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月明

陸珩曾說,我如天上皎月,無人能及。可是如今,他尋回了自己遺落在人間的月亮。
他既許她側妃,又苦苦留我,以軟語癡纏,以雷霆手段。
「中宮之位總是你的,你在顧慮什麼?」
陸珩眼中含情,一派溫柔。而我卻總記着他的那一句——
「昭昭,挽箏性子軟,你要讓着她。」
少時的情分,是我不要了。

-1-
成婚後的第五載,陸珩帶回了一個姑娘。
如往常一般,聽到他進了東宮的消息,我便抱着手爐出去迎他。
冬日風大,我走得急,不小心被揚起的裙角絆了一下,那手爐猝然跌落,骨碌碌滾遠了去。
「珩郎——」我揚了聲調喚他,等着他來攬我入懷,笑我毛躁。
陸珩沒聽見。
冬日風大,他細心地,爲身側的姑娘攏了攏斗篷。
第一次,他沒來握住我的手。
陸珩帶回來的姑娘叫沈挽箏。
他少時曾被叛匪所擄,勉力逃出山寨,卻已渾身是傷。
沈挽箏在採藥時撞見了他。她把昏迷不醒的陸珩帶回家,悉心照料,同喫同住。
深宮重重,人心叵測,陸珩少年老成,那段時光,想來是他記憶裏最鬆快的日子。
「挽箏父母過世,她已經沒有家了,我們收留她好不好?」吩咐人帶沈挽箏下去安置後,陸珩問我。
我揉了揉衣角,略微不安地開口:「那,她要以什麼身份留在東宮呢?」
陸珩愣了一瞬。隨即他朗聲笑了起來,一邊捏我的臉,一邊笑我胡亂喫味。
他說他已經有我了,沈挽箏當然只是個妹妹。他說他只是感謝她的救命之恩,又憐她身世悽苦,想幫一幫她。
「沒有挽箏,哪裏來的你夫君?你是不是也要謝謝她呀,爲夫的好娘子?」
陸珩笑ƭū₀意溫柔地望着我,他的手暖着我的臉頰。我本來是應該放下心來的,然而此時,心頭的不安卻更重了一分。
我回想起來,東宮門ťű̂₀外,陸珩看向沈挽箏的那一眼——同樣繾綣。

-2-
沈挽箏是個很溫柔的姑娘。
我去看她時,她正坐在窗下,安安生生地繡着一幅手帕。窗外白梅盛放,她真的很像一幅畫。
見我進來,沈挽箏急急站起來,侷促地行了個禮,接着便垂着頭立在那裏,白淨的臉上顯出一絲紅暈來。
我也不知道同她說什麼,東宮從沒住過陌生的女子,她也並不像公主們那樣活潑嬌蠻。
半晌,我只好問她:「你在繡什麼呢?」
沈挽箏怯怯地開了口:「民女想給娘娘繡個帕子,望娘娘不要嫌棄民女手拙……」
我令侍女去取了那帕子過來。
這叫什麼手拙?一方絲帕上繡着紅梅與漫天雪花,精巧,也應景。沈挽箏的確用了心思。
我將那帕子塞回了她手中:「……多謝你,我很喜歡。繡好後,你能送來我殿中嗎?」
我看見沈挽箏臉上驀然綻開一朵笑。陸珩的救命恩人,我也想要好好地待她。
沈挽箏是個好姑娘。繼那日送來帕子之後,三不五時便有好東西送來我的寢殿。或是軟糯香甜的糕點,或是補身益氣的方子,就連陸珩素來挑剔的奶嬤嬤,也不得不讚她一句心思細膩。
直到那一天,我在陸珩外袍的腰帶上,發現了一隻香囊。
陸珩素來不喜薰香,腰間一向只掛着我送他的青玉佩。
手中的香囊樣式簡樸,繡着松鶴延年,散發出一股淡淡的白梅香。
換好衣裳的陸珩走過來,自然地從我手中接過了那隻香囊:「挽箏手真巧,是不是?像我們昭昭,繡老虎能繡成大貓……」
他將那香囊又掛回了腰帶上,青色的香囊與青色的佩玉,看起來倒是一點不突兀。陸珩說:「昭昭,挽箏性子軟和,你讓着她點。」
陸珩笑着來攬我的腰,彷彿只是與我閒話了幾句家常。
但他原來不是這麼說的。
十六歲的陸珩,對着他驕矜的姐妹,對着門庭高貴的世家子弟王公小姐,他說的是:
「昭昭受不得委屈,誰都得讓三分。」

-3-
那是七年前的冬天,聖上於南山冬狩,我亦在隨行之列。
皚皚雪地中,一隻白狐靈動跳躍,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白狐一向是祥瑞之兆,經年難見,我立時拍馬衝了上去。
長久追逐之後,那白狐終於體力不支,被我射中了後腿。我興沖沖地下馬去撿,卻不料斜刺裏衝出來一人,一把將那小白狐拎走了。
「哪裏來的無禮蠻徒!」我憤憤地罵着想追,卻被身邊的阿姊拽住了。
「那是五公主的侍衛。」
若是別人,我定要分個是非高下,可五公主陸清妍是聖上最寵愛的女兒,素來……也不是什麼講理的東西。
本以爲這事兒便就此作罷了,結果等我懨懨地到宴上時,陸清妍那廝赫然抱着小白狐,正得意洋洋地向衆人炫耀:
「這小東西機靈得很,可是費了本宮好一番力氣呢!」
「不過雖說只有一隻,好歹是抓住了,無怪父皇總說本宮福澤深厚。你說是不是呀,宋三小姐?」
她一邊揉弄着小狐,一邊似笑非笑地朝我投來了一眼。
怎麼會有這般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壞東西!若不是阿姊攔着,我定要上去打爆她的頭!
此時簾門一動,卻是陸珩進來了。我隨衆人一同下拜,眼前卻突然出現了兩團毛絨絨的東西。
陸珩在我跟前俯下身,手指鬆鬆地捏着兩隻小白狐的尾巴。
「路上看見了,想着你喜歡,便逮了兩隻給你玩兒。」
他一抬手,小白狐堪堪落入我懷裏。陸珩直起腰,漫不經心地揉了一把我的頭髮,笑得溫文爾雅:「我們昭昭受不得委屈,若是哪天頑劣衝撞了誰,看在孤的面子上,只好別人讓她三分了。」
那時我眼裏並沒有陸珩。他貴爲太子,性情素來驕矜,我家世顯赫,也不是什麼受氣的主兒。是陸珩放軟了身段哄着我,慣着我,引得我最終動了入宮的心思。
然而當我興沖沖地宣佈想嫁給陸珩時,父親兄長卻頭一次衝我發了火。向來將我寵溺得無法無天的哥哥,厲聲呵斥:
「你當殿下是什麼好相與的?你入了宮,哪裏去尋你那一生一世一雙人?」
陸珩當然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他對別人那麼兇那麼傲慢,可是,他待我那麼好那麼溫柔,上至送我古玩至寶,下到親手爲我做甜湯,閒暇時帶我偷溜出府玩,忙碌時也不忘派暗衛來叮囑我好好喫飯——我不信他對我不上心。
我在祠堂跪了兩天兩夜,最終用淚水逼得父兄妥協。
陸珩是愛我的,不管是不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十四歲的我信誓旦旦:
我永遠會是陸珩心尖上的月亮。

-4-
陸珩去上朝的工夫,我去了沈挽箏殿中。
她近日性子開朗了許多,見到我,也會笑盈盈地迎上來。
但我今天不是來和她聊天的。
「沈姑娘在東宮住了這些日子,不知對未來有何打算?」
「本宮有個堂弟,一表人才,學識出衆,家中高堂也是極慈愛的……沈姑娘可有意?」
我聽見我的聲音,發着顫,又帶着幾分陌生的傲慢。
在長久的寂靜之後,我看見沈挽箏的臉煞白。
她跪伏在地上,頭越垂越低,聲如蚊蚋:「民女能不能,留下來陪着娘娘?」
「民女想照顧娘娘和殿下一生一世,求娘娘……」
那聲音如驚雷一般在我耳中炸裂開。
我應該斥責沈挽箏的,斥責她不該肖想不屬於她的東西,然而我只是折身走了出去,落荒而逃。
這天掌燈時分,陸珩纔來到了我殿裏。
他臉上帶着幾分陌生的怒氣,說:「昭昭,你爲什麼要趕挽箏走?」
我垂着頭沒說話。我不知道說什麼,我在試圖握住我和陸珩的感情,但我不知道怎麼告訴他。
陸珩在原地轉了幾圈,聲調放軟了些:「昭昭,我知道你並非那般惡毒的人。挽箏先前受了很多苦……」
他握住我的肩頭:「我們給她一個家,讓她在東宮陪着你,好不好?」
那聲音輕極了柔極了,帶着十足的誘哄和親暱。「你不是也很喜歡挽箏嗎?」
我在陸珩充滿希冀的目光中,推開了他的手,我說:「不好。」

-5-
這不是我第一次同陸珩起爭執,卻是第一次,陸珩足足半月未曾踏足我的寢宮。
我等着他如往常一般,先服軟來哄我。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往常口角之後,不出半天,陸珩便會厚着臉皮來見我,拎着寶昌坊我最愛喫的糖葫蘆,扯着嗓子在門外唱,巴巴地央我放他進來。
可是這次,我等了一個又一個半天,等得我都數不清了。
沒有糖葫蘆,沒有走了調的歌謠,沒有帶着笑望着我的陸珩。
「娘娘,芳園的連翹今年開得特別早,聽說跟金子一樣鋪了一地,煞是好看呢!娘娘要不要去看看?」
青蘿給我梳髮髻的時候,小心翼翼道。
我知道她是爲我好。我在這殿中閉門不出半月,是該出去散散心。
陸珩不來見我,我也是東宮最尊貴的女子,不能像失了勢的落魄人,孤零零地蜷縮在宮裏。
然而在看見連翹花叢前,更先落入眼簾的是陸珩,以及他身側的沈挽箏。
沈挽箏挽着陸珩的手,平素寡淡的一張臉此刻卻顯得異常明豔。
她指着那花叢和陸珩說着什麼,許是聲音太小,陸珩微微彎下了腰。
沈挽箏踮起腳,在他臉側落下了一個轉瞬即逝的吻。
我看見陸珩扣住她的腰,在一片耀眼的金色中,珍重地在她額間覆上了一個吻。
春日的微風拂過,帶來陸珩似有若無的呢喃:「箏箏……」
他動情了。
或許是過了許久,又或許是一瞬間。
陸珩被一個小太監叫走後,沈挽箏又剪了幾枝花,才沿小徑走了過來。
看見我的一剎那,她的臉色變得煞白。她急忙跪了下去,囁嚅着:「娘娘恕罪……」
恕什麼罪呢?陸珩的情動做不得假,沈挽箏的少女懷春也的確是真。
陸珩喜歡她是罪嗎?沈挽箏心悅陸珩是罪嗎?但偏偏有一個我,夾在中間,橫生阻隔。
青蘿氣得想上去廝打她,沈挽箏旁邊的小丫鬟卻突然撲上前來,牢牢地擋在她身前。她聲音發着抖,一雙眼卻真亮啊:「沈姑娘與殿下兩情相悅,求娘娘成全。」
她像只戒備又護主的小獸。沈挽箏身後的丫鬟僕婦也隨着她一起叩起了頭。「求娘娘成全……」「求娘娘成全……」
看呀,我多像話本子裏那棒打鴛鴦的惡婦,沈挽箏纔是爲求真情不畏強權的話本女主。
可是啊,可是,明明我是先來的那一個啊!
可是陸珩明明ŧŭ⁽說過的,他說:「我的昭昭如天上皎月,無人能及。」

-6-
成婚後的第五載,我第一次主動找陸珩和解。
看見我的時候,陸珩眼裏還是漾着能溺死人的溫柔。他說:「昭昭,你可是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我抬眼望着他,一字一頓道:「求殿下,予臣妾放妻書。」
陸珩愣住了。他或許以爲這又是我鬧脾氣的小把戲,哄了幾句後,終是不耐地開口道:「昭昭,以孤的身份,你難道指望後宮只有你一人?」
我注視着擰着眉的陸珩,我從不知道,他的耐性如此之差。
許是我的表情太過冷淡,陸珩又來哄我:「昭昭,你是知道的,挽箏不是愛爭搶的性格,她的家世,萬萬越不過你去。」
「你是孤唯一的妻,也是我朝未來的國母。昭昭,你母親當是教過你,賢良淑慧……」
你看,他說了這般許多,卻獨獨沒提我們多年的情分。讓我幾乎懷疑,五年來日日夜夜的溫情,到底是不是一場幻夢。
我從沒想過與陸珩一生一世一雙人!我從不敢有這般的奢望。
但是,他心裏不能有分量比我重的人啊,這樣,即便東宮有再多良娣美人,我也會自欺欺人地覺得,旁的人都不算什麼,我纔是他心尖的月亮。
但是,明明是他先來招惹我的啊!

-7-
我要與陸珩和離,誰都攔不得我。我祖上戰功赫赫配享太廟,我父兄清正自持頗得聖心,我阿姊是當朝太傅家的主母,縱使陸珩貴爲太子,他也沒本事把我困在東宮。
然而,無論我怎樣摔摔打打,怎樣吵嚷掙扎,陸珩總是沉默地看着我,一次又一次地吩咐下人收拾好殘局。我沒再見過沈挽箏,然而不知何時,我熟悉的東宮竟變成了密不透風的牢籠,一絲消息也傳不出去。
終於,在又一次砸乾淨多寶架上的物什後,我暈了過去。
醒來時,陸珩正怔怔地注視着我。我許久沒在他臉上看見過那般帶着笑意的神情了,半晌,他開口:「昭昭,你有孕了。已經三月了。」
陸珩小心翼翼地撫上我的臉頰,彷彿怕驚擾了什麼一般:「昭昭,別鬧了,我們安安生生過,好麼?」
他說:「我什麼都依你。」
我抬起眼看着陸珩,他的眼睛像琉璃一樣透亮。「如果,我要你把沈挽箏送出宮呢?」
陸珩的眼睛黯淡了下來。我幾乎想衝口說出反悔的話,然而陸珩只是猶豫了一瞬,然後他說:「好。」

-8-
春和景明,我在廊下吹風的時候,陸珩折了一支梨花過來。
「芳草宜美人,姣梨配昭昭。」他臉上掛着戲謔的笑,拈了雪白的花兒便往我頭上戴。
這些日子,我們默契地誰都沒再提起過沈挽箏。陸珩很愛這個孩子,一下朝便往我寢殿跑,如往常般帶着稀奇玩意兒,與我調笑賣乖,或是靜靜攬着我,與我腹中的孩子說些稚氣的囈語。
彼時我想,沈挽箏或許只是掠過我們的一顆流星,過了便過了,連絲痕跡也不會留下。
然而當我佯裝嫌棄地去躲那梨花時,陸珩身邊的小順子卻匆匆跑了過來,附在他耳邊說了什麼。
陸珩一怔,隨即猶疑地看向我:「昭昭,先前伺候挽……沈姑娘的紫珠,說是有要事。」
「昭昭,她許是遇着了什麼難處……能不能……」
我嘆了口氣,吩咐喚人進來。
片刻,一個小姑娘急急地奔了進來,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她鬢髮凌亂,抬起汗珠與眼淚交錯的一張臉:「殿下,沈姑娘要病死在長安巷了,只想見您最後一面……」
陸珩的臉色剎時變得煞白。他握住我的手,定了定神纔開口:「小順子,派最好的太醫去……給沈姑娘醫治。」
「殿下,求您!」那護主的小姑娘,聲音立時淒厲起來。
陸珩握着我的手微微發抖。他並沒有看我一眼,然而我卻敏銳地覺得,如果沈挽箏就這麼消散了,那麼陸珩就會永遠不屬於我了。
我貪戀地覆上他的手背,我說:「陸珩,你去吧。」
陸珩動身去長安巷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偷偷跟了上去。
沈挽箏確實得了重病。她面色如金紙,不住地咳着。陸珩立在榻邊良久,終是忍不住抬手,輕輕撫了撫她的背脊。
「挽箏,太醫說你是憂思成疾……且放寬心,待你痊癒,我便派人帶你四處走走,你不是很喜歡江南風光嗎?等……」
沈挽箏驀然打斷了他的話頭:「先前我總想,等尋到你後,便去江南找一個小院落腳,跟我們在山裏時那樣,你打獵、教孩子們識字,我種藥種花……」
「挽箏,我不能……」
「春天你給我折梨花,夏天我們在河邊玩水,秋天我帶你摘石榴,冬天你把冰鑿穿了……魚兒蹦出來……多好的日子啊……咳咳……」
她抬手捂住陸珩的脣,扼住了他衝口的話。「可是到了上京,我發現你纔不是個普普通通的讀書人,你是當今的太子殿下呀……」她臉上浮現出一絲無可奈何的笑,「你還有,那麼美麗那麼溫柔的妻子……」
沈挽箏的聲音孱弱得如同幼貓,此刻卻如此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陸珩,我不求什麼……你對我很好,我只是很喜歡你。」
夜風料峭,燭火搖動間,我看見陸珩眼中的水光。院中梨花落在我的衣角,輕輕一拂就碎了。

-9-
「殿下把沈姑娘接回東宮吧。」陸珩從長安巷回來幾日後,我對他說。
我打定了主意,生下孩子後便會離開東宮。
我一早同阿姊寫了信,安排好了接生嬤嬤和宮外接應的人。我和孩子應當都會「死」在幾個月後的生產中,自此一別兩寬,山高海闊。
陸珩驚惶地過來抱我,我溫順地依偎在他懷中。我的聲音想是很溫和的:「沈姑娘離了殿下,怕是活不下去。她於殿下有救命之恩,臣妾也實在不忍……她溫柔可愛,想是能與臣妾和平共處。」
陸珩向來喜怒不形於色,此刻臉上卻顯現出一抹如釋重負來。他輕吻我的臉頰,卻全然沒發現,我話裏的生分和虛假。
然而幾天後,我正用早膳,陸珩卻陰着一張Ṫųₕ臉走了進來。他將一封信擲在我腳邊,聲音透着濃重的怒氣:「宋昭昭,你便是這般與人和平共處的?」
殿中人烏壓壓跪了一片,大氣不敢出。陸珩在這片寂靜中一把撈起我,大步走進了室內。
他將我壓在軟榻上,一雙眼充了血,一瞬不眨地盯着我,粗礪的手指重重擦過我的嘴脣。「昭昭,你到底想怎麼樣?」
粗重的呼吸噴在我的耳側,脖頸傳來刺痛的同時,我聽見陸珩的聲音驀然低沉了下來:「宋三小姐清貴,想來不願死心塌地長伴孤身邊。」
他的聲音帶着一絲似有若無的哽咽:「是不是,是不是孤折了你的翅膀,你就願意永遠和我在一起了?是不是啊……昭昭?」
之後幾月,我被鎖在了寢宮。陸珩切斷了我與家人間的所有聯繫,我試圖遞了幾次消息出去,卻都無功而返。
陸珩照例每日來看我,無條件接納我所有發瘋和脾氣。他再沒提過接沈挽箏入宮的事,而我身子漸沉,也只好暫時消停下來。
秋風漸起的時候,我生下了一個女兒,乳名央央。陸珩終於允我與阿姊傳信,但令人意外的是,往日阿姊寫信總是好幾頁,如今卻僅有寥寥幾語。
女兒足月的那天,我找到陸珩:「我要見我阿姊。」
陸珩搖着央央的手頓了一下,我沉默片刻,終是忍不住去拽他:「我許久沒見阿姊,央央才那麼大點……你放心。」
陸珩似是被這個動作取悅到了,他柔柔地望着我,笑道:「好。」
見到阿姊後,我卻屬實嚇了一跳。阿姊僅僅比我大三歲,往日雍容明豔的她,此刻卻已華髮叢生。屏退衆人良久,她終於痛哭失聲:
「昭昭,救救宋家吧。」
我渾身的血涼了起來。
半月前,父親和長兄被人蔘了一本,道在城南私自鑄鐵。聖上雖半信半疑,但仍派人前去詳查,在南郊的一處洞窟發現了大量的兵戈鐵器。龍顏震怒,我父兄皆被下獄,不日即將流放西北。
參那一本的,是人人皆知的太子摯友,與他同門的參知政事,謝淵。陸珩於朝堂上與岳丈割席,大義滅親,耿耿忠心,反倒全然打消了聖上的猜疑。
我想,我怕是明白陸珩先前話裏的意思了。
阿姊攀上我的肩頭,看似與我親暱耳語,卻聲聲泣血:「我宋家滿門清正,怎麼可能謀反?」
「朝堂之上,父兄爲維護你,多次與太子發生爭執,以致太子欲置我們於死地。父兄生死,全在太子一念間,但昭昭,他們並沒有做錯什麼。」
「陸珩,不應是我們擁護的明君。」

-10-
陸珩再來的時候,我難得地帶了點笑模樣。陸珩似乎篤信阿姊並不敢將發生的事情告訴我,見狀趁機來握我的手:
「見了姊姊,昭昭心情好些了?」
我嬌嗔地拍開他的手。少年時我們總有這般的舉動,陸珩知道我並不生厭,便欺身而上,將頭顱貼在我肩上,小犬般蹭來蹭去。
他身上染着薄薄的酒氣,混合着清淡的沉水香。珠簾晃動間,我想起十八歲大婚那夜的陸珩,他喝了些酒,臉頰泛着紅,眼睛灼灼地望着我,嗓音透着少年的撒嬌:
「昭昭,我會護你一生一世。你一輩子都不許離開我。」
陸珩的脣擦過我的頸側:「昭昭,再給我生一個兒子吧。不論如何,你一輩子都不許離開我。」
十日後,當陸珩如往常般抱着央央逗弄時,我道:「這時候護國寺的柿子應該是熟透了,我饞了。陸珩,你陪我去摘好不好?」
陸珩不出所料地拒絕了:「深秋寒涼,你剛生央央不久,出門怕染上風寒。」
他搖着央央的手並未停下,聲音卻放柔了:「不過既然昭昭想喫,我親自爲你去摘好不好?昭昭和小時候一樣,等着便是了。」
等到陸珩出門後,我折身便進了東宮他的書房。許是少年情分,許是當我真傻,陸珩的寢宮與書房對我從不設防。
就如同我費了極大的心力才接受,陸珩會向我家人下手這個事實一般。
父親和兄長清正自持,必不可能謀反。謝淵既然提到南郊藏鐵器的洞窟,必然折損的是陸珩自己的佈局。
果不其然,我在多寶閣後的暗室中,尋到了陸珩的藏兵圖。
陸珩文韜武略,但如阿姊所言,因一己私慾而陷害忠良,實非明君。當今聖上有兩子已成年,晉王溫良敦厚,太傅長子已與其結盟。
只要將藏兵圖交給晉王,他承諾爲我家洗清冤屈。晉王母妃早逝,勢單力薄,比不得陸珩如日中天,如欲上位,我家自是不可撼動的後盾。
這世上穩固的從來只有利益,而非我引以爲傲的珍愛。
然而當我拿起藏兵圖放入袖中的時候,一幅畫卻赫然出現在我眼前。畫上年少的我,坐在一棵梨樹枝頭,笑靨如花。

-11-
那是在長平郡主的賞花宴上,我急着追一隻雪白的小貓,一不留神將侍女甩丟了。
小貓消失在一棵茂密的梨樹後,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我在長平郡主府迷了路。我雖頑劣,也懼怕爹爹責罵,索性爬上梨樹去尋侍女的蹤跡。
繁密的枝葉擋住了視線,我什麼也看不到。準備下來時,卻尷尬地發現,自己……彷彿沒有學習下樹的辦法。
正一籌莫展,樹下卻突然傳來了一個清亮的聲音。一襲玄色勁裝的少年帶着戲謔的笑意盯着我:
「宋三小姐當真身姿矯健。」
「如今遇到難處,某自當相助。」
「要我接着你麼?」
平白的肉墊,不用白不用!彼時我只當他是個來赴宴的富貴兒郎,咬牙切齒便衝他張開的雙臂撲了下去。
陸珩帶着我順勢滾到了草地上。雨後空氣溼潤,我的鼻尖撞上他堅硬的胸膛,陸珩的胸腔發出悶悶的笑聲,裹挾着青草與梨花的香氣,將我密密地罩住了。
我摩挲着那幅畫,眼淚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
陸珩愛過我嗎?他曾經ṭûₚ那樣真心實意地珍重過我。但不知何時,他的珍重變成了對一隻幼雀的褻玩,爲把這隻雀兒牢牢地握在掌中,他處心積慮,甚至不惜折損自己的羽翼。
我愛陸珩嗎?我曾經把他放置在心尖最柔軟的地方,我可以接受陸珩不愛我,可以接受他更喜歡沈挽箏,但他不能把我當成一個柔Ṱůⁿ軟漂亮的物件,當成依附他的菟絲子,只因自己的執念,就損傷我的家人,將我鎖在這深宮中。
陸珩親手消磨了我對他的珍重。

-12-
數日後,晉王糾集數十門生,上諫太子意圖謀反,大逆不道。在如山鐵Ṭũ̂₆證前,聖上大怒, 將陸珩貶爲庶人,我家沉冤昭雪。因着有愧於父兄, 聖上特地賜我與陸珩和離, 帶着幼女回孃家長住。
塵埃落定之後,我求了聖上, 去幽王府探望陸珩。
陸珩長髮已經很久沒有打理了,凌亂地鋪在臉上。見了我, 他眼裏迸出一絲亮光, 旋即又低下頭去。他的手指握緊又鬆開:
「昭昭, 你挺狠的。不過,也是我應得的。」
他沒再提起沈挽箏。我蹲下身,手貼在他的臉畔, 如同他往常安慰我時一般。我問:「陸珩, 你現在可願意放了我嗎?」
耳畔傳來陸珩微不可聞的嗤笑,他依戀地蹭了蹭我的手:「昭昭,我早就不配擁有你了。」
「昭昭, 你要照顧好央央,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啊。」
再次去幽王府的時候, 我求了阿姊和晉王, 帶了最毒的鴆酒。
「你當真要這麼做?」阿姊攬着我, 眼中淚將落未落。
我輕輕撫摸着酒壺, 壺身光滑如玉。我能怎麼辦呢?陸珩與父兄已勢同水火, 爲了家人, 我必然不能讓他東山再起。
可他終究是我風光無兩的小陸郎啊!
我驚才絕豔的少年郎, 如何能忍得被幽禁於一方天地,如何能忍得那頹唐潦草的一生?
我當真捨不得。
「阿姊,事情了結之後, 我想去塞外散散心,拜託你照料央央了。」
「……也請阿姊多看顧沈姑娘一些。」
自陸珩出事後, 長安巷的沈挽箏就瘋了。她變得癡癡傻傻,終日在廊下繡一幅白梅帕子, 口中哼着不知名的歌謠。
「……也就是你!」阿姊恨恨道,但最終點了點頭。
她懷中的央央粉雕玉琢, 正費力地搬動自己的腳丫。她眼珠烏黑清亮,一如少時的陸珩。
白玉杯裏琥珀光, 陸珩接過那杯毒酒時,毫不猶豫便飲了下去。他眼裏帶着瞭然的笑,好像那是無上的佳釀。如同往常一樣, 他對我從不設防。
頃刻, 陸珩驀然噴出一口鮮血。他撲倒在桌上,卻費力地抬起手,想要握住我的手。
我躲開了。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我曾經那樣真情實意地愛過陸珩,但這一輩子我也受了太多的苦了, 下一世, 下下世,我再也不想遇見你了。
淚光朦朧中,我彷彿又看見了十四歲的陸珩。他站在梨花樹下, 初春暖風拂過,靴邊白玉似的花瓣旋舞。
「宋三小姐,要我接着你麼?」
「……不必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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