涮羊肉

一位北京的老饕曾經對我說過這麼半句俗語——「羊活一世東來順」,講的是一家以涮羊肉聞名的百年老店,意思是一隻羊直到被送上東來順的餐桌,才能成就完美的「羊生」。但他並沒有告訴我這句俗語的後半段,只說不太吉利。
多年後我才偶然得知,剩下的半句是「人死七日西去居」。這是一個傳說,一個禁忌,一個關於涮羊肉的詭異故事。據說,這是最頂級的涮羊肉,但想喫到,卻並不容易。
那是被歷史遺忘的角落,只有通過一班特殊的火車,才能到達那裏——另一個不屬於我們的「北京」。

-1-
那是 2015 年,我北漂的第三年,勉強在這座城市穩定下來,事業一片順利,還交了幾個能半夜喊出來擼串的好朋友。
其中有個朋友叫佟金水,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爺爺當兵扛過槍,父親知青下過鄉,祖祖輩輩根正苗紅,據說小時候還住過四合院。
這麼長大的北京小孩,骨子裏都帶點「混不吝」的氣質,在他身上尤爲明顯。說來也怪,這種氣質偏偏不怎麼讓人討厭,北漂三年,我能交心能喝酒,半夜拉出來擼串不會說半個「不」字的土著朋友,也就他獨一份了。
但這種人一旦和你玩鬧起來,也着實抵受不住。比如現在,因爲一次賭約,我必須完成他的一個要求。
這個要求看起來很簡單——去喫一回涮羊肉。但對我來說,卻比沿着工體裸奔一圈還麻煩。
活了二十多年,我沒喫過一口羊肉。
據說我剛出生的時候體弱多病,不滿週歲就被送進過三次醫院,就連人生中第一個生日都是在病房裏度過的。長輩們迷信,不知從哪裏尋了個算命先生,對着我的八字看了半天,最後說我姓楊,又是羊年出生,本命裏與羊犯忌,只有一家子都不喫羊肉,我這輩子才能順風順水。
從那天開始,我家祖孫三代就再沒喫過一口羊肉。不知是不是巧合,我的身體真就慢慢好了起來,甚至連感冒都很少了。
我不是個迷信的人,其實並不覺得喫口羊肉就會怎麼樣,但從小不喫羊肉養成了習慣,導致我對羊羶味分外敏感,只要聞到一點就會噁心想吐,所以即使後來沒了父母的約束,自己也沒有刻意去嘗試羊肉。
算了,願賭服輸,大不了就是狠狠吐上一回唄!我一咬牙,拿出手機就打算挑一家附近的涮羊肉店。
「等等!」佟金水卻突然攔住了我,他神祕一笑,「再加一個附加條件。你明天晚上從北京西站出發,坐火車到北京東站,下車之後再去喫涮羊肉。」他笑得眼睛眯起來,滿臉都是「我有陰謀」四個字。
北京東站?我突然愣住了。在北京好幾年,由於工作的原因經常出差,北京的機場車站我都是常客,北京南、北京北、北京西都去坐過好幾次火車,唯獨沒有聽說過「北京東」這麼個火車站。真的有這個站嗎?
而且,從北京坐火車去北京,這不是腦殘嗎?
面對我提出的疑問,佟金水一撇嘴:「那是個老站了,建國前就有了,前幾年停了客運,但聽說今年初又恢復了……你管這麼多幹嘛?願賭服輸,你照做就是了!再說了,要是不麻煩不腦殘,我喫飽了撐的讓你去?打賭贏一次的機會這麼難得!」
「行,我去!」看着佟金水得意的臉,我咬牙切齒地說。
第二天晚上,我來到熟悉的北京西站,從取票機裏打印了車票。這是和佟金水約好的,車票和喫飯的發票都要保留,作爲我履行賭約的證據。
拿票的時候,在我身後排隊的小姐姐看到了我車票上「北京西—北京東」的字樣,對我投來了詫異的目光。她心裏一定覺得我是白癡吧?我臉上泛紅,低頭逃進了車站。
沒想到的是,這趟市內之旅還是動車,加上路程短,感覺也就十分鐘的樣子就到站了。當我走出車站的那一瞬間,突然覺得一陣恍惚。
這是哪兒?我還在北京嗎?

-2-
土黃色的牆面在路燈下顯得有些斑駁,甚至能看到有些地方牆皮脫落,還能看到一層層壘着的磚塊。一圈小平房更是格外樸素,金色的「北京東站」四個字立在房頂,倔強地反射着燈光——沒錯,甚至不是燈牌。
如果不是一抬頭,看到遠處 CBD 的燈光,我還以爲自己穿越到了四十年前。今天的北京市區,還有這樣的地方?
三三兩兩的乘客在車站院子裏走動着,面目被陰影籠罩着看不真切,連影子都和夜色融爲一體分辨不出了。習慣了燈火通明的不夜城,突然面對如此濃重的夜色,我感到分外彆扭。這裏總給我一種感覺,似乎不屬於這個時代,而是另一個被遺忘的角落。
匆匆走出車站,我打開手機,搜索附近的涮羊肉店,卻寥寥無幾,最近的也在幾公里開外。這附近也不方便打車的樣子,難不成要一路走過去?
正猶豫間,突然看到不遠處的路邊,有個模糊的人影站在花壇邊,似乎是個老大爺。在北京有不少位置偏僻的老飯館,只服務附近的鄰里老客,往往在網上查不到,只有本地人才門兒清。我似乎看到了希望,加快腳步朝大爺走去。
「大爺,您知道附近哪兒有喫涮羊肉的嗎?」我擺了擺手,大聲問道。
大爺站在路燈外,看着人跡稀少的大街似乎在出神,聽到我的話沒有半點反應。直到我又問了兩遍,才緩緩抬起頭,無神的雙目一點點聚焦,最後落在了我的身上:「你在和我說話?」
「多新鮮吶,大街上就咱們倆人,不和您說話我和鬼說話呀?」我啞然失笑。
大爺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神色,似乎有些興奮,他左右看了看,好像在尋找什麼,但隨後又失望地搖搖頭:「怎麼一輛車都沒有……小夥子,你剛纔問我什麼?」
「我問您哪兒有賣涮羊肉的,我想去喫點兒。」我又重複一遍。
雖然隔着夜色,但我卻清晰地感到大爺身上突然湧出一股濃濃的失落,他喃喃道:「可惜,可惜……」又抬起頭看了看街道,發現視野裏一輛車也沒有,似乎終於接受了現實一般,沒好氣地對我說:「往西北走,八王墳那兒就是了。」
我有些摸不着頭腦,這大爺怎麼回事?等不到出租也沒必要衝我甩臉色吧?我也有些彆扭,衝大爺道了聲謝,朝他指的方向走去。
走出老遠,我還依稀能聽到身後大爺不甘的聲音:「好不容易等到……怎麼沒車……沒時間了……」
莫名其妙!我腹誹一句,加快腳步遠離這個神經病大爺。
走了一會兒,我突然聞到一股勾人的肉香。順着氣味再走幾步,便看到一家掛着燈籠的門臉,濃濃的香味傳到大街上,讓人忍不住朝店裏望,招牌上寫着三個大字——「西去居」。
嘿,我忍不住失笑。雖然從不喫涮羊肉,但我也聽過老店「東來順」的名字,這家店是故意和他唱反調嗎?但「西去」……這名字可不怎麼吉利啊,透着那麼幾分駕鶴西去的意思。
算了,我也不在乎這點口彩,還是趕緊喫完把賭約完成吧。我推開門,一步跨進了店內。

-3-
喧鬧聲與煙火氣幾乎是瞬間就湧了過來,把我緊緊包圍,又猛地將我拽進去成爲這喧鬧的一部分。不大的店面裏有不到二十佟八仙桌,此時熙熙攘攘坐滿了人,每桌一具炭火銅爐,正喫得熱鬧。
好傢伙,我說這大街上怎麼一個人都沒有,原來都在這店裏喫着呢?
沒等我反應過來,穿着馬褂的服務員已經迎到了門口:「客人幾位?」
「就我一個。」我下意識地回答。
服務員略一頷首,回頭高喊:「生人一位!」
我不由得皺起了眉頭:「生人?怎麼聽着這麼彆扭,你們都是這麼喊客人的嗎?難道還有死人不成?」
話剛出口,服務員的動作突然一頓,整個人彷彿僵住了一般,他的眼神變得有些奇怪,直愣愣地看得我心裏發毛,配合那依舊掛在嘴角的笑容,顯得有了那麼幾分詭異。甚至就連不遠處的另一個服務員都扭過頭來看向了我,更讓人不安了。
就在這時,身側突然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哈哈哈,應該是生客纔對。一回生二回熟,小夥子你第一次來,總不能是熟人吧?」
隨着這一聲笑,服務員僵硬的動作突然又流暢起來,他彎腰作了個揖,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我扭過頭,門邊的桌子前坐着個老頭,穿着厚實的軍大衣,看起來六十來歲,但身材魁梧,似乎很是硬朗。他衝我招招手:「我天天在這兒喫涮肉,還是頭回見你。搭個夥吧,這頓我請!」
還有這種好事?我毫不猶豫地坐了下來:「大爺您局氣!不過我還有個不情之請,一會兒發票能讓我拿走嗎?」
老頭詫異地看了我一眼,露出感興趣的神色:「小夥子挺有意思啊,沒問題!」
我嘿嘿一笑,向服務員要了一份乾淨的碗筷,把注意力放到眼前的銅爐上。
燒紅的木炭在銅膽裏散發着熱量,將銅膽外的火鍋煮沸,蔥段和薑片在清水裏上下翻滾。我饒有興趣地伸出筷子沾了沾湯,又伸進嘴裏一抿:「白水啊?」
老頭一擺手:「清湯才能喫出羊肉的鮮來。你第一次喫涮羊肉?」
我點點頭:「我這輩子連羊肉都沒喫過一口呢。」
老頭嘿嘿一笑:「那你可真是白活了。不過你運氣好,最後還能了結這麼個遺憾。」
怎麼說得像是最後一頓飯似的,我沒好意思說出口來,只在心裏嘟囔了一句。
羊肉還沒上,據說後廚得現切。等肉的功夫,我和老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
老頭姓方,祖祖輩輩的北京人,在宣武區開了個小賣部,他說起涮羊肉來頭頭是道,給我聽得一愣一愣。正聊得興起,服務員端上了一盤切好的肉片,紅白相間地擺在了桌子上。
方老頭端起一盤羊肉:「這涮羊肉講究一清二白,清指的是這鍋清湯,白指的是這白瓷盤。現切的羊肉一片片碼在盤子上,必須得立盤不倒,並且肉片下鍋,盤裏不能留下一滴血水。」說完,他緩緩將盤子垂直立起,果然羊肉粘在盤子上,沒有一片脫落。他又用筷子把羊肉下到鍋裏,盤子上依舊白亮如初,彷彿沒裝過羊肉一般。
肉片在滾水裏一涮就熟,我剛要下筷,方老頭卻突然把我攔住了。
「西去居和別的店不同,這裏還有一道特殊的規矩。」他看着我,臉色突然變得肅穆。
「這羊肉是一清二白,那你呢?清白否?」

-4-
「什麼意思?」我愣住了。
方老頭面色嚴肅,緩緩道:「人活一輩子,誰沒做過虧心事?到頭來,總得有個說法。就像這涮羊肉,清清白白地下鍋,涮不了幾下,一鍋白水就渾濁糊塗了。」
聽他打了半天機鋒,我有些不耐煩了,皺着眉頭問:「大爺您到底是什麼意思?」
方老頭用筷子指了個方向:「你仔細看。」
我順着他的動作看去,眼前突然一刺,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
那是隔壁的一桌客人,熱熱鬧鬧地喫着涮羊肉,似乎沒什麼不對。但仔細觀察,卻能看出食客的表情沒有半分嚐到美食的喜悅,反而每片羊肉入口,都露出痛苦的猙獰表情,好像喫的不是羊肉,而是燒紅的碳塊一般。因爲離得近,我隱隱還從肉香中聞到了一股遮蓋不住的血腥味。定睛一看,那食客的腳下聚了一灘鮮血,還在不停地滴答着。
我強忍住轉身就逃的衝動,顫着聲音問:「方大爺,這是怎麼回事?」
方老頭不回答,只是伸出筷子一片片地夾着羊肉片,每喫一口,都自言自語般說上幾句。
「七歲,用彈弓打下樹上鳥窩,摔死雛鳥三隻。」
「十一歲,扎破自行車胎,導致車主摔跤骨折。」
「二十三歲,參加批鬥大會。」
「三十四歲,偷竊工廠鋼材。」
「五十二歲,撞傷路人逃逸。」
……
他邊說邊喫,好一陣子才把鍋裏肉片撈完,原本的清湯鍋已經一片白濁。他抬起頭,直愣愣地看着我:「這些肉是我的,已經喫完了。那你的呢?你這一輩子,夠清白嗎?」
湧進鼻腔的血腥味越來越濃,早就不止隔壁那桌傳來的那點。我猛然想到一個可能,顫抖着彎下腰,看向桌底——對面方老頭藏在桌下的左手臂上早已鮮血淋漓,血肉消失了大半,甚至可以看見森白的臂骨。
「這些肉是我的。」
想到剛纔他說的那句話,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這鍋裏涮的,到底是什麼?」
方老頭嘆了口氣:「是罪孽。投胎前,總得清清白白的,涮乾淨了再走,不是嗎?」
投胎?我嚇得一下子站起來,甚至把身後的椅子都帶翻在地。環顧四周,原先其樂融融的西去居早已換了一副模樣。
濃郁的血腥味極爲刺鼻,蓋過了本來的肉香,滿座的食客一個個面露苦色表情痛苦,身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口。一股股鮮血順着他們的身體流淌到地面上,匯成了一股股溪流,淺淺地在地面上積起了一層,浸溼了我的鞋底。
最嚴重的一位食客已經癱倒在桌前不能動彈,渾身上下已經不剩多少血肉,大半副骨架已經露了出來。但他卻依然伸出掛着肉絲的指骨,從鍋裏撈出一把把肉片往嘴裏塞去,但肉片剛剛嚥下,就會從裸露的腔骨處漏出來……
「別看了,沒有滿三千刀之前他都不會停下,」方老頭幽幽道,「罪大惡極,怪得了誰呢?」
這西去居做的哪裏是涮肉?分明是對人的凌遲酷刑!
幾個服務員不知從何處出現,隱隱圍住了我。一位穿着白褂子的廚師持刀走來,盯着我上下打量,似乎在尋找下刀的方位。
「小夥子,輪到你了。」

-5-
難道今天就是我的死期了?我不由得開始後悔和佟金水打的這個賭,心裏一片絕望。
廚師走到我身前,高高舉起尖刀,剛要割下,卻突然卡在了那裏,半天沒有動作。他露出糾結的神色,幾次揮刀欲割,卻總在最後關頭停下,臉色變幻不停,終於一擺手:「我找不到下刀的地方。」
方老頭詫異地問:「怎麼可能?難道他沒有罪孽嗎?還能是聖人不成?」
我苦笑一聲,自己的事情還能不清楚?要說大奸大惡我不敢,但虧心事總還是做過幾件,怎麼可能沒有罪孽?
廚師沉吟片刻:「除了聖人,還有一種可能……」
「你說他……陽壽未盡?」一位服務員忍不住問,「那他是怎麼走進西去居的?」
方老頭突然問我:「你說你從來沒喫過羊肉,是爲什麼?」
看到眼前這幫不知是人是鬼的東西突然變得好交流了,我的心裏又燃起了希望,連忙將算命先生那一套說了出來。
「今年是哪一年?你又是哪年出生的?」方老頭追問。
「我 91 年生,今年是 2015 年。」我如實答道。
「本命年!他是羊!是羊啊!」衆人突然變了臉色,用一種羨慕又驚喜的目光看着我。
一隻羊走進涮羊肉店,幾乎不可能活着走出去。但偏偏西去居,掛着羊頭,賣的卻從來都不是羊肉。
方老頭突然亢奮地撲了過來,顧不得自己滿手的傷口和鮮血,緊緊拽住我的衣袖:「小夥子,幫我個忙!告訴我兒子,錢都藏在書房的地板裏……」
幾個服務員走了過來,將激動的方老頭遠遠拉開,其中一人對我做了個「請」的手勢:「快走吧,離開這裏,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我還在猶豫,那人朝店裏努了努嘴。我順着看去,滿店的食客都用興奮的目光看着我,一副蠢蠢欲動的神色,彷彿都和方老頭一個樣子。我打了個寒顫,推開大門走了出去。
一瞬間,外界的寒風席捲我的身體,我抱着胳膊瑟瑟發抖,眼前突然一花,肩上被人輕輕拍了拍。
「小夥子,看你都凍得不行了,進來暖和暖和吧。」
我一愣,回過神看向四周,哪裏還有什麼涮羊肉店?我明明就還在北京東站門口,身後是間簡陋的小賣部,店主正半開着門等我進去。

-6-
北京東站頗爲老舊,周圍沒有什麼超市和便利店,這間充滿時代特色的小賣部是唯一的補給點。我謝過店主的好意,走進門內,暖氣一下子包圍了我,把寒意驅散一空。
爲表感謝,我買了一包煙和一桶泡麪,借用店裏的熱水把面泡開,站在櫃檯前喫了起來。
暖暖的麪湯下肚,我彷彿又活了過來,腦中則思考着剛纔的一幕幕。是我的幻覺嗎?還是我做了一個逼真的噩夢?我有些摸不清楚。
「別看我店裏條件簡陋,但要不是有我這家店,來往的乘客連口泡麪都喫不上。」店主笑呵呵地和我閒聊着。
我心中一動,問道:「您在這裏開了多久了?」
「得有二三十年了吧,」店主感慨道,「以前這裏還叫東郊火車站呢。對了,你從哪兒來?」
我尷尬一笑,把車票掏出來給他看。店主也是一愣:「您還真是……有興致。」
他心裏真正想說的,是喫飽了撐着吧。我苦笑,隨後裝作不經意地問道:「您聽過西去居嗎?」
店主表情似乎一變,但一閃而逝又像是我的錯覺:「沒聽過,是棺材鋪嗎?那您得去馬駒橋找了。」
算了,估計是噩夢。我喫完麪,也沒有再去完成賭約的興致了,買了一趟回北京西的車票,離開了這裏。
檢票的時候,車站的工作人員突然指着我的手臂問:「這是怎麼回事?」
我一愣,低頭看去,淡藍色的襯衫袖口上,印着一個鮮豔的血手印!而且這手印頗爲纖細,像是被手骨印上的。我立刻就想到了方老頭攥住我的那一幕!
這不是噩夢,是真實發生過的!
「剛纔流鼻血……」我搪塞了幾句,糊弄完工作人員上了車。
驚魂不定地回到家裏,我整夜沒有睡着。

-7-
第二天一大早,佟金水就找上門來,要驗證我賭約的完成情況。
我沒有配合他,而是拿出方老頭給我留下的地址,拽着他問道:「這地方在哪兒?帶我過去。」
「宣武區?早沒了!」佟金水詫異地看着我,「你剛來沒幾年不知道,早就改成東西城了!」
但面對我的一再要求,佟金水還是帶着我找到了西城區的一處雜貨鋪。
「喏,就是這兒。」他指了指。
我一言不發地走進去,在雜貨鋪買了包煙。店主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眉宇間有股苦澀,似乎並不如意。假意和他聊了會兒,我問道:「您貴姓啊?」
「姓方,怎麼了?」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我猶豫了片刻,留下了一句話,轉身就走:「有空的話,檢查下書房的地板吧。」
看完我的一舉一動,佟金水有些摸不着頭腦:「你發什麼神經呢?」
我深吸一口氣:「老佟,我給你講件事……」
聽完我說的一切,佟金水沉默了片刻,緩緩道:「想不到,居然是真的……我以爲只是傳說而已。」
我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佟金水知道些什麼!我一把攥住他的袖口:「你是故意的?我昨天差點就死了你知道嗎?」
面對我的怒火,佟金水連連解釋:「我哪知道這麼危險?我還覺得這就和讓你去鬼屋住一晚上一樣的……去年我打賭輸了,你不就讓我去公墓露營來着嗎?」
我苦笑,公墓裏什麼都沒有,可這西去居是真的有鬼啊!但我的火氣也消了大半,只是逼他把知道的一切都說出來。
佟金水露出回憶的神色:「你知道的,我爺爺是個老兵……」
佟金水的爺爺年輕時跟着部隊四處打仗,雖然僥倖混了個全乎人,但也落下了不少暗傷,年紀大了,全都成了要命的事。五年前,他老人家終於扛不住,躺倒在病牀上。
他生命中最後的幾個月裏,只念叨着兩件事,一是說自己對不起以前的戰友,二是總說要再喫一頓涮羊肉。羊肉大補,但以他此時的身子骨,佟家人又哪敢讓他碰?虛不受補喫出問題來怎麼辦?這件事就一直敷衍着。
但有一天,老爺子卻突然從病房裏失蹤了!一個彌留之際的老人,能跑去哪兒?佟家人急得團團轉,卻四處都找不到人。想到老爺子說過要喫涮羊肉,他們還專門去東來順的門口蹲守了一天,卻一無所獲。
第二天一大早,老爺子又自個兒回到了病房,走路呼呼帶風,好像根本沒病的樣子,只是決口不提昨天晚上去了哪兒。
但佟家人卻心裏有數,這怕是迴光返照了。果然,沒幾天,老爺子就離開了人世。奇怪的是,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天,他卻再也不念叨戰友了,好像曾經的愧疚與虧欠已經彌補了一般。他走的時候,帶着如釋重負的笑容。
「家裏人再也沒有提過這件事,刻意忽略了所有的疑點,」佟金水嘆了口氣,「但爺爺的遺物是我整理的,你知道我發現了什麼嗎?」
我隱隱猜到了他的意思,從兜裏掏出昨晚從北京西站到北京東站的車票。
佟金水點點頭:「沒錯,就是這個。」
我默然無語。經歷過昨晚的我,知道佟老爺子一定是去西去居洗清自己的罪孽了。
我嘆了口氣:「算了,這件事我不和你計較。」
我正準備回家,佟金水卻突然拉住了我,他目光閃爍,似乎不敢看我的眼睛:「賭約……還沒有完成。」
「你什麼意思?」我皺起了眉頭。
「就當是做兄弟的求你……你能再去一次西去居嗎?」
我驚訝地長大了嘴,看着眼前的佟金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8-
佟金水嘆了口氣:「爺爺去世後,我奶奶整天以淚洗面。本來她身體硬朗,可卻眼睜睜地一天不如一天,後來更是得了老年癡呆,四處和人說在等爺爺回來……前不久她查出了腦癌,醫生說最多還能活兩個月。」
「這和西去居有什麼關係?」我不太明白。
「整理遺物的時候,我發現爺爺的懷錶沒了。那是奶奶年輕時送的定情信物,我想應該是落在了西去居。我想,至少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讓奶奶再看看那塊懷錶……或許,或許她也能笑着走。」佟金水神情低落。
我有些猶豫,本能地排斥再回到那個地方。但想到佟金水這兩年幫過我的忙,又有些動搖。
「求你了!」佟金水哀求道,「昨天你不都看到了嗎?他們不會對你怎樣的,你是唯一能安全出入那裏的人……只有你!」
我狠狠一咬牙:「行,我幹了!」
當天晚上,我打車到了八王墳,按照記憶找到了那條街道。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本該出現的西去居卻絲毫沒有蹤影。去哪兒了?
我在周圍尋找着,卻一點兒線索都找不到。我慢慢擴大範圍,在一條熟悉的路邊看到了一個火盆。
幾個穿着白衣的人圍着火盆,不停地往火裏塞着什麼。仔細一看,是一把把的紙元寶。
「這是……怎麼回事?」我湊過去問道。
爲首的男人看了我一眼,嘆氣道:「我們在祭奠父親……三年前,他在這裏出了車禍。」
我看着眼前的一幕,突然想到了昨天在這裏看到的那個老人……
我打了個寒顫,看了看四周的花壇,迅速離開了這裏。
回去的路上,我不停思考着,爲什麼尋找西去居失敗了呢?明明昨天就是在這裏看到的呀。難道……必須先坐上從北京西到北京東的列車嗎?
夜色還早,我決定試一試。

-9-
走出北京東站,我恍惚間有了一種熟悉的感覺,彷彿和這片夜色格格不入。這種剝離感……沒錯,我回來了!
我按下心中的激動,朝西去居的方向走去。
路過街角時,我遠遠地就看到了燃着的火盆。他們還沒走?
正想着,我的眼神突然一凝,看到了花壇邊那個藏在陰影裏的老人。是他!我又能看見他了!
老人遠遠地看着祭奠自己的親人,似乎在想着什麼事,嘴裏喃喃自語。隨着我走近,隱約能聽清一些。
「三年了……來不及……只能……對不起……」
就在我迷惑的時候,老人的臉上突然揚起了興奮的神色!好熟悉,是昨天他剛看到我時的表情!
沒等我反應過來,老人突然一步從陰影裏躥了出來,走到正在燒火的男人身後,猛地一推!
男人一個踉蹌,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路中央,滿臉迷茫地回過頭,隨後眼睛瞪大,死死盯着老人的方向。他也看到了!爲什麼?爲什麼他能看到?
就在我疑惑的時候,突然間響起尖銳的鳴笛聲,一輛高速行駛的貨車飛馳而來,司機滿臉驚恐拼命踩着剎車,但最終還是狠狠地撞在了男人身上!
男人的身體被撞飛出好幾米,鮮血淋漓地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老人臉上露出幾分哀愁,但下一秒就被狂喜掩蓋。他咧開嘴無聲地大笑着,緩緩消失在夜色裏。
下一秒,花壇的陰影裏走出一個迷茫的身影。
是那個男人。
他看着遠處自己的屍體,愣在了那裏。
我不寒而慄,如果昨天不是我要去西去居,而又正好沒有車經過的話,或許站在花壇邊的,就是我了……
我嘆了口氣,假裝沒有看到那個男人,迅速離開了這裏。

-10-
我又看到了西去居。
店裏依舊喧鬧,食客們熱鬧如故。但隨着我推門而入,幾乎所有人的動作都瞬間停止,他們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一般,變成了一尊尊雕塑,只是生硬地將頭扭了過來,不約而同地凝視着我。
服務員們圍了過來。廚師看着我嘆了口氣:「你怎麼又來了?」
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各位,我來這兒想找個東西。」
「什麼東西?」廚師問。
「一塊懷錶,是佟老頭留下的。他老伴一直惦記着,所以我想把這塊表帶回去……」我解釋道。
廚師的臉上露出古怪的神色,他盯着我一言不發,看到我心裏發毛,才幽幽道:「你要找的這個人……姓佟?」
我點點頭。
廚師笑了,從懷裏緩緩扯出一條鏈子,鏈子的底部繫着一塊褪色的懷錶:「可我的老伴早就死了,比我還早好幾年呢……」
什麼?我如遭雷劈,剎那間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半天才緩過神來,我嚥了咽口水,聲音沙啞地問:「您……您就是佟金水的爺爺?」
廚師恍然大悟:「原來是他讓你來的……嘿,佟佳氏歷代都是粗人,想不到終於出了個頭腦伶俐的。」
我心裏湧起一股不詳的預感,彷彿落到了冰水中一般。但還是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強笑着說:「您可不算粗人,金水說您年輕時是有名的智將……」
廚師嘿嘿一笑:「智將?我就是個廚子,片了一輩子的羊肉,就連死了還得幹這老本行……就算往上數,我佟佳氏在鑲黃旗那會兒,也不過就是個管凌遲大刑的劊子手罷了……」
我終於繃不住了,不敢相信地說:「金水在騙我?他到底想幹什麼?」
身後的一個服務員突然嘆了口氣:「傻小子,離開西去居的機會只有一次,你不該再來的。」
在我驚恐的目光中,廚師提着刀一步步走到我身前……他緩緩舉起刀,一點點靠近我……
然後,他把刀遞給了我。
什麼意思?我下意識地接過刀,有些不知所措。
廚師滿臉興奮,他麻利地脫下身上的白褂子,疊好放在了桌子上。
「我以爲還要再等幾十年,等到金水快死了,他纔會第二次走進這裏……沒想到,他還有這樣的辦法。果然是我孝順的好孫子啊!」
金水……第二次?難道佟金水來過這裏?我突然想到和佟金水第一次見面的場景。
「我叫佟金水,北京土著……喲,你也是 91 年的?緣分啊,咱倆同歲,走,下班一起擼串兒去……」
我還在回憶着,廚師已經走到了門口,衝我揮了揮手:「這廚子……以後就不是佟佳氏來當了。小夥子,加油啊!」
隨着他一步踏出,本來年輕的臉龐瞬間蒼老,幾步就變成了一個老人,但他的腳步卻分外輕快,哼着小曲越走越遠。而西去居的其他服務員,則充滿羨慕地盯着廚師遠去的背影。
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恐懼一下子席捲而來。我一把扔掉手裏的刀,快步朝門口衝去。意外的是,服務員們並沒有阻攔我,而是對我投來憐憫的眼神。
穿門而過的一剎那,我眼前突然一花,回過神來,我已經再次站在了店裏,手裏拿着那把刀,身上也換成了白褂子。
不!這不可能!我又一次朝門口衝去……
一次又一次,我不知道自己穿過了多少次大門,但每次都回到了西去居的店裏。終於,我精疲力竭地癱倒在地。
「鬧夠了?」服務員冷冷地看着我,「那該幹活了,客人們都等着呢。」
一個顫顫巍巍的老頭走到我跟前,緩緩伸出了自己的胳膊……
我舉起刀,看着刀身上反射出自己的臉。
該片肉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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