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入東宮之前,我便知曉,太子早已有心上人。
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他乳孃的女兒,生得花容月貌,楚楚動人。
大婚當晚,本該是我的洞房花燭,他卻帶着她去跪了一夜的太廟。
求陛下看在列祖列宗的分上,給她一個名分。
我不哭不鬧,恪守太子妃的本分,將人迎入東宮。
就在我有孕之際,太子要和他的心上人浪跡天涯。
沒關係,沒有太子,還有皇太孫。
以後郢朝每一任帝王,骨子裏都會流着我們崔家的血。
-1-
我出身清河崔氏,身份高貴,才貌雙全。
早在我還未及笄,當今聖上便一紙聖旨,要我日後入主東宮成爲太子妃。
一切都在意料之內。
世家大族的女子,從小便被請了宮中的嬤嬤教導,作世家聯姻之用,以此來鞏固家族地位。
尤其像我這樣身份貴重的嫡長女,即便不嫁於東宮,也必定是要嫁給皇子的。
除了日常的閨訓禮儀,還有管理中饋、持家馭下,以及一些見不得人的陰私手段。
生父涼薄自私,不顧阿孃尚在孕期,抬了一房又一房小妾,弄了一大堆庶子、庶女出來。
曾經青梅竹馬的情誼,最終煙消雲散。
阿孃心灰意冷,只守着我和阿兄過日子。
任憑姨娘們把後院弄得烏煙瘴氣,只要不鬧出人命,阿孃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即便阿孃美貌不再,常年無寵,姨娘們都不敢去挑戰阿孃的正妻之位。
除了有強大的母家,便是阿孃極有手段。
之所以不管,是因爲不屑,更是對生父冷了心。
太子裴烈是先皇后嫡子,身份貴重,丹青妙筆,深受陛下器重,只要在繼位前,不做出謀逆弒君等大罪,這皇儲之位便是穩了。
聖上挑太子妃,不僅要德行兼備,還要有家族的勢力,日後能幫裴烈站穩朝堂。
而我,被太后誇讚「郢朝第一美人」,必是數一數二的人選。
-2-
在嫁入東宮前,我便知曉,太子早已有了心上人。
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他乳孃的女兒,名喚「麗娘」,生得花容月貌,楚楚動人。
裴烈的乳孃阮氏是先皇后的陪嫁,嫁人生子後,又求了恩典進了宮。
恰逢裴烈出生,便自願承擔了乳孃一職。
裴烈五歲那年,阮氏喪夫,先皇后開恩,讓她將唯一的女兒接進宮來照顧。
麗娘進宮後,便被阮氏安排在裴烈身邊,學着照顧他的飲食起居。
兩個人在陪伴中長大,幼年時青梅竹馬。
先皇后和阮氏相繼離世,兩人之間的感情也愈發深重。
早在聖上給我們二人賜婚前,裴烈便ṭũₙ求了聖上,想迎娶麗娘爲太子側妃。
奈何麗娘身份低賤,東宮美人的品級她都夠不上。
他有他的白月光,我也有我的少年郎。
周淮止,字「予安」。
就在裴烈爲心上人一擲千金時,我的小將軍用三千輕騎大破突厥王帳。
周家小郎君用兵如神,就連打了一輩子仗的鎮國將軍都讚歎不已;
「這般運籌帷幄,竟比老夫當年的做派還利落三分!」
我滿心期待地等着他凱旋而歸。
可等來的,卻是沾滿血跡、半褪色的平安結。
這是他出徵前夕,我特意爲他求來的。
我和裴烈,本是形同陌路的兩人,也因爲他的離去有了絲縷。
我失意寥落,他對月惆悵。
對於聖上的賜婚,裴烈雖心裏牴觸,卻也只能接受。
只因他的心上人,是個身份低微的女子。
他太需要一個知禮數、識進退的世家女子,來幫忙打理東宮的事宜。
又不妨礙他和心上人風花雪月。
作爲崔家精心培養的明珠,一舉一動,皆是世家女子的典範。
這樣的我,自然是他最好的人選。
-3-
待嫁的日子朦朦朧朧,前來送賀禮的賓客,欲踏入府上的門檻。
我隔着屏風看得極爲真切。
迎來送往的人羣中,有羨慕的,有嫉妒的,有略帶嘲諷的,亦有等着看我笑話的……
更有甚者,打賞了府上的下人,開始打聽我的脾氣秉性,好日後爲自家的女兒鋪路的……
自從聖上賜婚後,我那薄情寡義的生父竟又換上了一副慈愛的樣子,每日陪着我和阿孃用晚膳。
又當着我和阿孃的面,送給阿兄一塊極品歙硯。
我心中冷笑不已。
我雖然身爲嫡長女,身份貴重,可從未在他身上得到過一丁點兒父愛,這些年來給我的只有冷漠和嘲諷。
他總說我死板,像一尊毫無生氣的泥塑木雕,不如五姨娘生的庶女聰明伶俐,嘴甜討巧。
可他如今卻稱讚我人品貴重,乃郢朝女子的典範。
真是可笑!
他這般作爲,無非是怕我成了太子妃之後,對他處處掣肘,給他難堪。
終於到了要出嫁這一天。
嫁衣光華璀璨,耀眼奪目,讓原本面容姣好的我,更添了一份好顏色。
我望着銅鏡中映出的姣好容顏,鬢間的髮簪熠熠生輝。
恍惚記起那日馬球會上,周小郎君的銀槍尖如何挑着三顆鏤空玉球,在萬人驚呼中畫出一道貫日長虹。
我抹去眼角冰涼的淚,將平安結收進懷中。
「過去的事情也該放下了,只是太子有了心上人,娘瞧着那女人不是省油的燈,我兒還是早做打算的好。」
我拍了拍孃親的手,示意她不要擔心。
我身爲太子正妻,便早已做好了與其他女子分享夫君的準備。
只是,我的少年郎卻再也回不來了。
-4-
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一路吹吹打打,將我迎入東宮,等着裴烈的到來。
隨着頭上的蓋頭被粗魯地掀起,映入眼簾的是裴烈不耐煩的面容。
亦如我之前見到他的那般。
「崔幼儀,皇祖母和父皇都誇你秀外慧中、持家有方,孤暫且相信他們的眼光,如今你已嫁入東宮,就要安分守己,替孤打理好東宮的一切事宜。
「孤只能給你太子妃的名分,其餘的,你就不要奢望了。」
意思,再清楚不過了。
崔家女,在他眼中只是個打理東宮的管家,不配得到太子的寵愛。
我恭順垂眸,端起合巹酒遞給裴烈;
「殿下說的,妾身記着了。」
就在裴烈伸手要接過酒杯時,門外傳來一陣焦急的女聲;
「殿下,我們家姑娘傷心地昏過去了。」
酒杯應聲倒地,灑入青磚上,鑽入縫隙,悄然不見。
不等我開口,裴烈撩袍而去,疾步消失在黑夜中。
他是着急去墜瑾閣,去哄他的心上人。
今日東宮大喜,他卻捨不得麗娘掉眼淚。
只能屈尊去賠禮道歉。
我脫了嫁衣,卸了釵環,又命人爲我打水沐浴,直至二更時分,我才獨自睡去。
天剛破曉之際,我便被流雲叫了起來;
「太子妃,皇后娘娘宣您進宮。聽傳旨的公公說,事關太子,聖上勃然大怒,讓您謹慎些……」
我連忙穿戴洗漱,跟着傳旨的公公入了宮。在宮人的口中,我拼湊出了事情的始末。
裴烈離開洞房後,便去了麗孃的院子,兩人互訴衷腸。
心上人一臉梨花帶雨的模樣,裴烈揪心不已,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給她。
在麗孃的眼淚攻勢下,裴烈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竟然拉着麗娘進宮去跪了太廟。
並當着列祖列宗的面,求聖上給麗娘一個名分,否則便在太廟長跪不起。
-5-
聖上勃然大怒,恨不得拿劍殺了這個逆子。
眼見父子兩人鬧得不成樣子,皇后這才命人即刻召我進宮。
我趕到太廟時,麗娘已經跪倒在裴烈懷中,聖上面色不虞,皇后憂心忡忡。
隨着我的進入,幾人的目光皆落在我的身上。
「太子妃,你來得正好,朕不想管這等子骯髒之事,簡直污了朕的眼睛。你說說,這事兒該怎麼解決?」
我對着幾人恭敬行禮,動作輕柔,儼然一副大家閨秀。
「父皇、母后請息怒,民間尚可納妾,更何況是太子呢?只是納個美人而已,並不是什麼大事。
「還望父皇和母后,不要因爲這些小事生氣。」
我的一番話滴水不漏,既保全了裴烈的面子,化解了父子雙方的矛盾;又爲自己博得了賢良的名聲,讓二聖對我極其滿意。
「太子妃既表了態,就按她的意思辦吧!滾回去,別在朕眼前丟人現眼。」
二聖相繼離去,徒留下我們三人面面相覷。
「崔幼儀,誰要你多事,若是孤再多跪上一些時辰,父皇一定會恩准麗娘爲側妃的。」
麗娘淚眼婆娑,音如黃鶯,柔若無骨地倚靠在裴烈懷中;
「殿下,別這樣,麗娘這輩子能跟在殿下身邊就已經知足了。」
裴烈滿是疼惜地將麗娘摟在懷中;
「再過幾個月便是皇祖母過壽,到那時候,孤再求父皇請封你爲側妃。」
我忍下心中酸澀,平靜出聲;
「殿下,若是不想讓麗姑娘死,勸您最好不要這樣做。您身爲太子,應當知道聖上最厭惡什麼。」
裴烈呼吸一滯,眉頭緊皺;
「孤的事情不用你管!」
看着你儂我儂的兩人,我默默地退了出去。
流雲怕我難過:
「太子妃別難過了,太子只是圖個新鮮罷了,只不過是個奶孃的女兒,翻不起什麼風浪的。」
我搖搖頭,沒有出聲。
麗娘不一樣。
她會住進裴烈的心裏。
-6-
此事,是裴烈做得太魯莽了。
身爲太子,卻沉迷美色,這是任何一位帝王都不願意看到的。
倘若裴烈執意如此,那麗娘只有死路一條。
回到東宮,我已身心俱疲,忙吩咐流雲爲我備下熱水沐浴。
水汽氤氳,我眯着眼睛愜意地躺在浴桶中,讓熱水洗去我一身的疲憊。
爲了不讓心上人受委屈,太子竟按良娣的排場來迎娶麗娘。
「太子爲女跪太廟」一事鬧得宮中人盡皆知,如今又破格娶妾,分明是違背祖制,藐視皇權。
以至於原本該熱鬧異常的喜事竟格外冷清,前來祝賀的官員寥寥無幾。
裴烈毫不在意,只是望着自己的心上人,滿是欣喜的神色。
我接過麗孃的茶,又送上一副暖玉頭面:
「既入了東宮,應當賢良淑德,恪守本分,盡心侍奉殿下,早日誕下子嗣。」
眼前的美人大概是被裴烈寵壞了;
「太子妃,那日都是妾身的錯,要打要罰都隨你。
「若是太子妃當真不喜我,妾身明日便自請落髮,千萬別因着妾身的緣故,與太子離心。」
短短幾句話,便將她那日的逾越盡數推翻。
想給我安上善妒的名聲,又想試探我的底線。
麗娘音如黃鶯,一番梨花帶雨的模樣,恰如盛夏裏開得最盛的白蓮花。
裴烈心疼不已,將人摟入懷中;
「麗娘如今無依無靠,唯一能依仗的,也只有我了。
「以後若是誰作踐她,任憑她是誰,別怪孤不留情面。」
裴烈這話,是說我給聽的。
生怕我仗着身份、地位,作踐了他的麗娘。
不等我開口,摟着麗娘揚長而去。
我摩挲着手中的平安結,心中止不住地酸澀。
曾經,他會紅着臉將親手雕刻的簪子插入我的髮間。
也會爲我種下一株桃樹,許我一生一世一雙人……
如今,也只有這個死物件,成了我懷念他的唯一念想。
那個說好要娶我的人,已經不在了。
-7-
東宮除了我,還有一位司馬良娣。
司馬太傅的嫡次女,名喚「嫣然」,生得明豔大方,是個一等一的美人。
只是家裏寵溺慣了,養成了潑辣的性子。
我沒嫁入東宮時,她便時常和麗娘打擂臺。
面對裴烈的偏愛,兩人竟能平分秋色,也是個不好惹的。
三個Ṫū́₁女人一臺戲Ṫṻ₇。
而東宮,也隨着麗孃的身份變化,變得熱鬧了起來。
中秋前夕,裴烈第二次踏入我的院子。
我一身素色寢衣,如墨的長髮隨意地披散在腦後,正躺在藤椅上納涼賞月。
「孤忙得要死,你在這裏倒是愜意。」
裴烈這話說得輕巧。
作爲太子妃,每日操持東宮大小事務、人情往來,還要時不時進宮請安,陪着皇后接見命婦。
得空時,還要敲打下人、安撫妾室,每日像陀螺般,忙得腳不沾地。
幸得這幾日,皇后陪着太后去了清涼寺禮佛,兩個月之後才能回來,我這纔有工夫忙裏偷閒。
我緩緩起身行禮,語氣恭敬;
「殿下說的是,是妾身懈怠了。不知殿下今夜來找妾身,有何要事?」
裴烈神色坦然,像吩咐手下般開口;
「麗娘身子弱,孤記得你那裏有株天山雪蓮,你拿給麗娘補身體吧,孤會念着你的好。」
雪蓮屬華貴珍稀之物,滿宮之中也只有三株,宮裏三位貴人Ṭų⁷每人一株。
而我手中的這株,還是我與裴烈成婚之日,聖上賞下的。
明晃晃地送給麗娘,既損了我崔氏的顏面,又打了聖上的臉。
我深知麗娘鬧這一出,無非是想讓裴烈厭惡我罷了。
若是給了雪蓮,來日必會藉故生出種種風波;若是不給,我必定會受到裴烈的斥責。
真是算計到骨子裏!
而我要的,始終是裴烈的態度。
我壓下心中的火氣,平靜出聲;
「雪蓮雖然珍貴,可並不對症,對麗美人之疾反而不利;況且,聖上本就對麗美人進東宮有所不滿,若再生事端,只會害了她。」
裴烈的神色瞬間冷了下來;
「這麼說,孤和麗娘還要感謝你不成?既然不肯,又何必找那麼多的藉口。
「崔幼儀,原以爲你是個好的,沒想到,是孤看錯了人。」
簡單的一句話,撕碎了我對他的所有尊重。
-8-
那日之日,我與裴烈原本還算和諧的關係急轉直下。
除了初一十五,他會來我這裏陪我用餐,卻從來不在我這裏留宿。
而其餘的時間,都被司馬良娣和麗娘分了去。
我雖不曾有孕,但對二聖恭敬孝順,對夫君溫柔體貼,對妻妾一碗水端平,對下人鬆弛有度。
不到一年時間,我便在東宮站穩腳跟。
裴烈的外祖母,國公府的太夫人出了名地嚴苛,也挑不出我的半分不是。
甚至在中秋宮宴上,拉着我的手滿是欣慰,說裴烈能娶到我,是他的福氣。
只是不知何時,腕間的玉環竟有了絲絲裂紋。
鏡中的自己鳳眸含笑,與當年那個偷看少年郎的小女郎,到底隔着近十年的光陰。
「流雲,明日是我阿孃的生辰,送給阿孃的白玉頭面可準備好了?」
「回太子妃,給老夫人的賀禮都準備好了。奴婢和輕雲還爲老夫人親手做了她老人家愛喫的糕點,是奴婢們的一點心意。」
我正欲開口,輕雲面帶焦急地走了進來;
「啓稟太子妃娘娘,司馬良娣和麗美人鬧起來了,還……還動了手。」
說着,「撲通」一下跪在地上;
「奴婢無用,沒有攔住,請太子妃責罰。」
我放下手上的賬本,挑眉出聲;
「起來,錯不在你!」
我帶着流雲和輕雲趕到時,兩人已經偃旗息鼓。
一個坐在地上抹着眼淚;一個滿臉羞憤,欲要尋死。
見我來了,兩人連忙整理釵裙,跪在地上請安。
對於兩人的請安,我視若無睹,而是坐在上位悠哉地喝着茶水。
「流雲,你真是越發沒規矩了,沒看到兩位貴人在給本太子妃請安嗎?還不快拿軟墊來,若是貴人們有個病痛,別怪我不留情面。」
跪在軟墊上的兩人面色漲紅,原本還想分辯兩句的兩人,如今大氣不敢出。
-9-
輕雲是個有眼色的,把賬本子和對牌都搬了過來。
兩人就這樣靜靜地跪着,直到一個時辰後我看完賬本,才緩緩地看向兩人。
司馬良娣早已沒了跋扈的樣子,膝蓋上傳來的痛楚讓她冷汗直流。
髮髻散亂,鵝黃色的襦裙上染上大片的茶漬,看起來狼狽不堪。
麗娘也好不到哪裏去,臉頰掛着明顯的巴掌印,香腮掛淚,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
「太子妃,太醫到了。」
我點頭示意,兩位太醫分別給兩人診脈。
「啓稟太子妃,兩位貴人只是受了些驚嚇,待微臣開副方子,喫上兩副就好了;至於麗美人的傷,只是皮外傷,微臣這裏有祛瘀消腫的藥膏,切記,傷口千萬不可碰水。」
我眉眼彎彎,淡淡出聲;
「麗美人自幼體弱,今日之事,可對她的身子有礙?」
太醫語氣恭敬;
「回稟太子妃,麗美人雖體弱,可這些年調養得當,今日之事,對麗美人的身子着實無礙。」
聽到太醫這樣說,麗娘面色漲紅,見我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更是一臉羞憤。
隨着日頭西斜,兩人跪了將近兩個時辰,身子搖搖欲墜。
就在快用晚膳之際,我才淺淺出聲;
「都是我的不是,看賬本忘了時辰。流雲啊,你真是辦事辦老了的,也不提醒我,還不快把兩位貴人扶起來。
「今日之事,我也聽說了,並不是什麼大事,妹妹們又何必這般大動肝火?
「下次再有這樣的事情,妹妹們若是拿不定主意,可以來我那裏坐坐,每日看些賬本子實在是無聊呢!」
兩人訕笑着應下,可我卻看得出,兩人的眼神中充斥着恐懼。
-10-
第一場春雨散落時,我正對着銅鏡梳妝。
原本我只想帶着對他的念想好好地活下去。
可有人偏偏不曾放過我。
「殿下,麗美人昏過去了。太子殿下已經帶着太醫趕過去了,您是否要過去瞧瞧?」
我搖了搖頭:
「不用,太子會過來的。」
果然,一個時辰後,裴烈臉色冷冽,語氣寒涼:
「你進東宮時孤便警告過你,如今你卻將孤的話當成耳旁風,別以爲你身後有父皇和崔家給你撐腰,你便可以爲所欲爲。
「不要忘了,這裏是東宮,一切由孤說得算。
「等麗娘醒了去給她道歉,她要是願意原諒你,孤也就不追究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盯着眼前的男子,一字一句:
「妾身嫁入東宮後向來賞罰分明,從不曾有偏頗。此事,妾身無錯,還望殿下明鑑。」
見我這般反駁,裴烈怒極反笑:
「崔幼儀,你竟敢忤逆孤!
「你別以爲孤不敢動你,孤敢動周淮止,就敢動你們崔家。」
裴烈的大手撫過我的面龐:
「愛妃可知,周淮止改良的弩箭是恰好可以射穿他的鎧甲?」
細雨夾雜着春寒,鑽進了我的頸脖。
涼絲絲,冷冰冰,讓我腦海中一片清明。
銅鏡中映出我的瘋態,慌忙找出妝奩內的令牌:
「流雲,去找趙副將,我要知道當年的真相。」
裴烈,在權力漩渦中掙扎的繼承人,嫉妒與不安如同毒蛇般纏繞着他的心。
隨着周淮止的呼聲越老越高,他害怕周小將軍的光芒會將自己徹底映襯得黯淡無光。
他開始在君王面前,編織一張名爲「忠誠」的網。
故意誇大周淮止的戰功,將那些本該屬於他的榮耀,一點點轉移到我的小將軍身上。
他深知,功高震主,是每一個君王最無法容忍之事。
我的少年郎,那位在沙場上拼死搏殺的小將軍。
他的死,不過是一場被刻意安排的「意外」。
是裴烈在背後推動的那些關於他的謠言與挑撥。
那些個「莫須有」如同一把把無形的刀,一點點割裂了周淮止與君王之間的信任。
裴烈,他纔是殺害周淮止的罪魁禍首。
我捂着胸口低笑,心口如同被凌遲了一般。
裴烈,你夠狠!
-11-
不出一刻鐘,太子妃被禁足的事情,鬧得人盡皆知。
「殿下,眼下咱們該怎麼辦?」
我掐下一朵開得正好的海棠,簪在鬢邊:
「放心,明日午時前,宮裏定會有人前來。」
我一直知道,東宮有聖上的眼線,今日發生的種種,瞞不過宮裏的。
而對於此事的處理,我做得無可挑剔。
翌日,我剛用過早膳,便Ṫų⁾聽聞宮裏來了人。
是皇后身邊的太監總管,身後跟着四個不苟言笑的大嬤嬤。
分別捧着四個托盤,一眼望去,都是格外精美珍稀之物。
見到我,幾人一臉堆笑:
「皇后娘娘知道太子妃受了委屈,特意讓老奴前來,爲太子妃鳴不平。」
說話間,麗娘被宮人押了上來。
一起跟來的,還有裴烈。
麗娘美目含淚,我見猶憐,扯着裴烈的衣袖就要往他懷裏鑽:
「殿下,求你救救麗娘。」
眼見心上人受了委屈,裴烈雙目通紅,死死地瞪着我:
「有孤在,孤看誰敢動手?」
似乎早料到裴烈會如此,太子皮笑肉不笑:
「雜家不光得了皇后娘娘的吩咐,臨行前還得了聖上的口諭,若是太子包庇,麗美人即刻杖斃。」
裴烈猛然一頓,眸中閃爍着不可置信;
麗娘面如死灰,搖搖欲墜。
「來人,打!」
麗娘被兩個大嬤嬤抓着,另外兩人左右開弓。
「噼裏啪啦」落在了衆人心裏。
一時間,整個東宮噤若寒蟬。
幾十個巴掌下去,麗娘早已昏厥,臉頰一片血肉模糊。
裴烈紅了眼眶,連忙叫人去傳太醫,又親自把人抱了回去。
這樣一來,我和裴烈算是徹底撕破了臉。
裴烈,這纔剛開始!
掌燈時分,聽聞司馬良娣的院中傳來一陣琴瑟之音。
我笑着搖了搖頭,吩咐人傳話下去。
若是想良娣之位坐得穩,就不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去觸太子的眉頭。
轉眼間,司馬良娣的院中便靜了下來。
-12-
經過上一次的事情,兩人總算是學乖了。
而我的日子也過得越發舒心,是時候考慮子嗣的事情了。
事關皇儲,宮裏的貴人對東宮後院之事也格外關注。
每次進宮覲見太后和皇后,兩人的目光皆落在我的肚子上,平日裏賞下什麼,都不忘送上兩個方子。
一個是助孕的,是賜給我的;另外一張是避孕的,是讓我賞給後院兩個女人的。
不只是我,就連司馬良娣和麗娘都時刻盼着遇喜。
聽到流雲傳來的消息,兩人分別託人弄了坐胎藥,又使出各種手段,哄着裴烈留宿。
兩人在後院鬥得如火如荼,我則穩如泰山,坐山觀虎鬥。
「太子妃,咱們該如何應對?」
根本不需要應對,宮裏的貴人向來看重嫡庶,若是後院兩人有孕,此事根本就瞞不住。
到時候用不着我開口,宮裏自會有人動手。
祖制如此,即便是身處高位的裴烈也無法逾越。
到底是麗娘技高一籌,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勾搭裴烈一連三個月都歇在了她的院子。
轉眼到了司馬良娣生辰之際,我在院中擺了酒席,爲她賀壽。
月影浮動,燭火通明。
本就是人比花嬌,精心打扮一番,更是美得驚人。
不知裴烈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麼,惹得她面帶春色,嬌羞不已。
一旁的麗娘醋海翻波,恨不得咬碎貝齒,上去抓花她的臉。
我冷眼瞧着三人之間的微妙氣氛。
正欲找個藉口離去,麗娘卻舉着酒杯笑吟吟地站了起來。
「恭賀良娣姐姐生辰之喜,賀禮我已經讓丫鬟送入你院中了,小小意思,還請姐姐不要嫌棄。」
站起來的那一瞬間,一股甜膩的香味從她的身上傳來。
-13-
眼見妻妾和睦,其樂融融,裴烈喜得眉開眼笑。
酒席高潮時,麗娘藉口身子不適,要回院子稍作歇息。
說着,甩了甩帕子娉婷嫋娜地走了出去。
回眸之際,麗娘媚眼如絲,直勾勾的眼神看着裴烈。
裴烈像丟了魂兒一般,一把推開懷中的美人,追了麗娘跑了出去。
司馬良娣滿臉羞憤,捂着臉跑回自己的院中。
我聞得真切,麗娘身上散發出來的甜香,便是宮中的禁物「玉春嬌」。
曾有宮嬪爲了爭寵,用此物魅惑聖上,以至於龍體大傷。
聖上勃然大怒,下令處死那位宮嬪,並勒令宮中不準用此類藥物,違令者幽居冷宮,終身不得外出。
麗娘自幼在宮中長大,見慣了陰私之事,她能想出這個法子,我絲毫不覺得奇怪。
這「玉春嬌」裏有樓蘭的祕製香料,又加了淫羊藿等藥材,男子長期使用,極易上癮,因此虧損陽氣,久而久之,便會掏空身體。
既然決定了,前面的路要自己走。
所以,我又怎麼會讓裴烈去掏空身體?
否則久不遇喜,我太子妃的寶座如何還能坐得穩?
裴烈昏厥的消息傳來時,我正準備年下的節禮。
我帶着太醫趕到時,麗娘臉色蒼白,披頭散髮地跪着在地上瑟瑟發抖。
我揮了揮手,命人將麗娘帶下去梳洗,並嚴加看管。
經過太醫的診治,裴烈悠悠轉醒,好在只是縱慾過度,陽氣有些虧損,喫幾服湯藥,靜養一段時日即可。
我將此事告訴裴烈時,他一臉不可思議。
可望着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麗娘,裴烈終究還是心軟了。
-14-
這是裴烈第一次用這種語氣與我說話。
言語之間,帶着些許討好之意。
「麗娘想必是受了其他人的挑唆,纔會做出這等事情,她也是一時糊塗,這次就算了吧!」
我心中一陣嘲諷。
我若是不成全他,那簡直是太無情了。
我眉眼彎彎,大方得體;
「既然殿下發話了,那妾身也不再追究。妾身相信,麗美人不至於糊塗至此,定是信了奸人挑唆。
「來人,將麗美人身邊的兩個丫鬟杖斃;至於麗美人,御下不嚴,抄寫《佛母心經》百遍。殿下,妾身這樣安排您覺得是否妥當?」
裴烈神色鬆動,似乎鬆了一口氣:
「這次,孤欠你一個人情。」
魅惑太子,私用禁藥,罪罪當誅!
經過上次的事情後,裴烈看明白了,卻也無可奈何。
此事若是不表態,恐怕不出半個時辰,便會傳入宮中。
到那時候,自己的心上人必死無疑。
而裴烈這般作爲,實則是在自尋死路。
身爲太子,公然寵妾滅妻,這般拎不清的人,又怎配成爲下一任帝王?
他難道不曾發覺,自麗娘進了東宮後,從不曾有權臣踏入。
更別提,一些想要攀附權貴的人,早就歇了讓族中女子進東宮的心思。
因爲他們瞧得真切。
太子早已失了聖心。
裴烈嘆了口氣,怕自己受不了麗孃的眼淚攻勢,連忙轉過身去:
「太子妃處事極爲公正。」
隨着麗娘被帶了下去,身邊只剩我和裴烈兩人。
「今日……孤謝謝你,就是不知此事會不會傳入宮裏……」
我挑眉一笑,衝着門外開口:
「春曉,進來奉茶!」
一位身材豐碩、修眉俊眼的婢女捧着托盤走了進來。
頃刻間,我拔下頭上的簪子插入她的喉間。
溫熱的血液灑落在我的衣裙,茶盞也隨着軀體倒下,散落一地。
我看了一眼面帶驚恐的裴烈,淡淡一笑:
「這樣一來,宮裏的貴人就不會知道了。」
裴烈不愧是有皇家風範,很快就調整好情緒,看向我的目光神色冷冽:
「崔幼儀,你想要什麼?」
我與裴烈四目相對,聲音不卑不亢:
「那就請殿下賜臣妾一個孩子吧!」
-15-
至於我爲什麼能知道春曉是宮裏的人,那隻能怪她自己不警醒。
春曉用的香粉,香味特殊,極爲名貴,是宮中特供。
我這裏也才只有皇后娘娘賞的兩盒,我因不喜其香味,便將其束之高閣。
而春曉只是二等侍婢,不能貼身伺候,東宮更不會有人拿御賜之物賞賜於她。
試問,若不是得宮中貴人賞賜,一個二等侍婢又怎會有此等名貴之物?
關於此事,即便裴烈再不願意,東宮的嫡子也必須從我肚子裏出來。
他既然要保住心上人,那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況且這個代價於我二人十分有益,他沒有拒絕的理由。
爲了能讓自己早日遇喜,我早在半年前就開始調理自己的身體,只爲靜待花開。
轉眼也是春暖花開之際,裴烈的身體也逐漸痊癒。
上一次的放縱,着實讓他怕了。
一連兩個月都不近女色,連司馬良娣夜半子時想要紅袖添香,都被他趕了出來。
若不是裴烈下旨封了口,司馬良娣恨不得將此事捅入宮中,將麗娘凌遲處死。
我生辰之際,裴烈爲我請來坊間最有名的戲班,還送了我一套價值不菲的紫玉頭面。
在外人看來,我們兩人夫妻恩愛,伉儷情深。
可我們兩人卻心照不宣,只不過是各取所需而已。
更漏聲裏,我抖開祭奠用的往生紙,笑出來眼淚:
「予安,你且看着,那些傷害過你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夜涼如水,紅燭高照。
我早早地沐浴完,坐在牀上等着裴烈的到來。
燭火微動,映在窗紙的剪影上,我在裴烈漆黑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外面孤月高懸,屋內一片春意盎然。
-16-
我肚子爭氣,這個孩子來得極合時宜,也讓我鬆了口氣。
得知我有了身孕,宮中的貴人欣喜萬分,賞賜像流水般滑進了東宮。
前來祝賀的人,踏破東宮的門檻。
國公府的太夫人不請自來,代替我迎來送往,送禮還情。
如我所料,裴烈並不像我預想的那般開心,他更希望他的第一個孩子是他和麗娘所生。
阿孃得知有了身孕的消息後,笑得合不攏嘴。
「你這是頭胎,更要注意些,尤其是入口的東西,千萬別被某些人鑽了空子。」
我依偎在阿孃懷中,笑着應下;
「阿孃說的,孩兒都應下了,至於其他的,孩子只管安胎,自會有人替孩兒料理的。」
銅鏡裂開蛛網紋的剎那,我撫着微隆的小腹輕笑。
予安教過的,真正的殺局要等獵物自己把軟肋送到砧板上。
就像這塊漸漸爬上血絲的玉鐲,每一寸裂痕都將長出帶毒的藤蔓,纏死東宮樑柱裏蛀空江山的白蟻。
自從我有了身孕後,裴烈再也不來我的院子。
每日也只是派人問候,其餘時間,皆被司馬良娣和麗娘搶了去。
懷孕四個月之際,皇后娘娘從宮裏派一位女官,來幫我打理東宮。
一同被賜下的,還有四位經驗豐富的接生嬤嬤。
眼見東宮後院伺候之人爲之甚少,聖上又給裴烈賜下兩名江南美人。
都是官宦人家的庶女,一位容貌秀麗,一位清麗逼人,美得各有千秋,甚得裴烈歡心。
自古男人皆薄倖,裴烈也不例外。
每日下了差便會去兩位美人的梅香小築,幾人夜夜笙歌,吟詩作對,十分快活。
每每麗娘藉口請人,都被裴烈打發了回去。
「太子妃,麗美人已經三天不喫不喝了,太子已經趕過去了,咱們可要去看看?」
我撫摸着凸起的肚子:
「既然太子過去了,那便無事了。」
聽聞裴烈趕到時,麗娘正穿着一身素衣,撐着口氣在月光下翩翩起舞。
那正是麗娘及笄時,裴烈特意爲她編排的。
麗娘昏厥之際,口中還念着「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裴烈看着神色淒涼的麗娘,深感動容。
自此,裴烈再也不踏入梅香小築,兩人又恢復了往日的深情,整夜在麗娘院中留宿。
-17-
就在我懷孕第六個月時,裴烈做出了一件驚人的決定。
他帶着麗娘留書出走了。
信中提到,他許諾麗娘一世深情,兩人相約攜手相伴,一生一世一雙人。
消息傳來的時候,我正在打理着一株即將綻放的牡丹。
聽到這個消息,我手中的剪刀「噹啷」一聲掉在地上。
正值晌午,日頭格外刺眼,明晃晃地讓我感到一陣眩暈。
流雲眼疾手快地扶住我:
「殿下,您沒事吧!輕雲,殿下身體不適,傳太醫來。」
我擺了擺手,長呼了一口氣:
「不必了!輕雲,前來送信的人何在?」
「殿下放心,奴婢已經命人看管起來了,至於怎麼發落,還需殿下您親自定奪。」
隨着腦海逐漸清明,我也很快認清了現實。
裴烈,他真的走了。
我下令封鎖消息,帶着裴烈的書信匆匆入了宮。
看完書信的聖上面沉如水,略帶疲憊的目光盯着我的肚子。
「太子妃,你可知你腹中這一胎事關國本……」
我捧着孕肚緩緩下跪,聲音平靜而堅定:
「父皇,前些日子兒媳去九龍寺還願,了塵大師爲兒媳把過脈,說兒媳腹中乃是龍鳳胎。」
聖上沉默了半晌:
「傳朕口諭,太子舊疾復發,需好生靜養,任何人不得探視。」
爲了以假亂真,聖上出門前還叫了幾名太醫回了東宮,又賞賜了諸多珍稀藥材,讓我帶回去給裴烈。
裴烈和麗娘出走的消息,在東宮自然瞞不住。
我剛回到東宮,三位美人已經哭得雙眼通紅,在花廳等候了。
見我回來,幾人也顧不上規矩了,忙圍繞在我身邊,詢問着裴烈的下落。
-18-
「太子妃,太子他怎麼可以這樣?」司馬良娣哭得最兇,她的聲音帶着一絲顫抖,「您一定要想辦法找回他啊!」
「是啊,殿下您想想辦法,求您派人去找太子殿下吧!」
三人哭得梨花帶雨,既是哭太子,亦是哭她們。
我抓過手邊的茶杯,狠狠地砸在地上,清脆的破碎聲讓整個房間瞬間安靜下來。
瞬間,一室靜謐,針落可聞。
「可說夠了?聖上口諭,太子舊疾復發,需要好生靜養。以後你們幾人沒有本太子妃的吩咐,不得擅自闖入太子的院子。」
司馬良娣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眼神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太子妃,您就再進宮求求聖上,命人找回太子吧!」
我看着她,心中湧起一股怒意。
爲了這樣一ţüⁱ個薄情寡義的男人,讓自己變得不人不鬼。
真是愚蠢至極!
我眼光一凜,狠狠地給了司馬良娣一巴掌:
「胡鬧!聖上有意而爲之,本就是爲了保全皇室顏面,穩固江山社稷。
「你如今這般歇斯底里,是想鬧得全天下皆知嗎?還是說,你想要整個司馬家給你陪葬?」
司馬良娣瞳孔一縮,沉默許久,才挪動着步子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剩下的兩人亦是大氣不敢出,呆呆地站在那裏。
我嘆了口氣,擺了擺手:
「你們也下去吧,約束好下人,若是讓本太子妃聽到有人嚼舌根,別怪我不留情面。」
寢店茶香瀰漫,窗外細雨綿綿。
我索性不再開口,一杯又一杯的白水喝了下來,直至舌尖上佈滿了酸澀。
他曾說,本小將軍平生有三願!
「一願:海晏河清!
「二願:歲月靜好
「三願:與卿相守!」
予安,你放心,我會帶着你的願望好好地活下去。
爲了自己,也爲了你。
-19-
「流雲,告訴輕雲一聲,那日前來給東宮遞消息的人,可以送他上路了。記得告訴他,他的家人我會替他照顧。」
流雲點頭應下,轉身消失在漆黑的夜中。
聖上之所以不派人找回裴烈兩人,實則是對裴烈徹底失望了。
雖說聖上步入中年,可身體康健,神采奕奕,再培養個皇太孫綽綽有餘。
太子病重,太子妃有孕,阿孃不放心我,便遞了牌子來東宮看我。
在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後,她驚訝之餘瞬間憂心忡忡;
「真是苦了我兒,沒想到太子他竟然這般荒唐,爲了那個狐媚子,連江山社稷都不要了……我的兒,以後你可怎麼辦……」
我拉着阿孃的手,柔聲安慰:
「阿孃多慮了,沒有太子還有皇太孫,以後郢朝每一任帝王,骨子裏都會流着咱們崔家的血。」
夜涼如水,青銅雁魚燈在風裏輕晃,暈開一團團橘色暖霧。
「殿下,您交代的事情屬下都辦好了。臣一路跟隨兩人去了江南,眼下這幾個月,兩人的日子還算過得去。」
據派出去的人回稟,說是裴烈帶着麗娘去了姑蘇,兩人支起了小攤,賣起了字畫生意。
日子過得清貧,倒也能餬口。
我倒是低估了裴烈的一番深情,既然如此,我若是不成全兩人,豈不是太無情了?
早知道麗娘是個有野心的,卻也是個蠢貨。
自那次的罰跪事件之後,她一直惴惴不安。
論身份,她比不過司馬良娣;論地位,她比不過聖上送來的兩位美人。
她唯一能抓住的,也只有裴烈的寵愛。
只可惜,她浸淫後宮多年,卻始終不知花無百日好的道理。
且不說,裴烈如今只是太子,身邊有諸多美人;日後登基爲帝,天下的美人都是他的,而她自己又當如何?
而眼下我又有了身孕,她這才慌了。
經不住我三言兩語的刺激,竟以死相逼,哄得裴烈放棄江山,兩人逃出皇宮,過起了神仙眷侶的生活。
就是不知,沒有了金錢和權力的支撐,兩人的日子會快活多久。
-20-
看着手上的紙條一點點地化成灰燼,我心中極爲痛快。
我從未想過主動害人。
我所做的,從來只有順水推舟罷了。
說起來,還是兩人先種下的因,這纔有了後來的果。
我崔幼儀,生來高貴。
比起縹緲的情愛,我更願讓自己手握無上的權力。
只有這樣,我纔有能力掌握自己的人生。
去保護那些讓我牽掛的人。
我吩咐人時刻留意兩人的動向,有什麼消息立刻回來稟報。
或許是出於對我的愧疚,宮中的貴人賞賜的東西比往日厚了兩倍。
我ẗū́₈摸着那些冰冷華麗的珠翠,嘴角露出一絲不可察覺的笑意。
裴烈,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自從裴烈離開後,東宮的天色好似一下暗了下來。
而我每日依舊忙得腳不沾地,送走了一波又一波的來探病的人。
直至暮色初合時,我纔有半分屬於自己的閒暇。
「這幾日諸事繁雜,輕雲你心細,若是有照顧不到的地方,你記得提醒本宮。
「那幾位可還安分?」
輕雲點頭開口:「殿下放心,流雲一直派人看着呢!」
說着,又想到了什麼:「殿下,聽流雲說,兩日前司馬伕人遞了牌子來看了良娣娘娘。
「奴婢無能,沒打聽清楚兩人說了些什麼,只知道良娣娘娘在司馬伕人走後,並沒有讓人傳晚膳。」
我揉了揉眉心:「她也是個可憐人,雖張揚驕縱,卻是個心思細膩的。多找些人看着她,別讓她做出什麼出格之事。」
一連三日陰雨綿綿,院中的海棠早已凋零,殘紅零落成泥,被雨水沖刷得斑駁不堪。
我倒是十分感謝這場雨,給我帶來難得的清閒。
再過兩日,便是海棠花釀出窖的日子,想到這裏我就覺得十分愜意。
這海棠花釀是我去年閒來無事釀下的,時隔一年,我竟迫不及待地想嚐到它的味道。
然而,還不等我品嚐到佳釀,司馬良娣那邊便出了事。
-21-
等我帶着衆人趕到時,司馬良娣站在了臨水閣的欄杆處,一條腿已經懸在了欄杆外圍,看起來岌岌可危。
見衆人趕到,她的神色越發激動,喃喃自語中,聲音帶着一絲絕望。
「你們別過來,過來我就跳下去!……殿下,嫣然對你癡心一片,爲何你要這般狠心丟下我……」
「司馬嫣然,你可知你這是在做什麼?就爲了一個涼薄的男人,你就放棄了自己?你對得起你小娘的在天之靈嗎?」
司馬良娣並非司馬伕人的親女,而是姨娘所生。
司馬伕人生了嫡長子後便傷了身子,而嫡長子自幼身體孱弱,爲了鞏固自己的位置,這才挑了長相頗爲出挑的司馬嫣然。
她小娘病逝後,才正式過繼給司馬伕人成爲嫡女。
「我小娘……哈哈,我小娘早就死了……早沒人在意我了……我喊了十二年的母親,竟然將我視爲我那殘疾大哥的墊腳石。
「哈哈,太子跟那個狐媚子跑了,我待在東宮還有什麼用……我沒有家了,什麼都沒有了……」
我看着瘋瘋癲癲的美人,到底於心不忍。
「你我容貌、家世、才情旗鼓相當,可聖上卻欽點我爲太子妃,你可知這其中是何緣故?」
她怔怔地抬頭,眼中盡是迷茫與絕望。
「因爲你蠢!因爲你拎不清!愛別人永遠勝過愛自己,今日我便與你說個明白,等你聽完之後,再決意想死的話,我也不會攔着你。」
「你可知道,這世間最鋒利的劍,往往是在烈火中千錘百煉而成?」我緩步走ťŭ̀₀近,袖中暗香浮動。
「你小娘雖早逝,而你卻出落得這般出色;你喊了十二年的母親雖待你不公,卻也讓你學會了在這深宅大院中生存的本事。」
我執起她的手,一片冰涼。
-22-
「裴烈負你,是他有眼無珠;東宮困你,是它配不上你的風華;但我需要你記住,這世上最堅固的靠山,從來都不是別人,而是你自己。」
「你可知那懸崖上的青松?」我眺望遠方,語氣鏗鏘,「它不靠沃土,不依春風,卻能在絕境中傲然挺立;而你比它強得多,你有才情,有容貌,更有這一身傲骨,又何必依附於他人?」
我取出一方錦帕,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痕。
「今日之痛,不過是讓你看清了這世道的真相。你只需記住,你司馬嫣然,從來都不是誰的墊腳石,你只是你。」
我轉身回眸,目光冷冽:
「今日之事,但凡有半個字傳了出去,我先叫你們死。
「夜裏風大,待會兒本宮命人送去薑湯,好好照顧你們家良娣。」
伴隨着掠過耳畔的風,夾雜着司馬嫣然的一聲「多謝」。
我沒有回頭,腳步堅定而決絕地走向漆黑的夜。
因爲我知道,從這一刻起,她不會再有輕生的念頭了。
瓜熟蒂落之際,我如願生下一對身體康健的龍鳳胎。
孩子百日時,聖上和皇后親自駕臨東宮,爲孩子賜名「宸曦」「靈韻」。
宸,帝王的象徵;曦,升起的朝陽。
聖上抱着白白胖胖的宸曦,越看越愛,給了宸曦最大的賀禮。
順昌五十二年花朝節,年僅一歲的宸曦被封爲「皇太孫」,靈韻被封爲「金城公主」。
同年六月,太子薨逝,舉國哀悼。
曾經的裴烈已經成了過去式了,屬於宸曦的時代即將到來。
爲了培養一位合格的繼承人,聖上在宸曦過完兩歲生辰之際,將他抱入宮中親自撫養。
自從裴烈的死訊昭告天下,偌大的東宮陷入了死水一般的冷寂。
司馬良娣在裴烈下葬的那日,以慘烈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兩位美人也穿起了淡藍色的緇衣,在梅香小築安置起小佛堂,整日閉門不出。
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紀,卻要過上青燈黃卷的日子。
世人常說,哀莫大於心死。看到幾人的抉擇,我終於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而造成這一切的,都是那個自私涼薄的男人。
-23-
窗外的雨聲漸密,打在青石板上,像是無數細碎的腳步聲,擾得人心煩意亂。
我抬手揉了揉眉心,只覺這漫漫長夜,竟比那綿綿秋雨還要難熬。
東宮越發冷寂了,我每日除了照看靈韻,便是整日侍弄花草。
得空時,我會去宮裏看看宸曦,去府上看看阿孃和阿兄。
就在前幾日,阿孃遞來消息,說阿兄剛得了一個玉雪粉嫩的小糯米糰子。
洗三的日子,我帶着靈韻去了。
懷中的胖娃娃格外喜人,嘴邊還掛着兩個淺淺的梨渦,長大後必定會是個水靈的美人。
不知不覺,兩年的光景轉瞬即逝。
我在桃花繽紛的季節,送走了司馬嫣然。
當年她假死脫身,被我安置在了別院,只等風波過去,再另作打算。
「不穿那些勞什子,倒是越發顯得清麗了。」
司馬嫣然掃了一眼身上的衣裙,抿嘴一笑:
「倒是要多謝你,若是沒有你,我可能已經不在這個塵世了。」
望着她那神采奕奕的雙眸,我的心情也格外暢快。
鼓囊囊的包裹裏面是豐厚的銀票,足夠她富足一生。
「以後有什麼打算?」
司馬嫣然淺淺一笑:「我想去江南看看。放心,等我安頓好了,會給你送信的。
「風光正好,我該走了!崔幼儀,你保重!」
落花紛飛,隨風而散,暗香猶存,卻再無歸期。
司馬嫣然終於自由了。
「殿下這是羨慕嫣然姑娘了?」
我搖了搖頭:「流雲,你吩咐下去,一定要禮待後院那兩位美人,千萬不可委屈了。」
她們曾是春日裏最嬌豔的花,卻在家族的榮光與責任下,悄然凋零。
四方的宅院,高牆深鎖,隔絕了外界的繁華與自由。
這纔是最沉重的枷鎖。
我也給過兩人機會,只可惜她們並不似司馬嫣然那般決絕。
算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宿命罷了!
予安,一切都快結束了!
-24-
端午節過後,太后的身子越發不好了。
爲此,我向二聖請旨,前去九龍寺爲太后祈福。
徵得二聖同意後,我帶着靈韻去了九龍寺上香祈福。
爲了避免驚動百姓,我化裝成世家大族的誥命夫人,只用一隊人馬護送。
我向往人間煙火,看着沿途的風景,我便帶着靈韻下了轎輦。
然而,就在一家客棧的門口,我看到了一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容。
若不是我對他實在太過熟悉,我真的很難想到,眼前這個渾身破爛、散發着惡臭的人,會是曾經高高在上的太子——裴烈。
只是不知,裴烈是怎樣從江南又回到了京都?又爲何不見麗孃的蹤影?
或許是我的眼神太過於熾熱,裴烈猛然抬頭與我四目相對。
在客棧的雅間,裴烈再也忍不住了,餓急眼的他風捲殘雲般大快朵頤起來。
直至桌上的菜所剩無幾,這才舒服地打了個飽嗝兒,端起桌上的一杯酒一飲而盡。
室內靜謐,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
良久,裴烈纔將將開口:
「崔幼儀,你去稟告父皇,就說孤知道錯了,孤想要回宮!」
染着丹蔻的指尖戳向他心口,笑得諷刺:
「你曾說我是佛龕裏的泥胎,那你呢?你又是何物?
「剝去一身太子華服,你裴烈還剩幾兩爲君爲父的骨頭?
「順昌五十二年六月,太子薨逝,舉國哀悼。
「裴烈,你回不去了!」
他最看重自己的太子之位,我便讓他親手葬送了。
曾經高高在上的太子,淪爲臭不可聞的乞丐。
這樣纔夠誅心!
我不會讓他死。
有時候,生不如死才最可怖。
予安,你看到了嗎?
我做到了。
-25-
就在我轉身離去之際,裴烈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麗娘……在百花樓,請你……救她出來。」
後來我方知,兩人到江南後確實過上了神仙眷侶的生活。
好景不長,柴米油鹽的生活打破了風花雪月,因爲錢財緊張,兩人陷入了無休止的爭吵。
在一幫狐朋狗友的挑唆下,裴烈被人忽悠着藉着印子錢。
心高氣傲的裴烈指望着自己的書畫能還上這些錢,可他太過於自負。如今他只是平民百姓,哪還有衆人去追捧,去爭先討好。
眼看着到了還錢的日子,裴烈別無他法,嘗試溝通無果後,地痞們便打起了麗孃的主意,要將她賣入青樓抵債。
麗娘誓死不從,地痞們放出狠話,要麼打斷裴烈的雙腿,要麼要麗娘跟他們走,兩者選其一。
可這個虛僞自私的男人,不顧麗孃的苦苦哀求,選擇了保全了自己。
麗娘面如死灰,看着絕情的裴烈,冷笑一聲,便跟着地痞們走了出去。
從此,百花樓裏多了一位紅倌人,販夫走卒皆可入她的紅帳。
我將麗娘從百花樓贖了出來時,她已經染上了不治之症,渾身上下長滿了膿瘡,臭不可聞。
「殿下,這位姑娘已經病入膏肓了,左不過還有一個月的光景。下官只能先拿藥吊着,其餘的只能聽天命,盡人事了。」
我去見了麗娘最後一面。
見到我時,麗娘失聲痛哭,懺悔自己做下的蠢事,更痛恨自己識人不清。
臨終之際, 她向我道歉,不該自己仗着寵愛生出不敢有的心思。
可她不知,我自始至終, 都沒有恨過她。
半個月後,黃泉路上, 又多了一位孤魂野鬼。
-26-
順昌六十三年,當今聖上駕崩,年僅十二歲的宸曦繼位,年號「長治」。
我被宸曦尊爲「明孝太后」,並從東宮搬進了壽康宮。
先帝大行後, 太皇太后的身體越發不好了, 整日纏綿病榻。
就快入冬時, 已經病得起不來身了, 我時常帶着靈韻去陪伴她。
十二歲的靈韻繼承了我的優點, 端莊大方, 處事果斷又得體,讓我十分欣慰。
太后終究是沒有熬過開春。
宸曦仁孝, 又感念太后對先帝一世深情,打破祖制,讓兩人合棺而葬。
小小年紀,便已有帝王風範,心思細膩、手段狠辣,像極了先帝的縮影。
宸曦年幼,不宜過早選秀,整個皇宮極爲冷清。
他曾問過我, 他的父君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一時無語凝噎。
對於裴烈,我相信先帝肯定會向宸曦提起過, 他的心裏自會有一杆秤去評價, 不用我再去多說什麼。
只是,從那以後,宸曦再也不曾提起裴烈的事情。
又是一年中秋節, 我帶着宸曦和靈韻站在高高的城樓上, 欣賞着萬家燈火,裊裊炊煙。
「母后,孩兒以後一定要像皇爺爺般成爲千古明君, 守着郢朝的江山, 也守着您和妹妹。」
「母后,孩兒亦然, 陪着您和哥哥。」
我望着兩個眼神堅定的小人兒,十分欣慰。
予安, 你看到了嗎?我的孩子們日後一定會成爲頂天立地的人。
多年後,郢朝四海昇平,八方來賀。
一個普通的冬夜, 我睡了極安穩的覺。
夢裏, 我的小將軍英氣逼人,站在海棠樹下對着我笑。
恍惚間,我又回到了兩人相識的模樣。
那時候,我的眼睛還沒有看不清楚。
我們兩人手牽着手, 走進盛開的花海。
他摘下一朵開得最豔的花,簪在我的髮間:
「四願: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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