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期至

白月光回來後,謝毓毫不猶豫休了我。
我被遣送回了江南。
人人都覺得我輸得一敗塗地。
五年後。
謝家千金深夜喚母不得安眠。
謝毓派人將我接回,冷冷道:
「等念兒好了,你就儘快離開,不要癡心妄想謝家夫人之位。」
我鬆了一口氣。
此番,我是思女心切,偷跑來的。
我家那醋缸子夫君還不知。

-1-
「她就是謝大人的原配?」
「說什麼原配,現在那位謝夫人才是謝大人的青梅竹馬。」
「她搶了別人的男人,被人搶回去,也是該!」
……
我剛回到上京,便聽到這些非議。
也不怪她們這麼想。
現在那位謝夫人沈朝朝,纔是與謝毓最般配的人。
而我,只是一個偶然救下了謝毓的孤女。
那時。
沈家落魄。
沈朝朝主動站出來,願去寺廟爲太后祈福,歸期不定。
謝家逼迫謝毓成親。
謝毓拒了所有千金小姐,以救命之恩爲由,執意娶我爲妻。
彼時的我,剛滿十六歲,不怎麼聰明。
以爲是話本子裏纔有的良緣,興高采烈地點了頭。
我像是被突然架上了高臺,所有人都在對我評頭論足,竊竊私語,等着看好戲。
只有我,一無所知。
我不知,這好姻緣,不過是謝毓爲沈朝朝守貞的被迫之舉。
也不知道,我被選做謝夫人,最大的原因是——
我無權無勢,無父無母。
隨手便可打發了。
成親三年。
謝毓待我一如初時那般,疏遠淡漠。
我卻歡喜他微微蹙起的眉,狹長的眼眸和淡淡的檀香。
我只當他生性如此,不喜和人親近。
婚後第一年。
在謝家長輩的催促下,我們圓了房。
我誕下了念兒。
除了我,所有人都知道,謝毓不曾放下沈朝朝。
我依舊被矇在鼓裏,直到——
數月前,肌膚相親之時。
謝毓咬着我的耳朵道:「雲辛,給我再生個兒子吧。」
交頸癡纏,大汗淋漓。
突然間。
我聽到外頭他的親信喊了一句:「大人,沈姑娘回來了!」
一切都戛然而止。
謝毓抽離開,披上衣服,匆匆而去。
我愣了愣,不明所以,連忙披起衣服跟上去。
下人看向我的目光憐憫又譏誚。
夜雨紛紛。
我瞧見了姿容從來都一絲不亂的謝毓,冒雨奔向一個姑娘。
他將她護在懷裏,生怕她淋了雨。
大雨滂沱,遮蔽了視野。
謝毓抱着沈朝朝與我擦肩而過。
我呆立雨中,站了很久。
丫鬟送傘來,終是不忍我還被戲耍,點了兩句道:
「夫人,老爺與那沈姑娘是……舊識。」
我雖天真了些,但不算癡傻。
當下,便明白了。
我身上還殘留着謝毓的氣味。
那一刻,我覺得很髒。
回去後,我洗得近乎脫了一層皮。
我溼着發倒頭睡下,發起了燒。
迷迷糊糊燒了三日。
這三日,謝毓陪着沈朝朝忙前忙後,不曾回來。
丫鬟拿着我的信物去找他,也沒把人帶回來。
三日後。
我的燒退了。
連着燒一起退去的,是不切實際的期盼和對謝毓的歡喜。
謝毓回來之時,身上沾着桃花香。
這不是謝毓常用的薰香。
出自何處,顯而易見。
他的眼神落在我蒼白的臉上,正要開口,我卻已經搶先了一步——
「謝毓,我們和離吧。」

-2-
謝毓的眉頭緊緊地擰在了一起。
他道:「若是要和離,得去謝家宗祠,向謝家族長闡明理由。」
他的言下之意是,和離,我說了不算。
恰在此時,念兒吵着要尋孃親。
謝毓換了朝服離開。
和離一事,似乎不了了之。
可我既起了這心思卻沒個結果,便越發焦躁。
好在。
很快就有人替我全了這心願——
假山深處。
我看到沈朝朝拉着謝毓的衣袖道:「你與我現在是什麼關係?」
「前些日子,我初回家中,父親母親皆偏愛嫡妹,是你爲我撐腰。」
「爲何現在又避着不見我?」
謝毓不答。
沈朝朝紅了眼眶:「莫不是我自作多情?」
樹葉飄搖微風起。
兩人的視線交織在一起。
謝毓終於啓脣:「我對你的情誼,你有何不知?」
「便是我和離了,也是二娶,委屈了你。你如今有祈福之功,大可嫁一戶好人家。」
原來,他不答應和離,不是舍不下我,是想成全沈朝朝。
沈朝朝固執地咬着脣道:「我就要你!」
「你可知,你若是再不娶我,就再也沒機會見到我了……」
我回了謝府。
待謝毓回來,已是第二日清晨。
他看着我,眼眸中的歉意一閃而過。
他似乎不知該如何同我開口。
「雲辛,這些年辛苦你了。」
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道:
「我有一知己故交,她在進宮的名單上,陛下感念她祈福之恩,要選她爲妃。」
「可她那樣的性子,怎麼好入宮?」
我聽懂了。
我有些失笑,正想去取和離書,卻又聽他道:
「時間緊迫,我只能給你一紙休書了。」
我愣了愣。
休棄與和離。
我不信謝毓不知其中區別,不知前者對女子的打擊有多大。
女子若被休,定是犯了七出,這輩子都會被人瞧不起。
「你放心,雖是休書,但與和離無異。」
「你的嫁妝都可帶走,若是不夠,我再貼你點。」
我一個孤女,因救下意外跌下山的謝毓,來到了謝家,有什麼嫁妝?
今日前,我甚至奢望過帶走念兒。
可她不能跟着一個被休的母親,她的一輩子都會被毀了。
一紙休書。
輕飄飄落下。
三年夫妻情,恩斷義絕。
謝毓道:「你本就不是京城人士,這些年在京中想來也不適應。」
「我送你南下,暫避風頭。」
他什麼都安排好了。
從來都沒有給我選擇的機會。
就這般。
我帶着微薄的嫁妝,和謝家貼給我的五百兩銀子,被送去了江南。
歸期不定。
我離開那日。
小船飄搖。
岸上,十里紅妝,敲ṭũ₈鑼打鼓。
我這三年,如一場笑話。

-3-
五年後。
謝府門口。
謝毓站在距我兩丈外,看向我的眼神疏離又淡漠。
「當年之事,是我對不起你,但這些年我陸續讓人給你送了很多東西……」
「朝朝和念兒相處得很好,朝朝雖是小孩子性子,但也能做個好母親。」
他提起沈朝朝時,眉眼柔情了好幾分。
「所以,等念兒好了,你就儘快離開吧,不要癡心妄想謝家夫人之位。」
我鬆了一口氣。
我還怕他太過愧疚又念舊,要留我長住。
幸而,是我想多了。
此番,我是思女心切,偷跑來的。
我家那醋缸子夫君還不知。
我跟着謝毓穿過長廊。
院中,我曾經種的那些瓜果早就沒了影子,換上了一片桃花林。
如今春分,正是開得茂盛又絢爛的時候。
行至偏僻小院中。
屋舍簡陋,院子裏的地上落着五年前我親手做的鞦韆。
我停下了腳步,有些不可置信地和謝毓確認:「念兒住在這裏?」
謝家富庶,便是大丫鬟的屋子,也比這裏好。
謝毓似看出我所想,解釋道:
「念兒發了癔症,幾次夜遊傷人,所以才暫時將她安置在這裏。」
他語氣平淡,一如當年要把我送去江南的時候。
我不想和他多言,只想快點見到我的孩子。
這些年,我往上京城寫了很多信,但都沒有迴音。
就如謝毓說送予我的那些東西,我也不曾看到蹤影。
我一把推開房門。
煙塵揚起,小牀上卻空無一人。
我正要發怒,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雲辛姐姐回來了?」
一襲粉衣的沈朝朝朝我走來。
我無意與她寒暄,厲聲質問道:「念兒呢?」
沈朝朝面露受傷,震驚道:
「雲辛姐姐,你是懷疑我?」
「念兒若是有事,我定不會放過你!」
沈朝朝似被我嚇到,後退了一步。
她睫毛輕顫,似乎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就在這時。
丫鬟來報說,小姐與別家的小千金一道出去玩了。
我愣了愣,對着沈朝朝問道:「是哪家小千金,爲何你身爲母親不知……」
我話音未落,被謝毓打斷。
「夠了!」
謝毓看向我,滿眼慍怒。
「我知你怨恨當年之事,但錯都在我,與朝朝無關!」
「你一來就咄咄逼人,真當自己還是此地的女主人!」
說罷,他直接讓人將我趕出了謝府。

-4-
我平息了一下怒氣。
當務之急,是要找到孩子。
我派人前去尋找念兒。
傳回來的消息讓我心下稍安。
念兒確實是和另外幾位千金一道出去玩耍了。
我正要鬆一口氣,卻見打探的人欲言又止。
「直說便罷。」
侍從道:「回夫人的話,除了小姐外,其餘小千金皆衣着華麗,不似普通富貴人家,其中有位還貴爲郡主,她們似乎有意帶着小姐玩耍……」
我懂侍從言外之意。
念兒雖是謝家的嫡女,卻有我這樣被休的母親,照理來說不該受到這般待遇。țů³
我思索之時,看到了近日收到的請柬。
太后的宴席,貴女們都會到場。
太后想來是知曉我如今的身份,所以給我送了請柬。
那便去吧。
……
這就是我站在此處,聽着一羣人嚼舌根的原因。
我到時,沈朝朝和謝毓已在。
郎才女貌,好不登對。
看到我的那一刻,謝毓的臉沉了下去。
我懶得搭理他,派人去找念兒。
自我出現開始,周圍的議論聲就沒有停過。
「她都被休了,怎麼好意思來這裏的?」
「不會是想趁着這次機會,來尋個願意娶她的冤大頭吧?誰還能看上她?」
「她到底是怎麼混進來的?不會是打着謝家的名頭進來的吧?」
四周投來鄙夷的目光。
沈朝朝看向我道:「雲辛姐姐,你怎麼來這裏了?」
她面色有些難堪,爲難道:
「你都沒看一眼念兒就走了,今日又急匆匆來拋頭露面,急着找一良婿……」
「今日這宴席,是太后專門爲了宴請江南休養回來的攝政王,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聞言,我心中一凜,不由緊張起來。
我這副惶恐的樣子,落在沈朝朝眼裏,令她更加得意。
她笑道:「雲辛姐姐,你快回去吧,良婿我會給你留意的,你有這時間還是多關心關心孩子。」
這話一出,不少人笑了出來。
謝毓嗤笑道:「她是被休棄的,怎會有男子願娶?」
原來,他不是不知,休棄與和離的區別。
就在這時。
一身玄色鑲金蟒袍的男子出現在衆人眼前。
來人墨髮金冠,飛眉入鬢,周身氣勢懾人,讓人不敢直視。
正是那位傳聞中權傾朝野的攝政王。
現場的鬨笑聲頓時戛然而止。
可他不知看到了什麼,突然脣瓣含笑,眉眼勾人。
衆人驚在原地。
殺人如麻的攝政王何曾露出過這樣的表情。
無人發現我手腳僵硬。
我眼睜睜看着他向我走來——

-5-
別看趙奉安這幅笑眯眯的模樣,不知道背後要怎麼折騰我呢。
我心虛地將眼神看向別處。
念兒的事情還未了結。
我不想同他回去。
但趙奉安與我實在缺少些默契。
他徑直走向我。
我不得不行了禮,恭恭敬敬道:「見過王爺。」
他停住了腳步。
他收斂了笑容,美目微垂,細細地打量着我。
他眼神落在我的脣瓣上,似乎在探究,我怎麼能說出這樣生疏的話。
我偷跑出來前一夜,還在與他荒唐。
他這人心眼蔫壞,在臥房中時也如此。
我被哄着喊他「好夫君」,喊到聲嘶力竭。
可轉頭,不僅人跑了,還假裝與他不識。
我不是故意的。
但事出緊急,他性子又不好。
我和旁的男子多說兩句話,他都要拈酸喫醋。Ţū́₁
我怕他不讓我來看念兒。
眼下。
場面一下安靜了下來。
靜悄悄的,落針可聞。
站在我旁邊的人屏住了呼吸,不敢抬頭。
沈朝朝突然開口道:「殿下,她是被我夫君休了的前任妻子,她只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女,來這裏也只是爲了再找個郎君,不懂禮儀,上不得檯面,請您不要爲難她。」
她一副好心爲我說話的樣子,卻又將我貶到了塵埃裏。
趙奉安輕輕挑了挑眉:「來這裏找郎君?」
他似乎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
我沒忍住抖了抖。
落在沈朝朝眼裏,她更加興奮。
沈朝朝受到了鼓勵,連忙又道:
「雲姑娘當年仗着對我夫君有恩,所以麻雀飛上枝頭,嫁進了謝家,但終是德行有虧,擔不起謝家主母一職,才被下堂。」
「但她到底是孩子的孃親,還請殿下看在我和夫君的面子上,不要怪罪於她。」
趙奉安慢條斯理道:「那我若偏要怪罪呢?」
他說這話時,眼波流轉,分明是在大庭廣衆之下,勾引於我。
偏偏沈朝朝看不出來。
她眼中閃過興奮,裝模作樣地爲我求了下情。
謝毓也擰着眉道:「還請殿下高抬貴手。」
趙奉安搖了搖頭,道:「不行。」
攝政王素來冷血,威嚴不容侵犯,不會輕易放過任何人。
他這話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但說這話時的語氣叫人隱隱察覺到不對。
衆目睽睽之下。
趙奉安突然逼近了我,彷彿將我攏進懷中一般。
他笑道——
「她的罪責,誰求情都不管用。」

-6-
我與趙奉安的初見,在江南。
小橋流水。
煙雨朦朧。
這些江南美景,都和我們的初見沒有關係。
哭聲震天,血腥撲鼻。
金磚如山,美人成羣。
是趙奉安正在抄別人家的場景。
官兵道:「閒雜人等退避!」
我本想離開,可卻被那閃瞎人的金銀珠寶奪去了目光,一時走得慢了些。
我恰巧目睹了,被壓着的人突然暴起,口中射出暗器,正中趙奉安的場景。
那暗器上帶毒。
趙奉安來抄家時並沒有帶隨行的大夫。
不出幾息,他中毒的地方便泛出青紫。
我大了膽子站出來,自告奮勇爲他急救。
我爹孃去得早,爹爹曾是村裏郎中,娘是醫女。
我自小耳濡目染,所以當年能救下謝毓。
我心裏想着,若是把這樣的大人物救下來,不說他抄來的黃金,他兜裏的金銀珠寶,怎麼說,也要賞賜我些。
不想,這活喫力不討好。
我不僅沒得賞賜,還被人抓了起來。
前腳,趙奉安剛得了我的醫治,面色好轉。
後腳,他就翻臉不認人了,要查我和那偷襲者是不是一夥的。
我就這麼被關了十幾天。
直到趙奉安將我的來歷查得清清楚楚。
自然也包括我嫁給謝毓,又被休的事情。
被證實清白後,我被放了出來。
我想要離開,結果被攔住。
趙奉安的侍從抱歉道:「雲姑娘,我家大人吩咐了,要好好補償你。」
趙奉安近日不在,他的侍從不好擅自放我離開,便將我當成了座上賓。
我過了一段時間心裏有氣的富貴日子。
待兩三個月後,趙奉安才姍姍回來。
他早就忘了我這號人物。
也沒人提醒他。
他在江南這座別院大得讓人迷路,不會與我撞見。
我等了好幾日,沒等到他來找我。
於是,我又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戰戰兢兢的富貴日子。
直到——
大半年後。
一日。
我在和混熟了的丫鬟們一起抓池子裏的鯉魚時。
一尾鯉魚奮力求生,從我手中一躍而出,砸在了路過的趙奉安臉上。
當時的場面,一度很安靜。
丫鬟們大氣不敢出。
我抖成了篩子。
唯有無知無畏的鯉魚,在趙奉安腳邊撲騰。
趙奉安冷冷地看着我。
他的眼裏閃過殺意。
慌亂之下,我不得已挾恩以報。
「殿下,可還記得一年前,救命之恩?」
話音落下,趙奉安身邊侍從倒吸了一口冷氣。
趙奉安銳利的眼神落在我身上。
過了好半晌,他才紆尊降貴開口:
「確有此事,我不是恩將仇報之人,你有什麼要求儘管說來。」
我眼睛一亮。
他許是以爲我會獅子大開口,眼眸泛着冷意,又補了一句:「想好了再說。」
我正要開口,侍從好心提醒道:
「雲姑娘,殿下日理萬機,素來不近女色……」
平心而論,趙奉安確實生得好。
但他這人太兇,氣質又太冷,叫人不敢好好看他的相貌。
迎着趙奉安冰冷的目光。
我小心翼翼斟酌道:
「我瞧着殿下身邊沒個伺候的女子——」

-7-
我攀過一次高枝,最後落得個被休的下場。
母女分離,日夜思念。
我斷不想再踏一次火坑了。
我道:「我瞧着殿下身邊沒個伺候的女子,院子裏沒個女管事。」
「殿下也知道,我雖鄉野出身,但做過幾年大戶人家的主母,現在沒個營生,還請殿下收留。」
趙奉安眼中驚訝一閃而過。
他仔仔細細端詳着我,最後脣邊溢出冷笑:
「倒是個好謀算。」
「但我說話算數,允了。」
就這樣,我混上了趙奉安身邊的差事。
他後院沒有女子,隨身的也都是侍從。
我正式上崗後,兢兢業業,小心伺候。
我想得很好。
趙奉安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人之一。
是比謝毓還要厲害的人物。
我在他身邊得了青眼,也算是個體面身份,說不定能與念兒相聚。
一開始,趙奉安還很防着我,不怎麼讓我近身。
但我相信水滴石穿。
就像我小時候和爹孃一起處理藥草一樣。
先把成熟的藥草摘下,挑揀出其中的灰屑、雜質還有非藥用部分。
清洗,曬乾,搗碎,熬煮。
一步步,慢慢來。
我不着急。
春去秋來。
有次,我照例和趙奉安請示彙報。
結束後離開前,趙奉安冷不丁來了句:
「你倒是沉得住氣。」
這算是誇獎。
日子過得有條不紊。
趙奉安待我也越來越和善,有時還會興起,送我簪子、耳墜、糕點,多是貴重之物。
我歡喜地收下,只當是主子的恩賜。
可官場沉浮,世事難料。
隨着小皇帝年歲漸長,近臣都是世家老臣,趙奉安的處境越來越尷尬。
遇刺的頻率也比前兩年多了。
府裏多了好幾位醫術高超的大夫。
他們給受傷侍衛醫治時,我趁機跟着學了不少。
那曾提醒我的侍衛打趣感慨道:「當年,是我誤會了你!」
「我還以爲你是看上了我們殿下,想要藉機在殿下那裏要個名分。」
「沒想到,你是真的想當管事,你來這些年,我們冬衣都多了好幾身,兄弟們都很感謝你!」
就在我以爲前途一片光明之時。
小皇帝賜了兩個美人下來。
以前也不是沒有過送美人的,但趙奉安都沒有接受。
可這次,不一樣。
趙奉安試着推拒:「臣後院已有位嬌寵的夫人,她素來善妒……」
可結果是,他不僅沒推拒成功,還得真找一位嬌寵又善妒的夫人放在後院,圓撒下的謊。
「我?」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再次和趙奉安確認:「我?」
趙奉安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道:
「你再合適不過。」
「你當年攀上謝毓時,就有了狐狸精名聲,後來還霸着謝毓不讓他納妾。」
天地良心。
是謝毓自己要爲沈朝朝守貞,卻將善妒的名聲扣到了我頭上。
我板着臉不語。
侍從勸道:「雲姑娘假扮這夫人手到擒來,管家權正好也在雲姑娘手裏。」
「雲姑娘對殿下的心思清清白白,不會真的和殿下發生什麼,你就當做了份兼職。」
倒也是這個理。
我越想越有道理。
但我們都沒瞧見趙奉安不爽的眼色。

-8-
不久後。
趙奉安被小皇帝賜的美人下了藥。
他玉體橫陳,躺在我的牀榻上時,嘴裏還在說:
「你不要癡心妄想,我對你沒有興趣。」
我一步步走近他,瞧見了他潔白的貝齒咬着殷紅的脣瓣,身子不住地顫抖。
錦被下是一具很有觀賞性的嬌軀。
肌理分明,線條流暢,八塊腹肌,闆闆正正。
奈何長了一張嘴。
「你不要太高興了。」
「隔牆有耳,我不得不來你這裏——」
「啪!」
我甩了他一巴掌。
趙奉安愣愣地看着我。
我早就想這麼幹了。
但我面上恭敬地解釋道:「這樣能讓您清醒些。」
我從隨身的藥瓶裏倒出清熱解火的藥。
這種下作的藥,一般是沒有解藥的,畢竟也不是什麼毒。
喫點降火的可以壓一壓,但要根治有些困難。
我把藥丸塞進趙奉安嘴裏。
做完這些,我爬上了牀,在他裏側睡下了。
這是我的牀,我纔不要讓給他睡呢。
反正也不是沒做過這樣的戲,區別就是趙奉安現在中了藥。
我睡得不太好,總感覺身邊有一條魚。
像我當年扔在趙奉安臉上那條。
翻來覆去,撲騰得不行。
還用魚尾甩我的臉,用魚鰭捏我的臉。
「是本王長得還不夠好嗎!」
「還是你就是塊木頭!」
錦鯉惡狠狠在我耳邊道。
後來,事情了結,兩個美人被處理了。
我長鬆了一口氣,自覺可以做回我的管事。
可不想。
幾日後,我又在自己的臥房中看到了趙奉安。
他面色如常地看着我搜集來的藥理書。
月上枝頭。
在我要就寢時,他還沒有走。
我覺得這樣不行。
一開始,我應聘的就是管事的崗位,若要做別的,那是另外的價錢。
我要和他說清楚。
我想了想,委婉又認真地道:「殿下,我不喜歡你。」
趙奉安愣了片刻,道:「笑死,誰喜歡你了?」
「你。」
我話音落下,趙奉安臉上一陣青一陣紅。
許久之後,他似已自暴自棄。
「對,我是有點喜歡你。」
「但你放心,我也不是死纏爛打的人。」
說完這話,他大步而去,背影落寞。
我嘆了一口氣,一夜無眠。
那夜之後,我惴惴不安,生怕趙奉安爲難我。
好在,他並沒有這麼做,只是恢復了往常那般。
不,是回到了兩年前,我剛到他身邊當差的時候。
冷着一張臉,拒我於千里之外。
我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幾月後又一次遇刺。
這批來的殺手眼神不好。
有一刀朝我砍來的時候,趙奉安將我護在了懷裏。
鮮血浸透了他的衣衫。
我想要近身照顧他,卻被他拒之門外。
「我身邊有人照顧,你既ťṻₑ對我無意,就不要做這種事。」
我在屋外站了很久。
而後,推門而入——
所以,纔會有如今的場面。
趙奉安陰惻惻地看着我,道:「棄夫逃家之罪,你可知錯?」
他這人小肚雞腸,自打歡喜上我,就暗自嫉恨上了謝毓,聽到旁人說聲「謝謝」,都要黑臉。
沈朝朝愣了愣,沒明白過來。
當年,分明是謝毓休了我,將我送去了江南。
謝毓眉頭皺起,隱隱感覺不對。

-9-
我祈求地看着趙奉安。
好半晌。
他輕嘆了一口氣,眼中閃過無奈。
他低聲道:「我本就要帶你進京,你急什麼。」
「罷了,左右你人都在這裏了,跑不了。」
這話,像是他在對自己說的。
他一甩袖子離開,走前剜了我一眼,像是個在指責我薄情的怨夫。
我無暇理會,待他一走,就迫不及待去尋念兒。
可偏偏有人不想就這麼放過我。
謝毓攔住我的去路道:「雲辛,你與攝政王是何關係?」
他倒是不傻。
也是。
他素來就聰明。
當年爲了娶沈朝朝,想出一招用孤女暫代謝夫人之位的妙計,用我做了踏腳石,還白得一個女兒。
我還沒開口,他已道:「我看到了那日候在謝府外的侍從,他衣服袖口處有攝政王府的標誌。」
「早聞攝政王后院有個女人,雖獨得攝政王寵愛,但不過是個無名無分的玩、物。」
他將「玩物」兩字咬得極重。
我卻不在意。
名分這些東西,我又不是沒有過。
我沒有否認,看向謝毓道:「關你屁事?」
謝毓一噎,似是聽不得我這種粗俗的話。
他面色一沉,眼眸中的鄙夷清晰可見:「果真是你!」
「你真是自甘下賤!」
「念兒有你這種母親,當真是恥辱!」
我不懂他爲何能說出這麼不要臉的話。
一紙休書是他給的,便已知道沒什麼清白的好人家願意娶我了,現在竟又來指責我。
我反脣相譏道:「謝大人,你怕不是忘了?」
「我本來是能爲人正妻的!」
謝毓有些啞口,但很快就道:「那已是過去的事情!」
「你出身低微,本就不該入謝家大門,況且這些年我已給足你補償,這本是你一輩子都賺不來的銀錢,你還有什麼不滿足,何必再翻舊賬?」
他倒是伶牙俐齒,一張嘴黑的也能說成白的。
「謝大人既然知道是舊賬,又來纏着我幹什麼?」
謝毓氣急敗壞:「你!」
我轉身離開,路過他時狠狠踩了他一腳。
我在庭院ẗù₈裏找到了念兒。
四周假山嶙峋,樹蔭濃密。
是個偏僻又複雜的地方。
只有她一個人在四處張望。
她到處尋找,彷彿一隻落單了的小鳥。
她板着一張小臉,眼裏雖孤獨落寞,但沒有哭泣。
她分明是被那羣小千金捉弄排擠了,將她一個人落在這裏。
我的心揪了起來。
我連忙撲上前,將她抱在了懷裏。
「念兒,我的念兒!」
「都怪娘,沒有早點來找你,讓你受了那麼多苦!」
懷裏的小女孩兒還沒有開口。
突然有人,不,一羣人跳了出來。
「你是何人!快放開謝念念!」
「啊?」
我抬頭一看,周圍一羣粉雕玉琢的小千金。
一個個瞪着我,好像我再不鬆手就要衝上來咬我一樣。
「我們在玩捉迷藏,你是何人!」
「來人!快來人!」
「你不要以爲謝念繼母待她不好,你就可以趁虛而入了!」
我驚在原地。
似乎。
是我誤會了。

-10-
虛驚一場。
我無措地站在那裏,看着念兒被一羣小女孩護在身後。
差不多的年歲,念兒是裏頭最瘦小的一個。
她身上的衣服半新不舊,頭髮扎得也不太整齊。
她睜着一雙大眼睛盯着我。
有女孩兒問道:「你真是謝唸的孃親?」
我點點頭。
得到我的回答後,一羣女孩嘰嘰喳喳道:
「那你爲何這些年都沒有聯繫過她?」
「你知不知道她過得不好?」
「要不是大家輪流給她帶喫的,她都喫不飽飯!」
我身形顫抖,指尖掐進了掌心。
當年,我沒有能力帶走念兒。
我說服自己,她留在謝家會有高貴的身份、光明的未來,比跟着我這個孃親要好。
即便沈朝朝不喜歡她,謝家也不會缺她一口吃的,她也是謝毓的親生女兒。
可我卻不知,她會受到這樣的待遇。
我朝謝念一步步走去,蹲下身,朝她伸出手。
「念兒,娘帶你走。」
如今,我拼盡全力,也要把她從謝家帶走。
只要,她願意跟我走。
念兒站在原地看着我。
其他女孩們不知不覺安靜了下來,靜靜地看着這一幕。
我伸着手,手指酸澀顫抖。
她是我的念兒。
我十月懷胎將她生下,手把手餵養她到兩歲。
雖然我離開時她還不懂事。
但我相信,母女血脈連心。
我相信,她還記得我。
過了許久。
瘦小的女孩兒撲進了我懷裏。
「娘!」

-11-
我將念兒帶回了暫住的地方。
剛推開門,就見院子裏站着一個人。
月光下,他身形筆挺,髮梢沾着露水,不知站了多久。
趙奉安道:「你還知道回來……這是,念兒?」
我點點頭,將懷中的念兒抱得更緊。
趙奉安失笑:「你怕什麼,我又不會同你搶人。」
「你女兒,就是我女兒。」
是我緊張過度了。
我帶念兒換了身新衣,重新爲她梳好頭髮。
她眼眶紅了,在我懷裏大滴大滴地掉着眼淚,喊着「娘」。
她哭累了,睡了過去。
睡着時,還攥着我的衣角。
趙奉安放輕腳步走進來,給我和念兒掖了掖被角,在我額頭上落下一吻。
翌日。
聽說,謝毓被人套着麻袋打了一頓。
來的人都身手高超,謝家的侍從愣是沒有救下謝毓。
我去尋趙奉安時,他已經在等我了。
我有把握能搶回念兒,可既然有可用的助力當然要用。
嫁給謝毓那三年,我一心一意做謝家主母,比不上那些從小學習此道的貴女,但也還算得體。謝毓做事不曾防着我,有些腌臢的東西我自然也知道。
況且沈朝朝苛待繼女的名聲一旦傳出去,對沈朝朝或是對謝家都不是什麼好事。
於是,一封印着攝政王私印的信件被送到了謝府。
謝毓給我回了信。
上書四字:如你所願。
信紙上字跡入木三分,可見下筆之人有多憤怒。
趙奉安摟着我邀功時,念兒跌跌撞撞找來。
我一把推開趙奉安,整了整衣衫,將念兒抱進懷裏。
趙奉安在一旁咬牙切齒。
他現在連念兒的醋都要喫。

-12-
再見謝毓和沈朝朝,是在宮宴上。
趙奉安主動讓權,換取一道賜婚旨意。
他倒是會一箭雙鵰。
少年天子很是高興,原本看向我的嫌棄眼神,變成了驚歎。
「好、好、好!」
「雲姑娘蕙質蘭心,皇叔眼光好!」
趙奉安收下誇獎,順勢又給念兒求了個縣主之位。
不過是虛名,Ŧűₗ天子給得很痛快。
雖是虛名,可念兒若是以後要嫁人,只要不入皇家,這名頭可以保她不受磋磨。
所有人心情都不錯。
畢竟趙奉安把持朝政多年。
鳥盡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
沒有人記得當年趙奉安怎麼保下的小天子,怎麼爲了趙家江山力挽狂瀾。
只知道,如今趙奉安作威作福,權勢滔天。
但謝毓和沈朝朝的表情不怎麼好看。
沈朝朝驚愕地看着我,面上俱是羞惱。
僻靜處。
我撞見沈朝朝同他道:「那女人果真是低賤,使了狐媚手段,又攀附上了攝政王。」
「自己攀附上了不算,還把女兒帶走了,難不成還想母女共侍……」
「夠了!」
謝毓打斷了沈朝朝的話。
他道:「若不是你待念兒不好,她又怎麼可能願意跟雲辛走?」
沈朝朝委屈道:「夫君,你怎麼能不信我?」
「我對念兒那是全心全意的,你不要聽信讒言,定然是雲辛教唆了那羣小千金故意往我身上潑髒水!」
謝毓定定地瞧着她梨花帶雨的模樣。
到底是心愛的姑娘,他最後心軟道:「我知道,我信你。」
看到這一幕,我只慶幸把念兒帶走了。
得了賜婚聖旨後。
我與趙奉安會在京城完婚後再走。
在婚前這個空檔,謝毓又來找過我一次。
我不知他有何事,便見了一面。
見了之後發現,還不如不見。
他站得離我有些近了,依然是一副光風霽月的樣子。
他道:「你以爲趙奉安娶你是爲了什麼?」
「他用你這種女子來做天子猜忌的擋箭牌,除了你,他娶哪個貴女,天子都不會同意。」
「你不要以爲他能多好,和我半斤八兩罷了。」
他對自己倒是多了幾分自知之明。
他說這話時眉頭緊皺,手握緊了拳頭。
我笑得風輕雲淡:「那又如何?」
「就算如此,我也會是正經的攝政王妃,Ţų⁽大不了,再被休一次。」
「倒是謝大人,下次見時,不要忘了給我行禮啊。」
謝毓臉色鐵青,他還想說什麼,已經被侍從請了出去。
我瞧着謝毓不甘的背影,心裏不免冷笑。
他來找我,當然不是像他表面所言, 一副怕我着了趙奉安道的樣子。
他也不是突然想喫回頭草了。
他純粹是賤得慌,見不得被自己休了的女人過得好。
我心裏盤算着日子。
在婚前, 我還要送謝毓一份大禮。

-13-
京城人人都知,謝毓與其夫人沈朝朝伉儷情深。
他們青梅竹馬, 兩小無猜。
後來沈朝朝在寺廟祈福三年, 耽誤了婚嫁。
不想,三年後。
兜兜轉轉還是那曾經的少年郎。
謝毓不棄她已過豆蔻年華。
沈朝朝也不嫌他已是二婚。
兩人着實般配,羨煞旁人。
可不料。
突然有一僧人牽着一個孩童站在了謝府外。
見到沈朝朝那一刻,孩童怯懦地喚了聲「孃親」。
沈朝朝臉色刷白。
她慌亂地否認自己不認識那孩子,也不認識那和尚。
謝毓臉色鐵青,要將那和尚和孩子趕走。
和尚直接喚了沈朝朝閨名,又從懷中取出一帕子, 上面繡着沈朝朝的小字。
沈朝朝幾乎要暈過去。
聽着丫鬟的轉述, 我不甚ṱŭ₅在意。
念兒跑進來後,我趕忙讓她閉上了嘴。
這骯髒事可不能讓念兒聽去了。
三年祈福期限一到,沈朝朝就迫不及待下山來尋謝毓。
她這麼歡喜謝毓的模樣, 這三年裏卻從來沒有和謝毓聯繫過。
連書信都少有。
雖是清修祈福, 但若沈朝朝真要見謝毓,怎會見不着?
所以,我派人探查了沈朝朝曾經修行過的寺廟。
不查不知。
一查下來,正如我所料。
她這三年過得不算寡淡,相好過的俊秀小和尚少說也有兩三個。
倒真是神仙日子,將謝毓拋之腦後也正常。
可和尚不能做她的好歸宿, 還是得找曾經的竹馬。
她曾在寺廟中誕下一子, 環境簡陋,又要偷偷摸摸, 她因生育傷了根本,所以和謝毓這五年也沒有懷上。
後來謝府怎麼鬧得雞飛狗跳我並不知曉。
我與趙奉安成親那日。
天子親自登門, 百官無不來恭賀。
岸上十里紅妝。
我瞧不見的地方, 一方小舟飄搖。
謝毓又用一紙休書, 把沈朝朝送去了江南。
倒和五年前的場景, 有異曲同工之妙。
謝毓來傳話告訴我,這些年他送去江南的東西, 也都是被沈朝朝扣下的, 我寄來的書信也是。
好像他多麼無辜一樣。
可他若真的覺得對不起我,怎會這五年來一個字都不打聽?又怎會放任沈朝朝那般對念兒?
五年前,我孤立無援。
而今,沈朝朝可不是善茬。
她可做了五年名正言順的謝夫人。
走前,她把謝毓的把柄送給了他的死對頭。
這事, 她不做, 我也會做的。
她做了, 正好我推波助瀾。
趙奉安把他的人脈給了我用,在看到我要對付謝毓時,笑得嘴角咧到了耳根。
我與趙奉安和和美美之時, 謝毓被罷了官。
他曾又來尋我,說想當面再和我說上幾句話。
我沒有見他。
而後幾十年,也都沒有再見到這個人。
趙奉安因何娶我, 不必謝毓來提醒我,我自會分辨。
況且,比這重要的事情多得多。
我與念兒攜着趙奉安去遊山玩水了。
乘風好去。
長空萬里。
直下看山河。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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