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讓我在江遠鶴和謝瀾之間選一個駙馬。
在我將要做出選擇的時候,空中出現了一排排字:
「小公主不要選謝瀾啊,他有大抱負,成爲駙馬只會毀了他,無法入廟堂,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和才女有靈魂碰撞。」
「拜託也不要選江遠鶴,小將軍做了駙馬跟雄鷹被斬掉翅膀有什麼區別?」
「我現在有些煩小公主了,一個沒用的拖累,不如送她去和親。」
我在原地茫然,無法指向任何一個人。
這時,又一排話出現:
「不要替江遠鶴做選擇好麼?他在邊境練出一把子力氣就盼着給小公主服務呢,不讓江遠鶴入選的人是想毀了他嗎?」
我的目光聚焦,落到跪在堂下的江遠鶴身上。
他的力氣往我身上使?
-1-
父皇讓我做選擇。
跪在底下的二人都靜默無聲。
空氣中的話語在互相反駁爭吵:
「要是謝瀾成了駙馬,他以後都完蛋了,沒辦法施展抱負,也沒辦法跟紅顏知己正大光明交流,落得鬱鬱而終的下場。」
「好可惜,要是謝瀾沒當駙馬,他跟葉窈知音相遇,琴瑟和諧,那該有多幸福。」
「江遠鶴在戰場做小殺神不好嗎?他回來湊什麼熱鬧?被皇家奪權就老實了。」
「江遠鶴不樂意?其實不然,他把小公主小時候掉的手帕都洗得發白了,看看我們小將軍吧,服務意識一流,而且有勁兒他真使。」
「不管黑的白的都說成黃的是吧?」
「江遠鶴黨消停會兒,江遠鶴對她來說就是個陌生人。」
「她什麼時候能明白謝瀾不想做駙馬,也不喜歡她,她對謝瀾的喜歡只會讓謝瀾厭煩。」
這句話像針尖一樣扎進我的心裏。
我傾慕的人是謝瀾,我的喜歡讓他感到厭煩。
空氣中的爭吵還在繼續。
我的目光落到那兩個人身上。
兩個人雖跪着,脊背不彎,各自有一股氣節。
父皇從世家子弟中精挑細選出來的,他疼寵我,挑出人中龍鳳來配我,無所謂被挑中的人願不願意。
我也沒有思索過。
跟謝瀾白頭偕老是我從小認定的自然而然的事。
可是空中的話讓我遲疑了。
「安兒,想好了嗎?」
我看向父皇,父皇的目光威嚴慈愛,我做什麼都有他兜底,想選誰就選誰。
我抬起手,順從自己的心意,緩緩指向謝瀾的方向。
-2-
謝瀾跪在地上,神魂卻不在這裏,面無表情,眼裏是空無一物的冷漠,跟我記憶中溫和明媚的謝瀾完全不一樣。
是我沒有見過的謝瀾。
手指只微微抬起一點,就因他的神情停住。
我看向江遠鶴,他似乎沒想到我會突然看向他,面上沮喪不忿的表情沒來得及收起,神情空白了一瞬,隨後看向我的眼神越來越亮。
我收回手,吐出一口氣,轉身小跑到父皇身邊,對他附耳說話。
父皇有些詫異,眉梢微挑,他對我頷首,對兩人說:「你們先下去。」
這五個字讓謝瀾眼眸輕顫,他抬眼看過來,與我對上視線,似乎有些不解。
江遠鶴出聲:「陛下,公主的選擇呢?」
父皇衝他們揮手:「聖旨會送到準駙馬府上。」
「欸?怎麼沒公佈啊,小公主選了誰?」
「還沒選擇就是都有可能,江遠鶴的嘴角都要上天了。」
「謝瀾明明不想被選,爲什麼現在沒被選還一臉凝重啊?」
「應該在思索怎麼讓小公主不選他吧?他現在已經跟葉窈見過面,兩個人都有了好感,被小公主橫插一腳就太可惜了。」
橫插一腳?
我與謝瀾一起長大,我跟他認識得更久,怎麼還是我橫插一腳?
我垂下眼睛趴到桌面。
腦子裏只有謝瀾,讀書的謝瀾,舞劍的謝瀾。
他是皇兄的伴讀,少年挺拔,芝蘭玉樹,站在皇兄身邊也毫不遜色,見到我時總是笑着,給我帶民間的小玩意兒。
只有我有。
皇兄都打趣我纔是謝瀾唯一惦記的人。
我站起來,跑向皇兄的寢殿,求他給我打掩護,我要出宮找謝瀾。
現在天色將暗,皇兄磨不過我,給了我令牌,讓他的暗衛隨身保護才放我出宮。
「小公主要跑空了,謝瀾根本不在家。」
「他一出宮就遇見葉窈,兩個人去臨水亭賞畫去了,這會兒正郎情妾意,捨不得分開。」
-3-
「小公主是不是看出來謝瀾不想做她的駙馬,所以纔沒有直接選?」
「看不看得出來不重要,她願不願意放過謝瀾纔是問題。像她們公主要什麼有什麼,嬌慣的脾氣,怎麼會受得了心上人不要她?」
「明知道對方有心上人還硬要成親,那她有些賤了,活該後半生被謝瀾冷暴力。」
那些話鑽進我的腦子裏,充滿了幸災樂禍與惡意。
如果我想要和謝瀾在一起,那我就是不可饒恕的壞人。
我堵着一口氣,讓暗衛帶我去臨水亭。
這些莫名其妙的話我根本不信。
謝瀾不想做我的駙馬,他有了心上人。
這些話我都要聽他親口說。
只要他說他不想娶我,我就不糾纏。
詢問他的勇氣在看到他與一個姑娘並肩而立時消散。
那個姑娘在他的鼻尖點了一點墨漬,謝瀾微微一愣,無奈地笑起來,耳尖紅得徹底。
有些話不問也知道了。
「小情侶好甜。」
「謝瀾跟葉窈在一起可比和小公主在一起自在多了,還要顧及皇權,兩個人根本不平等。」
「謝瀾沒有抗拒被選也是皇權壓迫,可憐人沒辦法掌控自己的婚姻,難怪他怨恨小公主。」Ṭű₋
謝瀾對我有怨?
正值暑天,我的手指都在發涼。
亭子裏的人好像感應到我的視線。
謝瀾看到了我,他臉上的笑意頃刻間收起,擦掉鼻尖溼潤的墨水,向我走來。
湖風吹起他的衣袂,他向我行禮:「參見公主。」
「她是誰?」
謝瀾微微抿脣,似乎在顧忌着什麼,微不可見地挪動身形,擋住我的視線。
「只是路人而已。」
維護她的意圖清晰可見。
他把我當成了洪水猛獸,唯恐我對那位姑娘不利。
我不知道我在他眼裏是這麼一個狠毒的形象。
心頭被密密麻麻地扎痛,我攥緊了手心,僵硬地挺直腰,佯裝無事對他開口:「是嗎?那你送我回宮,我沒帶侍衛……」
「我的畫!」
亭子裏傳來焦急的女音,掛起來的畫被風吹起,落進湖裏。
那位姑娘爲了撿畫,半邊身子探出亭外。
謝瀾的臉色瞬間煞白,他完全忘記我的存在,飛奔回去將那個姑娘攬進懷裏。
在我印象裏,幾乎沒有謝瀾失態的樣子。
我望着他劫後餘生般大鬆了口氣,姑娘羞紅臉,從他懷裏退出來。
他們的眼中僅有彼此,容不下第三個人闖入。
這就像空中話裏說得那樣郎情妾意。
企圖掙扎的最後一點心意在看到這一幕後煙消雲散。
我收回視線,轉身離開。
「公主!」
謝瀾喚了我一聲,我沒有回頭,再沒有第二聲響起。
我知道了他的選擇,也知道了我的選擇。
空中那些話確實說得不錯,我自小嬌慣着長大,要什麼有什麼。
這世間好男兒又不止謝瀾一個,何必死纏爛打自取其辱。
只是,胸口滯澀,太過難捱。
我以爲是沒有言明的兩情相悅,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4-
望月樓是皇兄和謝瀾帶我來的。
他們兩個談論太傅留下的功課,我品嚐宮外美食。
這次只有我一個人。
酒太辣了,我喝了一口就喝不下去。
聽聞一醉解千愁。
我抱着酒罈子掉眼淚,連買醉都不會。
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謝瀾心裏沒我,我也不會選他。
只消醉一次,我就能放下他。
我勸着自己,又抿了一口酒,皺緊眉頭嚥下去。
「小公主不會喝酒就不要喝啊,人家天作之合,勉強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她不會再選謝瀾了吧?看看我們小將軍啊,他出宮跑了十圈校場,嘴角硬是降不下來,還以爲公主看上他了。」
「不一定,公主的Ṭùₔ性子說不準要對謝瀾強制愛,管他甜瓜苦瓜,摘下來就是她的瓜。」
他們憑什麼這麼揣測我?
「我纔不選謝瀾!」
我沒忍住嗆了出來。
空氣中的話停了停,隨後滾動得更亂。
「她能看見彈幕?」
「喝醉了吧?說胡話呢吧?」
「暗衛只負責安全,主子的決定都不會摻手,難道小公主要在宮外過夜?」
「江遠鶴被他士兵拉來這裏喫飯了,怎麼讓江遠鶴看見小公主,急急急。」
江遠鶴,跟我有什麼關係,爲什麼要讓他看見我?
我不耐煩地閉上眼,不再去看他們說的話。
門突然被敲響,我沒有理會。
敲門聲停了一下,又響起來。
我砸了一個酒杯過去:「吵什麼!」
酒杯碎裂,門被推開。
江遠鶴人高馬大,把門口堵嚴,轉身把他身後跟着的士兵趕走。
他進來,蹲在我旁邊:「公主喝醉了?」
我偏開頭:「沒有,就喝了兩口。」
「我送公主回宮。」
我看向他,他抬起手,不知道要幹什麼,突然又收回去,從懷中掏出一塊手帕遞給我。
手帕潔白,沒有一點花紋。
我沒有接,透過眼前水霧,無聲地打量他。
在邊境受風吹日曬,他沒有謝瀾那樣白淨,身板比謝瀾更加健碩。
謝瀾身上總帶着薰香的味道,江遠鶴身上沒有薰香,充斥着一股陽光曬透被子、太陽烤焦青草的味道。
並不難聞,他應該沐浴過,髮梢溼潤着。
我捻了捻他的髮尾,他整個人像是被定住,瞪大眼睛看着我,一動不動。
我想起空中那些話,有關江遠鶴的亂七八糟的話,很多我都沒聽明白。
他看起來是很有力氣,但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壓下上身,逼近他的眼睛,不錯過他神情變化:「你想做我的駙馬嗎?」
江遠鶴凸起的喉結滾動,沒有猶豫地重重點頭:「想。」
我彎了彎眼睛:「那就由你送我回宮。」
-5-
我對江遠鶴印象不深,官員之子太多,出類拔萃的已經記不過來,更不要說江遠鶴十歲時就跟着他爹去了邊境。
再仔細想,一個大塊頭突兀地闖進我的腦海裏。
他像一堵牆,撞他身上把我疼哭了。
他慌張地給我擦眼淚,他的袖子磨得我眼睛疼,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推開他,自己拿帕子擦眼淚。
看他無措的樣子,傻傻的,罵了他一聲笨,也沒有多加責備。
那個大塊頭就是江遠鶴?
他套來馬車,親自駕車送我回宮。
皇兄在宮門外陰沉着臉,我下了馬車,心裏哆嗦,躲在了江遠鶴身後。
江遠鶴回頭看了我一眼,動了一下,完全把我擋住,他對皇兄行禮:「太子殿下。」
皇兄的聲音古怪:「江遠鶴?安兒怎麼和你在一起?」
我拽了拽江遠鶴的衣角,不能讓皇兄知道我喝酒了。
他很聰明,意會我的意思,平穩地對皇兄說:「偶遇公主,她獨身在外,微臣擔憂她不安全,所以送公主回宮。」
我從他身後探出頭,對上皇兄嚴厲的目光。
「還不過來。」
我磨磨蹭蹭地從江遠鶴身後挪出來,走到皇兄身邊。皇兄在人前給我留面子,沒有說什麼。
我隨他往宮門裏走了幾步,想起了什麼,轉身去看。
江遠鶴還站在原地望着我,他似乎沒想到我會突然回頭,視線閃了閃,對我笑起來。
我小跑到他身前,將手帕還給他。
滿臉眼淚地出酒樓實在不好看,最後還是用了江遠鶴的手帕。
樣式樸質,料子卻是極軟極好的。
江遠鶴將手帕拿回,突然出聲:「公主,我還能再見到公主嗎?」
-6-
他的視線明目張膽,火熱地盯着我。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正想回答。
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謝瀾翻身下馬,迅速跑來,聲音中帶着喘息:「公主。」
他站定,勻了會兒呼吸,看到了江遠鶴,臉上焦急的神情寸寸消失,冷淡下來,語氣遠比任何時候都要疏離冷漠:「公主安全回宮了就好。」
我在酒樓待了那麼長時間,他現在纔來宮中找我。
我「嗯」了一聲,不再像以前那樣熱切待他。
他彷彿意識到了什麼,看了江遠鶴一眼,有一瞬間露出失措,很快壓下異樣,對江遠鶴拱手淡聲道:「多謝江將軍送公主回宮。」
我下意識看向謝瀾。
江遠鶴皮笑肉不笑:「謝公子客氣,我送公主回宮何須你來道謝?」
他心直口快,謝瀾卻沒有聽懂他的譏諷似的,垂眸對我說:「回去讓宮女點上我前段時間帶給你的燃香,可以助眠安神。」
我沒有應下,而是思索着,江遠鶴送來的東西佔據了宮殿太多的地方。
空中滾動着名爲「彈幕」的話:
「我怎麼覺得不對勁啊,謝瀾發覺是江遠鶴送小公主回來的時候,臉色怎麼那麼難看?」
「謝瀾對小公主有佔有慾,這對嗎?」
「別搞啊,既要又要我要生氣了。」
「也不算既要又要吧,小公主畢竟是謝瀾的青梅竹馬,關心青梅竹馬不很正常?」
江遠鶴聽到謝瀾的話,臉色沉了下來,他要說話,我開口截斷他,轉頭對謝瀾說:「你今夜能宿在宮裏嗎?」
謝瀾微怔,抿了抿脣,脣角勾起一點弧度:「好。」
他看向江遠鶴,矜持地頷首:「江將軍早點回去,路上小心。」
江遠鶴的胸口起伏,他藏不住情緒,臉上陰沉,看向我的目光又隱忍失落。
我對他說:
「江將軍,你先回吧,日後再見。」
江遠鶴眼中光芒暗淡下來,他輕輕點頭,聲音有些沙啞:「是。」
皇兄等不下去,率先走進宮門,謝瀾隨在我身側,心情似乎不錯,跟我說着他最近的見聞。
我沉默地走在宮道上,將他的話當作耳旁風,出神地想着一見到滿宮殿謝瀾送的東西就會想到他,經年累月的情意更加難以消除。
不決斷只會像鈍刀子割肉般折磨自己。
今夜就把謝瀾送的東西統統還給他。
-6-
謝瀾宿在皇兄的偏殿,我讓皇兄先彆着急回去,讓他和謝瀾都先來一趟長樂殿。
有皇兄做見證,也省得節外生枝。
我讓他們坐下等候,吩咐掌事宮女:「把謝公子送來的東西都清點出來。」
皇兄喝茶的動作微微一頓,輕挑眉梢,看向謝瀾。
謝瀾站起來,不解地看着我:「公主?」
我沒有轉身,害怕一看見他的眼睛我會後悔。
「我今天出宮是爲了找你。」
我傾慕謝瀾這事,有眼睛的人都知道,沒必要藏着掖着。
「看見你跟那位姑娘情投意合,我就不與你多做糾纏了,你送我的物件,今晚就拿走,丟了燒了,怎樣處理都隨你。」
宮殿裏只有皇兄喝茶的聲音。
我轉過身,沒有錯過他臉上錯愕的神色。
「你不會做我的駙馬,大可以安心。」
謝瀾盯着我,沒有我想象中的如釋重負,反倒像被我傷害了似的,手掌在身側緊握成拳:「我與她只是好友,公主不必介意她……」
我打斷他:「你下午還說她只不過是路人。」
心裏有鬼的人才下意識說謊。
「哇塞,小公主這麼果決嗎?那以後怎麼推動謝瀾跟葉窈的虐心程度,有情人難成眷屬多好品。」
「那麼多年的交情,小公主這一出弄得像要斷交一樣,有必要嗎,還是可以做朋友啊。」
「都有心上人了,親密的異性朋友一定得有嗎?」
「小公主這麼敞亮,我有點心疼她了。」
這些話晃得我眼睛酸,我眨了眨眼,忍住酸脹的眼眶:「謝瀾,我以後不會找你了。」
謝瀾垂下眼,一向能言善辯的他此刻成了啞巴,過了好一會兒,他低低出聲:「公主……你在氣頭上,我等你氣消之後再與你解釋。」
他離開的步伐很快,好像在躲避什麼。
謝瀾走後,皇兄把玩着茶盞,看着我:「是意氣用事還是真的決定好了?」
心裏空了一塊兒,跟謝瀾的舊日記憶在我的腦海裏飛速閃過……
我吐出一口氣:「皇兄,我想好了。」
皇兄嘆了口氣,站起來走到我身邊,摸了摸我的頭髮:「謝瀾也不怎麼樣,改日皇兄給你挑十七八個俊美少年。」
我破涕爲笑,皇兄含笑看着我,捏了捏我的臉:「安兒長大了,早些睡,後兩日姑母在蘭苑設賞花宴,安兒養好氣色,會是最好看的姑娘。」
-7-
賞花宴……
我早早地想好那會是我和謝瀾定親後第一次在人前露面,光明正大地展示我與他的關係。
現在不用了。
我要聽皇兄的話,喫好喝好,準備在賞花宴上相中十七八個面首。
宮殿裏有關謝瀾的東西都清理掉了,宮人從庫房拿出新的用具。
我刻意不去想謝瀾,一天下來,我讀完了兩本書,寫了半本字帖,不去喜歡謝瀾的日子也沒有那麼難過。
休整兩天,我都在長樂殿未出,沒有見謝瀾,倒是宮人一波一波地帶進來江遠鶴送來的東西。
珍珠、寶劍、棋盤,還有一隻藍眼睛的貓。
不是特意送我喜好的東西,像是手邊有什麼稀奇東西一股腦地送進來。
我撥弄着白玉棋,兩指夾着白子在棋盤落下,皇兄在對面問我:「江遠鶴對你很是上心。」
我點了點頭。
「安兒覺得他如何?」
我想了一下,短短兩面,我不瞭解江遠鶴,思維被那些莫名其妙的話帶着走。
「他……勁兒很大。」
皇兄好像被嗆到,他掩脣咳了兩聲,看我的眼神很是怪異。
難得還有皇兄語塞的時候。
他搖了搖頭:「傻丫頭。」
皇兄落下黑子:「江家這些年在邊境威望極高,父皇需要把他們家牢牢握在手裏,不論江遠鶴此番舉動是真情還是假意,都是江家向父皇獻上忠心。」
我頓了頓:「所以……皇兄也希望我選江遠鶴?」
皇兄喫了我一子:「你已經放棄謝瀾,江遠鶴是最佳人選。」
我垂下眼睛,空盯着棋局,皇兄的想法大概也是父皇的想法。
他們想用我的婚約牽扯江家,也想讓我有選擇的機會。
所以謝瀾和江遠鶴一起被按到棋局裏。
我捏了兩枚棋子落到棋盤上:「知道了。」
皇兄收手,看着我嘆了口氣:「皇兄本可以不與你說這些,但見你有魄力放下謝瀾,也該知曉更多的事情。」
我點了點頭:「皇兄放心,我會去接觸江遠鶴。」
既然決定不再對謝瀾上心,將目光放在另一個人身上也沒什麼問題。
對象是江遠鶴的話,我不討厭他,還能替父皇皇兄分憂,何樂而不爲。
我對皇兄笑了笑:「明日賞花宴,江遠鶴也會去吧?」
皇兄既欣慰,又似心疼,他讓宮人給我送來一件華裳,衣料輕薄宛如雲霧。
極美的衣服。
這時空中的話又吵起來:
「小公主也身不由己啊,她沒有強迫謝瀾,愛而不得還要去接近不喜歡的人,挺可憐的。」
「她當公主舒服了那麼多年,哪裏可憐了?婚事可以自己選擇,嫁給江遠鶴委屈她了嗎?」
「江遠鶴是備胎纔可憐。」
「江遠鶴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可憐好吧,他已經換了十幾套衣服,就等着明天見小公主了。」
「葉窈明天也會去,按照小公主現在的表現來說,她應該不會再爲難葉窈,小情侶可以和和美美了。」
-8-
照那些話來說,江遠鶴很在意我。
在賞花宴上出現時,衆多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我給皇姑母請安之後落座,有幾道目光仍舊沒有收ƭŭ⁾回。
我掃視過去。
江遠鶴今天穿着金紋滾邊玄衣,極爲修身,他對上我的視線,微微勾脣。
而我的目光則被空中的話吸引:
「好大,想埋。」
「小公主是不是也盯着看了會兒?」
「沒白費江遠鶴挑了那麼久的衣服。」
我的視線飄了飄,從江遠鶴胸膛挪走,微微低頭,耳垂有些發燙。
盯着人看,太無禮了。
對面有人驚呼。
謝瀾的酒杯倒了,他的侍從急忙俯身擦拭,免得酒水沾溼謝瀾的衣袖。
他恍若未覺,定定地看着我。
「小公主今天確實很好看呢。」
「再好看謝瀾也不該這麼盯着,葉窈這兩天給謝瀾的邀請和信件都沒有回應,今天好不容易見到人了,謝瀾還一直看着別人。」Ţúₖ
「那也不關小公主的事,葉窈那麼看着小公主幹嘛?」
那日跟謝瀾在臨水亭賞畫的姑娘正望着我,在我看過去後,她淡淡地收回視線。
我對她有點印象,她父親外派多年,前兩年纔回京,她一來便在京城貴女中顯露才名,風頭大盛。
我默默多看了她幾眼,這就是謝瀾喜歡的女子。
下一秒我收回視線,捏緊了茶盞,謝瀾喜歡什麼樣的女子和我沒有關係。
賞花宴名爲賞花,實則是給京中官家氏族子女一個見面的機會。
他們難得有正大光明相互交談的機會。
皇姑母沒在宴會上待多久,就起身離開,將地方都留給年輕人。
我的身份壓人一等,在這裏待着他們也不自在,索性帶着侍女去別處散步。
長公主府的花園設計精巧,我對這裏無比熟悉,但每一次來都會駐足欣賞不同的花景。
來這兒特意挑了一個幽靜的地方,想到皇兄的囑咐,讓侍女去叫江遠鶴過來。
池塘邊綴着金燦燦的花,我過去摘了一朵,身邊有人快速經過,遺落了一本書在我的腳邊。
我看了地面一眼,她已經走遠。
那人穿着侍女服飾,身形普通。
風把地面的書吹翻幾頁,耳邊傳來嘈雜的聲音。
一羣公子小姐烏泱泱地走過來。
我納罕這裏偏僻,爲何突然這麼多人來,就見謝瀾臉色一變,快步走來將地上的書藏進袖中,壓低聲音,似有無可奈何的怒火:
「你躲在此處看什麼東西?」
-9-
我奇怪他的情緒:「方纔有個侍女……」
葉窈的臉色微紅,她似乎也看見了那本書,欲言又止:「身爲公主,應是女子表率,在這裏偷看污穢濁物,豈不是……」
我冷下臉來:「本宮不知看了什麼污穢濁物讓葉小姐教導本宮?」
書中畫色彩明亮,風吹動書頁,還未來得及看明白書中人在做什麼,他們二人就一起上來教訓我。
「公主敢做不敢當?這濁物難道是假的麼?」
葉窈被我說得來了氣性一般,猛然從謝瀾袖中抽出那本書,隨意翻開一頁。
我看清圖上內容,頓了頓:「他們,在做什麼?」
葉窈被我問得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空中的話變得密集:
「妙了,一拳打在棉花上。」
「第一時間臉紅的人都好好想想自己都看過什麼好東西。」
「顯而易見,小公主沒看懂。」
謝瀾再去搶書爲時已晚,人羣譁然,看向我的視線戲謔又怪異。
太傅與皇兄看得緊,從不讓我看雜書,殿中書籍都陳列在冊,雜書不能輕易運進宮。
那書顯然不是什麼好東西。
葉窈的臉漲紅:「公主自己的東西,還問我畫了什麼?」
她聽不懂人話一般。
「本宮方纔說了,有一侍女遺落此書,匆匆走遠。」
「什麼侍女敢見到公主不行禮就匆匆離開,丟下這種書籍公主也毫無反應。」
其餘人不敢多看我,但微妙的神情已經表明他們認爲葉窈說得對。
胸口卻彷彿凝滯了一團棉花,讓這股氣不上不下,如鯁在喉。
好脾氣一點就讓人騎到頭上來。
這時候要是再不知道我被人設計,這些年就白跟在皇兄身邊了。
謝瀾兀地出聲:「這是我的東西,葉姑娘莫要誤會公主。」
葉窈詫異地看向謝瀾,眼中淨是不可思議。
「謝公子是君子,怎會……看來謝公子與公主的情誼確實深厚。」
她看向謝瀾的目光中已經帶上失望。
我也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謝瀾避開她的眼神,轉而看向我,眉眼中顯露出疲色:「公主,我送你回宮。」
謝瀾看似念及舊情幫我遮掩,實際上他認同了葉窈的說法。
他們一唱一和,已經認定這是我的書。
本就不是我的東西,我還要感謝他的犧牲麼?
我冷冷看着謝瀾,在此刻發覺,我不瞭解他,他自以爲愛護我。
但他不信我。
他相信他的知己,懷疑我這個從小與他一起長大的人。
謝瀾可以不喜歡我,但聽信謠言就認定我做出不堪之舉實在可笑。
堵在心中的最後一點酸澀不捨,在認清這一點後消失,我清明無比。
「謝公子是君子,我不是。」
人羣后傳來一道聲音,他們自發分開,讓出中間的路。
江遠鶴大步走來,身後跟着的侍女只能小跑跟上。
他在我跟前站定,抽過葉窈手中的書挑了挑眉。
「這玩意兒軍中士兵常常藏私,這本……別說公主殿下,我都覺得製作粗劣,難以入眼。」
葉窈不得已後退半步,仰頭看着江遠鶴:「江將軍,這等書籍市面難買,只能暗中交易,公主出宮不便,找不到門路也未可知。」
「哦,」江遠鶴笑了一聲,「公主不知道門路,葉小姐看起來清楚得很。」
-10-
葉窈的臉色青紅:「我自幼愛讀書,對書籍一事確實瞭解。」
江遠鶴揮了揮手:「不用告訴我你的事,我剛纔聽到公主說這不是她的書,我是粗人,不大明白,謝公子偏偏說這是他的書是爲了什麼?不過,想來謝公子有他君子的考量,我一介武夫,想不到那麼多,追查個侍女還是做得到的。」
他對着衆人咧嘴笑了笑,沒有一點和氣:「只是軍中人的手段,就沒有那麼溫和了。」
在場皆是身份高貴、有頭有臉的公子小姐,聽到江遠鶴明晃晃的威脅之意,已經露出不滿。
「江將軍是打算將我等當成犯人審了?」
「我不是軍中士兵,江將軍似乎沒有資格審我。」
「京城不是邊境,將軍的威風還是收收爲好。」
場面一度緊繃。
我從江遠鶴身後走出來,將剛纔摘的花放進江遠鶴的手裏:「不用江將軍出手。」
我讓人搬來椅子,坐下後纔不緊不慢地開口:「諸位有所不知,長樂宮的薰香都是特調,只要沾染便一日不散。方纔那婢女沾了我身上的氣味,做不得假。既然葉小姐不相信有這個婢女的存在,不如就稟明長公主,讓她召集侍女,一查便知。」
很拙劣的手段,我不願意喫這個悶虧。
我細細看着所有人的神情。
江遠鶴認同,謝瀾鬆了口氣。
有人煩躁,有人無所謂,還有人慌了神。
「葉小姐覺得呢?」
我詢問葉窈,她眨了眨眼,嘴脣蠕動兩下:「這是否過於勞師動衆,擾了長公主休息?」
我抬起手,搭在椅子扶手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葉小姐的意思是,本宮聲譽被毀只是件小事?」
葉窈咬脣。
我有點好奇了,謝瀾在她面前是否會談及我,又是怎樣談及我,纔會讓葉窈認爲我是個忍氣吞聲的人。
我抬手讓侍女去請姑母。
邊等邊說:「動作要快些,那香沾不得水,萬一那人換了衣裳又棄置水中,可就不好查了。」
天氣燥熱,等得人心浮動,我坐在樹蔭底下,看着衆人不同的神情。
在他們的耐心告罄時,園外終於有人來了。
卻不是皇姑母。
一個黑衣人將一個形容狼狽的人,連人帶衣裳一起丟到空地裏。
她身上的衣物被另一套溼漉漉的衣服打溼,惶恐如鵪鶉,瑟瑟發抖,不敢抬頭。
黑衣人閃身離開。
我支着下頜,看了眼底下的人,又看向其他人:「瞧瞧,這是哪位的人?」
-11-
被謝瀾葉窈質疑時,我就示意暗衛去追那個侍女。
香氣只是幌子,我要的是有人心慌露出馬腳。
暗衛抓到正在銷燬衣物的侍女,我沒讓他立刻出現。
受邀來參宴的人都是家中精心培養的子嗣,皆是有心性的人,等到他們心緒最爲浮躁時,真兇受到的反撲才最猛烈。
我的侍女都有功夫在身,她抬起那人的臉,毫不手軟地掰着人臉向衆人展示:
「各位公子小姐,看看這人是否眼熟?」
認出來的人,視線不約而同地彙集到一個臉色蒼白的人身上。
有脾氣直率的小姐開口:「葉小姐,我看這侍女跟你今日帶來的丫鬟有些相像,你那侍女呢?」
葉窈看起來還算鎮定,只是抓着衣袖的手顫抖不止。
有人笑着添亂:「看來是太像了,葉小姐都不敢認。」
「葉小姐是才女,她的丫鬟也香氣襲人,不像我的傻丫鬟,只會張嘴就喫。」
葉窈的臉色更白,她痛心不解地看着地上的侍女:「松墨,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事?」
她的眼睛緊緊盯着侍女,松墨眼裏盈出淚花,顫着脣開口:「奴婢不想小姐每日魂不守舍,茶飯不思,所以……」
空中的彈幕密密麻麻:
「葉窈乾的?」
「丫鬟都承認是她自作主張,關葉窈什麼事?」
「有點腦子的人都是替主子背鍋,葉窈不是清高才女嗎?這種事也做?」
「謝瀾的搖擺不定讓她慌了吧。」
「在她和謝瀾成知己之前她不就知道謝瀾是準駙馬嗎?現在才慌?」
「大概是謝瀾總說小公主天真柔順的緣故吧。柔順的人誰都能欺負一把,天真算是可愛之處,但在宴席角落偷看小黃書還不承認,天真這一點就褪色了。葉窈企圖在謝瀾面前削減小公主的魅力。」
我挑了挑眉:「本宮的存在令你家小姐茶飯不思?本宮怎麼不知道跟你家小姐有什麼過節?」
松墨下意識看向謝瀾的方向,極快地收回,但還是被人捕捉。
江遠鶴興致勃勃地開口:「哦?你爲何看向謝公子,難道他與你家小姐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彈幕裏江遠鶴的名字變得很多:
「江遠鶴:給情敵添堵的事我全做。」
「江遠鶴:嘿,看我抓住機會。」
「江遠鶴:謝瀾 out。」
衆人視線變得意味深長,在謝瀾與葉窈之間打轉,有竊竊私語:
「早就聽到了一點風聲,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葉小姐勇氣可嘉,和公主搶人。」
「嗤,也不知葉家怎麼教出這麼一個惡毒的女兒,之前僞裝得倒是挺好。」
「看不出來,謝瀾還是喜歡四處留情的人。」
我知道謝瀾的目光一直在我身上,我不想理會他,也不想知道他的反應。
「葉小姐,你這侍女意圖污衊本宮,你覺得該如何處置?」
在場的都是人精,誰看不出來到底是丫鬟的主意還是主子的主意?
我不揪出葉窈,他們還要道我一句心慈手軟。
葉窈見我沒有緊抓不放,臉上的血色恢復一些,傷神又決絕地對我跪下:「公主,是我沒有教導好丫鬟,她與我一同長大,情分非同一般,公主也有親近之人,想必可以感同身受。我會將她帶回去嚴加處置,絕不再犯,謝公主仁德開恩。」
她也許覺得自己替丫鬟向公主求情的行爲是情深意重的壯舉。
我看着她,沒有開口,手指輕輕敲擊把手,漸漸的,園中安靜,手指的敲擊聲彷彿敲在人的心尖上。
不知是誰,輕輕嗤了一聲:「蠢貨。」
葉窈的臉上浮現薄汗。
「看來葉小姐確實一門心思讀書去了,不知如何管教下人,也不知分寸進退,你是什麼東西,敢把一個行爲不端的人跟本宮的人相提並論?」
我站起來,拂了拂衣袖:「既然葉小姐主僕情深,那就本宮親自爲自己討回公道。」
我掃了眼松墨:「松墨,污衊皇室,處死。」
松墨立時癱軟在地上,葉窈猛地抬頭:「不要。」
我只是喜歡謝瀾時優柔寡斷了些,但好歹同皇兄一起受太傅教導。
怎麼有人敢把我當成可以拿捏愚弄的蠢人?
這事本可輕可重。
輕則她名譽受損。
重則……
我對她微微一笑:「葉窈,管教不嚴,釀下大錯,杖三十,關入大理寺,通知大理寺卿,查清楚葉家對皇室有多少不滿,一一清算。」
-12-
皇姑母在我處理完才姍姍來遲,她裝模作樣地表示了對葉窈的痛惜,然後就叫人把他們拖了下去。
不知道葉窈哪來的力氣,竟然可以掙脫兩個婆子,撲過去拽住謝瀾的手臂,脆弱地含淚求助:「致遠,你救救我,你說的話公主會聽。」
致遠是謝瀾的字。
兩人果然親近。
謝瀾垂眸看着葉窈,眼中不忍,抬頭喚我:「公主,這事是丫鬟自作主張,葉小姐毫不知情也是無辜,可否網開一面?」
謝瀾能做皇兄的伴讀至今,他不是沒腦子的笨蛋。
他現在用這個理由爲葉窈求情,是因爲他心軟,替我原諒了葉窈的作爲。
我直問葉窈:「葉小姐爲何認爲謝瀾說的話本宮會聽?」
葉窈露出爲難的神色,視線似有若無地掃遍衆人,似乎難以在人前言說。
「無妨,直說便可。」
我話畢,她才深吸一口氣開口:「謝公子與公主一起長大,情誼與他人不同,謝公子對公主而言,自然是不一樣的。」
雖沒有完全說明白,但是能讓所有人都聽懂。
我恍然大悟地點頭:「原是因爲這樣才讓葉小姐茶飯不思,葉小姐覺得本宮橫在你與謝瀾之間,是你們的阻礙?」
謝瀾臉色微變,抽回自己的手,葉窈急急辯解:「我沒有這麼認爲。」
我看了眼謝瀾,心裏已經沒有波瀾,甚至還有那麼點厭煩。
我笑了笑:「葉小姐不必擔心,你們儘管相談相交,我與謝瀾雖有玩伴之誼,但總歸長大了,各自嫁娶人之常情。」
謝瀾不由向我邁來一步,迫切地想要打斷我的話:「公主……」
爲時已晚。
「趁這個機會,我也向大家宣佈一件事。」
我向江遠鶴伸出手,江遠鶴微微睜眼,沒有反應過來。
我歪頭看着他:「江將軍,你不是想做我的駙馬嗎?」
江遠鶴握住我的手:「是,我仰慕公主已久,初心不改。」
他的眼神太過認真,我的心頭跳了跳,錯開他的視線,轉頭ẗûₖ面向其餘人:「江遠鶴,是本宮親選的駙馬。」
-13-
賜婚聖旨下到江府。
葉窈受刑之後,被葉家接回,父皇把葉父貶謫出京,回京之路漫漫無期。
聽聞謝瀾在宮門口站了一夜,等宮門一開就請示入內。
我並未理會,皇兄召見他兩回,都沒有讓他見我。
江遠鶴接到聖旨之後,往長樂殿送的東西更加五花八門。
大到我費力才能拿起的槍矛,小到精緻的金絲軟甲。
異域的茶餅,還有很多香料。
他送的東Ŧṻ²西堆滿庫房,他人也時不時請見。
念及以後要與他長久相處,他也有可取之處,我與他出去遊玩過幾次。
他帶我到了營地,士兵對他恭敬崇拜,我也看ṱũ⁺見他舞刀弄劍時神采飛揚的模樣。
這樣一個人成了駙馬,他自己不覺得可惜嗎?
從營地出來後,我與他去望月樓,等飯食時,我試探他:「江將軍要是成了駙馬,難有上陣殺敵的機會,只能與我整日相對,不會遺憾嗎?」
沒成想他的笑意越來越大:「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跟小公主朝夕相對,爽死他了。」
「不是,我還是覺得江遠鶴做駙馬很可惜。」
「小公主被謝瀾搞怕了吧,擔心江遠鶴也嫌棄她。」
「其實不然,我認爲小公主只是在試探江遠鶴的心思,真心有真心的應對辦法,假意有假意的應對辦法。」
「離開謝瀾小公主的智商都佔領高地了,處置葉窈那麼利落,誰還把她當傻白甜?」
彈幕有些遮眼,我按了按眉心,聽到江遠鶴說:
「公主千萬不要把我跟謝瀾混爲一談,我不是他,做不了取捨。我的目的一直很明確。」
我看向他,他從懷中掏出一方手帕,看起來是舊物,已經被洗得發白。
江遠鶴無比珍惜地摩挲幾下,聲音柔和起來:「公主興許不記得,我初入太學受人冷落,在我鬱郁之際撞見公主,公主當時心情也不好,可邊落淚邊安慰我即便愚笨也要努力向學。」
我捏着手指想了想,怎麼跟我記得的有點出入?
我會心情不好地掉眼淚就是因爲他身板太硬,撞酸了鼻子。
我安慰他什麼了?我不是罵了他笨,讓他跟別人學學眼力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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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沉浸在回憶裏,打碎他的夢未免殘酷,還是讓他這麼誤會下去吧。
我解下腰間手帕,將他手中的那條發白手絹換過來。
交換貼身之物已是男女之間親密過界的行爲。
江遠鶴握緊新手帕,眼裏盛滿歡喜:「公主……公主不必憂慮我會留戀權勢,我隨父親上邊境,習武練兵殺敵從不懈怠,一爲入公主的眼,二爲獲得公主青睞,三爲成爲駙馬。我跟謝瀾不一樣,他有抱負和紅顏知己,我只要公主。」
他一頓話不顧我的死活,把我說的面紅耳赤。
我給他倒了盞酒:「喝點,潤潤嗓子。」
謝瀾是個含蓄的人,江遠鶴是個不知含蓄二字怎麼寫的人。
面對這樣的人,我有些不會招架,現在空中的話更讓我熱度不消。
「欸?這是什麼?謝瀾,踩一下。」
「拉踩謝瀾對我江遠鶴來說簡直輕而易舉。」
「公主我要,公主我也要,公主我還要。」
我忍不住扶額,在江遠鶴喝了酒後,又給他倒滿,勸他喝下去。
本想灌醉他,卻沒想到他越喝越精神。
我又讓小二搬來一罈酒,兀地聽到咚的一聲悶響。
江遠鶴趴在桌上,醉暈過去。
我打量着他,判斷他是不是裝的。
尚未思索出結論,門口傳來敲門聲,我以爲是小二,便讓人進來。
在腳步聲於門口響起的一剎那,我意識到來人不是小二。
我偏頭看過去,謝瀾輕緩地走進來,沉鬱的氣息化不開一般籠罩在他的身側。
他對着我呢喃:「公主,我們已經到不相往來的地步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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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阻擋他的青雲路,他要是想要跟葉家求親,我也不阻攔。
他與我也沒有什麼非要探討的東西。
「你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謝瀾掃了沉睡的江遠鶴一眼,走來坐到我的對面,一副與我促膝長談的架勢:「樂安,你不喜歡江將軍,不是嗎?」
我也看了眼江遠鶴,他的心意赤誠,或許有觸動,但談不上喜歡。
我未答,謝瀾又說:「你真能決心與他過一輩子,不後悔?」
我轉着酒杯:「父皇讓我在你和他之間選駙馬時,你在想什麼?我選了你,你會不會後悔?」
謝瀾露出一抹苦澀的笑:「你都看出來了,所以纔沒有選我,對嗎?」
我不置可否。
他接着說:「那時我以爲我會因爲成爲駙馬而放棄許多,心中不平,對你確實有怨,甚至暗中後悔,不該對你那麼好,讓你生出情愫,可……」
我放下酒杯打斷他:「沒什麼可是,現在這樣皆大歡喜。」
「不,」謝瀾搖頭,「我曾經以爲我是畏懼皇權,所以將怨念牽扯到你身上,默許葉窈的靠近,冷淡你的選擇,以此來凸顯我的抗拒。現在我發現我是錯的,我願意成爲駙馬待選,是因爲心中有你,早在江遠鶴送你回宮時我就該承認。」
我扯了扯嘴角,不知爲何,聽着他袒露心聲,像一個沒有感情的旁觀者,感覺一陣牙酸,索性偏開頭,看江遠鶴睡覺。
「你選擇江遠鶴做駙馬之後,我才發現自己的心意,」他苦笑,「太晚了,是不是?」
「你找我就是爲了說這些?說完了嗎?」
謝瀾似乎沒料到我會是這個反應,怔了怔。
「你想要什麼樣的回答?知道你其實愛慕我,我哀婉兩人相愛卻錯過,因此冷落厭惡江遠鶴,或者再任性起來,求父皇收回聖旨,重新與你定下婚約?」
我疑惑:「謝瀾,在你眼裏我究竟是什麼樣子的?是會爲了你而針對其他人的仗勢欺人的惡人,是心性不定、容易左右的弱者,還是拿不起放不下、衝動不顧後果的蠢人?」
我嘆了口氣:「我曾經喜歡你,願意在你面前做出柔順的姿態,但是,你好像真把我當成了隨意擺弄的麪糰,所以費盡心思找到我,說了一通完全無用的廢話就以爲我能回心轉意。」
謝瀾的臉變得煞白。
我看着他的眼睛認真地說:「既然你想說,那我也跟你說明白,我不在意你的心意如何,你說出這些,我並沒有因爲你的後悔感到感動,反倒是厭惡你毀了我當初喜歡的謝瀾。」
我蹙眉想了想:「我喜歡的是ṭü₎溫潤和煦的謝瀾,你不是,你扭捏自負,自以爲是,你現在因爲沒有成爲我的駙馬而痛苦,但如果我選了你,你又會因爲失去仕途而怨恨我。我知道人心經不起細看,但也沒有料到,看穿一個人之後,他會和自己印象中的樣子差距那麼大。」
謝瀾彷彿不認識我了,失神地盯着我。
我冷冷地接着開口:
「也可以說,我的喜歡只浮在你的表象,你的內裏與行爲足以讓我退卻。如果這個樣子的你是真實的你,那我從來沒有喜歡過真正的你,我們的錯過並不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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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幕紛紛滑過:
「不僅要離開他,還認真地分析否認掉了對他的喜歡,謝瀾要碎掉了。」
「嘴真毒啊,小公主平常千萬別舔嘴巴。」
「說得也沒錯,當斷則斷,我很喜歡小公主的這一點。」
「哪有人會一直在原地等你呢?」
謝瀾的眼眶紅了一圈,他閉上眼,長舒一口氣,睜開微微溼潤的眸子望向我:「我只是想做挽留,沒想到你的真心話是這樣的,公主……長大了。」
我微微搖頭:「我一直是這個樣子。」
他震驚於我的選擇,皇兄卻不奇怪,轉而跟我分析利弊。
因爲皇兄瞭解我,而謝瀾是自以爲了解我,或者說淺薄地認識我之後,就認爲對我瞭如指掌,沒必要在我身上投入關注。
就算沒有江遠鶴,他也並非良人。
這天之後,我很久沒見過謝瀾。
公主府建成之後,我與江遠鶴大婚。
出嫁前,宮中嬤嬤給我啓蒙,我才知道賞花宴上的那本書冊畫的是什麼。
不由對此有牴觸惡感。
新婚之夜,江遠鶴似乎察覺了我的不適,只和着裏衣與我入睡。
我鬆了口氣,順水推舟這樣保持下去。
尚有暑熱餘溫,那麼大的男子睡在身側真的很熱,在我幾次往裏挪動之後,他自覺與我保持涇渭分明。
成不成親與之前沒什麼區別,只是公主府多了江遠鶴每日晨起練功。
我與他沒有多麼濃情蜜意,但相處和諧。
直到某天看見江遠鶴跪拜關二爺,口中唸唸有詞,我聽不清,但彈幕在說:
「傻孩子,關二爺不管夫妻之事。」
「江遠鶴也是真能忍,他每晚數着公主入睡,越數越睡不着真的很搞笑。」
「小公主還沒放下謝瀾嗎?」
「也不是,小公主正在接受江遠鶴,她有自己的節奏,江遠鶴適應公主的節奏,很和諧。」
「想看拉燈戲。」
我也覺得江遠鶴這副樣子傻得好笑:「江遠鶴。」
江遠鶴聞聲回頭,起身走過來:「公主,怎麼了?」
他的眼神躲閃,有心事無法言說。
我拉着他回房,他那麼大的塊頭,我一拉他就跟着走。
「私下裏,你叫我樂安就好。」
江遠鶴頓了一下,飛快地說:「好, 樂安。」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他就笑得露齒。
我捏了捏他的手掌:「吹燈吧, 我去牀上等你。」
「我要看的拉燈戲,不是真拉燈。」
「抗議, 我要看服務型人格。」
天黑了, 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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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說起來令人羞恥的事情, 做起來是另一種滋味。
我對江遠鶴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服務型人格是這個意思,他確實有一身的勁兒,難怪彈幕裏的人喜歡。
學無止境。
我不是一個委屈自己喜好的人,尤其是江遠鶴也樂意配合。
契合的兩人在公主府過了一段快活時光。
年關,我與江遠鶴入宮赴宴, 在宴席上, 總有一道目光時不時落到我身上。
彈幕刷得飛起,我已經習慣了他們的發言,還挺有意思。
「謝瀾這是從哪個犄角旮旯回來的,瘦了那麼多?」
「小公主成親前他自己向太子請辭,要去體驗人情百態,先入世再入仕, 結果和葉窈碰上了。」
「我還以爲要舊情復燃了, 結果葉窈恨他,叫人暗算了他一頓, 謝瀾可是喫了些苦頭。」
「看樣子謝瀾還沒放下小公主,不過已經晚了, 小公主現在對江遠鶴可滿意。」
我有些好奇謝瀾現在瘦成什麼樣子, 腦袋剛往他的方向偏轉了一下,臉頰上就多出一雙手。
江遠鶴捧着我的臉轉回去,給我布了許多菜:「公主多喫一些。」
我看着他,他看看我,佯裝自然地移開視線。
我假裝又要轉頭,他一下着急地伸手過來。
我忍笑握住他的手:「逗你的, 你好看。」
我聽到某處酒盞落地的聲音,沒有回頭。
江遠鶴往那兒看了一眼, 摩挲着我的手嘟囔:「嘖, 酒鬼就是容易醜態百出。」
「不像你, 喝醉了就睡,乖得很。」
江遠鶴滿意地點頭。
宴席之後, 我跟江遠鶴留宿長樂宮, 江遠鶴嘴上沒提謝瀾, 心裏介意得很,好一陣折騰。
第二日出宮,有人站在我們的必經之路上, 馬車放緩速度, 江遠鶴掀開簾子,語氣悠悠:「樂安,有人大約想見你。」
我沒什麼精神, 靠着他的肩補眠,隨口說:「讓他給公主府下拜帖。」
江遠鶴的聲音變得輕快,笑容和煦地對外說:「謝公子聽到了,記得下拜帖。」
我掀開一條眼縫看過去, 謝瀾站在路旁,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轉身安靜地離去。
執着於過去的人被囚在痛苦可悲裏。
幸好我是向前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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