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身酒

-1-
第一次去夜店,我努力裝成很熟練的樣子。化着從沒有過的濃妝,穿着衣櫃裏最辣的吊帶,我坐在卡座的邊緣,一言不發地裝酷——只要不說話,就沒人知道我是菜鳥。
朋友遞過來一杯酒,湊到我耳邊大喊:「喝酒啊,別光坐着!」
我剛接過杯子,手機突然一震,收到了一條微信消息。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我看向了手機屏幕。
「別喝他們的酒!!!」
剛剛喝下的酒精恰巧在這個時候湧上大腦,衝得我眼眶一熱,視線有了一瞬間的模糊。
隱隱約約的,我眼角的餘光似乎瞥到整個舞池的人都停下了動作,直愣愣地盯着我看。
我眨眨眼,抬頭向四周看去,大家依然自顧自地蹦着,只有朋友笑眯眯地又遞過來一杯酒。
好像只是我的錯覺。
「玩手機要罰酒哦!」她笑眯眯地看着我,眼神中帶着一種古怪的期待。
我有些猶豫,擺擺手推開了那杯酒:「我有些不太舒服,想去洗手間。」
朋友臉上的笑容凝固了,臉色瞬間變得僵硬,不知是不是我太敏感,連她的語氣聽起來都冰冷了許多:「在角落裏,自己去吧。」
我拿起自己的挎包,跌跌撞撞地衝出舞池,一路上人們的軀體和手臂彷彿黑森林裏張牙舞爪的枝丫,在我的臉上、身上一道道滑過,冰冷、溼膩,讓我連打了好幾個寒顫。
衝進洗手間的最後一秒,我回頭又看了一眼舞池,與最近的一個女孩四目相對,眼神交匯後,她盯着我消失在門後。
打開水龍頭,一捧冰涼的自來水潑在臉上,我才反應過來自己看到了什麼。
女孩的那張臉……是從腦後的黑髮裏生長出來的。
「嗒…嗒…嗒…」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
我趕忙拉開隔間的小門躲進去,聽着腳步聲走進廁所,緩慢又沉重地從門口一步步深入。
「吱啦」
最外側的隔間被打開了,隨後又關上。
幾秒後,第二個隔間被打開,接着是第三個……
我屏住呼吸,聽着腳步聲一點點靠近,直到停留在我的隔間前,卻再也沒有了動靜。
等了半分鐘,依然沒有任何聲音,只有我自己的心臟在胸膛裏猛烈地跳動。
那個人……走了嗎?還是說,正在門口等着我?
猶豫間,忽然感受到一絲微弱的氣流從上方吹來,撥開了我被冷汗黏住的劉海。我小心地抬起頭,看向頭頂。
一個女人四肢並用,牢牢地爬在天花板上,又黑又長的頭髮低低垂下,但髮絲的縫隙裏,露出了一雙冰冷的眼睛。
「找到你了!」

-2-
「啊!」
伴隨着尖叫聲,身旁的女孩縮到了我的懷裏,顫抖着小聲啜泣。
我一邊輕撫她的肩膀,一邊向對面的女人露出苦笑:「夢夢,沒必要這麼嚇新人吧?下次你的局她不來了怎麼辦?」
女人蹺起腿,身子後仰靠在沙發上,給自己點上了一根細長的女士香菸,露出得意的微笑:「隨便講個故事而已,這點膽量都沒有,還玩什麼下半場啊?」
「那你也用不着第一人稱吧?我剛纔差點都信了。」我拉過桌上的果盤,插了一塊哈密瓜喫,「你這個故事,就是以這家店爲背景編的吧?」
我們幾個人坐在最角落的卡座,離 DJ 臺較遠,雖然沒什麼蹦迪的氛圍,但能落個清淨,即使不扯着嗓子吼,也能聽清彼此的聲音,是個聊天的好地方。
這家夜店是我頭一次來,風格和同行相比頗有點「含蓄」的韻味。但夢夢似乎是這裏的常客,在剛纔的故事裏,她第一次去夜店就是來的這裏。
夢夢吸了幾口煙,端起一杯酒對我懷裏的女孩示意:「妹妹,剛纔是我不對,不該故意嚇你,這杯酒就當我賠罪了。」說完一口喝乾。
女孩似乎才緩過來,紅着臉從我懷裏擠出來。她看了一眼身體前傾,攻氣十足的夢夢,似乎有些害怕,小聲地回答:「沒關係的。」
我看着女孩的眼睛,這才發現她雖然還半低着頭,但眼角一絲淚痕也沒有。嚯,合着全是老司機,剛纔是演我呢?
夢夢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似笑非笑地給了我一個白眼。我有些尷尬,只好舉起酒杯掩飾:「爲夢夢編的好故事幹杯!」
夢夢喝完這杯酒,卻看着我露出一個神祕的微笑:「老潘,我可沒說這個故事是編的哦。」
我瞪了她一眼,剛要說話,旁邊的女孩遞給我一杯酒,柔柔弱弱地說:「阿潘哥哥,剛纔真是不好意思,我敬你一杯吧。」
先是故意躲我懷裏,現在又敬我酒,這妹妹有點意思啊?我心裏念頭連轉,臉上卻不動聲色,連說沒什麼,接過酒杯就要喝。
突然我擺在桌上的手機一震,我下意識地看向亮起的屏幕,是一條微信消息。
「別喝他們的酒!!!」
酒杯凝固在了脣邊,夢夢悠悠的聲音響了起來:「在這家店裏,只有一點需要注意——不要隨便喝陌生人的酒。」

-3-
在酒吧,有一類酒叫「失身酒」,一般有兩種說頭。
狹義上,它指的是「長島冰茶」這一類入口酸甜,僞裝成飲料的樣子,但實際上度數高、後勁大的酒,經常被不懷好意的男生用來騙女孩子,不懂行的女孩很容易不知不覺喝多,最後被人得手失身。
廣義上,它也指陌生女孩對男生髮起的,明示好感的敬酒,在大部分人放浪不羈的夜店,這代表着一種信號與暗語——聊得來的話,今晚我想把你帶走。這種語境下,失身的是男方,所以男孩子在外面也要保護好自己。
像今晚這種情況,面前這個女孩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但我卻有些猶豫。這是夢夢組的局,這女孩應該也是她的閨蜜,我和夢夢太熟了,萬一沾上她閨蜜回頭處理不好,容易影響我們之間的革命友誼。
更何況,還有一點突發情況。
我翻着微信的聊天界面,百思不得其解。
剛纔給我發來「別喝他們的酒」這句話的人,用着貓咪的頭像,但聊天記錄卻是空的,暱稱也是幾個簡單的符號,沒有備註,我完全不記得這是什麼人,又是何時加的好友。
這句沒頭沒腦的消息像是個惡作劇或者發錯了人,我發去「你是誰」的詢問,對方也完全沒有回覆我。但不知怎得,我卻總是想起夢夢一開始的故事裏那條微信,二者也太相似了點……我搖搖頭,把這個荒謬的想法和升起的一絲寒意甩到腦後。
還是眼前的局面需要更優先處理。幾秒後,我有了決斷——我和夢夢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還是掙錢更重要,爲了一次豔遇冒風險,不值得。
我推開了女孩的酒,裝作有些頭暈的樣子:「不好意思,我今天有點喝多了,得先回去了。」
站起身子,我還故意踉蹌了一下,把不勝酒力的樣子裝得明明白白。
女孩有些不滿,嬌嗔道:「阿潘哥哥,第一杯酒你都不願意喝,以後還有好多杯呢!」
我有些猶豫,要不第一杯先喝了再走?看出我似乎有些意動,女孩立刻也站了起來,柔軟的身子纏上了我的臂彎,輕輕晃動着身體:「喝嘛喝嘛,就算每天喝一杯,只要半個月……」
「咳——」夢夢突然站了起來,走到我們身前,居高臨下盯着女孩,「我說,他醉了。」
我能感受到,女孩的身體微不可察地一僵,隨後放開了我:「知……知道了。」
夢夢順手拉過我:「你們先喝,我送送老潘。」
扶着我走到門口,前面就是夜店的安檢處。
夢夢撒開了手,冷笑了一聲:「演技不錯啊,自己回去吧。」
我嘿嘿一笑,頭也不回地擺擺手,向出口走去。
身後是夢夢輕聲的叮囑:「記住,在這裏,不要隨便喝陌生人的酒。」

-4-
夜店叫作「十四女士」,一個讓人摸不着頭腦的名字。
它的進出口與別處不同,沒有穿着黑西裝、拿着安檢儀的保安,只有一個眯着眼打盹的老頭和櫃檯上蹲着的一隻黑貓。如果不走進去,很難想象這是一家釋放壓力的夜店。
跨出大門的一瞬間,那隻雕塑一般蹲坐的黑貓,突然衝我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尖叫。
我嚇得一個激靈,還沒等反應過來,老頭突然睜開了眼,渾濁的瞳孔死死地盯住我,一雙枯瘦的大手鐵箍一般拽住了我的胳膊,迸發出完全超出自己外表的巨大力道。
他沙啞的嗓子似乎被灼燒過一般,聽起來像是刀尖刮過棺材板:「你喝了多少?」
我暗中使了使勁,完全掙脫不開,只好無奈地回答:「沒多少,就幾杯。」
「喝陌生人的酒了嗎?」老頭沒有放過我的意思。
我耐着性子:「沒有,都是熟人。」這話也沒錯,剛纔那女孩的酒我還沒來得及喝呢。
老頭的臉上似乎出現了幾分疑惑,他的嘴巴張了張,囁嚅着說了些什麼,但我還沒聽清,他就提高了聲音:「去門口的麻辣燙攤子,點一碗還魂草,三份長生菜……」
「嗯嗯……」我敷衍他兩聲,等他放手,一溜煙撒腿而逃,根本沒聽那些莫名其妙的話。
在樓下打了輛車,我坐在後座上眯眼養神。雖然喝得不多,但還是有些許的醺意。
此時已是凌晨三點,白天堵成一鍋粥的街道分外冷清,但司機卻有些奇怪,時不時地放慢車速,還頻頻看向後視鏡。
我回頭看了一眼,偌大的街道上只有我們一輛車,不滿地詢問:「師傅,不快點送我回去,開開停停地幹嘛呢?我都快暈車了。」
司機連忙道歉,解釋說:「我總感覺有人在路邊招手,奇怪了,仔細一看街上又空的很……」
「停,別說了!」我打了個寒顫,「趕緊送我回家!」
到了小區門口,我剛下車,司機的表情突然一變,眼睛睜大,似乎看到了什麼奇怪的東西,不等我關緊後車門,就一踩油門疾馳而去。
被司機這麼一搞,我有點害怕了,匆匆上樓回家,狠狠關上防盜門,才坐在沙發上長舒一口氣。
還沒等這口氣呼完,大門突然被「咚咚」敲響。
這個點了,會是誰?
我走到門口,透過貓眼朝外看去,一團漆黑的長髮中露出一雙眼睛,和我隔着貓眼對視,熟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阿潘哥哥,我來找你了。」
是那個敬酒被我拒絕的女孩,她居然一路跟着我回了家。
但我卻沒有一絲豔遇的驚喜,只有無盡的恐懼,從頭到腳爬滿了全身。
從貓眼中可以看到,她的頭髮遮住了整張臉,髮絲低低地垂到肩部,隱約遮住了白皙的肩胛骨。
沒錯,她是背對着我的,但卻能和我對視。
她的後腦上,長着第二張臉。

-5-
我呼吸急促,手死死地抵住大門,顫抖着把保險鎖上了好幾圈,一點多餘的聲音也不敢發出。
但女孩卻認定了我在家,輕輕搖晃着腦袋,「咚、咚」地敲在大門上——這就是我剛纔聽到的敲門聲。
我一直沒說話,她的力道也越來越大,幾乎到了砸的地步,震得大門「簌簌」地抖着灰塵。她砸得越來越快、越來越重,伴隨着淒厲的哭喊聲。
「阿潘哥哥……你爲什麼……不喝……我的……酒……」
詭異的是,全樓的人似乎都睡死了一般,連那個我在家放點音樂就會黑着臉開罵的鄰居大爺也反常地沒了動靜。
但我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用發軟的手死死抵住門,感受着一下下彷彿敲打在我心口的震顫。
不知過了多久,女孩似乎是累了,她深深地看了看貓眼中的我,可能是意識到我永遠也不會開門,她一步一步僵硬地遠去,消失在了樓梯裏。
我踉蹌着走回沙發,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端到嘴邊時已經灑掉了大半。剛喝了一口,就聽到「咚」的一聲,嚇得我水杯沒有拿穩,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但我卻顧不得這些,驚恐地看向與大門相反的方向。
「咚、咚……」
那是我陽臺的窗戶。
隔着玻璃,女孩一下一下地用後腦狠狠砸着,窗戶的質量自然不能和鐵門相比,已經被砸出了裂紋,女孩的頭皮也已經砸破,黑紅色的血液在玻璃上留下一層層不規則的血印,也黏住了本來柔順的秀髮,顯得更加可怖。
就在玻璃快被砸破的時候,我猛然間意識到了女孩想要的東西,啞着嗓子衝她大吼:「我喝……我喝!」
女孩停住了。
她僵硬地扭過脖子,側腦對着我,前後兩張臉同時露出了微笑。
「說好了……喲……明天……晚上……喝酒……阿潘哥哥……最好了……」
女孩緩緩後退到了陽臺的邊緣,然後向後一仰,從 17 樓落了下去。
我再也堅持不住,眼前一黑也昏倒在沙發上。
當我醒來,已經是黃昏時分,摔碎的水杯和破裂的窗戶提醒着我,那不是我的夢境。
我吸了整整半包煙,還是決定再去一次「十四女士」,我知道如果爽約,今晚那個女孩一定會再來。而去那裏的話……我可能也並不是沒有其他選擇。
打開叫車軟件,昨天的車費還沒有付,順手付掉,還看到司機給我的評價:「小情侶很安靜。」
小……情侶?

-6-
打車到了「十四女士」,纔剛到晚飯時分,夜店還沒有開門,我在附近找了個咖啡店坐下,要了一杯特濃的美式。
煩躁地翻着手機,我突然想到了昨天的那條微信。幾乎是瞬間,我就把昨晚的恐怖事件和這個人聯繫起來。他一定知道些什麼,而且曾經試圖勸告我!
我打開聊天界面,一股腦地把昨晚的事告訴了他,並且詢問他的身份以及解救我的辦法。
但依舊沒有任何回覆。
他到底是誰?又爲什麼不回我呢?
無奈之下,我把他的微信主頁截了張圖發在朋友圈,希望有共同好友能告訴我他的身份。
現在我只知道,我不能喝女孩的「失身酒」——現在已經這麼可怕了,要是喝了還得了?
夜色逐漸濃郁,趕走了最後一點陽光。
「十四女郎」的正對面,慢悠悠地支起了一個小喫攤,攤主是個年輕小夥,燒起一鍋濃香撲鼻的底湯,把各種食材放了進去——這是一個麻辣燙小攤子!
我突然想起昨晚那個老頭的話,騰地一下站起,走到麻辣燙麪前,努力回憶着說:「要一碗還魂草,三份長生菜。」
小夥詫異地看着我:「哥們你也是學中醫的?」
「也?」我一愣。
小夥苦笑一聲:「畢業就失業,只能自主創業……話說,你是中醫專業吧?除了自己人,還有誰會用這些個拗口的藥材名字?」
一邊說着,小夥一邊麻利地稱起一碗熱湯,取一塊老薑切碎倒進去:「還魂草底湯好了,長生菜剛燙進去,還得一會兒才熟……熟了!」
撈起幾串燙好的韭菜,小夥熱情地把碗遞給我:「都是師兄師弟,這碗我請了!」
所以還魂草是生薑,長生菜是韭菜?
我一臉迷茫地喫完,連湯裏的薑末也不敢落下,衝小夥道了聲謝,回頭看向夜店。
「十四女士」開門了。

-7-
我幾乎是用衝的躥進店裏,隨後被幾個彪形大漢攔住。他們穿着西裝,手裏拿着警棍和金屬探測器,語氣不善地看着我:「還沒到入場時間呢,你來早了。」
我看着這幾個保安,詫異地問:「昨晚那個老頭呢?」
爲首的保安一副比我還懵的樣子:「老頭?什麼老頭?」
我着急地說:「門衛老頭啊,我有急事要問他!」
保安擺擺手,一臉不屑:「我們這種場子怎麼可能用老頭當門衛,有人喝醉了鬧事他鎮得住嗎?從來都是哥幾個守着。」
道理是沒錯,可昨晚明明……我又爭辯了幾句:「可昨晚就是一個老頭在看門,我還和他說了話呢!」
保安還是搖頭:「不可能,從九點開門到兩點閉店,我們都一步不離……」
「等等,」我臉色鐵青地打斷了他,「我昨天是三點走的……」
「不可能,我們每晚都是兩點閉店……」保安的聲音越來越小,似乎也被我嚇到了,他似乎想到了什麼,追問我一句,「你說的那個老頭長什麼樣子?」
「很瘦,頭髮花白,」我努力描述了一番,「帶着一隻黑貓。」
保安嚥了咽口水:「我們老闆的父親倒是養了一隻黑貓,以前還經常帶着貓來店裏看看……但他幾年前就癌症死了,那隻貓比他走得還早幾天……」
我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保安的身後,「十四女士」的舞池還沒有開燈,一片漆黑,幾個清潔工拿着工具正往裏走,場子裏空蕩蕩的。但門外微弱的光線照射進去,依然在舞池裏拉出一道道長長的影子,隨着燈光的晃動而搖擺,似乎是無聲地蹦迪。漆黑的卡座裏,似乎也坐滿了看不見的客人,衝我露出詭異的微笑……
我在店裏待到了兩點,這裏果然打烊了,而我一直忐忑地等待着,卻並沒有見到昨晚那個女孩,只間或有幾個陌生人來敬酒,順便好奇下我這個站在舞池邊緣卻從不舞動的人,都被我拒絕了。
兩點,我離開了「十四女士」,臨走前保安告訴我,曾經這裏也和其他夜店一樣營業到凌晨四五點,但不知爲什麼,有一天老闆突然改了規矩,每晚兩點就閉店,因此損失了許多生意,但老闆卻不在意。
回到家,我焦灼不安地等待着。
奇怪的是,這一晚我什麼都沒有等到,只是偶爾有幾聲模糊的敲門聲傳來,但仔細去聽,卻又好像什麼都沒聽到。
我居然平安地度過了這一夜,就好像……好像有什麼把我隔絕出來,讓我回到正常的世界一般。
我隱隱猜測,或許是那碗麻辣燙的緣故。
難道……我解脫了?

-8-
第二天,我許久不曾聯繫的一個老同學突然私聊我。
「老潘啊,你是不是舊情復燃了?」他發來了語音,油膩而又猥瑣的語氣。
我有些摸不着頭腦:「你在說什麼?」
「別裝蒜,」他嘿嘿一笑,「不是你在朋友圈發王孟煥的微信的嗎?」
「什麼?」我大爲驚訝,「你說那個微信……是王孟煥?」
得到肯定的答覆後,我沉默了。
那一瞬間,我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女孩的身影。
這是一個老套的故事,懵懂的中學時代,乖孩子和叛逆少女。
「別說了,我不會給你抄的,作業要自己做。」
「你怎麼又被罰站了?好吧,就這一次,選擇題順序是 BA……」
「老師說好女孩是不化妝的,你還是擦了吧……這不是挺清秀的嗎?」
「別老跟着我,同學們已經說閒話了……」
「馬上升高中了,你再不學習就來不及了。」
「我要去省會了,重點高中。你呢?職高……也好,以後微信聯繫。」
記憶的最後,自己某次放假歸來,興沖沖地跑去找她,卻看見她和一幫人簇擁着進了酒吧……後來,後來我是把她拉黑了吧?這麼多年過去,難怪已經不記得她了。
奇怪,什麼時候又把好友加回來了?
我在家中翻找着,半天后才找出了一個喫灰的舊手機,充上電後打開微信,翻出多年前的聊天記錄。
那是我看見她走進酒吧後,給她發去的最後一句話。
「別喝他們的酒!!!」

-9-
十幾年不見,她現在是什麼樣子?
我忍不住又給她發消息:「你是王孟煥?好久不聯繫,你都知道些什麼?」
她依然沒有回覆我。
等待她回覆的時候,之前那個老同學突然給我打來了電話。
「老潘,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的語氣很嚴肅,「我不該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有些奇怪,雖然提起回憶讓我有些唏噓,但他的態度也有些超過了:「不至於吧,你反應也太大了,我沒有那麼小心眼,回頭我約王孟煥見一面,都過去的事了。」
老同學的語氣卻突然詫異起來:「你不知道?」
「什麼意思?」我突然感到不太對勁。
「我剛纔突然好奇,怎麼這麼多年沒聽過她的消息,也沒發朋友圈,就又打聽了一番。」老同學頓了一頓,緩緩說,「王孟煥她……死了很多年了。」
什麼?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那晚還給我發消息……
「她……是怎麼死的?」
「聽說她畢業後找不到工作,但長得好看又會交際,就去酒吧當了營銷,天天飲酒過量,最後胃穿孔……」
掛掉電話,我一直坐在沙發上發呆,回憶着曾經和她相處的點點滴滴。那個活力滿滿,天天跟在我後面抄作業,放話要在學校裏罩着我的女孩,就這麼死了?
「咚、咚……」
劇烈的敲門聲驚醒了我,一股熟悉的顫慄感湧上我的脊背。
「阿潘哥哥……好久不見……我來找你……喝酒……了……」
原來那個老頭的法子,治標不治本啊。

-10-
我顫顫巍巍地走到門口,透過貓眼,果然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女孩。
她的臉上帶着焦急與瘋狂,似乎這兩天的等待已經耗盡了她的耐心,她幾乎是一上來就用最大的力道撞着門。
「咚」一下,「咚」兩下……劇烈的反震把我從門口震退好幾步,我不敢置信地看着女孩將金屬的防盜門撞破,滿頭是血地衝了進來。
她站在我的身前,依然背對着我,腦袋卻不安分地 360 度扭動着,前後兩張臉不時交換位置,脖子被擰成了一股麻花。她的雙手反向伸出,從背後向我遞來了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香檳杯,黑紅色的血液從額頭流下,一點點滴在杯中,很快聚起了淺淺的一窪。
「阿潘哥哥……喝酒……」
我想要喊叫,但聲音卻被堵在了嗓子裏。明明非常抗拒,但我的手卻好像不受控制一般,自顧自地接過了酒杯。
手機傳來震動,有人給我發消息,但我已經顧不上查看,滿眼只有離嘴脣越來越近的酒杯,和女孩瘋狂上揚的嘴角。
「酒吧裏……八十多個婊子搶……但我最先……」她喃喃自語着一些聽不懂的話。
杯口湊到了脣邊,我認命地閉上眼,嘴脣卻自動靠了過去,觸碰到了……一抹溫潤的冰涼。
不是杯子?
我詫異地睜開眼,看到了一隻白皙的手掌,牢牢蓋在杯口上,擋住了我的嘴脣。一個高挑的身影擋在我面前,將女孩和我隔離開來。
「這個男人,我罩了。」冷冽的語氣,音色卻格外熟悉。
是夢夢!
女孩嘶吼着,衝着夢夢瘋狂齜牙,卻似乎在畏懼着什麼,不敢衝過來。片刻之後,她似乎在夢夢的眼神中落敗,一步步退出門外,消失在了黑暗中。
夢夢轉過身子,衝我露出微笑:「我不會讓你喝陌生人的酒的。」

-11-
看到夢夢的一瞬間,無處壓抑着的想法爆裂開來,似乎它們都被藏在腦海的深處,此刻被猛然觸發。
爲什麼之前我都忽略了她?我早該想到夢夢也是知情人。
爲什麼夢夢會帶我去「十四女士」酒吧?明明各種跡象表明,出現在那裏的都是……
爲什麼我從沒有主動聯繫過夢夢?都是她突兀出現在我的面前。
爲什麼我記得她是我最重要的合作伙伴,卻想不起我們具體合作了什麼?
手機再次震動,這回我騰出手來打開了微信。
老同學給我發來了前後兩條消息。
「我找到了王孟煥的遺照,節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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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大圖,夢夢衝着鏡頭微笑。
腦海中那個青澀的女孩逐漸和眼前妝容精緻的女郎重疊在一起,我驚喜地喊了出來:「王孟煥……夢夢!」
這麼多年,原來你一直在我身邊。
夢夢扶着我坐下,給我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溫柔地嗔怪:「你啊你,這下子知道還是我好了吧?看你下次還敢不敢拈花惹草。來,喝杯酒壓壓驚。」
我傻笑一聲,接過了夢夢遞來的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夢夢的表情越發溫柔了:「老潘,你記不記得,這是我敬你的第十四杯酒了……你知道那家夜店,爲什麼叫十四女士嗎?」
什麼?
什麼?
什麼?
不!

-12-
聽着店內傳來的音樂和喧鬧,黑貓不滿地「喵」了一聲,隨後慵懶地伏在櫃檯上。老頭嘆了口氣,把目光從手中的泛黃照片上收回,將照片上夢夢的微笑和照片一起鎖進了抽屜裏,聲音微不可察:「囡囡……」
突然,門外一聲驚呼打斷了他的回憶,老頭抬眼望去,賣麻辣燙的小哥詫異地看着即將走進夜店的一男一女:「阿潘!你怎麼……」
「噓!」我衝他做了個手勢,摟緊了身邊新認識的女孩的腰,隨後帶着女孩走進了夜店。
麻辣燙小哥目送我們進去,眼中是濃濃的無奈與擔憂,他能做的只是把一鍋濃湯燒得沸騰,期待一會兒能略盡己力。
老頭面無表情地看着我們走過,喃喃自語:「第三百一十七,第三百一十八……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凌晨四點,我坐在舞池邊緣的卡座,把胳膊從女孩的懷裏抽出,給她遞了一杯酒。
女孩接過杯子,眼中泛着對我的情意,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隨後嗲着聲音問:「阿潘哥哥,這家夜店爲什麼叫十五先生啊?」
我沒有立刻回答,目光越過女孩,從舞池裏的男男女女身上掃過,雖然大多數人都背對着我,但我能感受到他們紛紛對我報以鼓勵的目光。我這才重新把注意力回到眼前的女孩身上。
「說來話長,我給你講個故事吧。第一次去夜店……」
女孩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她低頭看去,不滿地嘟囔一聲,把手機扔到桌上。
通過還未熄滅的屏幕,我看到了手機上那條微信的內容。
「別喝他們的酒!!!」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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