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親的時候,洞房一邊是喜帳一邊是棺材。
只因爹孃收了二百兩銀子,將我嫁給快死的周公子沖喜。
爹爹更是直白:「等他死了你就回來,還可以再嫁一次。」
新婚之夜那俊秀少年問我有什麼願望,我羞澀地說道,希望他平安順遂,與我白頭偕老。
他哈哈大笑,一口一口地咳血:「怕是你的願望不能成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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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昏黃的油燈一跳一跳的,將我娘獨自垂淚的影子映在牆上。
「你哥二十多了才遇了這麼個營生,可人家非要二百兩銀子纔行!小荷你別怪娘心狠,現下也只有這個法子才能幫你哥,其實,娘也捨不得你啊!」
她眼淚吧嗒吧嗒地掉,我也分不出到底有幾滴是掉給我的。
我不知道怎麼應聲țúₚ,只好沉默。
哥哥不學無術,貪財好賭,沒讓爹孃少操心。
可又好高騖遠,看不上普通營生。
正巧縣郊驛站缺個驛丞,上頭開出了二百兩銀子的價格。
二百兩,夠我家生活十年不止,一時間哪裏拿得出這麼許多銀子。
我娘急得不行,生怕這好事被別人搶走,已經唉聲嘆氣好些天了。
她以爲我不願意,摩挲着我的頭髮苦口婆心地勸我:
「女孩子大了都是要嫁人的,嫁誰不是嫁啊!你不過就是嫁個人而已,你哥可是一輩子的大事。況且他當了官,你也能跟着沾光不是?到時候周家一個上商賈人家,誰敢低看你一眼?
「再說了你這頭髮……周家不嫌棄你已經是燒高香,你要知道自己的斤兩,不要奢求太多。」
我被她摩挲得渾身不自在,拼命想蓋住左耳後的那一縷白髮。
因爲這縷天生的白髮,我從小沒少被人欺負。
爹爹圍好了羊圈,推門進來,臉色少見地和順,甚至還在衣兜裏抓了一把瓜子給我。
我娘斂了神色,忐忑不安地從炕沿上滑下來。
「怎麼說?」
我爹恍若未聞,連個眼神都沒給她,只是對着我用從未有過的語氣說話:
「明天一早周家就來接親,你今日早些睡吧!也別怪爹孃心狠,那周家於你來說也算是個好去處。周公子身子不好是個活死人,等過幾個月他沒了,爹就上門把你接回來,到時候爹一定再給你找一個身強力壯的好夫婿,風風光光地讓你再嫁一次!」
我沒接那把瓜子,也沒接話。
他便很快沒了耐心,粗暴地掰開我的手塞在我掌心。
「我不是和你商量的,別給臉不要臉!」
我下意識地瑟縮,被他罵了一聲「賤貨」。
他劃上了屋裏的門,靠牆躺下不知道在想什麼,全程沒再看過我一眼。
他平日裏不在這個屋裏睡的。
我娘一句話不敢多說,常年的捶打讓她早已學會了閉嘴和聽話。
這樣雖然憋悶,但總好過捱打。
我也是,都被打怕了。
娘脫鞋上炕,招手輕輕叫我:「再過來娘身邊睡一晚吧,讓娘好好抱抱你。」
我麻木地任由她抱在懷裏,聽着她喃喃講述我小時候的事,可腦子裏回想的都是下晌無意間聽到的那句:「如果不聘給周家,那就只能賣進窯子裏,那可是我親閨女,我總要爲她掂量掂量。」
我才十五歲,就掂量出個這?
我很想問問她,難道除了賣我就沒有其他的辦法了?
我那個惹是生非的哥就真的比得上精明能幹的我?
但我知道問也白問,在她心裏就是比得過。
用她曾經的話說,千金女不如癩頭兒。
我還說什麼呢!
說到動情處,她也曾爲我灑了幾滴淚。
可我又如何聽不出來,她淨撿着我這並不明媚的童年中僅有的那幾件明媚事來說。
說了三五件之後,若不是我爹劈頭蓋臉砸過來的一個枕頭打斷了這一切,我想她也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麼了。
我這十幾年的溫馨少得可憐。
我娘趕緊噤了聲,淚收得也快。
我輕輕掙脫開她的懷抱,轉過身低聲道:「娘你不用說了,明日我嫁了便是。」
那一夜我輾轉反側,可每動一下我都能感覺到身側有一雙眼睛在警惕地盯着我。
我的親爹啊,你就那麼怕我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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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我要嫁的那周益康也不過十七八歲上下,自小體弱多病,風吹不得,雨淋不得,多走幾步路就要喘,說上幾句話就要咳。
自打入冬以後更是嚴重,大夫說如果開春還不見起色,怕是沒什麼指望。
那周家束手無策,無奈纔想了這沖喜的法子,權且死馬當活馬醫。
可又非要那命定的八字。
知道周家要娶媳婦沖喜的消息以後,想送閨女進那周家大宅的人家着實挺多,卻無一例外被周家撅了回來。
直到我爹找上門去……
所以我爹說這是我的福氣。
這該死的福氣。
沖喜自然要大辦。
第二日周家來接親,儀仗、花轎、禮樂整整站了半條街,吹吹打打好不熱鬧。
卻唯獨沒有新郎。
我鳳冠霞帔穿戴好,由我孃親自扶着,坐上了周家的花轎。
我要嫁的是一個快死的人,街坊四鄰都知道,盈盈道喜之下也免不了有一些惋惜。
倒是我娘,看到周家這個陣仗,歡喜地幾乎壓不住自己的嘴角:
「哎呀呀,可了不得了,看你婆家多重視你,這樣的八抬大轎別人想坐還坐不到呢!怪不得你爹說你好福氣!
「你可別忘了你娘啊,你能嫁這麼個好人家多虧了娘給你的八字,喫水不忘挖井人,你得記着!
「你哥還沒說親,到時候你得幫家裏。周家拔根毫毛都比咱家腰粗,我和你爹可就都指望你了!」
明明夾棉薄衣已經換成了軟和厚實的錦緞大氅,狐皮領子暖烘烘地貼着皮肉,可我還是覺得從頭涼到腳。
我收回手,毅然決然地坐上了周家的花轎。
街上人聲鼎沸,這樣大陣仗的娶親並不輕易能看見。
周家是興遠鎮的高門大戶,這次娶親也是擺明了要大操大辦,隊伍一路吹吹打打,繞着興遠鎮走了一大圈。
早上喫下的一碗粟米粥早就被轎子顛得沒了蹤影,那會兒肚子已然餓得「咕咕」叫。
到了周家,我被喜娘扶着亦步亦趨,也不記得經過了多少道規矩,才總算坐在了洞房裏。
至於和我拜堂的那個人,也只出現了不過一炷香的工夫,還全程被人攙扶着,那咳嗽聲就沒停過,聽着讓人揪心。
我獨自坐了半晌也沒人來,想着自己找點喫的,便偷偷撩開蓋頭。
這一撩不要緊,差點把我嚇死。
雕樑畫棟的洞房另一頭,竟端正地擺放着一口暗褐色亮漆大棺材!
就那麼正對着喜帳,中間沒有一絲遮擋,影影綽綽地看着嚇人,讓我一時分不清這到底是洞房還是靈堂。
我捂緊了嘴纔沒叫出聲。
心ṱų₂跳甫未平靜就聽見遠處隱隱有腳步聲傳來,我趕緊重新蓋上蓋頭坐好。
門聲響處一溜人魚貫而入,些許碗碟擺放聲過後,一陣若有若無的香氣鑽入了我的鼻孔裏。
但我沒心思關注其他。
很快房內又重新安靜了下來。
一雙紅綢雲紋錦緞靴停在了我面前,眼前出現了一隻蒼白潔淨但骨節修長的手,輕巧無聲地揭開了我的蓋頭。
抬眸處是一張瘦削精緻的臉。皮膚細膩,白皙俊朗,甚至可以稱得上漂亮。
只是眼下的烏青和蒼白的臉色暴露出這副身體的孱弱。
他低頭歉意一笑:「抱歉,對不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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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法形容當時的感覺,若硬要說那便是錯愕。
他第一句話竟然是向我道歉。
在我家,從來沒有男人道歉的說法。
爹和哥哥說一不二,我和娘只有聽着的份兒,不聽就要捱揍。
四目相對,我尷尬地收回探究的眼神,方纔的驚懼已經消弭了大半,不自在地朝旁邊挪了挪。
「無妨,夫君快坐。」
他雖瘦削,但身軀頗爲高挑,大紅的絲綢喜服在他身上漾出柔和華美的光澤,讓人的心忍不住跟着一起盪漾。
想起娘曾經說過的一句,男人長得好壞都不重要,懂得疼人就好。
可是,怎麼可能沒關係?
長成他這個樣子,就只看着,苦澀的心就變得不那麼難過。
若是他再笑一笑,那便能開出花來。
就連剛剛看到的那口大棺材彷彿都比別的棺材好看了許多。
他捏着蓋頭的手緊了緊,又鬆開,低聲應了句:「好。」
身形閃動,氣氛就開始尷尬。
試想兩個穿着大紅喜服的人面對一口黑漆棺材。
那畫面,實在太美。
我剛想找話岔開,他就又一次道歉:「對不住,嫁給我委屈你了。」
我連忙擺手:「不委屈不委屈。」
他好有禮貌,長得也俊俏,雖然身子弱了點,但我不討厭他。
一點都不。
甚至心裏還有些歡喜。
他輕咳了一聲打斷我:「我本不願禍害一個好人家的姑娘,可母親一定要這樣。」他向前指了指:「那個東西你若是怕,我讓他們挪出去便是。」
「不用」,我急忙開口阻止,「棺材棺材升官發財,我不忌諱這個的,況且萬一真的有用呢?」
「什麼?」
「沖喜啊!」
他自嘲一笑,眼神都黯淡下去:「那些都是唬人的,我這身子,不過是有一天熬一天罷了。」
我還待安慰他什麼,只是餓了太久,肚子又不合時宜地叫起來,我連忙捂住。
他反倒笑了:「拜堂的時候就聽到你肚子叫,我已經叫人安排了飯食,你快喫點吧!」
我這纔看見堂桌上擺着一碗細粥、幾份小菜,還有三塊金黃的油餅。
我看了他一眼,他嘴角噙着笑,抬了抬下巴示意我隨意。
我便徑直過去拿起油餅就是一口——
沁了油的麪皮又酥又脆,滿口的肉臊子還帶着湯汁。
真香啊!
還有那壺酒,我本是不能喝酒的,可是太渴了,粥又太燙,就實在顧不得那麼多。
一口下去,我眼都亮了。
是甜湯!
我都不記得多少年沒喝過甜湯了,也許是五歲之前?
稍微大點以後娘就不大讓我喫甜食,她說女孩子不用過得太甜,要不以後日子難熬。
我一面大喫大嚼,一面重新打量眼前的人。
他面容白淨,文弱書生模樣。
只是一雙眼睛簡直像浸在水中的水晶一樣澄澈,眼角微微上揚,也正笑眯眯地看着我,顯得嫵媚勾人。
我的心突然緊了一下,變得有點不太敢再看他。
他低頭笑了一笑:「如今你我已經成婚,但終究是委屈了你,不知對我可有什麼要求?」
嗯?要求?我還能跟他這個少爺提要求?
「有話好好說,不能動手。」我脫口而出。
他整了整衣襬:「這是自然,還有嗎?」
「讓我喫飽。」
我指了指桌上:「你儘可以喫,不夠讓廚房再做。還有嗎?」
我想了想,便拿帕子擦了嘴,將壺裏的甜湯倒了兩杯,舉到他面前。
我羞澀地說道:「聽人說夫妻成親都要喝合巹酒,這裏沒有酒,咱倆就用這甜湯也喝一杯吧!希望夫君平安順遂,與我白頭偕老。」
他沒伸手,只是錯愕地看着我,然後忽然大笑。
「我都是快要死的人了,你還想和我白頭偕老?」
我佯裝不悅,倔強地把酒杯又向前送了送:「你怎麼知道就不行呢?興許我就是上天派來旺你的,有我在,你會一天比一天好!」
他這才止住了笑,抖着手接過,小心翼翼地。
因看我站着,他便也站了起來,可又發現高出我許多,這交杯酒就算我踮着腳也夠不到,他又趕忙半蹲下身子。
我「撲哧」一笑:「咱倆坐下就行了,幹嘛這麼費勁。」
他這才反應過來,滿臉羞赧,偌大一個少年,竟顯得有些嬌憨。
雙臂相交送至脣邊,他將手中的甜湯一飲而盡。
「咳咳咳……」
這一喝不要緊,竟猛地咳了幾聲,「哇」的一聲嘔出一大口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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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嚇得直接跳起,想扶他又不敢扶,想碰他又不敢碰,手足無措地不知道幹什麼纔好。
「我,我去叫人!」
剛轉過身便有一隻大手拉住我:「不用,不礙事。」
他喘息片刻,抓過牀上一方白巾擦了擦嘴邊的血,又將手上的在衣襬上蹭了蹭,若無其事道:「常咳,都習慣了,不必驚動人。」
我猶自驚魂未定,連聲音都在發抖:「你真沒事?」
「沒事,順過來這口氣就好了。」
我還是不放心,微微彎着腰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生怕稍微喘氣兒大點都會把他吹倒。
他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清了清,歉意道:
「你看我這個樣子,你的願望怕是不能成真了。」
我腰一挺:「我纔不信!算命的都說我命好,我的願望當然能成真!」
紅燭「噼啪」作響,我乖巧地坐在他身邊,心思卻全都暗暗地注意着他。
自從咳了那一口血以後,他除了面色有些潮紅,似乎也沒有什麼大礙。
我小聲問:「夜已深沉,夫君還不睡嗎?」
像他這樣的病秧子,應該是要多休息的吧!
可他好像想到了別處,臉頰的潮紅逐漸延伸至耳尖,聲音有些喑啞:「睡,這就睡了。」
他起身脫了外氅只着裏衣,伸手就要去拿燭罩。
我攔住他:「紅燭不能滅,這紅燭明亮燃到天明,才能舉案齊眉,白頭到老。」
他拿着燭罩的手又緩緩放下,如同夢囈般說了句「好」。
紅綃帳下,我緋紅着臉褪去小衣,散下發髻。
這是娘教我的,我雖不懂,她卻說新婚夜一定這樣要哄夫君歡喜。
娘沒告訴我爲什麼,只說脫了衣服男子自然都懂。
可我剛脫了一半,周益康就慌忙擺手,滿臉窘迫:「娘子不必,大可不必。」
我如獲大赦,趕緊穿上。
不管怎麼說,面對一個剛剛認識的男子寬衣解帶,我還是害羞得緊。
忽而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指着我手臂。
是幾道鞭傷。
我無所謂說道:「我爹打的,好多年了。」
「不是這個……」
我這才發現他凝眸處竟是我的白髮,我立時緊張起來。
從小到大不知道有多少人說我天生戴孝不吉利,我順理成章認爲周益康也忌諱這個。
不承想他徑直攏過我的頭髮,輕輕纏繞在指尖。
「原來是你!」
我不解,他繼續道:「許多年前我曾在河邊遇到過一個才總角的小姑娘送了兩尾魚給我……」
一些細碎的片段在我腦海中逐漸拼湊。
「哦,我想起來了。」
我恍然大悟。
那年時節旺盛秋高氣爽,河裏的魚多得抓不過來。
我和幾個小夥伴一起去抓魚,卻看到有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水邊發呆。
左右我抓得多不好拿,就隨便送了他兩尾。
哎,誰讓他長得漂亮呢,我看着歡喜。
鄉野之地,我第一次見那麼俊秀的少年。
「其實我是想去自盡的,平白得了你的好處,突然就覺得死了對不起你的善意。也忘了問你的名字,只記得你轉身離去時耳後的那一縷白髮。」
他重新爲我披上小衣,仔細地扣上釦子,輕聲嘆氣。
「不承想再次相見會是這樣的情形。一想到我娶你是爲了沖喜,就愈發覺得對不起你……」
我返握住他的手,正色道:「不許你再這樣說,你雖身子弱,可養養也能好的。你不知道,我從小養什麼活什麼,雞仔、豬仔都比別人家養得胖,我可厲害着呢!」
他被我得意的樣子唬得一愣,然後展顏一笑:「好好好,那就勞煩娘子也養一養我吧!」
那一夜我躺在他的身邊,藉着紅燭光亮幾次偷看他的睡顏。
他呼吸時促時緩,眉頭時緊時鬆,睡得並不安枕。
別人興許以爲他是病秧子,是活死人,是一條腿已經邁進棺材的癆病鬼。
但是與我而言,他就是照進我苦悶生活的一道光,是我往後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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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爲頭天晚上吐了血,他怕是要犯病,卻不承想第二日周益康竟精神大好。
晨起丫鬟進來收拾牀鋪,翻到他擦血的那方帕子,羞澀地望了我一眼,便歡天喜地獻寶一般捧走了。
我不解,問周益康那是什麼意思,他卻只是笑,不肯答我。
很快婆母就親自過來,看見神清氣爽的周益康,滿眼笑意地拉着我的手:「真是辛苦你了,我們益康得了你果然好福氣!好孩子,以後有什麼事就和娘說,娘沒有不依的。」
我忙答不用,一切都很好。
不多時丫鬟擺飯,我自小伺候全家,乍一當那被伺候的還挺不習慣,便有點坐立不安。
周益康向我招手:「會不會束髮?」
我點頭,站在周益康身後給他束髮戴冠,鏡中映出他的臉,正含笑望着我:「好久沒有過這樣安穩好眠,看來娘子真是來救我的。」
那日早飯,據說他比平時多用了半碗。
飯後原本晴朗的天空竟紛紛揚揚地飄起雪來,先是柳絮般輕舞飛揚,然後越下越大,一陣緊似一陣。
我們躲在暖閣裏,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見他存着許多書,我才知道原來他竟然還是個秀才。
「養病實在沒意思,十二歲那年隨便考着玩的。」
我簡直要驚掉下巴:「別人累死累活也不一定考下來的秀才,你隨便玩兒着就考了?」
他抿着嘴點點頭,把兩根手指捏在一起,舉在我眼前比了比:「其實我在學問上面還是可以說有那麼一點點天賦的,只是家裏世代經商,我身體又這樣,所以未曾張揚,鮮有人知道。」
話沒說完就又開始咳,我趕緊給他順氣,讓他不要再說。
誰知這一咳便咳了一夜。
轉過天三朝回門,他是斷然不能和我一起去了。
婆母特地給我準備了一車的東西,將我拉到身邊,親手爲我披上一襲昂貴的白狐皮緙絲大氅,有些爲難地開口:
「按理說益康應該和你一起去,可誰知這一場雪下來他就禁不住了,只能委屈你自己走一趟。好孩子對不住你,早去早回,晚間等你喫飯。」
我其實並不在意陪不陪,左右就是個過場,如果不是怕周家面上不好看,其實我都不願意回去。
縱然如此,婆母還是不放心,派了她身邊得力的丫頭跟着,又另套了一輛車讓我坐,外加兩個車伕四個家丁,前呼後擁地向我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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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裏捧着暖爐,頭上釵環佩玉「叮噹」作響,通身綾羅綢緞,連腳上的鞋樣式都是蘇繡。
這樣的情形是我以前做夢都不敢想的。
但我卻並不開心。
果然,馬車在我家門口停下,立刻就引來了街坊的注目。
那日成親已然風光了一回,這一回大家自然也要來看熱鬧。
見我滿身金玉都「嘖嘖」稱歎:
「真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三日不見果然不一樣。」
「可不是,咱們可沒有人家這樣的好福氣。」
「就是可惜,唉……」
爹孃也聞聲出來,哥哥衝在最前面。
卻不是看我,知道周益康沒來之後,他徑直往後面裝禮品的那輛車去,鑽進去左看右看,臨了捧着一盒精緻點心邊喫邊挑剔。
「怎麼竟是些沒用的東西啊,周家那麼有錢,金銀翡翠、綾羅綢緞,你怎麼不知道往家裏拿呢!我們送你去周家幹什麼,你是全然忘了!」
我娘看到我也皺了眉。
「小荷不是娘說你,你現在好歹也是豪門裏的少奶奶了,你不能只顧着自己好,總要想着點家裏。你自己好不是好,家裏好纔是真的好。」
我爹吧嗒着菸袋,佯裝過來扶我,實際上是側身擋住別人視線,低聲問:
「你覺得那周益康快死了沒?他若是死了你可要機靈着點,銀錢能拿就拿。」
我錯愕地看着他們。
他們真是一點都不盼着我好。
我娘還不樂意,伸手就拔我簪子、擼耳墜子,同時還不忘訓斥我:「誰教你這麼戴的,你娘我都還沒戴上呢!」
跟着來的銀燭趕忙上前阻止:「親家太太不可。」
可她一個管事的大丫頭,平日做慣了細緻活,怎麼比得上我娘有力氣。
我娘將她一推,叉腰罵道:「你是個什麼東西也敢來跟我動手?你知不知道我兒明日就要上任,那便是官府中人,不要說你一個小小的丫頭,就算是你周家老爺太太也是要俯首聽命的,你也不怕給你主子惹事?」
她氣勢洶洶,可銀燭絲毫不在意:「親家太太儘可去就是了,和我一個丫頭說不着。」
正爭執着,只聽車輪聲響,又一輛華麗大馬車停在了後頭。
車簾開處,婆母雍容華貴地搭着丫鬟的手,不疾不徐地下來。
我娘訕訕地收回手,本來還趾高氣揚,看到婆母卻登時矮了三分,臉上也心虛地換上了媚笑:
「這丫頭得意沒了形,我替您教訓教訓她。姑爺病重,她不伺候着,倒打扮得花枝招展,也不知做給誰看!」
「自然是做給我兒看!」
婆母不怒自威,明擺着向着我說話:「我兒體弱不假,醒荷這般光鮮明媚正好讓他看了舒坦,你有意見嗎?」
我娘不服氣,可又不敢和婆母當面頂撞,只能陰陽怪氣:「您說得對,只是這樣也太過張揚了些。」
「我家就這條件,新媳婦不張揚,外人看了還以爲我周家要破產了呢!」
我娘臉上青青白白,爹和哥哥也都沒了戾氣,一個個縮頭烏龜似的,一場回門不歡而散。
倒是滿街坊都知道我莫醒荷在周家混得不錯,三朝回門雖然夫君來不了,婆母竟然親自陪着。
這放誰家也是沒有的待遇。
大夥兒口中那個「可憐」的我,這會兒似乎又不那麼可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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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路上,婆母拉着我的手摩挲。
「好孩子是我疏忽了,前腳你剛走益康就告訴我,你這番歸寧怕是要受刁難。我沒女兒命,並不瞭解這許多,幸好來得不晚。」
馬車裏點了暖爐,興許是炭不好,燻得我眼睛有點發酸。
我藉着往手上吹哈氣,悄不作聲地抹了下眼睛。
婆母眼尖全看在眼裏,問道:「怎麼了?」
我抬眼望天:「煙燻了眼睛。」
「啊?不能啊,這是上好的銀絲炭,不生煙的啊!」
她說着將我摟在懷裏:「Ţũ̂³到娘懷裏來,娘給你擋着。」
馬車搖搖晃晃,我縮在這個尚且算是陌生的女人懷裏,鼻音有點重:「我就是個窮丫頭,您爲什麼對我這麼好?」
溫和柔軟的手在我髮絲上一下一下地輕撫:「因爲你是來救我兒子的啊,我對你好就是對我兒子好,這一點我看得懂。」
「那……如果……」
話到嘴邊,我問不出口。
頭上的手停了下來:「什麼?」
「沒什麼,娘。」
輕撫繼續。
我想問,如果我救不了他呢?會怎麼樣?
頭頂幽幽地傳來一聲嘆息:「人各有命,若命當如此,娘也不怪你。」
小時候算命的就說我好命,我一直不信。
但是現在,我好像有點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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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寧過後,日子就平淡許多。
我每日陪着周益康圍爐煮茶,寫寫畫畫,偶爾還會捏一個巴掌大的小雪人,畫上鼻子眼睛拿給他玩。
他沒怎麼玩過雪,新鮮得緊。
當峻寒捲過長街,滿園梅花漸漸露了花苞。
他想看,自己又去不得,我便折上幾支,插在青白釉瓷瓶裏給他賞玩。
後來索性在那口大棺材上擺了整整一排,乍一望去恍若梅林——我現在真的一點也不忌諱它,甚至敢爬上去坐一坐。
婆母看到笑罵我們:「花園裏的紅梅都要被你薅禿了!」
但是第二天她就買了十數盆養在大缸裏的紅梅,擺在院子裏讓我們看個夠。
「若不是這嚴寒天氣不能移栽,就是把花園裏所有梅樹都移到你們這院子裏又算得了什麼?」
她是開心的,因爲周益康的身體越發好了。
甚至可以偶爾親自走出去拂落梅枝上的碎雪,聞一聞最凜冽的幽香。
冬去春來。
和積雪一起消融的還有周益康的病色,與春水共同漲起來的還有少年郎的斤兩。
誰也沒想到洞房夜裏那一口血,竟然是他嘔出的最後一口。
等到了開春,又請郎中把過脈,那口黑漆大棺材就被從新房裏移走,放到了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去。
郎中說周益康這一關算是熬過去了,以後只要好生將養,保個常人之壽還是有希望的。
婆母喜極而泣,連道「老天有眼」。
就連平日不苟言笑的公爹那日也紅了眼眶,頻頻道謝打賞。
把個郎中歡喜得不知道怎麼樣,又囉裏吧嗦地囑咐了一籮筐注意的言語。
我都仔仔細細一一記下,心裏卻只覺得酸澀。
尋常人的尋常壽命,可到了他這裏,要付出如此大的努力不說,能不能成還要看上天的恩賜。
他到底做錯了什麼?
我明明已經在盡力掩飾自己的情緒,可還是沒逃過周益康ťŭ₋的眼睛。
他握住我的手展顏一笑:「別怕。」
-9-
這邊周益康身體剛剛有了起色,周家二房就坐不住了。
嬸子張氏提着禮物登門來,一雙眼睛不看別處,只是滴溜溜地往周益康身上瞅。
倒是跟着來的周益成一派天真模樣。
「哥你終於好了,可以陪我下棋了嗎?咱哥倆可有日子沒下棋了。」
周益康對他也甚是親厚,眼神中的戒備都隱去了大半。
可張氏此來的目的卻並不在此,寒暄幾句過後,話頭就開始往我身上引。
她先是笑吟吟地打量我,然後「嘖嘖」稱讚:「果然是個好孩子,給我們益康帶來了福氣。」
突然她話頭一轉:「可惜啊,肚子不爭氣。
「你還記得我那個侄女不?以前也和你合過八字的,合適得不得了。我看她腿粗屁股大,又比你大上兩歲,正是適合生養的好年紀,不如嬸子做主就把她給了你,做個房裏人也好。」
沒等我說話,婆母已經變了顏色,語氣嘲諷:「就是那個嫌我們益康體弱,我幾次登門求親都被撅回來那個,現在怎麼好意思開口的?」
張氏臉上青白一陣,勉強說道:「我哥嫂心疼女兒也是人之常情,現在想明白了也不晚嘛!再說了,人家說正不正妻的也不打緊,做個妾也能將就。」
婆母一聽氣得登時就想打人:「還輪到她來我們家挑挑揀揀了?」
周益成也很不理解:「娘你怎麼總想着讓表姐嫁給我哥啊,你看她那個熊樣子,哪裏配得上我哥?」
張氏低聲咒罵:「你個小傻子懂什麼?」
我見勢不對剛想開口,周益康就開始咳嗽,邊咳邊說:「嬸嬸這是想累死我?侄兒體弱,怕是禁不起那壯碩表姐的磋磨,還求嬸嬸放過。」
張氏還在辯解:「不會不會,我跟她說……」
周益康咳得愈發厲害,似是將五臟六腑都要咳出來。
我趕忙給他順氣,他卻趁人不備衝我勾了勾嘴角,眼底露出一絲狡黠。
婆母趁機下了逐客令,張氏也有些心虛,敷衍了幾句就走了。
臨走周益成還依依不捨:「哥你可一定要好好養着,身體要緊啊!」
周益康又裝咳了一陣才罷,直呼「累得慌」。
晚間上了牀,我倚在枕頭上苦思冥想。
周益康端了一杯茶走過來:「想什麼呢?」
「想你說的磋磨,什麼是磋磨?爲什麼要磋磨?」我如實回答。
噗!
他一口茶冷不丁全噴出來,嚇得我以爲他又嗆了。
他卻拽住我哭笑不得:「原來你是真不懂?」
我皺眉望着他:「懂什麼?」
「懂什麼是夫妻之間的磋磨啊!」
他眸子裏滿是笑意,可我分明在眼底看到一團火。
我臉「騰」地就紅了,想起娘曾經說的「男人都懂」那些話。
燭火明滅,照得他愈發俊美,逐漸劇烈起伏的胸膛讓人心猿意馬,有一種衝動想要在我胸膛裏爆炸。
我竟然,想抱他。
情至深處水到渠成。
那一夜我終於懂了,什麼是磋磨。
事後他溫柔地將我擁進懷裏,溫熱的氣息在耳邊繾綣:「本來不想耽擱你,可既然死不了,那就好好活吧!」
我意識迷離地回應:「嗯,要白頭偕老呢!」
-10-
幾場春雨過後,天氣越發和暖。
那日我正翻看着郎中囑咐的話,即使已經翻了無數遍。
周益康突然對我說想去參加秋闈。
「以前是身子不許,現在好了這許多,我也想去赴考試試。」
我對他考不考科舉本來沒多大興趣,只是擔心他的身體。
他輕輕環住我,俯身將臉埋進我的肩窩:「有你在我便不會有事,以前我還不信,現在我深信不疑。」
也不怪他深信不疑,屬實是自我們成親開始,他的身子就一天比一天好了。
所謂沖喜之說也多多少少有了那麼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放下手中的本子,向他的懷裏靠了靠:「那我便陪你去,左右我連這鎮子都沒出過,正好去開開眼界。」
耳鬢廝磨,他視線無意中落到我那個小本子上面,「撲哧」一聲就笑了:「爲夫教你寫字吧!」
我看着本子上的勾勾畫畫不禁紅了臉:「夫君是嫌棄我不識字?」
「沒有沒有,」他忙解釋,「我又不是頭一天知道,只是苦了娘子,一個小小的枸杞就要畫上一狗一雞,也太繁瑣了些,爲夫心疼得緊呢!」
說罷哈哈大笑,氣得我捶他胸口,然後他又裝咳,逗我着急。
我畫得那些如同天書一般,枸杞是一狗一雞,山藥是大山和鑰匙,蓮子是門簾和石子……
沒想到他竟然能看得懂。
他挑眉道:「當然能懂,畢竟你夫君我過耳不忘,郎中說的那些話我一字不落全都記在腦子裏,這麼一看自然知道你記得什麼。」
我更氣了,跳着腳怪他捉弄我。
鬧夠了他就捉住我的手開始教我寫字,第一個寫的就是我自己的名字,寫得歪歪扭扭他也不厭煩。
還一個字一個字地指給我讀:「莫——醒——荷。」
我錯愕地問他:「難道不應該叫周莫氏?我看街坊嬸子大媽都是這麼叫的。」
他放下筆,端詳着我的臉問道:「天下姓周的有多少男子?」
我說有很多。
他又問:「天下姓莫的有多少女子?」
我說應該也有很多。
他還問:「那凡是莫姓女子嫁了周姓男子便都叫周莫氏,我又怎知道哪一個是我的醒荷?」
握住我的大手緊了緊,掌心發熱:「周莫氏可以有千千萬,我的醒荷卻只有一個。」
-11-
秉過婆母后,她雖然頗有疑慮,但也並未阻止,只是派了好些丫鬟僕婦跟着我們。
「益康有抱負自然是好的,我也不能攔你,只是這一路顛簸,要時時送書信回來。」
答應過後我們便安排啓程。
車馬行了半日路過一個驛站,本沒想着進去,卻看到我哥說笑着送一個過路人出來。
我有點奇怪。
這驛站本是給上任官員、朝廷信使路過歇腳用的,什麼時候隨便一個人也能住了?
見到我們車馬氣派剛想過來接待,不妨看到我,臉上登時就沒了笑模樣,挺胸背手擺起了官威。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妹妹和妹夫。不過咱們醜話說前頭,這驛站白丁不能進,就算你是我妹妹也不能壞了規矩。」
「那他怎麼行?」我指了指剛走不遠的那個人。
「哦,他懂規矩。」
他語焉不詳,只是右手放在腰間,掌心向上虛空掂了掂。
「往前可沒有歇腳的地方,現在天色將晚,你可要想想清楚,妹夫的身子禁不禁得住這風餐露宿。」
他這副欠打的樣直氣得我火冒三丈。
感情用我賣身錢換來的這不入流的小官兒,就是爲了再從我身上搜刮一的?
可我哥似乎已經喫定了我無處可去,一副愛住不住的態度。
豈不知我們早就已經安排好了歇腳的去處。
剛想懟他幾句,車內忽然伸出一隻手撩開車簾。
「大舅哥盛情本不應該推卻,」他掃視了一眼驛站,絲毫不掩飾自己臉上的嫌棄,「只是這驛站粗陋,爲夫實在是怕娘子住不慣,前方不遠處便是我孃的陪嫁莊園,常年讓人打理供我遊玩,不如爲夫帶娘子去看看?」
我佯裝喫驚:「還有這事兒?」
他笑着點頭:「好幾個呢,風景各不相同。」
我再也不想多看我哥一眼,轉身鑽進了車裏,氣得他咬牙切齒。
走遠後周益康的臉上才顯現出慍色。
「朝廷的驛站竟成了他中飽私囊的去處,千里之堤毀於蟻Ŧű̂₁穴,如此這般萬一延誤了要件,將置朝廷百姓於何地?」
我明白他的意思:「以小見大,越是細微處越要留神。」
他凝神思考,自言自語:「若是在官辦驛站附近開設私站,供往來客商歇腳如何?」
他頓了頓:「或許還可以開貨站。」
我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
難道這就是商人思維?
怪不得周家能發財。
自那以後沿路的驛站,周益康都會早早拿出秀才勉狀,所到之處便都會有人禮貌照應——
其實秀才勉狀本來也沒啥大用,但畢竟是趕赴秋闈的學子,沒有人願意得罪可能走向仕途的人,賣個面子而已。
周益康又大把的銀子打賞下去,自然沒有人願意和錢過不去。
然後他就打聽來驛站的都什麼人啊、人流量如何啊、都需要什麼啊之類的,事無鉅細。
我們一路歇多行少走走停停,足足兩個月纔到州府。
即使這樣,周益康身上好不容易攢起來的一點肉又被顛掉個七七八八。
我看着心疼,拿出十倍於以前養雞養鴨的本事,天天掉着花樣地給他補。
他也一反常態,收了以前不羈的性子,日日坐在案前讀書。
從一日兩個時辰,到四個時辰,最後竟然也挑起燈來。
我勸他別這麼拼,身體要緊。
他只是伸伸僵直的脊背,笑問我:「難道醒荷不想得個誥命噹噹?」
我氣他又捉弄我,索性奪過他的書:「夫君過目不忘,不需要如此辛苦。」
卻被他捉住手腕,將書又拿了回去:「聰慧之人極多,不能掉以輕心。我只要有醒荷陪着,這身子就垮不下去。」
他眼神如潤玉般柔和,讓我不能拒絕。
連着兩個月的苦讀,時間終於來到了八月。
入場那天,我將周益康送至貢院門外,連着三場九天七夜的考試,我並不能陪在他身邊,這讓我心下難安。
臨別之際我從衣袖裏掏出一縷頭髮,黑白相見,用紅線繫住。
「一縷頭髮應該能讓帶進去吧,就當我陪着你。如果感覺不對不要勉強,身體要緊。」
周益康小心接過,順勢在我手上用力地攥了一下:「我知道的,你且放心。」
-12-
我數着日子,短短九天竟覺得異常難熬。
從貢院出來的時候,周益康就吩咐僕人打點車駕翌日啓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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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詫異問他:「不等放榜了嗎?」
他聳聳肩:「州府也有咱家的產業,自然有人等着看榜。到時候怕是家中的傳信比送信差役還要快些。何況不管我等不等在這裏,結果都是那樣,變不了的。」
我心想也對,何必在這裏白白跟着煎熬,於是跟着他的話頭開解他:「考得上當然好,考不上也沒關係,你還可以回去繼承家業,誥命夫人當不成,讓我噹噹富豪娘子也行啊!」
「哦?醒荷也貪財嗎?」
他逆着光,周身被夕陽打出一層光暈。
我盯着他的俊顏笑得奸猾,伸出拇指在嘴角貪婪一抹:「不止貪財,還好色。」
他突然低頭輕笑,越笑越大聲:「醒荷真是坦誠灑脫,不過還好,你喜歡的這兩樣恰好爲夫都有!」
入夜時分,我驚訝地發現牀榻上放着一個精緻小匣。
打開一看都是州府里正時興的首飾樣子,金珠玉寶、紅珊瑚,在我們鎮上幾乎見不到的,看得我愛不釋手,都不知道試哪個纔好。
時值夏末,暑期尚未盡消。
周益康半敞着衣襟歪在牀上,露出白花花的胸脯,引誘着我。
「是財還是色,娘子選一個吧!」
他調笑,我卻一點都不爲難。
小孩子纔要做選擇,而我,都要。
-13-
啓程半月的時候我們就已經被送信的夥計趕上,報說「公子中第七名亞元」並呈上抄錄來的榜單。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亞元?什麼是亞元?」
夥計忙俯首解釋:「鄉試第一名爲解元,二到十名均稱爲亞元。此次鄉試共參考十萬餘人,中舉一百零七人,公子名列第七,已經很了不起了。」
我只感覺一陣暈眩,然後鋪天蓋地的喜悅衝得我不知道怎麼纔好。
也顧不得有沒有別人在場,我撲上去對着周益康的臉頰就是一口,抓着他不肯放手。
「中了,這就中了?你是文曲星下凡嗎?」
都說十年寒窗一朝中第,可他考科舉怎麼和我聽說的那麼不一樣?
一旁的丫鬟夥計都彆扭地背過臉去。
只有周益康一臉意猶未盡,側過另一邊臉頰說:「這邊呢,還差一口。」
縱然不好意思,但到底是喜悅衝破了理智。
我夫君有顏有錢又有才,突然覺得老天爺對我真好。
好到夢都不敢這麼做。
人得意的時候不只春風,秋風也可以馬蹄疾。
去時兩個月的路程,回來不到一個月就走完了。
想來官府的喜報此時應該已經傳回家中,我們更是歸心似箭。
卻忙中出錯誤判了天氣,剛到縣郊就下起雨來。
起初綿綿密密,而後越來越大。
一場秋雨一場寒,在這場突如其來的雨中彰顯個淋漓盡致。
我們盡力往家趕,卻在城外遇到一羣人喧鬧。
「進去躲躲雨行嗎?雨小了就走。」
「怎麼歇歇腳還要錢呢?這雨棚是你家的?」
路邊寬闊地上架了幾根竹竿,上面挑着偌大的一塊雨布,製成一個簡易雨棚。
我哥站在棚下的陰影裏,臉上笑吟吟:
「沒說不讓進,那你怎麼也得表示表示吧!下着雨呢,大家都不容易,你看我容易嗎?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天天這麼守着,我也難啊!
「我這邊呢也有規矩,一人五十文童叟無欺,還附贈火盆熱茶。這裏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犯不上爲了五十文把自己搞生病,對吧!」
大家面面相覷。
有那時常在外趕路的看出了不對:「遇到雨雪天氣,別處驛站都會自發爲行客避雨,沒見過要錢的。」
「那你現在就見到了,你到底交不交錢,不交錢就滾!」
那客人也是硬氣,冷哼一聲轉身就走進雨裏。
在外行路的多半是爲生活所迫,五十文對他們來說可能就是一整天的進項,用來買一片遮雨的茅草蓬屬實是有點不捨得。
有些身強力壯的淋雨也認了,但也有那老弱婦孺想躲一躲,我哥卻硬要他們交錢不可。
周益康忍不住輕咳了一聲。
我回過神,吩咐車伕:「快走吧,縣衙來接應的人也差不多該到了!」
周益康卻攔住我:「就在這裏等。」
我反應過來,讓車伕找了棵勉強能擋雨的樹,將我們的馬車趕到了那裏。
反正不是雷雨,在樹下躲一躲也沒什麼大礙。
這一動倒是讓我哥注意到了我們。
他踮腳望了望,拿了把傘親自過來。
「原來是你們,怎麼不進來避雨?」
我回道:「沒錢。」
「哈哈哈,你看看你這滿身金玉,說沒錢誰信呢?」
我:「有錢也不給你。」
他被我懟得一噎,習慣性就攥緊了拳頭:「信不信我打死你?」
「莫驛丞這是要打死誰?」
忽然有一隊官差從大路而來,老遠就開始呼喊。
我哥自詡和縣太爺扯上一點關係,並沒將來人放在眼裏,繼續扯着我的袖子:「我打自己妹妹,有什麼不可以?」
那人已到跟前下馬:「你打自己妹妹我管不着,但想打舉人娘子那是斷斷不可以。」
說着他對着車裏恭敬一揖:「周舉人安好。」
我哥的手無力垂下,說話也有些磕巴:「你說他是誰?」
「是今年新晉的舉人老爺,咱們全縣統共纔出了這麼一個,可是了不得啊。」
我哥不再言語,跟失了魂魄一般,忽而又嬉皮笑臉起來:
「誤會,那都是誤會,我的好妹妹你不會怪我的吧。」
-14-
既然已經被縣衙的人接到,免不了要去應酬一番。
話裏話外縣太爺都在爲我哥開脫。
畢竟他一年的俸祿也不過二三十兩,我哥這個小官兒卻足足花了二百兩。
周益康不愛聽,不過飲了一小杯清酒就推脫身體不適,告辭離開。
縣太爺也沒有強留,目的到了就行了。
可轉天我哥就被革了職扔回家裏,兩百兩銀子也沒回來。
爹孃帶着哥哥立刻跑到周家來哭。
「他是你哥,你怎麼能這麼狠心?
「如今姑爺中舉,連縣太爺都要禮讓三分,幫幫你哥也就是他一句話的份兒。
「養你真不如養頭豬,養豬還能殺了喫肉,你就只會見死不救。」
我高坐在正位上,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人。
「當初爹孃將我嫁過來的時候可爲我想過?」
我娘眼色躲閃:「怎麼沒想過,再說你現在不是過得挺好嘛!」
「那如果我過不好呢?你們就把我搶回去再賣一次,換彩禮給我哥娶媳婦對不對?
「其實你們生我哥一個就已經夠了,再生我的意義就是養一個可以交換的物件兒,對不對?
「有用的時候我就是女兒,沒用的時候就讓我自生自滅,你們這個爹媽當得可真夠可以的。」
我咄咄逼人,把這些年心裏的怨氣倒了個乾淨。
我爹已經想打人,他那樣的表情我太清楚。
可現在在周家,他再生氣也不敢。
倒是我娘,徹底不再掩飾。
「誰讓你是個丫頭?這天底下給兄弟換親的丫頭多了,怎麼你就不行?反正現在你哥砸了飯碗,你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否則你就不要想安生。」
我抓着茶碗,很想衝他臉上砸過去。
忽然一隻溫潤的手將茶碗接了過去,喝了我半口殘茶,淡淡開口:
「岳母大人若是想大舅哥死,那就儘可鬧下去。」
這一句威力不小,我娘當時就定在了那裏。
周益康繼續說:「不巧我是今年新晉的舉人,您也知道咱縣裏多少年都沒出過舉人,不知多少雙眼睛盯着這裏。若是被人看到你在周家鬧事,免不了要被人議論。衆口鑠金啊岳母,到時候一來二去,大舅哥做的那點事肯定瞞不住,那縣太爺賣官的事也瞞不住,你說上面追究下來,縣太爺會把氣撒在誰身上呢?」
我娘嚇得腳下一軟癱在了地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爹在一旁已經忍了半晌,此刻再也受不住脾氣,一腳踹在我娘胸口,罵道:
「當初我說賣窯子裏,你非要掂量掂量,這下好了,錢沒了,把自己兒子也掂進去了吧!」
我娘被打也不敢還手,只是一個勁兒地哭:「我也不知道會這樣啊,若是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賣窯子裏去呢!」
「怎麼哭了?」
臉頰的淚被人輕輕拭去,我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
我一個字都不想再聽,派了些銀錢讓人打發他們回去。臨走時我哥故意湊到我身邊,眼中閃出一抹厲色:「若不是我你哪裏來的這樣好命,說到底也是你欠我。」
我並沒有太在意。
左右益康中了舉,婆母說等到來年開春就舉家搬到京城去,一是爲了益康讀書,順道也可以擴寬生意。
這興遠鎮我們是住不長了。
-15-
轉眼我成婚已經一年,周益康的身體也已今非昔比。
因着周家人丁單薄,我肚子又毫無動靜,鎮上乃至全縣一些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便開始蠢蠢欲動起來。
燕瘦環肥各色畫像像流水一樣往他書房裏送,一捆一捆地等着他相看。
甚至那二嬸張氏又來給她侄女說親:「人家姑娘傾慕於你,非你不嫁呢!」
從周益康中舉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一定會有人打他的主意,我也老老實實地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
可真到了這一步,我還是萬分生氣。
氣得連晚飯都喫不下去。
周益康小心地問我:「飯菜不合胃口嗎?」
我氣鼓鼓地回答:「你那些如花美眷合胃口嗎?若是你一口應下來,怕是明日咱這家裏就可以開集市。」
他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想來醒荷不喜歡熱鬧,那就算了吧!」
但他並沒有直接回絕,而是和我一起自習挑選了幾個看得過去的,請她們入府一敘。
姑娘們來的那一天周益康病懨懨地歪在榻上,裹着厚厚的裘皮依然面無血色。
莫說招待了,就是說一句話都要咳上三咳。
婆母抹着眼淚:「我兒病情復發實在難以爲繼,兒媳莫氏又是個不爭氣的,只求你們給周家留下個一子半女,周家一定不會虧待你們。」
這一說那還了得,本來興沖沖來的姑娘臉色尷尬得五顏六色,沒說幾句話就全都飛也似的逃走了。
臨了婆母還在不死心地哭喊:「只要給周家生孩子,我們給錢,給好多好多錢!」
我在後面笑得前仰後合。
這樣大門戶裏出來的小姐,有幾個是缺錢的?
給舉人老爺做妾也就罷了,那要是給死舉人老爺做妾,可就萬萬使不得了。
圖啥呢是吧!
婆母喊夠了,對着門口啐了一口纔回來。
「呸,還想惦記我兒子,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烏煙瘴氣的讓人看着膈應。」
她這話說完忽然又覺得有些不對,上前捅了捅還縮着的周益康:
「你可不能對不起醒荷知道不?要不是她估計你墳頭草都換了兩茬了,你可不能狼心狗肺。再說了,咱們家沒有納妾的規矩,你爺爺就不說了,你爹連個通房丫頭都沒有過,你聽明白沒有!」
周益康被她捅得癢癢,一骨碌爬起來,哪裏還有半分剛纔半死不活的樣子。
「知道了知道了,我什麼時候動過那些歪念頭。我是想着醒荷還小,等過兩年再要,不至於太傷身體……」
救命,他怎麼青天白日的說這個!
他不要臉,我還想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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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年我們就要動身。
因着興遠這裏還有許多生意撂不開,公爹便暫且不去,只有我們夫妻並婆母三人,帶着一干隨從先去京城落腳。
臨行前一天,知縣派人來請周益康赴宴,說是一定要爲他踐行。
益康推辭不得只能前去。
不曉得爲什麼,送他出門的時候我總覺得心神不寧,好像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他憐惜地將我鬢邊碎髮別到耳後,在我額頭落下輕輕一吻:
「不過喫個飯就回來,我不飲酒,不必擔心。」
我信他,既承諾過就必然會做到。
可他剛走了約莫一盞茶的工夫,就有一個小廝慌里慌張地趕回來:
「大少爺在當街犯了病,咳得不行,少奶奶你快去看看吧!」
我心下一驚,莫不是剛剛心神不寧是因爲這個?
隨即順手撈過大氅披上,就跟着上了街。
可走了老遠,哪裏有周益康的影子?
我感覺不對,停住了腳步。
「少爺在哪兒?」
那小廝手指前面:「就在那裏,拐個彎就是。」
我這才發現這個小廝面生得很,雖然穿着府裏的衣服,卻並沒有出入的名牌。
我心下一沉,壞了。
益康雖仍是體弱,但已經許久不曾犯病,沒道理纔出門這麼一會兒就咳得不行。
再說了,既然難受回家就是了,有我過去的工夫,他車馬早就到家了。
那不祥的預感怕不是爲着益康,倒是爲了我。
唉,關心則亂。
想到此處我心下懊惱拔腿就跑,卻爲時已晚,被人當頭一個麻袋罩住,扔上了馬車。
車輪「咕嚕嚕」響,趕車男子的聲音我卻認得。
「去讓姓周的準備一萬兩銀票,一個人親自送到那個地方,否則就別想再見到自己女人。」
我哥在外面趕着車,我在車裏被五花大綁着,塞着嘴說不出話。
等到再看見光亮,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裏的一個破房子裏,四周聽不到一絲動靜。
我哥將我扔在草垛上,把玩着一把刀。
「是你先對不起我的,你不仁就別怪我不義。
「反正一萬兩對周家也傷不到筋骨,就看他們看不看重你。
「你呀你呀,真是忙沒幫上我一點,反倒把我害成了這個樣子。不過還好,你興許還有這最後一點作用,讓哥來替你試試,你那個癆病鬼夫君到底愛不愛你。」
其實他說什麼我都不在意,但是他說周益康是癆病鬼,這我受不了。
我在草垛上拼命掙扎,奈何繩子捆得太緊。
嘴裏又被塞得破布沒有一點縫隙,舌頭嘴裏都幹剌剌地疼。
過了一會兒有人回來,我一看正是騙我出來的那個小廝,此刻正一臉奸笑地看着我。
「大哥,能不能爽一把?」
我哥瞪了他一眼:「銀子還沒到手,你着什麼急!」
聽到銀子,那人乖乖地退到了一邊。
我心裏一片冰涼。
照這話的意思,周益康是準備來了?
不要來,我在心裏求神拜佛希望他不要來。
可那小子不聽話,一點都不聽話。
他一個人出現在了破屋外面,面色如水,清冷得像一尊玉雕。
「你要的銀票我拿來了,可以把我娘子放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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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中的銀票被那小廝奪過,送到了我哥手裏。
我哥看了看,表示滿意。
「果然還是周家,家大業大,一萬兩說拿就拿出來了,可我還是不滿意。」
他轉過頭:「不如你這個周家大少爺給我表演一個狗爬吧,看看你這高貴的舉人老爺趴在地上是個什麼感覺。」
「唔唔唔——」
我拼命掙扎,試圖阻止他。
「如果不願意的話我可不想放她,正巧我有幾個小兄弟還沒嘗過女人滋味。」
「她可是你親妹妹!」周益康咬牙切齒,握緊的拳頭在身側止不住顫抖。
我哥嗤笑一聲:「親妹妹怎麼了?也就你把她當成寶。一萬兩啊,可以買多少姑娘了,要不怎麼都說你們讀書人傻呢!
「你快點,給我跪地上爬!我看舒坦了自然會放你們走,否則我可沒有那麼多耐心陪你耗着。
「我數到三,如果你還不動,我可就讓我兄弟動了啊!」
他身旁那小廝滿臉期待。
我雙目含淚望着周益康,淚水隨着搖頭的幅度落下。
不要,不要啊!
他那樣一個驕傲的人,怎麼可以被畜生侮辱。
我生在畜生窩裏,最不濟也只有一死而已。
可是。
「咚,咚!」
我明明沒有聽到聲音,可週益康膝蓋落地的瞬間彷彿有重拳砸在我的心上。
「我跪,你不要傷害她。」
我哥哈哈大笑:「爬一圈,爬一圈,學狗叫!」
一步一步,周益康按照他的要求,沒有絲毫反抗。
爬過我哥面前的時候,他突然一腳踩在他的手上。
「舉人是吧,科考是吧?如果我踩斷你的手,我看你用什麼考!」
周益康一言不發,哼都沒哼一聲,只是默默忍耐。
我從未感覺時間如此煎熬。
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不過眨眼之間,破屋的門被人大力踹開,一羣官兵蜂擁而上,將我哥和跟着他的幾個人按在地上。
「哥,哥你沒事吧!」
周益成突然從人羣中鑽了出來,一年沒見,他看着倒是成熟了許多。
周益康被他扶起,被踩到的右手軟弱無力,即使他再隱忍,我也能從他的臉上看到痛。
但他依然第一時間衝到我身邊,用僅有的左手解開我的束縛。
我「哇」的一聲大哭出來,想抱他又怕弄痛他,就只那麼哭。
「我好笨,我怎麼那麼笨上了他們的當,要不你也不會被侮辱,受那麼重的傷!」
我越想越氣,感覺那時候自己就好像被奪舍一樣,一點都沒長腦子。
可週益康非但沒怪我,反倒開心地將我擁進了懷裏:「這才說明醒荷心裏有我,有的不是周家公子,不是舉人老爺,而是我周益康這個人!」
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剛想掙脫他就喫痛發出「嘶」的一聲:「好疼!」
我就不敢動了,任由他那麼抱着。
後來我才知道,周益康在回家路上收到我被綁架的消息,立刻就覺得不對勁。
恰巧遇到也剛喫完飯的周益成,就遣他去縣衙搬救兵,自己則去錢莊取了銀票。
那銀票也是做了暗記的,防着萬一我哥他們跑了,以後這張銀票出現在哪裏,也好跟着抓人。
-18-
周益康的手還是傷着了,進京的日子因此又耽擱下來。
也正是這麼一耽擱,給了我機會親自目送我哥流放。
本來綁架我一個平民女子是不夠流放的,但很不幸,他還弄傷了舉人老爺。
這可就不一樣了。
我爹孃求了我幾日,一哭二鬧三上吊,各式招數都用上了,我也只是笑着看戲。
「他綁架我,還打算讓幾個小地痞欺負我,就這還想讓我救他?」
「那不是沒欺負成嗎?」
我做不到,也沒有那麼好心。
沒了兒子,他們彷彿一下子被抽去了精氣神,整個人都萎靡下來。
流放的時候我哥還在惡毒地瞪着我。
押送的差役有那日城外見過我的,知道我的身份,眼巴巴地過來討好:
「娘子可是要我們關照一二?」
我搖搖頭:「無須關照,公事公辦就好。」
說着掏了兩包銀子給他:「大哥路上辛苦,留着買幾壺酒喝。」
官差心下了然,轉頭就換了臉色,呵斥着我哥上路去了。
傷筋動骨一百天,也不知益康的手到底還能不能恢復原樣。
本來想等他手傷痊癒再走,可郎中說京城名醫多,或許會有更好的法子,於是我們又連夜收拾行裝輕車入京,幾車衣物用品留在後面慢慢走。
一路顛簸,我這心就跟車轎一樣七上八下的,不得安生。
好在我們有錢,這一點不用擔心。
到了京城,重金找到了最好的傷病大夫,讓人一看,大夫驚了:
「傷挺重,處理得也一般,但意外地是長得挺好。再好好養上兩個月,慢慢恢復活動,這手或許也不會留下什麼病痛。」
我蒙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提心吊膽了整整一路,都不知道偷着哭了多少回,又花了幾百兩銀子託人找關係纔看上這麼個大夫,結果他告訴我沒什麼事?
周益康反倒沒事人一樣,輕描淡寫道:「我就說沒事吧!」
婆母也高興地笑眯了眼:「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銀子那都是小事,花錢買放心嘛!」
我們就這樣在京城購宅安置住了下來。
周家沒有官宦親戚,入不得國子監,只能找了一個口碑還算不錯的書院。
好在周益康天賦異稟,京城的所見所聞也非比尋常,學問自是突飛猛進。
三年後春闈得入貢士,殿試更是位列二甲。
雖算不得有多風光,單也是無數學子夢寐以求的金榜題名。
有那酸溜溜的人說風涼話:「還不就是個二甲,也不知道要登上多少年才能輪到你做官喲!」
他說得沒錯,一甲進士直接派任,二甲卻需候補。
我和婆母都面有難色。
要知道一般進士留京候補也是個苦差事,心裏煎熬不說,人情往來打點也少不了。
那點子報國爲民的心在這Ṱų⁺樣日復一日的等待中也消磨殆盡。
可週益康卻看不出一點煩惱,反倒更春風得意起來。
面對我的焦躁他也只安慰一句:「我自有分寸,很快就會有結果。」
我把這話說給婆母聽,她果然安定下來。
有時候我都很佩服,她對自己的兒子居然能有這樣的信任。
果然不出兩個月,周益康候補了工部員外郎,從五品的一個小官,負責的卻是朝廷交通運輸事項,其中就包括官驛。
任命狀下來的那天,我家的門檻都要被踏破。
不光是同科進士,還有好些意欲結交的官僚,都趁着這個機會套近乎。
周益康春風得意,觥籌交錯,應對入流,哪裏還有半分病懨懨的樣子。
我卻隱隱有些擔憂。
待席散人清,天地又歸於寧靜,我忍不住問他:「這樣用銀錢打點,真的好嗎?」
我眼神微醺,凝眸看我:「要不然呢,我的醒荷覺得應該如何?」
我說不出來。
如今朝廷風氣如此,沒有人脈打點,候補的進士等上七年八年的也大有人在。
好好的精氣神都蹉跎沒了。
可他這樣做與我哥有何區別?
看出我的擔憂,他不回答反而問我:「醒荷可曾捉過魚?」
「廢話,我當然捉過。」
「既然如此也應當知道,水至清則無魚,我既已身處這水中,不想同流合污也不想特立獨行,畢竟我還有爹孃,還有你。」
「可是……」
我揉着太陽穴,被他攬入懷裏。
「沒什麼可是的,放心啦,我刻意考這麼個二甲的位置本就有我的打算,你忘了我的理想了嗎?」
「建私站?」我訝異,「可你已經身處工部,這樣好嗎?」
他抬頭望天,天空蔚藍如水。
「近年來朝廷重商賈,各地貿易往來頻繁,運輸驛站卻並未增多。這是大勢所趨,即使我不做也會有別人來做,那我爲什麼不做?
「我已經和爹爹通過信件,讓他着手帶着益成去辦,這孩子和我還是一條心的,以後我爲官他經商,大家都好有個照應。
「這也正應了你那天的話,棺材棺材升官發財,以後的好日子可有的你過呢!」
-19-
京城重地天子腳下,隨便扔塊石頭都能砸到一個五品官,周益康這個小嘍囉實在不夠看。
但也正因如此,日子過得祥和平靜。
我們就這樣在居大不易的京城裏,悄悄地、穩穩地、慢慢地活。
活得像一朵不起眼的小花,不爭不搶卻獨自美麗。
但周益康畢竟是周益康,在他的打理下,本來糟亂一團的陸路交通逐漸清明。
爲朝廷免去了一大隱患,得到了朝廷的褒獎。
也爲百姓提供了不少便利,收穫了讚揚。
同時自己還賺個盆滿鉢滿。
周益成也是個會經營的,不過數年時間,興遠周氏的產業越Ṱü⁻發龐大,遍佈全國各地。
我爹孃口口聲聲說想我,幾次想要來京城尋我,可還沒走到州府就被勸了回去。
人在路上總少不了喫住,那就躲不過周家的眼睛。
後來周益成索性弄個了宅子把他們養起來,喫喝不愁還有人伺候。
他們也沒見過什麼好東西,就這樣斷了找我的念想。
我覺得真是便宜了他們,當初那麼對我現在還能過上好日子。
可週益康說就當是花錢買安心,總好過他們過來攪和我們的生活。
等到了四十歲上,周益康已經在官場摸爬滾打二十年。
幾經輾轉出京入京,做過父母官,也做過封疆大吏,從工部員外郎開始,到工部尚書結束,最後因身體不適告老致仕。
陛下念在他着實體弱,又於國有功,不僅沒難爲他,還恩賜我二品誥命殊榮。
宣旨太監來封賞那天正值初冬,天和我上花轎的時候一樣冷。
周益康陪着我跪在地上,一字一句聽完了敕封的文書,山呼謝恩。
歲月在他臉上留下的溫潤的痕跡,少了些張揚,多了些內斂。
「冷嗎?手這麼涼。」
我雙手捧着聖旨,他便來攙我的手臂。
我搖搖頭。
是真的不冷。
想來那年我通體生寒, 大概心是冷的。
如今手雖冷,心卻是熱的。
-20-
我們又回到了興遠, 一來一去恍惚已經二十年。
老宅子許久沒修繕過,已經稍顯破敗,周益成索性提前建了一座新宅子給我們。
雕樑畫棟,亭臺樓閣, 周益康見了直說奢靡。
稍作休息之後, 他將一大箱房契地契、商鋪銀票抬到我們面前。
「哥,這是這些年我替你經營的產業,現在你回來了, 便都還給你吧!」
周益康看了一眼就直扶額頭:「拿走拿走, 這東西我看了頭疼。我都操心勞力二十年了,就不能讓我歇歇嘛!」
周益成也不推辭,徑直往那大箱子上一坐。
「其實我可捨不得給你呢, 這些東西就像我的孩子一樣,我看着他們心裏就高興。哥你放心,我不昧你的銀子,我現在的身家幾輩子都花不完,我就是喜歡賺錢的感覺。」
「好好好知道了」, 周益康哭笑不得,「那以後家裏就靠你了, 你好好賺錢養我。」
「那你可要陪我下棋啊!」
沒想到時隔二十年,他還記着下棋這事兒。
等冬日第一場瑞雪降臨的時候,孩子們在院中堆了一個大大的雪人, 惟妙惟肖。
我陪周益康在堂中看着, 嘴角噙着笑。
忽而他散下發髻遞過來一縷髮絲, 如墨般烏黑中夾雜着幾絲銀白:「醒荷你看, 我也生白髮了呢!」
我放在指尖摩挲,並未言語。
日日爲他束髮,他生白髮我又豈能不知?
大概是操勞過甚,才過四十便已經這樣, 而我還如少時一樣, 只有耳後那一縷。
我心下感傷,不承想他卻很高興。
「終於生白髮了, 醒荷說的白頭偕老要成真了。」
我在心疼他勞累,他卻還不忘打趣我。
我扔下他的頭髮不再理他。
到了這個年紀,我也只有二人獨處的時候才能顯現出一點孩童脾氣。
他便過來哄我,做出各種搞怪的表情惹得我忍俊不禁。
我重新和他強調:「我說的是偕老,光白頭不行。」
他卻反問我還要不要養雞鴨。
這話題轉移太快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但還是如實回答:
「想養, 當個無聊的消遣。」
聞言他忽然湊過來:「那就勞煩夫人連我也一起養一養吧, 夫人不管養什麼總能成的。」
哈哈。
原來他說的竟然是這個。
我「撲哧」一笑,擼起袖子攥起拳頭,舉到他面前。
「既然如此, 我可要加把勁嘍!」
雪後的小鎮祥和靜素, 讓人心中安寧。
看慣了京城的繁華盛景,重新回到這裏倒也讓人十分滿足。
依稀中我彷彿又聽到那個算命先生對我說:「這孩子命好,所求所願皆能成真的。」
但說到底我也沒許過幾個願望。
念及此處, 我虔誠地閉上眼,默默在心裏又許了一個願。
希望蒼天,能讓它成真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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