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長安

簪花宴上,東宮太子和齊國公世子同時向我遞了桃花枝。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這是求娶的意思。
父母喜不自勝,兩位都是乘龍佳婿,嫁給誰都是我的福氣。
更何況他們兩位都對我一往情深,京城盡人皆知。
再三思慮後,父親打算將我託付東宮。
卻不料太子卻笑道:「孤不過看着花枝輕浮,隨手遞出。」
父親只能允了齊國公世子齊宿,卻不料對方也是哂笑,「本世子早有婚約。」
原來這只是他們酒醉後的一場玩笑,卻就此葬送我的終身。
我從人人羨慕的陸家小姐,成了人人恥笑的棄婦。
於是我翻身上馬,直接奔赴西疆,一去就是三十年。
二十年後我再回京,站在已成了皇帝的姬琮面前,看着齊宿,感謝他們的不娶之恩。

-1-
簪花宴是京城的年輕貴族女子最重要的一場宴會。
它決定了你能找到怎樣的夫婿,決定了女子此後半輩子的人生。
於是我也準備盛裝前往。
小妹在我的房間裏撒嬌撒癡,「阿姐最美了!無論誰都會拜倒在阿姐的石榴裙下的!」
我嗔她,「別胡說。」
她宛如牛皮糖一樣賴在我懷裏,「阿姐不要嫁出去嘛,多陪芯芯好不好?」
母親半惱半愛地戳她額頭,「童言無忌!你阿姐嫁了好人家,你以後纔有好出路呢!少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我面上帶着適宜的羞澀微笑,「阿孃,不要緊。」眼角卻看向我那柄方天畫戟。
自及笄之後,我就再也沒有摸過它。
心中也不是沒有遺憾,但是看着父母滿意的笑容,我便也只能按下。
我並沒有料到,龍姿鳳採的太子和桀驁不馴的世子同時遞出了桃花枝。
我受寵若驚,在衆人羨慕的目光中,我收下了兩枝桃花。
回到家裏,母親臉上喜憂半摻,「兩個都是好的,卻怎麼能這麼巧呢!」
太子姬琮是皇后娘娘的嫡出長子,自小聰明敏銳,而皇后娘娘嫡親兄弟的孩子,齊國公世子齊予,也是皇帝陛下喜愛的小輩,如今領着禁衛軍。
兩人都出身顯赫,一表人才,太子俊秀,世子英挺,都是京城待字閨中的貴女心嚮往之的模範夫婿。
今日簪花宴還沒結束,東宮和齊國公府都已經向我遞上帖子,一個邀我去遊湖,一個約我賞花。
我從未和男子以結親爲前提相處,太子姬琮生性高傲,卻對我格外溫柔,他寫得一手好文章,在詩詞上造詣頗深。
世子齊宿桀驁不羈,總有時興的玩意兒逗我開心,一來一往,我們的距離也拉近不少。
我不是不動心的。
但比起齊宿,我更爲太子的文采傾倒。
於是父親親自拜會東宮,希望將我託付,卻不料太子哂笑,「不過一個簪花宴,孤也只是一時興起。」
父親反應過來後,幾乎就要破口大罵,終身大事豈能一時興起?這分明是嫌棄我。
但對方畢竟是太子,他只能生生忍下這口氣,轉身去向齊國公府。
卻不料齊國公門都沒開,只說世子早有婚約。
原本父親就是外放二十年纔回京的邊地官員,在京城無根無基。
一夜之間,我們陸家成了京城最大的笑話。
我匆忙跑到世子與我常見面的酒樓,還未推開他專屬的包間,就聽見他和太子的調笑。
「這一局是我輸了。唉,究竟女子淺薄,我對她這麼好,她卻只盼着嫁入東宮。」齊宿懶洋洋地抱怨。
「一個邊地長大的粗俗女子,喜歡的詩詞也俗氣,若不是那日喝醉了答應你,孤也不會陪她演了這麼久。」
太子溫和的聲音猶如惡鬼。
「這一場賭局,終究是孤贏了。那一幅晚秋落霞圖也歸孤了。」
原來我只值一幅圖。
原來我的終身大事只是他們興起的一場遊戲。
「大小姐,不好了!」家裏的侍從慌慌張張地衝上來,「夫人她上吊自盡了!」

-2-
我轉身便跑。
我縱身上馬,瘋了一樣往家裏狂奔,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後的門開了,姬琮和Ŧû₈齊宿臉上的表情有多麼精彩。
阿孃,你可千萬別做傻事!
府里正一片哭聲。
我白着臉跌跌撞撞地衝了進去,幸好!幸好!
母親已然被救了下來,正在地上放聲大哭,「讓我去死!說不準老天有眼,能重回當初回京之時,再不讓我兒受此屈辱,我不如死了算了!」
小妹已然嚇呆,只顧着哭。
阿爹也癱坐一邊,面上青青白白,極其難看。
我們一家人,竟然被欺負成了這樣。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緩步走到母親身邊,蹲了下來。
「母親是覺得,若能一死了之,便能如畫本子一般,從頭再來一次?」
她羞愧地捂住臉,絕望道,「神佛在天,若他們看到我們無端被辱——」
「母親,人人都有不忿之事,人人都想求一次重來,神佛可曾應過誰?不專注眼下力求脫困,反而將希望寄託在來生,不過是懦弱之人自我安慰罷了!就算我重來,能躲過這一劫,可知後面還有沒有別的劫數?
「妄言來生最縹緲,不如先活盡這一生。」
關關難過關關過,我陸遠兮絕不輕而易舉被打敗。
我抬頭看向父親,鎮定道,「父親是憑着駐守邊疆數十年換回的京官,女兒一事鬧得再大也不過是後宅之事,父親萬萬不可亂了陣腳。」
父親漸漸鎮定下來,「是,只是委屈你——」他再也說不下去。
母親仍舊抽泣,「可你的名聲——今後可怎麼辦呢?還有芯芯——」
如今我已經聲名盡毀,京城不會再有願ŧū₀意娶我的好人家。
就連我十歲的小妹也會被我拖累。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現在就入宮。」
母親愣了,「入宮?」
我沉下聲,「自然是拜見皇后娘娘,求一個公道。」
她依然絕望,「可皇后娘娘又憑什麼見你呢?」
我掏出一枚玉佩,幸好我有一個好老師。
「就憑這個。」

-3-
我的老師是大長公主,當今陛下的親妹妹,如今駐西疆大軍的首領。
「你怎麼會有這枚玉佩?」皇后擰着眉看向站在下首的我。
不出我所料,她原本想對我避而不見,卻不料我直接將玉佩送給了皇帝身邊的公公。
皇帝很是欣喜,令我先去拜見皇后,再來慢慢分說。
君令一下,皇后也不得不將我迎入宮中。
巧得很,齊國公夫人也在這裏。
皇后皺了皺眉,「你有什麼事?」
我躬身,「娘娘可知道,太子殿下和齊國公世子在簪花宴上,同時向臣女遞出了桃花枝,按照我朝習俗,遞出桃枝便有求娶之意,娘娘可知?」
皇后輕咳一聲,「是嗎,本宮卻不知這樣的習俗,若彩,你呢?」
齊國公夫人冷笑,「臣妾也不知。」
好一個不知!
我淡淡一笑,「參加宴會那日,便有宮內的嬤嬤來諄諄囑咐,皇后娘娘爲中宮之主,真的不知嗎?」
皇后低頭喝茶,「不過是一些玩笑之語,陸姑娘不必當真。」
我點點頭,「既然如此,我這便將娘娘的態度告知京中有女兒的人家。」
「放肆!」齊國公夫人怒喝,「你區區一個四品官的女兒,敢妄想嫁入東宮?」
我冷冷地看着她,「臣女不敢有此妄想,只求如貴府大小姐一般好運。」
每一年的簪花宴都會促成無數佳偶,就連齊國公府的大小姐也是其中一員。
眼見齊國公夫人說不出話,皇后臉色一沉,「膽大包天!敢跑來我面前大放厥詞,你別以爲這裏是邊地,任由你撒野!」
皇后冷笑,「不就是想嫁入東宮嗎?正好,琮兒身邊還缺了一個洗腳婢。」
我難以置信地看着她,洗腳婢是罪奴出身,我一個清白的官家小姐,這分明是羞辱。
眼見我惱恨,皇后臉色露出滿意的笑,「來人!這就傳本宮懿旨——」
「皇妹的玉佩在哪?送玉佩的人呢?」
我的心一鬆,看着皇上快步走了進來。
我跪下朗聲道,「陛下,臣女陸家遠兮,替大長公主問陛下安,願陛下萬壽無疆,福樂安康!」
皇帝接過玉佩,沒注意到皇后難看的神色,臉上露出懷念之情,「這是朕在送她出征時,親手給她繫上的——」
他看向我,「她怎會把玉佩給你?」
我深吸一口氣,正準備開口。
「父皇!」
姬琮走入殿內,匆忙行禮,身後還跟着沉着臉的齊宿。
「這件事情都是兒臣的錯,陸小姐誤以爲兒臣對她有情,在兒臣婉拒後卻不死心——」
他原本溫柔可親的假象已然消失,眉間露出厭煩和不屑。
「是啊,舅父,在下也可做證。」齊宿冷冰冰地看着我,「這陸小姐是失心瘋了!爲了嫁入東宮,竟然一點體面都不顧了,成何體統——」
我恍若未聞,直接打斷了他們的話,走上前去,向皇帝躬身,「臣女不才,在西疆時蒙大長公主傳授兵法和戟術,忝居大長公主親傳弟子之位。」

-4-
「——原來如此。」皇帝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後,看了看我,終究還是嘆了口氣。
「罷了,這件事是孩子們胡鬧,朕替你做主,就嫁入東宮,做個太子良娣,也不算辱沒你——」
太子臉色難看,但沒有拒絕。
「陛下,臣女今日不是爲了此事來的。」我不得不跪下,「臣女另有所求!」
皇上皺眉,「莫非你喜歡的是齊宿?」
我無視了齊宿陰沉的臉,「陛下,臣女是想求您准許臣女參加本朝的武狀元選拔。」
「胡鬧!」令我驚訝的是,不僅皇帝,連姬琮和齊宿也出聲制止。
「夠了!孤答應你讓你嫁入東宮。」姬琮表情忍耐,咬牙切齒,「別再丟人現眼了!」
「你一個女子,學了點花拳繡腿,還真以爲自己能打得過誰了?」齊宿也是一臉嘲諷,「我勸你見好就收,以你的家世,能封良悌已經是天恩浩蕩了!」
我仍舊跪在地上,「陛下,大長公主親授臣女騎術,您不相信臣女,也該相信公主!若我不能撐到最後,臣女甘願受罰!」
皇帝看了看我,還是應允了。
「朕也很久沒見到皇妹了,你可別丟了皇妹的臉!」
我謝恩,「是!」
姬琮和齊宿的臉色黑得能滴出水,但當着皇上的面,他們也無法再反駁。
比試那日,我換上久違的騎裝,拎着我的畫戟,遙指向馬場上的對手。
方天畫戟很沉,但握在手上的重量讓我感到安心。
對手是個年輕郎君,他正嘻嘻哈哈地看着我,「小娘子,待會可別哭啊!太子殿下不要你了,我要啊!」
看臺上,姬琮也陪着皇帝來了。
我一言不發,拍馬迎上。
西疆不比京城,我生在那兒,在還沒學會跑步的時候,就已經學會騎馬了。
西疆的狂風中,我能聞到家的味道。
京城很大很繁華,母親也竭力想將我塑造成淑女的模樣。
但——
我靈活轉身,從馬肚子下蕩過,輕而易舉繞到了對方身後,揮戟便刺。
我終究不是京城嬌滴滴的鮮花。
對方痛叫一聲,滾下馬來。
他灰頭土臉地看着我,驚疑不定,似乎還沒弄清楚自己怎麼就被擊落。
「陸遠兮勝!」
我終於笑了出來,「三歲小兒都能比你堅持更久。」
我興致勃勃地看向我第二個對手。
原本低沉的心緒已經完全被勝利的喜悅沖刷得一乾二淨。
自然也就沒注意到,姬琮的眼光牢牢鎖在了我身上。

-5-
迎戰第五個對手的時候,我發現有些不對。
這個人的動作太眼熟了。
這是西疆來犯的匈奴常用的作戰姿態,常在邊疆行走的人,一眼就能辨認出是匈奴還是自己人。
ŧū₉
可這裏是京城。
對方熟練地匍匐在馬背上。
這是隻有習慣於騎馬狂奔的人才會在馬背上保持的姿態。
不知不覺,我們已經太過靠近看臺。
對方用的是一把弓箭,此刻,他正一手搭在弓上,另一隻手摸向箭筒。
搭弓射箭,一氣呵成,然而,目標卻不是我。
那原本應該已經去掉箭頭的鈍箭,此刻的箭尖卻閃過一絲淬毒的寒光。
「當心!」
我猛地拉緊繮繩,胯下馬匹嘶鳴一聲,前半身抬起——
我借力在馬背上輕盈一躍,一隻手向那奸細射出手裏劍,另一隻手攔住了那射向看臺的毒箭。
「陛下小心!」
我砍掉箭頭,卻仍舊不能阻止它進行的速度。
不得已,我閃身到姬琮面前,在他驚愕的眼神里,用自己的手臂擋住了箭身。
我敏捷地落地,待看清那人已經被我手裏劍封住了穴道動彈不得,纔回過頭,沒顧上自己流血的手臂,「陛下可好?恕臣女救駕來遲!」
皇帝很快鎮定下來,讚賞地看着我,「你還遲,越發襯得朕身邊的人是蠢貨了!不愧是皇妹教出的弟子!有勇有謀!」
我隨口道,「太子殿下也可好?」
姬琮這才反應過來,他眼神猶疑,語調裏也是不解,「你——爲何捨身救孤?」
我奇道,「殿下貴爲太子,臣女怎能不救?太子放心,臣女絕不會挾恩圖報。」
姬琮沉默一會,突然反應過來,「你——受傷了?」
我無奈道,「一點小傷罷了。」
他皺眉,就要伸手拉我,「都流血了。」
我後退一步道,「多謝太子殿下關心,只要陛下和太子無事,臣女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他臉上不知怎麼,愈發煩躁陰沉,「快傳太醫,你隨孤回宮——」
我不動聲色地拉開我和他之間的距離,「君臣有別,臣女會自行包紮。」
他皺眉,「你——」
我打斷他,「我還有下一場比試未完成,告辭。」
我扭頭便走,沒注意姬琮僵在了原處,眼神複雜。

-6-
我終究沒完成比賽,行刺是件大事,皇帝在宮裏大發雷霆,又召了我前去。
我還未換下騎裝,但又不敢耽擱,只能先行前往。
我規矩地入殿行禮,這才抬頭,卻發現齊宿正單膝跪在一邊,垂頭聽着責罰。
有刺客差點近了陛下的身,他這個禁軍統領首當其衝。
如今只是跪在這裏被罵,已是皇帝格外寬容了。
「——審出什麼來了?」皇帝惱怒地問道。
「回稟陛下。」齊宿聲音艱難,「他口中藏有毒丹,爲了審問才解開他的穴道,不料他咬破毒丹,畏罪自盡了。」
「大膽!」皇帝臉色愈發陰沉,「什麼都沒問出來,齊宿,你越發得用了!」
齊宿不敢出聲,只是重重叩首。
殿內的氣氛很是沉重,我沒忍住,「陛下,這也不全是齊首領的錯。」
齊宿猛地側頭看我,彷彿才發現我在場似的。
我硬着頭皮道,「此人的騎馬舉止皆是邊地風俗,可聽他說話卻是完全的漢人腔調,可見是經過長期的調教,用心之險惡,非常人能辨識。
「且這刺客是報名參與的比試,背景之詳盡,連禮部卻沒有發現,可見對方準備之周密。臣女懷疑是西疆的敵國暗地裏訓練了大量此類刺客。他們來勢洶洶,齊統領一人又怎能萬事周全?」
齊宿的表情從震驚變成感激,又立刻變成羞窘,他眼光復雜,牢牢鎖在我身上,幾次想要開口,卻也知道此時不是他說話的時機。
皇帝陷入沉思,我跪下,「陛下,臣女願爲陛下分憂,前往西疆徹查此事。」
齊宿震驚地看着我,脫口而出,「你一個女孩子家家——」
皇帝冷冷地打斷齊宿,「今日若沒有遠兮,那刺客只怕要得手。」
齊宿趕緊跪地垂頭,「微臣知錯。」
我再接再厲,「臣女長於西疆,熟悉當地風俗,定能找出幕後真兇!」
皇帝看看我又看看齊宿,「可你的終身大事——」
我朗聲,「家國大事在前,兒女私情豈敢污聖聽?臣女先是陛下的臣,纔是陸家的女兒。」
陛下大笑,「好個陸家女兒,朕記得,你父親也是邊地回來的?」
我趕緊磕頭,「是!家父駐守邊地二十餘載,如今得陛下憐憫回京,臣女願終身不嫁,爲陛下駐守西疆。!」
皇帝滿意地點點頭,「好,好,那這件事就交給你了。」
齊宿的目光有震驚、有不解,等我們都退出殿內後,他一把拽住了我。
「你瘋了?你知不知道這有多危險?」
我扯開自己的手臂,拍了拍被他碰過的地方,冷笑,「你還是先管好自己吧,因爲失職被陛下罵的人可不是我。」
他臉色漲得通紅,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我不耐煩,「你說女子淺薄,我還說男子眼瞎呢,連虛情假意都看不出。」
他一臉紅到脖子,「那Ťũ³一日我只是隨口胡說——」
我懶得再聽,轉頭而去,「告辭。」

-7-
當日,皇帝便下旨升了父親的官,給我的則是一封密令和密信,讓我以最快的速度通行二十四郡,直達西疆,密信則是交給大長公主的。
一夜之間,京城裏對我們一家的評價便轉了口風,在皇帝陛下的青眼有加下,我之前被退了兩次婚的恥辱便也不算得什麼了。
母親已然恢復了許多,今日她帖子接得手軟,從前不與我們來往的顯貴人家突然間平易近人起來,接連邀請她去做客。
起碼芯芯將來的婚事再不必擔心,但是我仍然是她心頭大患。
「好不容易從西疆回來,如今又要回去。」她憂心忡忡。
我安慰她,「有長公主在呢,無人可欺辱我的。」
她閉口不語,只努力不讓自己的不滿寫在臉上。
而我忙着收拾行裝,在京城裏四處奔忙,冷不防在市集撞上了齊宿。
他看着我手上的包裹,「你真的要去啊?」
我懶得理他,低頭細細查看我訂製的匕首,待檢查完畢,如約付了銀錢給老闆。
他繼續絮叨,「我其實那日真的是隨口一說,我不是說你淺薄——」
他好像醞釀很久了,連炮珠一樣說道,「因爲你選擇了姬琮,所以我覺得——」
「你說夠了沒有?」我冷冷地道,「事情過去這麼多天,你可曾跟我說過一句抱歉嗎?」
他愣住了,隨即急道,「對不住,我——」
我冷笑,「如果我沒有得陛下青眼,沒有大長公主做我的靠山,你可會道歉?」
他訕訕地撓頭,「我們那個時候以爲你們家纔來京城——」
「覺得我們家沒什麼根基,我又是邊地長大的女子,所以便可隨意欺凌,是嗎?」
我面無表情幫他說完,他又匆忙打斷我,「可是你昨日在陛下面前替我說話,我聽說你還在比試裏連贏五人,我便覺得,你好像跟我想象的那個陸遠兮不一樣。」
他臉色漲紅,「若是你一早便說你是這樣的,或許我們就——」
我實在不耐煩跟他拉扯,「我還有事,再見。」
轉身便想走,卻不料一片玉色的衣角從我眼前晃過,是姬琮。
他皺着眉頭,然而卻是對着齊宿,「你二人怎麼一同在此?」
我虛虛行禮,「太子萬安,臣女這就離開了。」
可姬琮卻追了上來,「聽說你要去西疆?」
我敷衍道,「殿下果Ṭû⁰然消息靈通。」
他一臉不贊同,「等過幾天父皇心情好些,我替你求求情——」
我不勝其煩,「此事與殿下無關,是臣女自願前往。」
他脫口而出,「誰會願意離開京城去那窮陬僻壤呢?」
我停下了腳步,轉身看向他,「殿下,您的親姑姑,大長公主,在那已經二十餘載了,沒有她在那兒守着邊地,京城何來繁榮?臣女於詩詞一道入不了您的眼,但是知恩圖報這樣的道理,臣女還是懂的。」
我後退一步,躬身行禮,「臣女還有別的事,請殿下不要再跟着了。」

-8-
事後回想,我只覺得男人實在是奇怪。
拒婚的人是他們,巴巴地硬要與我一同趕赴西疆的也是他們。
姬琮說父皇要他多歷練,齊宿則表示這是他戴罪立功的機會。
我不再多嘴,只悶頭趕路。
姬琮和齊宿身邊都帶了好些侍從,畢竟是皇親貴胄,有的是人服侍。
光是行進半日,我已然不耐煩他們的拖拉,在又一次駐馬整修的時候,徑直走到姬琮面前。
他有點尷尬地避開我的眼睛,「可是累了?今天不如就在這裏休息——」
我單刀直入,「殿下,臣女打算先走一步。」頓了頓,我又補充了一句,「給您探路。」
他皺眉,「你探什麼路?」
我直截了當,「大隊人馬行進速度太慢,不知何時才能走到西疆。」
一直默不作聲的齊宿突然開口,「不如我與遠兮先行一步吧。」
我瞥了他一眼,沒說話,要說服一個總比說服兩個要簡單,到時候我自己先一步走,齊宿又能拿我怎麼辦?
姬琮擰眉,「不行!」
他思忖一會,「孤跟你們一起走。」
齊宿比我拒絕得更快,「太子身份尊貴,哪能不帶侍衛孤身出發呢。」
我已然不耐,「二位慢慢商量,臣女有陛下的手諭,這便先行一步了。」
說完,我翻身上馬,雙腿一夾,便如箭般揚長而去。

-9-
馬背上的風逐漸帶來了西疆的氣息。
我猶如歸家的遊子,滿心滿眼只有回家這一個念頭。
不知換了幾次馬,宿了幾次夜,我終於看見了我熟悉的樓蘭驛。
甚至連驛站的士兵也是我熟悉的面孔。
「阿朶!」我欣喜地呼喊道。
「遠遠阿姐!」他彷彿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怎麼是你!你ŧûₙ怎麼回來了!」
我揚聲大笑,「是!我回來了!快通報老師!她和範姨還好嗎?」
阿朶嘿嘿一笑,「她倆好着呢!公主總是念叨你,我們也想念你得緊!」
我笑嘻嘻地掏出懷裏的一包肉乾拋給他,「給你換換口味,京城的肉乾,給兄弟姊妹們都嚐嚐!」
他嬉笑着,「遠遠阿姐還是一樣,好事總記着我們。」
我已經策馬而去,只背影衝他揮揮手。
「老師!」我單膝跪在大長公主面前,「陛下有信託徒兒帶來。」
她細細地打量我,「黑了,瘦了!怎的京城把你磋磨成這樣?可是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我仔仔細細把事情都說給她聽,只隱去了姬琮和齊宿。
大長公主面色沉重,「是了,這段時期邊境總是不安穩,總覺得有什麼事情——」
「管什麼事情,孩子纔回來,連飯都沒喫一口呢!」
一個溫柔嗔怪的聲音傳來,我回頭,「範姨姨!」
她將我拉起,「這孩子,你想喫什麼,範姨給你做。」
大長公主與範姨已然在邊境同居數十載,人人都知道,範姨是長公主身邊第一人。
我笑嘻嘻,「只要喫一碗肉炊,什麼都好了。」
大長公主笑道,「你範姨只疼你,你回來後,眼裏便沒我了。」
我還要說幾句俏皮話,卻不料有人進來傳話,「公主,太子陛下和齊國公世子來了。」
大長公主先是一愣,隨即看看我,意味深長,「原來如此。」
我擺擺手,「老師誤會了。他們不過是爲了陛下的命令而來,我與他們並不多麼熟識,說過幾句話罷了。」
我話音方落,便看見走進來的姬琮和齊宿臉色難看起來。
我轉過頭,「徒兒便先退下了。」
「姑姑。」姬琮上前行禮,急忙道,「事情不是這樣——」
他還沒說完話,便聽見一聲尖銳的號角。
大長公主、我和範姨臉色都是一變。
「有人來犯!」

-10-
我握戟翻身上了戰馬,齊宿和姬琮待要一起,我橫起畫戟,「你們沒有上過戰場,別來添麻煩。」
時間緊迫,我言簡意賅地說完,便跟着大長公主策馬而出。
「遠兮,讓本宮看看,這幾個月你可曾疏於練習?」
我露齒一笑,「誓不敢忘!」
大長公主麾下精銳營部就有十營,其中女部便有三營。
我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與甲一營共同衝鋒陷陣。
「破!」我怒吼一聲,揮動畫戟,直接穿透敵人的胸腹,身後女將們的聲音與我遙相呼應,「破敵!」
女子本不弱,只要訓練得當,在戰場上一樣神勇無比。
這一場突襲來得很快,結束得也很快。
他們本是想來劫掠一些牛羊和食物,卻留下了好幾百俘虜。
同時,我回來的消息也飛快地傳遍了整個軍營。
我跟在大長公主身後,她低聲,「你也看到了,近來的偷襲愈發密集,可次次都這樣,毫無計劃,像是臨時起意。但我懷疑這些不過是僞裝,他們暗中有別的籌謀。」
我點點頭,姬琮和齊宿已然等了許久,看見我們回來,都趕緊迎上來。
「你——」他們看見我,卻都雙雙呆愣當場。
我突然意識到,我身上沾染了匈奴的血跡,畫戟上也有還未擦拭的血污。
姬琮聲音發啞,「何至於此——遠兮,你何必在這受這樣的苦楚,你跟我回京——」
我安靜地看着他,「太子殿下,這不是苦楚。
「你以爲我來西疆,只是爲了逃避京中的流言嗎?不,我是真的擔心這裏。
「擔心因爲我的疏忽,這個生我養我的地方會招來災禍。
「我自小就看着老師麾下無數勇士前赴後繼,我不能讓他們用生命換來的和平毀於一旦。
「太子殿下,我知道我來的目的,臣女倒是想問問您,您又是來做什麼的呢?」
他沉默了。
我又轉頭看向齊宿,「你那京城練出來的馬上功夫,在這裏是行不通的,等你休整好了,就陪太子殿下回京城吧。」
齊宿沒說話,下頜繃得很緊。
在尷尬的氣氛中,我後退一步,「二位受ẗü⁴驚了,臣女這就退下——」
「小兮兒!」一隻有力的手突然摟過我的脖子,「聽說你回來了,哥哥立刻就過來了!」
我被他猛然一勒,幾乎喘不過氣,然而另外兩人卻好似終於解開了定身咒,比我反應更加激烈。
姬琮面色陰沉,往前挪了一步,「你是誰!」
齊宿已然拔劍,「放開遠兮!」
來人懶洋洋地撥開他的劍尖,「我?我是小兮兒的親親好哥哥——」
「奐兒,夠了。」一直沉默的大長公主開口,「琮兒,這是百里將軍留下的孩子,百里奐。」
百里將軍的名號在我們大靖無人不知,他是真正的戰神,馬革裹屍,一生都獻給了西疆。
他留下的獨子百里奐,如今也是獨當一面的軍中將領,勝仗連連。
只是我與他從小一起長大,看慣了他的憊懶樣子,總是無法把他和邊地女孩子口中的少年英才聯繫在一起。
「小兮兒,我就知道你終究會回來。走,哥哥帶你去喫好喫的!」
他正眼也不看一眼姬琮,只吊兒郎當地隨意抱了抱拳,「末將告退。」
我跟他打鬧慣了,隨他攬着我走。
「等等!」
姬琮惱怒,「男女有別,你們這樣成何體統!」
我雖然不知道他氣什麼,但還是好心道,「邊地民風豪放,我又與阿奐一同長大,這也沒什麼。」
我笑着轉頭看向百里奐,「不醉不歸。」
他哈哈大笑,「走!」

-11-
我審完俘虜出來,發現百里奐真的在給我烤肉。
阿朶和其他人在一邊嘻嘻哈哈,看見我便擁過來。
大長公主帶着也過來了,她笑着對我使了個眼色。
我走到她身邊,「大約有了個眉目。」
她點點頭,「可是那個樓蘭二王子?」
我驚異於她的敏銳,「是,據說他訓練了一批刺客。有一部分甚至已然潛入中原數年了,旁人只怕極難分辨。只是除了他,沒人知道這些人是誰。」
大長公主神色嚴峻,但過了一會,她又笑了,「罷了,不急於一時,我倒要問問你,你與琮兒和齊宿,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大窘,但還是吞吞吐吐地說了。
大長公主聽罷,皺着眉頭嘆氣,「且不說這樣輕浮的人是萬萬不能嫁的,身爲太子,用功只在錦繡文章裏,卻不知真實的民間疾苦,怎堪爲君?依本宮看,皇兄也是故意放他出來,若真不堪重用——」
她意味深長地頓了頓,又換了個話題,「說起來,本宮一向覺得奐兒與你年歲相配,要不是你母親執意要帶你回京,也不必受這一遭苦。如今倒好,你自己跑回來了,可見與奐兒有緣。」
我羞窘不堪,「老師!」
她爽朗大笑,不料身邊卻傳來姬琮隱忍的聲音,「姑姑。」
姬琮大步走過來,深深看我一眼,然後對着大長公主拱手行禮,「姬琮從前愚蠢,求姑姑教導。」
我自覺退下,他們姑侄之間的話,自然不由我聽。
才走了幾步,就撞見了正在等我的齊宿。
「——對不起。」他的臉色被火光映得發紅,「我之前嘲諷你花拳繡腿,說你女孩子家家——」
「我確實是女孩子家啊。」我揚眉,「可誰說女孩子家不能上戰場呢?」
他囁嚅,「對不住。」
我點點頭,「行,你儘快走吧。」
「我不會走的。」他堅持,「我要查出刺殺陛下的幕後兇手,大長公主說了,很可能是那個樓蘭的二王子。」
我嗤笑,「就憑你?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
沒等他說話,阿朶笑嘻嘻地跑過來,「遠遠阿姐,齊公子,肉烤好啦!」
他衝我擠擠眼,「阿姐,那種肉乾可還有?我就喫了一塊,就都被搶完了!」
我哈哈大笑,「等我回去再翻翻。」
在噼啪作響的篝火堆邊,不少邊地的軍士開始邊唱邊舞,沒有什麼樂器,不過粗糙的歌聲和樸拙的舞蹈,卻讓我眼眶一熱。
我情不自禁地加入了舞蹈。
姬琮和齊宿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一錯不錯地盯着我。
在燦爛的星空下,我盡情地跳舞,就像把京城裏羞辱的記憶全都拋在了腦後。
我回家了。

-12-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姬琮和齊宿都安分了許多。
聽說齊宿真的放下身段,在兵營裏從一個小兵開始做起,而姬琮不是跟在大長公主身邊,就是跟着範姨去各處學習採買軍需。
而我,依舊回到軍營,只是這次我到了神機營,專管情報和間諜。
那二王子原本是樓蘭王不受寵的一個小妾的孩子,卻不知從什麼時候贏得了樓蘭王的歡心。
若不是神機營抓的幾名間諜裏,有一位不小心說漏了嘴,我們到現在都還矇在鼓裏。
「據說,那樓蘭王子可能要親自前來。」
百里奐神情凝重。
我搖頭,「想不通爲什麼。」
「總之,保持警惕吧。」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點頭,「阿朶呢?今日又不是他值班,這小子跑到哪裏去了?」
百里奐笑,「說是見心上人呢。」
我們說笑幾句,便去一邊安排換防的事情了。
本是一週一換,但百里奐說得對,還是多提防些好。

-13-
當夜,姬琮的房間突然傳來打鬥聲。
等我和百里奐趕到的時候,阿朶正挾持着他。
姬琮模樣狼狽,顯見是經過了一番打鬥。
「你好大的膽子。」他盡力維持冷靜,「誰給你的膽子挾持孤——」
阿朶冷笑,表情猙獰,「我要的不多,不過百里奐一條狗命罷了。」
百里奐的身體繃緊了,幾乎就要衝上去,我按住他,「你跟百里奐什麼仇什麼怨?」
他撕心裂肺地怒吼,「他殺我族人!他該死!」
我對百里奐使了個眼色,然後安撫道,「好,我這就去找百里奐。」
姬琮還算鎮定,只是不住地看着我。
我Ṫüₓ冷不防開口,「阿朶在哪?」
他愣了愣,然後殘忍一笑,撕下了臉上的人皮面具,「你說他的哪一塊?手?還是腳?」
我心痛如絞,但表情依然冷靜,「二王子何必自己前來?這點小事,你的爪牙們不能替你辦妥嗎?」
對方冷笑,「這樣重要的事情,本王怎能假手於人?」
果然!
火光沖天,我緊緊盯着那樓蘭二王子。
他滿眼恨意,彎刀緊緊貼在姬琮的脖頸上。
我聲音冰冷,「你還有敢來?你們肆意劫掠,騷擾我邊地安寧,還試圖行刺京城的皇帝——」
「是你們的皇帝佔領了本就屬於我們的土地!」他撕心裂肺地吼道。
「憑什麼我們只能在風沙裏求生,你們就能有良田沃土,有牛羊牲畜——
「我們國家的人不是人嗎!我娘不是人嗎!明明她已經在等我去接她,是你們!」
我怒喝一聲,「住口!」
我冷笑,「你來行刺,打的旗號倒是不小,可我問你,當我們願意開通邊市,互通有無的時候,你們爲何肆意騷擾?
「你們強行擄掠年幼兒童充軍作數,可曾憐惜過自己的子民?
「大長公主慈悲,收留你們逃來的老弱病殘,你卻連一點仁慈之心都沒有。」
他冷笑,「你是說阿朶那個叛徒嗎,他背叛樓蘭,就該死!」
他眼眶通紅地盯着我,「你想着拖延時間?我告訴你,今天我如果要不到百里奐的人頭,那就要你們太子陛下的人頭!」
他高高舉起手裏的彎刀,「先還給你們一個手臂!」
「住手!」百里奐跳出來,「你不是找我嗎?你爺爺我就在這裏!」
樓蘭王子冷笑,「等你割了自己的頭,我就把你們太子換回來。」
百里奐冷靜,「那樣你自己也活不下去。」
他仰天長笑,「我根本就沒想着活下去!我娘都死了!我活着幹什麼!我要你們太子死!我要你們每個人都死!」
百里奐突然出手,與此同時,我也射出了我的袖裏箭。
但樓蘭王子明顯也等着這一刻,他的刀突然一分爲二,一刀砍向姬琮,另一刀向百里奐飛刺過來。

-14-
我飛身上前想要護住姬琮,但是速度太慢,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刀落在姬琮的手臂上。
卻不料橫出一個人影,生生接下了這彎刀。
是齊宿。
他藏在士兵中,一直忍到這一刻才衝了出來。
百里奐和我已然欺身上前。
匕首的冷光一閃,我直接斬下樓蘭王子的手掌,他痛叫一聲,百里奐飛速將他穴道封住。
「齊宿!」我連忙扶住他,他半個肩膀血流如注,奄奄一息,立刻有經驗豐富的軍醫趕上來接手。
我看向姬琮,他臉色蒼白,還直直挺着。
百里奐撓撓頭,「殿下,都是末將的錯。」
姬琮竭力保持這體面,但還是驚魂未定,「姑姑就不該收留那些邊地的流民,分明是引狼入室!樓蘭知道大靖心善,這些人中必然會混有奸細!姑姑糊塗啊!」
百里奐和我只是沉默。
姬琮很快也意識到這話不該再說,便閉上了嘴。
大長公主和百里奐親自去審問樓蘭二王子了,他們經驗豐富,想必能從他口中將情報掏得乾乾淨淨。
而我,去找尋阿朶的屍骨。
阿朶確實是樓蘭人。
他和他母親十年前出現的時候,只剩一口氣了。
大長公主收留了這羣被樓蘭王趕出來的老弱病殘,從此他們只說自己是大靖人。
阿朶是個很好的孩子。
我找到了他的頭顱,手臂——
好歹拼成了一個人。
在他的墓裏,我給他放了一包肉乾。
「沒人跟你搶了,阿朶。」
姬琮默默地站在我的身後,「——這是你第二次救孤了。」
我淡淡一笑,「忠君之事,理所應當。」
「——再沒有別的?」
我仰頭,「再沒有別的。」
「即使是太子妃之位?」
我嘆氣,「殿下,臣女已然試過,京城不是一個適合我的地方,深宮更不是。」
離開京城的鳥兒,是不會再回去的。
我給阿朶的墓掩上土,「殿下,您該回去了。」
姬琮沉默,我低聲道,「您已經看到了京城之外的地界了。臣女不會跟您一起回京,可是臣女會替您守好西疆。作爲交換,請殿下看顧我的家人,替我妹妹找個好郎君。」
他苦笑,「你是爲了忠君,至於君是不是我,你根本不在乎。」
我冷漠地轉過頭,「你若不是太子,我早一刀刺死你了。」
他愣了很久。
許久,他終於笑了起來。

-15-
齊宿醒過來之後,說要見我。
我走進去的時候,他正眼巴巴地看着我,聲音急切,「太子跟你說什麼了嗎?」
我坐在他牀邊的椅子上,「沒什麼。」
他這才安心地靠回牀頭,「跟我回去吧,現在已經找到了罪魁禍首,你可以跟陛下覆命了。」
我搖頭拒絕,「我不回去了。」
他愣了愣,「還是因爲之前那件事嗎?」
他耳朵有點紅, 「我替太子擋刀的時候,心中什麼都沒有想, 只在一件事上覺得遺憾。
「你我都從小習武,性情相仿, 本來該是一樁天賜良緣。
「從前是我愚蠢, 幸好老天保佑,遠兮, 就連老天都要讓我彌補錯誤。
「現在知道你沒有答應太子,我才更加慶幸我活了下來。
「我知道太子願意給你側妃的名分,可是我願以正妻之禮迎你入門, 此後也絕不納妾。」
他期盼地看着我,「你可願意?」
我靜靜地等他把話說完纔開口, 「不。
「人不是爲了嫁娶而活的, 我當不當太子妃,都不影響你活下來,你的生命不是獻祭給我, 就算死,你也是爲家國付出生命,而不是我。」
齊宿的臉色青青白白, 「你喜歡百里奐, 是不是?」
我耐心已然用盡,「關你什麼事?」
他咬牙, 「你接了我的桃花枝!」
我站起身,「你娘說了, 京城沒有這樣的習俗,你打算違揹你孃的意思嗎?」
他張了張嘴, 最終還是扭過頭,不肯再跟我說話。
我走出他的房間。
百里奐正在外頭等着我, 笑嘻嘻地, 絲毫沒有因爲偷聽被發現而有一絲羞愧,「我就知道這小子沒安好心。」
我輕輕一笑, 沒有停下腳步,繼續往前走。
就像我此後三十年那樣。
而百里奐, 也一直站在我身後。

-16-
三十年後,我才終於又回到了京城。
已在帝位上坐了二十多載的姬琮親自出城百里迎接我,他身邊站着已然沉穩許多的齊宿。
這三十年裏, 我不僅守住了西疆, 更吞併了樓蘭、夜郎等國家,四周小國甚至主動臣服。
我的聲名在一次次的勝利中成了西疆版圖裏最耀眼的存在,有一陣子,西疆只知陸家軍,而不知大靖帝。
這樣的留言甚至傳到京中。
不是沒有人上諫收回我的兵權,可姬琮總只有三個字,「朕信她。」
齊宿和他的門生也總會及時地維護我,而他的第一個孩子更是在滿了十五歲後,便送到西疆, 在我身邊歷練。
如今,齊烜已然與我和百里奐的孩子成婚了。
當着滿朝文武的面,我粲然大笑, 「多謝陛下與齊國公,多年前的不娶之恩。」
我陸遠兮,從不求來世。
此生無憾。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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