頭。
「後來清涼殿夜宴初見,我看着眼前撫琴的女子,怎麼也不能和那日小豹子般機敏剛強的姑娘對起來。」
「想着,你定有自己的苦衷。」
「便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我百感交集。
原來趙潯也和趙淇一樣,知道我是在僞裝。
趙淇因此誤我恨我,可趙潯卻諒我憐我。
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問趙潯:「前世下江南前,你想對我說的話是什麼?」
趙潯滿眼柔情。
「幼君,我心悅你已久,也知你僞裝的辛苦。」
「你可願卸下僞裝,與我坦誠相對,攜手白頭?」
我心砰砰直跳:「那今生來雲州前,你想對我說的話又是什麼?」
趙潯眼神越發溫柔。
「幼君,我心悅你已久,卻也知你已被宮牆困了一世,渴望自由。」
「若你也對我有意,可願放下前世執念,與我攜手白頭?」
我撲上去,將他撲倒在地。
眼淚撲簌簌,珍珠般地落了他一臉:「我願意我願意我願意!」
-26-
企圖暗殺趙潯的刺客早已被揪出。
「我不是傻瓜,細思起來,前世在江南染瘟疫,就有不少疑點。」
他一直在提防,料想敵人不會放過雲州這個大好機會。
果然讓他猜中。
那刺客今就綁在衙門裏,只待返京後交刑部細加審問,供出幕後主使。
趙潯苦笑:「只要能回得去京城。」
我黯然。
雲州這一戰,打得艱難。
我方損兵折將甚多。
士兵們戴孝,不是爲趙潯,是爲連日來犧牲的將士們。
敵人卻攻勢不減。
趙潯嘆氣:「你不該來的。」
我雙手捧住他臉:「若命中註定我該死在雲州,至少身邊有你相伴。」
「你我既情投意合,就該生死與共。」
趙潯輕輕握住我手腕,俯身吻上:「好,那就生死與共。」
-27-
三天之後,異族再次集結大軍攻城。
而云州城內,已近彈盡糧絕。
我以爲自己會第二次看到雲州的陷落。
然而,沒有。
關鍵時刻,援兵抵達。
而帶頭的將軍,是趙淇。
-28-
援兵抵達後,將士們士氣大振。
竟一鼓作氣,將敵人擊退。
鏖戰兩月後,異族終因糧草不濟而退兵,旋即派出使者,商討和平。
停戰那日,我站在雲州城牆上落下淚來。
距離爹孃戰死,我攜幼弟出城,馬背之上倉皇回望故鄉的那個清晨。
已經過去了一生一世。
趙潯握住我的手:「幼君,我們回京城。」
-29-
那暗殺趙潯的刺客,沒能活着回到京城。
他悄悄地死在了回京前一天。
那天半夜,我看見一個人影悄悄從關押刺客的柴房裏走出來。
月光之下,眉目分明。
是趙潯。
我的心上人趙潯啊。
他的心,如明鏡般透徹,亦如秋水般悲憫。
-30-
回到京城後,趙潯奏請陛下,爲我和他賜婚。
就這樣,我成了東宮太子妃。
後來陛下駕崩,趙潯繼位。
再世爲人,我還是成了皇后。
或許如太后所說,我生來就是要做皇后的。
只是這一次,皇帝是對的人。
-31-
而趙淇。
就在我和趙潯大婚前夜,他在國寺剃度出家。
或許,是感念趙潯的寬恕。
或許,早在率領援軍奔赴雲州時,他就已放下了不臣之心。
然而樹欲靜風不止。
爲了令那些支持他奪嫡的勢力徹底死心,唯有放下紅塵、皈依佛門。
我和趙潯的婚禮,他亦沒有參加。
只命人送來了賀禮。
是一塊雕琢成八寶花樣式的藥玉。
-32-
當上皇后的第二年,我見到了宋嘉敏。
她進宮來,是爲給七公主做秉筆尚書。
七公主宮中,我與她擦肩而過,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轉身喊住她:「宋姑娘,那日的告密信,是否出自你手?」
難怪總覺得字跡眼熟,原來是前世故人。
宋嘉敏停下腳步,回過頭,微微一點。
旋即走開,沒有再多說一句話。
我站在原地,想了又想。
爲何宋嘉敏會知道趙淇謀反之事?
她又爲什麼要向我告密?
若謀反之事被戳破,趙淇必身敗名裂。
明明上一世,宋嘉敏那麼愛趙淇。
我、趙潯、趙淇都是重生而來,那麼宋嘉敏呢?
想來想去,終究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天色將夜,趙潯從前朝回來,見我發呆,將大氅披上我身:「在想什麼?」
我突然釋然。
前塵往事俱已化作煙雲,此刻,我所愛之人就在身邊,有什麼好想的?
一世春光有限身,不如憐取眼前人。
番外:有女嘉敏。
七公主宮中,重遇沈幼君時,宋嘉敏一眼就看見了她腰間那塊八寶花葯玉。
一瞬間,前塵往事撲面而來。
她還記得,上一世,徐姑姑就是因這塊玉而死。
那一天,皇陵傳來了廢后沈幼君的死訊。
趙淇的鞭子雨點般抽在徐姑姑身上,任自己如何求情,都不肯停手。
趙淇抽得紅了眼:「你怎麼敢搶她的玉,你怎麼敢!」
宋嘉敏突然想起,自己也曾向趙淇討過這塊玉的。
那時, 這塊玉放在一堆番邦貢品裏,還不是如今模樣。
對自己的要求, 趙淇一向要一奉十,可那次卻沒有答應。
他只是說, 不值錢的東西,等來日再尋塊好的給她。
轉頭,命司珍坊雕琢成了八寶花模樣, 送給了皇后沈幼君。
直到徐姑姑化作一灘不再抽搐的血肉,趙淇才終於扔下鞭子。
踉蹌着跌坐在地上, 發出野獸般的嚎哭:「你還我的沈幼君。」
望着握着藥玉嚎啕大哭的趙淇,宋嘉敏爲自己編制了半世的迷夢,也終於在這一天破碎。
她終於明白了。
趙淇恨沈幼君。
但趙淇也愛沈幼君。
很愛, 很愛。
沈幼君死後三年,趙淇也死了。
一直到他死,也沒有再冊封皇后。
他死後,宋嘉敏扶幼子登基, 以皇太后、太皇太后的身份,活到八十歲壽終正寢。
她死時,身邊親人兒孫滿堂,宮娥太監垂淚。
人人都道,太皇太后好福氣的一生。
她卻想, 若能再活一世, 只願不再與趙淇相逢。
睜開眼, 竟真回到了江南初遇趙淇的那一年。
或許是上蒼聽到了她的許願, 這一世, 趙淇沒有來江南。
不僅趙淇沒來江南,太子趙潯也沒有像前世那樣, 死在這一年的江南。
宋嘉敏暗自慶幸了許久。
直到有一天, 父親突然帶她進了京城,說是去訪親。
在京城,終究還是見到了趙淇,她的皇子表哥。
當父親問起宋嘉敏和可心悅表哥時,宋嘉敏當即說不。
原以爲, 父親深愛自己, 會就此作罷。
可沒想到,父親勃然大怒:「婚姻大事, 父母之言, 媒妁之命, 哪裏由得你自己做主!」
宋嘉敏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 不僅趙淇的愛是自己的幻夢, 連父親的愛, 也是一樣。
在父親心中, 自己終究不過是個奪權的工具罷了。
一如太后心中的沈幼君。
原來,我和沈幼君是一樣的。
一樣的可憐。
所以,當偷聽到父親與趙淇篡位奪嫡的密謀後。
宋嘉敏毫不猶豫地給沈幼君寫了告密信。
好在, 沈幼君也沒有辜負她的期待。
當沈幼君問出那句「那日的告密信是否出自你手?」時。
宋嘉敏便知,面前的沈幼君,也曾活過一世。
真好啊,我們都重活一世。
我們都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宋嘉敏衝着沈幼君微微點頭, 然後轉身走開。
前塵如夢不須記,惜取今朝眼前春。
願你我二人,都能圓滿度過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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