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臨安考取狀元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與我退親。
彼時我手裏還端着煮給他的解酒湯,聞言愣了許久,久到手被碗沿硌出一道印記,久到他皺眉輕喚我:
「阿央?」
我在他的呼喚聲裏回神,然後將碗放在了桌上,輕輕地說了一聲:
「好。」
後來我離京兩年,再回來見到他時,只恭敬喊了他一聲「表兄」,然後走到他身後,拎起了疆場歸來的少年將軍的耳朵:
「薄既安!跟你說了傷沒好不許喝酒,又不遵醫囑是不是!」
-1-
謝臨安是本朝最年輕的狀元郎,瓊林宴上意氣風發,打馬遊街時長安城姑娘們的香囊手絹不要命地朝他招呼。
我坐在茶樓的雅間裏,看着他一身大紅官服,招搖而過,惹起一片狂蜂浪蝶。
「哥哥過來了!」
謝家小姐謝如安興奮地拉着我走到窗前,然後往我手裏塞了個香囊,俏皮地眨了眨眼睛道:
「阿央姐姐,你也扔一個吧!」
我看着從我窗下經過卻未曾看我一眼的人,握緊了手中香囊,最後還是輕輕搖了搖頭:
「回府吧,今日表哥免不了要飲酒,咱們去煮些解酒湯來。」
-2-
我回了謝府熬湯。
是的,我現在住在謝府,若按民間的說法,或許我算是半個謝家的童養媳。
我與謝臨安的娃娃親本是幼時父母說着玩的,誰也不曾當真。
但我十歲那年,父親因直言上諫惹惱了陛下,被貶黜到嶺南一個小地方做縣丞。
嶺南多瘴氣,爹孃不忍年幼的我跟着去受苦,便將我託付到了謝家。
謝大人與父親是同年,母親又與謝夫人是閨中手帕交。
起初我是以「表小姐」的身份住進來的,但我薛家與謝家實無親緣,爲了怕聖上降罪,索性將這門婚事坐實。
對外便說兩家定了娃娃親,將姑娘留在謝府,待養大後成家。
謝家寬厚守信,只是苦了謝臨安。
所以我更加努力地對他好,小小的人兒開始學着照料他的飲食起居,無微不至。
而今已是七年過去,謝大人與夫人對我倍感滿意,連謝家小姐謝如安都視我爲親嫂。
唯獨謝臨安,明明小時候還待我很是親近,近幾年卻越發冷淡起來。
他的態度轉變其實令我有些傷心,但我一向想得開。
過日子嘛,天長日久自見人心,不急於一時。
-3-
解酒湯熬了一個多時辰,謝臨安還是沒有回來。
謝夫人派人套好了車,讓我去接他,我明白她是爲了讓我們培養感情,自然卻之不恭。
馬車搖搖晃晃,到了長安最大的酒樓——風華樓,這些新科進士們早已喝得醉成一團,我帶着小廝將謝臨安從人堆裏扒拉了出來。
謝臨安酒量其實很一般,此時意識已是十分朦朧,見到我卻仍是下意識皺起了眉頭,帶着幾分懊惱的燥意,夢囈一般嘟囔道:
「你怎麼又來了?」
「……」
蒼天在上,我來謝府七年,外出接他的次數屈指可數,上一次恐怕得追溯到近一年前。
這個「又」字可着實擔當不起。
我心裏默默翻了個白眼,面上仍維持着世家小姐的端莊持重道:
「表哥喝多了,先回府吧。」
-4-
謝臨安在馬車上吐了個七葷八素,幸虧我十分有先見之明地讓我的侍女阿冬帶了幾個袋子來,不然我和他今日必有一個得滾下馬車。
吐完之後他消停了許多,身子靠在馬車壁上,頭卻漸漸歪到了我的肩側。
意識恍惚間還喃喃道:
「你好香啊。」
「……」
喝酒果然醉人,一向清冷自持的謝臨安居然能說出這般輕浮的話,實在嚇人。
坐在另一側的阿冬調笑着衝我眨眨眼,我紅着臉瞪了她一眼,卻在心底告誡自己:萬不可多想。
我喜歡醫理,平時就愛自己琢磨些補身的藥膳或是安神的香料之類。
今日出門帶了個能安神解酒的香囊,他大約只是覺得這味道聞着舒服吧。
謝臨安回府倒頭就睡,解酒湯根本灌不進去。
我和他貼身的長隨竹業折騰了半天,最後選擇放棄。
我擦了擦額上的汗:「你好生照顧表哥,宿醉起牀易頭痛,明日我再端解頭痛的藥來吧。」
竹業也舒了口氣道:
「表小姐放心。」
-5-
第二日清晨,我起了個大早,熬好了解酒止痛的湯,親自端去了謝臨安的院子。
我敲了敲房門,卻聽他的聲音帶着醉後的沙啞,以及幾分莫名的慌亂道:
「等等!」
於是我在院內石桌旁等了一刻鐘,謝臨安才姍姍來遲,他儀容整肅地端坐到我對面,第一句話就是:
「薛央,我們退親吧。」
這話來得太過突然,我手裏剛剛端起煮給他的解酒湯,聞言愣了許久,久到手被碗沿硌出一道印記,久到他皺眉輕喚我:
「阿央?」
我回了神,顫聲問道:「爲什麼?」
爲什麼呢?我有哪裏做得不好,要遭受這樣的厭棄?
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麼:
「我並非討厭你,只是我不想要這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薛央,你捫心自問,你真的喜歡我嗎?我們……」
我垂下眼睛,睫毛顫了顫,打斷道:
「如果我說,喜歡呢?」
他似乎也想不到一向矜持的薛家姑娘居然能說出這種話,半晌後纔有些艱澀地繼續道:
「可是阿央,我只將你當妹妹,我……我不喜歡你。」
我苦笑一聲,低低道:
「我知道。」
他不喜歡我,其實我一直都知道。
我曾以爲天長日久自見真心,可惜君心似鐵,不可轉圜。
我是努力過的,可既然到底不可轉圜,那還是……算了吧。
我將手中的碗放在了桌上,輕輕地說了一聲:
「好,我們退親。」
-6-
謝夫人身邊的春桃來喚我時,我正在收院子裏曬着的藥材,她急出了一身汗,拉着我就要走:
「表姑娘,您快去祠堂看看吧,老爺要打死公子啊!」
原來因爲謝臨安要與我退親,謝大人將他捆到了祠堂,動了家法。
我跟着春桃匆匆過去,謝大人已經動手打了一藤條了,口中還唸叨着:
「薛兄仁義,於我等同年有救命之恩,能娶他的女兒是我們謝家的榮幸,你還敢退親?我叫你退親!我叫你退親!」
他說着又是一藤條落下,謝夫人在一旁捏着手絹哭,卻不敢上前,我見狀連忙高喊一聲:
「叔父!」
謝大人衝我道:
「含靈你放心,叔父定然會打服這臭小子,給你一個交代!」
含靈是我前年的及笄禮上取的小字,是遠在嶺南的父母親自擬定送來長安的,謝叔父很是喜歡。
而謝臨安跪在地上,挺着脊背梗着脖子,語氣頗爲不忿:
「薛伯伯對你有恩,那你娶薛含靈啊!」
「逆子!你說什麼?」
這話的確過分,謝叔父氣得渾身顫抖,我也渾身一冷,但還是上前攔住了要再打的謝大人:
「叔父,這親事,是我要退的。」
-7-
我與謝臨安的婚事終究是退了,定親信物是我爹爹當年考取狀元時聖上欽賜的一雙鴛鴦玉佩,謝家將一對兒都還給了我。
親事一退,我便沒了待在謝府的理由。
不過我早已及笄,是個大人了,倒也不必非得在誰家屋檐下才能過活。
爹孃每次來信,都跟我講嶺南的風土人情,我從未見過,我想出去看看。
其實也不一定是嶺南,長安之外,哪裏我都沒有見過,哪裏我都可以去見見。
-8-
雖然婚事已退,但謝臨安與謝叔父賭了氣,到了朋友家去養傷不肯回府。
謝叔父氣了個仰倒,現下也在牀上躺着了。
於是我離開謝家那日,只有謝夫人拉着我的手抹眼淚:
「臨安他如今得聖上賞識,翅膀硬了,連我和他爹也拗不過他了。」
我安撫地握住謝夫人的手道:
「叔父叔母不必自責,謝家待我的好,我永遠記着。」
「而表兄他待我,其實也算是仁至義盡。」
我在謝家七年,他並不曾苛待於我,只是不曾像尋常未婚夫妻那般親近罷了。
他有什麼錯呢?他只是不喜歡我而已啊。
謝夫人仍然在抹眼淚,我卻釋然地笑了笑:
「他那日同我說不想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我回去想了很久,竟覺得十分有理。」
「這些年我們被婚約綁在一起,我沒有去見過別的兒郎,他也不能結識別的姑娘,或許我確實應該出去看看,也許外面有更喜歡的人也不一定啊。」
「勞煩叔母幫我轉達:過去幾年是我誤了他,願他得覓佳偶,平安順遂。」
這是十七歲的薛含靈,留給謝臨安的最後一句話。
-9-
謝臨安養好傷回府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月後。
這一個月他過得並不如意。
他表面是個清冷君子,內裏卻很有幾分不羈的反骨。
郎中給他後背上了藥,囑咐了種種忌口,他一一應下,卻完全不肯照做。
於是傷口今日加劇,明日化膿,難受得苦不堪言。
竹業苦口婆心地勸:
「我的好公子,我的狀元郎,您聽大夫的話,好好養一陣成不成?」
謝臨安也有些煩躁:「從前我受傷或生病,怎麼沒覺得這麼麻煩啊。」
竹業無奈道:
「從前都是表小姐親自照顧您,所有忌口她一併記着,然後做了口味既佳又能養病的藥膳來給您喫,咱們可沒這份手藝啊。」
謝臨安狠狠一噎,平心而論,薛央待他確實很好。
只是他實在不願意被父親摁着頭娶個所謂的恩人之女,纔對她諸多冷淡。
而今緩過了與父親憋着的那口氣,忽覺自己那日言行不當,或許應該給薛央去道個歉。
即便不是未婚夫妻了,她到底叫他一聲表哥。
於是他排隊買了如意齋的桂花糕,一路上想好了哄她的話,將來他們兄妹相稱,他還是會護着她的。
可是薛央走了。
他皺眉不解:
「薛府如今空無一人,她離開謝家去哪裏?」
一向慣着他的母親那天難得對他沒個好臉:
「天大地大,哪裏去不得?」
然後恨鐵不成鋼地戳了戳他的腦門:
「你個不開竅的,阿央這樣的好姑娘,打着燈籠都找不到,現在叫囂着退婚,等以後有你哭的!」
哭?
不可能。
世上好姑娘多的是,他還能在一棵樹上吊死?
但心中不知爲何仍覺得有些空落落的,他賭氣般將手裏提着的桂花糕扔到一旁:
「哼,果真是長了翅膀硬了,不過她一個姑娘家能走多遠,散夠了心總有一天要回來的。」
他沒想到,薛央這一走,就是整整兩年。
-10-
我離開長安時只帶了一個阿冬。
我善醫理,阿冬有武功傍身,雖然只是兩個小姑娘,居然過得還算不錯。
我們一路走一路看,不過半年,就到了嶺南……旁邊的劍南道。
沒辦法,川蜀地貌實在過於複雜,我們迷了一陣子路,只好先入了劍南道。
我們照例在當地賃了個院子住下,然後我便開始出診賺錢。
但某日出門的路上,我們撿了個男人。
很俗套的劇情,但是我還是救了。
無他,只因他身上穿着的,是我朝軍服。
阿冬不大放心:「姑娘,不若還是別救了吧……」
我搖了搖頭:
「你看他身上徽飾,是鎮守岷山的薄家軍,守國門的英雄,自然得救。」
他身上傷倒是不大重,只是有些失血過多,我與阿冬將他擡回了家,好生照料了兩天,他才悠然轉醒。
彼時我正給他的傷口換藥,他醒來就下意識地掐住了我的脖子,冷聲道:
「你是何人?」
「你的救命恩人。」
他的手緊了幾分,聲音依舊冷得能結冰:
「你最好說實話。」
我翻了個白眼:「都說了你的救命恩人,再不鬆手就有點恩將仇報了啊。」
他打量了一下周圍環境,似乎確無可疑之處,遲疑着鬆開了我的脖子。
但大約還是不大放心,於是又撂了一句色厲內荏的狠話:
「你最好沒有別的企圖,不然本將軍殺了你!」
他說着便低下頭要去看自己的傷處,卻正正看到我在他胸前換藥的手,方纔冷麪閻王一般的人陡然面色爆紅。
他猛地推開我的手,裹緊了自己的衣服,結巴道:
「你你你你,男女授受不親!」
「……」
「哦,那你自己換藥吧。」
我本就被他掐脖子掐得沒好氣,索性拍了拍手,出門看診賺錢去了。
-11-
我救的人是薄家小公子薄戎。
我從前在京城就聽說過他的名聲,薄小將軍年少便隨父兄鎮守劍南道,長得俊秀非常,可惜隨了他父親是個冷麪小閻王。
這話前半句很對,薄戎洗乾淨了之後的確十分好看,但後半句卻有待商榷。
幾日相處下來,這冷麪小閻王竟頗有幾分混不吝的熊孩子氣質。
「小爺可是堂堂五品將軍!你居然讓小爺劈柴?」
我面不改色地整理着藥箱:「你喫我的住我的,不該乾點活回報一下?」
他捂着胸膛倒在牀上打滾:「可我還是個傷號啊!」
我挎好藥箱準備出門:「好吧,按照傷號的待遇,晚上我和阿冬喝魚湯,你喫素炒白菜。」
薄戎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義正詞嚴道:
「小祖宗,我錯了,我這就去劈!」
「……」
他麻溜兒地滾去劈柴,我帶着阿冬出門看診。
這樣的場景幾乎日日都要上演一次。
阿冬第一次見這場面十分氣憤,第二次見這場面有些疑惑,第三次見這場面已經麻木:
「姑娘,你說他腦子是不是不好使,明明您安排的活兒他一樣也沒少幹,怎麼每次幹活前都要同您扯一頓皮呢?」
「不知道,閒的吧。」
我看診時遇見過的熊孩子都這樣。
-12-
薄戎在這裏的第二十天,我出診前照例囑咐他:
「把柴劈好,燒些熱水,還有西屋裏的藥材都拿出來曬一曬。」
「好。」
「……」
???
如此聽話,不合常理。
我疑惑地抬頭,他低着頭沒有看我,我愣了片刻然後瞭然道:
「你是不是要回軍營裏了?」
差點忘了,他是個小將軍。
薄戎悶悶道:「嗯。」
「什麼時候走?」
「今天晚上。」
「成,那我中午少買些菜回來。」
「薛含靈!」
薄戎抬頭怒目圓睜瞪着我,眼圈卻微微有些發紅,我失笑道:
「怎麼?你是要喫完晚飯再走,那恐怕天黑之前趕不回岷山的。」
「你就沒點別的想說?」
他十分認真地看着我,我漸漸收了笑容。
說什麼呢?
這二十天我們相處得的確很愉快,那又如何?
我和謝臨安小時候也曾兩小無猜,長大後還不是走到這個地步。
我已經不敢輕易付出真心,也不敢輕易確認一段關係。
何況我在劍南道已經待得夠久,也該繼續趕往嶺南,去見見我的父母了。
於是我笑道:
「那,薄小將軍,好好喫飯不要挑食,咱們有緣再會吧。」
-13-
我又花了一個月,終於到了嶺南。
我早就與他們通了信,是以父親母親見到我的時候並不十分驚異。
但到底分離七載有餘,我從當年的小小丫頭,長成了如今的大姑娘,母親看着我眼淚止不住地流,最後一家三口連同阿冬一起抱頭傾訴了一整天。
父親聽了我們一路的經歷,對我如今的醫術很是驚歎,逢人就說他生了個小神醫。
當地的縣令被爹磨得耳朵快起繭子,然後拿着公文眼睛一亮:
「薛兄,咱們嶺南駐軍少,隔壁劍南道可是軍醫匱乏得很,要不讓大侄女去當個軍醫?」
母親謹慎道:「我們央央一個姑娘家,進那男子扎堆的軍營,恐怕不大妥當吧。」
爹爹卻拍了拍胸脯驕傲道:
「旁的軍營我不清楚,老薄的軍營,絕對沒問題。」
這倒是實話,薄家軍的軍紀嚴明,我這等深閨女子都聽說過。
母親還尚有疑慮,我卻點了點頭。
一來能爲守國門的將士們出一份力,我自然喜不自勝,二來……
我正巧有個有點想見的人,他在劍南道。
-14-
我到岷山的第一天,就見到了薄戎。
彼時負責管理軍醫的陳副將正在給我們這批新來的訓話,薄戎正巧經過,我衝他眨了眨眼。
誰料他看見我卻並不驚訝,只淡淡瞥了一眼,就神色如常地走了。
一身銀甲凜然,倒真是頗有幾分傳說中冷麪閻王的樣子。
我覺得興許是他看得太匆忙,沒認Ťṻ₃出我來。
於是我晚上特意跑去了他的營帳,可惜被帳外他的親兵攔住了:
「何人夜闖將軍營帳!」
我連忙解釋:「我是隨軍的醫官,我想……」
「醫官來這裏做什麼?」
冷冷的聲音從帳內傳來,薄戎隨即掀簾而出,我揮揮手:
「嘿,薄戎,是我呀……」
「你是誰,不認識。」
「……」
-15-
薄戎不認我了。
果然男人都是白眼狼,幸虧當初沒有同他有什麼更進一步的發展,不然恐怕又得退一次婚!
我憤憤回了自己的營帳,開始專心當我的軍醫。
來了軍營才發現,我從前那點醫術其實根本不夠看,要學的實在太多。
我跟在這裏資格最老的胡醫官身後,每天忙得腳不沾地,根本沒時間想那忘恩負義的薄戎。
與我一樣求知若渴的還有一位小蘇醫官,他是從江南調來的,爲人溫潤有禮,十分體貼。
某日我們正探討着刮骨療毒到底是橫切好還是縱切好,正是熱火朝天的時候,背後卻陡然插入了一道帶着冰碴子的幽怨聲音:
「你們在做什麼?」
我與小蘇俱是一驚,方纔我們兩雙手正比劃來比劃去,停下時他的右手堪堪覆在我的左手上。
薄戎在我身後微微俯身,緊緊盯着我們交覆着的手,目光帶着寒意,比第一次掐我脖子時還令人生畏。
小蘇紅着耳朵把手移開:
「回將軍,下官同薛姑娘正在討論刮骨療毒的手法。」
薄戎挑了挑眉,帶了幾分威脅的意味道:
「薛姑娘?軍營內要稱官職,蘇醫官,這不需要本將軍提醒吧。」
「……」
神金。
他走後許久,蘇醫官都有些回不過神,他捂着自己險些被目光冰凍的右手呆呆地道:
「薛姑……薛醫官,你與薄小將軍是不是有些……往事?」
我冷哼了一聲:
「沒有,不熟,不認識。」
-16-
薄戎不但忘恩負義,他還恩將仇報。
深更半夜,他的親兵來到我的營帳喊醒了我。
「蘇醫官,將軍舊傷發作,請您去看看。」
我十分不解:
「今日我不輪值啊。」
「這是軍令。」
「……」
行,你的地盤你做主。
我穿好衣服拎着藥箱到了薄戎的營帳,他好整以暇地盤坐在榻上,只穿了一層雪白的中衣,微微敞着領口,古銅色的肌膚若隱若現。
我悵然若失地嘆了口氣:
哎,他再也不是那個裹着衣裳說男女授受不親的羞澀少年了。
「將軍哪裏的舊傷復發了?」
薄戎盯着我,燭火搖曳中的目光顯得格外幽怨:「心口。」
我開藥箱的手一頓,大概知道了他又在鬧什麼狗脾氣:
「心口?那需要解衣,男女授受不親,將軍另請高明吧。」
我提起藥箱要走,身後的薄戎一個狗急跳牀上前攔住了我:
「薛含靈!」
我挑眉譏諷地看着他:
「將軍別這麼叫我,你我素不相識,還是稱官職,叫我一聲薛醫官吧。」
「……」
-17-
薄戎氣勢陡然一弱,在我面前蔫頭耷腦地道:
「對不起,我錯了……我就是有些氣不過……」
「氣不過什麼?」
他控訴地看向我:
「我當時說要走的時候,你居然一點都不傷心!」
「……」
「有什麼可傷心的,這不是剛過不到三個月,咱們就又見面了嗎?」
「那你當時也沒跟我說你會來當軍醫啊!」
「……」
當時……
當時我想着,總歸他就守在這劍南道,我並不難找到他。
可我好似忘了,他並不知道我的身份。
他不知道我來自何方去往何處,只知道我是一個叫薛含靈的女遊醫。
我知道如何找他,他卻不知道該往何處尋我。
這樣一想,我有些心虛:
「抱歉啊,當時不應該同你那樣開玩笑的。」
-18-
薄戎喊我過來並不完全是沒事找事,他的確舊傷復發了。
我將他按回牀上,胸前的傷口已經隱隱有血跡滲出:
「真的受傷了不早說!?」
他有些委屈道:「是你先跑的好不好。」
「……」
好吧,的確是我先走的,但這歸根結底還是得怪他歷史記錄不良。
ŧú⁻不過好在傷口崩裂得並不嚴重,上些止血的藥就好。
我指尖沾了止血的藥粉,細細往他傷口上塗。
我塗藥塗得細緻又認真,生怕弄疼了他,因此格外輕慢,沒注意到他已經繃得渾身發緊。
塗着塗着,一滴汗順着他的下頜,落在了我湊近的側臉上。
我疑惑抬頭:
「你很熱?」
他明明熱紅了臉,卻嘴硬道:
「沒有。」
然後又咬着牙有些欲哭無淚道:「就是……你能不能快點啊!」
「……」
我塗這麼慢是怕誰疼啊?不識好人心!
我迅速塗完了剩下的傷口,有粉末沾到完好的皮膚上,於是我湊近吹了一口氣,卻換來薄戎一聲隱忍的悶哼:
「呃——」
我迅速抬眼:「怎麼?很疼嗎?」
他掩飾般地避開了眼,啞聲道:
「沒事,你回去吧,剩下的我自己來。」
「傷在胸口,你一個人怎麼包紮?」
他的語氣似乎瀕臨崩潰:「我可以的!你快走吧!求你了!」
莫名其妙,於是我拎起藥箱打着瞌睡回去了。
-19-
薛央走後,薄戎將自己的親衛白芾喊了進來。
白芾十分有眼力見地拿起紗布要給他包紮,卻被他揮手製止:
「別包了,反正一會兒還得溼,你先去幫我打一桶冷水進來吧。」
白芾奇怪地看着他:
「將軍,這麼晚了,何況您還有傷,不能洗冷水澡的吧?」
薄戎生無可戀地望天長嘆:
「洗冷水澡可能舊傷復發,不洗的話你家將軍我可能直接暴斃,你覺得我選哪個好?」
白芾:「……」
不太明白但聽起來好像蠻嚴重的樣子,還是照做吧。
薄戎當晚泡了整整半個時辰的涼水,纔將身體某些羞恥的變化和內心燃起的慾火澆滅了下去。
他長舒了一口氣,然後苦笑起來:將人找過來的是他,到最後自作自受的還是他。
她的呼吸拂過時,薄小將軍生平頭一次如此潰不成軍。
看來以後真是……要被她喫得死死的了。
-20-
薄戎這廝近來越發囂張,甚至搶走了我的鴛鴦玉佩。
起因是某次他喊我給他包紮時,我的玉佩掉了下來。
他當時撿起來仔細看了看,然後竟然直接十分不要臉地明搶:
「竟是一對兒,分我一個唄。」
「……」
我沉默片刻,還是如實道:
「這玉佩,我給過別人的。」
他聞言驚恐地看着我:「不是說已經退親了嗎?」
「是退親了……」
我說到一半陡然反應過來:「你怎麼知道?!」
薄戎確認了退親便鬆了口氣,然後捏着玉佩傲嬌道:
「薛御史年輕時與我家老頭兒可是朝堂上一對兒冤家,你到岷山之前薛伯伯的書信就到了,他說他女兒來當軍醫,讓我爹多多關照。薛央字含靈……」
他眯起眼睛:「小薛神醫,當時你救我的時候,怎麼不告訴我你是薛伯父的女兒呢?」
這……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薄老將軍帶着兒子們來鎮守岷山時,我才四五歲,實在不記事。
何況當年我父親任御史大夫,主監察上諫,朝堂上的「冤家」那可是數不勝數,我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不過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所以你那天第一眼看見我時那般波瀾不驚,其實是早就收到了我要來的消息是不是?」
「是啊,我當時還在生你的氣,本來不想去看你的,最後還是沒忍住去了一趟軍醫營。」
「……」
-21-
薄戎最近愛纏着我要名分,且不讓我喚他薄戎,讓我叫他的字,既安。
我被他纏得煩不勝煩:
「鴛鴦玉佩不是都給你了麼?還要怎麼定名分?」
他認真道:「信物歸信物,總要有正經的文定婚書纔算有了名分啊。」
文定婚書……
那得父母來寫了。
不過他提醒了我一個事兒:
我與謝臨安的文定婚書……好像還在謝府!
薄既安對此如臨大敵,我卻十分寬心地揮揮手:
「無妨的,謝臨安巴不得與我退親,婚書定然只是忘了交還,回頭要回來就行。」
薄既安卻十分嚴肅道:「我覺得你有點盲目樂觀,你這樣好的姑娘,要是我肯定死不放手。」
我被他凝重的表情逗得一樂,伸手撓了撓他的下巴:
「蘿蔔青菜各有所愛,放心吧,謝臨安不喜歡我的。」
他被我撓得大貓一般享受地眯起眼睛,片刻後卻又忽然瞪大:
「等等,他叫謝臨安,我叫薄既安……薛含靈!你該不是有什麼怪癖,就喜歡帶『安』字的吧?!」
「……」
有病啊!
我踮起腳尖,一巴掌呼到他腦瓜頂:
「一天天都在想些什麼有的沒的,真是正常不過一分鐘!」
-22-
我在岷山軍營一待就待了整整一年,收穫頗豐。
首先是我的醫術大有長進,在軍營內頗受讚譽;其次是我與薄既安的感情也漸趨穩定。
只是由於我和謝臨安的婚書尚未銷燬,他總還是有些喫味。
但是好在!
我父親在嶺南已經待了三任,整整九年政績斐然。
加之聖上近幾年在朝堂一呼百應,寂寞得有些高處不勝寒,終於想起了我那不畏強權直言上諫的老爹,要調他回京。
同時薄老將軍也要奉命回京述職,這是個拿回我和謝臨安婚書,並重新簽訂與薄既安婚書的好時機。
於是我倆各自跟着各自的老爹,踏上了歸京的旅程。
-23-
軍營內需要安排的事太多,所以我比薄戎要先走一步。
臨走時他纏着我黏黏糊糊不肯放人,甚至想直接跟着我一起先走,還美其名曰「護送薛伯伯一家」。
可惜薄將軍對自家兒子瞭如指掌,當即就白眼翻上了天:
「護送你薛伯伯?你那是護送嗎?你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與薄戎的事已經不算什麼祕密,半個岷山軍營都知道我倆要定親,兩家父母也欣然贊同。
但此次回京述職是公事,聖上旨意裏還特意提起了薄戎的名字,他不跟着大部隊於理不合。
於是他只能不情不願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我爹孃到岷山接我那日,他們同薄將軍在主帳裏敘話,薄戎便到了我的營帳幫着我收拾行囊。
一邊收拾一邊不放心地叮囑我:
「你常用的那些藥我都給你帶上了,在第二輛馬車那個黃色的包袱裏。」
「京城氣候更冷些,多帶幾件厚衣服。」
「我已同伯父帶來的車伕護衛叮囑過,川蜀地貌複雜,你們回去時別走黔中道,走山南道更好些……」
我安然坐在桌旁,託着臉頰看他在我的營帳裏忙來忙去喋喋不休,不知不覺笑彎了眼睛:
「薄既安。」
「嗯?怎麼了?」
他回頭疑惑地看我,我搖搖頭:
「沒事,就是想叫叫你。」
就是想叫叫你,想聽見你的回應,便覺格外安心。
一想到會有很久不能見到你,心上便像是缺了一小塊,空洞洞的不知所措。
還未離別,便起了相思。
原來喜歡一個人,是這樣的感覺。
-24-
薄戎繫好手中最後一個包袱時,我適時回神遞上一杯茶,笑眯眯道:
「辛苦薄小將軍。」
他驕矜地就着我的手喝了一口潤喉,然後伸手捏了捏我的臉,不滿道:
「薛含靈,這麼半天都是我一個人在忙活,你就沒有什麼想要跟我說的?」
「……」
說什麼呢?
離別在即,好像什麼都想說,又好像說什麼都多餘。
沉默之間,他又炸了毛:
「你個小沒良心的,不會又讓我好好喫飯不許挑食吧?我告訴你薛含靈……」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我方纔心念一動,踮起腳尖在他側臉印下了一個輕輕的吻。
周遭一切彷彿都在這輕輕一觸中靜了下來。
而我看着他呆若木雞的神情和逐漸爆紅的耳尖,認真道:
「薄既安,我在長安等你。」
-25-
我們歸京不過一日,老宅還未收拾停當就收到了一籮筐的請柬,其中有父親的故舊同僚也有母親的姐妹密友。
父親通通推了個乾淨,只接了謝家的帖子:
「無論如何,當年他們願意在聖上盛怒時冒着被遷怒的風險接你進府,這份情誼我們得記着。」
母親也點頭稱是:「你與臨安雖無緣,但謝家到底照顧你七年,我們得上門好生道個謝。」
可惜還不待我們備禮上門,謝大人就帶着一家老小來拜訪了。
父親欲要道謝,卻被謝家叔父攔住:
「當年我被人誣陷入獄,若非薛兄仗義執言,恐不能有如今這番景象,投桃報李罷了,哪裏敢當一個謝字。」
父親卻搖頭:「我當年既主監察上諫,便是分內之事,算不得恩情。」
長輩們在上首寒暄,謝如安在一旁拉着我的手解釋:
「阿央姐姐,哥哥近日有些要緊差事,實在脫不開身,回頭會再單獨上門拜訪的。」
他不想見我,是情理之中,公事繁忙也算是個十分得體的解釋,我深表理解:
「無妨的,他如今公事繁忙,不用特意來的。」
謝如安擺擺手:
「我可不是同你客套,他是真的脫不開身,若非聖上親指他來主持此事不得有誤,恐怕他早就插着翅膀飛來了。」
然後湊到我耳邊輕聲道:
「悄悄告訴你,這兩年裏唸叨你最多的是我和娘,但我覺着最想你的其實是哥哥,每次你寫信回來他都會第一個去看,竹業還說哥哥醉酒後老是叫你的名字呢。」
她說着一個後仰靠到了椅子上,小小年紀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哎,男人都這樣,失去後才懂珍惜。」
我失笑着敲了敲她的腦袋:
「少看些話本子吧,小小年紀儘想些沒用的。」
她捂着腦袋不忿地控訴:
「我說真的!他肯定是想你了,不然……唔。」
她陡然的高聲引起了主座上長輩的注意,我眼疾手快地撿起一塊糕點塞進了她的嘴裏。
然後看向上首,乾笑兩聲:
「如安有些餓了,要不咱們先一起用個飯?」
謝家叔母和如安想我,我自然是信的。
至於謝臨安,或許也是想的,他雖不喜歡我,可到底同一屋檐下生活了七年,兄妹情分還是有一些的。
不過那與喜歡是兩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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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軍的腳程就是比我們快,我回京不過五天,薄家軍就到了長安。
那天謝如安又包了個茶樓的包間,拉着我去看熱鬧。
因此次是述職,只帶了一千人馬,但走在長安街上,看起來也頗爲浩浩蕩蕩。
戍邊英雄總是格外受人敬重的,且又都是些年輕俊朗的將士,長安城的姑娘們再次瘋狂,陣勢不比狀元遊街那天小。
薄戎銀盔白馬走在前列,是姑娘們香囊手絹的重點攻擊對象。
我看着那道漸行漸近的銀色身影,挺拔而冷峻,四周人聲鼎沸竟似與他無關,無怪乎得了個「冷麪小閻王」的稱號。
我頭一次如此清醒地認識到,他是那個曾單槍匹馬追敵千里,令吐蕃聞風喪膽的少年將軍。
但我很少見到這樣的他。
許是我盯着他發呆的目光過於強烈,他忽然似有所感地抬頭,猝不及防間,那張熟悉的俊臉撞進了眼簾。
我不知爲何心念一動,伸手解下自己腰間的香囊扔了下去。
他距我這裏其實還有些距離,那香囊砸不到他身上,但不知爲何,那個瞬間我就是想這樣做。
然而沒想到,薄戎見我扔下香囊,先是愣了一瞬。
然後竟然踏馬縱身一躍,在一衆花香中精準識別了那抹藥香,將Ţú₊它捏在了手裏,又旋身落回馬上。
整個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贏得一片喝彩。
人聲鼎沸中,他舉着香囊衝我得意地一笑,我心跳忽然就漏了半拍:
滿樓紅袖招展,少年將軍獨獨接住了我的香囊,笑得有如春暖花開,冰雪消融。
-27-
我回到家中,臉還有些莫名發燙,草草喫了幾口飯就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接住香囊後,做了個口型:「晚上等我。」
因此我晚飯後什麼也沒做,就在院內等他,但當等到ṱŭ̀₄戌時都沒見着人影時,我化期待爲怒氣,殺去了薄府。
薄府的管事說朝廷設了接風宴,在風華樓,於是我又氣勢洶洶地殺去了風華樓。
我沒想到我在風華樓先見到的居然是謝臨安。
彼時他正喝多了,在院子裏扶着樹幹嘔吐,我當時腳步一頓,第一反應是……
謝臨安一個接待的文臣都喝成這樣,那作爲被接風的主角薄戎得喝多少啊!
我越想越氣,正要往屋裏走去,卻被人抓住了手腕,他嘔吐得眼睛都紅了:
「薛央……你終於又肯來了……」
「……」
距離我上次見你都過去兩年了,這個「又」字不大恰當吧。
「謝大人,你醉了。」
他聞言一愣,眼睛紅得更厲害了:
「你叫我……什麼?」
我認真反思,謝大人這個稱呼似乎是有些過於生疏了,鑑於謝家對我七年的養育之恩,叫他一聲阿兄還是不過分的。
於是我掰開他的手,草草行了個禮:
「表兄你好,表兄再見。」
然後衝進了包廂,從一堆酒罈子裏拎起了薄戎的耳朵:
「薄既安!跟你說了身上有傷要少喝酒,又不遵醫囑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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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接風宴接的多是岷山的薄家軍,我幾乎都認識。
出發前他們還擊退了一波敵襲,不少人受了傷,如今纔過去不到兩個月,不可能好得全乎了。
身爲軍醫,最討厭不遵醫囑的病人了。
「陳副將,你胳膊接好不疼了是吧?徐校尉,那支箭扎得不夠深是不是,你想讓它潰得更深些?還有你白芾,背上那道口子長好了嗎你就喝酒?」
我一聲怒吼,薄家軍的大半人都訕訕放下了手中酒碗。
我怒氣未歇,轉向了在場文官:
「還有你們,接風就接風,喝什麼酒啊,不知道他們有傷不能多喝嗎?能不能考慮一下軍醫的感受啊?」
我的怒火攻勢下,其他人頓作鳥獸散,屋裏只剩下我和醉醺醺的薄戎。
他喝得有點多,已經是半醉狀態,只知道抱着我的胳膊傻笑,打不還手,罵聽不懂。
我無計可施,只好先借了風華樓的廚房,熬了碗解酒湯讓他醒醒酒。
沒想到我端着湯回來時,謝臨安竟然還在院子裏。
他吐完了之後似乎清醒了很多,但大抵還是不太舒服,因爲他的目光凝在了我手裏的解酒湯上。
薛氏獨門解酒祕方,喝了都說好。
我善解人意地道:
「廚房還有剩,表兄自己去盛一碗吧。」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然而還未出口,屋裏薄戎適時哼哼着喊了我一聲。
我連忙應聲進去給他送湯,沒看見身後謝臨安逐漸慘白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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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業奉命來接謝臨安回府時,熱鬧的宴席已經散去,只剩下他家公子一個人坐在臺階上望月。
月光下一身紅色官服,莫名的冷清淒涼。
年少得志縱橫官場的謝大學士,此刻竟像個迷茫的孩子:
「竹業,我見到她了,可是她好像……不要我了。」
收到薛家要回京的消息後,他激動了許久,一早就備好了禮,準備上門賠罪,重訂婚約。
可惜薛家還剛到京城,聖上就召他進宮,讓他協同禮部親自負責岷山駐軍的接風一事。
提親一事只得暫時擱置。
是的,他打算提親。
其實他喜歡薛央這件事早有端倪,從她住進謝府成爲他的「表妹」時,他就不自覺地關注她,小小的姑娘,明明寄人籬下,卻不卑不亢行止有度。
後來爲了她能住得安穩,他們成了未婚夫妻。
關於這件事,他父親沒有與他商量,而是直接下了決定:
「薛大人曾救我謝家,如今我們應當報這個恩。」
父親從來不懂得與人商量,讓他讀書是這ţù¹樣,讓他考功名是這樣,讓他定親還是這樣。
他討厭這種獨斷專行,連帶着對這門婚事也帶了幾分厭惡,明明每次見到薛央都很高興,卻總是端出一副不冷不熱的架勢。
彷彿要是欣然接受了這門婚事,就是再次向父親低頭一樣。
這樣平平淡淡地過了幾年,薛央及笄了。
謝家爲她辦了及笄禮,遠在嶺南的薛父薛母送來了給她取的小字,和一罈女兒紅。
所有人都開始明裏暗裏表示,她長大了,他們……可以成婚了。
不知是不是受這種暗示的影響,他開始頻繁地夢見她,夢裏總是春色旖旎,不可與人言。
連帶着白日裏看見她的身影,聽見她的聲音,不經意觸碰到她的指尖,都會有些奇怪的衝動。
喉嚨很乾很渴,渴得想……咬她一口。
謝臨安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少年對於這種未知的羞恥情緒下意識地逃避,只好躲得她更遠。
他被聖上欽點爲狀元那日,他終於有了對抗父親的底氣。
他退了親。
他只是不想受父親的擺佈,但他沒想過要讓薛央走。
薛央走的這兩年,醉酒後沒有了解酒的甜湯,熬夜讀書時沒有了貼心的夜宵,生病時沒有了可口的藥膳。
原來她早已侵襲他的生活,無孔不入,以至於沒有她,日子竟然變得索然無味。
他終於承認,這就是喜歡,他一早就喜歡她。
她花了七年讓他愛上她,他卻又花了兩年才認清自己的心,可惜似乎爲時已晚。
因爲接風宴上,他看見了薄戎,少年將軍腰間佩着的鴛鴦玉佩,眼熟得令人心驚。
他懷揣着僥倖上前去詢問,薄戎挑眉看他:
「你就是謝臨安?」
兩個男人對視片刻,不發一言卻從對方眼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然後敵意變得ţű₅毫不掩飾。
今天的接風宴其他人其實並沒喝太多,喝得最多的只有他和薄既安,他們是故意在拼酒。
薄既安其實酒量比他要好,他來院中嘔吐時,薄既安還只是稍稍有些臉紅。
可薛央一過來,方纔還叫囂着能再喝倒三個謝臨安的人,轉眼間就軟軟趴到了桌子上,抱着她的胳膊哼哼唧唧不肯鬆手。
謝臨安一口老血哽在心頭,可偏偏薛央就喫這一套,她對他拙劣的演技深信不疑,心疼得要命。
她去煮瞭解酒湯,那碗曾經只屬於他的解酒湯,遞到了別人手裏。
曾經只屬於他的鴛鴦玉佩,掛在了別人腰間。
曾經對他無微不至的姑娘,現在滿心滿眼都是另一個人。
那麼多次她的身影來到他的夢鄉,醒來時只剩無盡的倉皇。
他怕極了這種倉皇,可唯有這次,他多希望這也是一場夢,醒來之後,她只是遊歷未歸,並沒有喜歡上別人。
薛央,求你,別這樣殘忍。
-30-
近來我遇見謝臨安的頻次有點高,昨晚接風宴上剛剛見過,今日不過是來如意齋買個我最喜歡的桂花糕,竟然也和他碰了個正着。
我禮貌打招呼:
「好巧啊謝大人,你也來買如意齋的糕點?」
他提着手裏的糕點,低低應了一聲「嗯」。
我羨慕地看了一眼他手上的油紙包,似乎就是桂花糕的香氣,我記得他以前明明不喜歡桂花的。
不過這不是我該操心的事情,我將目光從糕點上移開看向他道:
「對了,正好有個事昨日忘了同你說,咱們那個文定婚書好似在貴府,什麼時候方便我去取。」
他猛地抬頭看我一眼,眼眶似乎泛起薄紅:
「一定要拿走嗎?」
我無奈回道:「其實我也覺得不必的,但他總覺得不放心。」
謝臨安的目光變得更加奇怪,居然有Ţùₑ些可憐和委屈,我反應了一下連忙解釋道:
「他不是懷疑你的人品哈,只是……只是有些孩子氣的醋意,總歸我們已經退了親,還是拿回來爲好。」
他又定定看我片刻,然後低頭避過我的目光:
「我不太清楚,興許是在母親手裏吧。」
他本來就不滿意這門婚事,不清楚婚書在哪裏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點點頭:
「成,那我改日再去找叔母拿吧。」
我說完就專心排隊,眼前的長龍令人心焦,等到我的時候不知還有沒有桂花糕。
思慮間,謝臨安已經將手上的桂花糕塞給了我:
「別排了,這包給你。」
我一愣:
「這不太好吧?」
他這個時候就買到了,定然是一大早就來排隊的,想來也喜歡得很,我怎麼好奪人所愛:
「那你喫什麼?」
「我……不需要了。」
-31-
我回家的時候,薄既安已經在花廳和爹孃坐了一刻鐘了。
他頗爲幽怨地看着我:「你怎麼一大早就不在家。」
「早上出去散散心,順路買了個糕點。」
我將桂花糕放下,順口道:
「方纔碰見了謝家表兄,他說婚書在謝家叔母那裏,改日再去謝府拿吧。」
母親聞言一愣:
「那日謝家來拜訪時我就問過婚書的事,她說婚書一直是臨安親自保管的,誰都沒給啊。」
我也一愣,片刻後就想明白了:
「他對這婚事一直不上心,恐怕自己都不記得放在哪裏了。」
我說着有些爲難地看向薄戎,他卻意味不明地輕笑一聲,拿起手帕擦了擦我額角沁出的汗:
「這件事你不用再管,我去同他說清楚就好。」
-32-
謝臨安以爲薛央總會再來謝府找自己要婚書的,沒想到等來的卻是薄戎。
「一紙婚書罷了,謝大學士還捨不得了?」
謝臨安也不甘示弱反脣相譏:
「一紙婚書罷了,薄小將軍爲何執着要拿走呢?」
薄戎輕笑一聲:「不要走舊的,如何簽訂新的,不解決你這個麻煩,我又怎麼能放心地上門提親呢?」
謝臨安冷下神色:「婚書仍在,她還是我未țũ₄婚妻,你憑什麼上門提親?」
「未婚妻?不過是你的一廂情願罷了,這話你敢當着她的面說嗎?」
謝臨安沉默下來,他的確不敢。
說退親的是他,如今糾纏不休的還是他,他自然不敢。
可是就這樣放手,眼睜睜看着她另嫁他人,他又如何甘心呢?
「我與她自幼一起長大,兩小無猜,她喜歡了我七年,薄戎,你與她相識才不過兩年。」
薄戎無所謂地笑笑:
「所謂傾蓋如故,白首如新,喜歡可不是按時間決定的。」
他說着從懷裏取出一個香囊,味道不同於普通的花香,而是淡淡的一股藥香。
薄戎有些得意道:
「狀元郎也是要遊街的吧?你接住過她的香囊嗎?」
謝臨安心中一窒:薄戎問的是是否接住過,可他自己卻清楚得很,哪裏來的接不接住,她那天……根本沒有朝他擲過香囊啊。
薄戎仍自顧自炫耀:
「你連光明正大接個香囊都不敢,這種喜歡,不要也罷。」
「至於她曾經喜歡你?呵呵。」
「她曾經對你的喜歡,是自小確定別無選擇,而對我的喜歡,卻是見過廣闊天地之後的心甘情願。」
「如今在她心裏,我纔是她要攜手一生的人,而你不過是個一同長大的表兄。」
「你連喜歡她都不曾讓她知道,謝臨安,你憑什麼跟我爭?」
-33-
這次進京的薄家軍大都有些封賞,薄既安更是從五品直躍三品,聖上還親自詢問他有沒有想要的賞賜,他只要了個賜婚。
我們成親那日,半個長安都來圍觀,熱鬧地萬人空巷。
待到走完所有流程,已是月上中天,喜房內終於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時,我已經累得直不起腰。
薄戎在我身後給我揉了揉,我舒服地幾欲昏睡過去。
但昏着昏着忽覺身上一涼,我睜開眼睛,薄戎已經脫得只剩裏衣了。
這是洞房的流程之一,我知道的,但我不知道具體過程居然如此羞人。
他吻在我額頭,然後一路向下蔓延。
我被他翻來覆去地折騰,渾身散了架般軟得不可思議,他卻越戰越勇。
我連聲求饒,求得嗓子都啞了,他才肯微微鬆口:
「你喊一聲既安哥哥,今日便到此爲止,如何?」
我咬了咬脣,有些喊不出口,他便又開始動作。
我被他衝撞得七扭八歪,趴在牀上斷斷續續道:
「哥哥!既安哥哥!求你……真不行了……」
最後停下時,龍鳳花燭都已燃盡,我累得手指都抬不起來,他卻趴在我耳邊意猶未盡:
「明日我們可以試試……」
我猛地睜大了眼睛:試什麼試?!試什麼試?!
還明日?沒有明日了!
明日我就搬去書房,絕不跟他一起睡!
然而當明日來臨時,我還沒來得及下榻就被他按住又是一番折騰。
春宵苦短。
不過好在我們還有很多個明日,可以攜手共度。
尾聲:
大婚過後,我和薄戎他們一起回了岷山。
而我們回到岷山的第三年, 我爹孃也來了劍南道。
九年貶謫史沒能改變我老爹的脾性,回京三年,他帶領羣臣忠勇直諫, 將聖上撅了個體無完膚。
聖上最終忍無可忍,將他又丟出了京城。
但這次沒有上次那麼生氣,官職貶得不嚴重,還送來劍南道讓我們一家團聚了。
其實當時大婚過後聖上曾特意召薛薄兩家進宮,說若是不忍我們這對兒小年輕紮在邊關,可以召回我倆。
他可以領京城衛軍, 我可以進太醫院。
我們最後還是拒絕了。
聖上眯眼看着我倆:
「你們還年輕,家世也優渥得很,何必非要去邊關喫這個苦呢?」
我和薄戎握着對方的手, 只說了八個字:
「此身許國, 我之幸也。」
京城繁華,人才濟濟, 不缺一個薄既安, 也不缺一個薛含靈。
但邊關需要年輕有爲的將領, 也需要治病救人的良醫。
我見過邊關的風雪, 見過三軍的傷痕, 見過百姓的安居。
我願意留在那裏,以我身爲盾,護國泰民安。
番外:謝臨安。
京城冰人之間有一個不成文的挑戰:誰能拿下小謝大人這朵高嶺之花, 誰便是長安城最有本事的冰人。
可惜至今尚未決出勝負。
最有名氣的餘三娘在第十七次鎩羽而歸之後曾經問過他:
「謝大人想要什麼樣的姑娘呢?好歹給咱們一個方向呀。」
謝臨安腦海中下意識浮現出一個身影,可這個身影不能說與人聽。
她如今是劍南道赫赫有名的神醫,與薄戎琴瑟和鳴。
一個是殺人不眨眼的閻王, 一個是懸壺濟世的菩薩。
偏偏兩人莫名其妙配了一臉,在民間威望甚高。
若再傳出謝大學士多年不娶是因爲喜歡薄小將軍的妻子薛神醫, 那恐怕坊間頃刻就能編出十餘套話本子來。
其實謝臨安沒有說不想成親。
他對所有上門說親的人都和顏悅色, 他真的在嘗試着忘記薛央往前走。
可惜至今尚未成功。
薛央曾說, 她覺得婚書其實不必在意, 是薄戎執意要拿回來。
其實薄戎的擔心很有道理。
因謝臨安的確想過, 有婚書在手, 律法上來說他完全可以將薛央強娶過來的。
只是她大抵會很難過。
他已經弄丟了自己的未婚妻薛央, 總不能再弄丟妹妹薛央吧。
所以那天薄戎上門來的時候,他拿出那張已經有些褪色的紅紙,當着薄戎的面撕了個粉碎。
而薄戎離去後,他緩緩張開攥緊的左手,手心卻躺着婚書的一角碎片。
紅紙在手心被攥成一團, 還微微浸了些汗。
他將紙捋平,上面赫然是兩個人名字的落款。
薛央,謝臨安。
他曾經是幸運的, 訂下婚約的, 就是他最喜歡的姑娘。
可那個時候他不知道。
他總覺得天大地大, 一定有更好的姑娘。
他解除婚約,給了彼此一個嘗試的機會。
後來她找到了更喜歡的兒郎,相知相許, 鶼鰈情深。
而他卻終其一生都沒有找到一個更喜歡的姑娘。
世界上的確有更多更好的姑娘,可是薛含靈只有一個。
而謝臨安只喜歡薛含靈。
可惜這句話,終其一生他也沒有讓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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