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清河

我和衛清河年少相識,相看兩厭,男婚女嫁,白頭偕老。
我們一輩子互相提防,氣急了滿屋瓷器都遭殃。
他的心上人是朵嬌花,而我是兇巴巴的河東獅。
再睜眼,回到了我們還形同陌路的那一年。
這次,我決定讓他和嬌花相伴到老,了卻他心中遺憾。
但他卻主動與我搭訕,「在下可曾在哪裏見過姑娘?」
我瞪他,「招子放亮點,姑奶奶也是你能見過的?」
前世他最厭惡我粗魯,這句話足夠讓他轉身離開。
可他還是牛皮糖一樣黏上來,「我一見姑娘就心生歡喜。」
我冷笑,「那當然,我要當你嫂嫂了。」

-1-
我亂說的。
誰讓他當年嫌棄我。
上一世,他是治下海清河晏的衛遠帝,我是軍功赫赫的武皇后。
我替衛清河打天下,他尊我爲皇后,讓我與他共治。
不過我們初相識時,我還是武杳,他還是衛清河。
當年我隨着阿爹頭回進京,就被這花團錦簇的京城迷花了眼。
我騎着我的小紅馬阿珠跟在阿爹身後東張西望,冷不防被茶樓二層掉下來的扇子砸了頭。
一抬眼,白衣翩翩的公子一手撐着茶樓的折窗,眉眼間帶着歉意的笑,「啊喲,對不住。」
他笑得太好看,任誰都要原諒他。
「無、無事。」
我不住地回頭,衛清河的白衣在春日裏輕盈得發光。
他甚至還對我揮了揮手。
以至於我那一天都暈乎乎的,連面聖的時候都是。
其實我從未見過皇帝和皇后,但是他們對我十分親切。
因爲軍權強盛,皇室也要容讓三分。
我已經及笄了,帝后與阿爹相談時難免會提及我的婚事。
我爹只兩個女兒,姐姐已經嫁給人,她和阿爹的自幼培養的武驍哥青梅竹馬,情投意合。
那麼能嫁進皇室的便只有我了。
如今帝后膝下三個皇子都還未成婚,宮裏送來了三人的畫像。
阿姐問我,「小杳娘,你喜歡什麼樣的男子?」
我還在初見衛清河的衝擊裏,喃喃說,穿白衣的男子最好看。
阿姐打開三張圖,指着最後一張,「只有他穿白衣。」
千里姻緣一線牽,我與衛清河這條線牽是錢牽上了,就是牽得馬虎。
阿姐給我換了京裏女子時興的衣衫,可在宮裏婀娜優雅的貴女們的襯托下,我還是顯得格格不入。
她們看過來的眼光讓我覺得尷尬和羞赧,只能不住地在衣服上蹭着手。
但我的手粗糙,硬生生給衣服蹭勾了絲。
一個好心的姑娘過來引我去一邊喝茶喫點心,她說她叫白月瑤。
我聽說過,她是京裏最美最有才華的姑娘。
我受寵若驚,拿起最樸素的一盞茶杯,「白姑娘,我敬你。」
說罷豪邁地仰頭喝完。
有個陰森森的聲音咬牙切齒地問我,「武姑娘,這茶如何?」
舌頭都快燙禿嚕皮了,哪裏還有什麼味。
我趕緊回答,「這茶挺燙。」
一抬頭,白衣的衛清河站在我面前,手裏捏着的扇子都快揉成一團了。
原來這是他自己親手焙的茶,精心呵護了一年的茶樹,一共也就產出三兩,好容易泡一次,用自己燒製的素盞做茶器。
我不識貨,一口便幹下去他收成的一半。
他氣得齜牙咧嘴,我還在那無知無覺地衝ŧū₇他傻笑。
總之,他風雅高潔,我牛嚼牡丹。
他是帝后的第三子,從小就愛逍遙,反正皇位輪不到他,只要做世間最清閒自在的富貴閒人,娶一位同樣清風明月的妻子,兩人吟詩作對,瀟灑此生。
青梅竹馬的白夢瑤,正好符合他的要求。
可惜帝后下旨賜婚,衛清河沒娶到心上人,只能與我成親。
成親當晚,他對着我念,「遙看塞外月,對影共成雙。」
然後拿起酒杯看着我。
我琢磨了一下,恍然大悟。
又是遙又是月的,他心裏一定還記掛着白月瑤。
我一拍桌子,「你怎麼回事啊你!洞房花燭夜還想着哪個野女人!」

-2-
那晚我們終究沒有圓房。
他氣得拂袖而去,我累了一天,正好倒頭就睡。
我聽說他在書房裏有一幅白月瑤的畫像,衛清河肯定是在想她。
我琢磨着,他雖娶了我,難道想爲白月瑤守身?
我雖然不爲誰守身,但知道他喜歡白月瑤,十分生氣。
於是我們互不搭理,除了喫飯壓根不見面。
侍女勸我,「殿下那日主動飲盡合衾酒,娘娘也該給些面子纔是。」
啊,原來那日他是想跟我喝交杯酒啊,那倒是我誤會他了。
喝酒就喝酒,咋還唸詩呢。
我斟酌了一下,「那怎麼辦?你家主子脾氣大,瞧着不太好哄呢。」
侍女出主意,「近日春光明媚,又要到上巳節了,不如娘娘請主子出去踏青呢?」
這倒是個好主意,於是我誠摯地邀請他一同去京郊,並特意爲他準備了一匹好馬。
衛清河來了,他穿着一身潔白的江寧織金錦緞,華麗又飄逸,頭上帶着紫金冠,姿態宛如一隻要開屏的孔雀。
直到他看見了馬。
我那一人多高的極品大宛馬。
他有點被震住了,遲疑道,「咱們——不是去淮水邊踏青嗎?我已經讓人去那邊佈置了。」
我熱情道,「淮水邊人多,咱騎馬去溜兩圈不好嗎?這馬可是我阿爹花了大心血培育的,全京城想騎的人多了去了,我都不捨得給,就給你騎。」
衛清河手上的扇子又被他揉成了一團。
我撓撓頭,大宛馬是高了點壯了點,可能對沒見過這種馬的京城人來說有點難。
於是我大方地讓出我的小紅馬,「要不你騎阿珠。」
阿珠溫順地看着我,衛清河臉上表情猶疑不定,但最終還是接ṱṻ₄過了繮繩。
噩夢開始了。
我忘了阿珠脾氣很大,對陌生男子尤其不客氣。
她拽着衛清河就跑,他便也只能不由自主地跟着跑起來。
可他漸漸追不上阿珠,邁開的步伐在空中停留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阿珠在前頭狂奔,衛清河在後頭幾乎是懸空般飄搖。
阿珠愛鑽叢林,衛清河不知道愛不愛。
因爲他的頭上都是樹枝和樹葉,我不太看得清他的表情。
等阿珠停下來的時候,衛清河身上的白衣不僅殘破不堪,還沾滿了泥漿以及一些屬於馬的排泄物。
漂亮的紫金冠也不見了,且還瘸了一條腿。
「武杳!你現在滿意了?開心了?虧我還真的以爲你是想與我踏青約會——」
我看看滿臉得意的阿珠,和滿臉悲憤的衛清河,辯解道,「我確實是想與你——」
約會。
可惜衛清河沒聽見,他靠着強悍的毅力一瘸一拐地走遠了。
後來年長的侍女偷偷告訴我,衛清河自小就不喜歡騎馬,小時候還被馬咬過,從此對馬避之不及。
再後來,他成了衛遠帝,卻下令讓宮裏新修了寬闊又漂亮的跑馬場。
只不過他幾乎從來不去,便讓我一個人獨享了。
他不喜歡馬,宮裏卻養了許多。
制衡朝堂易如反掌的衛清河,其實也有不擅長的地方。

-3-
說實話,其實我們後來也算彼此和睦。
不過年輕氣盛時,我提劍砍他也不是沒有,臥室裏的瓷瓶擺設時不時就要換一輪新的。
婚後第一個中秋節,宮中送來了一壺酒,大約是祝我們花好月圓的意思。
可我們誰都不肯動手領賞,只默默喫着自己面前的飯。
送酒嬤嬤笑成菊花模樣,「老奴給二位主子斟滿,請務必飲盡。」
我們互相對視一眼,帝后的面子還是要給的,於是我們一同端起酒杯,背對背喝下。
一杯,兩杯——
等最後一滴酒被嚥下,她才心滿意足地回宮覆命。
「這酒味道不錯。」我咂咂嘴。
「你懂什麼,這是再平庸不過的玉泉,不過是沁了菊花香氣才芳香濃烈。」衛清河反駁,又嘀咕,「母后怎麼賜這樣的酒?」
我最煩他說教,什麼事兒他都能說個一二三,倒顯得我見識短淺。
便梗着脖子嘴硬,「自然是因爲我想喝,母后才賞賜。」
那日我入宮,皇后問我與衛清河相處如何,我便老老實實地告訴她,我與他並未圓房。
皇后微微一笑,「我們宮裏也有好酒,杳娘喝慣了邊疆的酒,不如也嚐嚐宮裏的?」
我不理解但點頭,「多謝娘娘。」
衛清河抖了抖衣袖,「開個窗透風罷。」
我贊同,「這屋子裏熱得很。」
他站起來,突然身形趔趄一下。
他扶了扶額頭,半晌,抖着手指問我,「你、是你要的這個酒?」
我熱得無法思考,只顧着扯開自己的外襟,「啊?」
他咬牙切齒,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一把抓住我的衣服。
他白淨臉孔發紅,嘴脣鮮豔欲滴,我咬了一口,只覺得美味無比。
他猛然閉上眼睛,好像在進行什麼鬥爭,但終究還是把我的衣服緊緊繫上。
「回、回房!」
「?」
等跌跌撞撞回房合上門扉,衛清河再也支撐不住,「你、你爲何不與我商議?你我夫妻之間的事,怎好讓外人知道!」
我沒理他,只顧拽開自己身上所有的束縛。
裏衣、肚兜——
衛清河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直勾勾地盯着我,「你——」
他撲了過來,清涼也隨之而來,隨即是更多燃起的火焰。
我們好像撞倒了博古架,又好似搖散了牀,就連花瓶也摔碎了不知幾個。
我大聲咒罵他弄痛我,他不甘示弱說我一驚一乍,總而言之,這一架吵得我精疲力盡,他彈盡糧絕。
按照長輩們的想法,牀頭吵架牀尾和,前提是總是要有一張牀。
但當天衛清河就搬到書房去了。
他以爲是我求的酒,覺得傷了自尊。
我也懶得解釋。
忠心耿耿的侍女們前來報告,衛清河搬到書房去後,對着白月瑤的畫像發了一個下午的呆。
我特別想過去說幾句風涼話,但被侍女按住了。
「冷靜,您要冷靜啊!誰都有年少無知的時候,最重要是太子他現在終於看清自己的真心了!」
跟我成親不久後,衛清河就被封太子了。
我覺得他是沾了我家的光。
雖然他號稱要睡書房,可喫飯的時候還是按點來暖。
我猜他大約是厭惡透了我,原本我們相安無事地喫飯,但他現在看都不肯看我一眼。
甚至我看過去的時候,他的耳朵都氣得發紅。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對我有什麼意見就說,是我佔了你便宜嗎?你也不出去問問,多少男的想被姑奶奶我佔便宜——」
「嘩啦!」
衛清河扔下玉箸,氣勢洶洶但結結巴巴,「Ţûₘ你、你還敢出去問!問、別的男的!」
「難道我沒有、沒有滿、滿足——」
我冷哼,暗自按了按痠疼的腰但嘴硬,「一點感覺都沒有!」
「回臥房!」
才換完的新瓷器和傢俱沒能堅持太久。
當天又下了場雨,衛清河說書房漏水嚴重,又搬了回來。
他離家出走大約持續了兩個時辰。

-4-
後來,我們的感情漸漸好起來,偶爾爭吵,也很快和好。
衛遠帝和武皇后是被人在史書裏記載的舉案齊眉。
可成婚五十載,期間總有一些齟齬。
上輩子我之前只懂軍營裏的事情,練兵、行軍、打仗,其餘的事情我都一竅不通。
我替爹爹率兵打西夷的時候,衛清河也一同去了。
原本這一戰是派了大皇子前去的。
我當時奇怪,阿爹怎會如此輕易同意。
但等到那熟讀兵書的、文質彬彬的大伯哥苦苦支撐三月卻始終沒有進展的時候,我才終於明白。
阿爹對着愁眉不展的帝后笑呵呵,「讓杳娘去吧。這樣的小事,我也懶得動了。」
我站在我爹身後,穿着軟甲,微微抬着頭。
阿爹把軍權看得牢牢的,大皇子再會紙上談兵又有什麼用。
領兵這個事情,要靠十年如一日地從軍營裏混出門道。
我就是在行伍里長大的。
阿爹沒有兒子,我就是下一任武家軍的統領。
大皇子沒有指望了,帝后又腆着臉硬是把衛清河塞了進來。
我爹大方應允,轉頭跟我嗤笑,「一個富貴閒人,進來混個名頭也罷了。」
不過富貴閒人後來倒是讓阿爹刮目相看。
衛清河從前閒得自己種茶,所以也知道田間地頭的事兒,知道柴米油鹽的價格。
他雖然不懂行軍,但籌謀糧草、管理後勤是一把好手。
衛清河對數字十分敏感,看書過目不忘,且思維敏捷靈活。
從前以爲他只關心花鳥風月,不料他還有一副好腦子。
來了不過三月,便抓出我身邊貪墨的千夫長,他又擅長籌算規劃,專門找了一羣人按照我的心意鑽研兵器鑄造。
阿爹很滿意,「杳娘挑郎君,倒是好眼光。」
西夷大捷,我正式領了武家軍統帥的軍銜。
阿爹放下心,阿姐也很高興,她肚裏已有孩兒,聲稱生出來就送給我。
這趟遠征,衛清河出力不少,我決定親自去謝他,卻在書房外聽見他與心腹閒談。
「既然父皇派我前去,一是防着武家背叛,二也是爲了累積政治資本。我本就沒有兄長的歷練,若無人支持、無功勞打底,如何能登大統?所幸不辱使命,日後也好交差。」
我在書房外聽着,內心十分平靜。
我選他,其實也不光是爲了那日的初遇。
大皇子和二皇子早有建樹,身邊擁躉衆多,政治資本雄厚,遲早一天要吞併我武家。
只有嫁衛清河這個遊手好閒的皇子,才能保我武家一時無虞。
我想了想,終究還是沒敲門。
反正我們也是政治婚姻,我才懶得管。
就是心裏酸酸的。

-5-
打從知道衛清河喜歡白月瑤後,我見她總有點尷尬。
但她跟宮裏還有點沾親帶故,見面機會還不少。
她和衛清河一樣,說話文文縐縐的。
不像我,有點兒南地口音,偶爾還會溜出一句粗話。
衛清河最不喜歡我說粗話了。
上輩子,我說一句,他就要罰我抄十遍雅語。
可我從小在軍營里長大,說粗話實在是喫飯喝水一樣與生俱來。
我那些帶兵的阿叔阿伯,又有哪個聽得懂文縐縐的話,要跟他們溝通,就得這麼說。
衛清河就這麼給我記着,終於有一天,他冷冰冰地,「武杳,你昨日說了五十八句粗話,今日要抄五百八十遍。」
我抄他個大頭鬼啊!
前日的三百二十遍還沒抄完呢!
我試圖講道理,「別吧,我今兒還有事兒要忙呢。」
衛清河表情冷硬,「岳父說了,要我教導你宮中禮儀。」
我終於忍無可忍,拍案而起,「衛清河!你是不是故意找老子麻煩!我爹那是客氣,你還真拿根雞毛當令箭了?」
他也火冒三丈,「你一日日的不着家,喫了飯就出門,陳杞與你在一起的時候比我還多,你倒還有理了!」
陳杞是我表弟,也是我的副將。
我氣得拔劍,「老子出門有正事!再不讓開當心我砍人啊!」
他比我更大聲,扯着脖子,「你砍!有本事你就砍!」
我大聲呵斥,「好!誰不砍誰是孫子!」
我果斷一劍下去。
削掉了他書桌的一角,以及打碎了一個硯臺。
反正那硯臺他也不咋用,就每天看看,我覺得碎了應該也沒事。
但是看衛清河痛不欲生的扭曲臉色,讓我覺得可能還是捅他一劍比較好。
我先溜了。
侍女小聲提醒,「娘娘,那是九山散人唯一流傳下來的赤水硯,殿下一向愛若珍寶呢,本想今天給娘娘——練字用的。」
她很小心地沒說罰抄。
我急着出門,「沒事兒,我一會去給他買塊新的!」
侍女還想說什麼,我已經走遠了。
等我忙完京裏的物防,回府之前特地拐去了文輝閣給他挑硯臺。
結果白月瑤正巧也在。
我有點尷尬,她倒是主動給我行禮,又笑着問候。
伸手不打笑臉人,我只好接了她的話,說我來挑個硯臺。
她表情瞭然,「是送給太子殿下的吧?」
她熱情地幫我挑選,說起硯臺如數家珍,我這才意識到我給砍的那塊硯臺原來那麼貴。
白月瑤人挺好,又幫我挑了一塊新的青玉硯,說衛清河一定喜歡。
如果沒有我,衛清河和白月瑤會是一對佳偶。
她是衛清河的青梅竹馬,大約也是他情竇初開的對象。
就連五十年後,衛清河也仍然戀戀不忘。
策兒登基後的第一個萬壽節家宴,他問起衛清河,過去七十年,可有何遺憾?
衛清河端起酒杯微笑,「無甚。」
可我離席更衣歸來,聽見他的聲音,「——年輕時,未曾親口告訴心上人我對她的感情,想來頗爲遺憾。」
「後來——罷了。」

-6-
我在殿外站了一會,心裏不知道什麼滋味。
方纔策兒問我的遺憾,我也說沒有。
因爲後悔無用,木已成舟,我從不回頭看。
可衛清河念念不忘到現在的,竟然還是白月瑤。
晚上回去,我只覺得疲憊無比。
年紀大了,體力也愈發不支,多年征戰,身上也留了些傷病。
人生一世將要走完之際,突然又回到了從前。
重新回到二十歲的衛清河和十七歲的武杳。
真是老天開的大玩笑。
這一次,就讓衛清河彌補上一輩子的遺憾吧。
我不再從那條路下經過,衛清河的扇子自然也不會落到我的頭上。
他不會再記得我。
我看着白月瑤盈盈走上茶樓,與衛清河相談甚歡。
我吩咐身邊的人,都給我盯緊一點,自己卻沒了看下去的興致。
上輩子,雖然只得了衛清河「後來——罷了」的評價,但他確實是個負責任的丈夫和皇帝。
他後宮乾淨,與我分享天下,支持我下的每個決定,不曾奪走我的兵權,並容忍了軍權繼續傳到了武家下一任統領手上。
既然他之前對我沒得說,我自然也是投桃報李之人。
衛清河邀請白月瑤在上巳節那日一同踏青。
我本不想去,但沒禁住陳杞的勸,他甚至還給我帶來了一隻風箏。
我笑他還玩這些小孩玩意兒,他卻堅持,「春日哪有不放紙鳶的?」
我不願拂了他的意,一同去了淮水邊上。
藉着一陣風,將那燕子風箏放飛上去。
它高高地飛起,我遙遙望去,想起那些無憂無慮策馬狂奔的日子,記憶離我太過遙遠,在生活的磨礪下變得模糊。
我的手一顫,燕子風箏如離弦的箭一樣向下墜落。
下一刻,衛清河拎着我的風箏走過來。
他與我四目相接的那一刻,眼神有一剎那的怔楞,隨即散發出一種別樣的神采,「這位姑娘,我們可曾在哪裏見過?」
陳杞不知道跑哪裏去了,我只瞪着衛清河不說話。
他摸摸鼻子,「姑娘,這風箏——」
我一把搶過那燕子,眼睛不知爲何有些酸澀,惡狠狠道,「見什麼見!姑奶奶也是你能輕易見得了的?你那雙招子要不想被挖出來,就少亂瞄!」
他恍若沒聽見我粗魯的言詞,只自顧自地搭話。
「姑娘聽起來不像京城人士,可是外地來的?」
他殷勤的模樣,讓我開始懷疑其中是否有詐。
我斜眼看了他片刻,突然露出一個笑容。
「我——老子就是纔來京城,想找幾個地方耍耍,怎麼,你有什麼好地兒說來聽聽?」
我好久不這麼說話了,自己都覺得彆扭。
但他仍舊笑意如春光,「姑娘喜歡頑什麼?」
我一擊掌,「對了,京城可有跑馬的地兒?」
他面色一僵。
我態度粗魯,還要去騎馬,衛清河一定會拒絕——
「好啊。」
衛清河已經調整好了表情,「我最喜歡騎馬了。」
「?」
聽聽你自己這個怕嘛人士在說什麼呢。

-7-
他說京郊有一個跑馬的好地方,邀我同去。
這下輪到我驚疑不定了。
他這輩子轉性了?
害得我一夜沒睡好。
我去了才知道,他還邀請了白月瑤。
沒事,我也帶了陳杞。
不過就憑他那騎術,還想一展英姿呢。
但衛清河明顯是有備而來,他讓人牽來了兩匹馬,一黑一紅,紅色的那匹像極了阿珠。
我恍惚了一瞬,纔想起來,阿珠早就不在了。
看衛清河翻身上馬,陳杞的表情有點慌,但是他看向我,見我沒說什麼,也便示意其他人退下。
衛清河騎馬的姿勢其實不算好看,有點笨拙和遲鈍,但是看得出來是練過的。
他一輩子都在努力當優雅睿智的穩重君王,可偏偏在我面前,他時常無法維持冷靜。
「武姑娘,來嗎?」
他得意地看向我,我愣了一會。
他坐在馬背上向我伸着手,身姿挺拔,陽光照得我眼睛有些睜不開。
我搖搖頭拒絕,「不了。」
現在的我,已經不再騎馬了。
他握起繮繩,還算瀟灑地溜了一圈馬。
最後風度翩翩地把繮繩交到我手上。
「武姑娘腰中掛着一枚舊馬玲,一看便是愛馬之人,只不知爲何現在不再騎馬了。我這匹馬脾氣極好,便贈與武姑娘,聊做寬慰。」
我下意識握緊繮繩,那黑馬打了個響鼻,友善地看着我。
我突然有些後悔。
上輩子我要是對他也這麼輕聲細語,溫柔體貼,那我們說不定——
我拍拍小黑的鼻子掩飾自己起伏的心緒,掏出一塊粗飴糖喂他。
白月瑤在那邊擺上帶來的點心和清茶,看見我們在說話,便主動端着點心走過來,「累了嗎?不如來嚐嚐點心休息一會吧,都是按衛公子喜歡的口味做的呢。」
衛清河笑着道謝,「多謝你記掛。」
他對誰都這樣笑。
我把臉偏過去,不去看他二人言笑晏晏,但鼻端還是聞得見糕餅的甜味。
她的點心裏一定加了不少的糖。
不僅我,連馬兒都聞到了。
原本就被飴糖勾起食慾的小紅馬躁動不安,竟然掙脫了繮繩,直直朝這邊衝刺過來。
「小心!」
陳杞大步上前,下意識護住了我,「沒事吧?」
我搖頭,看向衛清河。
他下意識護住了白月瑤,正在問她是否安好。
我突然沒有再待下去的心情。
何必呢。
我轉身,離開了跑馬場。

-8-
我在平苑酒樓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可以看見運河裏波光粼粼的月色。
借酒消愁這事兒,我也許久不做了。
我在宮裏喝酒無妨,但在軍營裏誰敢給我拿酒,就格殺勿論。
一隻手突然伸過來,奪過我的酒杯。
衛清河身長玉立,笑容滿面,「找到你了。」
我扭過頭去看窗外夜色,不肯看他。
他軟語,「這兒的酒如何?」
我冷哼一聲不說話,但悄悄將喝空的幾隻空瓶踢入桌下。
他就着我的杯子淺淺嚐了一口,一副要與我長久閒話下去的姿態。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衛清河就不再清閒悠然了,他成爲了一個真正的君王。
我帶兵出征的日子裏,他每晚都在皇極殿看摺子到深夜,殫精竭慮。
可現在,我又依稀看到那十七歲的富貴閒人。
我說,「我這就要走——」
如今我這酒量愈發不行了,區區米酒竟然也讓我有了醉意。
衛清河眼疾手快地輕輕一扯,我便不由自主地摔到他懷裏。
怪了,最自恃守禮的衛清河卻沒有及時扶着我,而是收攏了手臂。
溫暖的體溫熟悉地傳過來,我趕緊掙扎。
我不喜歡被人抱。
男女身形有差異,我總會在擁抱裏察覺到自己的弱小。
但我是武家軍的統領。
我不能弱小,我必須強大到能保護所有人。
阿爹遺憾自己沒有兒子繼承,但不知我比他更恨自己不是男兒身。
但阿孃去的早,阿爹也就歇了這心。
以前我會想,若我是男子便好了。
後來我發現,就算我不是男子,我也能替爹爹打仗。
我從小便知道,我要比別人更勇敢,更強悍,更聰明。
別人說粗話,那我就要說得更粗。
我要證明,我也能扛起武家軍的擔子,女兒身也能領軍。
衛清河熟練地安撫我的掙扎,過了好一會才放開我。
他喃喃道,「武姑娘,你的味道很好聞。」
以前他說我配的香料不好,不肯與我共用,甚至偷偷把我櫃子裏的薰香給換了。
反而是我用習慣了他的味道。
我搖搖頭,想了想,衛清河現在來找我,想必是知道了我的身份。
衛清河誇我,「武姑娘,你剛纔獨自坐在窗邊飲酒,也依然身姿挺拔,倒酒的時候姿態優雅,酒水不灑,可知教養良好。」
我一時語塞。
其實這些都是被衛清河薰陶出來的,做了這麼多年夫妻,我就是看也看會了。
我扭過頭,「我是邊疆長大的粗人,跟你們這種風雅的貴人不一樣。」
他湊過來,「我最愛邊地風光。」
我又把頭扭向另外一邊,「我不喜歡寫字讀書,只愛騎馬養牛。」
他又湊過來,「——那我給你修一個大馬廄,一個大跑馬場,好不好?」
我把頭回正,「怎麼,好讓你英雄救美麼?」
他執着地看着我的眼睛,聲音隱隱帶笑,「——杳娘,你在喫醋麼?」

-9-
我大窘,「胡說什麼!」
他認真地解釋,「那個時候其實我是想要從她手上將甜食扔開,馬兒貪喫,指不定會咬人呢。」
我咬了咬嘴脣,實在沒方向再扭頭了。
他甚至得寸進尺地湊到了我身邊,「武姑娘,我第一眼見到你就心生歡喜。」
我打斷他,冷笑,「那當然,我要當你嫂嫂了。」
衛清河目瞪口呆,「什、什麼!」
我扶住椅子慢慢起身,傲慢道,「小叔子見嫂子,自然要爲兄長開心。」
衛清河急急道,「我兩位兄長年紀都很大了——」
我奇道,「不是隻比你大三五歲?」
他正色,「男子三歲便是一個坎,嫁人還是要嫁年歲小的好。」
我實在聽不下去他胡言亂語,轉頭就走。
衛清河還在身後嚷嚷,「真的!杳娘,你再好好想想!」
什麼當他嫂子都是我瞎說的。
但是看他跳腳,我還是沒忍住笑了出來。
上輩子我們結婚早,彼此還未真正認識便被匆匆綁成一對。
這輩子我不着急了,可去哪兒都能碰上衛清河。
去大沛寺看桃花的時候,衛清河堅持要給我折桃枝,結果差點崴了腳。
在運河坐船垂釣的時候,衛清河要給我釣鯽魚,卻差點摔下河。
他是個敏銳多謀的君王,可人也都有自己的缺點。
衛清河不擅武,也不夠矯健。
我一邊替齜牙咧嘴的他揉手臂,一邊埋怨,「何苦呢,又不缺這條魚。」
他拽着我的衣袖,「阿杳,我兄長可不會釣魚。」
我無奈,「好好好。」
他湊過來,幾乎與我額頭相觸。
碧水悠悠,春日暖陽烘得我渾身發燙,「杳娘,你不要嫁其他人。」
我垂下眼睛,「你是因爲我爹的軍權纔想娶我的麼?」
衛清河一愣。
我輕聲道,「誰娶了我,誰就有了我武家的支持,就是板上釘釘的太子。」
衛清河皺眉,「誰說的。」
我冷笑,「別說你不知道。」
他執拗地抓着我的袖子,「未必如此,況且我又不願做太子。」
我深吸一口氣,「就是如此。」
他輕柔地拂去我額間的微汗,調笑道,「阿杳還能知道以後的事麼?」
我終於忍無可忍,打斷他的話,「衛清河,我就是知道。我還知道你喜歡白月瑤,知道就算你現在娶了我,可五十年後,你會因爲沒有親口告訴她你心悅她而遺憾。」
衛清河愣住了。
我沒理他,一口氣說下去,「我更知道,你和我的結局並不好。現在,你還要從頭再經歷一次嗎?」

-10-
「如何算結局不好?」衛清河靜靜地看着我。
「夫妻不和睦,膝下無子女,末了終相忘。」我一字一句,斬釘截鐵。
衛清河笑了出來,「錯啦。」
「不和睦,可終究相伴一生,無子女,那女子便省了操心勞累,終相忘,那便不必受相思之苦了。」
纔不是呢。
我們曾經是可能有一個孩子的。
發現的時候我征戰在外,於是我毫不猶豫地做了選擇。
衛清河一定知道,因爲每一次我打仗回宮,他都會召軍醫仔細問詢。
但我從未聽過他提起。
直到後來,大臣提出皇后無所出,後宮該進新人的時候,他才發了大火。
我聽見他惱怒的聲音,「朕與皇后平四海,養民生,天下百姓都是皇后的後代!」
那日他退朝後發了有史以來最大的脾氣,路過的狗都要被他踢兩腳。
近侍和侍女們都勸我去安慰皇帝,可我沒去。
他可以怨我,可我絕不會後悔。
我是皇后,是軍隊的統領,我要做的是安穩天下,庇佑黎民,平定疆土。
這兩者的責任都比做一個母親更重要。
我和衛清河從來沒有談過這件事,不過現在,我終於有機會問衛清河,「若你此生登大統卻無子嗣,你作何感想?」
「若你的皇后明明有機會誕下子嗣,卻選擇了自身的榮耀,你又該如何?」
「如果你的大臣將這件事視作你的污點,你是否會大發雷霆?」
我沒有問出口的話原來有這麼多,可我控制不住自己,甚至眼中有淚水湧出。
衛清河沒有遲疑。
「若這個人大發雷霆,那一定是在責怪自己。」
「在他的妻子需要他的時候,他什麼都沒做,所有的痛楚都是他的妻子承擔。」
「他一定在想,世上爲ŧűₚ何會有我這樣無用的男人。」
他輕柔地替我拭去眼淚,「如果能夠從來一次,他只想那個時候在她身邊陪着。」
我扯起他的衣袖擤鼻子,聲音悶悶的,「可是你不是喜歡白月瑤麼。」
他忍耐地蹙眉,「誰說的這話。」
我聲音低低的,「你書房裏還有一副她的畫像。」
他努力思索,「她的畫像?」
半晌才恍然,「是了!」
他眉眼含笑,「差點忘了,還掛在我書房牆上呢。」
我心裏酸痠軟軟,日光照得水面波光粼粼,刺眼得緊。

-11-
衛清河說第二日他就要去找白月瑤,請我一同去。
我以爲自己聽錯了。
這種事情可以有第三人在場嗎?
訴衷情這種事情,應該只有兩個人的戲份。
但他真的就這樣大喇喇地牽着我走進白府。
底下的人看見我兩,十分慌張,趕緊將我們迎了進去。
又火速進去通傳。
沒過多久,顫顫巍巍的白家老太君親自出來接待我們,老夫人年輕時候有京城第一才女的稱號,如今雖白髮蒼蒼,姿態仍舊十分典雅。
我很尷尬,衛清河卻伸手握住我,「杳娘,我想讓你看看這幅畫。」
我不想看。
之前我有無數次機會,也從未打開過卷軸。
人家的東西,我也不好看。
但是衛清河已然展開了。
畫紙陳舊發黃,上頭繪着幾位嬉笑小童,有八歲的大皇子,五歲的二皇子,兩歲的衛清河,以及三歲的白月瑤。
「我此次前來,是爲了還回這幅月瑤妹妹的畫像。」他清清朗朗地對着白老太君說道。
「從前年少,兩小無猜,但如今長大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不敢污了月瑤妹妹的清名。只願妹妹同我一般,得一人心,永不相離。」
他說得風光霽月,坦坦蕩蕩,只是聲音壓不住的笑意和調皮。
白老太君也輕笑。
只有我覺得臉上火辣辣地彷彿在燒。
「是,月瑤已有鍾情的郎君。陛下治下清明,皇后庇佑百姓,她得以見此盛世,定會一生幸福Ŧùₐ。」
她滿是皺紋的手接過那捲畫,眼中依稀有淚光。
衛清河好像終於放下了心中的一塊大石,渾身都放鬆了,「告辭。」
他牽着我,輕鬆釋然地在京城繁華的道路上閒逛。
如今京城人口增長,城區往外拓了好幾次,往來密集,白日裏街道叫賣喧囂聲此起彼伏,十分熱鬧。
但衛清河的聲音仍然清晰地傳入我耳中。
「杳娘,我說我一見你就心生歡喜,是真真的。」
「你強悍又勇猛,聰明又好強,天底下夸人的詞兒用在你身上都說不完你的好。」
「阿杳,我自從看見你,便只想跟你提親,想告訴你我ťŭ⁴歡喜你。」
「初見時我就覺得有人似乎在催促我,該告訴你我心悅你。」
京城遊人如織,車水馬龍,他們在我們身邊來來去去,衛清河眼裏卻好似只有一個我。
我不語。
他緊張地補充,「你看,我父皇只娶了母后,我也決不會有三宮六院,我只娶你。」
我還是沒說話,他有點着急,「杳娘,你說話。」
春光太好,我第一次見他是否也在這條路上?
我抬手摸摸他急出汗的額頭,柔聲道,「衛清河,你忘啦,我們早就成親啦。」
我們成親已有五十餘載了。
只是衛清河忘了。

-12-
他是那麼一個聰穎清明的人,卻突然有一天開始,不再記得自己的年紀,失去了某個年歲之後的記憶。
我們站在川流不息地馬路上,引起了行人的矚目。
禁軍首領陳杞向我行禮,「將軍,人越來越多了,這就回宮嗎?」

-13-
衛清河第一次出現這樣的情況,我以爲他在逗我玩。
「阿杳?」
我低頭看武澤的摺子,只嗯了一聲。
衛清河走到我身邊,「你怎麼在這?你不是領兵去了南疆嗎?」
我的眼睛沒離開紙頁,只隨口道,「你胡說什麼,我已十年沒領兵了,南疆那是十二年前的事啦。」
我嗔怪道,「我都六十多了。」
他笑,「又胡說,你看起來不過四十許。」
我只當他拿我玩笑。
他仍舊堅持,「你的腿,我想到一個好法子,既然是南疆的瘴氣,當地自然有法子祛除,我去南疆請人來替你看診,可好?」
我終於意識到有些不對。
我的腿確實是率兵平定南邊的時候受的傷,瘴氣入骨,我連站都站不住。
從此我便不再騎馬了。
可那是十二年前的事。
這句話衛清河說過,也派人去找了,大夫們試了許多法子,最終只能保我平日裏行走無虞,騎馬是再也不能了。
衛清河還要再尋醫問藥,我勸他作罷。
打仗哪有不受傷的,我只惋惜宮內的跑馬場再沒人用了。
他漸漸也接受了這個說法。
但此時的衛清河看起來十分着急,「如今站都站不起來,以後可怎麼辦?」
我趕緊安撫他,信口胡謅,「你瞧我不是好好的嗎?我遇到一位高人,替我診治好了。」
他這才安靜些。
第二日,他已不記得這段對話了。
我便只當他發夢。
衛清河第二次發病的時候,是半夜。
他全身痛到極致般顫抖,嘴裏只喊着我的名字,「杳娘、阿杳——」
時而又咬牙切齒,「武杳,等你回來,看我不——」
他睜開眼睛,惶惶然地看着我,「杳娘?你怎麼回來啦?孩子、不,你ẗű₀身體如何?」
我失去孩子是我三十六歲那一年的事。
可我如今早已烏髮帶霜了啊。
但在衛清河眼裏,他自認爲是幾歲,便會把我看成對應着那個歲數的女子。
他抱着我,大慟,「對不住,是我的錯,杳娘,我一定是漏喫了避子丸。」
「我知你不願意要孩子,卻還總纏Ŧű̂⁰着你索要——」
我心頭大震。
一是震驚衛清河又發了病,二是驚訝他揹着我偷偷喫藥。
三是,我有些驚恐內心最陰暗的角落被衛清河窺見。
我不想生下有武家和衛家共同血統的孩子。
那就意味着我武家的兵權將會名正言順地被收走,意味着武家再也不會是能與皇室平起平坐的勢力,我的心血,我阿爹和先祖的心血,都將匯入衛家的天下。
阿姐生了三個孩子,二女一子,都交由我從小悉心培養,他們纔是我們武家的希望。
只有她們接過武家軍的統領之位,才能保我武家源遠流長。
原來衛清河知道我的提防和心機。
他還抱着我懺悔,「對不住,杳娘,對不住。」
他病了。
可他只記得我。

-13-
太醫告訴我,衛清河用腦過度,多年的殫精竭慮消耗腦力,如今便會逐漸忘記一些事情。
但那些遺憾的,印象深刻的,卻會被留下,會一遍又一遍地重演。
白月瑤進宮看我,她白髮蒼蒼,衛清河疑惑地看着她,「你是誰?」
他認不出白月瑤。
我給月瑤使了個眼色,「這是——白家老太君。」
白月瑤陪着我演戲。
她的孫女兒與她五官相似,我請她假扮年輕時的白月瑤。
在我與衛清河成婚一年後,白月瑤遇到了喜歡的人。
他是那一年的新科探花,入贅白家,官至侍郎。
白月瑤常來宮裏探望我,幫我的忙。
「娘娘,陛下他還好嗎?」
我點點頭,「有我在,不必憂心。」
白月瑤感慨,「有娘娘在,我們從未有過擔心。」
新繼位的皇帝跑過來,喘着氣,「小嬸孃, 小叔公如何了?」
衛行策是衛清河二哥第三子的孩子, 從小在宮廷裏教養長大,腦子繼承了衛清河,性格卻有些像我。
衛清河便退位了, 說想過清閒日子。
如今武澤也能獨當一面了,她是老大, 手底下的弟妹也很敬服她。
我一生征戰四方,戰功赫赫, 年少時偶有胡鬧,卻也都當是過眼雲煙,如今唯一需要擔心的只有衛清河。
太醫告訴我,他會忘得越來越多,自認爲的年歲會越來越早,恢復清醒的日子也會越來越少。
沒關係, 我陪他。
第三次犯病。
第四次犯病……
我和他的錯過在一次次交疊, 我們一生的錯漏在被他一點點填補。
原來我想替他彌補的遺憾,是他在時間的縫隙裏藏起來的真心。
我總說我不在乎他之前對白月瑤如何,因爲我們相處這麼多年,衛清河從不插手軍中的事務, 給了我極大的自由。
論跡不論心,可衛清河用過去的記憶告訴我, 就是論心,他也絕不遜色。
他給我一份坦蕩的愛。
原來他的心上人一開始便是我,原來他的遺憾的是我沒有從一開始就知道他的心。
原來那句「後來——罷了」的意思是,我與他都走過這麼多年, 後來也都心意相通, 又何必執着一開始的誤會呢。
罷了。
我牽着衛清河的手回宮, 聽他說阿珠的曾曾孫女如今是一匹小黑馬,頑皮得很。
聽他抱怨我從前不會調香料,用八角和孜然把自己燻成烤串兒的味道,惹得他鼻子疼。
於是後來他便不許我調香,我如今的衣服燻的都是他親自做的香方。
等他說困了, 我便替他蓋上軟被, 哄他入眠。
折騰一日,我也睏倦不堪,梳洗後便在他身邊沉沉睡去。
半夜,我聽見衛清河輕輕跟我說, 「今日又辛苦你了。」
我在睏倦中微笑,「返老還童, 旁人求都求不來。」
衛清河也輕笑。
武皇后,他的妻子, 史書上輝煌記錄下的戰神武杳,他們初相識那日他的扇子墜落,驚得她抬頭。
其實他那時不是不小心, 而是看她看入了迷。
她眸如星子, 膚如蜜糖, 矯健而好奇,像一隻誤入京城的小羚羊。
他的心在三月的春風裏一蕩,手便不由自主地鬆了。
「我是武杳, 你叫我阿杳。」
「我是,衛清河。」
我牽着他的手,與他一同走進春光中。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