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說的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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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後，我才明白，謊言就像細菌。
無處不在，但並不影響美好的發生。
2021 年 4 月 1 日，我決定詐騙一個少女，一個 11 歲時曾經陪我度過一個美好夏天的女孩。
點了根金聖，我站在廣州塔下給小樂打電話：我到香港了，你說好請我喫咖喱魚蛋的。
小樂：你是三千？
我：對，騎自行車不帶剎車那個。
小樂：可以請你，不過，我這會兒在廣州。
我：我明天到廣州。
掛完電話，我坐地鐵回到了珠江新城附近的賓館。
我專門把賓館訂在這裏，因爲我得到的信息是，小樂就住在這附近，這有利於我詐騙計劃的執行。
第二天，我們在一家咖啡館碰面。
時光對小樂並不寬容，儘管她蓋上了厚厚的粉底，臉上的凹陷和眼圈的疲憊還是從被妝容疏忽的角落悄悄溢出。
她的眼睛早已沒有了當年的靈動和清澈，只剩下血絲和一潭死水般的疲憊。
我們用簡短的話語概括了 13 年的分離。
小樂在香港讀完大學，回廣州成爲了一名插畫師，如今在一家文化公司做部門主管。
我大學畢業後去北京從事文化行業，目前在一家文化公司做內容總監。
簡單寒暄後，小樂把我帶到了一個小巷子。
她說，最地道的美食，往往藏在不起眼的小巷。
只有平平無奇的工業產品，才需要在 CBD 租花裏胡哨的店面，打鋪天蓋地的廣告。
小巷子裏喫，跟我的計劃相符。
這樣有機會散步，說不定，今晚就能把她帶回賓館。
我喫了一碗咖喱魚蛋，又點了一份白切雞。
趁小樂喫得正香，我把錢付了。
去地鐵站的路上，小樂說：說好我請的。
我：你帶我去喫，就算是你請了。
路過一個廣場，邊上都是手裏扯着一大堆氫氣球的大爺。
我指着氣球說：還記得嗎，以前你跟我說有氣球會往上飛，我不信。
她：記得，你還說如果有，你就綁一身的氣球去天上吸雲裏的水。
我：時間過得真快，你有男朋友嗎？
她搖搖頭。
我去買了一個氣球，攤主解下來一個，沒抓穩，飛走了。
攤主連忙道歉，要再給我一個。
我把錢付了，擺擺手：算了，我就買飛走的那個。

-2-
到了珠江新城站，我準備下車，小樂也起身。
我假裝意外地問：你也在這下？
小樂說：對，你酒店也在這附近嗎？
走出地鐵站，過往打電話的行人，都在「咩呀，咩呀」。
我：小時候你教我粵語，我還一直說這是羊叫。後來才知道，廣州本身就叫羊城
小樂躲開我的眼神，似乎不是很願意聊小時候的事情。
我識趣地轉移話題：我送你回去吧。
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她會拒絕我。
而一旦她拒絕我，我的計劃就成功了一半。
果然，小樂擺擺手：不用了，你早點回去休息吧。
我指了指眼前的大樓：我就住這個酒店，要不上去坐坐？
小樂有些猶豫。
我：別誤會，就是太久沒見，想說的話很多。如果送你回去的話路上還能聊聊，既然你不想我送你，那就在我這聊聊。你放心，我住的是套房，有一個會客廳。
小樂跟我進了酒店，我知道，我的詐騙計劃百分之百能成。

-3-
那天晚上小樂跟我聊了很久，她似乎對我的工作很感興趣。
畢竟，「作家」在大部分人眼裏還是一個罕見職業。
小樂打開手機跟我分享了她自己的手繪作品。
我自己做文化行業，手底下也有不少插畫師。
小樂的水平，確實不錯，但細看還是能看出一些瑕疵。
晚上，小樂沒有留下來。
我再三展示自己的紳士，要送她回，她堅持自己回。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每天都見面，保持的朋友的距離。
我以爲，想再進一步要很久。
沒想到，幾天後的一個傍晚，小樂就打電話問我，她房子到期了，新房子還沒找好，能不能到我的會客廳，睡幾天的沙發，她可以付房費。
我毫不猶豫答應了，幫小樂把行李搬到了酒店。
小樂跟我說，工作太累，她跟公司請了一個月的長假，這期間可以帶着我在廣州好好玩玩。
我很開心，剛好我已經辦完在廣州的業務。
年假也沒休，乾脆也在廣州玩一陣。
小樂開心地躺在沙發上做攻略：
廣州塔一定要去。
野生動物園也不錯。
誒這個，這個雲霄過山車，長隆歡樂世界一定要去。
你喜歡泡溫泉嗎？
……
我們每天早出晚歸，和廣州所有的小情侶一樣，揹着包，牽着手，拍着遊客照。
我睡了幾晚的沙發，小樂怕我睡不着，就喊我去牀上睡了。
儘管她虛張聲勢地要求我不能跨到她那一半的牀上，但明眼人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確沒碰她，我不是正人君子，很多次我差點把持不住。
但我時刻告誡自己：謹記你的目的，不要節外生枝。
我的目的是錢，不是人。

-4-
喜新厭舊是人的天性，當旅行成爲生活的主題，宅就成爲了最完美的休閒。
我開始進行下一階段的謀劃，每天端着電腦在酒店裏碼字。
小樂非常好奇碼字的變現形式。
我告訴她，把文章寫出來後投給有需求的平臺，錄用了他們就會給你稿費。
小樂：稿費很高嗎？
我：不高。
小樂：那你爲什麼這麼有錢。
我：稿費不高，如果有人買了稿子的版權，一篇就幾十萬。
小樂眼睛發亮：幾十萬？
我：對。
小樂：你教我寫吧。
小樂已經完全掉進了我設的套裏，她不可能跑出去了。
我看着桌上的插畫：這樣吧，我帶着你，我寫文字，你畫插畫，我現在寫的這篇收益我們五五開。
小樂眼睛裏生出少見的嚮往：可以。
就這樣，我們在廣州的賓館裏開啓了合夥創作。
我趴牀上碼字，她趴牀上畫畫，喫飯都是讓服務員送到房間。
4 月 20 日，我寫完了一箇中篇，投給了常合作的平臺。
平臺很快發佈了，並支付了 8000 元稿費。
我給小樂轉了 4000，她開心得在牀上蹦了 2 分鐘。
現在，離我的目標，只有一步之遙。

-5-
人順意的時候，繫鞋帶都能撿到金子。
文章發佈剛兩天，一位做製片人的朋友就說，看了這篇底子很好，很適合做影視改編。
我跟他談了兩天，最終以 30w 的價格成交。
製片人先付 15w。
我掛完電話，對小樂說：我跟你說個事，不過你要保證，一定要冷靜，我怕一會兒牀塌了要賠。
小樂認真地點點頭：嗯嗯，可以。
我：我們那篇文章賣版權了，30w，我們一人 15w。
小樂抱着枕頭的手激動得發抖，她把枕頭丟掉，跳起來掛在我身上：三千牛逼！
我們繼續在廣州胡喫海喝了幾天。
小樂晚上睡覺時，開始主動往我這邊靠。
牀頭燈照着她微啓的脣，我有一萬次想吻下去的衝動。
但我知道，這場詐騙，該收尾了，不能心軟。

-5-
4 月 29 日清晨，小樂面對着我，嘴脣微翹，睫毛隨着呼吸顫動，應該是夢到了美好的東西，不知道夢裏有沒有我。
我隔空輕輕吻了她一口，光腳起身穿好衣服，把一張銀行卡和一封信放在小樂的枕邊。
我慢慢地打開房門，避免發出一絲聲音。
想了想，又覺得忘了什麼東西，我回頭，從桌上找到一副插畫。
我深吸一口氣，把門關上。
坐電梯到樓下對前臺說，房間還有人在休息，押金退給她就行。
你一定好奇，銀行卡是幹什麼用的，紙條上寫的是什麼。
銀行卡里有 15w。
紙條上是密碼，和我要寫給她的話：
小樂：
非常抱歉。
我騙了你，我在北京有女朋友。
再不離開，可能你會恨我一輩子。
這一個月我過得很開心，我感覺回到了 2008 年的夏天，你給我講那些我從沒看過的世界。
卡里是屬於你的 15w，2008 年 7 月 15 日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日子，銀行卡的密碼是：080715。
我會換掉所有的聯繫方式，請不要嘗試聯繫我，希望你能用筆畫出你想要的生活。
內候，候勾狠根豆內。

-1-
2021 年 4 月 29 日

-6-
沒錯，我是個騙子。
我騙了小樂，也騙了在看文章的你。
我不是什麼內容總監，也沒有女朋友，更沒有人能看上我寫的破文章的版權。
我只是一個在三流營銷號做編輯的碼字工，每天洗稿，製造假新聞。
給這個浮躁的社會，製造一些浮誇的互聯網垃圾。
閒暇時候，我也會在平臺兼職寫三俗小說，運氣好的時候能接到給大佬代筆的活。
跟搬磚工人一樣，一個字一個字地攢錢。
我受夠了這樣的生活，我給從金三角回到廣州的發小阿燦打電話：阿燦，我想辭職，這活我幹着覺得昧良心。
阿燦：餓不死就撤。
我們聊了很多，阿燦忽然聊起，前幾天他去珠江新城附近一個足浴店泡腳，好像看到了小樂，在那做技師。
阿燦路子多信息廣，多番打聽之下，發現真是小樂。
我說：這有啥，跑生活嘛，不寒磣。
阿燦：你以爲我是那麼八卦的人。我經常找的那個技師剛好是小樂的閨蜜，她跟我說小樂最近被詐騙了，攢的錢都賠進去了不說，還欠了十幾萬貸款。聽說最近狀態很差，被催債的騷擾得不行，經常跟她說，不如死了輕鬆。
我：確實不容易。
阿燦：可不是嘛，小時候咱們還一起去山上尋過寶呢。
我決定，辭職去廣州找小樂。
無論以怎樣的謊言，一定要把 15w 送到小樂手上，而且要讓她覺得是自己掙的。
阿燦說：哥支持你，你手上有多少？
我：碼字攢了 16w。
阿燦：我給你轉 2w 吧，1w 贊助你的，另 1w 你什麼時候有錢什麼時候還。你還得留點錢生活。
我：謝了。
阿燦：別矯情，就這樣，我打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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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看到這裏，你還是不明白，我爲什麼要騙小樂。
就像，你不明白，開頭我爲什麼明明站在廣州塔底下，要告訴她我在香港一樣。
現在，我決定從頭跟你講，我和小樂的故事。
當然，還有打醬油的阿燦。
11 歲的時候，我答應了小樂要去香港找她。
所以，我只能去香港找她。

-8-
2008 年，7 月 15 日，我和小樂第一次見面。
那時，我在和阿燦他們玩鬥雞。
如果你是農村娃，你一定玩過這種抬起左腳，用右手抓住左腳腳腕，左腳的膝蓋變成一個進攻的銳角，然後單腿跳着互相攻擊的肉搏活動。
那天我連輸了三局，有點上頭了。
我右手抓緊左腳褲腿，眼神堅毅，咬着牙以最快的速度往對方衝去，接着猛的一跳，試圖用一招「泰山壓頂」把他秒殺。誰知對方早有準備，右腿微微下蹲，一記「剷車開路」直接把我掀翻在地。
我眼冒金星側躺在草地上時，睜開眼的一瞬間，看到了一雙紅色的小皮鞋。
我以爲我摔出了幻覺，那是一雙和這個村格格不入的鞋，一塵不染的鞋面，上面有閃着金光的金屬配飾。
在這個村，只有大人穿皮鞋，小孩最好的鞋是回力。但那明顯是一雙小女孩的鞋。
我爬起來，看到了扎着雙馬尾，嘴裏含着棒棒糖的小樂。
她向我伸出一隻手：你好，我叫小樂，來自 HongKong。
我伸出手：來自哪個礦區？
她：來自香港，HongKong 是香港的英文名。
我：哦哦哦，我們三年級學過。
小樂說，她在香港讀書，假期來農村遠房親戚這裏體驗生活。
我只在新聞聯播上看過香港，聽說那裏有一個巨大的港口，叫維多利亞港。
我們村有個撐竹排的，說那個港口比我們一個村還大。
小樂像一隻天鵝掉進了癩蛤蟆羣，讓所有的蛤蟆都開始做夢喫天鵝肉。
阿燦帶領我們整頓遊戲風格，一切過於暴力、需要肢體接觸的遊戲都被取締。
轉而變成了在家打遊戲，阿燦翻出了他哥的小霸王，我們每天玩《冒險島》、《超級瑪麗》、《赤色要塞》……
頂蘑菇踩烏龜，開着車子載客。
別人都只有一條命，小樂可以有 5 條命。
沒有一個人有意見。
阿燦是孩子王，大夥都聽他的。
在家玩膩了，阿燦就會帶我們去山上尋寶。
阿燦會提前帶我們辨認一些特殊植物，這種植物就是「寶」，找到後可以交到阿燦手裏，時間結束後阿燦會評出尋寶王。
尋寶王的獎勵是，可以一個人玩半小時小霸王遊戲機。

-9-
有天早上，阿燦喊我去鎮上趕圩，說這個圩會有賣書的來。
鎮上離村裏十幾裏，太陽又很大，我不是很想去。
小樂又在窗外喊：三千，一起去嘛，人多才好玩。
我立刻跳起來穿好衣服：可我沒自行車啊。
阿燦：我有一輛舊的，沒剎車，不過你慢慢騎也沒問題的。
我看着小樂期待的眼神：行。
出發前，我看小樂沒推自行車問她：你騎哪輛？
小樂說：我不會騎自行車，我坐燦哥的。
我：怎麼不坐我的。
小樂：你的沒剎車啊。
我踩上踏板，站起來瘋狂蹬。
阿燦在後面大喊：你小心點，待會兒摔了我可遭不住你爸的揍。
我沒理他，一口氣騎到村口的大坡前，下坡想剎車卻發現怎麼也剎不住，眼看就要衝到坡下的茅廁裏，我急中生智，用鞋在地上摩擦，腳剎剎住了。
到了街上，我才發現阿燦的祕密。
他真是個天生的商人，原來他平時讓我們在山上玩的尋寶遊戲，找的都是草藥。
有一種藤，曬了能出紅色的粉末，可以讓小孩屁屁保持乾爽，因爲純天然，一斤能賣幾十塊錢。
有一種黃色的果子，可以做中藥。
阿燦賣了十幾塊錢，請我們在街上喫了辣條和冰棍。
小樂玩得特別開心，阿燦帶着她在各個攤位之間跑來跑去。
我看着他們的模樣，腦子裏蹦出來幾個剛在書上看過的成語：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10-
就在我這隻癩蛤蟆決定退出競爭時，老天爺幫了我一把。
阿燦帶我和小樂去山上玩，看到樹上鳥窩有個蛋非要爬上去掏，把腿摔骨折了。
就這樣，阿燦被禁足了。
這意味着，剩下的整個夏天，都是屬於我和小樂的。
我開心得騎着那輛沒有剎車的自行車繞村裏騎了 3 圈，有兩次都差點撞進坡下的茅廁。
而小樂似乎厭倦了村裏的一切，開始想念香港的生活。
有一天，他指着我褲子上的一個藍色圖案問：你知道這是誰嗎？
我說：這是我城裏表哥穿剩下的褲子，我不知道。
她說：這個叫哆啦 A 夢，也叫叮噹貓。你看它肚子前有一個袋子，它能從這個袋子裏拿出任何東西。
我：它能從袋子裏拿出你嗎？
小樂想了想：應該可以吧。
我：去哪裏可以找到哆啦 A 夢？
小樂：它是電視裏的人物。我覺得你特別像哆啦 A 夢裏的大雄。
我：那你和阿燦像什麼？
小樂：我像靜香，阿燦像胖虎，不過是好的胖虎。
長大後我才知道，靜香是女神，大雄喜歡靜香，但只是一個廢物舔狗。
淦，比喻得真恰當。

-11-
小樂還跟我分享了很多在香港生活的體驗。
她說那裏的人都說粵語。
問人都喜歡說：咩呀，咩呀。
我說：這不是羊叫嗎？
她還教了我 3 句。
你好叫「內候」。
很高興見到你叫「候勾狠根豆內」。
我喜歡你叫「喔鐘意雷」。
我都記着了，寫在信裏。
可能沒說的，纔是想說的。
她指着天上的雲說，雲是水做的。
她說在香港坐過飛機，飛上天后，雲就在手邊。口渴了她就把吸管插進雲裏，吸裏面的水喝。
她還跟我說，恐龍根本沒有滅亡，香港的動物園裏就有一隻霸王龍，她親眼見過。爪子有一輛拖拉機那麼大。
說着說着，她好像想起我問過，在哪裏可以找到哆啦 A 夢。
她說，在香港迪士尼就可以見到真的哆啦 A 夢。
迪士尼裏住着全世界所有的卡通人物，現實中見不到的在那裏都能見到。
在小樂的描述中，香港彷彿是另一個世界。
我說：那我想見你的時候就去香港。
小樂說：那也不一定，有時候我可能去別的地方旅行了。
我：沒事，香港迪士尼裏有哆啦 A 夢，我可以在它口袋裏找到你。
小樂：也行吧，因爲哆啦 A 夢有任意門，你找到它就能立刻到我在的地方了。

-12-
爲了展現我的音樂品味，我翻出我爸媽結婚時採購的收音機，給她放了一首《心太軟》和《對面的女孩看過來》。
在我的認知裏，這已經是走在潮流前列腺上的歌曲。
小樂說：在香港，大家都不聽任賢齊了，現在大家聽周杰倫。
我：聽周杰倫什麼歌。
小樂：《不能說的祕密》和《彩虹》。
我：好聽嗎？
小樂：我給你每首唱一段。
《不能說的祕密》
你說把愛漸漸 放下會走更遠
又何必去改變 已走過的時間
你用你的指尖 阻止我說再見
想像你在身邊 在完全失去之前
《彩虹》
看不見你的笑 我怎麼睡得着
你的身影這麼近我卻抱不到
沒有地球太陽還是會繞
沒有理由我也能自己走
那是我第一次聽周杰倫，我當即決定，讓任賢齊退役，杰倫哥是我們村最潮的歌手。

-13-
假期快結束時，我媽忽然找我商量。
說我在村裏讀書，心太野，準備把我送到縣城私立學校去讀書。
我心很煩，我根本不想離開村裏。
村裏有小霸王，有阿燦，有鬥雞。
去縣城，全都是陌生人，據說一學期才能回一次家。
我把所有怨氣發泄在氣球身上，吹了個大氣球，去找小樂。
小樂聽完我抱怨後，輕輕拍着氣球：在香港，有一種氣球是往天上飛的。
我把氣球往天上扔，立刻就掉下來了：爲什麼這個氣球不行？
小樂：因爲往氣球裏充的氣不一樣，他們說，那種會飛的氣球裏面吹的是一種讓氣球飛的氣。而你往這個氣球裏吹的，是讓氣球墜落的氣。
我：怎麼才能吹出讓氣球飛的氣。
小樂：我也不知道，你去縣城讀書說不定就知道了。
我：可是我不想離開這裏。
小樂：你也要多給自己充往上飛的氣啊。
說完，她拿起筆，在我手心畫了一個手裏抓着一大串氫氣球飛到天上的小男孩。
我：你畫畫真好看。
小樂：以後我要當畫家的。

-14-
我答應了我媽，下學期去縣城私立學校。
我想告訴小樂，走到小樂親戚家門口時，我看到了一輛黑色轎車。
小樂穿着一條新裙子，踩着那雙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穿的紅色小皮鞋，提着一個小行李箱上了車。
她要回香港了。
車子啓動了，我立刻回家，跨上那輛沒有剎車的自行車，站起來把鏈條都蹬出火星。
我低估了 2 個輪子與 4 個輪子的差距。
我用盡全身力氣，也沒看到那輛車的尾燈。
到了村口那個大坡，我再也沒有前幾次那麼幸運，腳剎也沒剎住，我連人帶車衝向茅廁。
我把茅廁撞塔了，這是村裏唯一一個公共廁所。
我擦了擦眼角的汗，冷靜地把自行車從糞坑裏拖出來。
一個人推着沾滿污穢的自行車往河邊走，邊走邊哭，綠蒼蠅肆無忌憚地往我身上撲。
我在河邊洗了一個小時才把自行車洗乾淨。
還給阿燦時，他問我：小樂走了？
我：對，今天走的。
阿燦：聽說村口茅廁炸了。
我：對，今天炸的。
阿燦：這車怎麼一股怪味。
我：我先回去了。

-15-
後來，我知道了。
小樂不是來自香港，她甚至沒去過香港。
不過她確實會說粵語。
她的父母在廣州搞建築，一次安全事故，小樂的父親去世了。
她媽媽騙她說，七八月份工作忙，把她送到親戚家住一陣。
一個暑假，她媽媽都在談賠償。
在那個農民工連工資都討不回的年代，一個農村婦女想爭取賠償撫卹金更是難上加難。
假期結束後，工地老闆大發善心，派了輛車來接小樂。
但是賠償，依舊沒有拿到。
從那以後，小樂和母親在廣州相依爲命。
讀完初中就出去打工了。
我也一直沒有和小樂聯繫。
她是一個要強的人，一定不願意我看到她現在的樣子。

-16-
直到我因爲受不了磨人的工作，給阿燦打電話，問他我要不要辭職。
他順嘴提了一句小樂。
得知小樂在廣州被詐騙，欠了十幾萬的貸款，被逼的想自殺。
我讓他幫我搞到小樂的電話號碼。
於是，我辭職了，先去了一趟香港。
我第一次坐飛機，發現飛機窗戶是打不開的，不可能拿吸管去喝雲裏的水。
我去了動物園，動物園裏沒有霸王龍，恐龍真的滅絕了。
我去了迪士尼樂園，在裏面沒有找到哆啦 A 夢，因爲哆啦 A 夢的版權不在迪士尼手裏。
可我依然願意相信 11 歲夏天的謊言，小樂來自香港，她是個衆星捧月的公主降臨到贛南的一個小山村。
在迪士尼樂園的煙花下，我做了一個決定。
我要用同樣的方法，騙她一次。

-17-
得知小樂被騙光所有的積蓄，還背上了貸款，有輕生念頭時，我也想過直接聯繫她，把 15w 給她。
但我覺得，她肯定不會接受。
所以，我僞裝成一個事業有成的作家。
因爲早就知道她在珠江新城附近，我在那開了一個月的房。
我跟小樂見面後，她根據我的職業編造了一個插畫師的職業。
我知道，她一定不會接受我送她回家，因爲這樣就暴露了她在足浴店上班的事實。
所以，她只能接受我的邀請去酒店。
後來，她說自己要搬家，想跟我一起住酒店。
其實，是她想，跟我盡情享受完這段快樂時光，就告別這個世界。
在幫她收拾行李時，我看到一張插畫背後寫着：4 月放肆去快樂，在 5 月結束一切。
我只好用寫文這事一步一步點燃她對生活的希望，再騙她，我們合作的作品已經賣出版權，讓她用自己「掙」的錢還清債務。
離開的那天早晨，我帶走了一張小樂畫的畫。
那副畫上，小樂坐在一朵雲上，嘴裏咬着一根大吸管吸着雲裏的水，三千手裏攥着一大串氫氣球飛上來，躍躍欲試也想吸一口。那朵雲的側邊，彎着一半彩虹。
那是我們最美好的想象。
其實，和她在一起的每個夜晚，我們都只相距幾釐米。
我無數次想把她擁入懷中，又怕自己一旦擁抱了就不捨得放下。
做完這件事後我必須離開。
因爲謊言支撐不了太久。
而我離得越遠，就能撐得越久。
知道自己註定要離開，就不敢靠的太近。
更重要的是，我知道，自己騎的車，還是沒有剎車。
我自身難保，更給不了她任何保障。

-18-
留下銀行卡和信後，我坐火車離開了廣州。
我把手機卡丟進了火車站垃圾桶，希望我和她再也不見。
我買了張新電話卡，給阿燦打電話：都搞定了。
阿燦：身上還剩多少錢？
我：6000。
阿燦：接下來你準備怎麼辦？
我：先自由創作吧，說不定真的能賣一兩篇小說版權呢。
阿燦：行，保重。
兩分鐘後，我微信收到一筆轉賬，5000 塊，是阿燦轉來的。
我：？
阿燦：怕你露宿街頭餓死。
我：這你就不懂了，我們寫東西的，就得有錢就花光，不然寫不出新東西。
阿燦：那你還秒點收款，給老子退回來。

-19-
最後，我回了贛州。
在一個返遷房小區租了個單間。
每天什麼都不幹，就在房間裏碼字。
收入不高，勉強維持生計。
好處是，可以寫自己想寫的東西。
不用喝着紅牛和速溶咖啡，逼自己紅着眼製作文字垃圾。
天氣好的下午，我會去中央公園閒逛，或者去黃金廣場的浮橋看大爺翻江倒海。
這兩個地方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都有賣氫氣球的人。
我讓阿燦再去一次那個足浴店。
他問了小樂的閨蜜。
她說：小樂掙了一大筆錢，把貸款還清了。她現在狀態很好，想認真畫畫，去做一個插畫師。
說起來，我和小樂應該扯平了。
她給我描繪了一個不存在的香港，給我充了向上的氣，從此消失在我的世界裏。
我給她描繪了一場不存在的交易，給她充了向上的氣，從此消失在她的世界裏。
如果，你給一個氣球充了氫氣，一不小心沒抓緊，它就會離你而去。
如果，你給一個氣球充了氫氣，開始就決定放手，那就註定要別離。

-20-
很多年以後，我才明白，謊言就像細菌。
無處不在，但並不影響美好的發生。
年少的時日從我身邊滑過，我從來不敢承認，那已不是生活。
小樂騙了我，動物園裏沒有霸王龍，把吸管插進雲裏並不能吸出水來，哆啦 A 夢的口袋也找不到她。
但她在我記憶中依然是美好的，和她帶給我的那個 8 月一樣。
畢竟，夏天是不會騙人的。
又是一年初夏，剛下完一場小雨。
寫完一篇初稿後我看着窗外，忽然眼前一亮。
我飛奔着下樓，找到一個賣氣球的爺爺。
買了一串氫氣球，飛奔着上樓，一直跑到天台。
天空那朵巨大的雲旁邊，彎着一半彩虹，和小樂插畫裏畫的一模一樣。
加載中…
可能小樂正坐在那朵雲上，插着一根吸管喝水。
就讓這串氣球帶着我，一起去雲端吧。
我把氫氣球鬆開，目送着它越飛越高，快要碰到彩虹。
裏面滿是，不能說的祕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