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暗戀的人自殺了,被送到了我工作的醫院。
我記得以前他很愛笑,總愛眨着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人,可如今他眉目蕭瑟,躺在病牀上求我拿了他的氧氣罩。
後來他驚恐發作,手上緊緊攥着的,是我的照片。
-1-
南城出了個動靜不大不小的新聞。
一對母子在房中煤氣自殺。
兩人的手被繩子緊緊纏着,不知道是雙方自願還是誰想把對方拖死。
一時間衆說紛紜。
「這家啊,他爸爸是同性戀,他媽媽發現後鬧離婚,鬧的整個村都知道了,從小養他到大的奶奶直接被氣死了。」
「我和他們家住一層樓,他媽媽對他不是打就是罵,動不動就說要一起死的,我看說不定就是他媽媽逼的。」
周笙在旁邊念着網上的評論,越念聲音越小,最後嘆了口氣:
「也難怪程醫生把這爛攤子丟給你,他這情況,醒來還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見我沒反應,她敲了敲桌子吸引我的注意:
「陳醫生,要他還是想不開怎麼辦?」
要不是程旭,我現在早都到家了,心裏正堵得慌,咬了口麪包,不耐地說:「我又不是心理醫生,當然是尊重他人命運……」
翻動檔案的手一頓,腦子一片空白,嗡嗡作響。
我聽見自己有些乾澀的聲音一字一頓念着:「顧—星—越。」
「真是冷血,你可是個醫生誒……誒!陳醫生你去哪兒?」
站在病房門口的時候,我還因爲快步疾走而喘着粗氣,心跳也沒平緩下來,一下一下地撞着,讓人理不清思緒。
我不敢想,也不敢看。
曾經那麼愛笑的一個人,現在會是什麼樣子……
直到裏面有聲音響起,我才猛然回過神來衝進去。
「不舒服嗎?」
我以爲他難受,着急地去給他查看點滴,突然手上一涼。
我低頭去看,是他艱難地抬手輕點了點我的指節。
顧星越躺在病牀上,蒼白着一張臉,他瘦了很多,剃成了寸頭,皮膚也沒以前那麼白了,但依舊好看。
剛與我對上視線的時候他怔愣了一瞬,我知道他認出我了。
可他只是睫毛輕顫,隨即閉了閉眼睛。
再睜開眼時,那雙眼睛已經黯淡的不像話了,閃着淚光,絕望又哀傷。
他嗓子裏發出不成形的嗚咽,我離近去聽。氧氣罩下他的聲音又啞又輕。
他求我幫他拿了氧氣罩。
-2-
記憶裏顧星越長着一雙很漂亮的眼睛,笑起來眉眼彎彎的,顯得那雙眼睛更爲靈動。
其實不止眼睛,他長的就很漂亮,精緻到雌雄莫辨。
因爲漂亮,從小到大他沒少被欺負,「娘炮」這兩個字幾乎貫穿了他的學生時代,也包括我和他相識的高中。
我是轉學過來的,家境殷實,長相周正,各方面都拔尖,一時間成了學校的風雲人物,被學校裏那幫混混盯上了。
顧星越這個被欺負慣了的竟然還有心氣來管我。
他把我拉到角落,着急地捂上我的嘴,輕聲說他們今天要來堵我。
他的手很熱,熱的我半張臉都麻了。
跑的太急了,他的額頭上都是薄汗,呼吸也喘:「陳深,他們說你太張揚了。」
離得很近,我能看見他鼻子上的一顆小痣,顯得鼻子更爲精緻高挺,再往上是他纖長的羽睫,最後是他黑潤潤的眼睛。
錯愕間,心如鼓響。
他被欺負,應該也只是因爲長的太張揚了。
這麼想,還真的說了出來。
他頓了頓,眼神飄忽,耳根子紅了。
我尷尬地咳了一聲:「我是想說,張揚有什麼錯?」
「噓!他們來了。」顧星越緊繃着臉,緊張地四處看。
我饒有興致地看着他,突然彎脣一笑:
「信不信,我還可以更張揚一點?」
「你想做什麼?」
像有預感似的,他伸手就要拉我。
但沒拉住。
-3-
顧星越拿着棍子跑出來的時候,我正站着俯視地上東倒西歪的的人,啐了一口血絲。
我從小學跆拳道,一對四,還好。
就是有個不長眼的趁亂踹到了我肚子,真他媽痛,快站不穩了。
等他們都跑光了,我纔敢軟下身子,下巴靠在他肩上喘着粗氣。
怕扯到我的傷口,他不敢亂動,就僵硬地站着,連呼吸都停了。
我失笑:「沒讓你憋氣,別把自己憋死了。」
我笑得身體都抖起來,又因爲扯到了傷口,呲牙咧嘴地抬起頭,問:「我剛剛夠張揚嗎?」
本來想聽他誇我的,可沒想到「啪嗒」一聲,他的眼淚突然掉下來。
我不會安慰人,有些發懵,無措地蹭了蹭他的臉。
「哭……哭什麼?欺負你的人被打了,得笑。」
我用命令的語氣說:「笑給我看。」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笑,笑的很難看,臉上還淌着一滴淚,倒是把我逗笑了,一邊笑一邊痛的抽氣,斷斷續續地說着:「誒你……笑……笑起來……真好看,以後多笑笑。」
但那時的顧星越還是個話很少的人,安安靜靜的在角落裏,總是低着頭。
別提笑了。
後來我幹什麼都拉着他,總是逗他,終於把他帶的活潑開朗了些。
我沒撒謊,他笑起來是真的好看——梨渦深陷,眉梢舒展,點漆般的眼睛像有流光淌過。
亮晶晶的。
-4-
我是被周笙叫醒的,提醒我快到上班時間了。
她笑得別有深意,揶揄我:「昨天是誰說要尊重他人命運啊?」
昨天晚上顧星越鐵了心掙扎,我緊緊壓着他,招呼周笙給他打鎮定。
一晚上我都守在他牀邊,直到快天亮才撐不住的閉了會兒眼睛。
這會兒看周笙八卦的表情,估計科室裏已經傳開了。
我頭疼的厲害,揉了揉太陽穴:「我是醫生,當然得盡全力。」
周笙顯然是不信,戲謔地聳了聳肩,忽然說:
「誒,他醒了!」
我猛然站起來。
「你醒了?」
「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他第一眼遲鈍地看向我,等眼神清明瞭又低眼看自己的臉。
「氧氣罩已經摘了。」我沉了臉。
「我現在是你的主治醫生,要不想你的老同學背上人命,就乖乖等出院再說。」
「對不起」他艱難地撐起身來:「給你添麻煩了。」
他的嗓子ťų₀乾啞,有些低。
我把他扶起來,倒了杯水塞進他手裏:「只要你好好活着,怎麼麻煩我都行。」
他接過水杯的手有些抖,露出的半截手臂上面是深深淺淺的疤痕,密密麻麻,觸目驚心。
他專注在不讓水撒出來,沒注意到我審視的眼神。
以前顧星越的眼睛總是亮亮的,現在裏面多了幾分默然。
對周邊的事物無知無覺,麻木又遲鈍。
就連得知他媽媽的死訊,他也只是輕輕點了點頭,靠在靠背上沉默。
這樣的默然讓我不安。
我把落了半扇窗的簾子拉上去,房間一下子亮了。
我看着他,忽然說:「顧星越,以後你有什麼想說的,可以和我說。」
他笑了笑:「好」
他的笑不達眼底,說的話也輕飄飄的。
我知道,他沒聽進去。
-4-
「陳深,你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還掛念着四號牀那病人呢?」程旭在我不知道多少次拿錯藥後,無奈地看向我。
「不過也是,要不是我昨天跑了,你哪能偶遇老同學啊?真是託了我的福咯!」程旭靠在座椅上賤兮兮地朝我笑笑。
見我連嗆他都沒興致了,他的表情又突然嚴肅了幾分,坐直了凝眼看我:
「不是吧,這還是我第一次見你這麼緊張一個人。」
是嗎?或許吧。
畢竟久別重逢的第一面就是求我拿了他的氧氣罩,實在沒法讓人不緊張。
「四號牀病人是你老同學?」旁邊的醫生接了話茬。
「他剛剛還在問去哪辦理出院呢。」
「聽說他爸爸跑了,奶奶也沒了,現在媽媽也走了,出院是不是也沒人接,真是可憐……」
推開病房門的時候,顧星越手上提着行李,正要往外走。
「你要去哪?我是主治醫生,沒我同意誰給你開的出院證明?」
意識到我的語氣有些衝,我緩了緩,撐着門,有些無奈地看向他:「顧星越,我要是遲來一點,你是不是又不打招呼就走了?」
不辭而別這件事,他是慣犯,我沒法不警惕。
當初我們明明說好一起上同一所大學,可高考後他毫無徵兆地突然斷了聯繫,人間蒸發了一樣。
我再也沒見過他。
「對不起,又給你添麻煩了……我正準備去找你開出院證明。」
看着他歉疚的表情,我像是一拳打到了棉ṱûₘ花上,嘆了口氣:「走吧,我帶你去辦手續。」
等打印的時候,顧星越出去接了通電話。
我看見了,是房東打來的,發生了這種事,Ťū₇多半房子也不會讓他住了。
「先去我家住幾天吧。」我提過他的行李。
「不麻煩你了……」
我打斷他:「你不是問我取遺體的事嗎?辦葬禮也有一大堆事夠你焦頭爛額了,更何況分心找房子。」
「況且」我頓了頓,喃喃道:「況且,好不容易見一次,不知道下次什麼時候再見了。」
他沒再說話,半晌輕輕點了點頭。
我們先去了一趟他家理行李。
他的東西很少,就一個行李箱。
和他這個人一樣,單薄的好像隨時都會離開。
要走的時候,顧星越突然想到什麼,又進了房裏。
我跟着他進去,見他蹲坐在地上,伸手往沙發下掏着什麼。
「找什麼?要不要我幫忙?」說着,我也蹲下身準備往裏看。
「別!」
他按住我的手:「我自己來就好。」
我怔怔地收回手,起身去門口等他。
最後他找到的好像是一張照片,他盯着看了好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塞進口袋裏。
說心裏不難受是假的,畢竟以前,他說他和我沒有祕密。
-5-
回家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
「你平時都不在家喫飯?」他開了冰箱,臉色不太好。
「不好意思啊,家裏沒什麼喫的,樓下有一家好喫的家常菜,要不要去試試?」
「我問你平時都不在家喫飯?」他繼續問。
我頓了頓,答:「醫生嘛,忙起來連喫飯都沒時間,大多是在醫院湊合的。有時候回到家都累倒了,要麼不喫了,要麼點個外賣。」
聞言他的眉頭蹙的更深了:
「你胃本來就不好,這樣下去怎麼行?」
見他表情嚴肅,我笑了笑緩和氣氛:「知道了,我以後會多注意的。」
我的胃確實不好,經常胃痛。
在學校的時候想拿好成績回家給爸媽看,每次考試前我幾乎是玩命地背書刷題,常常懶得去食堂喫飯,就着兩口麪包飯糰就算一餐。
如此日積月累,胃自然不堪重負。
但後來顧星越總會給我帶個保溫桶,裏面是他去食堂打的飯菜。
食堂排隊長,等的時間久,他每次都是跑着去的,生怕遲了菜會冷。
記憶翻湧,眼前的他好像還是十七歲的那個顧星越,額前沁上細汗也無知無覺,全神貫注在我身上,期待地問:「是不是還熱的?」
最後晚飯是顧星越買了菜做的,他說還是自己做的比較健康。
他做了三菜一湯,色香味俱全。
我誇他:「你什麼時候學的?快趕上飯店了。」
他笑了笑:「隨便喫也湊合吧。我休學之後自己出去住了,就學着自ţṻ₉己做。」
說起休學,他的神情如常,倒是我拿筷子的手一頓:
「怎麼……休學了?」
我想起網上一條特別刺眼的評論,一個自稱是顧星越大學舍友的人說的:
「顧星越他媽媽是個瘋子,跑來宿舍大鬧讓我們離他遠點,說他有病。我沒見過誰媽媽這麼恨自己兒子的,來學校鬧了好多次,硬生生把他逼休學了。」
看來是真的。
顧星越突然笑了,拿手在我眼前揮了揮:「不就是休學而已,你怎麼一臉苦大仇深的樣子?」
「太累了想休息休息唄,還能因爲什麼?」
他說謊了。
顧星越騙人時手會不自覺摩挲。
這麼多年過去了也沒變。
-6-
我終究還是沒再追問。
只是晚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出來喝水的時候看見顧星越站在陽臺,背影蕭瑟得像一縷風,下一瞬就會飄走似的。
「怎麼還沒睡?」
一推開陽臺的門,就被濃重的煙味嗆得咳了兩聲。
「我把你吵醒了?」
我搖搖頭:「是我自己睡不着。」
「什麼時候學會抽菸的?」
以前我看別人抽菸很帥,也想抽根菸給顧星越耍帥,沒控制好,嗆得咳彎了腰。
顧星越罵我有病,伸手去捏燒燼的菸灰,我嚇得趕緊把煙摁滅去看他的手。
燙出了幾個泡,把我心疼壞了,之後再也沒碰過煙。
所以看到他抽菸,覺得有些恍惚。
顧星越低頭擺弄了下手裏的煙,扯了扯嘴角:「我媽媽逼我抽的。」
「她說這樣像個男人。」
「一開始覺得嗆得要死,後來就有癮了,沒事就要抽兩根。」
煙霧繚繞,燻得眼睛發漲。
「那這寸頭也是她逼你剪的?」
他摸了摸頭髮,沒回答我的問題,只是自嘲地笑了一下,問:「是不是不好看?」
沒忍住,我也上手摸了摸。
沒想象中扎手,很舒服。
「好看,你怎麼樣都好看。」我說。
他怔了怔,拿下我的手,別過臉去吸了口煙:「你就別揶揄我了」。
臉我看不見,但他的耳根子卻紅了。
以前他也這樣,臉皮薄,隨便逗一下就紅了半邊臉。
我從沒吝嗇對他外貌的誇獎,我說他長的白靜,說他是我見過最好看的男生。
說他要是女人,我一定追。
總是把他說到面紅耳赤才肯罷休。
其實只是想讓他知道,長的漂亮不是錯,和「娘炮」更是搭不上邊。
沒想到終究在他媽媽這裏功虧一簣,心裏挺不是滋味的。
我說:「給我也來一根。」
他疑惑地看向我,卻已經把煙遞了過來。
我低頭向他借火,看眼前「蹭」地亮起的火光照得我們的臉忽閃忽閃的。
他問我:「你也會抽菸?」
我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不會。」
下一瞬,我就因爲猛然吸入尼古丁被嗆得猛然咳起來,喉嚨澀的像被扼住,幹疼難忍。還和第一次抽一樣難受。
「那你抽什麼啊?」他連忙拿出我嘴裏的煙,拍我的背。
我打趣般笑着,斷斷續續地說:「我……咳咳……我試試這樣……咳咳……會不會更像男人。」
顧星越罵我有病。
說來好笑 這麼多年了,他罵人還是隻會罵有病。
變了又好像沒變。
我把他遞過來的水一飲而盡,無所謂地聳聳肩:「對啊,我有病。」
「所以錯的是她,不是你。」我抽出他手裏的煙,摁滅在花盆裏。
「她現在已經不在了,從今以後,沒人再逼你做什麼,你可以是任何你想成爲的樣子。重新開始,一切都不晚。」
我諮詢的心理醫生說要找到他渴望的東西,能讓他對這個世界還有一絲期待。
可他的眼裏依舊一片沉寂。
無力感瞬間席捲全身。
顧星越,你到底還會渴望什麼呢?
-7-
接下來兩天醫院很忙,我有時忙到凌晨纔回家。
顧星越總是等我回來,勸也勸不動。
他坐在沙發上假寐,我一開門他就睜開了眼睛,走過來問我要不要喫些東西。
工作的這一年,還是第一次回家的時候有人在等我。
他的眼睛還是和以前一樣忽閃忽閃的,能蠱惑人心。
只要一看我,我就心癢。
想吻上去。
我搖了搖頭:「不用了,你回去睡吧。」
他應了我,卻還是圍上圍裙進了廚房。
其實我已經累得什麼也不想喫了,可他總是期待地盯着我看。
他那麼看我,我就遭不住,每次都會喫完。
雖說我和他住在一起,但能相處的時間很少,我早出晚歸,也只有晚上回來的時候能說上幾句話。
這些時候他總是表現的很開朗,好像又變回了以前的他,和我分享他今天去了哪裏做了什麼。
可總給我種強打起精神的感覺。
他可能不知道,他曾經帶笑的眉眼已經變得黯淡了許多,蓄滿悲傷。
我想問問他到底怎麼了,我怎麼看樣能幫到他,但又不忍心打破他強撐的僞裝。
就像以前我無數次想告訴他我的喜歡,但又怕他嫌我噁心。
以前是怕,現在是不敢。
他恨透了他爸,應該也恨透了同性戀,我的心思就算爛在心裏,也不能表現出來。
等他媽媽的葬禮辦完,再找到房子,我也沒什麼理由留他了。
我想着能耗多久就耗多久,可沒想到這天來的這麼快。
-8-
顧星越母親葬禮,我是中途趕過去的。
葬禮上,顧星越站在花籃旁邊,陽光照過來,臉上被映上了花的影子,半陰半陽,他的表情也不喜不悲。
他的膚色本就是偏白的,之前故意曬黑,想必也是他媽媽逼的,如今不過幾天,他的皮膚又變白了。
黑色的衣服,襯得更加膚如凝脂,在陽光裏閃着光似的。
好像又回到了十七歲的時候,他依舊是那個跟在我身邊的小太陽。
剛想走過去,周圍傳來竊竊私語,烏泱泱的一片。
「他怎麼看起來一點都不難過?」
「誰說不是呢?聽說他和他媽媽一起煤氣自殺的,結果他媽媽死了,他倒還活着。」
「誒呦不對,我聽說他們的手纏着,指不定是他想拉他媽媽一起去死,結果中途反悔自己跑出來了。」
「人都死了,誰說的清呢?晦氣死了。」
一羣傻逼。
剛想發作,就被人握住了手腕。
「你不是要上班嗎?」轉過頭,那人眉眼間攀上些笑意,驚喜地問我。
一腔怒火被瞬間澆滅,我收起了緊握的拳頭,朝他彎了彎脣:「我找人換班了,來幫幫你。」
說着,我陪他站到了花籃旁邊。
沒一會兒,顧星越的臉色突然變了,急切地晃了晃我的手臂。
「陳深!你別站這兒了!去其他地方坐着吧。」
我不明所以:「陪你站一下有什麼關係?」
我以爲他只是害怕我累,可後來我總算察覺到了來往的人異樣的眼光,隱約聽到人羣中有人說了一句:「上樑不正下樑歪」。
「李玉說的果然沒錯,這病真的會遺傳。」
李玉是靈堂上刻着的名字,是顧星越的媽媽。
腦子嗡的一聲。
我這才反應過來,他們誤以爲我們是一對,和他騙婚的爸爸一樣,是同性戀。
難聽的話越來越多,場面變得很亂。
我們像兩個犯人,正在被千夫所指。
顧星越的手越來越冰,他在喊我的名字,快急哭了,求我快走。
可我反而覺得心裏愈發鎮定,碰了碰他的手安撫他。
猶豫了半刻,緊緊握了上去。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陳深!你瘋了?」
他不停地掙扎,我越握越緊。
周圍的賓客看我們這樣,鄙夷之色溢於言表,匆匆散場。
顧星越拗不過我,氣極了,別過臉去。
「顧星越,他們這些人重要嗎?」我問。
「電話簿上的親戚,沒怎麼見過。」他的聲音都帶着慍氣,但還是如實回答我。
我笑了笑:「那就是不重要。」
「我教過你的,不重要的人,就當他們是我的背景板就好了。」
高中時一次演講,顧星越因爲稿子寫得好被選上了。
他心理素質不好,站在臺上,別說演講了,就連說話都哆嗦。
那時我在臺下陪他,他的手是冰涼的,捂着不時緊張地胃痙攣的肚子。
「怎麼辦?陳深,我真的不行。」
我握了握他的肩,說:「我等會兒站在最中間,你就當他們都是我的背景板,看着我說,像平時練習那樣。」
我頓了一下,輕哼一聲:「況且,有我這麼帥的帥哥站你面前,你還能看得見誰?」
那時顧星越是怎麼說的呢?
他終於笑了,說:「陳深你怎麼這種時候還這麼自戀。」
但現在的顧星越沉着臉,用力地一根根掰開我的手指,聲音裏是壓抑的怒氣。
「陳深,你別總是逞英雄行不行?」
-9-
我不是逞英雄,相反,我是個性子很淡的人,很少衝動。
無論是十七歲還是二十五歲,我的衝動都是因爲顧星越。
因爲不想他受委屈。
就算我走了,他們的唾罵聲也不會變小,只會覺得我們被戳中了,落荒而逃。
我沒法把他一個人留在那裏。
孤立無援,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裏,聽那些不堪入耳的唾罵。
成見是座跨不過的大山。
足夠壓垮現在的顧星越。
回去的路上顧星越一直沒有說話,那雙眼睛又變得空洞黯淡,靠在車窗上安安靜靜地看外面的景色。
這樣的沉默很反常,讓我不安。
果然,我的預感是對的。
一進家門他就直奔自己房間,打開行李箱理行李。
我慌了:「對不起,把你媽媽的葬禮搞砸了。」
他沒反應。
「明天再走成嗎?我給你找地方。」
他還是沒反應。
我有些急了,合上他的行李箱:
「我就是一時衝動,氣不過他們這麼說你……」
他終於有反應了。
不過他轉過頭來時,眼底猩紅一片,裏面翻湧的情緒讓我心慌。
「氣不過什麼?氣不過他們污衊我?」
他嗤笑一聲,直起身看着我,指着自己,聲音因爲太激烈而發顫:「可他們沒說錯!這病會遺傳,我也 tm 喜歡男人!」
終於把心裏話說了出來,顧星越緊繃的身體一下子鬆了下去,無力地倚在牆上。
「噁心嗎?」他勉強彎了彎嘴角:「我骨子裏的血就是髒的,連我媽都要拉着我去死,你最好也離我遠點。」
窗簾半開着,他站在陰影裏,眼尾紅的不像話。
我走近他,刺眼的光在陰影裏消失,我把他看得更清了些。
「真的嗎?」
我的聲音都是抖的。
「我問你喜歡男人,是真的嗎?」
胸中像有一把火在燒,我全身都燙起來,一動不動地盯着他看。
他低下頭避開我的視線,倏地自嘲一笑:「覺得噁心嗎?我也覺……」
我捧起他的臉,用嘴堵住了他的話。
我親得又急又重,覺得不夠,又把他壓到牀上親,恨不得把他的嘴巴啃下來。
他這嘴,怎麼張嘴閉嘴就是作踐自己。
他掙扎的厲害,但還是抵不過我的力氣,最後一動不動地任我親。
我吻到他鼻子上的痣,再到他眼下鹹鹹的眼淚。
「我可以嗎?」我的聲音有些啞了。
他的反應變得遲鈍,無措地看着我。
「我說,你喜歡男人的話,我可以嗎?」
他愣了一會兒,像是終於明白了我是什麼意思,猛然把我推開。
他站起來,喘的厲害,拿過牀頭的煙,摸了一根出來。
「你是不是現在腦子不清醒?」他語氣肯定。
「我很清醒。」
我語氣也肯定。
-10-
顧星越沒再說話,他的手有些抖,點了好幾次火才點着煙,急切地吸了一會兒。
他冷靜了許多,靠回牆上。
良久,他低低地笑了一聲。
「陳深,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偉大?」
他像變了個人似的,表情惡劣,滿眼戲謔。
我愣了,心猛地一縮:「你說什麼?」
「我說,你別自我感動了。以前你就同情心氾濫,愛做救世主,現在還是這樣,真是一點都沒變。」
我都懷疑是自己聽錯了,不可置信地笑了笑:「你覺得我愛做救世主,對你好是在自我感動?」
他冷哼一聲:「不是嗎?你問過我想要嗎?你氾濫的同情心只會讓我覺得自己更加不堪。」
他走近我,在我臉上噴了口煙,嗤了一聲:「只是我沒想到啊陳醫生,怕我想不開,連我是同性戀你都能不嫌棄吻上來。」
「真是個好醫生」煙霧中他的臉變得模糊:「但我只是喜歡男人,又不是沒有男人活不下去,你用不着自我犧牲。」
他說話真糟踐人。
糟踐自己也糟踐我。
我氣的緊咬牙關,恨不得揍他一頓。
可又捨不得。
壓抑着心裏的氣,我說:「還在生我的氣是不是?別說氣話。」
我想去握他的手,被他甩開了。
他不肯罷休,還拿話不停刺我。
「不是氣話,其實我一直這樣,以前的活潑開朗都是演的,這纔是真的我,我現在演累了,不想演了。
你在,就好像只有你願意和我做朋友,我只能在你的施捨和庇佑下活着。
你不是想知道我當初爲什麼走嗎?實話和你說吧,沒苦衷,我 tm 真的受夠你了才走的。」
我靜靜地看着他歇斯底里地控訴我,突然笑了。
笑着笑着,眼淚就出來了。
我竟然不知道,原來顧星越這樣想我。
我頭痛的厲害,但心裏更痛。
腿有些軟了,撐了下牆才勉強站穩。
幸好來了通電話打斷了這場面,不然我覺得我都要活生生被痛死了。
程旭說街道追尾,傷亡慘重,要我趕緊趕過去。
「你先去吧,人命要緊。」
我的胸口起伏的厲害,壓抑着心裏的情緒,合上他的行李箱放到一邊:「你先冷靜一下,等我回來我們再好好聊聊。」
「不用了。」他按住行李箱。
一根菸快抽完了,他的嗓子啞的厲害:「陳深,咱們以後橋歸橋路歸路吧。」
我嗤了一聲。
心裏越氣,反倒聲音越平靜:
「橋是哪座橋?路是哪條路?回來你再給我好好解釋解釋。」
我不信他會等我回來,乾脆鎖上了他的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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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星越從葬禮回來後,兀自抽了好幾根菸。
他是一個深陷泥潭的人。
陳深不肯收手,只會把自己也搭進去。
其實見到陳深的第一面就該跑的,像之前一樣,斷個乾淨。
顧星越第一次知道男人也可以和男人上牀是因爲自己的爸爸。
看起來敦厚老實的爸爸,被媽媽抓到和別的男人上牀,鬧到了村裏。
那一天,大概全村的人都圍在旁邊看熱鬧,刺耳的調笑不絕於耳。
辱罵聲中,媽媽的聲音最響也最狠。
印象裏媽媽一直輕聲細語的,那天卻歇斯底里地喊,爸爸低着頭站在那兒,一聲不吭。
奶奶當晚被氣進了醫院,沒過多久就離開了人世,嚥氣前都緊緊掐着媽媽的手道歉。
顧星越是奶奶一手帶大的,爸媽沒怎麼回過家,也沒怎麼管過他。
所以那天他更多時候是一個沉默的旁觀者。
說不出話,也不想說話。
他都覺得自己是不是太過冷漠了,冷眼看着這場難堪的鬧劇愈演愈烈。
直到奶奶倒地,他才腦子轟地一聲,眼淚止不住地流。
日子是從那時走向晦暗的。
嫌丟人,他媽媽連夜把他帶走了。
又因爲發現他房裏陳深的照片,瘋了一樣的ẗűⁱ撕碎,逼他把兩人所有的聯繫方式刪乾淨。
他媽說這病會遺傳,她生了個髒東西。
於是她把恨都遷移到顧星越身上,哭的越狠的時候,打的越重。
顧星越就靜靜地跪在地上任她打。
不還手,也不說話。
那段時間顧星越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對陳深有別樣的情愫是因爲他流着他爸的血,會被所有人指着脊樑骨罵的同性戀。
這樣的話,他得離陳深遠點。
他命賤,爛了就爛了。
陳深不能被人戳脊梁骨。
那天陳深說要他做自己想做的,顧星越心裏重新燃了一把火。
他去看了心理醫生,試着調動自己積極的情緒,想看陳深因爲自己的變化而高興的樣子。
可直到葬禮上那一鬧,顧星越渾身的骨頭都冰了,被重新拉回冰窖。
他們說的沒錯,他身上流着骯髒的血,怎麼能妄想繼續待在陳深身邊呢?
其實那天在醫院他聽到陳深說的話了,他是醫生,只是想治好自己
顧星越恨自己的貪念,恨他那個噁心的爸,恨他要拉着自己墜入地獄的媽。
可他又愈發覺得他媽說的沒錯。
他們這樣的人,是陰溝裏的老鼠,見不得光的。
-12-
城區追尾,傷亡慘重,緊急的病人都送到了我們這裏。
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這麼大的場面,救護車的鳴聲不絕,到處都是血,呼喊和眼淚。
分秒之間,就有人永遠陰陽兩隔。
我們醫生往往是需要最早面對死亡的那個,心電監護儀冰冷的聲音、瞳孔擴散、脈搏的停止跳動……
可哪怕對於過程我們再熟悉,突然面對死亡那一刻的心顫依然無解。
像是含了一粒藥,在嘴裏泛苦,突然嚥下去又艱又澀。
又一場手術,病人呼吸驟停,沒搶救過來。
門口等着的應該是他的女友,聽到之後捂着嘴崩潰大哭,抓着我的手臂問我是不是搞錯了。
我的嗓子乾澀,低着頭什麼也說不出來。
人們說沒有什麼是習慣不了的。
可哪怕我見過很多死別,也依然害怕。
我想起顧星越求我拔掉他的氧氣罩的樣子,眼睛裏蕭瑟淒涼,是死亡的味道。
得知他喜歡男人的那一刻,我壓抑了多年的感情一下子宣泄出來,哪怕他說討厭我,我也沒想過放手。
我循規蹈矩的活了二十三年,已經離經叛道了,回不了頭,大不了耗着,不死不休。
可這一刻,我突然屈服了,渾身的不甘都散了。
我只求他好好活着。
忙完已經凌晨三點了,暴雨沒有停的架勢,轟鳴的雷聲一聲比一聲響。
讓人心裏惴惴不安。
等電梯的時候,啪嗒一聲,小區停電了。
想也沒想,我三步並兩步往樓上跑。
十六樓,我跑的渾身都是汗。
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
顧星越怕黑。
找到顧星越的時候,他蜷縮着蹲在角落裏。
碰到他的那一刻,我心裏就一緊。
他的身體在抖,呼吸也逐漸急促,驚慌地甩開我的手。
「別過來!」
他說他小時候被關進廁所關了一夜,外面一開始還有嬉鬧聲,後來就什麼都沒有了。
只是無盡的黑和寂靜,還有老鼠窸窸窣窣的聲音。
從此以後他怕黑,睡覺也要留一盞燈。
「顧星越,是我,陳深。」
我小心翼翼地抱住他:「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該鎖你的。」
這次他不再推開我,像抓住浮木一樣緊緊抓住我。
「陳深……陳深……」
他意識模糊,不停叫着我的名字,聲音哽咽,又輕又顫。
肩膀上潮熱的溼潤越來越多,我心疼壞了,恨不得打自己兩巴掌。
心都化成水了,又酸又痛。
怕身上的汗讓他不舒服,我想換一個姿勢,一動他的鼻息就突然重起來:「別走……求你了……」
我不敢再動了,忘了他看不見,連連點頭:「不走,我不走。」
-13-
大概過了幾分鐘就來電了。
顧星越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
他摸了把臉上的淚,不自在地推開我。
「抱歉,剛剛失態了……」
我盯着他嘴脣上自己咬破的傷口,嚥了口口水。
猶豫了一會兒,我用指腹輕輕抹掉他脣上的血。
他條件反射地躲了一下。
「你嘴脣流血了。」我的喉嚨發乾。
「哦……」他舔了舔脣。
但很快,那傷口處又沁上了小血珠。
沒忍住。
我含了上去。
他身體僵了僵,推開我,扇了我一巴掌。
「陳深!你瘋了!」
挺疼的。
我頂了頂臉頰兩邊的軟肉,笑了。
我再次吻了上去,從下巴到鎖骨,把他抵到了牆上。
嫌他太矮,我把他的腰往上提了提,腿抵着他,手也在他身上急切地遊走,在他小腹揉了揉,最後往下探。
「陳深!夠了!」他的聲音在發抖。
感受到他身體的反應,我失笑,靠在他身上,笑得身體都發顫,眼眶又酸又漲。
「原來你渴望的是我啊……」
我抽出他手中那張緊握的照片——被撕碎過,又被膠水粘起來的照片。
我捧上他的臉,把照片懟到他面前:「顧星越,你明明渴望的要命,裝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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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上的人是我。
演講比賽一等獎的獎品是拍立得,他說要試試,舉起拍立得,眯起眼睛對着我。
我立馬咧嘴比了個耶。
那時他還笑țű̂₆我拍照只會比耶,我無所謂的努努嘴,自戀地說:「可是我什麼姿勢拍起來都帥啊。」
說完我還是有些心虛,讓他給我看看有沒有糊。
他遮遮掩掩的,小心翼翼地夾到書裏,說高考完再給我看。
可考完之後,我再沒有了他的消息。
我盯着那張照片,良久嗤了一聲:「沒糊啊。」
顧星越別過臉去,還在嘴硬:
「我只是懶得扔。」
「那你剛剛握那麼緊,還一直叫我的名字?」
他還想狡辯,抬頭的時候突然看着我發愣。
「陳深,你怎麼……哭了?」
我摸了把臉,冰涼一片。
嗯,真的哭了。
挺不爭氣的。
我鬆了按着他的手,坐回了牀上。
冷靜了一會兒,我說:「今天醫院裏死了很多人,我眼睜睜看他們沒了呼吸,救不Ŧű̂⁴回來。」
顧星越站在我面前,手緊握成拳,胸口一下一下地起伏:「你看開點,不是你的錯。」
我摸上顧星越的手,他抗拒地想躲,被我按住了。
摩挲着他手腕上的疤痕,每摸到一道,心就像被刀絞了一下。
「痛嗎?」我的淚不受控地往下掉。
他有些慌了,猶豫了片刻去蹭我臉上的淚:「不痛,你別哭了。」
他發現我的眼淚擦不完,乾脆捂上了我的眼睛。
他的手還是很熱,像我們初見時那樣。
「我愛你」我扯了扯嘴角:「你知不知道……我差點就真的被你推走了。」
他的身體僵了僵,很久都沒說話,只是手顫的厲害。
「陳深,我沒大學文憑,現在也沒什麼正經工作。」
「我供你復學,你要不想上學也沒關係,我養你。」
「我心理問題很嚴重,發病很嚇人的。」
「我陪你治,總能治好的。」
「……」
我拿下他的手,才發現他已經滿臉都是淚了。
他轉而捂上自己的眼睛,一下一下地發顫,靠在牆上往下滑。
陳深,我糟糕透了,你圖什麼?」
「你值得更好的,在我身上耗什麼啊?」
我蹲下去抱住他,輕輕揉了揉他的頭髮,嘆了口氣:「顧星越,誰能有你好呢?」
他埋在我頸窩壓抑地哭着。
嘶啞,哽咽。
「你別逼我啊……我他媽也捨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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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他的行李還是理好了,不過被我搬進了我的房間。
一個澡洗了兩個小時。
牀很大,我們各睡一邊。
半響,我說:「顧星越,你怕不怕雷聲?」
「不怕。」
我笑了一聲,側身,把顧星越攬進懷裏。
「好,那我怕。」
他的身子僵了一下,沒動。
我慢慢收緊手臂。
很緊很緊。
這樣,就跑不掉了。
就不會又丟下我一個人了。
高考結束的那個暑假,我不僅失去了顧星越,還失去了家。
我爸媽早就離婚了,也早都有了新的愛人,不過我高考後他們才告訴我。
我其實早就察覺了家裏冰冷的氣氛,只有我拿到好成績回家的時候他們纔會笑着一起給我慶祝。
所以我拼了命的學習,以爲這樣我的家就不會分崩離析。
沒想到我最後一次拿到好成績的那天,卻成了他們告訴我真相的那天。
他們迅速再婚。
兩個婚禮我都去參加了,很幸福。
我豁達地祝福他們奔向幸福,只是在人聲鼎沸之時,心裏空了一塊。
我極端地想,以後我就沒有家了。
我想找顧星越說說話,可聽着電話裏冰冷的聲音,只能無奈地笑笑。
我時常在想,是不是我再主動一點,死皮賴臉一點,我就不再是一個人了?
以前的我做不到,覺得爭來的愛是施捨。
可能是我孤獨太久了,再次遇見顧星越的時候我想——施捨又怎樣呢,歇斯底里也好,掏心掏肺也好。
只要他能在我身邊,我怎麼樣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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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星越還是患得患失。
他總覺得我是因爲醫生的身份,怕他再出事,通過這種方式把他留在身邊看着。
所以他很小心,說話小心,動作也小心。
我親他的時候他就乖乖地給我親,做那種事的時候他也很乖,聲音都悶在嗓子裏。
就算我說再多情話,他也只是紅了眼睛,該不信還是不信。
這些都是我之後才知道的。
我以爲他談起戀愛來就是這樣,不主動,不粘人。
直到有天我要出差,回家收拾行李,他坐在牀邊看我整理,突然問我:「你是不是膩了,想出去躲兩天。」
我不知道他爲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心裏一絞,走過去抱他。
「想什麼呢?」
他把頭埋在我脖頸裏,聲音悶悶的:「陳深,要你只是想給我希望,不用這樣的。」
我擰眉:「你想說什麼?」
顧星越笑了笑,臉色慘白,說:「我們分開吧。我會好好的繼續看心理醫生,再不濟我真出事了,也不是你的責任。」
我聽懂了他的意思,沉了臉:
「顧星越!你當我陳深的感情這麼廉價嗎?只是爲了給病人希望的話我他媽做這麼多,我真成救世主了!」
他低着頭,拉住我的衣角,眼淚不停地掉:「對不起……」
我甩掉他的手:「你好好想想,今晚我先去另一間房睡。」
他淚眼婆娑地看着我,看起來可憐死了。
我又想抱他,但我得忍着。
不然他又覺得我是同情心氾濫。
得痛,才能長記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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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被粗重的呼吸聲吵醒,黑暗中看見顧星越黝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像個可憐的困獸。
「怎麼了?」迷糊中,我忘了我們分房了。
這時窗外閃過白光,又響起一聲悶雷,他往我這邊靠了靠。
「陳深……我怕雷。」
他的呼吸盡數噴在我的臉上,混着我躁動的心跳。
我緊閉着眼,識圖忽略身上的反應,可空氣變得溼濡潮溼,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我的眼神已經迷離了,看着顧星越模糊的輪廓,呼吸還沒調整過來,脣上就一熱。
他的吻很剋制,慢捻、廝磨。
他故意的。
簡直在折磨人。
我的腦子已經不清明Ťŭ₊了,側身撐在顧星越上面,親得又急又重,聽他「嘶」的一聲才收回了些理智。
「我錯了。」他輕輕捏上我的肩。
「錯哪了?」我堵上他的話。
「不該不信任你……」
我停了,蹙眉看着他:「還有呢?」
「不該提分開。」
清醒了許多,想起他下午那番話,氣一下子又冒上來了,翻身躺回自己的那邊。
他側身過來抱住我的腰,輕輕地蹭了兩下。
他的頭髮長長了一些,摸起來更舒服了。
安靜了好一會兒,他突然說:「我愛你。」
「知道了。」我說。
之前我對他說我愛你的時候,他都回「知道了」,我以爲他是害羞纔不說「我也愛你」的。
原來是在給自己留退路。
他撐起身看着我,聲音悶悶的:
「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我揉了揉他的腦袋,掐了一把他的臉,樂了:「你也知道這樣會讓人鬱悶?」
他嘆了口氣,又不好意思地眯起眼笑笑:「錯了,我改。」
-18-
「顧星越,你好像一直都不好奇,那天我和我媽發生了什麼。」
他問我時,我正在逗飯糰。
飯糰是我帶顧星越去買的,我工作忙,有隻貓陪他我也放心。
我摸了摸飯糰,說:「你樂意講我就聽,你要不想說我也不會追問,阿越,我不強迫你。」
他也摸了摸飯糰,把它抱進懷裏:「不強迫。」
飯糰被他摸的很舒服,眼睛一下一下地半眯起來。
顧星越說那天他媽媽又鬧着要死。
她經常這樣,他也就沒在意。
她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又開始哭,控訴顧星越冷漠,也不攔着她。
這樣的流程他太熟悉了,顧星越說他都能想到,下一步她就要抽了旁邊的木棍打他了。
打完又會哭,哭着給他道歉。
「我有時候都不知道,不知道該恨她還是該心疼她。」
可那天她是認真的,眼睛發光,直愣愣地衝向廚房擰開煤氣。
若是剛開始遇見這種事,顧星越會把煤氣關了,再把她媽媽綁起來等她清醒。
可這灘泥沼隨時間越來越稀,顧星越沒把她拉出來,自己卻也被拽進去了。
他也覺得日子昏天暗地,自己就該隨風揚了才快活。
他開始頻繁地自殺,有時候清醒着,有時候意識混沌。
「你的照片救了我很多次,我只要有想死的念頭就把它找出來捏手裏,我想,要是陳深知道我有放棄自己的念頭,會不會難過。」
飯糰喵了一聲,往我這邊靠過來。
顧星越看過來,摸上我的手捏了捏,「哎呦,就知道你會哭。」
我別過臉去蹭了蹭:「沒哭。」
顧星越說他媽把他們的手纏起來, 要他給她去黃泉路上做伴。
意識快模糊的時候,他說他看見我了。
「你在罵我,罵的很兇, 但我聽不清。我說讓你說清楚點,你說不要, 除非我自己走過去。於是我割斷了繩子往門那邊爬,邊爬
叫你的名字, 才被發現救出去的。」
他突然停了, 捧上我的臉:「行行行我不說了,別哭了行嗎?你哭起來我真是不知道怎麼辦了。」
「都過去了,以後不是有你在嗎?」
我把他攬進懷裏, 恨不得揉進身體裏。
「嗯, 以後都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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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星越復學了。
異地戀的日子不好挨。
我算是知道了別人口中的苦。
見面得數着日子,分開也得數着日子。
好不容易熬過了一年,顧星越大三下了,搬回了家裏。
但他又忙着到處實習面試,壓力很大。
時常睡不好覺,半夜驚醒。
這天他又驚醒過來, 迷迷糊糊地,我把他抱得更緊些, 找到他的手,從旁邊摸了條手串套到他手上。
「這是什麼?」
我還沒徹底清醒,閉着眼睛親了親他的耳朵:「護身的,我昨天去廟裏求的,據說很準。」
「醫生也信這個?」他笑了,撥弄着手串。
我也笑了:「醫生也是人, 是人就會有想求的東西。」
「我求你平安。」他撐起身迅速在我脣上親了一下了, 「謝謝。」
「那我什麼時候也去求一個。」
我被他勾起了火, 握過他的脖子吻上去。
「你求什麼?」
「求你……嗯……」
顧星越氣得掐我,罵我卑鄙。
我笑了, 用脣蹭了蹭他的耳朵,語氣惡劣:
「求我?再多求幾遍。」
一時爽的代價就是他生氣了。
事後我再問他想求什麼,他冷着臉翻了身, 不再和我說話。
「我錯了。」
我過去抱他,被甩開了。
「求你滾蛋!」
我佯裝傷心:「你捨得?真求了, 說不定成真了。」
他怔了怔,氣沖沖地坐起來看我。
「我讓你滾蛋你就滾蛋?不會滾回來嗎?」
我樂了,也坐起來抱住他:「好了好了, 我不會的,告訴我你想求什麼?」
到最後他都沒有告訴我。
只是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時候, 我聽見他在我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
我沒聽清。
但總歸顧星越是要求我好的。
我知道,他愛我,他捨不得。
和我一樣。
幾天後我收到了他給我求的手串, 手串上套了個花的裝飾, 看樣子是他自己拆了裝上去的。
我拿出手機識圖。
像格桑花。
我數了數, 正好八瓣。
我揉了揉突然竄到我懷裏的飯糰,笑了:
「飯糰,我知道他求我什麼了。」
傳說中, 只要得到了八瓣的格桑花,就能得到幸福。
顧星越他啊,求我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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