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十萬年前,被人偷去了仙髓。
在凡間窮困潦倒的這些年,我並不知道,有人揣着我的仙髓,在天界過得風生水起。
直到我遇見了驚才豔絕的明華神女。
仙髓認主,自動迴歸我身體。
明華卻一口咬定我是偷她仙骨的低賤凡人。
她仗着神君撐腰,廢我雙腿,將我丟進鬼蜮飼餵惡鬼。
恢復記憶那天,我重回天界,將絕望驚恐的明華踩在腳下,笑着問道:
「跑什麼?用了我這麼多年的東西,怎麼不跟本殿下說聲謝謝?」
-1-
今日是仙界的大日子。
明華神女在仙門前聚衆剃我仙髓。
衆神君齊聚一堂,紛紛議論,明華神女爲何要難爲一區區凡間女子。
有人冷聲道:「因爲她偷了明華的仙髓。」
「一介凡人,貪圖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不知死活。」
數日前我與明華偶遇,還未說話,一道流光便飛入我的身體。
那之後,明華神女的仙髓莫名跑到了我身體裏。
這纔有了今日一場剔仙髓的大戲。
「可是這都幾個來回了?仙髓怎麼還不出來?就像是長在她身體裏一樣。」
「哼,邪門歪道罷了……」
一片議論聲中,我渾身染血地蜷縮在臺上。
無助地望向坐在高位的男人。
他是我的夫君,嶽瀾。
亦是天界赫赫有名的戰神。
現如今,他正淡漠地垂着眉眼,一言不發地撫摸着我送給他的那串紅豆。
衆仙都以爲,今日過後,嶽瀾必不會放過明華。
可他們卻不知道,今日刑罰,正是嶽瀾親口提的。
-2-
仙髓還是沒能抽出來。
我已經小死幾個來回,貼身丫頭撲過來將我從地上扶起,哭成了淚人,
「雲姝娘娘,您去跟神君求求情吧……她會把您打死的。」
我嘴角溢出一絲苦澀。
並非我不願意向嶽瀾求情。
而是他不肯信我。
早在仙髓莫名其妙闖進我身體的那一刻,我便同他解釋過。
嶽瀾溫柔地撫摸過我的眉眼,說道:
「阿姝,做了錯事就要受到懲罰,這是天界的規矩。你當日跟隨我回到天界,我便是如此告訴你的。」
他耐心地替我擦乾淨臉上的污泥。
不再多說一句話。
我知道他不肯幫我。
他是神君。
自當主持世間的公義。
我不該給他添麻煩。
然而就在那晚,我撞見了嶽瀾和明華爭吵。
他們就像一對久別重逢的怨偶。
明華紅着眼睛哭成了淚人:「嶽瀾,你明知道,我沒了仙髓會死……」
嶽瀾冷冷笑開,「你當年捅我那一劍,有沒有想過,我也會死?」
我躲在角落裏,看明華的表情似乎有瞬間恍惚。
「所以你就從凡間帶回一個女子,縱容她偷走我的仙髓,來報復我?」
嶽瀾臉上是令人心驚的冷漠,「你還不值得我那麼做。」
「嶽瀾,當年我是有隱情的,我——」
「夠了。」
嶽瀾驟然打斷她,脣角牽起一抹嘲諷的弧度,
「倘若神女只是爲了仙髓,大可將雲姝捆了,自行剔出來。不必同本君講這些陳年爛賬。」
明華哭笑道:「嶽瀾,你還要護着她——」
嶽瀾掐住了明華的喉嚨,聲音平靜得可怕:
「我親自坐鎮行刑,神女可滿意了?再說一句廢話,我便掐死你。」
當日,明華失魂落魄地離去。
嶽瀾坐在我牀前,溫柔地撫摸着我的臉,「阿姝,放心,只是痛一下,很快就過去了。」
我那時才意識到,這位高高在上的神君,容不得明華神女對他有一絲一毫的誤解。
他迫不及待地用這種方式來自證。
什麼公理正義?
什麼伉儷情深?
說到底,我與嶽瀾數十載的夫妻之情,不過是嶽瀾刺激明華的手段罷了。
-3-
剔骨之刑從天明持續到了黃昏。
這是誰都沒料到的事情。
仙髓就像是在我身上生了根。
不僅剔的人艱難,我也痛得死去活來,彷彿生生將骨肉分離似的。
我痛昏過去,再睜眼時已經回到了房間裏。
我的腿已經斷了,膝蓋之下,毫無知覺。
嶽瀾坐在牀邊,手裏端着一碗溫熱的藥,慢慢攪動着。
仙界衆神都說,嶽瀾待我這個凡人極好。
凡是與我有關的事,他都會親力親爲。
就連我偷仙髓的事,嶽瀾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讓明華取我性命。
可是我如今站不起來了。
我抓住了他的手,一直哭。
「你不是說,疼一下就好嗎?我的腿——」
嶽瀾靜靜地看着我,「阿姝,你當真沒偷嗎?」
這句話像一柄刀,狠狠割開我的胸口。
解釋的話突然卡頓在喉嚨裏,我有些恍然,他……剛剛說了什麼?
嶽瀾將勺子遞到我脣邊,語氣溫和道,
「難不成仙髓是自己跑你身體裏的?拿了好處,就消停些。」
我在短暫的沉默後,突然打翻了藥碗。
湯藥撒得到處都是。
還染了嶽瀾潔白的衣裳。
他蹙眉責備道,「阿姝,你又鬧什麼?」
我的眼淚最終還是沒忍住落下來,「我想回去了。」
「回哪兒?」
「奈何橋……」
嶽瀾當年下凡歷劫的時候,以凡人嶽青嵐的身份,跟我許下了一生一世的諾言。
只因他是天上的神君,和我結了姻緣後,我便生生世世無法入輪迴。
我一個孤魂野鬼,無處可去,只好在奈何橋畔靠撿垃圾爲生。
直到嶽瀾找到我,將我帶回九重天。
我才知道他是天上的神君。
房間裏靜悄悄的。
嶽瀾聽到我的話,耐着性子問:
「你連輪迴都入不了,離了我還能去哪呢?」
我被他說得啞口無言。
氣氛沉默的當下,門外突然傳來嘈雜聲。
一個女仙君灰頭土臉地闖進來,聲淚俱下道:
「若帝君還心疼神女,還請您去瞧神女最後一眼!」
嶽瀾掀起眼皮,淡漠開口,「怎麼,她終於要死了?真是可喜可賀。」
女仙君雙目赤紅,字字泣血:
「神女當年爲救您,不慎被魔君操控,捅了您一劍。後來,她爲了救您,差點魂飛魄散,仙髓是她最後的指望啊……」
嶽瀾嘴脣的諷笑一淡,「你說什麼?」
女仙君笑容蒼涼,「您不知道嗎?神女如今的性命,全靠那副仙髓吊着。」
「如今,你卻縱容這個低賤的凡人偷走她的仙髓!她只有等死!」
嶽瀾扶着我的手一顫,手背浮現出道道青筋。
「她在哪?」
女仙君踉蹌起身,「您跟我來……」
話音未落,嶽瀾已經丟下我,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
而我嘴裏的藥,也在這一刻,似乎變得無比苦澀起來。
-4-
我已經十來天沒見過嶽瀾了。
這段日子天上都傳遍了。
嶽瀾帝君與明華神女冰釋前嫌。
帝君留宿神女閣,成爲一段佳話。
兩人怕是好事將近。
嶽瀾身邊的人瞧我可憐斷了腿,給我打造了一副柺杖,可以勉強撐着曬曬太陽。
這日,我費了好大的力氣,剛剛在門前坐穩,便有人擋住了我的去路。
柺杖被一道法術擊出,飛出去很遠。
我狼狽地跌倒在地,對上明華笑意盈盈的眼睛。
春日裏,她一身石榴紅的裙衫似綻開的芙蓉,嬌豔欲滴。
身旁的女仙君笑道:「手腳不乾淨的東西,哪來的臉出現在神女面前?」
她踩在我的腿上,用力碾了碾,「不如現在就廢了你。」
明華兩頰暈上酡紅,柔聲說道:「不急,嶽瀾疼我,會自己動手的。」
「見識淺薄之人,以爲偷個東西便佔了上風。」
「殊不知,男人的悔恨,纔是最好的武器。」
她輕輕抬眼,臉上略帶一些得意,笑着對我說,「對嗎,雲姝姑娘?」
見我疼出了冷汗,明華滿意地說道:
「你可知嶽瀾爲何每日都要親手餵你藥?」
「他那是方便幫我拿回仙骨啊。」
「喝過藥的人,身上會散發出濃郁的肉香。丟進鬼蜮裏,惡鬼會蜂擁而上,將人肉啃食殆盡。到那時,骨頭自然就出來了。」
明華對上我惶恐的眼睛,心情似乎好極,
「看來嶽瀾還未同你講。他倒是心軟,不捨得你擔驚受怕,不過待我與嶽瀾成婚後,他總會將你送進去的。」
明華走後,我蜷縮在地上,疼得昏死過去。
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見我們在凡間的時候。
那會兒他不是嶽瀾帝君,而是叫嶽青嵐。
我的青梅竹馬。
二十二歲的嶽青嵐騎在白牆上,懶洋洋朝我挑眉:
「雲姝,下個月良辰吉日,我帶着聘禮上門,你可得記得開門啊。」
二十三歲的嶽青嵐在婚後將我抵在太湖石上,眼尾泛着情動的殷紅。
「這麼喜歡你夫君,就記好,下輩子再嫁一次。」
我在夢中回顧了我們的一生。
畫面定格在嶽青嵐被敵軍萬箭穿心的那一幕。
最後倏然睜眼,淚流滿面。
我的嶽青嵐,死在了那場人間的叛亂裏。
他不是如今的嶽瀾帝君。
想明白這些,其實未來的路,就知道該怎麼走了。
-5-
今夜的天界到處透着喜氣。
不遠處的神女閣張燈結綵。
一路上,仙娥們臉上都喜氣洋洋的。
「帝君與神女大婚,都去沾沾喜氣呀。」
「也不知道那凡人下場如何?」
「人間數十年的光陰,對帝君來說算得了什麼呢?」
我權當沒聽見,拄着拐一路穿過天街,來到鬼蜮的石門面前。
陰森可怖的哭嚎從門裏傳出。
明明是最怕鬼的我,如今要將自己埋葬在這裏。
「等等,那個凡人在幹什麼?」
「她好像要進鬼蜮裏去!」
「帝君知道嗎?」
周圍傳來竊竊私語。
我顫顫巍巍伸出手,就聽到一道威嚴赫赫的聲音劃破天際。
「阿姝,你在幹什麼?」
我推門的手一頓,回頭望去。
此刻本該在神女閣接受恭賀的嶽瀾,身着豔麗的長袍立於半空,似乎是從婚宴上匆匆趕來的。
我半隻腳踏了進去,去意決絕:「我要走了。」
嶽瀾俊逸的面孔上浮現薄怒,
「你到底在鬧什麼?若非你闖禍,本君何須大費周章,與他人成婚?你可是在怪本君?」
我沒有理會他,兀自交代道:
「大概半個時辰,你們就能撿到仙髓。我瘦了許多,身上沒多少肉,興許用不到半個時辰……」
說起這個,我不由得打了個哆嗦,語氣很輕,「仙髓還回去,從此,我不欠你們什麼了。」
嶽瀾不以爲意,「夠了,本君的話不會說第二次,回來。」
我笑了笑,「嶽青嵐死在了那場叛亂裏,我們說好要在一起的,我就不回去了。」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推開了鬼蜮的大門。
霎那間陰風怒號。
「阿姝——」
一道睚眥欲裂的喊聲被淹沒在厲鬼的哭嚎聲中。
我不確定是不是錯覺。
很快,我就沒精力去想這件事了。
身上的皮肉幾乎瞬間被厲鬼撕扯、咬碎。
我疼得蜷縮起了身子。
大口地嘔出鮮血。
遁入黑暗前,我握緊了嶽青嵐的那串手串,內心是難得的平靜。
身體變得很輕。
很輕。
某一刻,小姑娘歡快的聲音遠遠傳來。
「咦,雲姝神女,你終於找到你的仙髓啦?」
大夢一場,我終是想起。
我是丹穴山的雲姝神女。
上古以來,天地間誕生的第一隻九羽鳳凰。
……
-6-
自我回到丹穴山,已過月餘。
春日天暖,門前的無望溪中流水潺潺。
我倚在窗前,聽正殿回來的小仙娥嘰嘰喳喳地八卦。
「聽說天界的嶽瀾帝君近來瘋了,因爲一個凡人,差點將一神女打得魂飛魄散。」
「啊?哪位神女?」
「記不清了,好像叫什麼華的……如今天上那羣神女仙女的,多如牛毛,是個人都敢尊稱自己一聲神女了……」
「只有咱家哪位,承襲上古鳳凰血脈,才稱得上神女吧……」
「噓!神女剛剛尋回神髓,莫要打攪她休息。」
仙娥的交談聲漸漸遠去。
我望着滿園春景,陷入了沉思。
自盤古開天闢地之初,我們鳳凰一脈便世代隱居於丹穴山。
我孃親幾百萬年前曾隨女蝸娘娘補天納海。
後承女媧神力,誕下我這麼一隻鳳凰。
因此,我的神髓自誕生之日起,便蘊含着上古神力。
爾後數千年,鬼界屢次進犯,與仙界打得不可開交。
我阿孃與天界的商玄神君幾乎耗費全部神力,將鬼界封存進鬼蜮,商玄神君因此閉關千萬餘年。
而年幼的我,也因爲隨阿孃顛沛流離,不慎遺失仙髓。
原來我歷盡苦楚,遍尋不得的仙髓,竟然藏在明華的身體裏。
想起與嶽瀾的種種,我竟覺得恍如隔世。
小仙娥在這時突然敲響門窗,打斷了我的思緒:「神女,今日天界來人啦!」
「所謂何事?」
小仙皺眉回憶:「兩件事。一則是商玄神君出關,邀您前去觀禮;二來,是天界的嶽瀾帝君替妻求藥,老神君要小仙來問您的意思……」
「妻子?」
我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點。
「正是那個叫明華的仙女,喫了夫君一掌,半條命都沒了,嶽瀾帝君又後悔了,大費周章求到您頭上。」
我們鳳凰一族,有一門奇藥,可生死人,肉白骨。
用料正是鳳凰自誕生之日起的第一顆眼淚。
是以每隻鳳凰終其一生,只得一顆。
我阿孃當年同我爹吵架離家,傷心落淚,凝成了歸魄丹,被青丘狐族族長求去,救其愛妻。
如今,託嶽瀾的福,我也有了一顆。
我搖着一柄摺扇,淡聲道:「商玄神君於我們丹穴山有恩,自該赴宴.嶽瀾帝君的事,恕我無能爲力。」
小仙將我的意思回稟之後,我阿孃便草草打發了嶽瀾。
只說我身體抱恙,不便待客。
-7-
半月後商玄戰神的出關日,我代丹穴山去天界赴宴。
今日天帝將宴席設在與鳳山下。
因爲商玄要從與鳳山中破山而出。
破山時,迸發的靈氣於仙族修煉大有裨益。
沿途,我不可避免要經過聚仙台。
昔日明華就是在這裏,將還是凡人的我打得半死,上頭還留有我的血跡。
囚禁我的鐵鏈,如今正鏽跡斑斑地盤踞在原地。
我正出神,突然一道清亮的嗓音將我從思緒中拉回。
「雲姝,我正想去丹穴山尋你,沒想到你早就到了。」
華玉自遠處奔赴而來,「幾萬年未見,眼神還是一樣的不好使。」
我笑了笑,「差點忘了你。」
華玉是青丘族長的長女,自她阿爹過世後便承襲了青丘的族長之位。
與我交情匪淺。
華玉指着那鐵鏈,「我最近才聽到的瓜,嶽瀾帝君拋棄糟糠,逼得凡人妻子衝進了鬼蜮,又娶了另一個神女。」
她說話的神態,一如當年同我講東海太子強娶自己小娘的八卦一樣興致勃勃。
只是這件事,於我來說實在算不得新鮮。
一路走來,不少人朝我見禮。
我遮掩了容貌。
衆人瞧不清我,亦不知我閨名,便尊稱我爲雲三殿下。
大殿上已經聚集了不少參會的仙君。
遠遠地,我便看見了嶽瀾的身影。
如今他身邊正坐着明華。
錦衣華服,卻還是蓋不住臉上的死氣。
華玉懟了我一下,「瞧,聽說那個明華還沒拿回仙髓,快要死了。」
天帝清了清嗓子,同我寒暄:「雲三殿下,老神君一切安好?」
老神君便是指我阿孃。
她與商玄神君一樣,是如今天界的頂樑柱。
無人不捧着敬着。
我點了點頭,「謝天帝掛念,我阿孃一切安好。」
似是感應到什麼,嶽瀾幾乎是瞬間望過來,目光宛若利刃,想要穿透我施的障眼法。
明華好奇地打量着我,見瞧不清我的容貌,便興致缺缺地重新窩回嶽瀾懷中。
華玉嘖嘖搖頭,「光天化日,摟摟抱抱,什麼做派……」
她話音剛落,就見小仙將我倆的座位引到了嶽瀾身邊。
華玉嫌他晦氣,堅決不想挨着嶽瀾坐。
這位置,便留給了我。
嶽瀾的目光在我的膝蓋上略過,淡聲道:「雲三殿下有禮了。」
我點了點頭,並不想搭理他。
明華慘白着臉,開口說道:
「聽說丹穴山的歸魄丹可生死人肉白骨,請雲三殿下開恩,救明華性命。」
我瞧着她欲語還休的模樣,覺得有意思極了,「嶽瀾帝君,我同你好像並沒有太多交情……」
「是明華唐突了。」
嶽瀾扶住明華的腰,「不過我妻子確實需要ţŭ⁹雲三殿下出手相助,就當我欠你個人情,可好?」
我搖頭笑開,「可我聽說,帝君的髮妻,可不是這位。」
嶽瀾一怔,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人死不能復生。」
好一個人死不能復生。
我慢慢飲下口酒,悠悠說道:「可我不想救她,怎麼辦呢?」
華玉一愣,想必是詫異我待人刻薄,她第一次見。
明華瞬間淚如雨下,伏在嶽瀾臂彎裏氣息奄奄:
「殿下生來便是富貴命,怎會憐惜我們這等小仙的死活……那些說您菩薩心腸的話,不過是誤傳罷了。」
我笑道:「你這話有趣,歸魄丹需要我的眼淚來做,我真正傷心了纔會有。這樣損己利人的事,我怎會做呢?」
明華臉上閃過一絲蒼涼,「爲神者,不度衆生,妄受萬人敬仰。」
我微微一笑,揮手斬下一道風刃,在明華臉上擦出深可見骨的血痕。
明華似乎沒料到我會突然發難,淒厲地慘叫着倒在我腳下,
「神女爲何氣性如此之大,一言不合就要抹殺他人性命!」
她聲音大,吸引了旁邊不少人的注意。
嶽瀾將她護到身後,「雲三殿下,這是在天界。」
我支着頭,懶洋洋玩弄着指尖凝聚的法力:
「上次逼我阿孃拿出歸魄丹的龍神,已經死了幾百萬年了,帝君覺得,你這毫無教養的小妻子,比得上當年威名赫赫的龍神?」
明華受了屈辱,滿臉不甘:
「殿下不答應便罷了,我天界仙藥衆多,並非非要求你不可。」
我又一道扇風揮下。
啪的一聲。
明華結結實實捱了一巴掌。
全場一片寂靜。
我輕聲道:「那你嘴賤求我幹什麼?」
明華還想說什麼,與鳳山此時傳來一陣巨響。
緊接着,天地色變,地動山搖。
一派祥雲霧騰之間,充沛的靈氣猶如浩瀚的大海,向四周迸射而去。
就連明華慘白的臉都恢復了一層血色。
只見與鳳山澗,一道青衣虛影立在茫茫雲海中。
從容淡雅。
他虛虛朝空中一握。
嗡的一聲。
山海間傳來一聲劍鳴。
一把明晃晃的銀劍穿雲破海,化作一縷浮光,落入青衣男子手中。
我猛地站起,撞翻了膝頭的酒盞。
霜九劍!
那是……嶽青嵐的劍。
不等衆人反應過來,我便騰雲駕霧,朝着雲海中衝去。
-8-
當年嶽青嵐死於萬箭穿心,我在他死後,亦是用霜九劍自刎而死。
後來我跟隨嶽瀾回到天界,曾問過霜九劍的下落。
嶽瀾只說:「本君不缺神兵,一柄普通的劍,丟了便丟了。」
如今霜九劍能被召出,足以說明,霜九並非普通的劍,而是神兵。
只是,霜九劍爲何跟隨商玄而去?
我飛奔到與鳳山下,落地時栽了個踉蹌,撞開了四周濃郁的霧氣。
眼前人漸漸清晰起來。
一雙澄澈寬和的眼睛裏,倒映着我的身影。
明明容貌不同,可他手持霜九劍的樣子,分明是嶽青嵐……
商玄似乎詫異於我的闖入,微微一笑,「姑娘尋我何事?」
霎時間,我的眼淚流了出來。
急急忙忙解開法術,恢復本來的容貌。
「你……你認識我嗎?」
商玄微微一怔,聲音似清風過崗,溫柔清雅:「鳳三姑娘,你小時候,我抱過你。」
霜九劍在商玄的手中,發出親切地嗡鳴。
容貌可變,神兵認主是不會變的。
他分明就是嶽青嵐。
只是出於某種原因不認得我罷了。
那嶽瀾呢?
嶽瀾難道是騙我的?
我思緒混亂,眼淚一顆顆往下掉。
商玄見我如此,斂去笑意,「鳳三姑娘是我天界貴客,若有人讓你受了委屈,大可同我講。」
我有太多的東西要弄清楚,當務之急,是想辦法待在商玄身邊。
便扯謊道:「我與我阿孃吵架,被她從丹穴山趕出來了。」
商玄笑了笑,「無妨,你多待一些時日,等你阿孃氣消再回去也不遲。」
不一會兒,一羣人急急忙忙湧入,天帝鬆了口氣,
「商玄神君順利出關,我等懸着的心,就算放下來了。」
等衆人看到我的容貌,表情瞬間變得微妙起來。
「你是……」
我解了法術,容貌自然與凡人云姝的樣子相同。
嶽瀾的瞳孔在看到我臉的那一刻,狠狠一縮。
「阿姝……」
明華被他捏痛,叫了一聲,也望過來。
剎那間,山風自林間傳來,簌簌聲四起。
風吹起了我的秀髮,露出了我本來的樣子。
明華渾身一抖,「你……你個凡人怎會出現在這裏?」
在衆人尚未反應過來之際,明華拼着最後一口氣,揮出一道薄弱的風刃,朝我衝來。
口中喊着:
「商玄神君當心,此人曾入過鬼蜮!」
「天兵聽我號令,速將此骯髒劣種打下天界……」
風刃接觸到我的剎那,我輕輕一點便煙消雲散。
在明華驚愕的眼神中,山崗間的清風陡然靜止,隨後天地間風起雲湧,遮天蔽日,巨大的風浪狠狠轟擊在明華脆弱的身軀上。
她倒飛三尺,撞在宴客臺正中的玉雕上,將玉雕砸得七零八碎。
撲哧吐出一口鮮血。
全場岑寂。
嶽瀾抽出長劍,橫在明華面前,痛心疾首地看向我:「阿姝,你哪來的妖術?」
明華眼神怨毒,「她偷了我的神髓!她偷了我的——」
我虛虛一握,明華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臉色瞬間青紫。
「放肆,」我輕慢有序地回道,「本君何曾偷過你的東西?」
「本君?」
衆人聽到我的自稱,齊齊一愣,頓時有人反應過來,指着我的衣着:「這……這莫非是雲三殿下?」
嶽瀾渾身一顫,在看到我手中幻化出的長鞭後,臉色瞬間慘白。
商玄平和溫柔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是對明華說的:
「我瞧你天資平平,是何種神髓,值得鳳三撇着上古神髓不要,去偷你的東西呢?」
衆人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仙髓怎麼都剔不出來!」
「原來本就是雲三殿下的東西!」
「好一個鳩佔鵲巢……卑鄙……」
明華渾身一抖,眼底深處漸漸浮現出驚恐。
「不,這不可能——」
我朝着明華走去。
她怕得渾身發抖,一個勁往後縮。
直到我踩住了她的手指。
淒厲的慘叫貫徹長空。
我蹲下身,掐住她的下頜,笑着問道:
「跑什麼?用了我這麼多年的東西,怎麼?不跟本殿下說聲謝謝?」
嶽瀾有些怔然,「阿姝,你怎麼會是……」
明華神色驚慌。
「不可呢……我明明廢掉了你的雙腿……」
事已至此,我和明華之間的仇怨,衆人心知肚明。
華玉拍案而起,「好啊,簡直是賊喊捉賊!區區一個小仙,敢揣着雲姝殿下的神髓,招搖過市,自詡天資聰慧,哪來的臉?」
明華哭道:「天帝明察,許是雲三殿下心血來潮,將仙髓打入我身體……我只是恰巧撿到它罷了,實在不知它的來歷啊……」
我撓撓耳朵,看熱鬧似的:「真是好熟悉的話。」
當日剔我仙骨時,明華說的是:不管你偷的還是撿的,錯了就要贖罪。
那盛氣凌人的姿態,我記憶猶新。
我拎起明華的後領,「當日你在聚仙台,抽我七七四十九鞭,廢了我的雙腿,今日,我便賞還給你。」
嶽瀾低喝道:「雲姝,不要胡鬧……」
嶽瀾伸手要攔,被商玄輕飄飄擋下。
我化作流光,提着明華朝聚仙台飛去。
……
當日,聚仙台上傳來明華淒厲的慘叫。
血水順着天門流下了白玉天階。
最後一刻,明華滿眼怨毒:「雲姝,你恃強凌弱,不得好死——啊——」
最後一鞭落下,她的臉也毀了。
我神色淡淡說道:「你對我做過什麼,我就對你做什麼,因果報應罷了。」
-9-
明華的骨頭被我抽斷了四十九根,兩條腿也廢了。
我以爲嶽瀾會來攔我,誰知我離開時他拽住了我的手腕,
「可出過氣了?氣消了,便同我回去。」
若在以前,我還會同他掰扯,此刻,我只有一件事要問。
「你到底是不是嶽青嵐?」
嶽瀾神色一緊,「我的記憶不是假的。」
也就是說,他不是嶽青嵐,卻有着嶽青嵐的記憶。
可憐我做凡人的時候,被他騙得團團轉。
「放手。」
嶽瀾蹙眉道:「阿姝,多年前我下凡之時,不慎吞納了嶽青嵐的記憶。我同他,早已沒什麼分別了,你與其貪戀一個不知所蹤的凡人,爲何不能跟我走?」
「滾開!」
我的聲音又尖又利,馬上就要跟嶽瀾大打出手。
衆人見事情不對,紛紛過來攔下我。
華玉小聲說:「雲姝,鬼蜮如今還是嶽瀾鎮守,萬不能動手,傷了丹穴山和天界的和氣。」
我被華玉勸走的時候,嶽瀾還望着我,說:「阿姝,或早或晚,你總要回到我身邊的。」
「呸!厚顏無恥!」
華玉離開後氣得怒罵,「他怎麼好意思同你說這種話?還不是瞧上你的身份了。」
我步履急促,遠遠地朝着司命殿去了。
司命星君正要出門,被我攔在門口。
「司命,二十年前商玄仙君可有下凡的記錄?」
司命想都不想就答:「有的。商玄仙君出關前,曾在凡間歷過一劫。」
我又問:「他凡間的記憶,爲何沒有了呢?有沒有可能是被別人偷了?」
司命一怔,若有所思道:「神仙歷劫之後,記憶需得在人間留滯三日後,方能回到本體,若如殿下所言,想偷走,也不是不可能。」
華玉聽出了貓膩,「偷記憶有什麼用處呢?能漲修爲?」
司命解釋道:「殿下還是不要嘗試了,強行融合不屬於自己的記憶,輕則移情他人,重則分裂神格。尤其像商玄神君的記憶,萬不可起貪念。」
說完,司命兀自忙去了。
留下我與華玉面面相覷。
華玉說:「你心心念唸的嶽青嵐,其實是商玄?」
「正是。」
「嶽瀾偷了商玄的記憶,對你情根深種,對吧?」
「是。」
華玉一臉憤懣,「他甚至都不知道記憶是商玄的,就敢大言不慚……有什麼辦法讓他把記憶還回來?」
我轉身朝着商玄的仙宮走去。
「這事,得讓商玄知道。」
華玉的表情十分精彩,「按理來說,他與你阿孃同歲。別人都喊你雲三殿下,他跟你阿孃一樣喊你鳳三,算你長輩。你怎麼開口?」
我半隻腳踏進了商玄仙宮,滿身鬱氣重重:「就當我大逆不道,我喜歡他,他不從我也得從。」
他化名嶽青嵐娶我的時候,也沒說,他是我叔叔啊……
突然,一陣清幽的竹香隨風飄來。
華玉驚愕地捂住了嘴。
我扭頭,只見一角天水青色的袍角消失在殿門口。
商玄回來了……
他,好像還聽見了。
-10-
昨日我阿孃就捎信過來,讓我安心住在商玄這兒。
等玩夠了再回去。
棲雲殿中香氣嫋嫋。
半日光影投落在桌前,我端坐在軟墊上,心不在焉地打着香篆。
昨日的事,我們誰都沒提。
商玄正坐在書案前看書。
他半身白袍染了窗外的樹影,神情淡雅平和。
芝蘭之姿,當真是叫人賞心悅目。
只是他手中的書,好一會兒沒翻頁了。
我將打好的香篆捧到商玄面前,「你瞧瞧,這樣打好不好?」
從前嶽青嵐最喜歡看我打香篆。
商玄手指一緊,淡淡抬眼,「殿下手藝精妙。」
我正想以此引出他下凡的事,不料商玄突然起身,朝着殿外走去。
情急之下,我打翻了香爐。
香灰灑了一手,很快燙紅了皮。
商玄聽見動靜,一頓,看到我狼狽的樣子,復又折回。
「急什麼?」
他端起我的手,說話時語氣溫和了一些。
我鼻子一酸:「怕你走。」
商玄垂着頭,淡淡說道:「鳳三,我與你阿孃同歲……」
「我知道,可是——」
「鳳三殿下,」商玄這次的聲音了帶了意味深長的警告,「你阿孃問起你,不回丹穴山看看嗎?」
這分明是下逐客令了。
對上他有些嚴肅的目光,我那些大逆不道的話瞬間吞回了肚子裏。
許是見我太過可憐,商玄說道:「我給你備了桂花酒,你帶回去一些。」
我心中酸澀更甚,怕留在這裏徒招他煩,便抽回手,「不必了,我走就是。」
當夜,我收拾好行囊,把華玉喊出來喝酒。
喝醉了鼻頭一酸,倒在華玉懷裏。
「嶽瀾就不能……額……就不能把記憶還給他嗎?」
華玉半個字沒聽進去,只是嶽瀾兩個字就把她氣炸了。
她一把拉起我,「還!必須讓他還!走走走,我領你上門去要!」
我倆直奔嶽瀾的仙宮。
一進門便搬起院子裏的水翁砸在地上。
清脆的碎裂聲傳來。
嶽瀾出現在我眼前,衣衫有些散亂,頸下還有吻痕。
「阿姝,你怎麼來了?」
我真是厭惡極了他此刻的樣子。
提起長鞭朝他揮去,「把記憶交出來!」
嶽瀾握住我的鞭子,「阿姝,那人已經死了,我有他的記憶,你把我當嶽青嵐不好?」
下一瞬,他閃身落在我身後,強勢地捧住我的臉。
語氣低柔:「阿姝,我好想你。」
他身上的脂粉氣讓我作嘔。
我正準備施展法力掙脫,身後傳來淡淡的聲音。
「鳳三姑娘?」
商玄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
月輝傾灑,商玄如那乾淨的松柏,靜靜觀察着庭院中的鬧劇。
嶽瀾被撞破,頓時鬆了手上力道,有些尷尬道,「商玄君。」
商玄閃身出現在我身側,將我輕輕護在身後。
清風順着竹葉兒香鑽進我的鼻腔。
「嶽瀾帝君如此做,恐怕不妥。」
嶽瀾不置可否,「我與雲姝曾是夫妻,她同我鬧些矛盾,與您無關。」
商玄語氣淡淡:「我不曉得你同雲姝在凡間的過往,但丹穴山的鳳三殿下婚配,你怕是要不起。」
「我要不起,何人要得起?難不成是您?」
商玄沉着臉拉着我離開了。
一路上,我跟在商玄身後,默默不語。
商玄說:「我與你阿孃是故交,作爲你長輩,這些事我必須插手——」
我憋了一夜的委屈此刻終於爆發,甩開商玄的手。
「你算什麼長輩?」
商玄微微蹙眉,有些訝然地望着我。
「爲長輩,你下凡娶我時怎麼不說?」
「爲長輩,你與我紅燭張暖,許下生生世世諾言的時候怎麼不說?」
「如今,你連記憶都被嶽瀾偷去,留我一個人熱臉貼冷屁股,商玄,你好意思做我長輩!」
清風明月般的神君,此刻像是僵在原地的泥人,語氣很輕,「你說什麼?」
我拽起匆匆趕來的玉華,連夜離開了天界。
-11-
自我回到丹穴山已經好一段日子了。
外面風平浪靜。
華玉常常來陪我說話,提起商玄時她說:
「想來人年紀大了,不跟我們年輕人一樣熱情似火。沒準……」
看到她絞盡腦汁安慰我的樣子,我失落地搖了搖頭,
「罷了,他自己都說,凡間數十載,不過一瞬,便是他拿回記憶,也未必喜歡我。」
這樣平靜的日子一連過了十日。
第十一日,華玉砰的一腳踹開房門,「阿姝,你家商玄君對嶽瀾帝君出手了。」
我有些回不過神,「什麼?」
華玉喝了口茶水,「據說商玄君病了幾日,今日剛上殿,碰見嶽瀾就動手了,連劍都沒拔,抽得嶽瀾直吐血。」
「爲什麼動手?」
華玉搖了搖頭,「誰敢問?都說商玄君脾氣好,恐怕都忘了當年他封印鬼蜮的時候,有多強悍……」
華玉送了我一方錦盒,說待我見到商玄的時候用,保證一舉把他拿下。
當晚,我收拾屋子的時候打開了盒子。
裏面躺着一尾妖冶綺麗的迷霧花。
從前我上學的時候不愛聽講,依稀記得迷霧花可怡情養性,陶冶情操。
便將它隨手插在花瓶裏。
這晚,我在夢中見到了嶽青嵐。
他似乎匆匆趕回來的Ŧū́₅,身上帶着一絲青草的味道。
神情淡雅寬和,眼神專注。
我想,這是夢到了嶽青嵐當年班師回朝的時候。
小半年未見,可謂是小別勝新婚。
我心神一動,撲了上去。
嶽青嵐接住我,語氣輕柔,「鳳三,你想幹什麼?」
我並不覺得他的稱謂有何不Ţű̂ₗ對,只是熱情地纏着他,吻上了那對薄薄的脣。
清淡的竹葉香幽幽嫋嫋縈繞在脣齒中。
嶽青嵐被我壓入軟帳,氣息不穩:「鳳三,你可知我是你的誰?」
「夫君。」
我眼神迷離,藉着酒勁兒鑽進他衣裳裏。
還施了個小法術將他捆在了牀榻間。
嶽青嵐悶哼一聲,低聲哄道:「你這無禮小輩,輕一些。」
我渾身是汗,學着當年嶽青嵐教我的招式,主動又熱情。
嶽青嵐手上的捆縛咒不知何時解開了,他翻身將我困在被褥間,脣上帶着我的咬痕,像被玷污的神明。
「鳳三,你當真是……」
他俯下頭,第一次主動吻住了我,一聲喟嘆消弭於夜色。
「……真是大膽得很。」
我終於找回了從前的感覺,像是一頭栽進密密匝匝的大網,被溫柔地裹住。
徹夜糾纏,不眠不休。
……
清晨的鳥啼聲鑽進了我的耳朵。
我閉着眼,回味起昨夜的夢,當真是香豔得很……
只是我阿孃的聲音實在刺耳。
「……鳳三可醒了,我有事找她。」
我聽到了推門聲,下意識地抻了個懶腰,手摸到了一片赤裸的胸膛。
嗯?
胸膛?
我睜開眼,對上一張熟悉的臉。
還沒反應過來,眼前天旋地轉。
我被裹住被子推進牀裏。
商玄溫和淡雅的聲音帶着惺忪睡意,向我阿孃問好:「自三萬年前一別,鳳澤神君身體可好?」
片刻後,外頭傳來我阿孃憤怒的咆哮:「商玄!你敢染指我閨女,我與你決一死戰!」
這一天,我阿孃跟商玄打得天昏地暗。
差點把商玄的仙府給掀了。
相比之下,商玄倒是淡定許多。
「鳳澤神君息怒,我自會挑選吉日,上門求娶鳳三。」
「岳母在上,請受小婿一拜。」
阿孃脾氣火爆,上萬年來,無人敢觸她眉頭。
商玄是第一個。
我嚇得瑟瑟發抖,躲在牀上,生怕我阿孃把我皮扒了。
臨近傍晚,外面的動靜才漸漸平息下來。
商玄把過錯攬在了自己身上。
外面都在傳,是商玄爲老不尊,勾引了我。
片刻後,我阿孃把我叫到了跟前。
板着臉同商玄說道:「雲姝自在慣了,喫不得嫁人的苦,你娶了她,就不能讓她受半分委屈。」
商玄那雙黑眸裏映出點點笑意,
「自然。鳳三年紀小,小打小鬧的無傷大雅,我護着便是。」
我一怔,一種熟悉感油然而生。
他……恢復記憶了?
當年我剛跟嶽青嵐成親的時候。
嶽青嵐也是這麼同我爹孃說的。
我嫁過去後,果然沒喫什麼委屈。
我阿孃神色凝重,「我要的便是商玄君這句話,既然如此,商玄君便回吧,待合過八字,擬定婚期,你再與阿姝見面。」
阿孃起身就走。
我還想同商玄說些什麼,阿孃冷冷提醒我:「愣着做什麼?他尚未提親,你跟我進屋!」
商玄略微點頭,「聽你阿孃的。」
我這才戀戀不捨地跟隨阿孃離開了。
-12-
商玄與我大婚的消息轟動了六界。
一時間,各路神仙前來道賀。
清冷多年的丹穴山頓時熱鬧起來。
當夜,嶽瀾親自來丹穴山尋我。
更深露重,他在外面站到天明,才見到我。
「阿姝……」
「我們這麼多年的情誼,你都忘了?」
我語氣淡淡:「我與你何來情誼?」
嶽瀾神情恍惚,「我有着嶽青嵐的記憶,阿姝,你不覺得這樣拋下我,對我很殘忍嗎?」
「這三年來,我與你朝夕相對,早將你當作我的妻子……」
我冷笑道:「一個被抽筋扒骨,丟進鬼蜮的妻子?」
嶽瀾眼底閃過沉痛之色,「是我對不住你,你罰我,好不好?」
「滾!」
我不慎爆了粗口,一鞭子抽過去,嶽瀾的身上出現了鞭痕。
天空在此時傳來一聲劍鳴。
霜九劃破夜空,狠狠扎進嶽瀾腳下的土地。
耀武揚威地擺動着劍尾。
商玄自夜色中顯身,緩步走來,「鳳三,過來。」
我遲疑片刻,收起長鞭走到商玄身邊。
商玄臉色有些蒼白,身上還隱隱有一絲血腥氣。
「嶽瀾帝君失心瘋了不成?」
嶽瀾被霜九震懾,不甘開口:「您沒了記憶,娶阿姝有何意義?」
商玄笑出聲,「你怎知我沒有記憶?」
「因爲記憶還在我這——」
他突然想到什麼,「您用了禁術?」
我此時才感知到商玄的氣息有些亂。
嶽瀾明白了什麼,苦澀地搖搖頭,「我明白了……」
他離開後,我急忙攙住商玄,「你怎麼了?」
「沒什麼。」
商玄鬆鬆垮垮地壓在我身上,有些無奈,「阿姝,我今晚,怕是走不了了。」
我阿孃管得嚴,於是我只好偷偷將商玄安置在我房中。
夜深人靜,商玄靠着小榻坐在窗邊。
他解了頭髮,慵懶地靠坐在昏暗的燭光裏,哪裏還有那個清風朗月的仙君模樣。
分明就是勾人的狐狸精。
見我盯着他瞧,商玄微微抬眼,問:「怎麼了?」
我靠過去,問:「神君可是從青丘學成歸來的?」
商玄攬着我,俊朗的眉眼微微一展,笑道:「你喜歡,我學來也不是不行。」
他身上漸漸有了暖意,我舒服地窩在他懷裏,問:「嶽瀾所謂的禁術,是什麼?」
「一道上古密境罷了。」商玄漫不經心地摸着我的頭髮,「從裏面出來,不論忘了什麼,都能想起來。」
縱使他說得輕巧,我也知道上古祕境的兇險之處。
「就不能把嶽瀾的記憶奪回來嗎?」
商玄笑着搖頭,「那記憶早已與他融爲一體。」
「當日他與明華生了嫌隙,途徑人間,看到我遺留的記憶,便動了拿來醫治自己心病的念頭。三年時間,連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喜歡誰了。」
我明白了商玄的意思。
嶽瀾吞掉記憶,便能被記憶影響,愛上凡人云姝。
如此,便能緩解對明華的相思之苦。
倘若嶽青嵐與雲姝真是一對平凡夫妻,便真的會落得身死魂滅的下場。
嶽瀾當真可恨至極。
-13-
商玄說,他的記憶還沒有完全恢復。
需得再進一次密境。
我爲了幫他恢復記憶,在無望溪旁尋了塊巨石,將我們的過往刻在石頭上。
這日,我睡了個懶覺。
再睜眼發現商玄已經來了。
正坐在我身邊,藉着月光打量上頭的畫。
見我醒了,他說:「我瞧你的畫有些意思,只是我想不起來,倒覺得你在框我。」
近日我沒少假借幫他恢復記憶之名,捉弄他。
又是騙他給我繡荷包,又是騙他給我捋鳳Ṫüₓ凰毛。
眼下,他便對着一處我偷去春樓喝花酒的圖,仔細琢磨。
我說:「那是你不在的時候,我解悶的法子。」
「想必春樓的男人,比我有趣的多。」
他語氣溫和,看似毫不在意。
我一把拽住他的袖子,「你不同我計較?」
「我大你許多,自該寬和大度,不與你計較。」
「哪怕我現在去?」
商玄回身,頓了半晌,說:「鬆手,我真走了。」
我一把抱住他,「我騙你的。」
商玄沉默了會兒,說:「你這鬼話說得巧妙,我執意要走,倒顯得我小氣。」
近來,商玄連天帝那都不去了。
點完卯便來無望溪尋我。
每日例行公事地替我梳毛。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自從商玄接手了這件事,我的尾巴毛變得油光水滑,好看極了。
因此我也格外願意在他面前抖擻尾巴。
每當這時候,商玄便支着頭,神情平和地望着我出神。
臨近婚期,華玉也總來看我。
她來的時候,回回碰上商玄一個神君,坐在門前的竹椅上捏着繡花針,慢悠悠繡荷包。
華玉竄進來問我:「我瞅着神君的眼神不太好,能繡好嗎?」
我喝了口茶,不緊不慢地說:
「他前幾日下界除大妖,用霜九劍給人家剔成了骨頭架,眼神兒好得很。」
某位「老神君」抬起眼,隔着窗戶問道:「鴛鴦尾用什麼線?」
「金線。」
商玄重新低下頭,換成了金線。
華玉笑得前仰後合,「那嫁衣誰給繡啊?」
我指指門外:「自然是『老神君』給繡。」
商玄面上不顯山露水的,活倒是幹得快,沒幾日就讓人把嫁衣送來了。
大紅喜服描金畫鳳,栩栩如生,墜了東海弄來的七彩寶,流光溢彩,價值連城。
華玉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對着喜服左瞧右看,「聽說近來鬼蜮不太平,天界諸位神君忙着鎮壓鬼蜮,商玄還有功夫給你弄嫁衣,當真是不錯。」
商玄確實忙得很。
我阿孃也是,風裏來雨裏去,留我守着丹穴山。
華玉又說:「明華好像要病死了。」
我一愣。
沒料到能這麼快。
嶽瀾願意好好養,明華還能吊着命,顯然,嶽瀾是沒耐心養了。
-14-
眨眼婚期到了。
我與商玄大婚這日,天界高朋滿座。
拜堂禮設在商玄仙府,地勢料峭,尋常神仙上不來,自得清淨。
殿中寂靜,只有華玉陪着我。
我翻着賓客送來的賀禮,竟在禮冊末尾,看見了明華的名字。
「咦,這白玉瓶是——」
突然,遠處傳來一陣地動山搖。
伴隨着巨大的碎裂聲,天邊湧現出團絮狀的黑雲。
華玉剛站穩腳跟,臉色鉅變,「雲姝,是鬼蜮。該死的,偏挑這大喜日子。」
說完,我倆同時化作流光衝向遠方。
此刻,撐在鬼蜮的一方天石已碎成千萬顆燃燒的石塊,砸向人界。
鬼蜮結界裂開了豁口。
惡鬼叫囂湧出,將四周的小仙撕成碎片。
商玄身着紅衣,立於鬼海上空。
霜九在他手中,發出磅礴奪目的劍氣,伴隨着神兵的嗡鳴聲,幾息之間,與鬼君交戰百十來回合,天地震動。
惡鬼們來勢洶洶,少有神仙能衝進去同商玄一樣,迎戰鬼君。
和他一起的幾位神君幾乎瞬間就淹沒在鬼海中,死得無聲無息。
我將一斷臂的小仙救下,拋上岸去。
反手召出神鞭,用力一揮,厲喝:「華玉!」
華玉拉弓如滿月,一鬆手,漫天流火箭散若流星,散入鬼海。
一時間轟鳴聲四起,死傷無數。
鬼潮帶來的壓力驟減。
衆神君有了喘息機會,紛紛祭出法器,抵擋鬼潮。
嶽瀾便是其中之一,他擦去額上的汗,說道:「阿姝,此處危險,別來湊熱鬧。」
我看都不看他一眼,腳尖一點,飛向鬼王。
神鞭劃破長空,剎那間絞斷了鬼王的頭。
得力干將被殺,鬼界的防線破潰出一個小口,加之華玉的火流箭,爲天兵掃清了前進的道路。
突然,遠處傳來一聲淒厲的怒吼,罡風似刃,轉瞬又奪去了不少人性命。
只見前方商玄早已逼得鬼君退去數十里。
商玄似乎受了傷,血跡洇入大紅婚服中,看不真切。
鬼君傷痕累累,斷了一臂,發出不甘的嗥叫,「商玄莫要壞我好事!」
霜九劍被商玄操控,轉瞬劈出一道劍光,隨即在鬼王躲避的空隙接上一道橫劈。
寥寥兩劍,便廢了鬼王的一條腿。
商玄聲音淡淡:「我同你講過,踏出鬼蜮一步,便死。」
鬼王眼底閃過怨毒,喝道:「哪怕你的新娘在我手裏?」
眨眼間,鬼王身邊幻化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被牢牢掐住脖子,臉色泛着青紫。
我看見那張臉的剎那,顧不得眼前的敵人,猛地朝商玄奔去,厲聲喊道:「商玄,別回頭!」
然而爲時已晚。
商玄對上那張與我相似的臉,有剎那的愣怔,旋即回頭確認我的方位。
就是這一瞬的走神,一柄利劍自商玄的前胸穿入,後背透出。
女人手握劍柄,親切地環住商玄,朝我投來怨毒的目光。
「商玄!」
我睚眥欲裂,揮鞭而出,直奔那個女人的命門。
她躲閃不及,被我抽掉了一半的胳膊,慘叫着躲回鬼君身邊。
易容術失效,露出了她的本臉——明華。
她聲音尖銳,「鬼君大人!殺了她!」
商玄吐出一口血,在確認我的方位後,緩緩抬手,握住了劍柄,似乎要拔出利劍。
鬼君哈哈大笑,「商玄,我知道你能殺了我。把劍拔出來,就能跟我同歸於盡,可是你的新娘,好像不捨得你拔劍。」
我飛到商玄身邊,慌忙握住他的手腕,「別拔……」
「回去,回去我救你……」
眼淚大顆大顆地湧出來,我知道這劍刺穿了商玄的心脈,需得用我的歸魄丹吊住性命,再慢慢拔出,方有一線生機。
鬼君咧嘴一笑,突然朝我出手,短短一息,商玄拔出利劍,斬斷了鬼君的另一隻手。
鬼君大怒:「商玄!你不要命了!」
商玄咳出一口血,抬手捏出一道訣。
頃刻間蒼穹形成一股捲雲,天地色變,狂風四起。
鬼君變了臉色,「瘋子!瘋了,撤!快撤!他要把咱們都坑殺在這裏!」
說完,他化作流光,朝着破開的鬼蜮結界飛去。
商玄神色不變,只是結印的速度越來越快,風雲隨着他的手勢,飛ţû₂快靠攏。
形成一堵密不透風的牆。
蒼穹雷聲隆隆。
大陣將成。
明華慌了,「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一寸寸血絲自她的皮表破裂,連成恐怖的血線,很快她變成一塊破布一樣的屍體,掉落下去。
華玉早已率領大軍撤向後方,喊道:「雲姝!快出來!」
我感知到商玄的生氣正在飛速流逝,毅然決然地幻化出本體Ţū́ⁱ,懸於商玄上空,爲他注入靈氣。
商玄眼睫微微一眨,仰起頭,看着我說道:「鳳三,回去。」
我發出一聲鳳鳴,表示拒絕。
我的靈氣汩汩灌入商玄的身體,可他的身體,卻像破篩子一般,全漏了出去。
下方烏泱泱的鬼潮亂了。
在大陣的作用下,紛紛爆裂成齏粉。
一時間萬鬼齊哭,悲慟駭人。
商玄的臉色越來越白,大陣閉合的那一刻,他說:「鳳三,我一直騙了你。」
「我並沒有恢復記憶,你與嶽青嵐的過往,我統統不知道。」
「在我眼中,你始終是個需要被照顧的小輩,你實在不必爲我殉葬。」
我翅膀一抖,迎着風,失落地垂下了脖子。
我知道他在騙我。
他知道自己活不成了。
商玄的血終於浸透了他的婚服,一點點滴下來。
他凝出最後一絲靈氣,化作白茫茫的光將我包裹住,強行朝着陣外飛去。
「嶽青嵐已死,鳳三,忘了吧。」
最後的一刻,商玄背對着我,無聲地跪了下去。
咚。
和着心脈的跳動,大陣出現了波動。
結界閉合的剎那,我陡然從光暈中掙扎而出,朝着大陣衝去。
華玉將我撲倒在地,死死壓住,吼道:「你清醒點!商玄出不來了!」
陣內瞬間掀起滔天血海,風刃瞬間絞碎了一切。
我痛哭出聲。
「不要……」
「不要丟下我……」
那年嶽青嵐死在漫天箭雨中的場景再次席捲而來,像一柄鈍刀,殘忍地切割着我的靈魂。
風漸漸散去,陣破了。
洶湧的鬼潮消失殆盡。
萬骨堆ťũ₍積的坑中,孤零零躺着一個穿紅衣的影子。
……
華玉鬆開了阻攔我的手。
我向着坑中衝去,落在商玄身邊,低頭輕輕貼近他的心脈。
很久很久之後,我聽見了微弱的搏動。
嶽瀾盯着我落在他身上的眼淚,渾身一顫,
「阿姝,你的眼淚並沒有變成歸魄丹……這並不是你第一次哭,你是爲我哭的,對嗎?」
我沒有理他,而是靜靜等着華玉替我將歸魄丹取來。
誰知華玉跌跌撞撞地落在我身邊,說:「雲姝,你的歸魄丹不見了!我記得你放在新房的箱子裏。」
我豁然抬眼,看向不遠處躺在屍堆中的明華,甩出一柄匕首。
死去的明華豁然睜眼,狼狽地朝着遠處的鬼蜮逃去。
我揚起鞭子將她拽回,狠狠甩在地上。
明華被砸得口吐鮮血,徒勞地踢着腿,聲音嘶啞:「我早喫了!有本事你殺了我!」
說完,她又看向嶽瀾,留下一行清淚,「嶽瀾,我懷了你的孩子,你難道要眼睜睜看我去死嗎?」
嶽瀾閉了閉眼,攔在明華面前,語氣不容拒絕,「阿姝,將她交給我,我還你一個公道。」
「公道?」
我諷笑出聲,招來霜九,一劍刺入嶽瀾腹中。
身後傳來驚呼聲,衆神喝道:「雲三殿下!此乃天界!」
我橫推劍柄,藉着慣性,猛地朝前方推去。
將明華一併穿了起來。
一聲悶響,霜九插進了後頭的巨石裏。
連同他二人一併釘死在石頭上。
明華的笑聲戛然而止,轉瞬開始淒厲的慘叫。
嶽瀾的神情出現一絲空茫,「阿姝……你……」
我擦去臉上的血,指尖燃起一蹙火苗,順着霜九的劍身,蜿蜒向前,最終燃起熊熊烈火。
歸魄丹遇火才融,若想達到生死人肉白骨之效,需得將活人獻祭於火中。
身後不少神君匆匆趕來,看那架勢,是想要我的命。
我站在火焰中,厲聲說道:「我夫君以命救六界衆生,今日你們敢阻我救他,我便與你們同歸於盡!」
話落,鋪天蓋地的業火席捲了屍山血海。
神君們神情惶恐,紛紛丟下嶽瀾向遠處逃去。
嶽瀾還想說些什麼,很快被霸烈的火ẗú⁸焰吞噬。
我跪倒在商玄身邊,穩穩抱住他的身軀,很久以後,火都燒乾淨了。
霜九劍發出一絲嗡鳴。
我回頭,看到躺在地上的歸魄丹,招來喂商玄服下。
然後化作本體,叼着商玄,向丹穴山飛去。
-15-
幾百年後,青山鎮的春杏開了。
我在姻緣廟旁開了間香火鋪。
近來求姻緣的才子佳人絡繹不絕,來請香時,勢必會同我聊上幾句。
「聽說這姻緣廟也不太靈驗,去年來求姻緣的一對,昨日鬧到了公堂上。」
我接過銀子,還他三炷香,「各有緣法,不必強求。」
殿中塑着我和嶽青嵐的金身,兩側壁畫上亦是雕刻着當年我拔劍殉情的場景。
幾百年前,一鄉紳建造此廟,是爲了祈求風調雨順,遠離戰亂。
後來不知怎麼的,來求姻緣的人越來越多。
戰神殿的那幫人不得已,去月老那走了一趟,求着月老把這座廟接管過去。
月老又千方百計尋到了我,讓我在此幫他照看一陣子。
一陣風吹過,杏花雨紛紛。
姑娘瞧着滿牆的壁畫,瑟縮一下,「她那時,一定很疼吧?」
公子說道:「青梅竹馬,結髮夫妻,看着自己的夫君死在眼前,一定不好受。」
姑娘紅了眼睛,「倘若有一天我們要死,我情願死在你前面。」
公子搖搖頭,「阿瑤,我會同嶽青嵐一樣,爲你想好所有的後路。」
「後路?」
公子接過香,說:「史書記載,雲姝自刎後,不過半炷香,嶽青嵐的親兵就到了。這些人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帶雲姝走。」
姑娘恍然大悟,「難怪嶽青嵐將雲姝死死護在懷裏,哪怕萬箭穿心,都不肯鬆手。」
公子微微一下,「是啊,真愛一個人,哪捨得看她去死。阿瑤, 我不要你殉情, 我捨不得。」
他們二人漸漸遠去。
圖留我, 守着涼了的茶盞出神。
嶽青嵐曾替我留下過後路。
商玄也爲我留下過。
這幾百年來,霜九劍成了陪伴我最久的神兵。
好像只要他一日不在我身邊,霜九劍便會陪着我一日。
司命此時突然出現在我身後, 「雲三殿下,該走了,再晚一刻, 投胎就不準了。」
他們都說, 商玄遲遲未醒, 是因爲他一半神魂還分散在人間。
需得至親之人經歷人間八苦, 才能尋回。
今日, 正是我下凡歷劫的日子。
我最後望了眼佇立幾百年的廟宇,起身經過一道士身邊。
他將我拉住, 細細瞅過後, 搖頭, 「姑娘被怪東西纏上了。」
「什麼怪東西?」
道士神情古怪, 「似鬼, 卻又不像鬼,它因神魂不全, 經歷百世輪迴,每世皆以慘死告終, 只爲湊出半片殘魂, 附身於姑娘的劍上……此劍,乃不祥之物。」
我心頭一跳, 忙問:「半片殘魂可都湊齊了?」
道士掐指一算, 指着不遠處的一條白狐, 說道:「它死了, 便湊齊了。」
說完,那隻通體雪白地狐狸望向我。
來來往往的人羣中, 那雙眼睛格外熟悉。
我不自覺向前走了一步,便瞧着白狐掉轉頭,狠狠撞在青石磚上。
瞬間鮮血迸濺。
我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嚨, 「商玄……」
霜九劍突然劍光大盛,瘋狂振動着, 吹起的風穿林打葉,帶起陣陣紛飛的杏花雨。
漫山遍野。
前來求姻緣的愛侶們紛紛駐足, 仰頭觀賞。
司命搖頭, 嘆了口氣, 「殿下, 您不用去了,商玄神君先您一步做到了。」
說完,兀自隱身歸去。
想當年, 嶽青嵐曾在一片紛紛揚揚的杏花雨裏,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他。
幾百年後,在同一場杏花雨裏, 我落進一個溫暖的懷抱裏。
商玄語氣很輕,「阿姝,我找到你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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