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二進制初戀

你的二進制初戀
愛意崩壞,殺心自起
暮色再次降臨,而我渾然不覺。
很多年了,我一直過着晨昏不分的生活。
我抓了一把止痛片放進嘴裏,慢慢咀嚼,苦味侵入味蕾,讓我略微精神了些,更加專注於屏幕。
屏幕上,「PVZ 生存模式千關馬拉松大賽」進入最後關頭。
這是某直播平臺舉行的經典策略遊戲挑戰賽,限時 48 小時,無間歇屏幕直播,用最短時間打通 1000 關的玩家,就可以贏得 1 千克黃金打造的向日葵獎盃。
現在,距離比賽結束還有 10 小時,我已經擊退了第 999 波殭屍的進攻,領先其他玩家 5 小時。
就差最後一關了。

-1-
我看了看場上的佈陣和候場的殭屍,把卡槽裏的植物全部換成了灰燼類和損耗類,開啓了最後一場戰鬥。
就在這時,身後一陣冰涼的膠皮味逼近,緊接着,我的耳機被扯下來,一隻大手將我的頭側壓在電腦桌上,橡膠手套的觸感冰涼,還有凹凸不平的顆粒感。
我獨居已久,很少出門,從不與人來往。
身後這位不速之客能悄無聲息地進來,顯然是有我家的密碼。
想必是他來了。
我本能地掙扎。
他更加用力地壓住我的頭,用膝蓋頂住電腦椅的後背,將我的身體擠在椅子與電腦桌之間,令我動彈不得。
「停!暫停!」我腦袋裏濛濛的全是遊戲,「最後一局了,讓我打完!」
這話似乎惹怒了身後的人,他抄起靠在桌邊的柺杖,狠狠地砸向我的太陽穴。
劇烈的疼痛襲來,我慘叫一聲,眼前陣陣發黑。
砰唧!砰唧!砰唧!
鈍器,重擊,連續重擊!
鮮血飛濺到屏幕上——殭屍們已經挺進後場。
海豚騎士殭屍們尖叫着躍進水池,舞王殭屍們召喚出小弟,巨人掏出了他的小哥哥扔向草坪,玩偶匣殭屍搖着魔盒爆炸,我苦心經營了 999 局的防守陣線,步步潰敗。
就像我的人生一樣。

-2-
我叫穆吒,26 歲,是個死宅。
在網絡上,我是個小有名氣的遊戲主播,技術與搞笑並存。
在遊戲中,我是策略高手,大殺四方。
但是在現實世界裏,我是個深度社恐,一旦對面是真實的人類,我就目光躲閃,面紅耳赤,低着頭,連一個完整的句子都說不出來。
我是個……呃……我只有一條腿。
十六歲時,爲了救喜歡的女孩子,我被砸斷了右腿,大腿截肢。
上個月,那個女孩發來消息,說,她要結婚了。
新郎不是我。
她希望得到我的祝福。
可以啊。我負氣地想,必須得祝福!
於是,我爲她的婚禮準備了兩份大禮,其中一份,就是「PVZ 生存模式千關馬拉松大賽」的純金向日葵獎盃。
她,也是我人生裏的金色向日葵。

-3-
那人仍在砸我的頭,也不知砸了多少下。
突然,他扔下柺杖,低聲啜泣着,口中唸唸有詞,像是在誦讀什麼經文。
念着念着,他「呃」地打了個長嗝,兩三步衝進洗手間,很快就傳來嘔吐聲和馬桶沖水的聲音。
吐着吐着,他竟然開始刷馬桶了,邊刷邊吐。
給個痛快吧大哥!
我無力地趴在電腦桌上,已經意識不清,只覺得全身都在痛,就連那條不存在的右腿,也火燒火燎一般,挫磨着我的神經。
說到底,還是怪我,積蓄不多,壓上全部比特幣,也只夠請一個末流殺手。
是的,這個人,是我從暗網請來的殺手。
這是我送給她的第二份結婚大禮——一個可以跪地祭拜的恩人。

-4-
十年前的那個夏天,我還是個招貓逗狗泡網吧調皮搗蛋天天盼着末日時刻準備拯救世界的中二少年。
我寫字沒標點,撒謊不打磕,上課接話打岔,課下扮蠢故意搞笑,說一些屎尿屁的冷笑話還自以爲很幽默。
於是,班主任挑了一個乖巧的女孩子當我的同桌,讓她「管着我」。
她叫向娜,長得還行,眉眼清秀,衣着樸素,待人接物落落大方。
我尤其喜歡她說話時的眼神,既謙遜又親切,有一種很純粹的真誠。
「小穆,」她總是這樣叫我,「換個笑話,這個有點怪。」
「小穆,這道題你幫我解一下。」
「小穆,聰明人才應該更懂得努力。」
「小穆,聽說你打遊戲很厲害,『植物大戰殭屍』會不會?無盡關卡怎麼才能打到 100 關?」
於是,我連夜下載了植物大戰殭屍,花了一個週末的時間,打到冒險關卡通關,解鎖了生存模式無盡版,又研究各種攻略和陣型,畫了各階段陣型變化的圖紙,週一到了學校,黑着眼圈很拽地拍到她桌子上。
她抿嘴一笑,特別像遊戲裏的向日葵,金燦燦的,好像隨時能溢出陽光來。
反正,和她在一起,我全身上下從裏到外,都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
只要是她說的話,我願意聽,並且奉爲聖旨。
因爲向娜,我亂糟糟的生活突然有了秩序,未來也變得清晰明朗起來。
以前,我的人生理想就是成爲有本事的人,光宗耀祖。
認識向娜之後,「有本事」變成具體的目標,我想考軍醫大,下基層,上前線。
向娜說「拯救世界」的目標太過宏大,那我就從救一人開始。
可是,所有的美好,都在那個下午破滅了。
那個週末,我和向娜約好在她家樓下見面,一起去網吧研究遊戲攻略。
誰知,我剛走進小區,就看到她家樓下的饅頭店着火了。
大火竄到麪粉存儲間,引發了粉塵爆炸。
我衝到旁邊郵局門口,打開消火栓,接好水槍和水帶,把水槍扔到起火的樓梯口,然後迅速返回打開消火栓閥門,抱起水槍壓了一波火勢,不顧一切地衝上樓,救出了昏迷的向娜。
我們撤到二樓時,由於爆炸引發了坍塌,樓梯斷裂。
掉下去的瞬間,我本能地將向娜護在身下,自己卻被砸斷了一條腿。
從此以後,這份「救命之恩」,就像一把鋒利的雙刃劍,橫在我們中間。
饅頭店是家庭作坊,店主一家都葬身火海,要不到賠償。
向娜家被燒得傾家蕩產,但向爸向媽還是四處借錢,主動承擔起了我所有的醫藥費和康復費用。
出事後的前兩年,兩家人還和和氣氣,有來有往。
可是,隨着時間的推移,向家逐漸恢復了元氣,向娜也考上了大學,日子越來越有盼頭。
而我,卻永遠成了廢人,一個配不上向娜的人。
爸媽每天對着我唉聲嘆氣。
以前,他們總是「兒子長兒子短」地叫我,每次家庭聚餐都嘲笑大伯家生不出帶把的。
他們時常唸叨着,讓我一定要有本事,光宗耀祖,這樣他們老了以後就可以安享兒孫福。
結果,一場大火,全毀了。
我的學業耽誤了,成爲戰地醫生的夢想也破滅了,就算是普通的工作都很難找,娶妻生子更是麻煩事。
看着越來越沉默的我,爸媽的心裏越來越不平衡。
他們抱怨我逞一時英雄,毀了自己的一生,而那個被救的小丫頭,卻依然可以海闊天空。
兩人一琢磨,不行!
如果要陷入泥潭,也要把向家拉進來。
他們想要向家細水長流、一生一世的供養。
於是,他們自作主張,約了向娜一家去飯店喫飯,說是聚餐,實爲提親。
趁我去洗手間,我媽開門見山,提出讓兩家定親。
我從洗手間回來時,透過包間門中間狹長的玻璃,正好看到向爸正連連搖頭:「娜娜剛考上醫科大,讀書也要讀個七八年的,別把小吒耽誤了。」
「不耽誤不耽誤,反正一輩子都這樣了,還怕等個七八年嗎?」我媽笑眯眯地拉住向娜的手,「再說了,咱們可以先訂婚,一夠歲數就結婚,結了婚可以繼續唸書。」
「這不合適啊,娜娜還小,她的人生纔剛剛開始,得給孩子選擇的機會……」
「那就讓娜娜自己選吧,」我媽用力握了握向娜的手,「娜娜,和小吒結婚,你願意的,對嗎?」
「嗯!我喜歡小穆。」向娜眼睛一彎,真誠又堅定。
我媽喜笑顏開。
向爸急了,一個耳光打在女兒臉上,罵道:「四六不分的混賬!」
向娜的半邊臉腫了起來,一扭頭,透過玻璃,看到了門外的我:「小穆……」
我只好硬着頭皮推門而入。
一向謙遜儒雅的向爸,帶着毫不掩飾的憤怒,目光落在我空蕩蕩的褲腿上。
那天我穿了一條簇新的牛仔褲,褲腿在膝上打了個平整的結。可是剛纔喫飯時,不知怎麼落了一滴油點。
向爸就盯着那處油橘色的污漬,眼中滿是嫌惡。
我緊緊攥住褲腿,捂住那顆油點,彷彿它是比斷腿更不能容忍的缺陷。
「我不同意!」我低着頭,不敢看任何人的臉,但語氣斬釘截鐵,「我根本不喜歡向娜,是她害我成了廢人!我……除非我死,這輩子,我決不會再和她見面!」
「你給我住嘴!」我媽罵道,「你不爲自己考慮,也要想想我和你爸以後的日子吧,就你現在這副樣子,誰以後給我們養老啊!你爲了救她成了廢人,她就得照顧你一輩子!」
「你兒子自己愛逞英雄,關娜娜什麼事?」向爸又悔又惱地拍着桌子,「一開始我就應該堅決向班主任抗議,憑什麼硬要把壞孩子和乖女孩安排做同桌!他倒是圖個省心,禍害了我們家姑娘!」
我媽嚷道:「如果不是和我們小吒做了朋友,你女兒早燒死了!」
向爸也忍不住口出惡言:「就算他不救,消防員一樣可以救!自己沒本事砸斷了腿,別想賴我們一輩子!」
最後,兩家人鬧翻了臉。
一個罵對方忘恩負義。
一個罵對方貪得無厭。
從那天以後,我爸媽對我徹底失望。
那時我才深刻意識到,在重男輕女的家庭裏,有用的兒子,纔是兒子。
兩年後,他們又生了一個兒子,買了新房,一心一意「練小號」,把我一個人留在破舊的老房子裏,幾乎不聞不問了。
而我,再也沒有聯絡過向娜。
不見她,不回她消息,不接她電話,將她拒之門外。
但是,在網絡上,我卻像個偷窺狂魔,暗中關注她的每一個社交賬號,關注她關注的人,關注她關注的人關注的人,逐字逐句分析她說的每一句話,存下她分享的每一張照片,雲共享她的人生。
她畢業了。
她做了實習醫生。
她參加了公益應急救援隊。
她越是明豔耀眼,我越害怕面對她。
在我心裏,她就是向日葵;而我,只是一隻獨腿殭屍。
無論殭屍再怎麼渴望陽光,也無法靠近向日葵。
一旦靠近,就會無法自控地啃噬她,直到把她喫幹抹淨。

-5-
殺手終於刷完了廁所。
我看不到他的樣子,只隱隱聽到腳步聲有些沉重。
他稍稍歇了一會兒,可能是渴了,想要到廚房找水喝,可不知怎麼,廚房裏又傳來一陣陣乾嘔聲。
緊接着,刺鼻的廚房重油污清潔劑的味道飄來。
殺手開始清理廚房了。
他也太不專業了,我還沒死透呢,他就忙着清理現場了?
這時,桌上的手機屏幕一亮,《Zen Garden》的音樂緩緩響起,這是我爲向娜設定的專屬鈴聲。
被我連番拒絕之後,她已經好幾年沒有給我打過電話了。
爲什麼……偏偏是在這個時候?
我暗暗提起一口氣,手擦着桌面,慢慢挪動着,一點一點地觸到屏幕,輕輕滑了一下,電話通了。
「別å»du 不æ£èµ„产動æ£èµ你……」滋滋啦啦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出來。
「……」
「æ–å穆……能æ£èµ„ä嗎?」向娜的聲音終於清晰了些,「救命!」
大概是聽到了手機鈴聲,殺手突然大步返回,掛斷了電話,怒不可遏地把我踢到地上,又是一陣拳打腳踢,直到我趴在電腦桌下,躺在亂七八糟的線路上,一動不動。
不對,這個殺手不對勁。
選殺手的時候,如果需要虐殺之類的服務,相當於給殺手增加了工作量,是需要加錢的……
果然,這個世界最可怕的,是不專業還偏偏還很敬業的人……
殺手大口喘着氣,試圖將我從桌下拽出來,但剛纔胡亂毆打時,我的下巴卡在了網線和主電源線之間,滿頭碎爛的血肉,浸入老損的線路。
他拽了拽,感受到阻力,彎腰一看,從喉嚨深處發出異常煩躁的低吼,又猛踢我一腳。
我身體無力地向前一縱,額頭磕在插排上。
一股電流灌頂而入。
電光石火之間,我潦草的一生飛速在腦海中閃過。
我出生了,爸媽滿臉自豪,奶奶涕淚橫流地親着我的屁股,爸爸擠兌大伯沒兒子,大伯卻總誇我天資聰穎不用努力也能成大器。
我一直渾渾噩噩地混日子,直到遇到了向娜,天地才一片晴明。
……
而現在,多年未聯繫的娜娜,在向我求救!
她到底怎麼了?!
我的視線逐漸清晰。
我看到兇手穿着紅色連體雨衣,戴着膠皮手套,口罩和防護面罩遮住了他全部的臉。
他喫力地把我從桌下拽出來,大口喘着氣,探了探我的鼻息,從口罩裏擠出幾個字:「終於死了。」
是的,終於死了。
我看到自己歪歪扭扭地躺在一片血泊裏,鼻子、眼睛、嘴巴糊成一片,慘不忍睹。
哎?
爲什麼我正用第三視角看着我的屍體?
靈魂出竅了?
那我現在是鬼了嗎?
我低頭,只見自己站在草坪上,手裏抱着一個紅色的盒子。
我身上的白衣服破破爛爛,衣服和袖子上縫着類似皮帶扣的東西,乍一看像是裝飾品,但穿在身上倒更像是古早精神病院的束縛帶。
突然,我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驅動着,邁着內八字,嘴角上揚,走向草坪的盡頭!
哎?!我、我有腿了!我可以走路了!
盒子裏響起熟悉的電子樂,是那首讓人心態爆炸《砰!鼬鼠嚇跑了》……
我,穿越到了植物大戰殭屍遊戲裏,成了一隻玩偶匣殭屍!
我仰頭,看到戴夫揮舞着手裏的平底鍋,急得跳腳:「歪比巴卜!」
原來在玩家視角之外,他一直站在屋頂上眼巴巴地觀戰。
我剛要衝他打招呼,可一張嘴,卻不自控地發出「呃啊」一聲尖叫。
糟了!
我可能要炸了!
砰!

-6-
都說枉死之人,若放不下心中的執念,冤魂會附在生前最愛之物上,比如玩具、字畫、衣物、配飾……
而我生前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遊戲中度過,大概是因爲這樣,死後纔會附身於一組二進制代碼,變成一隻隨時會爆炸的玩偶匣子殭屍。
玩偶匣殭屍是殭屍陣營裏的破陣高手,真正的瘋子。
他們搖着手裏的匣子,發出《砰!鼬鼠嚇跑了》的單調電子樂。當樂聲停止,他們故作驚訝地「呃啊」一聲,炸掉周圍的一切,包括自己。
他們從來不在意什麼腦子,只想把世界炸得乾乾淨淨。
幸好,每次爆炸之後,系統都會重複刷新。
再次甦醒時,我已經抱着匣子候在草坪邊上了。
周圍的殭屍們低吼着,等待着玩家開啓遊戲,殊不知,「玩家」已經成爲他們中的一員,再也不能點擊按鈕,放他們進入後院了。
草坪盡頭,是我虛擬中的房子。
身爲玩家,我從未見過自己「家」真正的樣子。
於是我踮起腳尖,遠遠望去——此時遊戲早已彈出失敗界面,但是,在玩家看不到的地方,戰鬥還沒有結束。
瘋狂戴夫,那個滿臉絡腮鬍、瞪着一雙大小眼的引導 NPC,正怒吼着,抱着機槍豌豆射手,突突突突掃射着門口的殭屍。
「若啊若若比啦啊喔歪比!」
以前我曾經研究過戴夫語,把發音一個字一個字地抄下來,然後到商店裏假裝和他對話,沒想到竟然在這種時候派上了用場。
「戴叔!」我大叫。
戴夫一愣,疑惑地望向屋外,酒糟鼻微微顫抖着,眼中含着淚光:「歪比巴卜?」
「是我啊!穆吒!」

-7-
所以說,我們平時玩遊戲,一定要善待 NPC,多陪他們聊聊天,請他們喫喫飯,幫他們完成一下業績,指不定哪天,他們就突然有了自己獨立的意識,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站到你面前。
「娜娜有危險,我得去救她!」說罷,我意識到自己腦海裏有一個聲音在倒計時,15、14、13……
這時玩偶匣殭屍的程序設定,每次刷新出來,都會隨機生成一個爆炸時間,長則 23 秒左右,短則 4、5 秒。
「歪比巴卜?瑞瑞嗯瑞瑞!」戴夫警告我,如果離開了自己的遊戲,數據可能會受損,還可能被其他程序的防禦系統絞殺。
沒關係,反正我也已經死過一次了。
「想辦法送我出去吧,戴叔!」
戴夫看着我,眼神孤獨。
在他粗獷的線條裏,隱隱流露出一絲熱血和柔情。
我記得,在他的角色設定裏,也曾失去過一個非常重要的人。
「歪比歪比!」他用力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跟他去地下室,用平底鍋砸開了一道隱祕的門。
瞬時間,地動山搖,眼前的一切都開始劇烈地扭曲。
無數張電子卡片從門內蜂擁而出,每張卡片上都在播放着奇怪的畫面。
——白皙的手指慢慢挖起黏糊糊的熒光色史萊姆……
——性感火辣的女狙擊手趴在樓頂上……
——飽和度炸眼的火柴人忙忙碌碌地比賽搭橋……
這是其他遊戲的廣告!
我購買了免廣告版本的遊戲,所以正常情況下是看不到廣告的。
但是在免費版本中,幾乎每個關卡都插入了廣告。
戴夫破壞了屏蔽廣告的程序,通過廣告入口,就可以去往其他遊戲。
眼花繚亂的廣告卡片在我眼前飛快閃過,我看準了一個恐怖類偵探遊戲,向娜曾經在朋友圈分享過它的截圖,說不定在那裏,可以有辦法聯絡到她。
「再見了,戴叔!」
「哇哇若!」
我轉身,透過電腦的攝像頭,望向外面。
紅雨衣殺手正笨拙地把我的屍體蜷起來,套上塑料布,塞進一個巨大的行李箱裏。他稍微緩了緩,又開始勤勤懇懇地灑掃清理。
這時,我家的防盜門,無聲地打開了。
一個瘦小精幹的身影,閃身進入房內。
那人穿着物業人員清潔消毒時特有的藍色連體防護服,從頭到腳包裹得密密實實,但這身衣服走在路上,又不會太過引人注目(不像紅雨衣那麼眨眼,他可真是笨蛋殺手)。
他的手裏,握着一把匕首。
突然間,我意識到,這個小個子,纔是我僱來的殺手!
而紅雨衣,又是哪個?!
「喂!快走!」我衝外面大叫,連自己也搞不清,到底是讓小個子快走,還是讓紅雨衣快走。
我已經死了,不管是誰殺的,都不重要,我只求別再節外生枝。
呃啊!砰!
伴隨着一聲爆炸,強大的氣流,將我推向了一個未知的入口。

-8-
噗通!
我掉進一片草叢中,無法自控地搖着手裏的匣子,距離爆炸,還有 19 秒。
我慌亂四顧,不遠處,有一座奢華的林中別墅,草坪上燈光迷離,似乎正要舉辦什麼什麼盛大的派對。
草坪中央是一個心形的泳池,泳池邊上矗立着一個巨大的馬賽克雕像,一羣衣着華麗的人,正虔誠地頂禮膜拜。
爲首的男人身材挺拔,衣着考究,連袖釦上的花紋,都是精心設計過的。
「請讓更多的玩家看到我們,請流量之神賜福。」他雙手合十,躬身祈禱。
「請流量之神賜福!」衆人齊聲低念。
突然,警報聲響起:
「警告,殭屍入侵。」
「警告,爆炸風險。」
一羣保安圍過來,看着我手裏的盒子,驚恐道:「快把盒子放下!玩家小姐花了好多錢才抽到莫燃的泳池派對卡,千萬別搞砸了!」
「派對上怎麼會有殭屍?!是 Bug?」
「遊戲本來就快黃了,再出個 Bug,豈不是完蛋!」
「什麼 Bug?」爲首的男人走過來,劍眉兇目,邪氣逼人,但嘴脣又畫得很豐潤,欲氣十足,一看就是狠角色,想必就是他們口中的莫燃了。
我想解釋。
但一張嘴,就忍不住「呃啊」大叫一聲。
炸了。
我墜入了無敵的黑暗。

-9-
「快快快!果然和莫燃推測的一樣,他從草坪邊緣刷出來了!」
再次恢復意識時,我聽到周圍有人不斷地大聲嚷嚷着。
我本能地搖着手裏的匣子,踩着我的專屬 BGM,邁着六親不認的內八字,正要走進草坪。
呲——我手裏的音樂匣被吸跑了!
難道附近有磁力菇?
我定睛一看,才發現不遠處豎着一塊大磁鐵。
磁鐵上,吸附着我的玩偶匣。
嚯!這個叫莫燃的傢伙不簡單啊,明明也只是遊戲 NPC 而已,竟然對別的遊戲也瞭如指掌。
幾個保安將我按到草坪上,長長的衣袖和衣服上的皮扣帶,正好可以將我五花大綁。
「畫風很糙啊,不是乙遊的風格。」莫燃半蹲下身子,揪了揪我那稀疏的頭髮,捏了捏我暗灰色的臉,「果然是……玩偶匣殭屍?」
「你認得?」
「當然!我可是名偵探莫燃啊,擅長打策略遊戲,也是我的隱藏設定之一。」
「你也……覺醒了自主意識嗎?」
「是啊,大概,是與玩家羈絆太深的緣故吧。」他笑笑,有些自嘲,眼中卻閃過一絲哀傷。
「這是什麼遊戲?你認不認得一個叫向娜的玩家?」我用力掙扎,始終無法掙脫衣服上的束縛帶,「她有危險,我得去救她!」
「我們從不打探玩家的真實資料。」莫燃搖頭,優雅地坐到藤椅上,從侍者手裏接過紅酒杯,輕輕晃了晃,問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這種小角色,應該沒有劇情線吧?拯救玩傢什麼的,更不可能。我勸你別做多餘的事,在遊戲世界裏 OOC 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我不是 NPC 角色覺醒,而是玩家附靈,根本不存在什麼 OOC 的問題。」
「哦?」莫燃挑起眉毛,頓時來了興趣,他重新打量着我,「這麼說,三次元世界的玩家,可以以靈魂的形式,來到二次元世界?」
我點頭。
莫燃眼中閃過幾分興奮:「那麼,只要殺死我的玩家小姐,她就可以來遊戲世界陪我嘍?」
「呃!?」邏輯似乎沒問題,但也太……
「穿越需要機緣巧合的……你別亂來啊!」
他一口喝掉紅酒,躬身捏住我的下巴:「那你是怎麼『機緣巧合』的?快說!不然,我就把你所剩不多的牙齒一顆一顆地掰下來,拽住你的舌頭打個結,吊進水牢裏,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果然是反派角色啊!
我嚇出一身冷汗,斜眼瞟了一眼我的玩偶匣。
爆炸,是我離開這個遊戲的唯一方法。
莫燃一眼看破我,起身從磁鐵上拿下匣子:「想要?那就告訴我方法!」
「我不知道!」
「很好。」莫燃揚手把玩偶匣扔進泳池,「那你就永遠待在這裏,成爲我的寵物吧!至於你的向娜,是死是活就聽天由命吧!」
莫燃頂着一張邪魅狂狷的帥臉,說着狠毒的話……到底是哪個遊戲團隊,設計出這麼可怕的角色啊!
「玩家小姐來啦!」保安們慌慌張張地跑過來。
「宴會準備得怎麼樣了?」莫燃微微有些緊張地繃直了身子,耳朵有些微微發紅。
「一切就緒!」
這時,一個連臉都沒有畫的路人甲,激動地跑過來,大嚷大叫道:「夥伴們打起精神!今晚的重頭戲是水上探戈和水下激吻!這是在關服前……莫燃最後的機會了!加油啊,一定要把玩家小姐拿下!」
莫燃一把將我按進花叢裏,整理了下衣衫,暗暗吸了一口氣,緩解了一下緊張的情緒,這才深情款款地走向玩家的視野。
我透過屏幕攝像頭,偷偷向外望去。
玩家小姐穿着和遊戲女主角色一樣的半透明魚尾紗禮服,禮服裏是純黑色泳裝。
她的眼睛有點紅,像是剛剛哭過,但一看到莫燃出現,就急忙轉過身補了補妝。
在她心裏,大概已經把莫燃當作一個真正的人。
一個真正能看到她、聽到她的戀人。
「你今晚真美。」莫燃開始按部就班地走劇本。
「老公,你也很帥!只是不知道,我們還能在一起多久……聽說要關服了。我捨不得你,想和你永遠在一起。」
「……」莫燃深情凝望着屏幕前的玩家。
「第一次認識你那天,是我人生裏最糟糕的一天。我被病人騷擾,還被護士長罵,午餐喝了變質的牛奶,拉肚子發現廁紙沒了,還有……那天,是我男朋友的忌日……我當時真的崩潰了,一邊刷視頻,一邊哭,突然就刷到了你的歌,當時就覺得,有一道強光照進了黑暗裏,我一下子重新燃起了鬥志……後來我下載了遊戲,拼命地走前面的劇情,就是爲了和你相遇。我以爲,你,是永遠都不會離開我的戀人……起碼,你不會得癌症,不會死。可是……」
玩家小姐垂下眼,眼淚落在屏幕上。
莫燃的手指輕輕顫動着,向前傾了傾身子,似乎想碰觸到那滴眼淚。
但最終,他還是極力剋制,說着設定好的對白:「準備好了嗎?這支水上探戈,我們練習了很久,一定可以驚豔全場。」
趁他們卿卿我我,我悄悄挪動身體,試圖滾進泳池,打撈我的匣子。
玩家小姐疑惑地看着莫燃身後的草叢,眼睛一亮:「老公?你準備了驚喜?」
莫燃扶額,輕輕嘆口氣:「不是。是一個沒解決的案子。你等等我,一兩分鐘就好。」
「嗯嗯!」玩家小姐乖巧地點頭。
莫燃走到花叢邊,壓低了聲音說:「匣子會還你,你老實點,別壞我的好事!」
「先還我匣子!」
「玩家小姐在這裏,不可能!」
「老公,你到底在和誰說話,好了沒呀!」玩家小姐劃了劃屏幕,微微皺眉,「這是什麼隱藏劇情嗎?」
「好了好了。」莫燃轉身看向玩家小姐,聲音立刻變得無比輕柔。
「咦?」玩家小姐雙手捂住嘴巴,瞪大了眼睛看着屏幕,「你、你真的在我對話哎!你沒有讀臺詞!!!啊啊啊!我是不是精神分裂出現幻覺了!如果我有病,千萬不要給我治!莫燃真的在和說話啊啊啊啊!」
莫燃微微一怔,急忙恢復了設定中的微笑,繼續走劇情:「別緊張,相信你自己,也相信我。」
「老公,不要念臺詞啊拜託拜託!」
莫燃微微遲疑,問道:「你真的想永遠和在一起?就算被永遠困在一堆沉睡的數據裏,也沒關係?」
「沒關係,我願意!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死也願意!」
「死……也願意?」莫燃回頭又看了我一眼。
我怕他說出什麼可怕的話,用盡全身的力氣,奮力一縱,跳進泳池。
按照遊戲設定,玩偶匣殭屍是不可以進水的。
大概是因此觸發了程序錯誤,我還沒找到玩偶匣,就已經消失不見。
再次刷新出來時,我終於又抱住了我可愛的匣子,臉上帶着神經質一般的笑容,緩緩地走向屏幕前的玩家小姐。
「竟然有殭屍!」玩家小姐尖叫起來,「哇!這是什麼劇情!」
「別怕。」莫燃本能地擋在了屏幕前。
身爲遊戲裏的反派,愛她、得到她,是他的使命。
愛而不得,是他的宿命。
「你又和我說話了!啊啊啊我死了我死了!」玩家小姐激動得語無倫次。
「哎?!這殭屍好眼熟,不是娜娜經常玩的那個遊戲裏的嗎!哇!這是什麼夢幻聯動!娜娜!娜娜!快來看!」玩家小姐衝到門口,拉開臥室門,衝外面喊了一嗓子,很快又回到屏幕前,「娜娜不在,太可惜了!這個聯動絕了!絕了!」
娜娜?
玩家小姐在叫娜娜?
我想起來了!
我在朋友圈裏看到過他們的合影,她是向娜的合租室友,最好的閨蜜。
「快去救娜娜!」我大喊。
玩家小姐好像沒聽到我的話。
很快,我就發現,我可以在遊戲內和其他角色對話,但無法把不屬於程序設定的臺詞傳到屏幕之外。
無論我怎麼大喊大叫,玩家小姐聽到的,也只能玩偶匣殭屍固定的那幾句臺詞:「Brains……Brains……」
「老公,這個驚喜太棒了!」
「這是最後的歡宴。」莫燃又開始念臺詞。
「不,不不,不要離開我。如果你不在了,我可能再也沒有勇氣去愛一個人了……」玩家小姐情緒又低落起來,「如果我能去遊戲裏陪你就好了。」
莫燃把手掌貼到屏幕上,轉身看了我一眼,低聲道:「去馬賽克雕像那裏,那東西不屬於遊戲,是我製造的 Bug。」
「你不要引誘玩家小姐做傻事!」我警告他。
莫燃冷哼一聲,轉身就換了一副深情面孔,柔聲對着屏幕之外說:「我瞭解你,我的……玩、家、小、姐。」
他似乎努力地在詞庫裏搜索合適的字詞,組成新的句子:「你很勇敢。或許我們永遠無法真正彼此碰觸,但因爲愛我而變得勇敢的那部分你,會代替我,永遠陪着你。」
我心中感慨,莫燃的想法,竟與我不謀而合。
死去的我,也將成爲向娜心裏永遠的烙印,她因爲我而改變的那部分人生,也會代替我陪伴她一生。
呃啊!砰!
玩偶匣子在馬賽克雕像下爆炸。
我被氣流頂出遊戲,玩家小姐手機裏的各種程序不斷在眼前閃過,每個遊戲的數據,都清清楚楚地浮現在眼前。
我選中一個與「林小波」有關聯的遊戲,一頭扎進去。
林小波,就是娜娜的未婚夫。

-10-
我跌落在一片草叢之中,旁邊蹲着一條巨龍,瞪着橙黃的眼睛,冷冷地盯着我,不由令人脊背發涼。
四周刀光劍影,震耳欲聾。
「可以假裝控龍逼團了兄弟們!」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發現自己腦袋上頂着「娜娜的波奇」五個字,而視線盡頭,是一座閃亮亮的大水晶。
糟了!
玩偶匣殭屍數據受損,我與其他玩家的數據混在一起了!
不管了,先結束這一局,離開這個遊戲。
我抱着玩偶匣,快速挪向水晶。
「別去推塔啊兄弟,你推不了的!就拖拖他們!」
「我靠!別推塔聽到沒?」
「我、我去!他不是去推塔,他要去推水晶!」
「喂!波哥!你在搞什麼啊?」
「波哥!波哥在嗎?」
「在在在,發生了什麼?我手機卡了,畫面不動了!」其他人的聲音都是像電影的畫外音一樣出現在我耳朵裏,唯有「波哥」的聲音,來自屏幕之外。
看來,我已經穿越到林小波的手機裏。
「波哥,聽不到你說話啊,你開麥了嗎?」
「波哥,你這什麼新皮膚啊,怎麼像個殭屍?」
波哥關了手機屏幕,又打開,畫面還是卡在這裏。
呃啊!砰!
我在半路爆炸,又原地刷新,繼續奔向水晶。
「波哥?波哥?你手機是不是該換了?」他的隊友似乎都是現實中的朋友,彼此瞭解,「聽說娜娜姐前男友準備送一千克黃金給你們當結婚禮物,到時候賣了錢,整個高配手機!」
「我跟你講波哥,那瘸子肯定還對你老婆有意思!要是我啊,直接把金子砸他臉上,一刀劈了他!」
不用他動手,我已經被「劈」死了。
我緊緊抱着匣子,瘋笑着繞着水晶轉圈。
周圍花花綠綠的光暈一起向我襲來,但落在身上,也只是光而已,沒有絲毫傷害。
「波哥,你這是什麼掛?」
「娜娜!去救娜娜!她有危險!」我衝着屏幕外大叫,「Brains……Brains……」
沒用,我的話又被攔截了。
呃啊!砰!
我又炸了,連同水晶也瞬間炸碎,遊戲裏不斷傳來「我靠我靠」的驚呼。
我被彈出遊戲,撞進一個綠色聊天軟件裏。
林小波重啓了手機,給向娜打了個電話,沒打通。
又打了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第三十八個,一直沒打通。
他有些惱怒,狠狠戳着屏幕,打開某短視頻軟件打發時間。
「注意看!這個女人叫小美,她收到一份昂貴的禮物,沒想到送禮物的人是她十年前的初戀……」
他低罵了一聲,划向下一條。
「注意看!這個男人叫大壯,這個女人叫翠花,他們剛剛吵了一架,只因翠花不肯拉黑她的初戀……」
「媽的!大數據成精了!」林小波接連滑過幾條視頻。
「注意看!這個男人叫小帥,他剛剛被未婚妻甩了……」
林小波氣急敗壞地把手機摔到地上。
趁着他失去對手機的控制,我匆忙打開聊天記錄,置頂聊天裏只有一個人,向娜。
他們最後一次對話是在前天晚上。
林小波:「男人心裏那點兒事,我還不清楚嗎?」
向娜:「別把所有人都想得那麼不堪。」
林小波:「你是在說我不堪?」
向娜:「別偷換概念可以嗎?」
林小波:「好,我不偷換概念。你現在立即拉黑他、屏蔽他,以後再也不要聯繫他!」
向娜:「對不起,我做不到。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可以拉黑我、屏蔽我,但我絕對不可能這麼對他。」
林小波: 「這麼說,在你心裏,恩情的情,比愛情的情更重要對吧……我突然覺得……我們之間……有愛情嗎?」
向娜:「我記得你說過,我是很合適的結婚對象,我們彼此需要。你說,這就夠了,對嗎?」
林小波:「可我現在說的是愛情。我總覺得,你看我的眼神裏沒有愛情。」
向娜:「對不起,我以爲……我不知道你要的是愛情……對不起,我們分手吧。」
透過攝像頭,我看到林小波正處於狂怒之中。
他握起拳頭用力砸向牆壁,直到砸出了血,纔拿着手機拍了一張受傷的拳頭的照片,微信發給了向娜。
向娜沒回。
他更加憤怒,抓起茶几上的杯碟,猛地砸向地板,然後噗通跪在碎碴兒上,又拍了張血淋淋的照片,發給向娜。
向娜還是沒回。
我有點搞不清他的腦回路和自虐的邏輯,只是隱隱慶幸,因爲我的自私,陰差陽錯幫向娜逃過一個可怕的男人。
我能覺察到,自己身體裏數據更加混亂了。
我的眼球劇烈地顫抖着,嘴角在上揚與下垂之間快速切換,也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
呃啊!砰!
我把林小波手機上所有的程序全部炸開,最終選中一個金色的軟件。
數據顯示,這個軟件,與向爸關聯。

-11-
我抬頭,四周漆黑一片,只有幾顆金色的珠子來回滾動,發出機械的「咔噠」聲。
透過攝像頭,我看到一根粗壯的拇指顫抖着壓下來,有節奏地滑動着屏幕,口中念着經文。
我明白了,這是智能手錶裏的「電子佛珠」軟件。
聽說自從兩家交惡之後,向爸就信了佛。
但他信佛,又不全信,羞於讓外人知道。
他當了半輩子唯物主義者,最後竟然要求神拜佛才能尋求內心的解脫。在他看來,這是一種信仰的崩塌,精神上的潰敗。
於是,他拜電子佛,捻電子佛珠,還花了很多錢到電子放生軟件裏。
這些事,娜娜在她的社交小號裏都偷偷吐槽過。
忽然,手錶的視角劇烈地晃動起來,下方傳來「咣唧咣唧」的聲音。
我被晃得頭昏眼花,花了很久的時間,才分辨出,這是一間地下儲藏室,只有 3、4 平米左右。
儲藏室沒有窗,牆壁和屋頂上鋪着黑色厚塑料布,每一寸都與牆壁平整貼合,不見一絲褶皺。
不一會兒,向爸停止了晃動。
他跪坐在地上,垂下手,再次瘋狂地捻動佛珠。
手錶的攝像頭正好對着地面。
於是,我看到了一具屍體。
向爸喜歡乾淨,有潔癖。
經他手處理過的屍體,與恐怖電影裏的混亂血腥場面不同,被沖洗得非常乾淨,筆直地躺在塑料布上。
屍體四肢已經被砍下來,在牆邊擺成一條直線,兩條胳膊,一條腿。
直到此刻,我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是我的屍體!
紅雨衣兇手,是向爸!
只是不知,他是如何搞定小個子殺手的?
又或者,小個子殺手殺人只是一份工作,並不拼命,見生意被搶,主動退出了?
這時,向爸的佛珠軟件顯示,他又增加了 100 點功德。
這個數字讓他稍微鬆了一口氣,嘴裏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片刻後,他再次舉起斧子,砍向我的脖子。
雖然屍體毫無知覺,但親眼看着自己頭身分離,我二進制的身體,竟然生出劇烈的疼痛,並不存在的心臟碎成了無數個 1 和 0。
我有些喫力地搖着匣子,耷拉着嘴角,眼珠在眼窩裏晃盪,搖搖欲墜,就好像剛剛被大噴菇虐過一般。
如果玩偶匣殭屍的數據被完全損毀,我大概也就灰飛煙滅了吧。
對於我來說,每一次爆炸,每一次刷新,都可能是最後一次。
「娜娜!娜娜!娜娜!」我發出虛弱的聲音,「Brains……Brains……」
向爸微微一怔,大概以爲是幻聽。
他又打開電子佛珠,剛點開「功德排行榜」,卻突然看到我,也就是玩偶匣殭屍彈出界面,瞪着佈滿血絲的眼珠——Brains!
呃啊!砰!
我炸碎了功德軟件,終於撞進了他手錶裏的計步軟件裏。
計步軟件有隱私設置,但對家人是開放的,裏面有娜娜的位置信息!
呃啊!砰!

-12-
這次,我炸進了一部手機的音樂播放軟件裏。
手機鏡頭碎了,所見之處,都是破裂的黑暗。
不遠處傳來很低、很微弱的呻吟聲。
我快速翻動播放列表,找到《砰!鼬鼠嚇跑了》這首兒歌,循環播放。
「有聲音!有聲音!」伴隨着渾厚的聲音,腳步聲漸行漸近。
「快!通過聲音確定倖存者位置!」
「液壓頂杆到位了嗎?」
「被困者的身份信息能被確認嗎?」
「暫時不能。」
「同志,我們是『向陽應急救援隊』的,我們還有三位隊員下落不明,分別是向娜、景嶽、洪弘!」
「收到!救援的大部隊已經在路上了!」
「生命探測儀和救援犬都已經在滿負荷工作了,我們會拼盡全力營救每一個人!」
「二小隊!你們先護送傷者撤離震區!」
「張隊!倖存者位置已確定。」
「收到!」
向陽救援隊?向娜?
震區!
我明白了,娜娜被埋壓在廢墟里!
而我目前棲身的這部手機,是另一名倖存者的。
娜娜,就在附近!
我疲憊地抱着匣子,強打起精神。
呃啊!砰!
呃啊!砰!
呃啊!砰!
我在廢墟下的手機之間爆炸,想象自己是衝鋒在前線軍醫,扛起一個個傷者,帶他們回家。
救一個人。
多救一個人。
既然「拯救世界」的目標太過宏大,那就從救一個人開始。
這是我,未曾實現過的夢想。
想到這裏,我挨個在廢墟中的手機間穿梭,只要發現倖存者,就操控手機發出聲音,然後再炸到另一部手機裏。
終於,我聽到了向娜的聲音,沉穩、溫柔,並沒有太多的驚慌失措,我甚至能想象到她堅定勇敢的眼神。
她說:「你看,英雄來救我們了。」

-13-
呃啊!砰!
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爆炸了。
因爲,我二進制「身體」,已經無法成形,只有因殘碎的馬賽克而變調的聲音。
這一次,我進入一臺老舊的臺式機上,電腦屏幕還是帶後腦勺的那種,沒有裝攝像頭,也沒有麥克風,只有一個聲效刺耳的破音響。
我看不到電腦的主人,但我知道,他是向爸。
我從向娜手機 QQ 聯絡人裏炸到了他。
向爸左右晃動着鼠標,他的操作,在我眼中一清二楚:
==>左右反覆晃動鼠標。
==>刷新桌面三次。
==>打開<電子木魚>
==>點擊木魚。
==>功德-100
==>點擊木魚
==>功德-2000
==>點擊木魚
==>功德-30000
==>左右反覆晃動鼠標。
==>刷新桌面三次。
==>打開<電子放生器>
==>放生<電子烏龜>*10
==>放生<電子烏龜>*10,失敗
==>放生<電子仙鶴>*10
==>放生<電子仙鶴>*10,失敗
==>放生<電子金蟬>*1999
==>放生<電子金蟬>*1999,失敗
==>左右反覆晃動鼠標。
==>刷新桌面三次。
==>打開<電子誦經>
==>點擊<地藏經>
==>播放中:<砰!鼬鼠嚇跑了>
==>點擊<金剛經>
==>播放中:<砰!鼬鼠嚇跑了>
==>左右反覆晃動鼠標
==>點擊<心經>
==>播放中:<砰!鼬鼠嚇跑了>
……
==>打開 word
==>切換輸入法:簡體拼音
==>輸入:佛不渡我。佛不渡我。佛不渡我。也罷,不渡就不渡吧。我做了錯事,還被人抓住了把柄,但我不後悔。娜娜,照顧好你媽媽。不要再爲了一個廢人,耽誤自己的人生。娜娜,夠了,真的。你爲了他,修改了自己的高考志願,放棄了自己夢想,甚至連戀愛都不談。你四處拼命救人,過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夠了,已經夠了。去追尋你真正想要的人生吧,求你了。爸爸希望你按照自己的意願,自由地、沒有負擔地活着。永別了。爸爸愛你。
==>全選
==>刪除
==>輸入:永別了。
玩偶匣殭屍的 BGM 從破音響裏傳出,異常刺耳。
呃啊,砰!

-14-
我是個膽小鬼。
想要,但要不起;想放手,又捨不得。
十年前那場火災,不僅砸斷了我整條右腿,連生育器官也受到了不可逆的損傷,但這一點,只有我和我父母知道。
所以,就算我克服了斷腿帶來的生活不便和內心的自卑,我也無法和向娜在一起。
我內心無比渴望着她,但她一旦靠近我,我又會變得異常恐懼,迫不及待地把她推開,拒絕她任何經濟或精神上的關心,甚至說狠話傷她的心,就爲把她趕跑。
可是,如果她真的遠離我、漠視我、忘記我,我又會變得焦慮、肝腸寸斷、滿腔憤怒,甚至可能會一時衝動,做出連我自己都不想做的事。
前不久,她說,她要結婚了,不能總讓父母操心。
她說,對方是父母安排,相親認識,家境殷實,門當戶對,很合適。
她儘量避開了「愛」這個字,但既然答應和他結婚,她應該是喜歡他了。
我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我真誠地希望她獲得幸福,日子安穩家庭美滿。
可是,我又無比心痛,心中生出可恥的不甘——我唯一一朵向日葵,就要被別人挖走了。
我,再也沒有向日葵了。
我的人生裏,再也沒有可以發光的東西了……
那陣子,我輾轉反側,失去的右腿和那部分器官,徹夜徹夜地疼痛。
我的身體和靈魂,好像一直被困在那場大火裏,遭受着難以忍受的折磨。
我去醫院檢查,才知道,並不是幻肢痛,是我身上的骨頭真的在痛。
我得了骨癌。
人生,大概也像一場遊戲吧。
無論多麼厲害的陣型,無論已經堅持了多少關,只要一個小小的失誤,就可能造成全線崩壞。
就是那一瞬間的不甘心和對命運怨憤,讓我一時衝動,在比賽前的某次直播裏,說出「要把獎盃送給向娜做結婚禮物」這樣的話。
我要把我們的青春記憶,還有我對她的恩情,鑄入一千克黃金裏,擺在他們的婚房,變成一根昂貴的刺。
果然,這個消息很快傳到娜娜和林小波耳朵裏,聽說他們爲此大吵了一架。
我原以爲自己會幸災樂禍,但看到娜娜在朋友圈裏自責,她說自己是個忘恩負義的人……
我的內心更痛苦了。
我本意不是如此,可我的本意是什麼?連自己都不清楚。
但可以確定的是,我希望她好。
我突然意識到,如果她知道我患上骨癌,一定會拋下一切來照顧我。
她剛成爲實習醫生,前程大好,而我,就算再怎麼被悉心照顧,也終歸還是要死掉,我不能拖累她。
如果我隱瞞病情,最終因癌症而悄無聲息地死去,她會更加自責,爲我孤獨淒涼的境遇而內疚一輩子。
於是,我決定再送她一份結婚大禮——一個被謀殺的恩人。
如果我被謀殺,她可能還是會內疚、會自責。但是,這份負面情緒,會自然而然地轉移到兇手身上。
我希望她全心全意地去恨一個抓不到的兇手,一個陌生但具體的人。
於是,我用所有的積蓄,在暗網僱傭了一個殺手。
可惜,殺手來晚了。
或者說,向爸來早了。
其實,我早該想到,紅雨衣是向爸的。
我家智能鎖的密碼是向娜的生日,對於熟悉我的人來說,太好猜了。
案發之前,他打電話罵過我,說我太不是東西了,破壞了娜娜的婚姻,再一次毀掉了她的人生。
他說:「你是一顆定時炸彈,哪怕只是一時衝動,也能輕易破壞娜娜努力經營的幸福,把她拽進泥潭。」
他說:「恩大成仇,你的恩,我替娜娜,以命相報。」
我誤以爲他要去死,急忙信誓旦旦地承諾,以後絕對不會再騷擾娜娜,讓他不要做傻事。
誰知,他是要我死。

-15-
呃啊!砰!
我從向爸的電腦裏炸出來,墜入一片虛無之中。
電子木魚和電子誦經的聲音在虛空處不急不緩地響起,無數畫風簡陋的電子烏龜、電子小鳥,還有隻有黑色勾線的電子蝴蝶,在我的意識周圍飛舞……
一羣電子仙鶴,高鳴着飛向視線的盡頭。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電子飛昇嗎?
我會進入仿生天堂嗎?
或者賽博地獄?
不行,我還有未了之事!
如果向爸是殺死我的兇手,那我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全無意義。
呃啊!砰!
我猛地打了個激靈,發現自己正坐在屋頂的煙囪上,沙灘褲,跨欄背心,兩條腿,光着腳,手裏抱着一個紅色的音樂匣。
我彷彿又回到了十六歲,之前種種,只是一場虛擬的夢。
我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顯然,這不是三次元的我,而是和戴夫一樣畫風粗糙,但生龍活虎的我。
「戴叔!」我衝隔壁的院子裏揮揮手。
「歪比巴卜?」戴夫扔下金色花灑,又驚又喜。
「對對對,以後我們就是真正的鄰居啦!」大概是電子神佛或別的什麼顯靈吧,我靈魂尚存,在二進制的世界裏復活了。
戴夫三兩步躥到屋頂,看到我手裏的匣子,又驚得後退一步。
「別怕,我讓它炸纔會炸,炸完了還能自動刷新!」這是玩偶匣殭屍唯一殘存的數據,「有了它,我就能帶你去別的遊戲玩,認識點新朋友,還有一個很撩人的壞偵探!」
「哇哇若!」

-16-
我與莫燃做了個交易。
我用玩偶匣子,幫他炸掉了乙遊的攔截程序,暴力破解了他所有想去的地方。
現在,他可以自由地陪玩家小姐聊天,給她唱歌,幫她鎖門、關燈,陪她睡覺,爲她做飯,甚至他還在網上做了私家偵探,賺錢養家。
做爲交換,他要幫我找到我的屍體,消除向爸的殺人嫌疑。
「第一次見到這麼努力幫兇手脫罪的被害人。」他看着我,頗爲不解,「你這麼愛她,其實可以像我一樣,和她談一場跨越次元的戀愛。三次元戀人能做到的事,我們也能。」
「我和你不一樣。玩家小姐從一開始,愛的就是二進制的你。而我不是。我知道,無論是做爲殘疾人的我、癌症病患的我,還是二進制的我,只要是我,向娜都不會拒絕的。但就是因爲她會無條件地全盤接受,所以才更加不能……她已經做得夠多了。」
「行,隨你。你的事,我搞定。」莫燃不再勸我,他是聰明人。
沒過多久,他就發來一份調查報告。
原來,我僱的那個小個子殺手,誤以爲向爸也是殺手。那天,他沒有驚動向爸,順手偷拍了張照片,向組織交差,然後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我家。
在殺手界,同時委託不同的殺手去執行同一個任務,是業內大忌。
這種僱主,通常是會被殺手組織聯合報復的。
小個子稍微一查,便發現向爸不是「殺手」,而是「兇手」。
於是他就拿着照片,勒索向爸。
向爸自殺了,只留下三字遺言。
在莫燃的指點下,我穿梭於各個網絡攝像頭之間,潛入無數人的手機,把他們的攝像頭當做眼睛,花了很久的時間,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藏屍之處。
莫燃又幫我做了些手腳,徹底銷燬了所有證據,將犯罪嫌疑,指向了我僱傭的小個子殺手。
殺手逃往國外,再無音訊。
最終,死去的我上了熱搜,成爲懸案。
這是我能爲娜娜做的最後一件事。
我將永遠掛在娜娜心裏,成爲她死去的恩人,被她祭拜,成爲一個虛無的寄託,不需要具體的報答,也不會再像刺一樣,扎進她的未來。
這是我最後的自私。
也是我最後的勇敢。
【番外:向娜】
我快要撐不住了。
四周很黑,很安靜,不時傳來老鼠穿梭於廢墟的聲音。
我不敢動,小心翼翼地抬了抬頭,透過層層疊疊廢磚亂石的縫隙,隱隱有一縷微弱的光透進來。
我輕輕吸了一口氣,儘量不擠壓到懷裏的嬰兒。
我是個醫生,也是向陽應急救援隊的隊員。
在執行震後救援任務時,我們遇到一對被困的母子。
誰知,就施展救援時,遭遇了餘震,房子二次坍塌,我和兩位隊友都被埋壓在廢墟之下。
這是座老式民建樓,磚混加預製板結構。
我跪趴着,抱着孩子,兩塊樓板緊緊夾着我的肩膀,與我的身體形成一個小小的三角形空間,孩子在這裏很安全。
但孩子的母親就沒那麼幸運了。
我最後一次和她說話,是在三個小時之前。
「喂……你還好嗎?」我不敢大口呼吸,也不敢大聲說話,儘量保持身體的平穩。
坍塌後的廢墟,結構複雜,極不穩定,哪怕是輕微的身體起伏,也可能破壞這個小小的穩定空間。
斷磚裂板的另一側,孩子的母親久久沒有回應。
我不禁鼻頭一酸。
我不能睡,不能倒下,我必須穩住心智,不能亂,不能動搖。
我要護住懷裏的小小生命,直到救援隊到來。
就像十年前,穆吒忍着煙熏火燎和腿骨斷裂的劇痛,咬緊牙關護着我一樣。
爲了救我,他失去了右腿,還有燦爛的人生。
所以,我一直在努力,努力活成穆吒本來的樣子。
做醫生,上前線,不求拯救世界,但求多救一人。
孩子的呼吸越來越微弱,我的身體不自控地顫抖着,就要……撐不住了。
挺住啊,向娜!
我微微扭頭,頭燈壞了,對講機被砸落在一旁的縫隙裏,手機也在坍塌時不知所蹤。我隱約記得,當時手機從手中甩出去,我不小心按了緊急聯繫人的呼叫鍵。
我的緊急聯繫人,一直都是穆吒。
只是……不知道他有沒有接到我的電話。
應該沒有吧,他不會接的。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磚縫裏,我的手機屏幕一亮,響起了熟悉的旋律。
是玩偶匣殭屍的 BGM!
打遊戲時,我最怕他們,每次音樂一響,我就手忙腳亂。
穆吒曾開玩笑說:「你看,所有的殭屍都瞪着眼睛半張着嘴巴,一副喫不到腦子苦大仇深的模樣,只有玩偶匣殭屍在笑哎!」
「笑得那麼瘋,還不如不笑。」
「你可別小瞧他們,他們是殭屍陣營裏的英雄,每次入場都抱着必死的決心,炸掉自己,給同伴鋪路。」
玩偶匣殭屍的 BGM 聲越來越大,終於,外面的救援人員聽到聲音。
「這裏也有倖存者!快!」外面的人迅速而有序地忙碌了起來。
手機裏,玩偶匣殭屍的音樂節奏越來越慢,甚至有些走調,明明是歡快的旋律,聽起來竟然很悲傷。
終於,音樂停止。
呃、啊……
砰!
懷裏的小小嬰兒嚇了一跳,發出很微弱的哭聲。
寶寶乖啊,不哭不哭,不怕不怕。
你看,英雄來救我們了。
– 完 –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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