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成了三界戰神的劍靈。
爲了他,我的劍刃上終年染血,每日都要忍受噬魂之痛。
封禪大典上,他卻摟着新納的道侶,睥睨看我。
「不過是塊凡鐵,死了就死了。」
然而,他不知道,我要入輪迴去了。
當我作爲九皇女銜蓮而生時。
聽聞天上有位神仙血洗九冥,屠盡仙界,只爲找回亡妻。
-1-
我被魔神抓住抽筋伐骨的時候,天衍宗正舉行着李淵明的封禪大典。
諸天神仙都來相賀,寶馬香車流水般送入了天衍宗。
我奄奄一息,看着他坐在高位上,神色冰冷。
遠天雲淡,襯得他眉眼清俊,身姿挺直如竹。
今日是他的封禪大典,天衍宗到處張燈結綵,他卻仍然一身素白。
當真是仙骨清雋,風華無雙。
只是李淵明的身旁,卻坐着一個熟悉的人。
那人生了一雙靈動的鹿眼,一身鵝黃色衣裳,笑聲如銀鈴般。
她親密湊到李淵明旁,用景仰的眼神看他。
她是李淵明最疼愛的小徒弟。
也是他新納的道侶。
鹿鳴剛剛進宗時,我和李淵明的關係還沒僵到這一步。
但她洶湧的愛意和李淵明的縱容,成了我們之間的最大阻隔。
她永遠這樣天真,躲在別人的背後。
睜着撲閃撲閃的大眼睛,神色無辜。
我身爲李淵明的劍靈,一次又一次地被推出去保護她。
這一次也不例外。
魔神的眼中閃爍着興奮的光芒。
他手中用力,指骨愈發深刻地嵌入我肩膀中,留下兩道血痕。
他嘶啞道:「李淵明,我來找你復仇了。」
李淵明默了一下,道:「你是誰?」
魔神笑着捏碎了我的肩骨,我喫痛,他的手卻如鐵爪般牢牢抓着我。
「你不認得我?」
我滿身血色,渾身如被刀刮過一般,撕裂般的疼痛。
抬起頭,卻看見李淵明的神色,並不是不認識魔神的樣子。
他只是不想認我。
魔神忽然在我膝蓋彎裏踹了一腳。
我咬着牙,纔沒讓脫力的身子軟倒。
魔神桀驁道:「本來想抓的是你道侶,沒想到這個傻子劍靈衝出來,願意替她受死。」
鹿鳴望着我,似乎大喫一驚。
她神色哀慟:「玉衡姐姐……」
李淵明卻依舊不爲所動。
他端坐在高臺之上,容姿清冷,彷彿無悲無喜的仙人。
-2-
三界戰神李淵明的威名無人不知。
但鮮少有人知道,他的本命劍有個劍靈。ťū₂
劍靈本是劍修最重視的存在。
我卻不同。
因爲我是個冒牌貨劍靈。
李淵明那把本命劍取材玄冰鐵,淬之以天山雪蓮,是稀世名劍。
但是越珍貴的劍,就越難以孕育出天生的劍靈來。
他本來打算等個千年百年,好養成一個厲害劍靈,卻被我搶了先。
當時我穿越到這個世界,被邪修逮到了煉丹爐裏,是他救了我。
我卻恩將仇報,闖入了他鑄劍的現場。
還吞下了那朵天山雪蓮,變成了他本命神劍的劍靈。
李淵明雖然不喜,卻也沒說些什麼。
我屁顛屁顛地跟在了身後,替他幹了不少髒事累事。
他嫌棄時不肯殺的人,我來殺。
他修煉時生出的心魔,我來滅。
他煉器時承受的噬魂之痛,我來背。
我滿手鮮血,一身因果殺孽。
他卻仍然光風霽月,是高高在上的仙人。
我有時覺得自己不值當,卻依舊在看到他風華未損時欣慰不已。
其實對於劍靈來說,李淵明倒是個極好的主人。
他從不干涉我的自由,不管我那些奇奇怪怪的愛好。
我受傷時,他會不遠萬里尋來天靈地寶給我療傷。
我在天衍宗待得無聊時,他會特意尋來鯤鵬帶我雲遊四方。
鯤鵬一日千里,讓我看盡了世間風光。
我驚歎於世界之袤,驚歎於天地之大。
而李淵明的態度也在逐漸軟化。
他從一開始的冷若冰霜變得溫和了許多。
偶然看見我行善救人,嘴角還會掛上若有若無的笑意。
本命神劍與主人本是心意相通。
我與他相伴結遊三百年,遊遍了九重天與人世間。
當李淵明爲我簪花時,我曾欣喜若狂。
他拉着我的手說心悅於我時,我也曾當了真。
直到天地神魔間發生了一場大戰,叫我看見了他的真面目。
-3-
那場大戰真是驚天動地。
魔神從九冥而出,揚言要取李淵明的性命。
他要殺進天衍宗,屠盡無數弟子,讓整個仙界都被魔族吞併。
我陪李淵明戰了七七四十九夜,卻殺不盡源源不斷的魔族。
而天衍宗的長老們各自推諉,都冷眼旁觀,想保留力量。
後來不知是誰說,只要有蘊養三百年的劍靈投入護山大陣中,就能使魔族鎩羽而歸。
而被天材地寶蘊養三百年的劍靈——
只有我一個。
上戰場的前一夜,李淵明溫存地叫我「卿卿」,同我雲雨。
他難得沒有冷淡對我,纖長白皙的手指撫過我的烏髮。
我倚在他的懷裏問他:「你會犧牲我嗎?」
李淵明頓了一下,卻說:「不會。」
他溫柔繾綣地在我額上印上一吻。
「卿卿,我永遠不會犧牲你。」
這麼溫柔的仙人。
卻在第二日狠狠捅了我一刀。
李淵明在衆人景仰的眼光裏,親手將我封進了護山大陣裏。
劍靈被抽離是一個很痛苦的過程。
被他的靈力逼出玉衡劍時,我幾乎支離破碎。
本來能凝出的實體,也變得虛無縹緲。
百年天材地寶蘊養出來的劍光,此時黯淡無光。
護山大陣如同漩渦般擠壓着我的身體。
巨大的壓力讓我臉色蒼白,生生吐出幾口血來。
然而李淵明施法的手卻穩若磐石。
他沐浴在衆人崇拜的眼光裏,宛若蓋世英雄。
而我被護山大陣吸收,承受着成千上萬的魔族的進攻。
就在意識消亡的最後一刻。
我忽然問他:「李淵明,當日我闖入你鑄劍的現場,是意外嗎?」
他沒有說話,眼神似劍光般冷冽。
我問他:「這麼多年的天材地寶,是爲了這一瞬間嗎?」
李淵明沒有言語,旁邊猴子似的小弟子卻忍不住跳出來了。
「你就別問啦!咱們師祖什麼人物?闔宗上下都知道他的心上人是黎山神女,你這個異魂還想要什麼名分!」
「當初是師祖讓我們引你入鑄劍之地的,那朵天山雪蓮也是他餵給你的!」
「玉衡劍先天有虧,根本沒有劍靈!」
小弟子心直口快,把所有話都一禿嚕說了出來。
旁邊白髮蒼蒼的師父阻攔不及,一拂塵狠狠抽在了他的背上。
他卻無所謂地道:「師父,她都要死了,你們還忍心瞞她嗎!」
這些話,猶如針錐般刺進我的心房。
我想笑着問李淵明,好顯得自己雲淡風輕。
但眼淚卻依然不爭氣地落了下來。
我問他:「你昨夜說的話,還當真嗎?」
李淵明仍是那副光風霽月的神仙模樣,身上還穿着我給他挑的那身帶着蓮紋的白衣。
他微微頷首,似乎是答應了下來。
手卻伸出來,將我狠狠推入護山大陣的最深處。
我看着那隻修長白淨的手。
這隻手昨夜曾攬着我溫存絮語,令我安心不已。
如今,卻毫不猶疑地將我送進了地獄中。
魔族獰笑着撲上來,鋪天蓋地的魔氣將我淹沒。
-4-
我沒死,着實Ŧŭ₇是個意外。
誰也不知道天山雪蓮竟然還有這麼個隱祕的作用。
雪白的蓮花瓣將我護了起來。
我活了下來,卻心灰意冷,不願意再回到李淵明身旁。
直到他在我的住處前站了三個月。
那三個月,山頂日日飄雪,他卻堅持站在我門前。
我視他於無物,他也不惱,只是靜靜佇立在我門前。
黎山的雪,連神仙都能凍僵。
李淵明彷彿不會爲自己爭辯般,只是靜靜站在我面前。
直到他的好友親自上門說和,爲他求情。
「他是有苦衷的。」
「用你鑄劍是長老們的安排,他事先並不知。」
「送你入護山大陣,也是長老以死相逼,又有把握能讓你全身而退。」
「他現在法力盡失,一部分是啓動護山大陣,一部分是爲了護住你。」
我本是聽個樂子,並不怎麼相信。
直到有一天看見了李淵明身上青紫的凍傷痕跡。
他本是個神仙,有法力護體,輕易不會凍傷。
他如今,是真的沒有法力了。
我抿着脣,沒有原諒他,卻關了黎山居所的門。
我回到了天衍宗。
從此之後,井水不犯河水。
-5-
玉衡劍還在,我和李淵明的聯繫就還在。
偶然我需要寶物蘊養靈體,去藏珍閣搜尋時,總是暢通無阻。
問了弟子才知道,他吩咐過,無論我要什麼都給我。Ţú⁺
如果有宗門內未藏有的,他親自去取。
我時常在院子裏無緣無故地睡着。
醒來,卻發現身上蓋着熟悉的大氅。
每年的生辰,都會有仙鶴銜着禮物而來。
都是昔年我與他在旅途中所見的小玩意兒。
我態度堅決,還是不肯與他見面。
卻會在仙鶴走之後,將那些東西又收了起來。
本以爲這輩子就只是這樣了。
直到鹿鳴的出現。
我在天衍宗的僻靜之地,也時常聽見她的傳說。
李淵明爲她開闢洞府,手把手教她練劍。
他極爲疼寵溺愛這個小弟子,捨不得她喫一點苦,時常留宿她。
我漠然地聽着這些傳聞,心被割了一刀又一刀。
最痛的一刀,是小弟子端詳了我一眼,說:「其實玉衡前輩長得很像鹿鳴,尤其是笑起來的樣子。」
哪裏是我像她,是明明她像我。
但我已經很久沒有對李淵明笑過了。
靜坐了三夜,我拿起行囊,準備向李淵明辭行。
誰知剛剛走到他的洞府,才與鹿鳴相遇。
就被魔神一起捲走了。
在魔神老巢,我替鹿鳴擋了一刀。
其實不是我自願的,而是她推我出去了。
她大約真的是被捧在心尖尖上的人。
哭得楚楚可憐,只知道往別人的身後躲,並不會自己應對。
所以魔神的那一掌直直地打到了我身上。
我的靈體本就受傷過一次,將養了許多年纔好一點。
這一掌,幾乎要了我的命。
我回頭看鹿鳴,她不知所措地看着我,神情侷促得像個犯錯的孩子。
她哭出的淚珠還掛在捲翹的眼睫上,眼睛宛若水洗過一般明亮。
她永遠被人護在身後,永遠不會被犧牲。
而我,已經被人推出去很多次了。
-6-
天衍宗的封禪大典,本是爲了向天道昭示戰神的功績。
至於爲什麼要在大典上順便舉行結契大典,大概也是鹿鳴的巧思。
但此時此刻多麼諷刺。
我劍身盡毀,他聲名赫赫。
我被踩在泥窪中仰頭看他們,卻見李淵明摟着如花美眷,睥睨看我。
魔神只剩下最後一絲力量了。
他牢牢抓着我,幾乎要將我徹底撕毀。
他啞着聲道:「李淵明,將本座的寶物還回來,否則你的劍靈就等死吧。」
李淵明不爲所動,而周圍人的眼神也有些嘲弄。
鹿鳴害怕地拽着他的袖子,躲進他的身後。
李淵明抱着她,將她擁在懷裏。
以一個保護的姿態。
他緩緩開口:「不過是塊凡鐵,死了就死了。」
魔神桀桀大笑,神情瘋癲。
「這可是你選的……」
下一秒,他五指一攏,將我狠狠捏碎。
我咬着後槽牙,纔沒發出痛呼。
眼淚落了下來,模糊了眼前的一片。
李淵明坐在高位,冶姿清潤。
彷彿凡塵俗事都擾不到他分毫。
我的靈體漸而分散,被長風吹亂,離天衍宗愈發遠了。
只過了一會兒,那裏就又奏起了仙樂。
賓客的歡笑聲又喧嚷起來了。
彷彿剛剛不過是一個再微小不過的插曲。
我身上的所有知覺都消失了,只有鋪天蓋地的痛。
疼得發抖時,我聽見天衍宗傳來的渺渺仙音。
似乎是有人在祝禱。
在恭祝這對新道侶百年好合,永結同心。
他們在唱的詞ƭü⁾,是李淵明曾經寫給我的婚書。
「一紙婚書,上表天庭,下鳴地府。」
「若負佳人,便是欺天之罪,身死道消。」
「佳人負卿,便是有違天意,三界除名,永無輪迴。」
如今他高朋滿座,如花美眷在懷。
我身死道消,永無輪迴。
何其諷刺,何其好笑。
直到……我又穿越了一次。
-7-
有風起,隱約着就是一片吵鬧的交談聲。
空曠的宮室裏,幾個接生婆進進出出,將我擦洗乾淨。
口中似乎堵塞着什麼東西,我幾乎要窒息,控制不住地乾嘔。
直到我落入一個帶着馨香的懷抱。
掩在臉上的薄布被掀開,一個眉目憂鬱的美人正擔心地望着我。
她取下我口中銜着的蓮花。
我終於得以暢快呼吸,卻是忍不住痛哭出聲。
連着這輩子脆弱的嬰兒身體。
連着上輩子接連被放棄的悲痛。
美人溫柔地撫過我,哄我:「衡兒,別哭了,別哭了。」
這麼哄着,我卻依然哭得很厲害。
她微涼的指尖拭去了我的眼淚,憐愛地道。
「哭得這麼厲害,一定是上輩子受了許多的委屈。」
旁邊的嬤嬤卻大喜,跪下道。
「九皇女銜蓮而生,此天降祥瑞,恭喜娘娘!」
她身後宮女跪下了一大片,齊聲恭賀我的新生。
美人孃親沉默着,未曾言語。
我的目光跨越那熟悉的雪蓮花,直直越過窗欞,望上那九重天。
天上,正有一個人在靜靜地看着我。
他冷白的側臉依舊緊繃,劍尖卻在往下滴血。
我心中痛了一下。
被魔尊捏碎的痛苦倏地蔓延開來。
而李淵明的眼神死寂。
他像個丟失掉心愛之物的孩子般失魂落魄。
那一身白袍被血污悉數浸染,看不清袍腳的蓮紋。
他身後屍骨累累,猶如阿鼻地獄般縈繞着血光之氣。
他長眉微蹙,眸光黯淡,只是看向整個人世。
「卿卿,怪我」
「怪我沒有同你說清……」
-8-
天上一月,人間一年。
我在人間度過了十八個年頭,聽了許許多多的笑話。
傳聞三界戰神在封禪大典後瘋魔了。
先是將自己的道侶關進天衍宗的密室中,令她永生不得出來。
又提劍屠盡仙界,將當年神魔大戰中攛掇以劍靈入陣的人都殺了。
他變成了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世間有三界。
深淵之下是魔族久居的九冥之地。
李淵明血洗九冥,將無數魔族鞭笞至死。
他們說,他在苦苦尋覓着自己的妻子。
他已入輪迴的妻子。
妻子,這個親密的暱稱本獨屬於人間。
仙界大道至簡,踏破紅塵,唯有「道侶」之稱。
但李淵明固執地說他曾有個妻子。
是他手寫婚書求娶、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兒。
不過如今他犯了錯,她躲了起來罷了。
只要他踏破三界,將欺負她的人都收拾了,她便會再回到他的身邊。
我聽說這話時,笑得眼淚都掉出來了。
旁邊的美人孃親溫柔地道:「衡兒,怎麼了?」
我問她:「阿孃,倘若你真心愛一個人,會讓他受萬般磋磨後,又裝作一副情深不悔的模樣嗎?」
美人孃親沉吟道:「若是這般,還能稱爲愛嗎?」
「不過以愛之名,行恨之事罷了。」
-9-
十八歲生辰前的一個月,我出宮採買東西。
從安濟坊中出來時,忽然見到有人在京城大街上縱馬。
我抬起眸,卻看見了前世的故人。
那猴精長相似的小弟子執着馬鞭,一身道袍,正好奇地張望着什麼。
而他身旁,鹿鳴正用力鞭打着身下的馬兒。
我聽見小弟子嘟囔着道:「師叔,你又何苦尋到這下界來。」
而鹿鳴的臉色不是太好。
她臉上早就沒有了當年的天真懵懂。
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含恨的妒意。
「絕對不能讓他先尋到這裏!」
我站在安濟坊門口目送他們快馬加鞭離開。
所去的方向,似乎是澧朝宮城。
我走回安濟坊,尋了個坐處慢慢思索。
鹿鳴從十八年前就被軟禁了。
如今乍然出門,定是仙界有了變故。
只是,她是如何知道我的行蹤的?
我蹙起眉,百思不得其解。
一回眸,卻見門外異變突生。
當那個步履蹣跚的人影拄着劍從城門走來時……
天上下起了雪。
路過的行人都紛紛駐足,驚歎着六月飛雪的景象。
大雪鵝毛般飄來,爲他白衣覆上一層外絮。
不似當年一劍霜寒十四州的蕭然恣意。
我冷眼從安濟坊中望着李淵明蹣跚而虛浮的身影。
卻見他忽然在一個小小的算命攤子前停住了腳步。
「先生。」
他應當是許久不說話了,嗓音喑啞。
「請您算一卦。」
本是個行騙混飯喫的算命先生打量了他幾眼,見是個肥羊,捋了捋鬍鬚。
「尊客要算什麼?」
「算一算我的姻緣。」
李淵明雙目死寂,惶惑地道:「我的妻子,她爲何不願意來見我?」
算命先生於是裝模作樣地卜了一卦。
卦象不吉,算命先生瞅了瞅他,又起了一卦。
連着三卦,卦卦不吉。
我躲在安濟坊裏,差點暢快地笑出聲來。
李淵明卻頓了一下,道:「我明白了。」
他反手砸了算命攤子。
「你這人好生不講道理!」算命先生怒道,「你哄不好妻子,來我這裏撒潑幹什麼!」
他看着被砸得狼藉的攤子,氣得直跳腳。
「你們這些負心漢,動不動就遷怒於人,怪不得沒妻子!」
「卦卦都不吉,非要我戳破了來說?」
「明明是你先負了人家,將人家的真心棄之敝履,現在還巴巴地做出一副可憐蟲的模樣!」
被這走夫販卒欺負着,李淵明卻倏地停了手中的動作。
他雪白清冷的臉上忽然流露出一種無措的神情。
我站在門內,看曾經不可一世的戰神被一羣凡人罵得抬不起頭。
他一寸寸地彎折下身子,神情蒼白而無助。
我嗤笑了一聲,轉身從側門出了安濟坊。
-10-
美人孃親說近日皇宮裏要來一位貴客。
她忙着指揮宮人安排大小事務,我卻沒多想,自顧自地忙着自己的活兒。
我是澧朝的第九位皇女,又是銜蓮而生。
因而從一生下來就萬衆矚目。
父皇本就鍾愛母親,又見我天生早慧。
他意屬我爲他的繼承人,爲澧朝的女皇。
外祖家擁兵數十萬,願意爲我南征北戰。
這一世,我自出生後便再也沒哭過了。
我擦乾眼淚,耐心籌謀,爲自己謀了無數條後路。
但奇怪的是,李淵明屠盡仙界,血洗九冥,卻一直未尋到人間來。
我雖然疑惑,但卻並不敢鬆懈。
我從未忘記當年他向人間投來的那一眼。
這一等,便是十八年。
待到所謂的「貴客」進宮時,我就站在離宮門不遠的御花園裏。
先找來的是鹿鳴。
先進宮的卻是李淵明。
鹿鳴站在李淵明的身後,臉色不太好看。
她似乎受了傷,臉色較先前更蒼白了一些。
那猴子似的小弟子倒是沒什麼變化,還在四處打量着,嘖嘖道。
「原來皇宮是這樣的啊,真是開眼了!」
我倚在後花園的假山中,隨手丟着魚食。
卻見負責接見他們的七姐溫聲言語,欲要將他們引到宴客的大殿中。
而李淵明卻似乎察覺到了什麼。
他不顧引路的七姐,一路穿林拂葉疾行到我身旁。
一抬頭望見我,眼圈頓時紅了。
「玉衡,玉衡……」
而我居高臨下地望着他,淺笑道。
「您認錯人了?」
-11-
七姐趕來,見氣氛微妙,打了個圓場。
「我家小妹久居深宮,尊客從九重天上來,應當是認錯了人吧。」
「父皇在乾清宮中設了接風宴,還望仙長賞臉。」
李淵明卻定定地看着我,一動也不動。
「玉衡,你不記得我了?」
我還未說些什麼,鹿鳴卻又衝上前來。
她握住我的雙手,淚盈於睫。
「玉衡姐姐,你竟是重生在了此處!」
「不枉鹿鳴以血尋你尋了許久,過去是鹿鳴不懂事,竟然想着和姐姐平起平坐。」
「這次回去後,鹿鳴願與姐姐共侍一夫,絕不再言其他!」
李淵明的神色一變。
凜冽如虹的劍氣毫不猶豫地打到鹿鳴的背後。
而她生生受了這一擊,身子巋然不動。
鹿鳴的嘴角淌下血來,眼裏卻燃燒着報復的興奮。
七姐見情勢不對,將我護在身後。
「我妹妹是要做女皇的人,將來三宮六院七十二賢妃,什麼和你共事一夫!」
李淵明的雙眸盯着我,緊緊抿住脣,神色流露出幾分忐忑。
似乎是害怕我將那些話聽到了心裏去。
而我笑了笑。
「父皇設宴請的,就是這般聽不懂人話的客人?」
李淵明的臉色蒼白了一瞬。
他似乎想爲自己辯解什麼,卻萬般言語堵在喉中,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這副模樣,當真是與從前大相徑庭。
像搖尾乞憐的落水犬,又像重新奪回寶物的乞兒。
眼也不眨地盯着我,也不不敢出聲。
彷彿他一出聲,我就會像只易碎的蝶兒般消散。
我將他們撇下,轉身朝乾清宮走去。
-12-
宴會上,起初其樂融融。
父皇向赴宴之人介紹了李淵明。
「這位便是九重天上的三界戰神。」
周圍一片譁然。
凡人修仙難於登天,仙骨在身者少之又少。
能踏入仙途者,已是人中龍鳳。
而如今世間靈氣稀薄,凡人修煉愈發艱難。
李淵明年少成名,又曾在多年前的神魔大戰中被冠以「三界戰神」之名。
三界之內,戰力無人能超越他。
衆人聽着,紛紛投來歆羨讚歎的目光。
而李淵明卻眼也不眨地盯着我,絲毫未在意周圍的動靜。
直到父皇輕輕咳了一聲。
他挺直脊背,微微頷首。
一瞬間,彷彿又變成那個矜傲冷淡的戰神了。
我轉着手腕上的蓮花鐲子,漫不經心地笑了笑。
李淵明熬了半場宴會。
在衆人醺然的宴會之末,他忽然站起身來。
他神色虔誠地向父皇舉起了酒杯。
「不知九皇女可曾有婚配?」ŧũⁿ
「在下願與潑天仙緣相贈,求娶佳人。」
衆人訝異,忍不住交頭接耳。
三界戰神的癡情之名在這十八年裏無人不知。
他是出了名的瘋魔。
但凡有人說他亡妻半句不好,他便拔劍砍了那人。
仙界與九冥,皆說他手下屍骨累累。
然而就是這麼瘋魔的人,此時竟小心翼翼地提出求娶一國皇女。
在座之人皆是人精,見此,也不知說些什麼好了。
但澧朝皇室乃是天生靈體,是當年上古大能坐鎮人間的後裔。
並不是李淵明能隨意搓圓捏扁的存在。
父皇看了看我的臉色,開口道。
「小女年幼,待到下個月才過十八生辰,暫未有定姻緣的想法。」
他道:「我意屬她爲儲君,將來應是坐鎮人間,不能與戰神攜手踏破紅塵。」
四兩撥千斤,卻是將李淵明的話原封不動地還了回去。
李淵明盯着我,卻極其緩慢地道了一句。
「若我甘願入皇女的後宮呢。」
此言一出,滿座譁然。
世間景仰的三界戰神,竟要入一女子的後宮中!
一時,周圍人探究的目光在我與他身上繞過。
我的笑容多了一絲冷意。
我站起身來,卻是敬了一杯酒給李淵明。
「這一杯酒,敬您。」
他溼潤着目光接下了那杯酒,喉結微動,一飲而盡。
下一刻,我直白的話毫不猶豫地撂到他臉上。
「謝您抬愛,只是玉衡自知福薄,配不上戰神。」
他一怔,似乎並未聽懂話中的意思。
我道:「做戰神的妻子,要有三百條命纔夠。」
「在下既不能替你背噬魂之痛,又沒有容忍你再納道侶的度量,自然是配不上您。」
這一番話火辣辣地打在他臉上。
場上衆人都不忍地偏過頭去,偏又好奇地想看三界戰神的反應。
是惱羞成怒拔劍。
還是坦蕩地一笑而過。
然而……
李淵明抬起頭來,直直地望向我。
他神情蒼白,睫翼微溼,整個人卻像煥發出光澤般。
「玉衡,是你。」
「你還記得我,對嗎?」
-13-
其實我無意與李淵明相認。
卻也並沒有刻意地掩蓋自己的身份。
他在宮宴上再次問起我的身份。
這一次,我並沒有如之前般立刻否認。
而是把話題拋給了他。
「您認爲呢?」
李淵明還未開口,便有澧朝的旁人爲我解釋。
「九皇女一直長於深宮,縱然勤於修煉,應當與仙君不相識。」
「玉衡此名取自北斗星辰,殿下是陛下的第五個女兒,這是未出生之時便定下的。」
「巧合,巧合……應當是巧合。」
我的那些叔伯們,似乎也意識到了場上氣氛的不對勁。
一個個都支棱了起來,打着哈哈糊弄了過去。
李淵明的話淹沒在他們七嘴八舌的話語裏。
他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
張了張口,卻再沒說出些什麼來。
他以另外一種形式介入了我的生活。
當我第五次在御花園的轉角處偶遇到李淵明時。
我終於忍不住了。
「仙君日日夜夜都這樣無聊嗎?」
「聽聞您的道侶在西偏殿尋死覓活,您怎麼也不去看看。」
李淵明張口便要解釋:「她不是我的道侶。」
見到我嘲弄的眼神,他的語氣漸而一頓,緩緩下落。
他固執地解釋。
「她不是我的道侶。」
「我的妻子是你,卿卿。」
我嘴角含笑:「我是個俗人,只知道世間有三媒六聘與婚書禮遇。」
「她是您封禪大典上吟過婚書的道侶,便是您的妻子。」
李淵明神情一僵。
他的墨髮流淌在白衣上,脣色蒼白得可怕。
我卻不管不顧地直接離開了。
他想卑微地拽一拽我的衣角,卻被我躲開。
直至走出長廊,我才聽見他輕得幾不可聞的一道聲音。
尾音一顫,痛苦的情緒揉碎於其中。
「原來,你不認我,竟是這個原因。」
-14-
幾日後的夜裏。
我正在寢宮裏批閱奏章,想着江南道的水患該如何解決。
忽然聽到廊下哐噹一聲。
緊接着便是女子四溢的哭聲。
推開門一看,卻發現是披散着墨髮的李淵明。
他神情冰冷而尖銳,月光渡過眉眼。
三分涼薄,七分殺意。
一瞬間,我竟彷彿看見了多年前的他。
鹿鳴被隨意丟到地上,哭着蜷縮成一團。
我嘆了一口氣,抬眼看向李淵明。
「李淵明,看來你是鐵定了心要糾纏我。」
「三百多年了,你還是不願意放過我。」
夜色裏,他望着我的雙眸倏地燃起亮光。
「卿卿,果然是你。」
我道:「我如今是澧朝的九皇女,同三界戰神並沒有什麼干係。」
「更何況你好像搞錯了一樣東西。」
我的目光隨意地瞥過地上憤憤不平的鹿鳴。
她曾也是個如山間靈露般清新的小姑娘。
卻在這十八年前被愛與恨翻來覆去折磨,失了身上的天真與靈氣。
從皇都大街上的匆匆一瞥,我便知道,她這些年來過得並不算如意。
癡纏的愛意和妒意纏繞在她的眉宇裏,讓她早就沒了當年的模樣。
她說,想要先李淵明一步找到我。
不用腦子想也知道,大概是想掐斷我們之間的聯繫。
或者更乾脆點,直接殺了我。
鹿鳴這麼做,早已覆滅了當年的自己。
但是—Ţũ̂₄—
我緩緩開口:「利用我入你鑄劍現場的人,是她嗎?」
「推我入護山大陣的人,是她嗎?」
「李淵明,你好像搞錯了一件事情。」
「我們走到如今這一步並不是因爲旁人,而是因爲你自己。」
我每說一句,李淵明的臉色便蒼白一分。
聽到最後,他倏地吐出一口血。
那身白衣被斑駁的血跡所染,顯得蒼涼而詭豔。
「玉衡……」
他輕聲喚我,目光祈求。
「你能不能回頭?」
話音還未落下。
身後一直哭泣的鹿鳴卻猛地躍起。
她袖中飛出一道暗芒,正中李淵明後心。
「李淵明,你在我面前威風,卻在她面前做狗!」
-15-
鹿鳴哭得淚水漣漣,雙眼紅腫,恨恨從袖中掏出一個物什。
那是朵玄色的蓮花。
不知用什麼材質鑄成,瓣瓣鋒利,形狀美麗。
卻縈繞着一股不祥的血色煞氣。
李淵明被這玄蓮的暗芒正中後心。
他踉蹌着,一手將我護在身後,一手拔出玉衡劍來。
玉衡劍出鞘,渾身泛着興奮的錚鳴聲。
他啞聲道:「這是魔神煉化的神器,你是如何到手的?」
鹿鳴擦了擦眼淚,譏諷道:「李淵明,你以爲全天下就你一人聰明不成?」
她望着掌心的玄蓮花,神色有不明的興奮。ţŭₛ
「這可是魔神拼死也要得到的神器,有了它,我就能掌控這世間。」
她冷哼了一聲:「李淵明,你跟着我後面找到玉衡,卻不知我來找她究竟想幹什麼。」
李淵明握着劍的手收緊,擋在我身前。
「玄蓮能覆世間,卻要用天山雪蓮的神魄來點亮。」
「可惜我去了黎山,那裏沒有了神女,也再也長不出雪蓮花了。」
鹿鳴興奮地盯着我:「普天之下,只有她的靈魂裏還有着雪蓮花的印記。」
她扭曲地笑了下:「你說我現在抽出她的靈魂,是不是還能看見那朵蓮花。」
李淵明低聲呵斥道:「你休想。」
「對啊,我休想。」
鹿鳴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手指被鋒利的蓮花瓣割得血跡斑斑。
「當年你收我爲徒,溫聲待我,說無論什麼要求都允諾我。」
「怎麼如今就不願意了呢,師父。」
到最後一句,她幾乎是嘶吼着說出來。
「本以爲你是真心愛我,哪怕是個替身也好,誰知你……」
李淵明倏地出劍。
劍光凜冽如虹,截住她的話頭。
鹿鳴肩部受創,神色卻愈發瘋狂。
她將那朵玄蓮花,狠狠地按在傷口處。
任它瘋狂汲取自己的血液。
「李淵明,你真是個瘋子。」
鹿鳴的血液湧出,須臾又被玄蓮花吸了大半。
她斷斷續續咳嗽,冷笑出聲。
「可惜你不知道,結契大典到底意味着什麼……」
「縱然她的靈魂很快就要注入我這具肉身裏了,但意義是不同的。」
「和你結契的人……是我呀。」
說罷,鹿鳴暢快而得意地大笑。
李淵明一劍掠上,卻並未斬碎她。
他緊緊抿脣:「你和魔神做了交易。」
鹿鳴冷笑道:「倘若我不在結契大典答應他,又怎麼能走出他的巢穴呢?」
她與玄蓮已然融合得更緊了,右眼處被黑氣寄生,神色可怖。
鹿鳴道:「師父不想我殺玉衡姐姐,當然可以。」
「只是沒有天山雪蓮,就只能用那些凡人的命來獻祭了。」
我皺起眉,卻發現天外暗色湧動。
一股魔氣鋪天蓋地而來。
不遠處,還有魔族的桀桀笑聲。
鹿鳴喃喃道:「我向魔神允諾,十八年後再讓魔族臨世。」
「我能爲什麼呢,不過是爲了一條生路罷了。」
李淵明眉目凜冽,反手挽了一劍,向她斬來。
這一劍攜劈天之勢。
鹿鳴遽然吐出一口血來。
她看着被自己血色浸染的玄蓮,放聲大笑。
「遲了,遲了……」
說罷,她消散在原地,朝不知什麼地方遁逃去。
-16-
鹿鳴偷竊了魔神的神器。
她瘋起來,真是有一股不怕死的勁頭。
但我卻在她臨走前癡癲的話語中窺得一絲不對勁。
「注入肉身」
原來當年李淵明在西山尋到她,並執意要收她爲徒——
是要拿她的肉身,來注入我的魂魄。
這樣,我便能脫離劍靈之身,再度爲人。
我本以爲他們是一見傾心。
誰知背後竟是李淵明別有用意的籌謀。
換做天真之人,或許還會認爲這是李淵明對我的用情至深。
但我的心卻墜入深淵,湧起一片涼意。
他聲稱愛我,卻從未透露過分毫。
或許曾想在封禪大典上給過我一個驚喜。
但這「驚喜」,是在別人的血淚之上建立的。
我心頭五味雜陳,仰頭看天色。
天邊湧動着可怖的暗色,一片風雨欲來。
這絕不是方纔一番話時間就能產生的威力。
鹿鳴的籌謀,應當從很久就開始了。
九重天上如何尚且不得知。
但若是縱容魔族隨意奔走,人間必然生靈塗炭。
我回頭看向李淵明。
「李淵明,前塵往事暫且不提。」
「你惹下的禍事,也該收拾收拾了。」
說罷,我不顧地上臉色蒼白的他,大步轉身離去。
-17-
人間曾是一片很安寧的大地。
四面環海,中間平原,有三座天柱高山巍峨支撐起九重天。
但鹿鳴打開了魔族的神器,滋養了無數魔族的重生。
那三座天柱之山,如今崩塌一座。
餘下兩個還在勉力支撐。
源源不斷的洪水從崩塌的天柱一角湧了出來。
澧朝皇都坐鎮於大陸中央。
縱然我立刻派人向四面傳遞消息,卻也無濟於事。
三天後,另一座天柱也被魔族截斷。
天柱崩塌,洪水湧起,哀聲四起。
九重天上卻依舊雲霧繚繞。
哀鴻遍野,不見天上的神仙來搭救。
凡人們起初還有希望,後面卻死了心。
他們擦乾淚,拿起柴刀,同魔族拼命。
修仙資質愚鈍者往往滯留人間。
此時也拼了命般捏着訣,恨不得多砍幾個魔族。
鹿鳴魔力不足,這批魔族不如魔神催生的厲害。
卻也依然不容小覷。
與大臣們商量對策的宣政殿裏一夜也未息過燈火。
父皇坐在書案前批奏章,熬紅了眼。
源源不斷的對策從他的書案流出去,飛往各地。
美人孃親也換上了戎裝。
同舅舅去往魔族猖獗的地方前,她對我說。
「衡兒,我知道你並非此界中人。」
「但無論如何,阿孃和澧朝的人們,永遠是你的退路。」
我一怔,還未反應過來。
她握了一握我的手,紅着眼走了出去。
從這一天開始,情況開始逆轉。
直至鹿鳴遁逃的第八日。
一直在被丟在宮中的小弟子走了出來。
他的眉目間掛上了忐忑之意,訥訥道:
「師父曾經傳給我一個尋人祕法……」
-18-
我們在一座山上找到了鹿鳴。
此時的她渾身魔氣腫脹,面目可憎。
玄蓮泛着不祥的氣息,浮在她身旁。
李淵明一劍斬向她時,鹿鳴嘔出一口黑血。
她結結實實受了這一擊。
玄蓮卻並未像之前那般護着它,而是不明地閃爍了兩下。
鹿鳴捂住心口泊泊而出的鮮血,冷笑着看向我們。
「我是活不了,可人間已被魔族攻佔了,更何況……」
話未說完,便被李淵明一劍穿心。
他眉眼籠罩着一層肅殺之氣。
墨髮高束,手中執劍,臉色不似之前的蒼白。
他欲再斬向玄蓮,身體卻猛然一僵。
從他後心處蔓延出的黑氣,正與玄蓮牽連着。
一道虛影猖狂大笑。
赫然就是多年前消失的魔神。
「李淵明,你束手就擒,卻便宜了我。」
「不出幾日,我便能完全取代你了!」
說罷,那玄蓮和虛影一齊沒入他體內。
我盯着他,目光沉沉。
「殺了我吧。」李淵明忽然道。
他將玉衡劍塞給我,鋒利的劍尖就指着他的胸口處。
他向前一步,鋒利的劍尖帶起血色。
「但倘若以我這條命,來換得你的原諒,也是值當的。」
「只是卿卿。」他露出個無奈的笑容來,「不要同我置氣。」
我笑了下,看他暗色湧動的眼。
「李淵明,你長劍橫九野,四海稱英雄,怎麼這般卑微了呢?」
「我只是個凡人,並不值得你如此糾纏。」
李淵明低着頭沒有言語。
向來不會哭的人,此時眼淚一滴滴落了下來,浸溼了衣襟。
「卿卿,你愛過我嗎?」
「你知道……什麼是愛嗎?」
我望着他此時淚眼潸然的模樣。
腦中閃過的卻是他封禪大典上睥睨忘我的樣子。
我緩緩開口:「李淵明,我的確曾經愛過你。」
「但如今,這愛已被你生生葬送了。」
「不只是你之前做的那些事,更在你吸食天地氣運之時。」
他顫着脣:「原來,你都知道。」
-19-
從很久之前,我就知道這天地間的畸形。
天上的神仙高高在上,地上的凡人低賤如塵。
可這世間的氣運本是循環連通的。
怎會有人一直仙途坦蕩,又怎會有人困在一境幾百年呢?
我發掘了許久,才找出真相來。
以天衍仙宗爲首的仙宗巨擘,一直把控着這世間的氣運。
他們高坐瓊臺,境界越修越深。
受人景仰,不可一世。
而那些身具仙骨的凡人,固然有天資,卻並無氣運傍身。
在一境蹉跎數年,終而壽竭而死。
仙人愈是福壽綿長,而凡人就愈是大道艱難。
我望着李淵明:「我還知道,你這十八年裏屠盡仙界,殺的便是這些人。」
他道:「那年封禪大典,我才發現其中的真相。」
「所以我上除魔種,下除奸賊,順道將害了你的人都殺了」
我冷冷道:「可你也是獲利之人,不過一丘之貉。」
「我無意爲自己辯解。」李淵明道,「只是玉衡……」
他靜靜看着我,聲音夾雜了一絲苦澀。
「這輩子從沒有人教過我愛人。」
「我生來仙骨,他們說天地間的戰神不該有情愛,於是我便冷漠待人,」
「直到你死後,我才恍然發現。」
「原來愛一個人,是不應該那樣的。」
他的面容清冷而柔軟。
「既然如此,便殺了我吧。」
「無論是爲了除魔,還是爲了衛道,你都該殺了我。」
我握住玉衡劍的劍柄,如同初見時他斬破丹爐般穩穩送入他胸膛。
鋒利的劍刃入肉,刺破心房。
溫柔,又決絕的一刀。
護體用的仙氣被他主動剝離開。
玄冰鐵打造的鋒利刀刃,天山雪蓮淬的劍鋒。
緩緩斬破主人的心房。
「真痛啊。」李淵明神色悽然。
「原來當年,你也是這麼痛的麼?」
他眉心的神印倏地消失,墨髮披散開,整個人都宛若下得淋漓的一場雪。
「玉衡,是我對不起你。」他說。
天地間起了一場風。
我再眨眼看,卻發現李淵明的身影消失得無影無蹤。
三界除名,身死道消。
曾經的婚書,成了一句讖語。
似有所感般地,我輕輕喚了聲:「李淵明。」
一縷風留念般地停住腳步。
卻終而向遠方流淌去。
我仰頭看,人間半壁依然是魔氣滔天。
但這片大地上無數的生民們,都已經站了起來。
長風萬里浩然氣,陪伴他千年的氣運都盈滿大地。
一鯨落,萬物生。
困住凡人幾千年的牢籠,如今,終於破了。
後記
在那場大戰裏,我救下一個無父無母的女童。
澧朝的城池不似九重天上冰冷徹骨,足以蘊養我破碎的身心。
李淵明死後,三界的靈氣漸而流通。
凡人裏也出了許多真仙。
他們踏碎虛空,長劍橫州,玉鋒截雲。
世世代代中流傳着許多傳說。
其中流傳最廣的是三界戰神李淵明以身斬魔的傳說。
後來無數次的午夜夢迴,我都不敢相信李淵明就這麼死了。
或許他一輩子都不知道。
我就是他當年一眼驚鴻的黎山神女。
我生於黎山,本體原是天山雪蓮,累年修煉成仙。
李淵明少年收集本命劍的材料時,曾在黎山的風雪下凍暈過去。
彼時的我不忍他就這麼死在了黎山。
於是用法力救回了他,又贈了他一朵天山雪蓮。
在山腳下,他說將來定會報答於我。
沒想到,竟是這樣的報答。
魔神要從深淵而出時,我曾以身設陣相攔。
Ṱú₉沒想到身死道消,也只得困住他的腳步一時。
我的魂魄被長風裹挾,曾渡入現代一個女孩子的前半生中。
待她亡後,我又回到了仙界。
當時的我已失去了作爲黎山神女的記憶。
只記得被丹爐烈火焚燒的刻骨之痛。
直到冶姿清潤的白衣仙人將我救起。
他推我入護山大陣後,我並未消逝在天地間。
在黎山,我回憶起了一切的過往。
就是在那裏,我設下了一局。
佈下天羅地網,只爲讓他付出代價。
卻未曾料到他心甘情願入我局中。
我與李淵明愛恨糾葛半輩子。
他愛的是誰,或許已經不重要了。
以天地爲賭注,一擲定命運。
這一賭,沒有人贏。
……
天柱崩塌了一隅,我本想以身修復。
卻被那猴子似的小弟子攔下了。
他說:「您有更值得去做的事情,這些小事,就交給我吧。」
我勸他不必逞強。
他卻說:「像你們這些大人物。」
「抬手之間便能變動天地,自然不會管我們這些塵土裏的人做什麼。」
他笑了下,臉上的五官都皺在了一起。
神情卻不顯得可怖,反而有一種沁入骨子裏的堅定。
「但是我們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活法。」
「我十四歲覺醒仙骨,是安平鄉少見的仙才。去天衍宗前,鄉親們都來送我,期望我能爲他們爭光爭臉。」
「我拜入天衍宗,也曾得了個好師傅,處處爲我着想,本以爲是我好日子的開始。」
「十五歲引氣入體,十八歲練氣,二十五歲築基,本以爲前途大好……誰知餘後三十年,皆蹉跎於此。」
他慘然笑了下:「原來大道無情,是這個無情法。」
「一生所得,無非石火風燭。」
石中火,風中燭。
轉瞬而逝,從不會長久。
但迸出的火光、燃起的燭焰,終有一日會化作冥冥之中的助力。
……
後來的後來。
我將皇位交給了七姐。
她是仁君,人們在她的治下過得很是安寧。
等到又十八年,夏日蓮花開的時候。
我收養的那個孩子已生得亭亭玉立,才華橫溢。
某日,她從學堂中歸來,忽然問我。
「師父,什麼是愛呢?」
恍惚間,我竟想起多年前那個雙眸含淚問我的人。
什麼,是愛呢?
往事千端,昨夢今非。
我笑了笑,手指撫過桌面,忽而指了指窗外的山川大地。
夕陽日暮,百姓們就沐浴在那暖金色的光輝下。
他們的身軀不再佝僂,臉上也隱隱有了笑影。
不遠處的青山上,有布衣劍修逆風而去。
我輕聲道:「山川大地,萬物黎庶,便是我此生所愛。」
她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
我忽然覺得乏累,便去了裏屋休息。
夢裏一片空冥。
卻聽見外間她疑惑的聲音。
「這桌子上,怎麼忽然多了個淵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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