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舟

少夫人暴斃而亡,她死前給我這個陪嫁丫鬟謀了三條出路:
一是給少爺做妾;
二是配了門子上的小廝,當個正頭娘子;
三是給我五兩嫁妝銀子,讓我爹孃領我回去尋個好人家嫁了。
我一個也沒有選。
而是在想這一次要怎麼活下來。

-1-
夫人坐在上首,目光如鷹。
她說少夫人死得倉促,她生前最放心不下的人是我。
「小舟,你從小伺候貞娘長大,又是她身邊唯一一個陪嫁丫鬟,難得的『知心』人,得好好安置,才能讓她安心去。」
「貞娘爲你謀了三條出路,你作何想?」
「奴婢願伴少爺左右,爲夫人分憂。」
我伏在地上,心跳如鼓。
畢竟少爺十六歲進士及第,又生得這樣一副好樣貌,府裏的丫頭一個個削尖了腦袋要往他身邊湊。
少夫人在世時也提過——
「成婚三年,我這肚子一點動靜都沒有,小舟,你要幫我。」
做妾。
也算全了少夫人遺願。
按理說,納妾不需要三媒六聘,最重要的禮是正妻得接茶,承認了你。
可少夫人才死。
便由夫人替她做主,讓我換了粉白衫子,由人領着去少爺面前。
我本以爲——
好日子來了。
可少爺對少夫人一片癡心,他收我爲妾,卻又難免觸景傷情,便隨手將我贈給了前來弔唁、垂涎我貌美的同僚江大人。
我求少爺。
我可是少夫人的陪嫁啊,怎可隨意送人?
少爺涼薄地瞥了我一眼:
「你若忠於貞娘,早下去陪她了,不過是貪圖富貴的賤婢。」
「江兄隨意處置。」
「玩物爾。」
我被人捂上嘴,拖出了靈堂,卻不能指責少爺,因爲這就是一個妾的命運——
轉賣、贈人、發嫁,都是正常的。
這一天,江大人盡情地享用了我,可他不能帶我回家,他娶了上峯女兒,家中有個母老虎,頂了天在外偷喫。
所以他掌心掐在我脖頸。
一點一點用力。
擠出我胸膛裏爲數不多的空氣,直到我眼珠鼓出瞪着江大人。
死不瞑目。

-2-
古話說,人死如燈滅。
我睜着眼,親眼看着眼前黑影越來越重,可忽地一瞬,眼前又重新亮了起來。
依舊是那個花廳。
夫人高坐上首,拿着帕子在眼角點了兩下。
「貞娘是個可憐人,她生前最愛重你,誰來求都捨不得,如今她不在了,我這個做婆婆的,得好好照料你。」
窒息的感覺還在胸中,脖頸上彷彿有隻冰涼的手在掐着。
可我跪在花廳中間,身邊空無一人。
彷彿給少爺做妾。
只是我自己臆想的一場夢。
是少夫人嗎?
少夫人顯靈了。
只這一回,我不敢再給少爺做妾了。
他沒有心。
縱使有榮華富貴在眼前,有命看沒命花,所以這一次,我選擇給門子上的小廝雙滿當正頭娘子。
少夫人還在時,曾誇過一句雙滿做事機靈。
他娘次日就來提親了。
那時少夫人以我年紀還小推拒了,不過每次我陪少夫人出門,都能見到雙滿殷勤地迎上來,喊我姐姐。
丫鬟配小廝,也算門當戶對。
夫人爲讓少夫人安心,趕在熱孝裏,當天就讓我們辦了婚事。
可這日雙滿是晚上當值,要等亥時才換值,夫人憐惜婚儀簡陋,賞我們兩匹布料,讓雙滿娘布了一桌席面。
新婚夜。
我心裏墜墜,雙滿穿着簇新衣裳,他緊張地遞給我一杯合巹酒。
手顫啊顫啊。
憋出一句:「小舟,我會好好對你的。」
雖然說下人和下人生出小下人,永遠居於人下,但一家人團團圓圓的也不錯。
我斂眸:「嗯。」
合巹酒下肚。
我腹痛如絞,在榻上打滾。合巹酒有毒,雙滿呢?雙滿你去找個大夫啊!
快去啊!
我疼得什麼都說不出來,望着雙滿,疼到流淚。我用目ƭų⁾光求他,他這樣機靈的人,怎麼會看不懂我想說什麼。
可雙滿就站在榻邊,他冷漠地看着我。
隱約間。
我聽見他說:
「小舟,沒了少夫人跟前的體面,你什麼都不是。」
「不要怪我。」

-3-
我又回來了。
又回到了這個花廳,又一次聽到夫人說要好好照料我,問我要選擇什麼?
我跪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
我不知道是哪裏出問題了,我只是一個普通女人,做了十六年的丫鬟。
總是想靠男人的。
可是男人靠不住啊,他們眼裏先是自己,再是前程與利益得失,女人被他們放在豬狗牛羊的位置上。
我不能這樣對自己。
ṭŭₚ我想活。
不管活得有多不體面,那也得是活着啊,只有活着才能談往後。
「奴婢從前就想着能照顧爹孃,求夫人賞個恩典,讓奴婢跟着爹孃回鄉,往後奴婢定日日給夫人唸經祈福。」
我小心翼翼地抬眸,卻瞥見夫人的面孔。
似笑非笑。
她手腕上還套着一串佛珠,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着。
「你倒是個有孝心的孩子,我聽說你爹孃在莊子上,等傳信給他們來接你,該是明天了。」
「且再等一晚吧。」
我祈憐:「夫人大恩大德,奴婢永記於心,只這些年少夫人賜我不少東西,能讓奴婢帶回家孝敬爹孃嗎?」
謝家是鐘鳴鼎食的富貴人家,老爺任工部侍郎,少爺也進了翰林院。
前程大好。
是以,夫人並不將這點銀錢放在眼裏。
她隨意揮了揮手。
「拿去罷。」
我回了少夫人院裏的西廂房。
少夫人待我親厚,視我爲姐妹,尋常丫鬟四人擠一間廂房,她許我自個兒住。
我提着心。
才進了廂房就把門拴上了,我翻箱倒櫃,把首飾、小銀裸子,少夫人賞的布料通通翻出來包起來,我要快些離開,帶着這些東西,哪怕過不下去了,當了也能多活幾日。
咔噠。
門外突然落了鎖,我心裏一驚,有什麼東西從手上滑落,碎了一地。
我沒空去管那是什麼。
我看着窗外,火光映照在我的瞳孔裏,我拆了門栓,想要逃出去。
可來不及了。
門窗從外面落了鎖,火苗沾到身上很快就燃了起來。
我在地上滾。
撞門。
卻在瀕死之際聽見了我的名字。
「怎麼還沒死。」
「晦氣,我們動作快點,先捅幾刀再把火滅了,好回去給夫人覆命,動作輕點,不要驚擾了……」

-4-
再一次回到這個花廳,我跪在夫人面前。
渾身顫抖。
火焰一點點灼燒皮肉的痛感、木製傢俱被燒裂的吱吱聲,人肉被烤熟的味道還停在記憶裏。
夫人說了與之前三次一模一樣的話,她再一次問我:
「貞娘爲你謀了三條出路,你作何想?」
少夫人啊!
她爲我謀的哪裏是三條出路,明明是一片死局!
我沉默着不肯開口。
夫人又問:「你這孩子,可是難過傻了?既然這樣,我替你做主——」
「夫人!」我哭嚎着打斷她。
我知道,不管夫人替我做什麼主,我都只有一種下場——
死亡。
可我不能再白白死去了,一個人心力就這麼多,再死幾次,我只會被死亡和輪迴兩件事消耗,慢慢地忘記自己是誰。
成爲一個瘋子。
我必須得想一個說辭,讓我能不被夫人立刻處死,有喘息的時間想一想,到底發生了什麼?
「夫人明鑑!奴婢與少夫人在一處長大,她驟然離世,奴婢心中難過,實在無心婚嫁,恨不能隨她一處去了!」
「求夫人體恤!」
「讓奴婢爲少夫人哭靈,送她走完最後一程。」
花廳中寂靜無比。
我能聽見的,只有自己如擂鼓的心跳聲。
心臟快要從胸腔裏跳出來了。
我在賭。
夫人要殺我,打殺了我去也沒人說什麼,可她偏偏用的是背地裏的髒手腕,那必定有什麼原因在。
她有顧慮。
既如此,大庭廣衆之下,她又要怎樣拒絕一個忠僕爲主人哭靈的請求?
夫人又灑了兩滴淚。
「你倒是個忠心的孩子,難怪貞娘放心不下你。」
「去罷。」
「好好的,送貞娘最後一程。」

-5-
這是我第二回來少夫人的靈堂,這一次不再穿粉白衫子去外堂,湊在少爺身邊。
我披麻衣。
垂着頭。
跪在內堂一衆哭靈的下人之中,毫不起眼。
一邊哭。
一邊想,爲什麼少夫人要給我謀這樣三條出路?她知道這三條都是死路嗎?是因爲七夕那天,少爺誇了我偷偷往頭上簪的花,她生氣了?
還是她看見我收了雙滿幾盒絨花,嫌我眼皮子淺?
……
不。
我五歲就跟在少夫人身邊伺候了,那時她還是周家小姐,親孃死了沒多久,周大人就娶了十六歲的新婦。
因爲我是已故周夫人親自挑的。
少夫人只信我。
她嫁來謝家,只帶了我一個貼身侍女,所有人都知道她對我無話不說,最重要的是——
她是暴斃。
昨天下午,少夫人說晚上有客,會喝酒,讓我煮一碗醒酒湯,省得宿醉頭疼。我熬到前半夜,一直沒人回來,便迷迷糊糊睡了。
直到今晨,突然傳來消息,說少夫人昨夜喝多了酒。
溺亡了。
我不相信,非要看少夫人一眼,可是看到腫大的屍體,我就吐了。就連收斂屍身都是旁的侍女做的,我還不曾給少夫人燒香,就被夫人請去花廳。
所以,想殺我的,是少爺、夫人。
是謝家。

-6-
我突然汗毛直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整個府裏。
只有我是少夫人的人,而他們都是老爺夫人的眼睛、口舌、手腳,我突然想到了少夫人的死——
她也是被害死的嗎?
少夫人從小就在繼母手下討生活,她沉默又機警,定是發現了謝家的什麼祕密,又被謝家察覺了。
謝家殺她,爲滅口。
殺我也是。
因爲——
少夫人與我無話不說,謝家不會允許一個丫鬟帶走謝家最大的祕密。
這個祕密是什麼?
依稀記得少夫人曾經慌慌張張地在房裏藏什麼東西?
那會是她留給我的線索嗎?
靈堂迎來送往,我藉口小解悄悄離開,又摸進了少夫人的屋子。
嫁人之前,少夫人的東西都是我收拾的。
嫁來謝家後,謝家下人多、規矩也大,一個丫鬟只做一件事,少夫人便讓我掌了她的錢箱子。
她會把東西放在哪?
我心中又急又怕,几案上、多寶閣上都沒有,那拔步牀呢?
抽出拔步牀頭的暗格……
一隻手。
突然拍在了我的肩膀上。

-7-
我又死了,這次的罪名是偷竊背主。
死法是杖斃。
謝家容不下背主的奴婢,夫人當衆罰我,以儆效尤,執杖的小廝一下又一下打在我身上。
我仰頭看着夫人,她悲憫地轉着佛珠,安排着後事。
「拖去亂葬崗。」
「免得髒了謝家的地方,擾了貞娘安寧。」
少夫人啊!
你知道的到底是什麼祕密?既害死了自己,又逼得夫人也要一同處死我?在夫人手眼通天的地方,我一個人根本沒法搜少夫人的屋子。
除非——
是夫人親口允諾的。

-8-
我又一次回到了少夫人暴斃那天。
夫人高坐在上首,拋出三條出路讓我選擇,這回我沒有再用給少夫人哭靈,來拖延時間。
「請夫人屏退左右,少夫人臨去前,有話託奴婢帶給夫人。」
「哦?」
我死死盯着夫人,看她面上雲淡風輕,但有一瞬間,瞳孔驟縮。
她在害怕?
夫人屏退了其他下人,她問我少夫人交代了什麼話?
「出事前,少夫人像有預感一樣,自知時日無多,寫了很多信,只說若她不在了,請奴婢代爲傳話,讓夫人幫她處理了。」
「什麼信?」
「奴婢也不知呢,少夫人不許奴婢多問,她只告訴奴婢信放在奴婢知道的地方。」
夫人臉色一寸寸蒼白下來。
她許給我一個進少夫人屋子做事的恩典,「也不消你一個人做完。」
「替貞娘找到那些信後,給我就行。」
「是。」
夫人安排了幾個丫鬟和我一起,打着怕我忙不過來的旗號找信。
大抵是想監視我吧?
受我指點。
她們一個奔書房而去,一個翻着少夫人的几案,勢必要將這信找出來。
可她們怎麼能找出根本不存在的東西?
我翻了翻少夫人的畫。
扯了扯幔子。
抽出了暗格。
被整理几案的丫鬟猛地一撞,撞在了牆上,暗格被她抽出,裏面只有幾個玉扳指,再無其他。
「姐姐沒事吧?我也是着急,做事莽撞。」
「扭到腰了。」
我捂着腰,「大家同是給夫人做事,你着什麼急,這下好了,我動不了了,耽誤了夫人的事,怎麼交差?」
她扶我坐在外間榻上,「姐姐好好歇歇,你和我說少夫人放在哪兒了,我來找。」
「我想想……」
我咬脣思考,少夫人在家過得艱難,周家是繼母當家,不准她藏私產,她卻喜歡把東西藏在旁人不會想到的地方。
「或許在多寶閣那些瓷瓶裏,也可能夾在看過的書裏,或者是放嫁妝的夾縫裏,你都看看。」
她歡喜地應了。
我捂着腰的手,卻摩挲在掌心那枚玉佩上。
剛纔我撞在牆上,撞得壁畫晃了晃,這枚玉佩也掉了下來。
圓形的、鏤空。
它的圖案好複雜,是家族印記?還是什麼?
好像是字。
秦。

-9-
少夫人孃家姓周,夫家姓謝,往來人家也沒有姓秦的。
然,京都卻有一戶姓秦的人家。
錦衣衛鎮撫使。
秦厲。
他的大名可止小兒夜啼,但凡小兒哭鬧不止,只消嚇他一句,再哭就讓秦砍頭給你拉去鎮撫司喫了。
少夫人和秦厲有什麼關係嗎?
無非是上個月去上香時,錦衣衛鎮撫使辦案,當街縱馬,衝撞了少夫人的馬車,害我們摔了下來,秦鎮撫使隨意瞥了一眼。
丟了包銀子賠罪。
這個祕密和秦厲有關?
難道昨夜的貴客是他?
奇怪。
少夫人起先交代我家裏有客,可是這個客我沒從別的侍女口中聽說過,今天夫人也半句未提。
她交代我煮解酒湯,但她素來酒量不好,滴酒不沾,在赴宴前就知道自己要飲酒?
她沒有帶我赴宴,卻帶了兩個謝家的侍女,怎麼主子摔進池塘裏,一整晚都沒人發現,得天亮了才知道?
書房伺候的丫鬟一無所獲,叮叮咚咚地擠來了寢房翻多寶閣。
「你輕點聲,忘了夫人怎麼說的?不要驚擾了……」
我猛地抬頭。
這句話實在耳熟,在我第三次選擇和爹孃回家時就聽過的,放火收屍的兩個下人說要補了刀滅火,因爲——
「動作輕點,不要驚擾了西邊的貴客。」

-10-
謝家百年簪纓,數代人積累頗豐。
宅子也大。
西邊的院子不止一處,更重要的是整個府裏都是夫人的眼睛,我只能一輪一輪地試,直到上一輪——
我成功地拿着玉佩,找到了貴客所在的院子,以玉佩爲證取信下人。
他們讓我進了院子,我一步一步地走向臥房,房間裏有人說話。
似哭似吟。
我敲門:「夫人命我給貴客遞個消息……」
屋中一靜。
門被推開。
話沒說完,我胸前便被一柄利劍穿透,男人擰着眉,他冷笑說敢打擾爺的好事,找死。
我死前最後一眼。
透過他高大身影,窺見房中一角。
竟看到了令我目眥欲裂的一幕。
是以,這次醒來,我按部就班地誆下夫人,給少夫人尋信,拿到玉佩,卻沒再去找什麼西邊的院子了。
而是去了少夫人的靈堂。
深夜,那些白日給她哭靈的下人都鬆懈了很多,靈堂空ṭű̂⁰蕩蕩的,我站在她的棺木邊。
屍體散發出腐臭。
而後。
掀開了遮在屍體上的那一張白布。

-11-
我不是捕快,也不是仵作,乍然看到被泡成看不出人形的屍體。
又吐了一回。
我伸出手,摸她的頭顱,摸她的額頭,摸她的臉頰、脖子,扒開她的衣裳,摸她的肋骨、胳膊,手腕……
棺木裏的手一顫。
突然搭在我手上。
我頭皮發麻,壓下嗓子裏的尖叫,將手抽出,又拉上了白布。
這個根本不是少夫人!!
我伺候少夫人長大,在她身邊陪了十幾年,少夫人是由已故周Ťùₜ夫人帶大的,特意給她睡了個扁腦袋,可是這個女屍不是。
少夫人胸前有顆紅痣。
伺候她時,她說這叫胸有大志,往後要當女英雄的。
女屍也沒有。
最重要的是,少夫人的手腕斷過,她怕被繼母責罰,便與我一起瞞下了這樁事,但這個女屍的手腕是剛纔被我掰斷的。
我立刻就離Ṫṻ⁷開了靈堂,馬上就亥時了。
我知道。
門房上要換值了,會有一個空檔的時間,這個時候我從內院離開,藏在外院,等明早再換值時。
有機會趁亂逃出去。
可真到了這個時間,我反而猶豫了,因爲我看到了周家大爺——
少夫人的親哥。
在周家,大爺是對少夫人最好的人,他是男丁,是周大人帶在身邊親自教養的,處境比少夫人好得多。
碰到好東西,總會給少夫人帶一份。
上回死前看到的畫面,一直在腦海裏迴盪,揮之不去,如果我僥倖逃出去,忘記謝家的一切,或許真能過上平靜的日子。
可是人一輩子,不能只圖過上平靜日子。
問心有愧。
於是。
我撲上前,跪在周家大爺面前:
「大爺!」
「我們少夫人死得有蹊蹺!求您爲少夫人做主啊!」

-12-
周家大爺認出了我,但他挑了挑眉,還沒來得及開口。
雙滿打斷了他。
他從身後勒住我,一手捂住我的嘴,一手束住我雙臂往後拖,不住地替我向周家大爺道歉,又讓門子上的小廝來幫忙。
「姐姐讓我好找,夫人聽說你不見了,都急壞了,這就和我回去罷。」
「哎呀呀,這樣的日子竟然讓周大爺看了笑話,姐姐聽說了少夫人的事,整個人就瘋了,我家少爺在前頭呢,讓小夏給您帶路……」
雙滿的確是很機靈的人,他三兩句話引走了周家大爺。
打消他所有疑心。
一個瘋子的話,能有幾分可信?!
雙滿拽着我給夫人覆命的路上,趁機佔我便宜,他將我推在假山上。
手亂摸。
哼哼地笑。
「小舟,夫人早就料到你不會安分,昨夜沒見到你,就讓我早上盯着些。」
「果然守到了。」
他鬆了褲帶,往我身上蹭了蹭,「小舟,你還沒碰過男人吧,臨死前讓你快活一把,你說你要是早嫁給我,哪有這出事。」
真噁心啊。
我不再掙扎,假意順從,在雙滿要來解我衣裳時。
一頭碰死在假山石壁上。

-13-
我跪在夫人下首,聽着她像唸經一樣,將重複十幾次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這一次,我必須得見到周家大爺。
單獨見他。
但問題是,要怎麼繞過謝家,單獨見周家大爺,再讓他相信我說的話?
我依舊用少夫人留信的說辭,去了她房中拿到了玉佩。
但這一次我沒有亂走。
多虧了江大人,曾帶我離開過謝府,讓我知道這種來弔唁的外客馬車停哪兒。
深夜裏,我直奔車馬院而去。
在草堆裏藏了一夜。
直到看見周家的馬車駛來,周家大爺下了馬車,看到雙滿堆着笑迎上前,看着無數雙目光在打量着內外院之間的長廊。
沒人注意到小小的、偏僻的車馬院。
而我。
爬上了周家的馬車。
我如願以償地見到了周家大爺,他嚇了一跳,但還是讓馬車駛出謝家。
「大爺,我是少夫人身邊的陪嫁丫鬟。」
「我知道你。」
「貞娘去了,你不在她靈堂哭靈,怎麼跑到我馬車上來?」大爺狐疑。
我跪在大爺面前,「我們少夫人她根本沒死!我伺候了少夫人十餘年,她化成灰我都認得出來,靈堂裏的那具屍體是謝家拿來騙人的!」
「少夫人,她被謝家獻給了錦衣衛鎮撫使秦厲!」
「奴婢有玉佩爲證!」
我獻上了玉佩,把那間西苑裏看到的一切都告訴了周家大爺。
他沉默着。
「大爺!」
「謝家就是虎狼窩,少夫人還等着您去救她呢!」
這種時候,我期盼大爺令馬車調轉車頭。
他帶着人去西苑救出少夫人。
扔下義絕書。
可週家大爺只是冷冷地看着我,他掌心握着玉佩,平靜地說。
「小舟,你看錯了。」
「我沒有!」
「貞娘已經死了,謝家說她死了,周家也認她死了,她就必須得死,周家不能有一個失貞的女兒。」
大爺溫熱指尖拂開我髮絲,順着我額角一點點地下滑,輕輕刮過我脖頸。
咔嚓。
他掌心用力,掐斷了我的脖子。
「你也得死。」

-14-
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周家大爺是少夫人的親兄長,一母同胞,他聽到妹妹這種慘事,爲什麼不肯爲她出頭?男女情愛不可信,兄妹親緣也信不過?
女人的貞潔就這樣重要嗎?
比性命還重要嗎?
重要到由男人賦予它,又由男人奪取它,大家都想少夫人死,從沒有人問過少夫人,她想不想活?
我人微言輕、人卑命賤。
唯一的倚仗,是這個不知道什麼時候纔會停止的輪迴。
我已經找到了出府的路子,到時候只要騙一騙周家大爺,瞞下少夫人的事,說不準就能活着離開謝家。
可是人活一輩子,不能只顧着自己。
少夫人庇護了我十餘年。
她能不能活下去,謝家說了不算,周家說了也不算。
她自己說了纔算!
我像上一次一樣,成功地去了少夫人的屋子,拿到玉佩,又去了靈堂——
借了點火。
快要亥時了,門子上要換值,在這種本身就很亂的時候,我一把火燒了靈堂,燒了少夫人的院子,一路燒到了西苑。
整個謝府亂成一鍋粥,吵吵嚷嚷的。
「走水了!」
「少夫人的靈堂着火了!先救靈堂!西苑也着火了,貴客在此,先救西苑!」
我躲在人羣裏,裝模作樣地嚷嚷。
將水攪渾。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西苑「貴客」從苑中走出,他只披了一件玄衣。
往上苑去了。
這個點,所有人都關心救火,我拿着玉佩尋上了西苑護衛,拿出玉佩。
「大人交代我和裏頭的貴人說兩句話呢。」
「勞你放行。」
他略看了兩眼,就放我進去了。
而我,因爲少夫人死了不下十次,終於在這個地方見到了她。
她渾身都是鞭痕。
我ťú¹撲在榻前。
「姑娘!」

-15-
少夫人很艱難地看了我一眼,她眼睛哭腫。
脣被咬破。
脖頸上與身前都是齒痕。
她推了我一把,「你怎麼到這裏來了?快走啊!往後不要留在謝家了,等夫人問你時,你就說和爹孃回去。」
「快走!」
少夫人啊,她什麼都不知道,這種時候她還在想着我。
我一邊給少夫人拿衣裳,一邊和她解釋:
「少夫人,奴婢是來帶你離開這兒的。謝家對外已經說您死了,再過六日就要入土爲安,我去求了周家大爺,他不肯救你。」
「我帶你走。」
「往後我們在鄉下隱姓埋名地過一輩子,你別怕。」
少夫人絕望地看着我。
「沒有路引,我們哪也去不了,再說秦厲手眼通天,周家拿捏着你全家老小的身契,你若做了逃奴,一家老小都要被牽連。」
「那報官呢?」我咬牙,「奴婢去報官,只是會對少夫人名譽有損。」
少夫人握住我的手,她想說些什麼,但突然將我推進牀底。
「來不及了。」
「他回來了,你先藏好。」

-16-
我趴在牀下,只能看到一雙黑靴子在榻前站定,他輕慢地笑。
「謝家人一點小事都辦不好。」
「真是廢物。」
我聽見少夫人冷嗤,「秦大人才知道?妾以爲,你逼着謝家父子賣媳求榮時,就已經知道了。」
「他們讀書人都是些軟骨頭。」
「被我拿住Ŧù⁹了把柄,又有什麼做不出來?」秦厲輕笑,含糊着堵住了少夫人的脣。
玄色衣裳解了一地,少夫人痛呼一聲。
木牀吱呀作響。
我聽見秦厲抽氣,他調笑,「怎麼這會兒夾這麼緊?我就走了會兒,你去見了誰?」
「大人多心了。」
「就算有人來救你又如何?你永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秦厲呼吸聲更重了,他從地上拾起鞭子。
抽打起來。
「貞娘,先前你還想做貞潔烈女,不肯與我通姦,現在還不是乖乖地躺在我身下?謝玄給聖上辦事,督建別院,貪了三萬兩,你就是他給我的投名狀。」
少夫人聲音含糊。
「是你騙了他們,說只要我給你敬三杯酒,就對謝家既往不咎的!」
「哦?」
秦厲否認:「我可沒說過,從一開始我就只想睡你一睡。」
原來如此……
少夫人深居內宅,明明不會和錦衣衛扯上關係,卻成了公公脫罪的投名狀。
那我呢?
我是少夫人唯一的陪嫁丫鬟,在外人眼裏我們無話不說,謝家一定是怕少夫人和我說過什麼,拔出蘿蔔帶出泥。
殺了了事。
可這樁事裏,犯了罪的是謝大人,獻了兒媳的也是謝大人,他做了全部的錯事。
到最後,卻推出內宅婦人幫他擺平。
我藏在狹小的牀板下,什麼都做不了,都走到這一步了,若是再等一等,等秦厲離開,是不是也能救出少夫人?
正想着,我眼前突然一亮。
秦厲抱着少夫人起身,讓少夫人整個人掛在他身上,他抬腿踢翻了牀榻,按着少夫人的頭,逼她看着我。
「好忠心的奴婢,找到這裏來,聽了這麼久,聽夠了?」
「拉下去。」
「給兄弟們嚐嚐鮮。」

-17-
這一世,我是活活被折磨死的。
錦衣衛有太多手段,讓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讀了這麼多聖賢書的大人們都受不住,又何況我呢?
直到我醒來,又跪在花廳時,仍舊恍惚。
這件事本就和我沒關,身爲丫鬟,我做到這一步,已經足夠了,我要抵抗的不僅僅是夫人、謝家。
更是手眼通天的錦衣衛鎮撫使。
螻蟻尚且偷生。
況人乎?
可是我心裏好難受、好無力,像被人挖出來反覆揉捏。
憑什麼?
憑什麼沒有做錯事的人,要遭受懲罰?憑什麼什麼都不知情的人,要被處死?
就因爲我們是女人?
我們生來卑賤嗎?
我決定再試一次,既然能支開秦厲一次,就能支開他第二次。上次他回來得太快了,所以這一次我決定擴大放火的範圍。
先燒了靈堂。
再燒了少夫人的院子。
將大半個謝家置身於火海,整個謝家一團亂時,我故技重施進了西苑。
我脫了丫鬟的衣裳,套在少夫人身上。
「姑娘,我是來救你的,你什麼都不要問,聽我的,拿着這枚玉佩出去。現在外面亂了,你藏到西苑到前院的角門那兒,等我去找你。」
「要快!」
眼見少夫人扮做我出了門,我又去了西苑裏的小廚房。
秦厲拉着少夫人在榻上做了好幾回。
屋裏有水盆。
想來小廚房是一直在燒熱水的,果然在那兒見到了打瞌睡的小丫鬟。
我拿着棍子敲暈了她。
扒下她衣裳。
從小廚房引了火,燒了廂房、草木,抹黑了臉,慌慌張張地跑出來。
「走水了!」
「貴人還在裏頭,快找水來救人啊!」
護衛也亂了。
兩人衝進火海,兩人去打水,我趁亂逃離了西苑,如同和少夫人約定的那樣。
去了角門。

-18-
藏污納垢的謝家起了場大火,夫人忙得腳跟打後腦勺。
無人注意到。
我和少夫人藏在了車馬院裏,這裏如今空蕩,堆滿了草料,氣味難聞,是貴人們想都不會想到的地方。
所有的一切,和之前經歷過的一樣。
周家大爺來祭奠。
雙滿在門子上提溜轉地巡視,甚至因爲昨夜我放火燒了靈堂,今日門子上的人手更多了。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周家大爺回來了。
他掀開車簾,上了馬車。
「貞娘,你……」
我沒讓他把話說完,狠狠地一拽,坐在他身上用衣裳矇住他的臉,擊打他的頭,堵住他的嘴。
因爲沒有經驗,我太用力,馬車都晃了晃。
車伕問:「大爺?」
「無事,走罷。」
是低沉的、冷靜的、剋制的聲音。
與周家大爺一般無二。
可說話的是——
少夫人。

-19-
我們終於離開了謝家,馬車外叫嚷聲傳來時,仿若重見天日。
「不回府裏,去國子監。」
「是。」
車伕沒有多問,畢竟周家有兩個小少爺在國子監讀書,他常去接他們。
離國子監越來越近。
我的心卻越跳越快,路上能看到錦衣衛騎馬辦案的身影,他們的目標是城門以及各處客棧,秦厲一定發現了!
「小舟,別怕,這些我們都猜到了,不是?」
「剩下的。」
「我來。」
少夫人握住我的手,小聲地同我說這些,令我眼眶發酸。
我反握回去。
「姑娘,你別怕,你要是死了,我也去死,哪怕會死一萬次,但我們只要活一次就夠了!」
少夫人笑,「不會再讓你死了。」
「這一次哪怕不成,你也不要來救我了,這是我的命。」
「我認。」
昨夜草堆裏,我簡單地和少夫人講了一下,她留給我的三條出路,是怎樣暗藏殺機,我又是如何輪迴找到她死亡的疑點,最後救出她的。
「是不是很痛啊?」
「什麼?」
少夫人苦笑:「我沒想到費盡心思爲你謀的三條出路,會要了你的命,你輪迴了這麼多次,一定很痛吧,當時夫人恐嚇我,說我私會秦厲,被他捉住把柄,甚至把謝家都牽連進去,我在她面前百般自證,她終於信了,說要想想辦法。」
「後來,她說只要我敬三杯酒賠罪,秦厲願意既往不咎。」
「我總覺得不對,可夫君也勸我,我便去了,但讓她好好照料你。」
死亡輪迴十來次,我以爲我已經麻木了。
無非就是死。
死後再重來。
可少夫人幾句話,卻讓我伏在她膝上嗚咽。
「姑娘,小舟是個沒用的,只能做到這樣了。」
「我們逃吧。」
少夫人撫上我的鬢角:「好孩子,你已經做得夠好了。」
「只是我們兩個弱女子,又能逃去哪裏?今夜是逃出來了,但只要明天一出現在京都街頭,不出半刻鐘,就會被錦衣衛捉走。」
我天真地想:「那報官吧!」
「秦厲是天子近臣,京都又有幾個人願意得罪他呢?天子也未必會因爲一件男女豔聞罷他的官。」
「我們只有一個機會——」
「國子監。」
若一個女子去報官,旁人只會覺得這是樁風流債,覺得這個女人不知廉恥、不守婦道。
失貞了竟還敢伸冤。
可國子監裏都是讀書人,他們最看不得錦衣衛橫行,若讓他們抓到秦厲的把柄,監生們必將羣情激憤,說不得要去敲登聞鼓,上達天聽。
這樁男人與女人之間的風流債,就變成了讀書人與錦衣衛的抗衡。
「大爺,國子監到了。」馬車停了下來。
少夫人依舊穿着謝家下人的衣裳,她隨意綁住了頭髮。
下了馬車。
金燦燦日光灑在她單薄的身上,她一步一步地登上國子監的階梯。
扣響了大門。
「妾周貞娘有冤情要訴,卻狀告無門, 今日唯求以死自證清白, 狀告錦衣衛指揮使秦厲逼奸人婦!工部侍郎謝玄獻媳投誠!」
「結黨營私!」

-20-
少夫人原意只想利用國子監,借力打力。
但這件事中涉及錦衣衛鎮撫使、工部侍郎謝家、戶部侍郎周家。
又有逼奸人婦、獻媳投誠……
消息流傳的速度根本不受控制,而當今陛下最恨結黨營私,便讓皇后將少夫人接進了宮,我也順帶跟着進宮伺候。
皇后是將門虎女。
平素最恨仗着權勢欺凌婦孺的人,讓少夫人放寬心,有她在, 定不會讓人以失貞爲由處死她。
少夫人謝恩,又向皇后陳情,借她之手保住了我爹孃一家。
如今, 能做的,我們已豁出一切去做。
問心無愧。
剩下的,只有等待。

-21-
前朝消息傳來那天,是個晴日。
秦厲因結黨營私, 被判了滿門抄斬;謝家因貪污被判抄家流放, 京都再沒有能威脅我們的人了——
除了周家。
周家容不下失了貞的女兒, 周家大爺甚至遞信質問少夫人爲什麼不去自盡?
「小舟, 往後沒有謝家少夫人,也沒有周家小姐了, 這世上只有貞娘, 我們也不當主僕,就是姐妹。」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南邊看看?」
我點頭。
於是, 貞娘向皇后求了兩張路引, 等風頭過去後, 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京都。
離開前,我們去了趟大昭寺。
最後一次給已故周夫人添香油錢,從大殿出來時,我被絆了一跤。
貼身帶着的香囊滾了出來。
貞娘撿起香囊,訝然:「這都多少年了,你竟然還留着?」
「是姑娘給我的呀!」
「當時我高熱不退,夫人讓把我丟出去,再找旁的丫鬟伺候姑娘, 姑娘不肯,趕走她們,我都記着呢,你給我塞了這個香囊,說是孃親給你的, 能化災解厄,又在我榻前守了一夜,若非姑娘, 我早就死了。」
貞娘笑了笑,說她都忘了,順勢打開了這枚香囊。
裏面有一張陳舊籤文Ṱṻₛ,依稀可見籤詞:
「長江風浪漸漸靜,於今得進可安寧;必有貴人相扶助, 凶事脫出見太平。」
籤詞讀完,我覺得心中鬆快,挽着貞孃的手告訴她, 夫人在天之靈一定保佑姑娘,往後平平安安的。
誰也沒注意,香囊裏還有一枚乾癟的、小小的、浸血的——
蓮子。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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