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紫外線消毒燈麼?」柳林問我。
「嗯,見過,我家碗櫃裏就有一個。」
「對,就是那種燈。在餐具上照一小會兒,細菌的 DNA 被破壞,然後成片死亡。伽馬射線暴來的時候,我們就會跟你家盤子上的髒東西一樣,臟器停工,皮膚大面積脫落,甚至整個兒被烤焦。這樣解釋,你懂了麼?」
柳林轉過身,將眼鏡取下:
「我寧可你沒把石牌帶回來。那樣的話,我們至少現在不會恐慌。細菌被消毒燈殺死前就不會恐慌。」
說句良心話,這鍋也不該讓我來背,因爲我就是一月球礦產勘探隊的。去年,我帶隊前往雨海勘察,在雨海的質量瘤(一塊引力大於周邊的月表區域)中央發現了那塊石牌。它一米見方,通體暗紅,像一塊燒紅的烙鐵,也像一個凸起的肚臍,表面佈滿規律圓點,預示着與高等文明的關聯。我還記得,那時頭頂的地球散發着淡淡的輝光,映照得這塊不大的石牌晶瑩透亮,它一動不動,似乎在這兒等候已久。
我心中狂喜,自己成了第一個找到地外智慧生命的人——以後名字能寫在初中課本上吧?
在那之後,從危海到東方海,類似的石牌在質量瘤中央被一一發現。我們至今沒弄清它們是如何被運送到月球,倒是上面的信息先被破解了。
那是一條語意模糊的警告:
「我們是地球上的先代文明,早已消亡。我們無能爲力,只能爲未來的地球文明留下預警:
1000 光年外存在一個恆星密度極高的球狀星團,這是一個行將就木的古老星團,那裏的恆星大多已經死亡。
而在球狀星團的外側,有一個大型黑洞圍繞其公轉,公轉週期是 1500 萬年。黑洞具有極高的軌道離心率,和星團之間的距離變化很大。在靠近星團時,強大的引力會導致星團中的中子星、黑洞合併,特別是距離本來就不遠的中子雙星。這時大量伽馬射線暴就會被引發,像節日煙花一樣射向宇宙。
由於星團內複雜的引力擾動,其中一束射線會直指地球,我們的文明因此毀滅。下一個黑洞公轉週期裏,你們也會遇到同樣的災難。我們無力改變一切,希望你們可以倖免。」
根據石牌上的數字和公式,我們找到了星團。如果用光學望遠鏡觀察,那兒就是一片模糊的暗紅色,和大多數年老星團一樣,它是球狀的,內部塞滿了白矮星、中子星和恆星級黑洞,僅剩一些質量不大的紅矮星苟延殘喘。同時,我們也通過追溯大量 X 射線的源頭,找到了那個圍繞星團公轉的致命大型黑洞。
更加可怕的是,根據石牌信息,早在 900 多年前,黑洞已經走過了距離星團最近的軌道頂點。星團內部中子星碰撞合併已經啓動,相當於幾個太陽的物質消失殆盡,被轉化爲了能量。能量之大,等於銀河系所有恆星數百年來釋放光和熱的總和。
在其中的一場碰撞裏,一束伽馬射線從星體磁場兩極發出,大約 40 年後,這束光將到達地球,它將成爲地球人看到的最明亮的,也是最後的景象。
(一)
我隨柳林走進一扇門,會議室除了大屏幕外空無一物,這是一場高機密的遠程會議,與會執委不知道彼此姓甚名誰,卻共同掌握人類的存亡命門。
「柳林,這次你不是一個人參會?」數字在屏幕上跳閃,代表 16 號執委正在發言。
「我把楊慶海帶來了。」柳林說。
「楊慶海?是報喪者楊慶海嗎?」
報喪者?這個代號我始料未及,沒想到啊,我歷盡考驗成爲一名宇航員,就是爲了留下這麼個喪氣的名號?
「是我。」我極不情願地說。
「我帶楊慶海來,因爲他需要知情。」柳林頓了頓,「這是石牌危機的唯一轉折,而楊慶海——他第一個接觸石牌,又經受過完整探月訓練,會在未來的任務裏成爲關鍵角色。」
關鍵角色?這絕不是好事,電影裏的關鍵角色通常都有個捨己渡人的下場,於是我連忙搖頭:
「先別急啊,爲了避免民衆恐慌,石牌危機可是 S+的加密等級,我就這樣走進來聽是不是有點……不如你們先聊,我去外面等?」
柳林無視了我的抗議,清了清嗓子:
「現在,我宣佈特別應急委員會根據投票達成的一致共識——經過嚴密論證,人類已無生還可能,文明即將終結。從今天開始,我們將徹底放棄求生計劃,轉而將資源放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
什麼?!真要放棄了?
黑暗中的空氣變得凝固,我愣住,胸口像被狠錘了一下:
「還、還有 40 年,對吧?不是還有 40 年伽馬射線纔會到地球麼?從現在開始,將全球生產剩餘都投入星際飛船的研製,也不行麼?至少能夠讓一部分人逃生吧?」
屏幕上跳閃起一個數字,8 號:「你真覺得射線暴是一束細光麼?它的橫截面直徑接近一百光年!而我們應用可控核聚變纔不到 50 年。以現在的技術你想研製出怎樣的逃生飛船?曲率引擎?還是黑洞引擎?」
「逃不走還不會躲麼?地球只有一面會承受打擊,對吧?可以將人集中送往另一面躲起來。」我追問。
屏幕上幾個數字共同閃耀了一下,這代表幾個參會人同時發聲:「地球無時無刻不在自轉,你知道受災的是哪個半球?」
我求助般看向柳林,他只是搖了搖頭:「無法預測死亡射線到達地球的精確時間,即使派出探測器,也不能將任何消息提前傳回,我們的死神跑起來可是光速!」
我反駁:「就算不做任何預警,總有某個半球的人能躲過去。管他是誰呢,只要有人活下來……」
16 號打斷我:「是的,伽馬暴只會殺死一個半球上的人,但活下來的另一半纔是真正的不幸。輻射隨水和空氣進入體內,死刑只是變得漫長了一些。更糟糕的是,伽馬射線接觸的臭氧層會在瞬間分解,而另一半球完好的臭氧會隨着大氣,向受災面流動。很快,全球臭氧層密度稀釋到過去的 40%。地面接受到的紫外線將是原來的 10 倍以上,大量植物和動物因此死去,隨之而來的是饑荒、瘟疫,人口在短時間下降到不足萬分之一。」
我沒死心:「可以造生態循環倉隔絕紫外線!再不行就去地下,用人造光源培育植物,本世紀初的技術就能實現這些了。等到地球自我調節後——也許幾十年臭氧層就能慢慢恢復——倖存者再從避難所裏出來,雖然人不多,但那就是文明的火種!」
「你以爲我們想不到這種方案?可惜啊!中子星碰撞時,和伽馬射線同時噴射出的,還有一束高能帶電粒子。只不過它的速度略小於光速,會在地球遭受第一波輻射後的幾十年內抵達。」他頓了一頓,「還和上次一樣,我們無法預計它來的時間,以及它會打擊地球的哪一面。」
6 號說:「被它橫掃的半球,沒人能夠倖存。」
4 號說:「臭氧層再次遭到破壞,地面又暴露在過量紫外線下。」
16 號:「剛開始恢復的脆弱生態系統再次崩潰,而這一次,它面臨更大的考驗,需要數倍的時間來自我修復。」
「而在修復完成之前,地表所有大型動物,包括人類在內,早就滅絕了。」柳林補充道。
「……什麼?!居然輻射打擊還能……買一送一?」我喃喃自語,絕望如同冰涼的巨石,壓在背脊上。
「報喪者楊慶海,你能想象嗎?倖存者從臭氣熏天的生態倉出來,滿心希望地開始改造鹽鹼地。可新播下去的種子還沒來得及發芽,又一波致命輻射襲來,用同樣的方式把他們消滅乾淨。就像神手裏拿着一盞細菌消毒燈,輕輕按兩次開關,對他來說只是動動手指,而對於我們……就是希望徹底覆滅的代價!」
我感到喉嚨發澀,勉強嚥下一口唾沫,潤了潤嗓子:「所以……你們叫我來,需要我做些什麼?」
「我們需要你給月球拋個光。」
「……嗯?什麼意思?爲、爲什麼要這樣做?」
柳林揮揮手,顯然已經很疲憊了:「不多解釋了,先進行表決吧。同意放棄逃生計劃,將所有資源投入月球拋光計劃的執委,請亮燈表決。」
話音落下的剎那,原本漆黑的大屏幕上亮起了幾十個數字。昏暗的會議室裏,這些光芒顯得高亢而明亮,我的眼睛被突如其來的光明刺激得流出了眼淚。
——幾十年後,奪走全人類生命的那道光線亮起時,我是不是也會像現在一樣,淚流滿面?
(二)
古人怎麼定義夜晚?
看到天黑,他們便覺得這是夜晚;如果能看到月亮,夜晚就是良夜;如果當時的月亮還恰好符合他心境,這良夜便值得爲之賦詩一首了:
「牀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舉頭邀明月,
低頭思故鄉。」
我吟着詩低下頭,可是腳底下灰褐色的卻是月亮,懸在我頭頂的,精美的,複雜的,包裹一層薄薄大氣的藍球,那纔是故鄉。
月球拋光工程的一萬三千名組員分了九批次來到月球。作爲項目組指揮官,我是其中的第一批。
和一年多前來月球勘探的情況截然不同,上次,發射發佈會聚集媒體和要員,他們像歡送英雄一樣爲我獻花、祝酒。而這次我們只能灰溜溜地走。
「月球氦-3 的開採工程延長了。」這是月球拋光計劃的對外說辭。
拋光計劃需動用的資源是天文數字級的,即使有世界上前十大經濟體的全力支持,如此大的支出也違背了經濟學規律。大蕭條當前,「舉地球之力去月球開採氦-3」引起了衆怒。
知情層只能不停向外界宣傳「核聚變發電需要氦三,能源革命帶領社會走向未來」之類的屁話。這純屬無奈之舉,因爲真相只會引起巨大的混亂。所幸,在危機面前各國高層出奇地團結,竟沒走漏半點風聲。
這寫戰略層面的困擾倒沒給我帶來影響,因爲從登陸月球的那一刻起,這項人類史上最大的工程就佔據了我所有的時間。
在給月球拋光前,需要先做一些準備工作。就像不管是汽車還是地板,上蠟之前都要把表面清理乾淨。對月球也是如此。
月球表面有一層很細的塵埃,這是在幾十億年的隕石撞擊中逐漸形成的。這一層月壤實際上數量不小,在多數地區厚度達到 10 米以上。我們不能一勞永逸地把它堆到月球背面去,因爲如果這樣做,月球背面會變得比較重,在潮汐力作用下,它就會慢慢轉過來。好容易把它正面收拾乾淨,它又把屁股轉過來了。
月球上沒空氣,所以要對付灰塵,再強大的吸塵器也不行。只能用剷車把月壤集中起來,打包,然後送到太空裏面去,都是笨辦法。
我們選擇了成本較低的運輸方法——太陽能電磁投射器。這和高斯炮同個原理,在地球上曾被用作發射洲際導彈。在月球表面鋪設長達數百米的軌道,用通電線圈給塞滿月壤的「膠囊」一個洛倫茲力,爲其加速。好在月球引力很小,又沒有空氣阻力,速度達到 2.4 公里/秒就可以把灰塵送走了。
一時間,數十條電磁投射器沿着月球表面蜿蜒鋪設,不斷地向外發射膠囊;又有上千臺大型剷車穿梭不斷地收集月壤,原本冷清的月上世界顯得繁忙無比。
灰塵掃乾淨了,月球表面還有一層數公里厚的碎石。同時,月表也不平整,有山丘,高地,月海。所以還得接着幹,把這些碎石填到月海里面去,山丘全部剷平,剩餘的廢料就全部如法炮製,再用電磁投射器扔進太空。
在工程實施的過程中,我聽說,人類的恐慌此時達到了巔峯——地球上能夠看見月海逐漸變淺。如果用望遠鏡看,還會發現月海的邊緣變得平滑了,蔓延到高光地區的深色玄武岩成了淺灰色。
陰謀論、質疑聲喧囂塵上,街道上聚滿了肇事者和標語,恐慌的人開始去超市搶購鹽和米(我不懂了,鹽和米可以防輻射麼?)。瑪雅人的預言、法老的詛咒,這些早在百年前就過時的套路又捲土重來。
人類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急切需要別人爲他們撒一個謊。
最高應急執委會找到了世界首富王先生,他成爲除軍政學界外,第一個接觸危機內幕的人。他旗下的傳媒公司立即對外宣佈,啓動月球投屏廣告業務,發射 84 顆月球同步軌道子衛星,將月球作爲一塊幕布,在上面投射客戶廣告,供全球潛在消費者觀看。
從那以後,人們在新月前後的夜晚抬起頭,可以在月亮上看見不同圖像,如果是巨大的紅底黃字「M」,就是麥當勞廣告,如果是四個白色圓環相連,便是奧迪廣告。
王先生進一步宣佈,爲了更好拓展業務,在未來,他們將聯合軍方,把月球改造成一塊平滑幕布,供客戶投射更精細像素的複雜廣告。
出人意料,這種商業邏輯竟沒遭到什麼質疑,還被譽爲「大衆傳播的又一次革新」。據說,當王先生接受媒體採訪,被問到如何想到這種天才傳播方式時,曾一度哽咽:「人類的每一次創新,背後都有不爲人知的苦澀。」
這句含淚而下的話,感動了在場所有記者,被福布斯雜誌評爲本年度最具商業價值箴言。可世界上只有極少數人真正知道,王先生當時到底爲什麼哭。
無論如何,有了這層商業僞裝,我的工作是得以順利進行了。二十年之後,所有山丘被剷平,任何高於平面的凸起都被刨去,月海變成平原,碎石填上的坑也已經用混凝土蓋好。
滿月時,月亮就像一個潔白的橡皮球,再沒過去的坑坑窪窪,反射着一層均勻細膩的白光。這時,準備工作就此完成,可以開始正式的拋光打蠟工作了。
關於拋光的原料,當然不能用普通的地板蠟,它的熔點是 80 攝氏度左右,而月球表面白天最高溫度可達 127 攝氏度。雖然打上蠟以後,反射率提高,月球溫度應該會下降一些,但還是靠不住。到時候融化的蠟會四處流動,還要在地球潮汐力作用下聚到一起去,那真的是一團糟了。
相比之下刷一層高分子反光塗料(熔點在 300 攝氏度以上),要比直接打蠟高明得多。
100 平方米如果刷兩遍的話,要用 3.5 公斤反光塗料,月球的表面積是 3.8 x 10^7 平方公里。一個簡單數學題,塗滿整個月亮,需要高分子反光塗料大約 1.3 x 10^9 噸,也就是 13 億噸。
但事實上,根本用不到那麼多。由於潮汐鎖定,月球自轉一圈花的時間和它繞地球公轉一圈相同,它永遠用固定的一半臉對着地面,只考慮視覺效果的話,把這一半看得見的臉處理好就行了。
當然,也不能忽視月球天平動。對地面上的人來說,月球可見面會有上下左右小幅度的擺動,實際上地球上能觀測到月球表面的 59%。所以,真正等待拋光的部分,實際上就是月球 59% 的面積,需要 7.7 億噸塗料。
上漆的過程持續了 17 年。無論白天還是黑夜,月亮上都往來着扁平的噴塗車,它們先將亮高分子塗料噴塗均勻,再在表面加熱一遍,使得月球一寸寸變得光亮起來。等漫長的工程結束,我已經長出一些白髮了。
「你說,這個光滑的月亮能保持多久?」我站在工程總基地門口,望着明亮如鏡的月表。
「應該挺久的吧,還好現在已經過了太陽系的大轟炸期,遇到的隕石不多,而且基本上都很小。」柳森說道,他是柳林的兒子,也是我的副手。
「是啊,不然月球沒有大氣層保護,什麼隕石都能長驅直入。我們又不能在這兒駐紮一支維修隊,撞一次修一次。」
隔着厚重的航天服,我還是感到了柳森的無奈:「哎,費那麼大勁兒,以後……他們真能明白我們的苦心嗎?」
「我也不知道。」我實話實說。
拋光完畢的月球反射率超過 90%,我們如同踏在湖面上,低頭能看到腳邊有一個地球的像,和天上那個交相輝映。銀河也有兩條,一條遊走在頭頂,另外一條從腳下穿過,我們被星空溫暖地包裹住。
可是,星空是有代價的。
在那些星星裏,無數超新星爆發和星體合併正在發生,發射出的伽馬射線暴如同孩子們手中持着一杆杆激光槍,隨機向四面八方射去死亡之光。這不是第一次了……1500 萬年前,上一個地球文明也是如此被毀滅。
(三)
「他們爲什麼不把石牌留在地球上?要是我們早點讀到預警,早點準備說不定就能逃走了!」
我曾這樣問過柳林。那時我還在地球上,剛接受拋光月球計劃的指揮官職位,柳林私人辦了個歡送酒局,就我和他,地點在發射中心行政樓的頂樓,那裏可以模糊地望見遠處的發射塔,除此之外,四周都是荒漠。
他抿了一口酒,緩緩開口:「你忘了,信息也要依託物質才能存在,而物質不是永恆的。人類消失的 200 年後,人造的摩天建築缺少維護,就會在地質活動和雨水侵蝕裏倒下;最大的拱橋也在 1000 年內坍塌;5 萬年後,玻璃和塑料這種人造材料也全部消解,所有遺蹟都變得難以追溯。」
「你的意思是,無論之前的文明把預警以何種形式留在地球上,等我們出現了,也早就無跡可尋了?」
「是的,文明演化需要幾百,上千萬年,在這個時間尺度上,留不下任何信息!一塊刻着文字的石牌在地球上會被風化侵蝕,被地質運動擠入地下重新變成岩漿。即使自然沒有把它消滅乾淨,被矇昧時期的人類找到了,估計也會被當做巫蠱一類的東西毀掉。」
「所以,上一個文明才選擇了月亮!」我恍然大悟,「月球少有地質活動,真空更是良好的保存環境。等文明掌握了登月技術,也差不多具備解讀能力了,這時找到石牌,就不會鬧出什麼笑話來。他們倒是考慮周到!」
柳林點頭,他燃起一根菸:「我猜,留下文字時的他們跟我們今天的科技水平不會相差太遠,甚至還略弱一些。誰知道呢,也可能是在月球的考察隊目睹地球災難後,死前留下石牌作爲警示。」
「但……那又怎麼樣呢?到了這個節骨眼兒才搞清狀況,我們不是一樣逃不走?看來,被週期性伽馬射線暴一次次摧毀,就是這顆星球上文明的命運啊……」我喪氣極了。
柳林向菸灰缸裏彈彈灰:「還有 40 年!既然逃不走了,或許可以做些什麼。給地球的下個文明留下更多的信號,說不定他們就能在下一個週期的伽馬暴到來前,逃離太陽系、前往深空。」
「這恐怕很難。在同樣的伽馬暴間期裏,人類文明的發展水平和先代文明差不多,足以說明地球文明的發展是線性的。如果說,月亮是唯一適合的信息存儲點,等下一代文明有能力登月獲取信息了,射線暴就又快要來了!他們還是什麼都來不及做。」
「所以啊,這一次我們得試試新法子。」柳林將煙熄滅,面對窗外黃色的戈壁灘,一陣風吹過,從遠到近席捲起灰黃的揚塵,「你知道鏡面自身識別測試麼?也叫做 MSR。」
我有些摸不清頭腦:「你是說,進化心理學家蓋洛普的那個鏡子實驗麼?讓動物照鏡子,看它們明不明白鏡子裏頭的就是自己……我記得除了人類以外,只有海豚、虎鯨和一些靈長類動物能夠認出鏡子裏的自己。」
「是的,動物通過鏡面測試,說明擁有了自我意識。另外,蓋洛普還給嬰兒做過這個測試。”
「他可真閒,」我插嘴道,「但我有個問題,嬰兒照不照鏡子,跟我要去執行的月球任務有什麼關係?」
柳林沒有理會我,繼續說:「實驗發現,6 個月的嬰兒看到自己在鏡裏的像,會把他當成另一個嬰兒。但到 24 個月時,就知道那是自己了。在這個時間點後,他們開始理解自我和外界的關係。比如說,6 個月的嬰兒聽見別的孩子哭,他的反應是跟着哭,但有了『自我』的概念後,他會去尋找其他孩子哭的原因,甚至安慰他。」
「所以呢?」
「你還沒懂麼?只要人有了自我意識,就能利用自己的經歷判斷周遭情況;也開始思考自己與過去、現在和未來之間的關係;甚至體會自己將會死亡的必然性;他們開始團隊協作,開始觀察世界。人之所以爲人,就是因爲有『自我』啊!」
我非常困惑:「就算你說得對。但自我意識這種東西,恐怕南方古猿看見水中倒影時就有了,那又怎樣?還不是茹毛飲血了 400 萬年?」
「古代中國人用紫微斗數解釋一切星相,視它們爲政治經濟的啓示;希臘神話裏,夜空 88 個星座對應神的 88 個故事,於是希臘人把祭祀諸神視爲頭等要事;基督教會焚燒所有有悖神創論的學說,有關日心說和地心說的爭論在歐洲持續了幾百年……人類不理解星空,也不理解自己,就在彎路上實在浪費了太多時間。當我們被科學開蒙,嘗試用理性探索世界時,已經太晚了!」柳林變得激動,他站起,「一個人需要一面鏡子才能看清自己,地球文明又何嘗不需要一面鏡子呢?」
「你的意思是……文明也需要有自我意識?也需要看清自己?」我並不愚鈍,漸漸明白他在說什麼。
「是的,如果文明在鏡中看到了自己,會更早明白地球、太陽和星空之間的關係,不再把時間浪費在『過去是誰創造了自己』這種問題上,而開始思考『未來應當走向哪裏』。我們要造一面地球文明的鏡子。」
「所以……拋光月球?把月亮改造成鏡子!一面抬頭可見的鏡子!」我興奮地說。
「是的,將月亮變成一個直徑 3500 公里的球面鏡。滿月的夜晚,月球正對着太陽,從地球看月亮不會看到輪廓,看到的是鏡子上太陽的像。由於球面鏡發散光線,它看上去比真正的太陽小,亮度也低得多,不過那也遠遠超過了過去的月亮,在夜裏看個書不成問題。」
「也就是說……太陽的像就是一顆極亮的星星啊!」我說道。
「沒錯。那時,因爲強烈的『月』光照着地球的夜半球,所以地球還能反射給月球一些光,月球鏡子上就映出一個暗淡的地球影像。」
「你說,會有人意識到,那就是地球的像麼?會有人明白旁邊那顆明亮的星星,就是白天的太陽麼?」我在腦海中畫出那樣的星空,興奮地說道。
「換一個時間,一切又會截然不同。比如原本能看到半個月亮的農曆初八,月球和黃道面交叉,通過月亮鏡子,可以看見陽光照亮的半個地球,太陽從球面的邊緣反射過來,亮度很弱,而且變形嚴重。雖然看不見拋光後月球輪廓,但是憑着這些月相變化的信息,就可以估計它的大小。相信我,一定會有聰明人這麼幹!」
「對!知道了月球的大小形狀,就能知道地球、太陽的。」我接道。
「在農曆初一前後,月亮在白天出現,拋光後的月球就反射地球的白晝地區。這時,人們會在白天看見藍天上出現了一個地球的像。就算在發明望遠鏡之前,觀測者也該能模模糊糊看到,天空中有一個圓形物體,每天慢慢自轉。這個物體上的圖案表現出奇特的變形效果,我想一定有人會把這個現象和球面鏡聯繫起來,推斷出這是地球的像,進而認識到地球是球形的,並且在自轉。而且,無論什麼時候,地球的像總是在球面鏡子正中,也會有人能因此推斷出月亮、地球和太陽的關係。」
「還有!發明望遠鏡以後,觀察空中的像,也能幫助他們認識地球。讀懂了這面月亮鏡子,天文、地理、物理學都會……哦!還有哲學,一上來就對着一面鏡子,天知道新文明會弄出什麼新哲學體系!」
柳林拿起桌上的一杯酒,示意我共同舉杯。今天桌上的菜本不豐盛,酒也是寡淡的,但此刻我看着手中的酒,彷彿這一杯裏,就是地球歷史上所有文人寫過的詩,所有畫匠繪過的圖。
窗外還是風沙連天,我開口問:
「說了這麼多……你覺得,未來地球上的智慧生命,真會明白我們的苦心嗎?」
「……說實話,這我也不知道。」柳林一飲而盡。
(四)
柳森的聲音把我從 40 年前的回憶裏拉出來:
「趁今天是初一,地球上不方便觀察月亮,我們把最後一個太陽能電磁投射器拆除了。」
「嗯,月球拋光工程已收尾完畢,接下來,執行全員的地球返程任務,這就要辛苦你了。切記,繼續向公衆保密,真相只能帶給他們恐慌。」
「我明白。只是……楊指揮官,你確定不回地球了?雖然月殼下面放了幾個休眠倉,但那只是應急用的,就算能源全續上,最多隻能維持 50000 年。」
「我知道,就是把它當成棺材來用的。我問你,回地球我們又有幾年好活?不到 1 年了,對吧?我從小想到月亮上來,又爲拋光工程耗了快 40 年,想在這裏永遠待着了。這兒也挺好,成天繞着地球轉,離家不遠,也不孤獨。」
柳森笑起來特別像他爸:「好的,生死麪前,我們能選擇的東西確實也不多。那麼,祝你好運。」
我也笑了笑。
但就在這時,原本黯淡的月表毫無徵兆地蒙上一層粉紅色的光。我突然警覺,連忙問:「怎麼回事?」
柳森與耳邊的無線電交流了幾句,答覆道:「沒什麼大事,地球方面知曉我們拆完了電磁投射器,王先生的公司就又開始在月球上打廣告了。」
「原來如此,他倒是兢兢業業。不過現在反射率那麼高,廣告效果肯定差了好多,也不知道又找了什麼藉口繼續糊弄人。」說到這裏我停頓了一下,「記得這個季度廣告訂單……是蘋果公司吧?logo 不是銀白色麼?怎麼是粉紅色的光?」
「回覆指揮官,情況是這樣的:今天是王先生的結婚紀念日,他事先賠付了蘋果一筆鉅額資金,把今天的月球廣告位要回來了,給他夫人愛的表白。」
「嘿,難怪是粉紅色的,有錢真好啊,一把年紀了還能玩這出,」我戲謔道,「他在月亮上寫了些啥?我們也跟着學學。」
「唔,愛……愛你直到世界末日。」
「……」
直到世界末日啊……我和柳森都陷入了沉默。
在漫天粉紅色的光芒裏,我們兩個大男人杵着特別尷尬。但我也知道,如果在地球上看,此刻的月亮變成了一顆粉紅色的心臟,世界上所有女孩都覺得這浪漫極了,紛紛憧憬着未來某個小夥子也能送自己一顆這樣的心臟。但唯有王先生清楚,這顆心臟最多還能跳動一年,等到它停跳的那一天,自己會牽着心愛女人的手。
愛你直到世界末日……有錢真好,混蛋啊……
「楊總指揮官,那我們就在此告別吧。明天我將與大部隊返航地球。我會向父親帶去你的問候。」柳森在那顆心下說。
「誰要問候他?給我派的……都是什麼鬼差事!」
送走了柳森,我轉身沿漫長的階梯往月殼深處走去,階梯真的很長,長到我有足夠時間去回憶一生,長到我有冗餘去羨慕地球上的人,他們上班下班,他們笑了又哭,他們的一天過去後又是充滿希望的一天,直到……
在「滴」一聲後,休眠艙打開,我橫躺進去,混合着麻醉物的氣體開始釋放,意識越來越縹緲……可能死亡就是一個永恆夢境吧。
早知道這就和做夢一樣,我還怕什麼呢?
(五)
-1-
我夢見一個異常明亮的夜晚,亮得如同一個長達 12 個小時的黎明。
簌簌聲響後,灌木叢一陣顫抖,鑽出一隻河狸,現在,它是現存數一數二的大型哺乳動物了。這要多虧了它是頑強的齧齒類,家園又臨近水源,水和自己搭建的巢穴都成爲了它的庇護。
它縱身躍進河,朝下游游去,泳姿類似狗刨,厚而緻密的皮毛在水中油油發亮。河狸不能理解爲什麼這些年裏,比它高大,兇猛,強壯的生物逐一死去。但它能隱隱察覺,日子正一點一點變好。雷暴在全球範圍內造成一場場酸雨,這是好信號,氮氧化物隨雨水滲進貧瘠的土地,充當起肥料;氧分子在高能放電中進一步氧化——臭氧層也在恢復。
入海口很近了,河狸扎進水面,許久搜尋後,卻沒找到可以喫的水草和嫩枝,只在淤泥裏撿到幾個甲殼類動物。
這時,一個灰色的影子閃過,河狸一驚,把泥蟹一扔,迅速擺尾逃走了。
影子是一隻海獺,搶走了被河狸扔下的泥蟹。如今地面上都是死去的動物,但在過量紫外線照射下,他們的屍體早就革化,難以下嚥,這泥蟹是不可多得的美食。
和所有鼬科動物一樣,海獺擁有可提供強大保護的毛髮和銳利的牙齒,可這牙不適合做開罐器。它抱着戰利品,仰面浮在水中,以肚子爲臼,找了塊石頭作舂,節律清晰地敲着泥蟹的殼:
「咚,咚,咚」
海獺毛茸茸的腦袋仰着,豆子眼睛對視夜空。它的目光聚焦在夜空中一個的特別明亮的小點上,正是它發出的光芒讓夜晚如此明亮。似乎……這個小亮點旁還有個圓圓的影子……?
「咔嚓」一聲傳來,泥蟹的厚殼終於被石頭砸爛。海獺將它送到嘴邊,愉快地吮吸起內臟來。
-2-
口耳相傳的歷史能追溯到 5000 年前,一切都從石頭開始。
鹹水文明的先民捕食魚類和蝦,對於海膽一類外殼堅硬的生物,就找一塊石頭將其敲碎。
如果遇見用得順手的石頭,就把它藏起來反覆使用。慢慢地,先民們也在石頭用途上做了一些區分——鋒利的石頭撬開貝類,厚重的石頭碾碎螃蟹的鉗腳。
那爲什麼不自己造一塊得心應手的石頭呢?
第一個這麼想的人,被後世稱爲「碎人氏」,他帶領鹹水文明走入了石器時代。石器的製造從一開始的摔制,變爲精細的磨製。碎人氏發現,石頭經過加工不僅可以捕食,還可以做更巧的事,比如用石針縫製樹皮衣服。
對於鹹水文明來說,世界被包裹在一個巨大的貽貝里。貽貝喫飯,張開兩瓣外殼兒,太陽光就透進來,那是白天。貽貝要睡覺了,合上殼擋住光,天就黑了。殼上的孔眼會零零散散透進光來,便是放眼望去的漫天星星。每隔 20 多天,這隻大貽貝會產出一顆大珍珠,那是奉獻給神的禮物——亮星。
因爲亮星週期性出現,每隔 20 多天,會有 5-6 個夜晚比其他夜晚更亮。在這些被眷顧的夜晚裏,鹹水文明的女人們做衣服、磨製石器,男人們則教育幼子入海捕魚的要領。
但也有極少數時候,他們需要和來自甜水文明的敵人作戰。那羣河狸!總是在河道上用木枝築壩修屋,舉着木製的矛和弓衝進鹹水文明的部落。有巢氏就是這一羣怪胎的頭子,據說是他第一個想出了蓋樓房和修磨坊的點子。
有巢氏用嘴把大壩啃開了一個口子(多麼地野蠻!),在開口的閥門上裝了個舂子,水流過閥門,帶動舂一下一下砸進地基,有了更深的地基,河狸就能住在安全的高樓上。但諷刺的是,它們天生沒有一雙靈巧的手,光會啃木頭築樓又有什麼作用呢?要知道,石頭代表文明,木頭象徵落後!
亮星在上,請給於那些蠢河狸應得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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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什麼我們的夜晚是這樣?」
河狸可以活 20 歲,從 3 歲成年開始,伽狸略就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已經思考了 17 年。
伽狸略是一名優秀的築壩師。甜水國居民善於計算,會測量地形數據,根據地貌修出用場不同的建築:有的攔截河流,有的提供動力,有的一半沒在水中,可以養殖水草,有的內部畫滿了星圖,用來觀測天象。這些屋子在河灣裏連成一大片。河流就像它們的血液,帶動研磨機房的齒輪運轉,帶動鋸條鋸開樹木的底部,也流進鍋爐爲新生兒的房間加熱。
最大的水中之城就是伽狸略設計的。可他現在不務正業了,只想弄清爲什麼天上總隱約有個藍球。不同時間這個球的樣子也不大一樣,有時是完整的,有時候只能看到一部分。甚至有時它會在白天出現。
他知道光憑眼睛去看是不行的,需要更好的觀測器具。但河狸造不出精密儀器,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海獺。
雖然持續數千年的狸獺之戰在上個世紀告終,但兩族間的隔閡絲毫未減。幸虧獺勒密不信奉唯獺主義,作爲海獺中首屈一指的能工巧匠,他欣然接受委託,按伽狸略計算的模型造出一架桶狀機器,它的前後各有一個磨製出的鏡片,可將遠處景象放大。
伽狸略用這機器觀測天空,逐漸得出一個結論,藍綠色圓球的變化和亮星的出現有一定的關聯。
「世界或許不是一個大貽貝。」伽狸略說,他的大牙在桌上蹭來蹭去。
「噓,亮星在上,這可不能亂說。神會降下海嘯……」獺勒密連忙用手捂住伽狸略的嘴,可還是捂不住他的大牙。
「亮星就是太陽。」
「瞎說什麼呢!太陽是一個火球,亮星是一顆珍珠……」
伽狸略面前放着一張草稿紙,在一堆公式和數字旁,畫着大小不一的三個圓球,它們連成一條線:「如果天上有一面球形的鏡子,而世界就處在鏡子和太陽中間,那會怎麼樣?」
「哦不!亮星會生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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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射儀式的現場,狸獺聯盟的主席正在發表演說,他身後是象徵甜鹹聯盟和平發展的徽章——代表海獺的石頭與代表河狸的木樁繞成一個圈,環抱着地球。
「鏡球之謎是世界七大謎團之一。曾經,鏡球幫助我們瞭解了太陽系,也給我們留下了無盡疑惑——是誰將那面鏡子放在地球旁邊?他們有何目的?是爲了幫助我們,威懾我們,還只是單純的一個惡作劇?在獺狸文明的歷史上,無數假說和理論因此提出。今天,凝結着河狸的科學與海獺的技術的航天器將前往鏡球,揭開這一謎底。
讓我們共同期待着,航天員登上鏡球,爲獺狸文明的發展譜寫充滿希望的新篇章!」
臺下掌聲雷動,但如果仔細聽,會發現掌聲分成兩部分:分別是水獺手肘碰撞發出的砰砰聲,與河狸用尾巴擊打地面發出的啪啪聲。
(六)
「我們在你意識中植入了四個夢境,分別對應了獺狸文明的四個重要歷史節點。希望能夠幫助你瞭解我們的過去。」
休眠艙啓動了復甦程序。
剛剛說話的……是誰?等等等等,什麼情況?我沒死?
難道是冬眠裝置失靈了?我艱難地抬起手操作屏幕,想弄明白自己究竟睡了多久。這時,一種我能夠聽懂的語言傳來:
「1500 萬年。報喪者楊慶海,你好。你在休眠狀態裏度過了 1500 萬年。」
「怎麼可能?要真這樣,休眠系統早壞了!」
「你再仔細看看周圍的裝置。」
我意識到這聲音是電子合成的,難怪它顯得生硬而死板。身體機能尚未恢復,我拼盡全力坐了起來,環顧周遭:
「啊?!所有機器我都不認識了,怎麼回事?!」
「休眠艙深處月表以下,伽馬射線暴沒有對你造成致命打擊。但 5 萬年後電源耗盡,你還是難逃一死。所幸月球環境和廢舊的休眠艙對保存肉體來說非常理想。等到 1000 萬年後我們找到你的遺體時,還能勉強讀取你大腦存儲的信息。」
「你是說我死了?但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用你那個時代的話來說,我們克隆了你。但這也不準確,實操中,我們是將你身上每一個細胞重新獨立培養,然後再進行組合。這比克隆好,不需要花力氣把你從單個細胞養大。我們還將你大腦的物理狀態復刻爲休眠前一秒的樣子,可以理解成你的記憶被移植了。還有一個好消息,現在的你,就是你 21 歲時的樣子。恭喜你了。」
我來不及消化這些信息,急忙問:「你究竟是誰?」
「我們是人類之後的地球文明。我們來到鏡球,也就是你概念裏的月球,發現了你,就給你留下了這一段語音。現在我們也不在這顆星球上。」
「那這段語音留言倒是挺智能的。」
「首先,要感謝你和你的同僚,月球拋光計劃爲我們留下了至關重要的信息。明亮的夜晚給了我們更多學習的時間,鏡面給了我們審視自己的機會。你休眠 1000 萬年後,我們就有了登月的能力,發現了你,也收到了你們留下的警告。那之後我們用 1 千年研發出了近光速飛船,並用了大約一萬年時間轉移全體地球居民。飛船分別向銀河中三個不同恆星系進發,開啓了星際移民時代。我們不再會被任何災難一次性消滅,這多虧了你們的鏡子!」
「所以你們已經走完了?還有,你剛剛說我睡了 1500 萬年?爲什麼 500 萬年前發現了我,現在才把我叫起來?」
「咦?你不是曾經說,想在月亮上長眠嗎?」
「這是海獺的幽默感嗎?我都睡一千萬年了,還不算長眠啊?!」
「剛剛是玩笑,請不要介意」,他似乎想要模仿人類的語氣,顯得笨拙而尷尬:「雖然我們已離開地球,但伽馬射線暴還是會如期而至,地球生態又將經歷一次涅槃。新的文明輪迴又要開始,曾經,人類送給我們一個光滑的月球;而現在,我們想留給下一個文明的禮物,就是你——報喪者楊慶海。」
「啥?什麼意思?」
「我們改造了你的休眠裝置,讓你在新一輪伽馬暴到來後醒來——是的,你在睡夢中經歷了兩次伽馬射線暴。並且你的身體也跟過去不同了,你不會衰老,也不會因外力打擊而死亡——其中的科技對我們來說並不複雜,已經儲存在留下的資料中,你可以慢慢學習。反正你也不會死,時間有的是。」
「我要學這些幹嘛?」
「我們還給你留下了去往地球的穿梭裝置,和充足的物資與設備,從武器到休閒娛樂設施都有。這些東西,連同我們文明所有科技成果一起,都向你開放了使用權限。帶着這些回到地球,在那裏可以建造任何你想要的東西。」
「可我爲什麼要回地球?我去那兒一個人做什麼呀!」
「伽馬射線暴的打擊剛剛過去,新週期裏一切還將繼續。經歷過兩個文明的更迭,你難道沒有什麼想對未來的孩子們說嗎?」
聽到這裏,我心中一緊。電子合成音繼續說道:
「你可以親口說給他們聽,關於黑洞和中子星的危機,關於地球的過去和未來,告訴他們每一個爲文明傳承犧牲的人的名字,也能教給他們每一首你小時候唱過的兒歌。你將不老不死,至高至明。你將作爲唯一的神,引導生靈從矇昧走出,直到走向星空深處。」
「星空深處?……星空是有代價的。」我突然想起許多年前,面對星空之中無處不在的危機時,自己曾這樣感嘆過。
「對了,離開之前還要告訴你一件事:你曾在月球雨海里發現一塊石牌,那也不是地球的第一個文明。遠在那之前,地球上的智慧生命就嘗試用各種方式,在文明代際之間傳遞危機的警告,有的成功了,下一個文明飛速發展;有的失敗,下一個文明沒有接收到信息就被射線殺死。這顆藍色星球一次次孕育出文明,正是因爲星空是有代價的,星空裏的危機是文明進發的動力,星空深處又是文明最後的歸宿。星空有代價,但那是星空啊……」
那個聲音說完這些,便不再吱聲了。
我從月殼深處的休眠室內踉踉蹌蹌走出來。他們的科技水平令我無法理解,居然把我的身體改造成不要隔離裝備也可以在月表自如行走。在真空中,我沒有痛苦的感覺,也不能體會歡樂,看着陌生又熟悉的身體,巨大的空虛感襲來,我竟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時,我抬起頭,看見地球正散發出淡淡輝光,星空掩映下,它還是淡藍色的,像寶石,像一滴眼淚,像所有故事的起點。
哦,對了,剛纔他們叫我什麼來着?報喪者?
我流下眼淚,但真空中沒有氣壓,液滴瞬間在我臉上沸騰,放熱結束後,又凝結成極細小的冰晶。
報喪者楊慶海……哈……看來,又得是我來把壞消息帶給下一個文明瞭,這都給我佈置了些什麼差事!
第一次我帶回一塊石牌。
第二次我拋光了月亮。
第三次,我將親口對他們講述一個故事,一個關於這顆星球上文明生與滅的傳說。
– 完 –
□ 王諾諾/夏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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