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親的第三年,裴述來接我回家。
看着我隆起的小腹,恨得咬牙切齒。
「誰的?」
「人太多,記不清了。」
聽完後,他瘋了。
-1-
殿外人頭攢動,喧囂不止,大夏的軍隊已經殺入了北狄王庭。
或許今晚,我不用在陌生男人的身下承歡了吧?
「臣,裴述,恭迎永定公主回朝!」
一襲白衣,手提長劍。
如塞上雪,雲邊月。
大漠的黃沙不知吹了多久,久到我都快忘了故人的模樣。
我緩緩起身。
裴述盯着我微微隆起的小腹。
咬牙切齒地開口:「誰的?」
聽到這話,我只覺得噁心:「老可汗?小可汗?或是哪個臣子?我也不記得了。」
他不會以爲,北狄三年,我還玉潔冰清吧?
裴述聽到這話變了臉色。
眼裏像是淬了冰,起身去了帳外。
男子的慘叫聲連綿不絕,頭顱四下滾落,血腥味飄散開來。
他匆匆換了一身常服,端着一碗藥來到我面前。
臉上還有未乾的血跡。
「公主回朝帶上不該帶的東西,臣恐其他人誤會。」
我端過藥,一飲而盡。
「只要裴大人不誤會,其他人自然也不會誤會。」
下腹傳來疼痛的墜感,一盆盆熱水送了進來。
我卻一點都哭不出來,眼淚早就流乾了。
-2-
半個月後,我帶着一抔故土回到京都。
長街兩側,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盡頭。
「恭迎永定公主還於故國,歸於故都。」
同行的軍隊在百姓的歡呼聲中挺直了脊樑。
高臺上的父皇倉皇起身,撫摸着我的鬢髮。
旁邊的沈貴妃,不,現在是沈皇后,穿上最隆重的吉服。
世人說公主下嫁外邦,功在社稷。
大漠黃沙三年,餘生皆是榮華!
我依舊是今上最寵愛的女兒。
此戰大捷,父皇很高興。
大讚裴述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從此大夏再也不用擔心北狄進犯。
「裴卿,你帶回了朕的公主,朕要封你爲相!」
年輕的權臣跪謝隆恩。
自古嫦娥愛少年。
年少志壯,才高望重。
在弱冠之年就拜相於朝,裴述一時風光無兩。
成爲王朝少女的春閨夢裏人。
可街頭巷尾卻無人知曉裴相和公主的情誼。
-3-
我的母親是大夏皇后,我是尊貴的嫡公主。
總愛換上嬌俏的衣裙溜出宮去找裴述。
彼時他還是大理寺卿。
我喜歡跟在他身邊查案。
那一天,晴光萬里。
我又把人堵在大理寺,央求他帶上我。
他看我的眼神滿是無奈。
我不樂意了,叉着腰大聲說:「你少用這個眼神看我!告訴你,我出宮,父皇已經答應了!」
裴述挑挑眉:「哦?是嗎?那臣這就進宮問問陛下。」
我急忙把人攔下來:
「別別別,父皇日理萬機,你別去。」
旁邊的侍衛掩嘴偷笑。
忽然有人來報。
「大人,國公府世子魚肉百姓,證據確鑿,可沒有聖諭,我們的人進不去。」
裴述思索片刻:「事急從權,你帶人先去傳口諭,我這就進宮找陛下。」
我目瞪口呆,還能這樣?
裴述即刻動身,順便把我也提上了馬車。
氣得我沒忍住捶他。
天曉得我費了多大勁纔出來。
不過話說回來,裴大人撒起謊來真是輕駕就熟。
對上我玩味的眼神,裴述面頰一紅。
清清嗓子,正色道:「我是公務所需,你那個才叫假傳聖諭。」
我白了他一眼,信你個鬼!
眼前這個男人端正自持,克己復禮。
好像只有在處理公務的時候纔有一絲鮮活的人氣。
「裴述,你這輩子最想做什麼?」
「位極人臣,辨曲直,守方圓,爲黎民蒼生計。」
我呼吸一滯。
「公主呢?」
我有點不好意思。
「我就想一直守着父皇母后,還有……還有和你一起查案。怎麼,你不願意嗎?!」
父母是至親。
裴述,是摯愛。
他勾脣一笑:「裴某之幸,願與公主,年年歲歲,共佔春風。」
-4-
後來大夏、北狄戰事再起。
可汗說只要大夏派肯出公主和親,結兩姓之好,北狄即刻退兵,對大夏稱臣,每年還上貢十萬白銀。
連一向與母后不睦的沈貴妃都在寢殿裏大罵北狄癡心妄想,區區蠻夷居然敢求娶嫡公主。
大夏將士無能,纔會推一個公主去保家衛國。
和親乃「拙計」,但是朝堂之上主戰、主和的爭議聲不絕於耳。
因爲父皇,心動了。
他只是需要一個合適的人給他一個臺階。
這便是父皇對我的寵愛。
一個公主在萬里江山面前不值一提。
裴述恐皇上爲難,親自上書:「公主和親北狄,可抵百萬雄兵。」
哪怕我心悅他。
哪怕我是他的未婚妻。
裴述,字行簡。
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
在萬民面前,區區情愛算得了什麼?
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罷了。
-5-
回朝後,沈皇后安排了一場春日宴。
爲我挑選駙馬以彌補北狄三年風沙,只願我餘生能美滿順遂。
世家子弟卻避之不及。
裴述,也沒有來。
有功於社稷又如何?
女子從一而終,沒有人願意娶一個和過親的公主做宗婦。
受寵於帝王又如何?
清流世家最怕沾染上趨炎附勢四個字。
春日宴早早散場。
我心中雖有預感,卻還是免不了難過。
我請旨儘早到公主府另居,帝允。
父皇的眼神複雜、閃躲。
我知道,我的存在對父皇來說是他賣女求榮、無能薄情的證明。
當初與母親不死不休的沈皇后,如今看向我的目光卻滿是同情。
「世道多艱,女子不該爲難女子。」
說罷便賜下了無數金銀珠寶。
「如果不能助你覓得良婿,那便助你半生榮華吧。」
一場春日宴,一場黃粱夢。
宴席散,美夢醒。
-6-
一日,我與侍女漫步到竹林,卻聽到一陣議論。
「那俘虜說北狄許多男人都是公主的入幕之賓。」
「她赤腳跳胡旋舞的樣子,蠻夷喜歡極了。」
說罷,一位青衣公子神祕地朝一旁的錦衣少年說:「沈恆不是最喜歡平康坊的舞姬?想來公主跳得定是比舞姬強,不如你便隨了皇后的心願,娶了公主吧!」
霎時間,鬨堂大笑。
錦衣少年憋紅了臉:「我家五代列侯,怎麼能娶這種人?」
「一個失貞的公主,若是真娶回家,怕是愧對列祖列宗!」
侍女臉色鐵青,高喊道:「放肆,公主是奉旨和親,你們有幾個腦袋議論!」
我緩緩上前,幾個世家公子連忙下跪行禮。
錦衣少年朝着我的腳努努嘴,示意同伴。
眼裏全是不屑與嘲諷。
我心下冷笑。
「貞潔」從來不在男子口舌之上,女子裙襬之下。
它,只在我的心裏。
-7-
既然有人不長眼,那我索性就幫他去了這累贅。
「來人,把他的眼睛給我挖出來。」
在場的幾人慌了神。
錦衣少年高喊:「我是侯府世子,你敢動我!」
我幽幽Ŧũ̂₊一笑:「你很快就不是了。」
宮裏的人,手腳一向是利索的。
等裴述來的時候。
沈恆臉上就剩兩個血窟窿了。
「慕容昀遙,你不得好死!」
「我姑姑是當今皇后,祖父隨先皇打天下。你居然敢挖我的眼!」
我面無表情:「餘下的人,該挖眼的挖Ṫū₋眼,該拔舌的拔舌。」
「你這個賤人,半點朱脣萬人嘗,一雙玉臂千人枕。」
話音剛落,我提起長劍向他心口刺去。
「鏗!」
裴述突然翻轉折扇,長劍落地。
他雙眸寒光流轉,在場的人抖若篩糠。
「裴相這是要阻攔本宮了?」
裴述雙手作揖:「裴某不敢,公主受驚了。這等不忠不義之輩,還是交由微臣處置。」
我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有勞大人了。」
消息傳開,前朝、後宮一片震怒。
父皇薄情卻也不會容忍有人這麼下他的面子。
遂下旨嚴查,廢除沈恆世子之位。
沈皇后問責沈國舅教子無方。
是夜,裴述連夜提審北狄俘虜和世家紈絝。
出來的時候,唯有天邊的幾顆星子。
他白衣上沾滿了鮮血,像是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
世子受不住刑自盡了,鎮北侯府不敢追究。
大家都說裴相最是端方雅正之人,如今爲了天家顏面,卻是什麼也顧不得了。
是天家顏面,不是公主的顏面。
只談政治,無關風月。
我和他之間,也早就沒有風月可談。
-8-
當年我夜闖裴府,質問他爲什麼要如此對我。
「邊關有十萬鐵騎,不是不能打。」
「母后病重,我如果去和親,那此生再無可能相見!」
裴述直ṭų₄視我的眼睛,並無半分愧色。
「百姓需要休養生息,戰事綿延,長此以往,大夏必將元氣大傷!」
「公主是天下稅賦、萬民傜役、錦衣玉食供出來的公主,國難當頭,當仁不讓。」
忠君愛國,字字鏗鏘。
我慘然一笑:「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
裴述端着酒杯,忽然變了臉色,額頭上冒出了密密的汗珠。
他痛苦地開口,聲音隱忍又氣憤:
「公主,解藥。」
「我就是。」
眼角眉梢全是報復的快意。
鬢髮蓬亂,裙帶鬆垮,嬌軀汗珠點點,酥香微顫,一夜急風驟雨。
次日,我還是等來了和親的聖旨。
裴述殘忍地將一顆紅丸塞到我的手裏。
「公主,你會需要。」
我幾欲瘋狂,厲聲尖叫:「不!我不能去!」
「爲何?」
我死命咬住下脣:「因爲……因爲……」
裴述冰冷地開口:「因爲你我無媒苟合嗎?」
這四個字把我的驕傲和尊嚴狠狠地踩在腳底。
他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扳指,淡漠地開口:「這個理由,我敢告訴滿朝文武、天下黎民。」
「我的公主,你,敢嗎?」
我頹然倒地:「裴述,你可真狠!」
或許,他沒有騙我。
「位極人臣,辨曲直,守方圓,爲黎民蒼生計。」
他一開始就告訴我了,這就是他要走的路。
是我癡心妄想。
-9-
可是天下稅賦、萬民傜役、錦衣玉食供養的又豈止我一人?
繼承家業、入朝爲官、封侯拜相,甚至坐擁萬里江山的不都是男子嗎?
我不明白,爲什麼他們不曾給我政治權力,卻把政治義務推給我。
是天下男子無能,纔會讓我一個小女子去承擔家國大義。
聖意難違。
終於,我一襲紅衣,走向了漫漫黃沙。
而裴述,加封太子太傅,步步青雲。
剛到北狄的時候,我是尊貴的永定公主。
北狄王庭上下無人不敬我、重我。
只要母國強大,我可以安穩地度過餘生。
母后病逝的消息傳來。
我徹底失去了至親和摯愛。
慢慢地,我接受了大夏公主的使命。
去守護根本不屬於我的未來。
風月、骨肉親情對公主來說是不該有的妄念。
可是後來我從雲端跌入泥潭。
恨不得將裴述剝皮拆骨,生啖其肉,生飲其血!
-10-
北狄的存在對大夏來說終究是心腹大患。
父皇違背盟約,大夏的鐵騎整裝待發。
用了三個月踏平了北狄王庭。
後來我才知道,這是裴述的建議。
可汗將戰敗的怒火全部傾瀉在了我身上。
而在那三個月,我知道了什麼是人間煉獄。
可汗用我犒賞三軍。
有功者,都可以在宴會結束後把我帶走。
我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永定公主,是軍營裏最下賤的妓子。
他們把我抵在牀榻上,百般折辱。
更有甚者,喜歡看我在含情仰受間,蓮足探出紗幔後的慌亂。
輕紗帳外,是我不足兩歲的女兒!
我不知道從第幾天開始,孩子的哭聲越來越低。
最終她在我懷裏嚥氣。
我抱着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哭了好久。
哭我們母女命苦。
哭父皇心狠。
哭裴述無情。
權力啊,終究還是握在自己手裏最牢靠。
-11-
回朝後,我沒有表現出半分怨懟,一派孺慕之情。
久而久之,父皇儼然覺得自己就是個慈父,對我更加親近。
在公主府的日子,我一刻也不敢鬆懈。
首習御下之術,以馭羣臣。次習爲君之道,以安社稷而撫萬民。又聽百家之言,以拓思維而增智慧。
但是這還遠遠不夠。
我需要建立自己的政治網絡。
憑藉過目不忘的記憶,我繪製了一幅《九緣圖》。
北狄三年,我對北疆的地貌瞭如指掌,圖上週邊小國的軍事要塞和通訊網絡,應有盡有。
沒有一個帝王可以拒絕這樣的寶貝。
父皇也不例外。
大夏將領根據這份地圖規劃行軍路線,制定戰術,利用地形進行伏擊或迂迴包抄,打仗如入無人之境,頻頻報捷。
此後,我正式開始參政議政,加封護國公主。
出入公主府的朝臣從七品小吏到三品大員,從驃騎將軍到內閣學士。
敏銳如裴述,怎麼會任由公主黨的勢力漸漸壯大?
他不停地打壓我手底下的官員。
卻總給我留下兩分薄面,而我絕不會感念他手下留情,只會伺機反撲。
-12-
太子漸漸坐不住了,邀我過府一敘。
我到時發現裴述也在。
玉冠錦袍,如松如竹,與以往相比更添了幾分沉穩。
太子起身相迎。
「北狄三年,孤十分掛念,如今看到皇姐姿容更勝從前,就放心了。」
我盈盈一拜:「多謝太子關懷。」
太子擺擺手:「這話就見外了,皇姐有功於社稷,孤豈能不關心?今日巧了,行簡也在,咱們好好敘敘舊。」
席間,頻頻有人在我和裴述之間試探。
他是太子太傅,儲君麾下第一干將。
如果我和他舊情復燃,那麼對太子來說可算不得是個好消息。
「阿姐,裴相也老大不小了,京中如果有適齡的女郎,孤想請阿姐幫忙相看。」
說完便盯着我。
「這個自然。」
太子長舒一口氣。
裴述面無表情,只是案上的酒壺漸漸空了。
曾幾何時,那個哭喊着「不要稅貢了,把阿姐還我」的小男孩,也學會了權謀心計。
過去,我是太子最放不下的姐姐。
如今,我是他的政敵。
他對我充滿了戒備和提防
無知稚童,總會長大。
男孩,也會變成男人。
-13-
觥籌交錯間,天色漸晚,太子下令由裴述送我回府。
我還記得,從前的裴述,端正自持。
絕對不會和我在大庭廣衆ṱṻ⁶之下做出親暱之舉。
卻會在無人處悄悄拉起我的手。
我心下氣惱:「裴行簡,你不是說君子有狀嗎!?」
他微微一笑,面不紅心不跳:「在公主這裏,裴某做不成君子。」
我美滋滋地白了他一眼,任由他牽着走。
往日的笑語彷彿還在耳邊,如今聽來只覺得諷刺。
現在,我和他並排走在宮道上,酒氣縈繞,相隔一尺,相顧無言。
臨上馬車前,裴述忽然開口:「公主,裴某隻說一句,『過猶不及』。」
我冷笑一聲:「裴相多慮了。」
他的眼眸寒冷徹骨,低吼道:「慕容昀遙!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他日太子登基,你以爲你還能善終嗎?」
「本宮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自保。」
裴述定定地看着我,吐出一口氣,俯身作揖:「公主好自爲之。」
他認爲我是在自保還是在作繭自縛?顯然是後者。
那日起,裴述的手段更加狠辣,那兩分顏面也不存在了。
手起刀落,毫不留情。
我多年的經營堪堪被他毀去一半。
我見識到了他手中,滔天的權勢。
-14-
我不擔心,會有人替我出手。
裴述或許忘記了,我曾是他最好的學生。
制衡之道,乃天地之常道,帝王治世,亦明此理。
父皇雖然一年年老去,但是對權力的渴望卻日益劇增。
雖然已經立了儲君,但是隻要他還Ṫüₒ在那個位子上一天,總是不喜歡大權旁落。
到那時,我的機會就來了。
終於有一天,父皇病倒了。
他下旨封我爲攝政公主,和裴相一起輔佐太子處理政務。
是輔佐,也是監視。
在治國上,我和裴述高度一致。
對內選賢任能,減稅輕賦,興修水利。
對外開疆拓土,威震四方,蠻夷賓服。
可在底下,我和裴述爲了奪權卻是鬧得波濤洶湧。
他拉攏禁衛軍把控皇宮之外的宮城警備。
我就聯合郎中令和衛尉軍把宮門以內的守備和防務納入囊中。
他獲得了清流世家的支持。
那我就去遊說皇親國戚。
公主府的幕僚視裴述爲死敵,而裴述身邊的官員也恨不得將我殺之而後快。
公主黨大有與裴相黨分庭抗禮之勢。
-15-
久而久之,我的手滲進了後宮。
沈皇后面上裝聾作啞,暗中推波助瀾。
似乎期待着我撤下這塊遮羞布,去看看下面的不堪。
「皇后娘娘爲何幫我?」
她思緒飄飛,淡淡地回道:「這是我沈家欠你的。」
原來父皇早就和母親離心離德。
母后重病時,他美人在懷,奢靡無度,縱情後宮。
對這個形容枯槁的髮妻厭惡不已。
只盼着她能早早離世,好騰出皇后之位。
後來竟然盯上了原本應撥給大夏鐵騎的軍餉,以爲國祈福之名蓋了一座富麗堂皇的攬月樓,把大夏的安危拋之腦後。
而沈國舅爲了討好皇帝,竟然助紂爲虐。Ṫū¹
最後母后離世,皇帝扶持沈氏女上位。
沈皇后笑出了眼淚:「我沈真聰明一世,居然爲了這樣的男人和你母親纏鬥了一世。」
「母后她,離世前有留下什麼話嗎?」
「喊了一夜『昀遙』。」
說完便離開了這座記載了她半世荒唐的宮殿。
-16-
我跪在白玉階上泣不成聲。
原來這就是我的父親!
這就是我用尊嚴守護的國家。
淚眼迷濛中,裴述向我奔而來,白袍翻滾。
是沈皇后讓他來的嗎?
他攬住我單薄的脊背,啞聲說道:「昀遙,你還有我。」
「到此爲止,好不好?大夏不是三年前的大夏,裴述也不是三年前的裴述,他可以護住你。」
滾燙的淚水,滑入了脖頸,我心頭巨震。
可是慕容昀遙也不是三年前的慕容昀遙了。
我相信裴述此刻的真心,但真心瞬息萬變。
往日的回憶紛至沓來,我平靜地開口:「你早知道挪用軍餉一事。」
「是。」
「上書和親,一爲大夏,二爲仕途。」
「是。」
我輕笑一聲:「裴述,我見識過你踩女兒骨,登青雲梯的本事。可是慕容昀遙不願意不明不白地做了青雲梯下的女兒骨。」
身後傳來低聲的哀求:「昀遙,只有這一次。」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我收拾好妝容向外走去。
昀遙啊昀遙,別回頭,往前走。
身後是少女心事,是年年春風,但更是切膚之痛。
-17-
看着龍榻上的這個垂垂老矣的男人,我只覺得厭惡。
思緒轉換間,他忽然開口:「遙遙,你是不是還恨朕?」
「皇上累了。」
「皇上?連一聲『父皇』都不願意叫了嗎?」
我放下湯藥,目光流轉到他臉上。
「皇上覺得我不該恨嗎?」
他喘着粗氣,着急地爲自己辯解:
「朕是天子,是天子,你們都得聽朕的。」
「昀遙你是大夏的公主,你要爲大夏獻身。」
我譏諷一笑:
「爲了大夏,還是爲了給你這個荒淫無度的皇帝擦屁股!」
他滿臉通紅:「你放肆!」
「我放肆?你爲君無德,爲夫無情,爲父無慈,我哪句話說錯了?」
「你荒淫無度,辜負母后對你的一片真心,甚至爲了享樂可以置大夏的安危於不顧,把親生女兒送去和親。」
皇帝艱難地開口:「朕……朕要殺了你這個不孝女。」
「你怎麼殺?皇宮之內都是我的人。本想徐徐圖之,可是皇上啊,我等不了了,只好提前送你上路。」
「天下男子無能,這江山還是給我吧!」
他指着牀邊的藥碗,瞪大了眼睛:「你……你……」
終於他還是帶着不甘閉上了眼睛。
我怔在那裏,彷彿回到了過去,那時母后牽着小小的我,等着父皇下朝。
帝后情深,而我,是大夏最快樂的姑娘。
一切恍如隔世。
-18-
我擦乾眼淚,在他枕頭底下摸索了一番,掏出了一份遺詔。
看完,燒掉。
從袖子裏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詔書,蓋上了玉璽。
火光照亮了我的臉。
裴述進殿看到異常。
連忙上前去探皇帝的鼻息。
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那雙曾經爲我拭去淚水的手,持長劍抵住了我的咽喉。
眼底是滔天的怒意:「慕容昀遙!你怎敢弒君弒父,篡改遺詔!」
我直視他的眼睛。
「有何不敢?這是他欠我,欠母后,欠大夏的!」
說罷我解開腰帶,把衣服一件件脫掉。
只留下了一條窄窄的束胸。
我如願看到了他眼中的驚痛。
還有,憐惜。
他往後一退,腳步踉蹌,用長劍穩住身形。
我卻不打算放過他。
上前一步,逼他看清楚。
我身上的每一道傷疤都將我所受的凌辱和折磨具象化。
「裴述,我有多恨他,就有多恨你!」
「你要殺就殺,你現在就去告訴外面的人,我是亂臣賊子!去啊!」
裴述瞬間潰不成軍,噴出了一口鮮血。
我別過臉去,血霧落在我的肩頭。
像雪地裏盛開的紅梅。
他眼中一片灰敗,丟掉長劍,擦乾嘴角的血跡,踉踉蹌蹌地走出大殿。
我贏了。
我說過,我是他最好的學生。
-19-
整理好着裝後,我也走了出去。
把聖旨給宦官,宣告皇上駕崩。
「朕體漸衰微,遂思傳位以定國本。永定公主慕容昀遙,才德兼備,功績昭昭,昔年和親外邦,保邊疆安寧。歸朝後,參政議政,屢獻良策,助朕安定朝綱,治理天下。公主之德才,實乃天下所共仰。今朕傳位於公主,望百官臣民,共遵此命,共謀國是。」
「兒臣接旨。」
王朝已有太子,皇上居然要傳位給公主,況且女子繼承大統,聞所未聞。
百官面面相覷,不敢應聲。
我的護衛站在周圍蠢蠢欲動。
這時,裴述像個提線木偶般,上前一步,撩開衣袍,俯身下跪。
朗聲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此言一出,一呼百應。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從此,我成爲大夏的第一位女帝,坐擁萬里江山,擁有了至高無上的皇權,再也不用受人擺佈。
-20-
登基後,我安頓好沈皇后,讓她在皇家莊園內頤養天年。
至於太子,封了一個閒散親王,能安分守己最好。
不能,我也有不能的辦法。
裴述則是像失去了所有的精氣神,把之前嘔心瀝血爭奪的大權盡數交出。
爲了穩定朝局,我在朝廷中安排了各方勢力的代表人物,以平衡各方利益,減少衝突。
我也保留了裴述的宰相之位,並篩選能力出衆的親信擔任要職,確保政令暢通。
朝堂之上,裴述上書:「臣才疏學淺,忝居宰輔之位,恐負陛下之託。惟願辭宰相之榮,往治邊鄙之地,護邊疆安寧。」
這舉一出,滿朝譁然。
裴述居然要辭官去治理邊陲之地。
他之前雖然是太子麾下重臣,但是先皇駕崩那天立場鮮明,從龍有功。
如今已經位極人臣,何至於如此?
我看着裴述的眼睛,毫無波瀾。
一字一句地道:「允,無詔,不得回京。」
裴述自嘲一笑,像是得到了解脫:「臣遵旨!」
-21-
裴述離開那天,晴光萬里。
他派人給我送來了一個小小的盒子。
「陛下,裴大人說裏面裝的是小殿下,他已經請大師超度過了,小殿下一定能早登極樂。」
我接過木盒抱在懷裏,潸然淚下,命人葬入皇陵。
裴述在邊陲這些年,我並沒有去打聽他的近況。
但是總有幾聲褒獎落進我的耳中。
聽聞他體察民情,撫士卒,築城壘,修邊牆,以御外侮。
親赴前線,與士卒同甘共苦,共禦敵寇。
又智勇雙全,善用謀略,以少勝多,以弱制強,使邊疆得以安寧,百姓得以安居樂業。
「辨曲直,守方圓,爲黎民蒼生計。」
他真的做到了。
只可惜,當年我說出口的兩個願望,一個也沒有實現。
-22-
在我登基後的第十年,邊疆傳來了裴述的死訊。
他終生未娶,未踏足京都。
但其功績昭昭,如日月經天。
我下令以宰相之禮厚葬他。
文武百官無有異議。
裴述的侍從帶來了一封信,說是他的遺願。
我打開,筆鋒蒼勁有力。
【莫讓紅顏再和親,烽火連天淚滿襟。】
我恍惚了好久,他走了,好像帶走了我一生的悲喜。
我拿出了一枚老舊的荷包,丟入香爐。
【年年歲歲,共佔春風。】
八個字被吞噬在火光中。
天光稀微,該去上朝了。
我眼眶發酸,往後的路,燦爛而孤獨。
我下令:「後世大夏君臣,凡主和親者,殺之。」
在餘生的歲月裏,我勤於朝政,設女官之制,俾有才德之女,得以登朝拜相,與男子同列,大夏逐漸民殷國富,海內晏然,有四方來朝之盛況。
後世稱「元景之治」。
裴述番外
我叫裴述,字行簡,出身河東裴氏。
父親從小告訴我,君子應當「淡泊名利,辨曲直,守方圓,爲黎民蒼生計」。
我不同意。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沒有權力和地位,怎麼爲黎民蒼生計?
所以我的志向是「位極人臣,辨曲直,守方圓,爲黎民蒼生計」。
我考學爲官,處理公務,絲毫不敢懈怠。
我以爲日子就會這樣一天天過下去。
直到我遇到了永定公主,慕容昀遙。
我從來沒有見過話這樣多的女子。
嘰嘰喳喳個沒完,她是公主,我還真拿她沒辦法。
一次我要去暗訪地下賭場。
她非要跟去,結果被黑心的賭場主發現了。
我暗叫不好,帶上這麼個拖油瓶還跑個什麼勁!
少不得要被抓住打一頓。
一會兒捱揍的時候,我護着她就是了。
她也就這張臉能看了,打壞了不好嫁人。
結果她像只猴子一樣飛快地爬上了圍牆。
我再不跟上,這個公主就要跑出二里地了。
我的青雲路上如果有個腿腳這麼快的公主,好像也不錯。
只可惜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這麼鮮活的她。
那時,她說想陪伴在帝后身邊,還想和我一起查案。
我好開心。
求了皇后好久,她終於答應等公主及笈之後,就讓皇上下旨賜婚。
我期待着和她年年歲歲,共佔春風。
後來戰事起。
外人都說北疆有十萬鐵騎。
可是我知道軍餉早就被挪用了。
我瞭解男人,遠勝過公主瞭解父親。
皇上根本不捨得讓攬月樓停工,讓天下臣民都知道他貪圖享樂。
北狄不知大夏虛實,提出的和親之策,正中下懷。
這也是維護國家安定唯一的辦法。
她不去只會被皇帝厭棄。
那天我主動上書求皇上讓公主和親。
我知道先皇后病危,此時讓她和親,她一定會恨我。
她來裴府質問我,我只能拿家國大義壓她。
我不敢說出實情,臣不密則失身。
她沒說錯,「天下男子無能,纔會讓一個小女子去和親。」
但是我沒想到,她會膽子大到給我下藥。
誰教她這麼做的?
她是公主啊!
怎麼知道這種亂七八糟的藥!
我恨不得把她身邊的人都殺了。
那一晚,她在我身下輕喘。
我丟了禮儀,失了風度。
甚至想大罵:「去他的黎民蒼生!」
在她這裏,我從來做不成君子。
可是我是裴氏子,我不能。
第二天,我把最殘忍的一面對準了她。
將她的自尊踩到腳底。
狠心得連我自己都厭棄自己。
終於她對我斷了念想,去了北狄。
我跪在先皇后病榻前,她讓我滾。
我許諾一定會將公主帶回大夏。
那個耳光終究沒有落到我的臉上。
先皇后油盡燈枯,死死地盯住我:「你,一定要帶她回來。」
我頷首,給她磕了三個響頭,離開了鳳儀宮。
我籌謀了三年,向皇帝進言出兵北狄。
他同意了。
我活抓了老可汗,想用他換出公主。
沒想到鎮北侯世子好大喜功,直接把人殺了。
我不敢等,慢一分,公主就多一分危險。
可終究還是晚了。
等我見到她時,她已經身懷有孕,卻不知孩子的父親是誰。
連不足兩歲的小殿下都活活餓死。
那一刻我真的痛恨自己的無能。
我去了帳外,把北狄王庭裏的男子殺了個遍。
如果不是副將攔着,他們也許一個都活不下來。
我給她送去一碗墮胎藥。
她喝掉了,我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回朝後,沈皇后爲她辦了春日宴。
我想要是她有喜歡的男子,和和美美地過一輩子也好。
她是京都最明媚的姑娘。
是大夏最勇敢的姑娘。
也是裴述, 最喜歡的姑娘。
可是居然有混賬東西敢嫌棄她失貞。
鎮北侯世子,又是他。
我不能讓公主一劍捅死這個混蛋,遭人話柄。
人, 我來殺。
罪, 我來擔。
那個晚上我把十八般極刑都用上了。
北狄俘虜和世家紈絝說得越多,țŭ̀₍我下手就越狠。
慢慢地,我發現她變了。
她開始爭權, 甚至威脅到了太子。
我不能讓她這樣下去。
太子即位後,她該怎麼辦?
我只能不停地和她纏鬥。
我教她的每一招、每一式,她都用在了我身上。
你來我往間也有些費勁。
以往我似乎小瞧了她的能力。
一日沈皇后讓我去鳳儀殿。
看到公主在殿內泣不成聲。
我知道沈皇后把一切都告訴她了。
我苦苦哀求, 公主卻再也不肯相信我的羽翼可以爲她遮風擋雨。
她就是這樣, 愛時熱烈純粹, 走時果斷決絕。
那時我才知道, 那股吹不盡的春風, 早就停在了三年前。
皇帝是個昏君, 纏綿病榻,太子理政終究受到約束。
我去皇帝寢宮想看看他還有多少時日。
沒想到居然看到公主弒君弒父, 篡改遺詔。
我氣急了。
慕容昀遙!她當真是不要命了。
這件事情如果傳出去, 五馬分屍都是輕的。
她脫掉了衣服,逼我看清她的痛苦, 逼我助她一臂之力。
從前最是嬌氣的人, 居然遭了這麼多罪。
其實知道她弒君的那一刻, 我就下定決心要替她遮掩。
可是她不敢信我, 也不敢賭。
否則爲何我進入大殿的時候暢通無阻?
她一個女兒家又何必脫掉衣服, 何必爭奪皇位?
我知道她此生都不會原諒我了。
是啊, 天下男子無能, 天下男子無能。
那這個萬里江山就給她吧!
喊出「吾皇萬歲萬萬歲」時, 太子雙目噴火,大罵我狼心狗肺。
可是萬事已成定局,辱罵聲吞沒在「吾皇萬歲」中。
朝會上,我自請辭去宰相之位, 去治理邊陲之地。
她同意了。
無詔,不得回京。
不回也好,免得她看見我還要想起骨肉分離的痛苦。
我在邊疆鞠躬盡瘁,替大夏守好國門。
把欠她的都還給她的國家。
大夏在她的治理下一天天富強。
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夠威脅她,擺佈她了。
斗轉星移, 我在大漠吹了十年的風沙。
不知道她當初在這裏有沒有想到過我。
就像我想念她一樣,哪怕一瞬。
大夫說我積鬱成疾, 恐不久於人世。
她已經坐穩了皇位,我也沒有什麼可值得掛念的了。
她和親,是我二人畢生的痛。
後不後悔?
我說不清。
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樣做。
無愧蒼生,有愧於她。
我讓侍從帶去一封信。
【莫讓紅顏再和親,烽火連天淚滿襟。】
我從懷裏拿出了那個老舊的荷包。
上面的字已經被摸得快看不清了。
我不敢燒掉。
她如果在陰曹ṭŭ₇地府再見到這個東西, 又會想起怎樣的錐心之痛?
年年歲歲,共佔春風。
年年歲歲,不復相見。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