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出生的村子,是黑市有名的「人膠村」
顧名思義,是根據買家條件挑選合適的供給者。
而我媽體質特殊,皮膚可以無限再生。
成了村子裏的人肉搖錢樹。
1
黑屋又亮燈了。
村子裏來了一批新貨。
王叔照例把我叫了過去,要我給這批新貨上藥。
我端着一盆黑乎乎的黏稠湯料走進屋子裏時,幾個年紀很輕的女生抱作一團,警惕地盯着我。
黑屋是透不進陽光的,只有頭頂上一個搖搖欲墜的黃色燈泡散發着微弱的光。
昏黃燈光下,她們好半晌纔看見我渾身上下都裹着繃帶,樣子極爲可怖。
幾人惶恐尖叫了起來。
我放下盆,走過去蹲下身捂住了其中叫聲最大的一個人。
她眼底有清晰可見的恐懼,瞪大了眼睛不敢再喊叫。
「你們最好別叫太大聲,如果惹外面那些人不高興的話,你們或許會死得很痛苦。」
我冷靜地告誡了每一個人。
其中有個膽子略大的,在聽見我的聲音確定我是女性之後鼓起勇氣問我:
「姐姐,你能告訴我們,我們這是在哪兒嗎?」
我轉頭,看着早就被封死的窗戶。
「人膠村。」
告訴她們也無妨,因爲她們已經逃不掉了。
「我好像沒聽過這個名字,我們不會是被拐賣到外省了吧?」
「嗚嗚嗚,我不要,我不要給那些單身老漢當老婆,還不如讓我死了算了。」
在來到這裏之前,或許她們能想象到最悲慘的結局是被賣給那些光棍。
可這裏是人膠村,比地獄還要更恐怖的地方。
我雖有些不忍心,但還是打斷了她們的對話:
「你們不會被賣給那些單身漢的。」
那個膽子略大的聞言,眼睛瞬間亮了,她抓住我的手,彷彿是抓住水中浮萍。
「妹妹,你的意思是你會想辦法救我出去的對嗎?」
「我家裏很有錢的,只要你救我出去,我可以給你很多錢作爲報答。」
其他幾個見狀也紛紛上來抓我的手,爭先恐後給我許諾好處。
我心有所動,但還是推開了她們的手。
我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哪裏還能救得了她們?
「我救不了你們,我是他們派來給你們上藥的。」
「上藥?上什麼藥?」
我偏頭,指了指我剛纔帶進來的盆子:
「化龍膏。」
「一種能幫你們減少痛苦的東西。」
2
半晌,黑屋裏此起彼伏的哀號和慘叫聲停了,我端着空空如也的盆走了出來。
王叔手上拿着一把帶着碎肉的彎刀,神情有些疲憊,應該是剛剛剝完上一批。
他隨手把彎刀丟進了我的盆裏,啐了口濃痰:
「呸,那些個催債鬼,說好的新貨要一個月,現在半個月不到又來催,老子上哪抓那麼多皮豬來?」
皮豬,是村子裏的一種黑話,用來代指那些被拐賣過來的人。
我們的村子靠着在黑市賣人膠賺錢。
就是尋找合適的供給體給買家提供人膠。
這東西技術含量低、保存成本低。
最重要的是這東西以寸計費,價值千金。
自從王叔嚐到了賣人膠的甜頭之後,就帶着村裏所有人一起做這一行。
有的負責拐賣,有的負責剝皮,有的負責賣貨。
而我作爲村子裏爲數不多的女性,經常被他們抓來給這些新貨上藥。
她們見我是女性,不會有太大的反抗,能最大程度保證皮的完整度。
王叔轉頭看了看我身後的黑屋,漫不經心問了一句:
「這回幾個?」
「四個。」
「四個?那也不夠啊,客戶那邊還缺着呢。」
王叔的面龐消瘦,眼眶深陷,他轉了轉眼珠子,最後目光落到了我的身上。
他突然之間拉過我的手腕,將纏繞在上面的繃帶粗暴撕開。
繃帶底下是崎嶇可怖的彷彿被灼燒過的皮膚。
王叔的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我習以爲常,默默把繃帶纏繞了回去。
「王叔,沒什麼事的話我就先走了。」
他擺了擺手,在我沒走多遠的時候又叫住了我:
「誒,對了,今天晚上得剝財豬,你是她女兒,你最能壓住她,記得早點過來。」
我渾身一震,卻不敢表露任何的反抗。
我死咬着牙,背對王叔點了點頭。
3
入了夜,村裏最偏遠的一間黑屋開始聚集起了人。
王叔站在人羣中央,嘴裏的一根菸已經吸了大半。
他遠遠見了我,向我招手。
我跑過去,把清洗好的彎刀遞給他。
周圍的人見了,都不懷好意笑了起來。
「林二,真是個好女兒啊,剝你媽媽的皮還這麼積極。」
他們的目光都不約而同落到了我的身上,想看我的反應。
我卻沒有任何的惱怒,只是默默退到了一邊低下頭。
王叔踩滅了菸頭,率先打開了黑屋的門。
這間黑屋和村子裏別的黑屋都不太一樣。
別的黑屋關的人總是一個月換一批,甚至爲了不讓那些新貨察覺不對勁傷害自己,每次換人的時候都會清掃一下里頭的血腥氣。
然而這間黑屋,沒開門之前就充斥着一股鐵鏽味。
門一開,裏頭的惡臭和血腥撲面而來,王叔都沒忍住皺了皺眉頭。
原因無他,是因爲裏面關着的一直都是我媽。
王叔點了燈。
面容姣好的女人正躺在黑屋的平牀上。
她渾身上下皮膚都是嫩滑完好的,根本看不出來被虐待過的痕跡。
王叔仔仔細細檢查了一番。
「嗯,整體情況還行,就是恢復時間還沒到,有的地方還是有瑕疵,不過不礙事。」
所有人圍了上去,開始檢查我媽的狀況,就像是檢查貨物一般。
我媽表情木然,她轉頭看向人羣之中的我,嘴裏發出嗚咽的聲音。
王叔察覺到了我媽的動靜,他笑眯眯地把我推到了我媽面前。
「財神爺,可別說我虧待了你女兒,你看你女兒,現在長得多好,你就老老實實別亂動,咱們剝完這次皮又得發財,到時候啊給你女兒買肉喫。」
我媽聽了這話,眼角落下一滴眼淚來。
王叔見目的已經達成,把我推出了屋子。
起先,屋子裏傳出的是磨刀聲。
再是尖刀劃破皮膚的聲音。
緊接着是尖厲異常的號叫。
痛苦的聲音像千萬根細小的刺扎進我的心裏。
我死死瞪着那間緊閉的黑屋。
恨不能將整個村子的人全都碎屍萬段。
4
我媽被他們叫作財豬。
只因她體質特殊,皮膚能夠無限再生,每一次生長出來的皮膚都像新生兒一樣。
所以只要有供應不上客戶的情況,我媽就會一次次變成供給者。
一旦全部長好了就再剝下來。
永無止境。
後來他們有人覺得這種能力或許可以遺傳,變成我們村子取之不盡的資源。
他們想辦法讓我媽懷上孕,生下了我。
我的皮膚很好,果真跟我媽的一樣細嫩,等我長大便是村裏的第二隻財豬。
一直到我十歲那年,負責給王叔打下手的李達有一天喝醉了酒,他醉醺醺把我帶到了我媽的黑屋裏。
他得意地扯着我媽的頭髮將她從牀上拽了起來。
「看見沒,這是你媽,也是以後的你,喫了老子們這麼多年的飯,以後給老子們剝皮還錢,那也是天經地義。」
年紀尚小的我驚恐地看着面前的人。
渾身血淋淋的,只有零零散散幾處有新生的皮膚在生長。
頭髮凌亂的女人面色慘白,眼神無光。
在看見我的那一刻,她彷彿突然之間活了過來。
她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猛地推開了李達,奪過了他手裏的酒。
她把酒灑在我的身上,又打翻了一邊的竈臺。
滾燙的火舌迅速躥到了我的身上。
烈火Ţü⁻將我團團包圍,我痛得撕心裂肺,叫聲悽慘,響徹了整間屋子。
而女人在聽見我的叫聲之後卻露出了一個十分欣慰的笑容。
哪怕下一秒她就被李達用膝蓋抵住腦袋壓在了地上,她看向我的表情仍然是笑着的。
一開始,我是恨她的。
恨她是我的母親卻放火燒我,讓我只能全身纏滿繃帶示人,被人當成怪物。
直到有一天,我解下繃帶,發現醜陋的皮膚變得煥然一新。
我開始害怕了。
我真的繼承了我媽的能力,可以無限再生皮膚!
我忽然之間明白了我媽的用意。
她不想我和她一樣永遠被困在這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害怕極了,顫抖着將自己新生的皮膚再次摧毀。
我學着我媽的樣子,用燒紅的蠟覆蓋上那些白嫩的新生皮膚。
灼燒的劇痛蔓延到我的四肢,我死死咬着一塊毛巾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那夜很漫長。
直到太陽昇起,我才擦乾淨了渾身的汗和血漬,重新裹上了那些厚重的繃帶。
我必須隱藏好自己。
因爲一旦被發現,我就會失去現在自由活動的權利。
只有像現在,我才能找到機會帶着我媽逃離這裏,把我和我媽所受到的痛苦加以千倍萬倍還給他們!
5
我在黑屋外等了許久。
按照以往王叔他們的速度,早就應該出來了。
但這次似乎有些不同。
我在門口一直守到了第二日天明。
我有些坐不住,正要推門進去看看究竟。
他們從黑屋裏走出來,個個都是一副衰敗樣。
以王叔爲首的幾個人像是受到了什麼巨大的打擊,表情陰沉可怖。
王叔手裏的那把彎刀上掛着淅淅瀝瀝的黑血。
他摸了根菸,蹲在黑屋外抽了起來。
其中一個人急得不行,在王叔身邊打轉。
「這可怎麼辦?你說怎麼好端端就死了呢?」
「死在咱們手上,可真夠晦氣的!」
「現在好了,土皮子肯定是沒人要了,上哪交貨去?」
土皮子也是我們村裏的黑話。
因爲收購人膠的大多非富即貴,他們想買的人膠都必須是從活人身上扒下來的,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不但不能稱爲合格的人膠,更是一種晦氣。
因此這種過程中死去的皮子就叫作土皮子。
我站在一邊聽着他們討論。
在土皮子這一字眼落到耳朵裏的那一瞬間汗毛乍起。
我媽走了?!
我極力剋制着發抖的手臂,轉頭望向那間黑漆漆的屋子,眼睛酸脹。
那羣混蛋壓根就沒把我媽的命放在眼裏。
他們想的只不過是少了我媽這個搖錢樹,他們日後便少了一大筆收入。
該死。
你們這羣人都該死!
王叔掀起眼皮子,朝我招招手。
他輕描淡寫:「進去給你媽收個屍。」
我渾身上下被繃帶包裹着,連臉上也不例外。
他看不出我此刻的表情,自然也不會知道這一刻我有多麼想衝上去把他咬死再碎屍萬段。
我帶着席子走了進去。
濃烈的血腥味迅速將我包圍。
我看見我媽四肢扭曲躺在牀上,表情猙獰,瞪着大大的眼睛。
她死得冤枉。
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淚,任憑它模糊視線。
旁人看來這是一具死相悽慘的屍體,但在我的眼裏她是我血脈相連的母親。
我可憐的、可悲的母親。
我分明已經做了不少的準備,想着等一個合適的時機就帶着她逃。
逃離這座大山,到外面的世界去。
到那個時候,我不用再日日裹着這繃帶,她也不用再受盡折磨。
我打工也好,做苦力也罷,多多賺些錢讓我媽過上清閒日子。
可惜這一天還沒有到來,就已經離我遠去。
我再也沒有媽媽了。
6
人做了虧心事,便害怕鬼敲門。
王叔他們說我媽死得蹊蹺。
是突然就死在他們刀下的。
要是不做一場法事慰藉,今後還會有別的麻煩。
於是這羣吸乾了我媽血肉的人,用我媽的皮膚換來的錢給她辦了場寒磣的法事。
王叔叫來了村裏幾個還沒成年的小男孩,讓他們輪番在這守着夜。
他重複交代着:
「你們幾個記得,這一晚上輪班守夜,無論如何香火紙錢不能斷。」
那幾個小男孩都是家裏的獨苗,被幾個叔伯慣得無法無天,他們來守靈本就不情不願,哪裏還聽得進王叔說的話?隨口應答了兩句便各自散了。
王叔的面色有些發白,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
「你媽也是夠絕的,死了也不把她那好皮囊繼承給你,害得咱們村今年不知道要少蓋多少房子。」
從前的我恨着王叔,但是也有些怕他。
可如今我心裏卻沒有了一絲一毫的恐懼,我抬頭直視着他那雙眯起像一條縫的眼睛:
「不用少蓋啊,沒皮了你們不會剝自己的嗎?」
王叔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狠狠甩了我一巴掌。
他的手勁大,險些把我扇得跌倒,但奇怪的是,我的臉感覺不到一丁點的疼痛。
王叔罵罵咧咧地轉身。
我看見他腰後的衣服上沾着一個血淋淋的手印。
他扶着腰一瘸一拐往前走。
我睜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盯着他頭頂的「人」。
我媽脫落了半個身子的皮,趴在王叔的肩膀上。
她的脖子嘎吱嘎吱轉動,回頭來看我。
我媽笑盈盈地抬手將食指抵在嘴角邊。
噓——
不要說話。
7
入了夜,幾個守靈堂的人都按照各自的時辰燒香送紙。
王叔說這些香火紙錢不能斷,要一直燒到天明。
前幾個小時都還好,到了後半夜開始有人撐不住了。
李達家的二兒子有點撐不住了。
他打了個哈欠,隨手把自己身上的白事帽子丟到一邊:
「困死老子了,我去睡會兒,等會兒你們隨便誰幫我燒一下。」
其他幾個聞言不服氣了,紛紛站起來。
「就你累?憑什麼只留我們在這兒燒?」
李達家的是個小胖子,比他們幾個都高了半個頭。
他擼起袖子走到幾人面前,趾高氣昂地擺出一副老大姿態:
「憑什麼?憑老子想睡覺,再嘰嘰歪歪的,明天就扒了你們的皮!」
若是一對一,或許李達家的就佔了上風。
但對面那幾個也不是什麼軟蛋,仗着人多開始跟他叫板。
衆人丟了白事帽子,全然不顧王叔之前的交代,在靈堂開始大打出手。
場面一度混亂不堪。
所有人都沒有發現用來燒紙的鐵盆子裏頭的火悄然熄滅了。
最後的黃紙燒成了灰燼,飄飄灑灑落在他們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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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火紙錢斷了。
空蕩蕩的靈堂裏灌進一陣冷風。
我坐在門口,被吹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裏面的人彷彿無知無覺,直到其中有一個人發出尖厲的叫聲。
我向裏頭看去。
只見剛纔還叫囂着要扒掉別人一層皮的李達家二兒子渾身都開始變成鮮紅色。
他驚恐萬分,低頭看着自己的身體,兩隻眼睛像是要突出來。
「救我……救救我……」
他跌跌撞撞朝其他幾人走去,每走一步,腳下都是一片溼漉漉的血跡。
其他幾個被嚇得魂飛魄散,再也顧不上別的,連滾帶爬地往外面跑。
剛纔還有幾戶亮着燈的村子,在一瞬之間變得漆黑一片,四下無聲。
剛纔帶頭和李達家老二吵架的正是王叔家的小外甥王痣。
王叔家離這裏最近,他帶着其他幾個鬼哭狼嚎地跑到王叔家門口敲打起門來。
語無倫次的喊叫聲響徹整個黑夜。
可村子裏仍然是安靜得可怕。
彷彿除了我之外,沒有人能聽得見他們的呼喊聲。
王痣面色慘白,他背靠着王叔家的大門驚叫起來,褲子竟溼了一片。
——李達家的那位渾身通紅,齜着牙笑眯眯地朝着他們走了過去。
王痣一羣人不知道在哪裏學的,以爲屏住呼吸,李家老二就發現不了他們。
一個個捂着嘴巴憋得臉紅脖子粗。
他們縮成一團靠在王叔家的門閂旁邊,渾身發抖,盯着步步靠近的李家老二。
李家老二當真在離他們不足一米的地方站定,猶豫了一會兒,轉頭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王痣他們正以爲自己逃過一劫時,李達家那位猛地回頭,脖子上的鮮紅肌肉撕裂開一大片,腦袋搖搖欲墜掛在上面,嘿嘿朝着王痣笑:
「找到你們了!」
8
第二天一大早,王叔一打開門就喜迎到了自家外甥的新鮮屍體。
跟昨晚的李家老二一樣,渾身通紅,像是被扒走了皮。
見過大場面的王叔看見自家門前橫七豎八躺了幾個寶貝疙瘩,一時也沒忍住,直接吐了出來。
整個人直挺挺向後暈翻了過去。
聽到消息趕來的幾位家長在王叔家門口哭天搶地,悲痛欲絕。
我坐在靈堂前的門檻上看着這一切,胃口都好了不少,一早上多喫了倆饅頭。
真奇怪。
怎麼從前扒了那麼多人的皮都沒見他犯惡心,如今看見這麼幾具就受不了了?
哦——
原來是因爲從前那些都不是他自己的親人。
現在輪到自己頭上才知道什麼叫作痛徹心扉了。
看完熱鬧,我擦了擦手,走進靈堂去給我媽燒紙。
她昨天累了一晚上,今天也該多收點貢紙補補身體。
沒出一會兒,緩過神來的王叔氣勢洶洶帶着一幫人衝到了靈堂來。
他們抓着我的衣領子,大喊着要我以命換命。
一幫人吵吵嚷嚷把自己這輩子最大的聲音都拿出來了,吵得我腦瓜子嗡嗡響。
我面色平靜地摳了摳耳朵:
「王叔,昨晚上你不讓我進靈堂裏頭,我就一直坐在外面,坐着坐着睡着了,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啊,出什麼事了?」
「你跟你媽一樣都是個禍害!看我今天不扒了你的皮給我外甥報仇!」
王叔的雙眼通紅,佈滿了血絲,像個喫人的羅剎。
村子裏另一個年紀更老的人拄着拐上來攔住了王叔的胳膊。
他面色凝重地盯着我媽的靈堂:
「先別動她,留着這女人的女兒還有用處。」
王叔一經提點,如夢初醒,他鬆開了我的衣領子,轉而看向停放的棺材:
「沒錯,這麼邪門的事情肯定是她媽做的,要是不除了這個妖孽,以後咱們都別想活着!」
王叔和那人一合計,決定今天晚上重現昨晚的情況。
他從那幾個死去的人嘴裏敲下第四顆牙齒,分別放在我和那幾個養在黑屋裏的女孩兒身上。
這是想讓我們做傀儡,好把我媽給再次引出來。
昨晚守靈的是五個人。
黑屋裏四個女孩兒加上我,也剛好五個。
王叔將牙齒一顆顆敲下來塞進了我們的手裏。
塞到最後一個女孩兒時卻發現少了一顆。
他這才感覺到不對勁,猛地回頭看向堆放在一起的屍首。
一、二、三、四……
沒有第五具屍體?!
王叔瞳孔驟縮,撲上去仔仔細細辨認。
裏頭少了李家老二!
可這怎麼可能?
分明早上李達也是看見了他兒子的屍首才一起鬧起來的,怎麼會突然不見了?
「真邪門了。」
王叔渾身打戰,連拿煙的手也不穩了,他強裝鎮定,轉頭將氣撒在最後一個女孩兒身上,猛地往她身上踹了一腳:
「算你命大,滾回屋子裏去。」
那女孩兒被踹疼了,好半天沒能起來。
我側身擋在那女孩兒面前:
「王叔,你忘了昨天晚上還多一個我坐在靈堂外面嗎?你讓她跟着我們吧,不然人不夠。」
他眯着眼睛思索片刻,啐了口唾沫默許了,轉身走開。
身邊驚魂未定的女孩兒大口大口喘着氣,眼淚止不住往下掉。
我蹲下身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你放心,該死的不會是我們。」
9
按照王叔他們的計劃,我和那幾個女孩兒就是誘餌。
他們會早早蹲在靈堂外面請村外的神婆開壇佈陣。
等到晚上我們把香火燒斷引我媽出來之後,他們就會跳出來讓她魂飛魄散。
我們幾個穿着一身素白麻衣跪在棺材前,接替燒着紙。
快要到王叔他們商定的時辰了。
我低聲悄悄跟她們叮囑:
「一會兒斷了香火,你們就把眼睛給閉上,不管聽見什麼,感覺到什麼,都別睜開,知道了嗎?」
其中有人早就嚇得臉色慘白,她聲音發抖:
「爲什麼偏偏是我們被拐到這裏?爲什麼偏偏是我們要死?」
我說不出話來,因爲我也不知道。
但我只知道天理昭昭,報應不爽。輪到那幫人的報應很快就要來了。
蹲在角落裏頭的王叔給我們發了暗號,示意我們不要再繼續燒紙。
我們放下手中黃紙,看着鐵盆裏最後一點星火熄滅。
來風了。
那風吹得破門嘎吱作響,聽在耳朵裏就像是尖厲的指甲划動玻璃的聲音。
我身邊的女孩兒打了個哆嗦,她們將頭深深低埋着緊閉雙眼。
滴答。
滴答。
有緩緩的腳步聲出現在我們背後,一股混着腐臭的血腥味直衝鼻腔。
我忍着不適,強迫自己一動不動待在原地。
「你看見我的家人了嗎?我找不到他們了。」
是李家老二的聲音!
我心裏一驚,下一秒,那渾濁的呼氣聲便落到了我的耳邊:
「你看見了嗎?」
我和身邊的女孩兒貼得很近,明顯感覺到她已經快有些堅持不住了,整個人抖如篩糠,發出抑制不住的抽噎聲。
我閉眼硬着頭皮抬起了胳膊,指向王叔他們藏身的位置。
「李家老二」愣了一會兒,拖着一身爛肉緩緩朝着我所指的方向走去。
我閉着眼睛,看不見那邊是什麼樣的景象。
只聽見神婆還沒念叨幾句,便被李達殺豬一樣的號叫聲蓋了過去,緊接着就是那些所謂的神器噼裏啪啦落了一片,伴隨着一羣人亂糟糟的腳步聲。
他們四散逃了,聲音逐漸分散了開來,但李達的聲音仍然十分清晰。
他哭喊大叫,什麼求饒的話都喊出來了,可仍然擺脫不了。
「李家老二」可是來找他的家人的,找到了當然不會再放開。
他的聲音沙啞難聽,在夜裏十分清晰:
「爸,沒有皮膚,我好冷,把你的脫下來給我穿吧。」
皮肉分離的撕拽ṭűₜ聲我再熟悉不過。
以往多少個日日夜夜我都不得不守在那些黑屋外聽着這些慘絕人寰的聲音。
我害怕、氣憤,甚至一度聽見類似的聲音就會嘔吐不止。
而如今我只覺得暢快無比。
撕的動靜再大些再響一些!痛快地撕開這黑夜,撕開這些藏在人皮底下黑臭腐爛的心。
李達的聲音逐漸小了。
外頭沒再出現吵吵嚷嚷的聲音。
那些白天還叫着要把我媽打個魂飛魄散的人現下一點動靜也沒了。
他們個個都像縮頭烏龜似的跑進家裏緊閉大門,生怕晚一步被抓住的就是他們自己。
我輕拍拍身邊幾人,示意她們就待在這裏,千萬不要睜開眼睛。
我獨自一人站了起來走出靈堂。
整個村子死一般寂靜。
今天的月亮格外陰冷,落在地上的白光像是雪霜。
在寂靜無聲之時,我聽見了有腳拖拽在地上走的沙沙聲。
順着腳印往上看去,我的頭皮一陣發麻。
就和那日一樣,我媽趴在王叔的肩膀上,操控着他一步步往前走動着。
我媽帶着王叔走到了最近的一戶人家面前。
這戶人家世代行醫,往上數數也是出過十里八鄉都有名的神醫的。
現如今這代卻靠着研究化龍膏這種陰毒東西賺錢。
錢是賺夠了。
卻把祖上積的陰德都給敗光了。
咚咚咚——
王叔敲響了房門。
裏頭當然沒人敢應答。
直到王叔開口說話:
「是我,你王叔,神婆子想到好辦法抓她了,但是還缺了幾副藥材,你把門開開。」
那人的警惕性很高,哪怕是聽見了王叔的聲音也不肯開門,甚至還多熄滅了一盞燈。
王叔繼續敲着門,顯得有些急躁:
「你關着門幹什麼?你好好聽聽我是誰,現在沒工夫跟你扯皮,趕緊把門打開。」
「遲了一會兒,神婆子做不成法事了,咱們整個村子都得死!」
裏頭的人猶豫了一會兒。
吱呀一聲,門還是打開了。
王叔笑眯眯看着開門的那人:
「你家化龍膏還有剩的沒有?」
那人往門外張望了一會兒,確定沒有別的蹤跡之後,纔不耐煩地朝王叔招招手:
「還有,還有,你非得這時候來敲門不可嗎?老子心臟都給你嚇出來了,快進來,快進來,趕緊關門了。」
王叔仍是笑着不說話。
我看見我媽趴在王叔身上,嘴角都快要笑咧到耳根上了。
那人直接轉身進了門,王叔亦步亦趨跟在身後走了進去。
所以他根本就沒有看見,此刻王叔整個腳都是反着的。
腳後跟在前,腳趾在後。
燭火飄蕩,屋子裏悄無聲息。
人膠村,又有新皮子了。
10
負責拐賣人的李嶽、負責準備刀具器材的王有德、給王叔打下手剝皮的林鵲……
一夜之間,都成了一張完整的皮子。
血腥味飄在空氣之中久久不散,這個村子成了真正的人膠村。
我估算了一下,現如今也只有寥寥幾戶還沒有動靜了。
平時給王叔他們看村口的那幾個壯漢家Ŧṻ₃現在也是大門緊閉,一時半會兒根本不敢出來。
太陽昇起,有光照進來落在我的肩膀上融進些許暖意的時候,我就知道天亮了。
我抓準機會,將那幾個女孩兒帶到了村口通路的地方。
指着山腳下那片小城鎮道:
「之前我仔細看過了,這是從前王叔他們進貨回來的路,我們順着這條路一直往外面走,大概四個小時的腳程就能到最近的鎮子上了。」
「你們記着,咱們這一路上都必須要緊緊挨着,不能有任何一個人掉隊,不管多了還是少了,都千萬別喊叫出來,碰到有人搭話也別回應,知道了嗎?」
昨晚我媽大開殺戒,今天這村子裏的孽障就已經濃得化不開了。
怨氣重、死氣重,是最容易撞上不乾淨的東西的。
只有萬事小心,我們才能走到最後。
經過昨天那一晚上,她們明顯對我十分信任,忙不迭點頭答應。
我們拿着一條繩子互相拽着下山。
一路上都是濃霧,前頭白茫茫的一片。
我們儘量維持着統一的步子,這樣多出來什麼雜亂的腳步就能第一時間發現。
果不其然,在我們走了大概一個小時的時候,身後跟着十分輕微的腳步聲。
那腳步極輕,我們停下他也停下,多半就是跟着我們的。
我伸手示意所有人噤聲,我們排成一排,悄悄躲在了路邊的草垛旁邊。
那腳步聲越來越近。
撥散開濃霧,我看見那道瘦小形同枯槁的身體。
王叔?
他還活着?
王叔的眼睛凹陷得更深了。
比起昨天晚上被我媽操控的狀態,現在的他反倒更像是行走人間的鬼魅。
有個女孩兒赫然被他嚇到,沒忍住叫了出來。
王叔緩緩扭過頭,看見我們,笑得詭異。
他揹着手,靠近的那一瞬間,我看見他背後那把閃着銀光的彎刀。
「死了那麼多人,還想跑?」
我學着他從前的樣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吐了一口唾沫在他臉上,打了他個措手不及。
「廢話!誰不跑誰傻!」
「快跑!」
我招呼着所有人一齊往前跑。
王叔雖然很瘦小,但是十分有勁。
他死死追在我們身後,好幾次我都感覺到那把彎刀就從我的鬢邊劃了過去。
我提着一口氣,不敢歇下半步,悶着頭不管不顧往前狂奔。
可他太快了。
這樣下去,我們絕對跑不到鎮子上。
我咬咬牙,鬆開了那根繩索,用盡力氣回過頭猛地撲向王叔。
「跑!別回頭!」
我狠狠摔在地上,跟王叔扭打了起來。
他力氣大,幾乎要掰斷我的手腕。
掙扎的過程之中,纏繞在我身上的繃帶被扯斷。
前些日子我自己再次毀掉的皮膚重新長出了新的。
王叔看着那一片白嫩的新皮膚有一瞬的呆愣。
我抓準機會,一腳猛踹他的襠部。
他立即喫痛喊叫滾到了一邊。
他疼得滿頭冒着冷汗,還不忘對我破口大罵。
我脫力跌坐在了一邊,看着如喪家之犬狂吠的王叔,心裏頭有種說不出來的暢快。
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爲什麼我媽獨獨放過了王叔。
死對於他們這樣窮兇極惡的人來說是一種仁慈。
只有留着他們的性命,才能讓他們知道什麼叫作從天堂到地獄。
這個世界上只有一把刀Ŧũₐ最鋒利——時間。
我的皮膚會長出新的。
但他們這爛泥一樣的人生不會再重啓了。
等時間把他消磨得只剩下一副毫無用處又衰敗老去的空殼,在日復一日的夢魘煎熬裏死去,這就是對他最好的懲罰。
11
王叔被我踹成半個太監,卻還是不肯死ṭüₛ心,一定要拉着我一Ṱûₗ起下地獄。
他從地上翻爬起來,抄起那把彎刀,大喝一聲朝我砍過來。
我渾身沒了力氣,費力往旁邊滾去才勉強躲開。
還沒來得及鬆口氣,那把刀又再一次朝我狠狠襲來。
我下意識偏頭用手肘去擋。
想象中的疼痛卻並沒有到來。
我有些蒙,放下手抬頭看去。
是媽媽。
她張着可怖的嘴,在濃霧之中死死拽住了王叔的雙臂。
像是一張逃不開的大網,使勁將王叔拽進那片濃霧之中。
王叔驚恐地張牙舞爪,拼命掙扎,手裏的刀哐噹一聲掉在了地上。
他不甘地怒吼大叫着。
看向我的眼神哪怕是到最後一刻都充滿了怨恨。
他消失了。
被拖進了那片濃霧裏,再也看不見人影。
我胡亂抹了把臉,從地上爬了起來。
現在還不能休息,我還有更要緊的事情必須要完成。
我順着這條路一直往下走,心裏頭卻沒了剛纔的恐懼。
因爲現在我知道媽媽就一直跟在我的身後。
到了下午時分,路上的濃霧散去了不少。
紅藍色的燈在淡淡的霧氣裏格外顯眼,警笛聲由遠及近,最終停在了我的身邊。
我放走的其中一個女孩兒滿臉焦急地從車上跑了下來。
「你沒事吧?他有沒有傷害到你?」
我笑着搖搖頭,轉而對着她帶來的警察道:
「您好,我想報案, 一樁跨越三十年之久涉及無數條人命的大案。」
警察兵分兩路,一路帶走了我, 一路去村子裏調查所有的真相。
迷霧散去, 所有的罪惡都會大白於天下。
我跟着一隊警車回到了城鎮上。
審訊室裏,我交代了這些年所發生的所有事情。
這條產業鏈如何運作、如何發展, 所牽涉的人員幾何……
中間所發生的那些駭人聽聞的故事, 甚至讓審訊我的警官幾次忍不住乾嘔。
他們告訴我, 雖然我算是迫不得已, 最後也有立功的行爲, 但不管怎麼樣, 我曾經做過他們的共犯, 所以判刑是避無可避的。
我抬頭望向那些從小窗裏透進來的陽光。
從未覺得有過這一刻的鬆快。
我問他:
「那是不是我出來之後就能算是一個真正的人了?」
「當然, 你一直都是。」
「那就好。」
人膠村的案子在全國範圍之內都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全國各地都開始再次重新重視起拐賣的問題。
一連破獲了好幾樁拐賣大案子,抓捕了不少大型犯罪團伙。
王叔再站上公開法庭時,整個人已經面黃肌瘦,像是下一秒就要直接入土。
我看着他被無盡的噩夢折磨,最後走上了一條毫無挽回餘地的死路。
最後一次在庭審上見到他時,我又看見媽媽了。
她笑眯眯地趴在王叔背上,在王叔被法警帶走時, 她轉過頭來最後看了我一眼, 手指抵在嘴邊。
噓——
別告訴別人。
我們給他一些其他的懲罰吧。
我知道, 王叔不會死得很痛快的。
他死了。
而我的人生纔剛剛開始。
我被判處了五年有期徒刑。
因爲在監獄裏表現良好, 減刑到了三年。
從監獄裏出來的那一天, 我二十一歲。
正值夏季。
我穿着一身短袖站在監獄的鐵門前,從未有過的踏實感。
陽光很好,卻有些刺眼,刺得我鼻尖有些發酸。
三年之前我救出來的那幾個女孩子心照不宣都來接我。
我們找了一家很清靜Ṱù₉的餐館坐下來。
她們給我講這些年她們的人生。
考上了好的大學、認識了一幫志同道合的朋友、花了所有的積蓄走遍了大江南北……
我聽着她們津津有味描繪着這些年的生活。
自由、快樂、精彩。
我一瞬間有些後怕, 若是我沒能救下她們, 這些原本就應該屬於她們的人生將會如泡影般消失。
她們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心事,笑嘻嘻地勾上我的肩膀。
「別愁眉苦臉的了, 好在那些都過去了, 記得你五年之前對我們說的嗎?」
「跑, 不要回頭。」
「所以你也不要再回頭看了, 林遠憂同學。」
我媽給我取過名字的。
那天我去看她,她意識不清,但是仍然能看着我清清楚楚說出我的名字。
我不是什麼林二。
我叫林遠憂。
自由自在,遠離憂愁。
「祝你生日快樂。」
她們不知從哪端來一個蛋糕。
上面的燃着「21」字樣的蠟燭。
我的人生是從二十一歲開始的。
我沒忍住, 眼淚一下決堤,把大家嚇得手忙腳亂給我擦眼淚。
「我沒事,我就是特別高興。」
她們笑笑鬧鬧, 起鬨要我閉眼許願。
我擦乾眼淚想了半天,實在想不出來還有什麼別的願望。
現在這樣的日子就已經是我從前不敢奢望的了。
我現在很好,只是很想媽媽。
如果非要說一個願望的話……
我想和她一起走在陽光之下, 一起體驗真正的人生。
但是這個願望靠許願是實現不了的。
身邊的女孩兒見我猶豫,朝我眨眨眼睛:
「第一次的生日願望是很靈的噢,快許一個吧。」
我搖頭苦笑,還是閉上眼睛虔誠地對着那塊蛋糕許願。
我希望, 媽媽還能陪在我的身邊。
我希望,媽媽也過得很好。
我睜開眼。
豆黃色的蠟燭有些東倒西歪。
包間裏忽地揚起一陣小風,輕輕柔柔將蠟燭吹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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