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夫拖了五年不肯娶我,卻接回了自己的白月光。
那雙從不肯下廚的手,爲了白月光親手做羹湯。
我冷眼旁觀,早已習慣。
飯桌上白月光隱晦問我,和楊炳執是什麼關係。
我垂着眸子,勉強扯出一個笑,沒有回到這個問題。
只說:
「我要回去了。」
「我爹以前在村裏,給我定了門親事。」
楊炳執停下筷子,猛然抬起了頭。
-1-
「你這傻姑娘,說的什麼話。」
楊家主母,楊炳執的生母打了圓場。
「難道我們楊家還養活不了你不成?走不走的,說出來多傷人心。」
她一邊揚起溫和的笑容,沒有戳穿我的謊言,一邊招呼楊炳執。
「給念念也盛一碗湯,你看你,一點都不體貼。」
我看向楊炳執有點爲難的神情,笑了笑。
「不用了,我自己來。」
讓他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爲我盛湯,的確強人所難了。
甜滋滋的燕窩紅棗湯,是楊炳執爲了柳瑤親手下廚做的。
這也是我第一次喫楊炳執做的東西,倒是託了柳瑤的福。
柳瑤託着腮看我,笑道:
「念念到時候嫁人,也可以給我遞份帖子。」
「畢竟你是炳執的義妹,也就是我的義妹。」
楊炳執看向我,眼裏是隱忍和警告。
我明白他的意思,不過是不想在白月光面前,暴露我們倆的關係。
但我的回答,不也側面和他撇清關係了嗎?
我顧不上碗裏的湯燙不燙,囫圇吞棗,一口飲盡。
「那是當然。」
「我成親,一定請你來。」
楊炳執忽的有些不自在,他脫下外袍披在柳瑤的身上,輕聲細語道:
「你身子寒,夜間太冷,要早些回家。」
「你不是想放孔明燈嗎?我陪你一起去。」
說罷,他輕輕撇我一眼,有些不自在:
「念念……我去去就來。」
「沒事的。」
我打斷他的話:「祝你們玩的開心。」
楊母皺着眉頭,看上去對楊炳執扔下我去陪柳瑤的行爲並不滿。
可我在楊家這麼多年,早就知道看人看事不能只看表面。
今天是中秋家宴,如果楊母不同意,柳瑤不會出現在今天的宴席上。
這麼多年,楊炳執不娶我,她也從不催促。
我想,她大概也是覺得,我配不上楊炳執。
不只是她,所有人,應該都是這麼想的。
包括楊炳執本人。
-2-
楊炳執回家的時候,已是半夜。
我忙活了一晚上,吩咐廚房收拾碗筷、清理桌凳,還給辛勞了一整天的僕奴們打賞了些銀兩。
待我腰痠背痛地要回臥房休息時,卻不經意聽到書房裏,楊母和楊炳執的對話。
楊母的聲音有些微微的抱怨:
「也不知道你爹當年看中蘇念念什麼,非要給你們訂親,硬生生拖了你這麼多年。」
「但依我看,念念那姑娘對你倒是一心一意的。」
「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什麼時候考慮成親?」
「一個大字不識的村婦,有什麼娶不娶的。」
楊炳執的聲音透着煩躁,他並不想多考慮這件事:
「瑤瑤剛從西北,我現在成親,她受不住的。」
三年前,柳家因爲貪墨案倒臺,分崩離析。
禍及三代,柳家大小姐柳瑤也被迫流放西北。直到今年楊炳執高中探花,才能將心上人撈出來。
他自然是捨不得再讓柳瑤喫苦的。
「娘,爹不是留下一大筆銀兩嗎?我想拿過來應急。」
楊夫人愣了愣,像是沒想到他突然提錢。
「兒啊,可是官場上有要打點之處?還是近期遇到了什麼麻煩?」
楊炳執搖頭:「瑤瑤身子骨不好,尋常藥物治不了根,我得給她尋些最珍貴的藥材來。」
「你瘋了嗎?」
楊夫人恨鐵不成鋼地敲了幾下桌子。
「那是你拿去娶媳婦的老婆本!」
楊炳執卻下定了心。
「我今年已任官職,未來的俸祿足夠我們一家豐衣足食。」
「可是柳瑤身子孱弱多病,又在西北多受累,身子落下了病根。必須得人蔘靈芝吊着,才能養回來。」
我聽得忍不住冷笑。
柳瑤雖說是被流放,但因爲柳家旁族打點的關係,她並未遭罪,甚至在西北也是被好生養着的。
今晚看來能走能跑,平日裏看起來與常人也並無二致。
也不知道楊炳執是哪裏來的想法,覺得自己的心上人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這個人總是這樣,平時也還算冷靜剋制,但遇到柳瑤有關的事情,馬上又會變得慌亂。
「娘,只要你把錢給我,我今年就能娶蘇念念。」
像是怕被拒絕,他甚至開始口不擇言。
「娶蘇念念能花掉幾個錢?隨便買兩身衣裳,半兩桌酒席,不就能糊弄過去了嗎?」
「她一個村婦,又不需要買什麼好東西。」
我的心隨着他說的話,一寸一寸地冷下來。
原來我只覺得楊炳執大少爺脾氣,對人情世故一概不懂。
可今晚我才知道,原來他對心上人,也是會疼在手心上的。
同樣知道的還有——他早已厭我,厭到了極致。
楊夫人皺着眉頭。
「不是娘不應你,實在是因爲。」
「你爹給你攢的錢,全都直接交給了蘇念念。」
「也不知道你爹當初怎麼就看上了她,真的是……」
我不想再聽下去了,直接站出來打斷。
「楊老爺給我的錢,我會悉數還回去的。」
他們乍一看到我,都有些驚訝和尷尬。
楊炳執眼神閃爍:「念念,我……」
我不想再多聽他說一個字。
「只是從今天起,我蘇念念,不再欠楊家了。」
我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道。
「我蘇念念和楊家的婚事,也就此結束。」
「你們就當作,沒有這一回事吧。」
-3-
蘇念念之於楊家,就像是個拖油瓶。
這是所有楊家人心照不宣的共識。
除了兩年前過世的楊大老爺。
他真心視我爲親閨女,也是他定下了我和楊炳執的婚事。
當年柳家落難,楊炳執得知消息已經是三日後,他發了瘋般要去追上柳家,想見到柳瑤的最後一面。
畢竟山高水遠,這可能是此生最後一面了。
可他一個錦衣玉食的小公子,從沒有出過遠門,哪裏知道山中險惡、路途吉凶?
他被用來捕獵的機關絆住,掉入坑裏,被困了一天一夜。
而我剛好上山撿柴,順便把他也撿走了。
金尊玉貴的小公子,腳踝處破了個口子就疼的Ṫṻ₄不行,我給他包紮,爲他煎藥。Ţú₎
小公子不肯:「這是什麼破布,扎的我疼死了,能不能換點棉布來?」
「不好意思。」
我嫌這人聒噪,把布料扯的更緊:「家裏只有破布,你忍忍吧。」
楊炳執身子嬌貴,粗麻料的布扎的他的腳踝都紅了,可他還是不老實。
他咬着牙從牀上爬起來,掙扎着說,他有很重要的人要去見。
我輕輕按了一下他的傷口,他疼的齜牙咧嘴,滾在牀上大罵。
「你這魯莽村婦,知不知道我現在很疼啊?」
我幽幽道:「你現在繼續去追,只會是千倍萬倍的疼。」
「順便提醒一句,你再跑,跛腳還是輕的,能不能活着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他總算老實下來。
大概是一腔怨憤無法發泄,他開始攻擊我。
「我現在傷病,你該有的待客之道,你爹孃沒有教過你嗎?」
我把苦澀的草藥熬成湯,灌進他的嘴裏,淡淡回覆道:
「我沒有爹孃。」
三天後,楊家的人尋到山上,帶走了楊炳執。
他的腿恢復了一些,起碼能下牀了。
他一瘸一拐地走着,順便向奴僕們指了指我。
「把這個村婦一起帶走吧,她救了我,回楊家做個粗使丫鬟也行。」
「她沒有爹孃,一個姑娘家,在山上不安全。」
我苦苦癡等楊炳執這麼多年,其實也有當初,他帶我下山的原因。
我想,他當初憐我孤苦,將我帶回楊家,是不是因爲……他也有些喜歡我。
可現在我才知道,像他們這些人,拿捏別人的命運就像玩弄一隻螞蟻。
他若真的喜歡我,不會拖我五年,將我拖成了老姑娘。
而我被楊家收養,又被楊老爺看中成爲兒媳,在所有人眼裏,已經是麻雀躍上枝頭了。
「叩叩」兩聲,我向門外看去。
楊炳執倚靠在我的門口,緊鎖眉頭。
「你是在生氣嗎?」
他隱隱有些責怪的語氣。
「我昨晚沒有去陪瑤瑤,她半夜被寒風吹醒,咳嗽了一晚上。」
「她本就是孱弱的身子,如果落下了病根該怎麼辦?」
我冷靜地看向他,不做任何表情。
他嘆了口氣。
「念念,我今晚肯定得去陪她,我怕她又像昨天那樣,照顧不好自己。」
「念念,你也知道,柳瑤跟你不一樣,她從小就是金貴的身子,所有東西都用最好的,受不得一點苦……」
「那你就快去陪她吧。」
我淡淡道,內心平靜。
他看着我的眸光有些閃爍。
「我哄柳瑤睡下,就回來找你。她怕黑又怕冷,我就是去看看她,沒有別的意思。」
「隨便你。」
我扭過頭不再看他。
楊炳執在門口猶豫了片刻,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沒有說,還是走了。
以前我也會信他的鬼話,每晚他出去陪柳瑤,我都會在書房裏留一盞燈,默默等他回家。
可往往我一夜無眠,也等不來他的身影。
於是我也漸漸習慣不等了。
楊炳執不會知道這些,就像他從不知道我當初給他綁傷的布,是撕的家裏唯一一件乾淨衣服,給他喝的草藥,是我用微薄的全部積蓄向隔壁農戶換來的一樣。
他從頭到尾,什麼都不知道。
我沒有睡覺也沒有等他,而是默默打開牀下的暗格,拿出裏面的匣子。
匣子裏是楊老爺留給我的錢,該是時候物歸原主了。
楊家養我這麼多年,給我一口飯喫,楊老爺待我也很好,也曾教我讀書識字。
我打算把這些錢還給楊家,換自己一個自由,也換來我跟楊炳執的恩怨兩清。
楊炳執,從此以後,我不欠你了。
-4-
楊炳執是第二天中午回來的,看我的神色有些尷尬。
我假裝沒看到,在準備拜佛用的貢品。
每年中秋後,我都會爬上千層塔,爲逝去的楊老爺祈福。
「念念,昨晚柳瑤突然頭暈,我怕她出事,纔在她牀邊陪了她一晚上。」
「好。」
我點點頭,沒有接話。
他反而打開了話匣子。
「念念,我知道你不喜歡我老去找柳瑤。但你也得理解我,我跟她畢竟是從小到大的情誼,如果不是跟你定了婚,我們……」
我幫他接上了他後半句的話。
「我知道,如果不是你爹讓我們定親,你肯定就娶柳瑤了。」
我已經能夠心平氣和地跟楊炳執討論他的白月光了。
五年前,因爲他要去見柳瑤的最後一面,我們結識。
三年前,他寧願放棄秋闈,也想要去西北尋自己的心上人,是我告訴楊夫人,硬生生攔住了他。
從此楊炳執就恨上了我。
後來楊老爺病逝,楊炳執接管楊家,他再沒提過柳瑤的名字,我以爲他會願意好好跟我過日子了。
沒想到他今年高中探花,任官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將柳瑤接回了京城。拿到的全部俸祿,他都花在了柳瑤身上。
爲她租下庭院,打點奴僕、承擔開支……還好楊府有從前楊老爺留下的底子在,不然早就供不起一府人的開銷了。
因爲柳瑤,我與他吵了無數次,直到今年中秋,他帶柳瑤回家,怕她生氣,故意說我是他的義妹。
中秋爲家宴,我是楊府的義妹,那柳瑤是什麼呢?
答案不言而喻。
可現在,我已經不恨楊炳執了,也不再怨他了。
苦苦糾纏本就是一種執念,如今執念已破,當然什麼都不重要了。
他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皺着眉頭看了我兩眼,才繼續道。
「你知道就好,瑤瑤不欠你什麼,你也不必針對她。」
「甚至如果不是她,你也當不了楊家的媳婦,蘇念念,做人應當懂得感恩。」
嗯,感恩。
我把收拾好的貢品放在一旁,冷眼旁觀楊炳執,看看他到底要做什麼。
果然,他開口:
「念念,柳瑤很想念自己在西北的親人,你這次去千層塔祈福,能幫她的親人也求一份籤嗎?」
頓了頓,他又說道:
「柳瑤因爲在西北受了苦,身子骨一直不好。你爲父親祈福,也順便幫她求一求健康吧。」
「說完了嗎?」
我冷笑,難怪這人突然向我解釋這麼多,原來是爲了求我幫忙。
可我蘇念念,早已不是那個五年前逆來順受的受氣包。
我反問他。
「楊炳執,你知不知道,爲什麼傳聞中千層塔是全京城最靈驗的寺廟?」
「因爲它的路最難走也最遠,少則要走半天,多則一天一夜。全是階梯,沒有小路,是要靠人力一步一步走上去的。」
「我爲你爹祈福,是因爲他曾幫過我,對我有知遇之恩,可她柳瑤算是什麼東西,我欠她什麼?」
空氣一下子凝滯起來。
楊炳執冷冷盯着我,像是沒想到我會拒絕,他皺着眉頭。
「蘇念念,善妒可不是女子的好品格。」
「瑤瑤從來沒有想跟你爭過什麼,我給她買的東西,也全部都是我自願的。你爲什麼非要針對她,把她當作眼中釘呢?」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搖頭道。
「蘇念念,你太讓我失望了。」
以往他說這種話,我都會心疼,怕他不喜,答應他的任何條件。
可這一次,我不想再這麼憋屈了。
我將一直擱置在牀頭的小匣子遞交到他的手上。
「楊炳執,我昨天沒有跟你開玩笑。」
「從今天起,我們的婚姻作廢。」
「你可以正大光明地娶你的心上人了。」
-5-
我爬了一個下午,爬的大汗淋漓,總算到了千層塔的塔下。
雙手合十,我虔誠祈禱。
往年我都會祈禱楊炳執身體健康,平平安安,楊家興盛不衰,綿延不絕。
可這一次,面向菩薩,我只有一個願望。
希望早去的楊老爺能投一個好胎,能有一個好去處,幸福一生。
不要像我一樣,年幼喪父喪母,此生從未得到過真正的愛。
我在菩薩面前呆呆站了很久。
我想,這是我最後一次爲楊老爺祈福了。
以後,我再沒有身份,也沒有立場這麼做了。
說來這些年,楊老爺雖然走了,可他對我的影響卻從未消失。
楊家上下所有人都瞧不起我的時候,是他爲我撐腰,憐我孤苦。
也是他力排衆議,給我和楊炳執定了親。他說自身難保的孤女,能夠救上一面之緣的陌生人,必定心地善良,堅毅而勇敢。
「炳執太年輕,還不懂自己的心,也不知道自己真正喜愛怎樣的品格。」
「我當父親的,還能不瞭解他嗎?」
「念念,你善良而富有正氣,雖然讀書不多,但一點就通。只要他跟你多聊聊,等他了解上你,一定會喜歡你的。」
可以說這些年,我一直是靠楊老爹的這些話,對楊炳執存着最後的期待。
可是,都是假的,我心想。
陪了楊炳執三年,還不如柳瑤的三天好用。
這三年,我怕他讀書辛苦,日日給他煲湯,爲他料理家事。就連出入書房,我都不敢發出一Ţų⁹丁點的響聲,生怕影響到他讀書。
我如此小心翼翼,卻從未贏得過楊炳執的半分尊重。
柳瑤只需要輕輕的幾聲咳嗽,就可以讓楊炳執親手爲她煎藥,洗手作羹湯。
她只需一句不習慣,就能讓楊炳執花上一大半的俸祿,爲她購置京城的宅子。
也只需一句夜裏怕黑,就能讓楊炳執拋下我,整夜整夜的地守着她……
我已經堅持不下去了。
「念念感激楊先生養育之恩。」
「若有來生,願爲您盡孝。」
「但是這輩子,跟您怕是無親緣了。」
放下貢品,燒上三柱香,我轉身就要走。
卻忽的聽見貢臺處傳來微微嘆息聲。
我猛一轉身,只見菩薩高懸,慈眉善目,像是看穿了人世間所有的兒女情長。
明月清風,伴我隨行。
下山的路上,我就聽見街巷傳聞,有個小郎君爲了心上人爬千層塔,活生生累暈在了半路。
「從前只聽過小娘子爲了郎君爬千層塔,倒是第一次聽說有郎君這麼做。」
「真是癡心啊,想必這小郎君,是愛他的夫人愛到了極致……」
我從議論聲中走過,不曾停歇。
從楊老爺留給我的錢裏,我按照楊府婢女的月錢,給自己留了一部分。在楊府待了五年,這也是不小的一筆錢。
掂了掂自己口袋中的銀兩,我悄無聲息地說了聲再見。
楊炳執,我要去追尋自己新的人生了。
-6-
蘇念念消失的第一天,我照樣上朝、用飯、去柳瑤家看望她。
爲了柳瑤的祈福,我去爬了千層塔。只是那塔確實不好爬,我爬了半個時辰,就覺得上氣不接下氣。
可蘇念念都能爬,我爲何爬不得?
我不信邪,還要往上,只覺得胳膊和腿都重的不得了,像是鐵塊重重地壓在我的身上。
我克服重量向上走,一步,兩步……終於,我支撐不住,被太陽曬倒在臺階上。
暈倒的那一刻,我想的是——
這個蘇念念,果真沒有騙我,千層塔是真難爬啊。
再醒來的時候,僕人直接將我送到了柳瑤這裏,柳瑤皺着細細的眉頭,輕聲跟我抱怨都是自己不對,連累了我。
我搖搖頭,安撫她。
「我只慶幸,你沒有親自去爬。」
「不然你的身體肯定撐不住,到時候受傷了怎麼辦。」
她緊緊握着我的手,幾乎要落下淚來。
這是柳瑤第一次牽我的手,照理說我應當是很高興的。
可我卻沒有預料中的驚喜,我也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
明明……明明柳瑤是我從小到大都喜歡的人,明明只要得到她一句誇讚,我都能高興很久。
我到底是怎麼了呢?
我因病請了假,在柳瑤這裏休息了一天,第二天就回了楊家。
我本以爲蘇念念又會像往常一樣,一上來就說我不回家,對我絮絮叨叨個沒完。
可我沒見到她。
也對,這次我先去了柳瑤那裏,她一貫不喜歡柳瑤,定是要冷上我幾日的。
也罷,反正她冷不過我,最多一個下午,她肯定又紅着眼眶自己來找我了。
第一天躺在牀上的時候,我有些怨蘇念念。
如果不是她不願意爲柳瑤和柳瑤的家人祈福,我也不至於自己走一趟,結果落到現在的處境。
可當我躺在自己家的牀上,躺了很久時,我心裏又有些不太好受。
自從我爹走後,這些年一直是蘇念念去千層塔祈福。中秋、清明、過年……她從未缺席。這麼高的寺廟,這麼多的臺階,她爬了無數次。
她是不是……也曾這麼辛苦呢?
這麼想着,我想也不能太冷着她了。
算了,這次我就輕輕地先低一下頭吧。反正蘇念念這麼喜歡我,只要我低頭,她肯定就乖乖回來了。
我叫來僕人,讓她喊蘇念念過來,我得跟她聊聊。
沒想到僕人竟然跟我說,蘇念念從昨天起,就再也沒回過楊府。
「什麼?!」
我皺着眉頭:「怎麼沒人跟我說過?」
她小心翼翼地看我的臉色。
「少爺,您昨晚去了柳姑娘那裏,我們也沒見到您人啊……」
我強壓下心中的怒火,讓人想辦法去尋她。
她一個女子,雖說體格還算健壯,也不至於叫人欺負了去。但萬一遇到危險怎麼辦?
僕人猶豫地提醒我:「蘇姑娘應該是自己走的,她留下的匣子裏是老爺當年給她的全部銀票……」
他們將匣子捧到我面前,我握着拳:「啪」的一聲將匣子使勁蓋上。
「找!」
「就算蘇念念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來!」
我派人尋了整整三天,卻根本沒有得到念念的任何消息。
我的心都揪了起來。
心煩意亂,我只能看書,卻一頁也看不進去。
忽的聽見外面有僕人悄悄討論。
「依我看,這蘇念念就是看見了柳瑤,自慚形穢了,所以才偷偷跑的。」
「少爺拖了她整整五年,早就拖成老姑娘了,她又有婚約,現在出去,誰還肯要她?」
「誰知道呢,反正我們少爺肯定不會娶她這麼個鄉野村婦,她當然在楊家待不下去。」
「這麼說,蘇念念跑也是迫不得已?那她爲什麼不帶上錢跑呢。」
「你傻啊,要是帶上這麼多錢,她就成了通緝犯。再加上她這些年喫了楊家不少油水,沒準早就賺大發了!」
「這個女人可真是……」
「胡說八道些什麼!?」
兩人猛然聽到我的聲音,齊刷刷跪倒在地。
我對僕人一向還算寬厚,因爲我在府裏跟僕人接觸的並不多。念念怕打擾我看書,從來不肯讓僕人出入我的書房,都是自己親力親爲。
而且家裏一切事務都是她在操勞,處罰發賣這些事都是她在管,我只負責安心讀書就好。
久而久之,他們都傳,楊府的主人親厚,反而那個被收養的孤女不知天高地厚,端起了一副主人架子。
以前聽念念跟我抱怨這些,我只覺得她沒有容人之量,太斤斤計較。
直到今日自己聽到,才知道被下人背後戳脊梁骨的感覺,並不好受。
派人將這兩個嚼舌根的僕人拖下去受罰,罰完後發賣。
鬱悶的心到了極致,但我還是強迫自己坐下了。
其實僕人說的沒錯。
我拖了她五年,她已經成了個老姑娘。
除了我,誰會娶一個大字不識的村婦呢?
蘇念念但凡有點腦子,就會知道我就是她目光所及之處,能嫁的最好夫君。
至於柳瑤……雖然年少時青梅竹馬,但畢竟這麼多年,情誼也淡了。
我知道蘇念念不喜她,也不喜歡我去她那裏。
女人就是這樣,小心思多,需要哄,蘇念念也不例外。
大不了以後蘇念念回來,我就不再去柳瑤那裏,就行了。
我放下書,心裏稍稍安定了些。
她一個孤女,手頭又沒錢,能跑到哪去呢?
除了我,還有誰能娶她?誰有誰能供她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
如此想着,我的心都變得安定了許多。
那就等吧,等蘇念念山窮水盡的那一天,等她受不了外面的艱辛,自己跑回來的那一天。
她一定會,乖乖地回來求我。
-7-
「老闆,典當玉佩。」
身上的積蓄換來一匹快馬,我騎馬來到了滕縣。
這裏九省通衢,商人密佈。
我打算做點小生意。
沒有本金,我拿了身上的玉佩交換。
這是我娘留給我的東西,說是以後成親的時候,要拿給自己未來的姑爺。
我曾經想過把玉佩送給楊炳執。
可他不要。
他皺着眉頭,嫌棄道。
「這種成色的破玉佩,也就你當個寶了。」
我抿了抿嘴,默默把玉佩收了起來。
沒有再說,這是我娘留給我的遺物,也是給我心上人的信物。
反正說了,他也不會在意的。
玉佩不算什麼上乘貨色,只能換來一兩銀子。
但這一兩銀子,已經足夠我做很多事情了。
這些年爲楊炳執忙前忙做,做各式各樣的菜餚討他歡心,沒想到竟在此處派上了用場。
靠着自己會做飯的手藝,我支起了自己的小攤子,早上賣豆漿包子,中午賣餛飩麪條。
楊炳執嘴刁,做的湯鹹一分淡一分都不行,就要剛剛好。
所以我做的麪條包子餛飩也是不鹹不淡,剛剛好。滕州這邊做生意的人多,什麼地方的人都有,北方人最喜歡來我的攤位喫飯。
喫着喫着就開始打聽。
「小廚娘,你是哪裏人?可曾成過親?」
「不曾。」
「那你這把年紀,沒想過嫁人?」
「喪偶,不想禍害人。」
喝豆漿的客人笑得豆漿都要噴出來。
「你沒嫁過人,哪來的喪偶?」
「莫不是拿我們尋開心呢!」
我笑笑,手下的麪糰反覆揉捏,不再搭話。
慢慢的,過路人都知道,滕州集市上有個擺攤的小廚娘,廚藝很好,什麼都能做出來。
她家的餛飩皮薄餡大,倒上點醋就是人間美味。
冬日寒冷,路過她的餛飩攤,還可以免費來碗餛飩湯喝,暖暖身子。
就這麼沒日沒夜地幹了三個月,猛然間,我發現攢的錢已經夠我租下一個鋪面了。
攤子支在外面風吹日曬,客人坐着也不舒服。
我看着身後一間空着的小店面,微微眯了眯眼。
-8-
就在我將小攤搬入店裏,正式開業大吉的第一天。
一羣官兵團團圍住了我的店面,帶路的人指着我大聲道。
「就是她的玉佩!」
我記得他,是典當我玉佩的小夥計。
玉佩有問題?還是來要錢的?
我賠着笑,腦筋轉的極快。
「敢問各位大爺,這玉佩可是有什麼不當之處?」
「雖說成色一般,質量也不怎麼樣,但我也只典當了一兩銀子,您看要是不滿意,要補的價錢我都補給您……」
幸好我手上還有些銀兩,能打發這羣官兵。
可他們聽了我的話,卻遲遲不應答。
正當我心裏打起了鼓,琢磨怎麼辦的時候,忽然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
「念念。」
我抬頭,楊炳執披着大襖,襖邊一道淡藍錦緞壓邊,腰間佩戴着那枚我典當出去的的玉佩,被官兵簇擁着向我走來。
多月不見,他瘦了些,臉色消沉,不復往日的容光煥發。
只是那雙盯着我的眼睛,卻是亮晶晶的。
「念念,我找了你很久。」
「我知道你出來只是一時生氣,我現在接你回家,你就算有不滿,我們回家再說。」
「念念,你走了這麼久,母親很掛念你。你做的排骨玉米湯,別人都做不出來那個味道……」
我神色冷淡,斂着眸子道。
「公子是要喫麪,還是餛飩?」
「我的小店還要做生意,容不下公子大駕。」
他望着我,神色慼慼。
「念念,你是我的未婚妻,我怎麼可能拋下你不管呢?」
路過的食客有些好奇,忍不住插嘴。
「小廚娘,你不是喪偶嗎?」
楊炳執的臉黑了又黑,終是忍住不發,向我解釋道。
「以前柳瑤的事情是有諸多誤會,我讓她親自來你面前,跟你說清楚……」
我這才發現,在這羣官兵的身後,竟還藏着個柳瑤。
她蹙着眉頭,雙手緊張地擰在一起,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開口就沾上了哭腔。
「對不起蘇姑娘,我不知道因爲我,竟然讓你跟楊哥哥鬧了這樣大的嫌隙。」
「全都是我的錯,我就不該回來的……」
到底是癡癡等了這麼多年的心上人,楊炳執看不下去,遞給她手帕,轉頭看我的眼神滿是責怪。
「念念,不管怎麼說,柳瑤已經認錯了。」
「你也不要再咄咄逼人,我們之間的事情跟她沒有關係。」
他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跟我說道。
「母親很想你,楊府還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你去操勞。」
「等你這次回來,我們就成婚。」
我看着他信心滿滿的眼神,忽然覺得可笑。
時至今日,他仍然覺得,跟他成婚對我蘇念念而言,是種恩賜。
我搖搖頭:「楊炳執,我們早就已經錯過了。」
我朝着柳瑤的方向走兩步,她有點驚慌地看着我。
我只輕輕問了一句。
「柳姑娘,中秋宴那晚,你當真不知道我的身份嗎?」
「我,我……」
她驚慌的眼神轉向楊炳執。
可我毫不在意,而是繼續道。
「京城人以我爲笑柄,人人都知道楊大公子被迫與一個農家女定親,你怎麼會不知道呢?」
「無非是揣着明白裝糊塗,想逼我認清楚自己的地位罷了。」
我搖搖頭。
「但我不怪你。」
「我知道你處境艱難,也知道你的小心思,現在的局面不是你造成的,我也不是因爲你而離開的。」
我直直地對上身後楊炳執的目光,看着他的臉色一寸一寸地變白。
「楊炳執,倒是你,真的不知道她心裏的想法嗎?」
「你年紀輕輕就能高中探花,這是多少讀書人一輩子都達不到的位置,足以證明你聰慧過人——這麼淺顯的道理,你怎麼會不懂呢?」
他的臉色蒼白,卻還想來抓住我的衣袖。
「念念,這些我都可以解釋給你聽,一切都是誤會!」
「晚了。」
「楊炳執,你拖了我五年。你明明知道,姑娘家的青春有多寶貴。」
「柳瑤在西北五年,你心疼的要死。你說她是個好姑娘,五年都在等你,你不能辜負她。」
「可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時間,其實也是時間。我被你拖着的五年,其實本可以不必這樣落寞。」
空氣一陣凝滯。
我再抬頭去看Ţųₑ楊炳執的臉,跟五年前一樣,眉眼疏朗,雙脣緊抿。
只是這一眼,恍如隔世。
楊炳執還是不肯走,他屏退了身邊的官兵,讓他們先帶柳瑤回去。
他在我的店裏,一連坐了三天。
他給的賞錢比別人都多,我也來者不拒。他想喫什麼,我就給他做什麼。
只是我會故意往他的餛飩裏多加三把鹽,順便又往他的麪碗里加幾勺糖。
這個曾經金尊玉貴的小公子,連水燙了一點都會皺眉的小少爺,竟把湯喝的精光,還笑眯眯的跟我說,念念做的菜還是以前的味道。
……我懷疑他把腦子弄壞了。
平靜地過了三日,每一日都有奴僕尋他,說是他抱病不上朝的事已驚動了上面,要他趕緊回京城。
他總當作沒聽見,依舊在我的飯店裏悠閒下棋。
直到第三日,不再是催他上朝的消息。
來人將頭縮了又縮,像是有所顧慮。
「楊少爺,柳瑤姑娘暈倒了!」
「像是發了癔症,夢裏都在喊您的名字呢!您快回去看看吧!」
我歪着臉看他,他臉上的神色尷尬而無奈。
「念念,我去去就回。」
我沒有回答,目送他離開。
可我知道,他不會再回了。
就像以往他去見柳瑤的每一次一樣,出去了,就再不曾回來。
飯館的生意越做越大,資金充裕,我把幾間鋪子合攏在一起,做了新的鋪面,已經可以稱得上是酒樓了。
偶有客人閒聊,聽說去年新考上的楊探花,跟一位女子鬧的很僵。
「這是養了外室,被家裏那位發現了?」
「怪就怪在,這探花郎沒有夫人,而且據說他要將這女子送去西北嫁人,也不像是外室。」
「京城裏的老爺也是咱們能討論的?來喝酒喝酒。」
……
這幾個月,我收到了很多楊炳執的信件,他一開始說等柳瑤治好病,就回來陪我。
後來解釋說柳瑤患的病尋常醫師根治不了,爲了替她尋南疆醫師,纔不得不拖延時日。
再後來……他說,沒有臉來見我。
這些信,我一封都沒有回過。
楊炳執的信越寄越多,竟裝滿了一籮筐,店裏的小丫鬟幫我收拾梳妝檯,問我這一籮筐怎麼處理。
「燒了吧。」
我淡淡道。
「廚房不是說今晚做烤鴨嗎,羅紋紙燒出來的烤鴨,肯定香。」
丫鬟興沖沖地拿着一籮筐下去了,臨走前還好奇地問我。
「老闆娘,你昨晚有沒有看見有個男人一直站在我們店門口淋雨。」
「這人你認識嗎?在我們店門口站了一晚上。」
我抬起眼睛向外看,有道頎長的身影站在店門口,外袍盡被打溼,面容卻仍然清俊ṭű̂⁽。
低下頭,我扯上簾子。
「不認識。」
ťṻ₂「過路人罷了。」
當晚,廚房就做了好幾盤香酥烤鴨,色澤金黃,肉質鮮嫩。店裏所有人都大快朵頤。
嗯,用羅紋紙烤出來的烤鴨,確實很香。
店裏小丫鬟心善,說樓下那人一天一夜沒喫東西,等會餓死在我們店門口太晦氣,給他端了盤烤鴨卷喫。
她回來的時候眉眼迷惑,說那看起來清貴的ŧū₅小郎君活像是沒喫過東西。
死死地盯着烤鴨卷,竟開始失聲痛哭,嚇得她趕緊跑回。
「這男人可太嚇人了,還好我跑得快。」
我含着笑聽她講,未置一詞。
就像是對我所有的過往,都已無話可說。
-9-
蘇念念走後的半年,我把柳瑤送回了西北。
任由她在我面前哭,說西北幹寒,自己受不了那樣的天氣;或是夜裏怕冷,沒有我會睡不着云云。
我冷冷道。
「從我接你回來至今,倒沒看出來你哪裏不舒服。」
「你說你怕黑還冷,可你在西北明明也待過幾年,那幾年不是照Ṭŭ̀⁺樣過來了嗎?」
「柳瑤,你已經不是曾經的大小姐了,不要這麼嬌氣。」
她愣住了。
這麼多年,我從未對她說過任何重話,年少如此, 把她從西北接回京城後,更是如此。
其實我不是看不出柳瑤對念念的不喜, 她多次明裏暗裏地暗示我,念念的身份配不上我的正妻。
我憐她孤苦, 從未反駁過。
可我沒有想到, 念念竟然會走,一去不回。
她不是一向最能忍的嗎?
她不是一向最喜歡我的嗎?
我慌了。
年少時的仰慕煙消雲散, 取而代之的只有無盡的後悔和自責。
我竟爲了她,弄丟了我的念念。
當初蘇念念出走, 一開始我還能氣定神閒,可等了一天又一天,我的心就越來越往下墜。
我意識到, 她這次可能是來真的了。
我翻遍了京城都沒有找到她,卻在京城的某個珠寶店, 見到了那塊熟悉的玉佩。
看到的一瞬間,我的心就定住了,我看着那塊玉佩又哭又笑, 把店員嚇壞了。
我捏着那塊玉佩,像是失而復得的寶物,啞着嗓子道。
「她在哪?」
店員哆嗦着問:「什麼?」
「這塊玉佩的主人, 她在哪?」
「客官您別爲難我了, 這我哪認識啊,這塊玉佩是我們從滕縣的當鋪收上來的, 材質也就一般般……」
滕縣?
去滕縣。
我找到了她, 我沒有見過那樣鮮活的蘇念念, 周圍的人都喜歡她,甚至還有幾個年輕小夥子站在她的店旁買她的餛飩,朝着她笑。
一瞬間, 我的氣血上湧。
我在她的店裏待了三天,她不願意跟我說話, 往我的菜裏放鹽,可我還是想見她。
直到下人說柳瑤那裏出事了, 我猶豫了好久,還是走了。
我想着, 等處理完柳瑤, 我就走, 回去陪念念。
可我真的是蠢,我竟然看不出來柳瑤是裝病, 還爲她尋遍名醫。
我真的蠢。
送柳瑤回西北的那一刻, 我突然明白,此生我再也尋不回我的念念了。
因爲我蠢, 因爲我總是放棄她。
我在她的店門口淋了一天的雨,可她還是不願意出來見我。
她的丫鬟看我可憐,給我遞上來一碟烤鴨,說是用羅紋紙烤的, 肯定香。
那是我寄給她的信。
我苦笑, 看着烤鴨一口未動,卻忽然落下淚來。
越哭越重,越哭越疼。
我弄丟了蘇念念。
弄丟了, 最喜歡我的蘇念念。
離開的那一瞬間,我忽然覺得,此生我都不想喫烤鴨了。
(全文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