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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嘗試到流量的熱度,是因爲一部仙俠劇。
我在那部仙俠劇中飾演一個魔尊仙逝的白月光,是活在這個魔尊回憶裏的人,一共四十集的劇集,我的戲份加起來不到三十分鐘。
其中還有個鏡頭是翻來覆去播放的,是我懸空站在山崖上,背景是浩瀚的星空,冷月高高的懸掛在半空中,萬籟俱寂,只有風聲呼嘯而過,我從崖邊回頭,含淚注視魔尊輕笑,然後後仰墜入懸崖。
這個鏡頭被網友剪輯在各個信息流渠道播放,人人都在查這個鏡頭的演員是誰,因爲實在是太過驚豔。
我就這樣火了。
連我的經紀人都感慨我的運氣,因爲我本來就很白,又穿着仙氣飄飄的古裝,風吹拂着裙裾,月光從我的後側鋪設過來,襯的我整個人像是要融化了一樣,天時地利人和成就我這一瞬間的驚豔鏡頭。
其實我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火了,總歸那段時間所有社交媒體都是我這個片段,我從一個無人知曉的小透明變成有各個商務資源接觸的炙手可熱的流量,應對一夜爆紅的紅利難免是有些手足無措的,直到有一天我的經紀人神色複雜的走過來,遞給我一張請柬。
我的經紀人其實還算靠譜,按照我的意願幫我拒絕周旋了很多可以拒絕的不用出場的酒席場合,過濾到我這裏的,都是不能拒絕的。
那是張很精緻的請柬,純黑色的質感,底部是一枚薔薇花,我打開請柬,是邀請我喫飯的,居中一個手寫的縮寫簽名 T·C,那個時候潛規則離我很遠很遠,我接到這個請柬就像是接了一個燙手山芋,倉皇的抬頭問自己的經紀人:「可以不去嗎?」
經紀人欲言又止,只是同情的看着我。
最後到底還是去了,很安靜的包廂,其實在去的一路上,我給自己做過無數次的心理預設,比如我要如何嚴詞厲色的拒絕這個 T·C 提出的潛規則要求,比如我要告訴這個 T·C 你以爲你有權有勢了不起啊。
我的家庭並不是大富大貴,但也算小康,從小家教甚嚴,父母只有我這麼一個女兒,並不指望我能賺多少多少錢,只希望女兒能平平安安就好,所以我並沒有太大的心理包袱。
大不了就回去考個公務員,不在娛樂圈裏混了,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壞的結果。
但到達地點的時候倒是和想象中的並不太一樣。
因爲那並不是一個紙醉金迷的適合揩油的地方,一個很雅緻的包廂,小橋流水,古典精緻,我走的很慢很輕,唯恐高跟鞋落足在青石板上的噠噠聲打擾了這份寧靜。
我在服務員的引導下分花拂柳,直到我推開包廂的門。
包廂裏的屏幕上正在放我大火的那一段視頻,我站在崖邊對着魔尊輕輕的笑…… 然後墜入懸崖,雙眸含淚帶笑的注視着鏡頭…… 一直循環播放,看自己演的戲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羞恥感,我忍不住惱羞成怒,心想這是哪裏來的變態,我站在門口不敢進去,直到背對着我的那個男人轉過身來。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唐宸。
和腦海中描摹的變態形象並不一樣,唐宸長得很英挺,而且意外的年輕,身上有股久居高位的從容和淡定,舉手投足很低調,看得出他的家世一定極其煊赫。他對我微笑,笑起來有種文質彬彬、溫文爾雅的氣質,這種氣度很迷人,是圈裏那些奶油小生沒有的風度,他說:「梁小姐,冒昧打擾,希望沒有嚇到你,我只是很喜歡你,所以想和你認識一下。」
他頓了頓,解釋一句:「我的身份並不適合出現在公共場合,雖然唐突,但希望你能諒解我用這種方式請你過來。」
他的眼睛含着些微的笑意,和我隔着恰到好處的距離,風度翩翩的正人君子模樣。
我抬頭直直對上他的眼睛,愣住了。
即使這樣,和唐宸喫的第一頓飯還是喫的我如坐鍼氈。
儘管他風度翩翩還相貌英俊,但世界上衣冠禽獸並不少,我並不知道他邀請我過來的意圖,他似乎看出我的侷促,所以朝我解釋:「我只是很喜歡你演的那段戲,所以想看看真人。」
我朝他微笑不語,這頓飯並沒有喫很久,他妥帖的照顧着我的情緒,飯後彬彬有禮的要派司機送我回劇組,被我拒絕後也沒堅持,我們體面的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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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唐宸,一開始還是保持着很強的警惕心的。
有錢人喜歡包養幾個明星小情人這種事實在是司空見慣,娛樂圈是個大染缸,圈外的人對這個圈子總是有很多的遐想。
我剛拍戲的時候,我家裏人還語重心長的叮囑過我,囑咐我千萬不能忘了初心墮落了,女孩子家要潔身自好。憂慮的我感覺自己不是進了娛樂圈,而是進了風月場所。
不過那個鏡頭爆火後也確實有老闆接觸過我的經紀人,暗示想讓我陪幾天置換某種資源,我的經紀人不是拉皮條的,完全尊重藝人自己的意願,我避之不及,所以都一一作罷。
我是個沒什麼野心的人,也不想通過美色和身體去換取資源,人生的信條就是順其自然,不求大紅大紫,只求平安快樂。
若唐宸想找個女明星包養玩玩的話,那他就找錯人了。
但事實上,他的分寸感拿捏的很好,我們第一次真正的交集,是他幫我解決房子的事情。
娛樂圈百花齊放,我的經紀公司背景並不雄厚,我又拒絕了幾次潛規則,後續資源跟不上,只能接一部成本小的網劇女主,這可能令我的私生粉大失所望,那段時間我飽受私生粉的騷擾,連續一個星期收到帶血的老鼠、鴿子、貓咪等屍體的包裹。
實在是被逼的不堪其擾,我託人四處打聽私密的、保安措施良好的房子。
不知道唐宸怎麼知道這件事的,從聯繫開發商到拿到產權證,我沒操過一點心,只是付了筆首付,剩下的全是唐宸找人給我辦的。住進去之後我才知道,這個小區保安極其嚴密,據說是專門供給政府機要部門的人,進去都需要專門的出入證件,有錢都買不到。
其實這也很正常,娛樂圈裏非富即貴的人很多,唐宸大概更是這批金字塔尖的翹楚,沒人查得出他的背景,我的經紀人曾經模棱兩可的提起他是唐家長子長孫,是當未來繼承人培養的。
不過這些跟我都沒有關係。
我只是對唐宸感到好奇,我看不透他。
這個男人很奇怪,那時候我們認識也有數月了,他不鹹不淡的和我保持着聯繫,既沒有油膩膩的上趕着和我示好,也沒有利用自己的權力威逼利誘,即使幫我解決房子的事他也沒有暗示任何事情,他就像一個溫柔寧靜且強大的港灣一樣,靜靜的矗立在那裏,默默的在我需要的時候替我解決麻煩和問題。
我不知道他想要什麼。
無功不受祿,我思慮良久,還是給唐宸打了一個電話,說要請他喫飯以示感謝。
電話那端靜默片刻,然後我聽見唐宸的回覆:「抱歉,最近我可能沒時間,等我聯繫你。」
掛斷電話後我還有點羞惱和愕然,忍不住在想這個男人是不是在欲擒故縱,直到三天後,我無意中看地方臺新聞,大概是涉外的經濟交流會議,熟悉的溫文爾雅的面孔一閃而過,我忍不住愣了一下。
這頓飯直到一個月後才喫上,我從劇組回去,在自己的家門口看見唐宸,他穿着黑色的大衣,長身玉立的站在門邊,低着頭,不知道已經等了多久了,指尖一點紅芒明明滅滅,是正在抽菸,大概是聽見聲響,他抬起頭,臉上有顯而易見的疲倦,但在看見我的那瞬間就極輕的笑起來。
他掐滅指尖的煙,看着我說:「你回來了。」頓了頓,「之前你說要請的那頓飯,現在還可以喫嗎?」
我怔怔的愣在那裏,說不上來在看見他的那一刻心裏究竟是什麼樣的情緒,但嘴角的笑意比我大腦感知的情緒要快上很多,我沒來得及理智的控制上揚的脣角,導致語調竟然有幾分欣喜,我問:「你回來了?」
他含笑望着我,眉眼間的笑意又加深了幾分,然後輕輕嗯了一聲。
那頓飯是唐宸做的,他剛回國,國內大概還有一堆事務等着他處理,空餘出來的時間並不長,加上我職業的特殊性,我們也並不太適合出去。
我那段時間天天跑劇組,冰箱除了雞蛋就只有一點泡麪。
我五穀不分,四肢不勤,只會燒個開水,我和唐宸面面相覷,還是唐宸脫下大衣,挽起襯衫的袖子,親自下廚去煮泡麪,我拿着一雙筷子守在餐桌上等着,直到唐宸把泡麪的碗端上來,我拿着筷子蠢蠢欲動滿足的喫了第一口,然後就聽見唐宸的笑聲。
我抬頭懵懂的看着他,唐宸只是站在桌邊低着頭看着我,語氣感慨:「沒事,只是突然想到好多年沒被人這麼支使過了。」頓了頓,他補充一句:「我上次進廚房,還是在國外讀大學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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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唐宸真正在一起的契機,是因爲一部劇。
我那部甜寵的網劇播出後並沒有翻出多大的水花,現在一個好的劇本難遇,劇本成就演員這樣的事,已經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奢侈了。
但我的經紀人很靠譜,在某天興高采烈的告訴我爲我爭取到一部大 IP 的女二角色的試鏡機會,我自己也看過那本 IP,女二的設定很精彩,我花了大半個月去準備試鏡,中間唐宸有次聯繫我的時候我正在和經紀人對劇本,我很興奮的和他分享這個消息,唐宸也很捧場,溫和的祝我心想事成。
我那個時候年紀小,剛畢業出來,對很多東西都是充滿想象力,我和唐宸說完這個事不知道怎麼的,還警惕腦抽的問了一句:「你不會幫我黑幕這個資源吧?」
唐宸在電話那邊輕輕的笑出聲,隔了一會兒反問:「你這天天在想什麼?」
他的聲音低沉溫柔,就像是他本人在我耳邊問出這句話的,我悄無聲息的紅了耳朵,但還是理直氣壯的反問:「網上和小說裏不是經常這樣說嗎?商界大佬爲了博美人一笑,一擲千金送上大把的影視資源。」
話一說完我就感覺不對,因爲唐宸只是對我好,但從沒表現出什麼其它的企圖,這話有的有些暗示性的曖昧了,可世界上沒有撤回鍵,我尷尬的腳趾頭摳地,但那邊頓了頓,唐宸半響哦了一聲,笑聲愉悅,問:「真是第一次聽有人自己誇自己是美人的。」
我惱羞成怒的掛斷電話,並表示以後再也不聯繫他。
那天的試鏡很成功,可能是因爲琢磨劇本夠久的原因,導演也對我很滿意,本來我還在想是不是唐宸在背後打過招呼,給唐宸發過一個詢問短信,但他沒回,大概很忙,不過很快我就知道並沒有黑幕,因爲在要籤合同的前夕,劇組告訴我,我被一個帶資進組後臺很硬的流量明星頂替了。
很好,至少知道我試鏡成功是憑自己的本事了。
知道被頂替的那一晚我那個摳門的經紀人破天荒的請我喫飯,我喝了一點酒,這在娛樂圈其實是很常見的事情,只能說我運氣不好,道理都懂,但聽經紀人笨拙的安慰我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
因爲我爲得到這個角色實在是準備太多了。
這個 IP 開機的時候,劇組買了一個熱搜,在微博上掛了一整天,沒想到唐宸竟然關注這個事情,他沒在開機照上看見我,所以打了個電話來問我,我佯裝輕描淡寫,無所謂的說:「後面有人比我演的更好。」
誰都知道這不過是託詞而已,不過還好他也並沒有追問。
之後一個星期裏我都沒什麼活動,就呆在家裏發呆,某天我經濟人喜氣洋洋的給我打電話,讓我看熱搜,並和我慶幸還好當初我被人替換下來了,這個 IP 項目也不知道得罪誰了,簡直就是被掃把星籠罩一樣。
導火索是其中的一個投資商和別人合作的一個項目的生意資金鍊突然崩盤,還被人舉報偷稅,然後牽扯到這個項目,查出編劇吸毒,立項不規範,內容有違核心價值觀,需要大改重新走流程,隨後各個主演斷斷續續的被爆出大大小小的黑料,最後好事網友八卦這是什麼倒黴劇組的時候,又發現這個 IP 抄襲。
事情發酵近半個月,這部立項被無數圈裏人看好的賺錢大製作,就這樣徹徹底底的涼了。
這事情發展的很魔幻,我心裏有隱隱的猜測,但是又沒有立場和勇氣直接去問,直到半月後我又見到了唐宸,我知道他那段時間在國外,可能又是剛剛忙完回來的,照例等在我家門口。
我站在走廊上不動,就那樣望着唐宸,門口的路燈涼悠悠的籠罩下來,渡在他棱角分明的眉眼上,他脣角隱着含蓄內斂的笑意,一如往常的含笑望着他。
兩個人隔着不遠的距離,我張口問:「是你嗎?」
這話說的沒頭沒尾的,但唐宸秒懂,他依舊含着溫文爾雅的笑,語氣輕描淡寫,說:「我只是中斷一個合作項目而已,他們要是沒有問題,我想找茬也找不出來。」
這就是默認了,原來真的是他,思慮那樣久的問題突然知道答案,他就靜靜的等在那裏,像是在等我還有什麼問題,我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來,過了很久,我聽見自己問:「爲什麼是我?」
這個男人並不是遊手好閒的富二代或者是什麼油膩的地產商老闆,他承襲世家,果斷利索,但是偏偏還能抽出時間去關注我,背地裏幫我做了這樣多的事情,這個世界上沒有不求回報的慈善家。
我也已經過了做夢的年紀。
更何況是他,我不過是被人搶了一個角色而已,他就讓這個劇組直接消失,手段這樣乾淨利索,那心腸也就稱不上是心慈手軟。
被人頂替角色,這在娛樂圈裏本來就是家常便飯,總歸也不會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他想要什麼?想得到什麼?
我注視這這個讓我心臟不受控制的男人,語氣盡量平靜冷漠的問:「你想包養我嗎?看我長得好看,想玩玩?」
唐宸脣角的笑意一點點的退去,然後站在那裏深深的注視着我。
那是唐宸第一次在我面前發火,這個男人生起氣來也是默不作聲的,他深深看了我兩眼後就轉身就走,我往前面看過去,不遠處一輛黑色的車,也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保鏢,剛剛我們談話的時候明明是一個人都沒有的,有人給他撐傘,有人在遠處已經給他開好了車門。
他在人羣的簇擁中大步流星,我不知道怎麼的,可能就是隱隱約約的覺得,他這下一定是真的被氣到了,他手裏握着通天的權力,好聲好氣的陪一個不知名的小演員演這麼久情深意重的戲,結果卻被我不識好歹的當面打臉,沒當場發難,大概是他的修養高。
他如此的心高氣傲,這麼一走,可能就是我們最後一面了。
我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勇氣,突然追上去,喊他的名字,淅淅瀝瀝的霧濛濛的小雨悄無聲息,他在人羣中從漆黑的傘下回頭看我,眉眼深邃,我怔了怔,還是問了一句:「那是爲了什麼?」
他頓了頓,說:「因爲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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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唐宸在一起一年多之後,我的經紀人都不相信我們真的是實實在在的談戀愛,後來可能是我在圈內資源實在是稱不上逆天,都是公司在幫我對接打點,她纔不得不相信,我和唐宸是真的只是在談戀愛,純純的。
唐宸可能是我見過的心智上最成熟的人,他其實比我大不了多少歲,或許是從小被當成當家人培養的緣故,歷練經歷的太多,他考慮問題很全面,後來我偶爾問過他爲什麼是我?
他在女色上其實十分淡薄,在劇組呆久了看的也多,有時候同劇組的四五位女演員可能都來自於同一位煤老闆的推薦,但唐宸並不,他身邊連女伴都沒有,正兒八經的女朋友就只有我一個,我有時候照鏡子,雖然知道自己好看,但也是有自知之明的,美色並不能打動唐宸,他不是一個好色的人。
我每次纏着他問的時候他就看着我微笑,並不回答,他沒什麼架子,我們在一起之後,他對我極其寵溺和包容,就像無數普通的將自己女朋友捧在手心中的男朋友一樣,我可以使喚他,這種使喚比如讓他幫我交煤電水費,物業費,我長時間待在劇組時去我家幫我打開窗戶通風,幫我的綠植澆水,我不喜歡請阿姨或者鐘點工——但唐宸對女友的這種瑣碎的小事情竟然甘之如飴,在他空閒下來的時候。
我生氣的時候也可以打他,冷戰的時候也可以對他耍小脾氣,無一列外,每次他都會放下架子哄我遷就我,
他表現出來的愛意那麼明顯,所以我並沒有覺得唐宸是離我很遙遠的人。
有一次在保姆車裏,我和唐宸在電話裏起了爭執,當然是我單方面的發脾氣,他其實比我更忙,我們已經兩個多月都沒有見面,說好的見面日期他又有事情耽誤不能回來,實在是生氣——又委屈,我沒等他說完就掛斷電話,一抬頭我的經紀人坐在對面瞠目結舌的望着我,小心翼翼的問:「對面是唐先生?」
我嗯了一聲,她當時看我的表情宛如看着在如來佛面前耍金箍棒的孫悟空,朝我豎了豎大拇指。
我和唐宸在一起這些年,他給了我很多驚喜和浪漫,當然給的最多的,就是假象——愛我的假象。
他給了我極大的錯覺。讓我錯以爲,他也很愛很愛我,就宛如我愛他一樣,讓我錯以爲,我們會一直走下去,讓我錯以爲,或許有一天,我會嫁給他。
我記得很清楚,我們在一起兩週年的時候去餐廳喫飯。
那是私人餐廳,院落錯落有致,一個院落算是一個包廂,花影重重,搖曳在鏤空的古色古香的圓形牆壁上,我們剛坐下就有人來打招呼,是唐宸的媽媽和小姑。
他媽媽是一位很有韻味的人,穿的極素,也不穿金戴銀,但非常漂亮,氣質很好,她先含笑和唐宸打招呼:「我和你姑姑剛好在這裏喫晚飯,聽老張說你今晚在這裏,所以過來看看你。」
說完轉頭看向我,表情很和藹溫和,向我道歉:「我沒想到竟然是約會,沒打擾到你們吧?」
我臉色爆紅,其實是有些慌張和侷促的,我只能佯作鎮定,站起來和她打招呼,她看着我笑,說:「阿宸的眼光真的很好,梁小姐,我很喜歡你,我看過你演的戲,最愛《風月》那部,你在裏面的演技很好。」
我忙不迭的道謝,有盈盈的笑意從她的眼角泄漏,她轉頭朝唐宸眨了眨眼睛,說:「媽媽不打擾你們了,我先走了。」
她離開後我還傻乎乎的和唐宸感慨他媽媽竟然如此平易近人,他當時低頭給我夾我最愛的松子魚,只是輕嗯了一聲,並沒有抬頭。
我真是太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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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唐宸第一次分手的時候是我們在一起五年多的時候,分手的導火索是因爲一場採訪,五年多的時間,我拍了幾部擔當主演的電視劇,也在爆火的賀歲檔電影裏當過特邀演員,在同齡的小花中算是站穩了腳跟,有記者問我接下來的規劃。
我對着鏡頭微笑,說:「我希望有機會組建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庭,進入人生新的階段。」
大概鮮少有圈內處於上升期的小花這樣的坦率直白,那個記者瞠目結舌的望着我,像是沒反應過來我在說什麼。
這個採訪是直播,採訪後我剛到家,唐宸的電話就打過來了,我們那個時候已經冷戰很久很久了,我沒有說話,然後唐宸輕輕的嘆口氣,帶着不易察覺的倦怠:「很抱歉耽誤了你這些年,你知道,你要的我永遠都給不了你,」頓了頓,他說,「我們分手吧,梁菱。」
說完風度翩翩的加了一句:「祝你早日如願以償。」
這五年多的交往時間裏,我和唐宸也提過幾次分手,這是第一次唐宸提分手,之前在劇組化妝的時候,我和化妝師璀璀一起追一部狗血劇,女主角在大雨天中聲嘶力竭的要和男主分手,璀璀一邊拿化妝刷在我臉上搗騰,一邊嗤之以鼻,說:「分不掉。」
「在戀愛中,只要男生不想分手,那麼這個戀愛永遠都分不掉。」
後來第二集就是男主在外灘租了上百架無人機和女主道歉,他們在燈光璀璨的黃浦江郵輪上接吻,果然和好了。
我之前和唐宸提了幾次分手都沒分成功,這是唐宸第一次提,我知道我們這次是真的要分手了。
這個男人做什麼事情都是深思熟慮的,他說分手,那就真的是半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了,不過沒關係,在採訪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們這次是真的走到頭了,我是故意的。
我沒有挽留他,安靜的掛斷電話。
或許是因爲分手早有預兆,我給自己做了很多次的心理預設,所以離開的痛竟然在我的承受範圍之內,我像扔一個邋遢的沒人要的布偶娃娃那樣,將自己扔在偌大的牀上,睜着眼睛看着頭頂上的水晶吊燈。
爭吵是從我們同居開始的。
同居前有段時間某個山區因爲暴雨塌陷,唐家百年前從那裏走出來發跡,唐宸作爲下一任的當家,似乎也是被刻意考驗這位當家人的魄力和能力,他被要求親自帶隊去那個山區組織營救和物資支援,災情實在嚴重,從他進入災區我和他就失去了聯繫。
一個星期後我剛好從劇組殺青,因爲那個地方暴雨成災,災情似乎在不斷加重,因爲擔心唐宸,我做了我這輩子最大膽的事,我跟着娛樂圈組織的愛心物資車,進了災區。
物資車停在安全線以外,我跟着救援隊執意要進去,一起去的同行對我的行爲很不解,好心的提醒了兩句:「梁菱,作秀到這裏就行了,媒體報道已經發出去了……」她欲言又止,言下之意就是 明星去災區獻愛心的新聞已經發出去了,我沒必要拿自己的命深入險境,裏面又沒有跟拍的媒體。
我望着昏黃滔天的洪水,我雖然家庭不算大富大貴,但也是父母嬌養長大的,我膽子並不大,但是想到唐宸我就充滿勇氣,我握緊手,說:「我要進去。」
我沒那麼大堅毅的勇氣,我捐獻了很多物資和錢,對災情只能獻出這種力所能及的幫助,但深入災區的理由並不高尚,我只是,想去見我的男朋友。
想去見我愛的人,我想知道,他安不安全。
唐宸見到我的時候發了很大的脾氣,我那個時候很狼狽,頭髮溼漉漉的搭在臉上,眼睛被雨水刮的都睜不開,戴着口罩,鞋子也被沖走了,腳心被玻璃劃出又長又深的一道口子,因爲一直泡在水裏,傷口泛白且血流不止。
他轉頭看見我的時候眉頭就深深的蹙起來,但是我們在兩艘不同的船上,只能插肩而過,我在他凌厲的視線中心虛的吐吐舌頭,偏開了臉。
直到晚上我們纔在營救點見面,他一見我就握住我的肩,手勁很大,語氣很兇:「這是什麼地方你知不知道?你過來幹什麼?」
其實看見他我是很開心的,但又控制不了自己的委屈,我忍不住哽咽,兇回去:「我想你啊,擔心你啊,不然你以爲我千里迢迢的過來找罪受幹嘛啊。」
他愣了一下,然後狠狠的把我抱在懷裏,聲音悶沉,問:「你是不是傻。」
我忍不住又笑:「就是傻姑娘才愛你。」
他擁緊我,輕輕的吻在我髒兮兮溼淋淋的發頂——這個男人其實有很嚴重的潔癖。
後面當然沒拗的過他,我只陪了他一天,就被他強制和難民一起被遣送出去,臨走時,他用泡的發白起皮的手摸我的臉,語氣溫柔但不容反駁,只是說:「乖,聽話,事情辦完我就去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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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食言,等他來接我回去的時候,路上和我提了同居的想法。
唐宸是個個人領地意識很強烈的人,並不適合和女伴同居,但他提出這個想法的時候我思慮了很久,然後鄭重其事的答應了。
那時候我們都快談五年的戀愛了,我也快 28 了,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但我對這段戀愛極其認真,我是演員,粉絲對演員的戀情婚事相較於愛豆都比較寬容,所以我沒有這方面的憂慮,我以爲提出同居是唐宸發出的某種信號,就是我們是不是要考慮將關係進一步提升的信號。
我們同居的第一天晚上一起窩在沙發上追劇,燈光昏黃,投屏的亮度悠悠的投射在我們臉上,我窩在唐宸的懷裏,時光是難得的靜謐,我們看的是家庭倫理劇,裏面的小演員長得非常可愛,曾經在一部劇中演過我小時候,我摸着唐宸的喉結,沒什麼心思的脫口而出:「以後我們結婚了,就生一個這麼可愛的女孩子好不好。」
他半響沒有說話,我詫異的抬頭將視線轉向他,他並沒有低頭看我,視線依舊定格在屏幕上,過了一會,我聽見他輕嘆的一口氣,他說:「阿菱,我們不會結婚。」
我從他懷裏坐起來,茫然又無措的看着他,分辨不出他話裏的真實意思,我懵懂的問:「你說什麼。」
他終於看向我,他對我其實一直都很遷就和包容,望着我時眼睛永遠氤氳着幾分笑意,可此刻這雙眼睛裏面什麼都沒有,沉靜漠然冷靜,我在他這樣的眼神中語氣有些顫抖:「爲什麼?」
我真的是太天真了,就像心口墜着一塊大石頭不斷往下壓,幾乎有些窒息,我不斷的找理由:「你不喜歡我?結婚太早了?還是你家裏人會不同意?」
然後我問了一句傻話,我說:「可是…… 可是上次見面,你媽媽明明很喜歡我,她還說…… 還說喜歡我演的戲……」
唐宸望向我的目光很冷淡,他說:「那是因爲她知道,我不會娶你。」頓了頓,「如果現在將你拉到她面前,告訴她我要娶你,你會看到她真實的那一面。」
嗯,那時候我才知道,其實真正的夫人是不會在見面的時候對你挑三揀四的,更不會掏出支票讓你離開她的兒子,這種夫人素質修養高,她們並不會爲難你,因爲她們知道,你是什麼等級,她們的兒子知道分寸,知道女朋友和未來妻子的區別在哪裏,所以對你溫和對你好,只是因爲,你根本不值得浪費情緒。
客套的場面話而已,我竟然也當了真,真是可笑。
我站起來要收拾東西,他拉住我的手腕,語調依舊很冷靜,他說:「我喜歡你梁菱,我結婚對我們的關係並不會有任何的改變,這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他頓住了,因爲我哭了,我回頭紅着眼睛看他,不可置信的望着他,我一字一句的問他:「唐宸,你耽誤我五年還不夠,現在你還想要在結婚後,讓我做你的小三嗎?」
淚水控制不住的落下,打在他的手背上,像是被淚水的溫度灼傷一樣,他猛地收回手,這個向來氣定神閒,萬事胸有成竹的男人有些失神的望着我,我狠狠瞪他一眼,才搬進來沒幾天的行李都沒收拾,轉身就走。
唐宸來求和過幾次,這應該是他最大的誠意了,他生來就是天子驕子,不需要對別人低聲下氣,但我們的這個矛盾是不可調節的。
我父母是老師,很恩愛,可能受家庭氛圍影響,我渴望和我愛的人組建一個家庭,這並不是矯情,我愛唐宸,五年的青春,我全心全意的愛着他,我幻想過嫁給他,我並不是想躍入豪門,我受不了我一直想嫁的男人一邊喜歡我一邊對我說婚後一切照舊。
他讓我做他的小三。
但真正令我悲傷的是,在他心裏,我是不配嫁給他的。
我們的關係,原來從一開始就不對等。
後面我們斷斷續續的談過幾次,都不歡而散,最後一次我們起了很大的爭執,是我問他自從和他那一天我就問過他的話,我問:「爲什麼是我?」
他一直沒回答我,不過那天卻說了,他說:「家族聚會我回去的時候,我的幾位堂弟在院中投屏你演的那場戲,我在中庭二樓,無意間看見了。」
他點到爲止,我懂了。
像他們這樣的家庭,爲了避免家人爭鬥奪權,真正的當家掌權人只有一位,從小培養,他從小就被當作當家人嚴格教育,而他的那些堂兄弟們,享受着家族帶來的蔭護,有錢不需要操心,平時喫喝玩樂享盡寵愛,玩賽車追娛樂圈女明星,我大概能想象到,他們將我大火的那一段在巨大的屏幕上投放,或許對着我嬉笑着評頭論足,有機會一定要當面見識一下,能玩玩就更好。
他在二樓聽見看見這一場景,可能是當家人長久的責任壓在身上喘不過氣,或許只是單純的宣泄一下壓力,他冷靜自持,或許也只是在那一瞬間起了惡劣的心思,他看着那羣不學無術的堂兄弟,看着他們對着我的那個鏡頭下流的評論,他想他纔是唐家的當家人,未來這羣堂兄弟都要仰他鼻息,他們只適合得到他用剩下的,不想要的。
總之不知道是哪一個念頭,他給我下了那樣一張請柬,有了我們後來的故事。
我向來自詡人格獨立,可我從沒想過,從我出現在唐宸眼中時,就是一個寵物。
即使他後來養出了感情,那也是一個寵物,他不會娶我,就是說在他的意識裏,我是不配和他並肩站在一起的人。
我們永不對等。
我怒不可遏的抄起手邊的花瓶朝他砸過去,他偏頭躲過了,我渾身顫抖,哭不出來,我說:「唐宸,你真讓我噁心。」
後來就有了採訪的那段話,他給我的臺階夠多了,我執意如此,他也瀟灑放手。
沒有好聚好散,就這樣結束。
-7-
情場失意難受,但還得工作。
那麼多的投資商和劇組的心血,我不能因爲我自己讓這麼多人的心血打水飄。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剛離開唐宸沒多久,我就出了事。
是一樁新聞。
是別人的偷拍,可以看出是在這個電視劇的殺青宴上,我被一個臉部打碼的中年男人扯住左手手腕,那男人的另一隻手握着我的右手正在往我嘴裏灌酒,短短七八秒的視頻,娛樂圈小花和投資商,這兩個詞只要聯繫在一起就能引人浮想聯翩,更別提這樣香豔的視頻。
我迎來人生中第二波集中密集的流量。
有人憤怒娛樂圈的噁心,有人冷嘲熱諷說不定我也是很樂在其中的,有人喫瓜看戲,無數謾罵順着網線傳到我的手機裏。
我的經紀人急的焦頭爛額,一面處理一面讓我避謠,她不知道我和唐宸分手的事情,讓我找他處理,我關上門,關上手機,在家裏躺了一個星期。
輿論是在一個星期後改變風向的,是有人放出了另一個角度的視頻,那個中年男人把酒杯抵在我脣邊時,我一把奪過酒杯,狠狠的敲在這個男人的頭上,白酒混着鮮血順着那個人額頭不住的往下流,嘈雜混亂搖晃的鏡頭裏還能聽見我惡狠狠的咒罵:「喝喝喝,沒喝過酒是不是,我讓你喝個夠。」
輿論的風向很快反轉,我的經紀人終於不用焦頭爛額,喜笑顏開的和我說:「果然還是唐先生,我打個電話事情就解決了。」
我怔了一下,對她說:「以後不用聯繫他了,我們分手了。」
她只是微微錯愕,但沒有意料之外的神情,只是嘆口氣,然後安慰我:「別難過,這是世間常態。」看,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我和他不可能走下去,所有人都覺得我們不匹配,但偏偏只有我這個傻子一腔孤勇。
我其實一直不覺得自己有多差,我家庭清白,書香門第,有自己的事業,理智清醒,我並不是一個差勁的人,我覺得我能配上我喜歡的任何人,因爲我足夠努力和優秀。
門第困住的是他們,從來都不是我。
後來我和唐宸見過一面,我從他幫我搞定的那所房子裏搬出來,搬家的最後那天他過來了,那時候我們已經數月沒見,他瘦了不少,我們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他問我:「這樣乾淨利落,你不會後悔?」
離開他後我也成天成夜的哭泣失眠,走出一段付出所有感覺的感情並不容易,但我一直都是外面嬌弱,心性堅韌,他喜歡我,這種喜歡就像我喜歡小貓小狗,我需要的是靈魂契合相互尊重認同的伴侶,我最難過的,是唐宸一直沒有真正的瞭解過我。
我從不拖泥帶水,我努力微笑鎮定的和他道謝:「上次的事謝謝你唐先生。」
生分疏離,他嗯了一聲,望着我眉心輕輕的微蹙,像是苦惱,又像是想不通,但他沒說話,爲了一隻寵物,他已經給了太多的臺階,寵物不沿着臺階順階而下,他是不會再低一次頭了。
本來就是高高在上的天子驕子,他本就應該永遠高高在上,以後身邊是他門當戶對的妻子,兩個人再生下一個合格的繼承人,將他培養成下一任當家人。
我同情他。
我拿着行李箱從他身邊經過,路過他的時候聽見低低的一句梁菱,語氣微弱,似乎竟然含着些微的乞求,大概是自己的錯覺,我頓了頓,沒有停下,繼續往前走,走到走廊盡頭我回過頭。
他站在空蕩蕩的落地窗,橘黃的日落從巨大的窗戶投射進來,一寸寸的灑在他身上,身後的影子拉的極長,他保持着這個姿勢,右手是一個半闔卻沒有握緊的姿勢,像是想要挽留什麼很重要的東西但沒有握下去一樣。
落日的色調明明那樣溫暖,不知怎麼的,我卻想到了高處不勝寒。
我握緊行李箱,回過頭堅定的往前走,和我五年的青春,我愛的這個男人,做最後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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