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大齡宮女。
二十五歲是個坎,要不成功留在宮裏,做一輩子管事嬤嬤。
要不得了恩典,配了人。
在皇城也算有個去處。
和大多數二十五的宮女一樣,你兩者都沒有。
宮內放恩,你離了宮。
領了三十兩銀子,懷裏小巧的包裹就是你的全部家當。
全身最值錢的,是脖頸處那個三等侍衛送的小小玉墜。
一羣和你同樣經歷的宮女,和你一樣回頭看向徐徐關閉的朱門。
漫天大雪下,你不甘的感慨,紫禁城真美啊。
可那美如今和你再沒有關係。
-1-
你盤算了一下懷裏的銀子。
那是在你十歲開始兢兢業業宮女生涯的最終恩賞。
三十兩,說多不多,說少不少。
可就憑你在宮裏伺候貴人們十五年的履歷,若想去官媒的銀錢鋪子分期再借出些銀子做本錢,是要不了多高的利錢的。
再加上這三十兩,在京城西大街置辦一間小鋪子能落腳,能租,還能自己做點小生意。
後面只要按時還錢給銀錢鋪子,二十年後,這間鋪子就徹底是你的了。
你在貴人的小廚房裏當過差,見過宮裏最好的喫食。
管事的嬤嬤常誇你手巧。
你見過最好的,也跟着喫過。
耳濡目染下,你自信你的品味和貴人不相上下。
你知道你和貴人主子們的最大區別,不過是投胎。
你盤算一下,做喫食買賣雖然累些,但是本小,風險也小,很適合你。
你自信只要自己肯做,自己的鋪子必能在西大街的衆多鋪子裏脫穎而出。
你從十四歲就從各大鄉里,鎮上提交給宮裏差人的幾萬名少女被選中。
入了宮,不過熬了三年,又從幾百名宮女中被選到貴人身邊服侍。
你出生貧苦,爹孃世世代代都是黃土地裏刨食的農戶。
你上有長姐,下有幼弟。
個個平庸粗鄙。
偏你不像個農家女,皮膚天生白淨,長得清秀,又落落大方。
你記性好,跟着村裏的教書先生,識得幾個字。
你心思巧,一樣的繡品,你做的價格總能賣的最高。
村裏誰見了你,都要笑眯眯誇上幾句。
你常想,你是投錯了胎,若投在村裏的胡財主家,你也能做個閨名在外的大小姐。
便是縣老爺家的公子,自己也配得上。
十歲那年,村裏遭了蝗災,幾乎顆粒無收。
你靠着被宮差選中,得了一筆可觀的銀錢。
全家靠你免於餓死。
後來,你一步步從粗使宮女混到了三等宮女。
銀錢一個月足有一兩。
除了最基本的打點和傍身錢,其餘的,你月月託人寄到村裏。
長姐靠你風光嫁人,替你盡孝。
弟弟靠你蓋房娶妻,支撐門戶。
全村都知道,你家有個在紫禁城當差的女兒。
雖然就算是村裏最有錢的胡財主也沒見過紫禁城是什麼樣,但戲文裏都說,那是皇帝和貴人們住的地方。
所以,他見到你爹孃,還是比見其他人,客氣七八分。
因爲有你,爹孃的腰桿子總是挺的直直的。
記憶裏,你總是優秀的。
就算是遍地才幹的紫禁城,你也自信能力在中等以上。
你想做的事情,拼勁全力,結果大多數沒有辜負你。
三十兩,夠你回村裏置辦房屋,買下幾畝肥地。
可你不能回去。
回去難道靠着幾畝耕地混喫等死嗎?
即便再見過世面,再貌美,你畢竟是個二十五歲的大齡女子。
就這一條,在媒婆眼裏,你就落了下等。
長姐十六就嫁人,十七就生了第一個孩子。
如今快三十歲,懷裏抱着,手上扯着,地裏跑的,孩子加起來有五六個,在婆家地位穩固。
而你,回去只能嫁個不嫌你年紀的老實人。
然後拉扯孩子,幹一些農活,做一些繡品。
然後每天五更天起牀伺候一家喫飯洗漱,一更就迫不及待吹燈在牀上造娃。
肚子像宮裏貴人的蹴鞠,癟了吹鼓,然後再癟,再吹。
然後過的就像你的爹孃,你的長姐,你的弟弟無數個日夜一樣。
寡淡的,重複的,麻木的活着。
你見慣了紫禁城紙醉金迷的富貴,皇城腳下烈火烹油的繁華。
你知道最好的芙蓉膏是什麼樣,最華美的步搖出自哪個御用師傅之手。
螺子黛最受寵的妃子纔能有。
最時興的妝面怎麼畫。
最新的畫本子,說到哪一段了。
你知道一更天的京都,華燈纔剛剛初上,熱鬧纔剛開始。
你時常反問自己,這熱鬧憑什麼不能也屬於你?
你喜歡夜裏的京都,喜歡看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的紫禁城。
未知,總有致命的誘惑力。
更何況,你還有不得不留下的理由。
你摸摸自己脖頸處的吊墜,眼前彷佛閃現三等侍衛薛俊傑那挺拔又高大的背影。
那個溫柔的,要你一定等他的男人。
你心下甜蜜又苦澀。
決心爲自己再爭取一回。
可雪花落在領子裏,你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才發現,厚厚的雪水竟早已沁溼了你的鞋襪。
-2-
你在路邊走了很久,雪夾着雨,冷的你發抖。
此刻你多後悔臨走時,把貴人賞你的手爐送給了好姐妹玉蘭,做生辰禮。
現在凍的手指沒了知覺。
終於,你沒忍住叫了一輛帶篷的馬車。
那需要花費你五十文錢。
你有點心疼。
馬車上蓋了灰色的棉布簾。
繞是如此,冷冽的風還是順着薄簾子往馬車裏灌。
可你縮了縮寒溼的的腳,僵的生疼。
每年下雪,天不亮,宮裏的太監就會起來把路面打掃乾淨。
綰嬪的院子裏,甚至會特意留出花壇的積雪,烘托紅梅的冷豔。
手上差事若是辦完了,綰嬪還會笑意盈盈的讓你們幾個宮女陪着小公主堆雪人。
那時,你會把收集來的梅上雪煮上一壺,端來銀炭爐。
端到房檐下賞雪的綰嬪面前,爲她烹茶。
再烤上一些帶皮的蜜果。
清冷的空氣裏,都是果皮烘烤後的甜香。
下雪逐漸在你的腦海裏,變成了雅趣。
是什麼時候,忘記了在你成爲三等宮女前,大雪對你這樣的身份,明明代表着難熬的苦寒。
是家裏僅有一牀,還破爛不堪的棉被,是漏風的牆。
是辛者庫結冰的水池裏洗不完的衣服,刷不完的碗。
而現在,你只不過是被打回了原形罷了。
你到了和薛侍衛約定好的客棧,繳了兩天的房錢,二百六十文錢,又沒了。
你的心頭緊了緊。
東京居,大不易。
錢在這裏不禁花。
想留下來,成爲京都的一份子。
未來你的孩子也能有京都的戶籍,擺脫祖輩的命運。
你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安身立命,在京城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客棧裏有火盆。
可炭火別說不是銀絲炭,就是和宮女用的都差得遠。
散發的氣味有些嗆人,讓你覺得很不習慣。
寒意沒有因爲剛放進房間的火盆被驅趕多少。
可想到今天晚上和薛侍衛的約定。
你的身上,還是止不住的燥熱起來。
-3-
薛俊傑是你在辛者庫的時候認識的。
那時候,你剛進宮沒多久。
你不比同期進宮的宮女差,可教習嫲嫲卻把你和另一個叫玉蘭的圓臉女孩扔進了最苦的辛者庫。
也是像今天這樣的一個雪天。
那時候你不懂,原來教習嫲嫲負責分配新來的宮女去處,需要銀錢打點。
你身無分文,也沒人教過你人情世故,不會說諂媚的好聽話。
來到辛者庫,你甚至沒有資格清洗貴人的衣服。
你用那雙凍得像胡蘿蔔一樣的手打着顫兒還在漿洗。
身邊堆成山的衣服被單,都是嫲嫲和管事太監的。
你被襯托的小小一隻。
鼻子紅紅的。
眼淚沒滴下來,已經在睫毛上結成霜。
薛俊傑就是那時候進來的,蹲下身,一臉好笑提醒你,鼻涕快掉下來了。
你慌張抬起手臂去擦。
如果污穢了管事的衣物,晚飯又沒得喫了。
可抬起頭就看到那個高高挺拔的少年。
他和你平時總是微微彎腰,神色膽怯的小太監們不一樣。
他笑的時候眼睛亮亮的,彎彎的,眼神是充滿希望的。
一看就知道是家教很好的樣子。
你從前覺得你們村地主的兒子,貴氣。
可這一看,地主兒子甚至不配給他提鞋。
你太餓了,接過來,咬了一口,開始狼吞虎嚥。
是甜的,帶着桂花特有的香氣。
一直甜到了你的心裏。
後來,他還有你,圓臉的小宮女玉蘭,你們仨成了最好的朋友。
薛俊傑比你們都大,他十六了,剛託着家裏的關係到辛者庫這邊任職守衛。
後來,你長大了。
才知道,像薛俊傑這樣生在京都的本地人,長在皇城腳下。
饒是家裏只是大族旁支的旁支,過得不上不下,靠着大族裏千絲萬縷的利益關係,也過得比你們縣裏的老爺還體面。
在宮裏,他是小薛侍衛;
在宮外,他剛成年,就有了自己的紅棗馬,大家都躬身喚他「薛二爺」。
在這遍地權貴的紫禁城裏,他並不是你以爲的天之驕子。
像他這樣的低等侍衛,紫禁城裏不知道有多少個。
可當時在你的眼裏,他的眼睛比星辰亮,身姿比松柏挺拔。
是這個世上最頂好的兒郎。
你知道,你出宮這日,已經是三等侍衛的薛俊傑晚上不當差。
你把自己收拾停當,對鏡貼花黃。
站在窗戶邊,偷着窗戶看着樓下的行人。
等你看到薛俊傑翻身下馬,大步流星的颯爽身影,你攪着帕子的手,骨結髮白。
等到聽到門外他的聲音。
你覺得你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當門被推開又關上,一股冷空氣從背後吹進又停滯。
一個強勁有力的懷抱從背後抱住你。
你整個人都滾燙起來。
渾身過電一般,雪白脖頸上的汗毛根根豎起。Ṭũ₁
你酥了。
你被動的,羞怯的迎合着他壓抑了很久,因而過分激烈的吻。
他幾乎要喫了你。
可你卻如此滿足,如此戰慄,如此沉醉。
直到,你感覺到身下的異樣。
他雙眼迷離,說他想要你。
你幾乎是一瞬間清醒過來。
他已經三十有一,爲着你,他尚未娶妻。
你們是真心的。
可他雖然是你第一次動心的男人,可見慣宮裏爾虞我詐的你,早過了純情的年紀。
你已經二十五歲了,你伺候過兩位主子。
她們的人生愛恨,是你對男女情愛理解最好的參照。
何況,宮規森嚴,突破禁忌,代價不是你能承受的。
你們的相處,從來都是剋制的,壓抑的。
如今你離宮了,你們沒有那麼多禁忌了。
可你知道他一旦失控,意味着什麼。
你想起來你的第一位主子和你說過的話。
你喘着氣,雙頰潮紅,可還是推開了他。
「別……」
屋子一下冷了下來。
他走了,滿眼都是失望。
是的,你自責極了,你讓他失望了。
他去付了半個月的房錢,走的時候,還回頭看了一眼。
可你不後悔。
因爲你覺得女子最珍重的就是貞潔。
你知道他對你是真心的。
可你更覺得,真讓他得逞了,他反而是最看不起自己的人。
你一定要等到新婚的夜晚,完完整整的把自己交給你的丈夫。
可那時候,你可能自己也沒意識到,你骨子裏的自卑。
還有對這份關係,早已經蠢蠢欲動的不安。
你告訴自己,你的爹孃是指望不上的,不扯你後腿就謝天謝地了。
他爲着自己,過了而立之年,依然不肯成婚。
可他家裏會同意他娶你嗎?
他這樣的出身,自己終究是高攀的。
但你覺得,想嫁給這個男人,只要他對你真心,只要你能帶着豐厚的嫁妝,你還是可以靠自己博一博的。
這樣,這京都的熱鬧,就真的有一份,是屬於你的了。
所以,在成功之前,你決不能輕易的交出自己。
就這樣,離宮的第一夜。
在躊躇滿志和惴惴不安中,你整夜無眠。
你把那三十兩銀子抱在懷裏,那是你拼搏的本錢。
第二天,你盤算着心裏的規劃,先去西街去看鋪子。
看定了鋪子,就去借錢,備貨。
你心裏緊張又激動,匆匆喫完早飯,立刻動身。
可你沒想到,這一去,就是你離宮後的第一場劫難的開始。
-4-
東市在京都最爲有名,那裏人多熱鬧。
可那裏的鋪子,都是有名有姓的大鋪。
酒樓,絲綢,珠寶鋪子,精緻點心。
能在京都東市那樣的地段立足,背後都有達官顯貴關係撐腰。
在這裏,達官顯貴遍地都是,你有自知之明。
但是西市就不一樣了。
那邊都爲小店鋪,販蔬菜肉果,販湯水炊餅,豆漿油條,雜貨五金。
路窄些,鋪子舊些。
往來人雜,多是人婦,腳伕,販貨的商販。
可鋪子挨着鋪子,滿滿當當的煙火氣,讓你很是喜歡。
你越逛越覺得西市適合你。
你逛了半日,一直到中午,你停在一家餛飩店裏歇腳。
餛飩鋪子門臉只有巴掌大,但乾淨位置不算很差。
餛飩皮薄,肉餡新鮮粉嫩,金黃的雞湯油,湯麪撒着細細蔥花。
你要了一碗,十文錢。
豬肉十五文一斤,麪粉兩文。
母雞三十文一隻,肥肥的可以熬一鍋雞湯。
你邊喫邊細細盤算,這一碗扣掉房租和成本,差不多淨賺六文。
你滿足的喝完最後一口湯,付錢時才貌似不經意的打聽。
店主是對夫婦。
這間小鋪子,竟是他們自己的私產,並不用房租。
雖是辛苦,可一年下來,也可淨賺十兩。
竟不比你在宮裏的待遇差太多。
更讓你驚喜的是,這對夫婦在登州農村的老母親病重,他們正準備急賣這間鋪子。
比市場報價低了一成,這些炊具也可以送給買主。
合計只要五十兩。
你的心情已經熱血澎湃,可你還是壓住自己噴湧的喜悅。
去銀錢鋪子借上二十兩,一年兩分利。
一年盈利足有十兩,壓力很小。
只要二十年,這鋪子就能徹底屬於你。
你本來就想做些湯水喫食,連炊具錢都省了。
其他的零碎錢,若不夠,薛英俊絕不會不管你。
你盤算完,幾乎要念一句阿彌陀佛,感激自己的好運氣。
出師大吉!
你笑着和店主表明了自己的誠意,在得到對方的應允後還不放心,這價格實在太誘人。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你開始緊鑼密鼓的在客棧,餛飩店和銀錢鋪子之間跑。
希望把這件事早早定下。
阿彌陀佛,一切都很順利。
用你的戶籍抵押,憑着十五年的三等宮女身份,即可在銀錢鋪子以最少的利錢借到二十兩。
你覺得只要等到銀錢鋪子放銀給你,你離宮後的生活,就可以跨出光明的第一步。
可因爲你並無房產珠寶做抵,僅僅憑藉你的戶籍,銀錢鋪子走完審查流程,放錢需要半個月左右的時間。
而你不知道的是,變數正是從這半個月等待時間,開始的。
-5-
你離宮的第三天,薛俊傑又來找你。
他好像忘記了你們上次的芥蒂,對你還是一如既往的好。
他給你帶了排了很久的隊,纔買得到的東市尚食居的桂花糕。
帶你去你慕名已久的樊樓喫酒。
你第一次在那麼高的地方看京都的夜市。
雅間很暖,你推開窗,大紅燈籠照的你臉紅撲撲的。
護城河上,不知道誰放的一排排流燈。
東街比白日還要熱鬧。
你被迷了眼。
京都,可真好啊。
薛俊傑看你心情大好,和你說起了潘家的將軍府正在招管事的嫲嫲。
管事嫲嫲一般都是家生奴才一路升上來的,這樣外面去找,機會十分難得。
他想託關係,幫你打點入府。
你是宮裏伺候過貴人的,自然被高看一眼。
若成了,薪資和宮裏的三等宮女一樣,還能管束婢女,比宮裏輕鬆些。
這批到年齡外放出宮的宮女多,多少人眼巴巴的盯着這個位置,若不好好打點,怕是不成。
你問,打點需要多少。
對面的男人想了想,將軍府的管家和他叔伯是舊識,因着這層關係,你機會就大不少。
可最少也要十兩。
你皺了皺眉頭。
剛纔的歡歡喜喜漸漸淡去。
潘將軍府邸,你是知道的。
四個字概括就是,臭名昭著。
潘將軍名聲倒不壞。
可嫡子庶子生了一大堆,個個不是省油的燈。
伺候主子,領着月例,本是天經地義。
再苦再累,你也不怕。
還能比在辛者庫日子更難嗎?
可前些年,因着這羣扶不上牆的的兒子們,將軍府裏被逼着上吊的,打死擡出去的,大着肚子被投井的,有名有姓的就有四五個。
你又開始攪手裏的帕子,臉上的笑意已經有些僵。
他看出你的擔心。
安慰你說,將軍府的管家必會照應你,你只需要伺候好主子,其他的不用想。
你苦笑。
那管事也不過是個家奴。
真有事,他又能怎麼樣?
你想起你的第一任主子,綰嬪。
她是多美好的女子啊。
她被打入冷宮前,你也以爲只要真心,只要本分做好自己就可以了。
可最後……
你把自己想要經營湯水鋪子的想法告訴了薛俊傑。
你已經離宮,不想再過那種命運和生死都捏在別人手心的生活。
可你沒想到,薛俊傑居然是反對的。
你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如此不快的表情。
他說你是一個女人,居然想成爲商婦,這樣拋頭露臉的,讓他的臉往哪隔。
你心一驚,然後便是一涼。
商婦讓他沒臉,難道爲人奴婢難道就讓他有臉了。
他雖在紫禁城當差,可也只是一個三等侍衛。
何況,你還沒嫁給他。
他說,至少,那是將軍府。
他看你一直不說話,嘆口氣,一副妥協模樣。
他說,不然他去租賃一間小院。
以後讓你就住在裏面,養着你,也可。
他信誓旦旦,可你對抓不到的東西,總是不安。
就算最後他父母同意了,難道讓你以二十五歲的年齡,帶着區區三十兩嫁到他家?
這裏可是京都。
他爹孃給薛俊傑十八歲的生辰禮,就是一匹價值三十兩的千里駒。
京都婚假最講究勢均力敵,門當戶對。
你有權,對方就要得有錢。
你有馬駒,對方就得有宅院。
你給紫禁城辦差,對方最差也得喫的是侯府將軍的飯。
你哭了,因爲你知道若依了他,那他的父母更不可能接納你。
就算最後勉強同意,也怕是要被恥笑你一輩子。
這天,你們不歡而散。
你回到客棧。
依然堅定的要盤下餛飩鋪子。
你夢想着,一間變兩間,兩間變三間。
你要拼命讓自己在三年內,驕傲的帶着這些嫁進薛府。
可沒想到,變數,就在第二天,來找你了。
-6-
有人也想買下餛飩鋪子。
不但有現銀,出的價還比你高三兩。
老闆夫婦表示他們很爲難,雖然是你先和他們談妥的。
但是他們着急回老家,家裏重病的老孃等不起。
你悔的腸子都青了。
不該爲了省下中間人的契約擔保金,沒有提前簽下死契。
你總覺得自己多跑跑腿的事情,就能足足省下一兩銀子,沒有必要讓別人白白賺去。
現在卻需要多付三兩,還要現銀。
你咬咬牙,三兩就三兩。
至於現銀。
你知道東市有利高的銀錢鋪子,不是官媒的,但是放銀極快。
又奔波了一天,把能當的全當了,包括給你娘攢的金耳墜。
第二天如約也拿到了現銀。
這次你再不敢省錢,你花錢找了有名望的中間人,找了官媒督辦。
從夫婦那裏收到房契的那一刻,你的心跳都變了。
可十五年的嚴苛宮女生涯早就讓你喜怒不形於色。
可即便如此,你的眼圈還是紅了。
一種說不清的安全感,讓你即便吹着冷風,也覺得暖暖的。
你迫不及待想要把這份喜悅分享給薛俊傑。
可他那天說的話,還是讓你膽怯了。
可比起進將軍府,你還是希望自己孤注一擲,經營產業。
這房契是實打實的,寫的你的名字啊。
你想到了綰嬪。
她出身清流世家,與世無爭,高雅端方,最是不喜銅臭味。
受寵時,自然花團錦簇。
可一朝被打入冷宮,低不下頭,又沒有銀錢打點,只有你這個小小宮女還在偷偷疏通關係,給她送喫的。
可最後,你被調走,去了萬妃那裏。
你不是萬妃信得過的人,自然過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更是顧不上了冷宮裏的前主子。
最後,綰嬪一個金枝玉葉的貴人,最後竟被活活餓死在冷宮。
被擡出來時,棉襖都是空的。
嗓子裏,都是沒有咽完的爛棉花。
那時候,你就知道,什麼都是假的。
只有銀錢,是真的。
接下來的日子,你爲着這個店鋪滿心歡喜的開始奔波。
開店需要從官媒走程序。
你需要知道哪裏的原材料又好又便宜。
鋪子原本就是做喫食的。
你沒花多少銀錢,只是依仗自己不俗的品味,就讓餛飩鋪子煥然一新。
你還是做餛飩,可按照宮裏時興的做法,又加了一些點心。
雖然價格比之前老闆的貴兩文,可開業第一天,你還是忙的昏天暗地。
你的餛飩和點心很受歡迎。
馬上快過年了,西市的人流量很大,個個出手也比平日闊綽。
特別是來往的商販,知道你出身宮裏,都覺得喫你的點心,沾了貴氣。
你第一天就賺了兩千文。
你知道薛俊傑還在生你的氣,可你不着急。
你們相識於微時,你知他脾氣很好,你已低頭託人給他送信,他必然會心軟來找你。
你關上店門,算清楚今天又賺了多少錢。
今天,官媒銀錢鋪子放了款,你拿到那二十兩,加上利息。
東街的銀錢鋪子晚些時候會上門取銀換契。
還了銀子,這日子就完全步入正軌了。
正和你當初設想的一樣。
看吧,你做到了。
短短半月,你就把生活支棱起來了,你歡喜的同時,鼻頭莫名一酸。
你買了酒菜在鋪子裏等薛俊傑。
你迫不及待把你的成果展示給他,證明你是對的。
可薛俊傑沒等來,卻等來了一夥強悍的陌生男人。
-7-
那些踹門的男人,你統統不認識。
可他們手中的契書,你認得。
你被這些大漢嚇得渾身發冷,步步後退,可還是強裝冷靜。
他們逼你按照契約還錢,你才知道,他們竟是東街的銀錢鋪子的。
你趕緊拿出準備好的銀錢。
他們掂在手裏,居然哈哈大笑。
他們把契約拍在你臉上,讓你看清楚。
什麼二十兩,分明是四十兩。
若不能還錢,甘願賣身還債。
字字醒目的寫在契書上,就是鬧到應天府,你也沒轍。
你嚇得臉色慘白。
你自認做事謹慎,步步小心。
看契書時一字不肯錯過的看了三遍,才按的手印。
怎麼可能會是四十兩?這怎麼可能。
可那手印卻實實在在是自己的。
顯然,這銀錢鋪子是家黑店,而你掉進去他們的圈套。
後來,你才知道,這黑活,民間的銀錢鋪子常用,契書沒問題,簽字沒問題。
問題出在墨水上。
那幫人若盯上了你,有的是手段,憑你心細如髮,也防不勝防。
你失控的大喊,那是假的,那是假的!
可誰管你,你叫的越大聲,他們笑的越得意。
他們砸了你的店,擄了你的所有銀子,還要把你往馬車裏強拖。
那趕車的獨眼馬伕你認得。
頭上是一定扎眼的綠色小帽,一雙魚眼,冷漠又呆滯,是怡紅院的龜公。
那龜公肩膀常扛着綠牌姑娘上門送人,白天還在你店裏給姑娘稍過一份點心。
你嚇得肝膽欲裂,只有一個念頭。
被拖進馬車,你這輩子就完了。
街上還有行人,可無人敢管。
鄰鋪比平日門關的更快。
天地之大,無人對你一個弱女子垂憐。
回顧你離宮後的人生,不知深淺,草率借銀經商是你犯下的第一個錯。
你常後怕,那日,若不是提前約了薛俊傑,你現在是什麼模樣。
突然趕到的薛俊傑一腳把扯你的莽漢踢翻,把已經崩潰的你護在身後。
那一刻,他是你的天兵神將。
你扯着他的衣角,一刻也不敢放。
那羣莽夫看薛俊傑着急趕來沒有更換的侍衛衣着,那是皇家辦差的服制,氣焰頓時消了不少。
抱拳問其大名,謀的什麼差,當什麼職,爲何管這等閒事。
薛俊傑看了契書後,報上名諱,家門,差事。
說你是他的女人,且給個面子。
最後,他的棗紅馬被那羣莽夫牽走,並上那二十多兩紋銀,契書銷燬,承諾再不來找你的麻煩。
沒了馬,兩人身上都沒有銀錢。
他揹着被嚇壞了的你一路走,不知走了多久。
你問他,沒了馬,怎麼和他爹孃交代。
他苦笑,說你沒事就好,他會想辦法。
你被他帶到一處小院子,推開門,院子很小,卻乾淨。
院子裏卻有顆紅ŧũ̂₆梅樹。
他知道,你喜歡紅梅。
你才知道,這幾日,他沒來找你,是爲你尋了這個住處。
原來,那句「他養你」,並不是說說而已。
你心裏最後的防備,被今晚所有的事情,衝的一點不剩。
你躺在乾淨的被褥上,他給你掖上被角。
低頭吻你,熱烈的吻你,然後又適可而止的準備離去時,你纖細的手臂勾住了的他的脖頸。
你問自己,你還在顧慮什麼呢?
他是如此愛你,是能頂天立地護你周全的男子。
你的眼睛裏都是渴望,渾身如小兔般戰慄。
刺激的他再也無法自控。
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痛,你的手熟練又溫柔,十分考慮你的感受。
你度過了旖旎的一晚。
第二天,他不當值,故意懶散到很晚纔起來。
你已經煮好了粥,配上鹹菜絲,醃的流油的鴨蛋黃。
還收集好了梅上雪,爲他烹了茶。
那是在綰貴人伺候時,學會的雅趣。
外面的雪,飄飄灑灑。
他衣襟開着,從背後摟住你,傳來一陣體溫。
屋子裏又是一度纏綿。
這纔是人間的日子吧。
你感覺到了真切的幸福。
他讓你關掉店鋪,租出去。
每月租金不夠抵消銀錢鋪子的利銀,由他來補。
他說,自己會盡快說服自己的爹孃。
迎娶你進門。
他讓你什麼都別怕,萬事有他。
你被他的炙熱衝昏了頭,繞是你心中有一絲不甘和不安。
可想到他的溫柔,想到昨天恐怖的事情,你還是同意了。
可你以後會知道,畏懼艱難,有了把一輩子的希望,系在別人身上的念頭。
就是你離宮後,犯下的第二個錯。
-8-
後來的兩年,你過得安穩。
除了買菜買布,你幾乎大門不出。
洗手作羹湯,量體裁衣,煮茶烹飯,成了你的日常。
薛俊傑不當值的夜裏,有一半在你這邊過。
來的時候,總是熱湯熱飯,還有你的香濃軟玉般的陪伴在,笑容總是掛在臉上。
他體力很好,需求旺盛。
總愛折騰你,要也要不夠似得。
你也覺得受用。
男女之間,不就那點事。
你覺得這是愛你,纔會這樣。
他的爹孃知道你的存在,反對你們成婚,卻從不驅趕你。
你沒見過他們二老,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怎麼看待你,會不會覺得你自輕自賤。
他說,等他攢夠了銀錢,把這小宅子買下來。
不住在爹孃家,也就不受他們拘束了,他們怎麼想不重要。
他只要你。
他的話,比蜜果都甜。
可你心裏總是空嘮嘮的,日子過像水中月,美麗卻不安。
老家爹孃託人帶信,你只說今年不能回去,這邊一切都好。
報喜不報憂,是你的習慣。
他是三等侍衛。
同樣是三等,但他份例比你在宮裏時高,一月二兩銀。
他大手大腳慣了,喫穿用度,從小到大都是頂好的。
原本自己掙錢自己花,倒足夠揮霍。
可現在有了你,要幫襯還銀錢鋪子的利錢,月月還要繳這小院的租金。
兩人要喫喝,要穿衣。
他還想着攢出銀錢,可以買下這小院。
唯一值錢的棗紅馬沒了,不過也省下來養馬的靡費的草料,定期的保養花費。
幸而你手巧,在家日日盼着男人回家,多的就是時間。
你開始做繡品補貼家用。
這一年,日子雖緊緊巴巴,過得也還不錯。
直到那天,冬天的第一場雪下後,紅梅再開。
你發現自己月事一直不來,食慾不振。
你害怕多過歡喜。
每次恩愛,你從不忘提醒他戴上被你反覆清洗乾淨的魚腸。
他說不喜歡那種被束縛的感覺,纏磨哀求。
可你堅持。
雖然最近他總覺得疲乏,不如從前賣力,次數少了很多。
他說太累。
可你還是懷上了。
你還未嫁,懷了孩子,就是「私生子」,議論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你。
你可以受辱,可你的孩子不能。
不管用什麼方式,承受什麼羞辱,爲了孩子,你必須要到一個正式的名分了。
你下定決心,可偏那天晚上,他沒來。
要過年了,宮裏忙,他的家裏有很多事需要他出面。
來的自然就少了,你能體諒。
等他來了,給你銀兩,你也該置辦年貨了。
上次給你錢,記不得是哪個月了。
哎,他更忙了,花費也大。
貼窗簾,掛紅燈,包糖餃,蒸臘腸。
兩個人喫不了多少,可小家也是要辦些,纔有年味。
你摸着小腹,倚坐到天明。
那天之後,你開始邁向你離宮後的第三錯。
-9-
大年三十前,他竟一次沒有來。
你知道宮裏每年春節,守衛會更嚴格,到處張燈結綵,生怕走水。
侍衛休沐時間更少是常事。
可也未見的這般繁忙。
那是你第一次找上門去。
你要臉,不肯去問,大過年的,自討沒臉。
就在你們家對面,披着斗篷,抱着手爐一直等。
天黑了,還不見你回來。
你渾身都僵了,正想着還是先回小院等信,卻遠遠看到你騎着高頭大馬的身影,身後跟着一頂華麗的嬌子。
他的棗紅馬不是已經抵出去了嗎?
你心下疑惑,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棗紅馬不是從前那匹。
這批更高大,雙目炯炯有神。
你正想上前喚他的名字。
卻看到他翻身下馬,言笑晏晏的拉開布簾,探頭說笑。
裏面走出一個身穿金絲掐腰小襖,披着紅色狐皮大氅,帶着金項圈的妙齡女子。
看起來不過二十左右,清清瘦瘦,眉細如顰。
她熟絡的搭着他的手臂,下了嬌子。
兩人走進府門之前,他終究是看到了你。
眼神停滯了一秒,也僅有一秒。
還是扭過頭和女子說笑走進去了府門。
你不可置信,感覺自己似被打入了冰窖。
又撈出來,扔進了十八層地獄烈火裏。
當天夜裏,你發了高燒。
若不是隔壁賣頭油的大嬸看你孤身,常來看你,你死在小院裏,可能要臭了才能被人知道。
大嬸幫你請了大夫。
花掉了你手上所有的銀錢。
你託人去當掉了些衣服,勉強度日。
孩子終究是化成了一灘血肉。
你撐着身子,一邊咳嗽,一邊自己給自己熬藥。
等過完春節,他終於想起你時,你的身子已經恢復了五分。
你不可能開門。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說什麼也再沒有意義。
當他知道了失了孩子,一直夢想有孩子的他,不斷扇自己巴掌,言之鑿鑿,求你原諒。
他說他只對你動過真心。
那不過是他的表妹,來家裏看自己爹孃而已。
他留了銀錢柴米,還是走了。
你餓着肚子,還是失心瘋一樣,把這些東西都扔到了外面。
一直到晚上,大嬸又來看你。
你纔回了魂。
你已經不信他的話,蒼白着臉把脖頸的玉墜子塞到她懷裏,只求大嬸費心幫你打聽。
從大嬸半遮半掩的描述中,你才知道,那妙齡女子的確是母家表妹。
她是郭太守家嫡幼女,兩家自幼就定了親。
因着那女子身子孱弱的緣故,藥不離身,纔不得不一直拖到如今,方籌備婚事。
拖着郭太守的關係,下個月,薛俊傑就可以去兵馬司上任。
那批名種的紅棗馬,也是郭家所贈。
薛俊傑前途燦爛。
再不用在宮門守着熬日子。
家裏還有兩個一起長大的通房,一個三十三,一個三十有五,也爲這準正房娘子遣散了。
年紀大了,又無着無落,日日哭哭啼啼,正不知道後面日子該怎麼過呢。
你一口鮮血嘔了出來。
你心如刀刺。
爲你的愚蠢,你竟什麼都不知!也從不鑽營打聽!
怪不得他最近不肯再來。
怪不得,他對房內事如此溫柔熟絡。
他已經這個年紀,你早該知道纔是!
說什麼對你真心,一直爲等你出宮,才年過三十沒有結婚。
分明是因爲那郭家女子的病拖着!
你恨吶,恨不得現在就毒殺了他,一起死了,一了百了!
你瘋了,拖着病體想去討公道。
你想告訴那郭家女子,她的未婚夫是什麼樣的人面獸心。
可你還沒到郭太守家門口,就被一羣衙役打了出來。
你的身份,連她人都不配見到ẗũ⁽。
他縮起腦袋一直沒再露面。
反倒是他的爹孃來找了你。
他們說話得體,十分有京都人戶的風範。
可你提煉了一下他們的話。
只有一個意思。
讓你自覺消失,別誤了他們二郎的大好前程和美滿姻ṭû₊緣。
郭太守一個手指頭就能捏死你賤民身份的爹孃,長姐弟弟。
他們捏準了你的命門。
你終於不再鬧了。
你夜夜睡不着,喫不下飯,瘦的衣服掛在身上都嫌大。
你恨天下男兒都薄情寡性。
可你回顧紅塵,捫心自問。
你也算見過很多男子,除了薛俊傑,你難道沒有對其他男子動過心思。
也曾有過的,對吧。
你對他是真心的,可這真心裏,真的沒有幾分假意,是希望通過嫁給他留在京都嘛?
你的真心裏摻了假意,比上薛俊傑的假意裏裹點真心。
到底哪個更讓人噁心,誰又能說的清楚?
一個月後,他們成婚了。
新娘十里紅妝,人人稱奇。
你已經當完了能當的,房租續不上,無處可去。
銀錢鋪子逼你還錢,你沒有錢,只能將鋪子折賣了。
折損下來,拿到手裏的只剩下二十兩。
你拿着這二十兩,最後去看了一眼那個餛飩鋪子。
現在依然變成一個油餅店,一個年輕的姑娘,包着頭巾,在那做着油餅。
寒冷冷冽,她卻臉頰紅撲撲的,熱的冒汗。
或有疲憊,但雙眼卻充滿生機,充滿希望。
你終於撐不住,哭出了聲。
你手裏拿着薛俊傑託人給你送來的信。
信箋上,描了朵紅梅。
你沒有打開,撕成碎片,散在雪中,融爲一體。
景和二五年,你離宮的第二年。
你終於還是以失意的姿態,離開了一直都妄想留下的京都。
一樣的漫天大雪。
可不同的是,你身心已皆爲瘡痍。
這一年,你二十七。
-10-
兜兜轉轉,一路顛沛,你帶着二十兩紋銀回到了村裏老家。
那時,正趕在寒食節前,全家都在迎你。
家裏靠着你從前寄回的銀子,修葺了老墳。
雖比不上胡地主家,可在村裏也是獨一份了。
你看到你爹孃花白的頭髮,堆滿褶子的臉龐,心下酸楚。
你娘眼睛花了,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認出你,心肝肉的叫着你的乳名。
你這些年,在外面受的苦楚,一瞬間好像都得到了釋放。
你好像又成了一個小孩。
你抱着你娘哭了好一會。
你姐,你弟在旁邊看着你,有點想和你親熱又些侷促。
畢竟十五年沒見了,走的時候,你還是個娃娃。
一屋子孩子圍着你討糖喫。
你把準備的衣服,糖果,京都時興的小玩意一一給他們。
還有特意給爹孃,長姐,姐夫,弟弟,弟妹定做的棉衣。
這些花了你不少銀子。
可這些錢,京都回來的你,可省不了。
你姐和弟妹做了飯,小孩單坐一桌。
一家大人,圍着一豆油燈,熱熱鬧鬧話家常。
可漸漸地,一些不快的情緒,就從這些家常裏,蔓延到你的心頭。
-11-
家裏沒有你的地方,你晚上需要和侄女們擠在一起睡。
雖然這幾間大屋,都是靠你蓋的。
可你長久不在家,不可能單獨留一件房子。
多出的那間,還要養兔子呢。
兔子能生,能換錢。
你聽着衆人的絮叨,停頓了一下,只能說好。
大家熱熱鬧鬧的問起宮裏什麼樣,皇帝和娘娘什麼樣。
是不是白麪饅頭可以隨便喫。
宮裏的鋤頭是不是都是金子做的。
皇宮那麼大,皇帝是不是一天換一個屋子睡。
這些讓你哭笑不得。
最後大家說起你的年齡,說村裏二十七的,早都生一窩了。
再過幾年,當奶奶的都有。
讓你別挑,找個差不多的就成。
你爹開始張羅起你嫁人的事情,你弟和弟媳表現的特別熱情。
你看了一眼你娘,你娘別過臉沒有說話。
你說,你不想嫁人,雖然路上開銷花了一些,可現在手上還有十八兩銀子,置辦三畝地養活自己沒有問題。
你爹摔了筷子。
他說,你女人家家的要地幹啥,最後便宜了外姓人。
弟媳聽到十八兩,眼睛放着光。
你弟搓搓手,說二姐,家裏還缺一頭犁地的牛。
看吧,才第一天,你就知道了。
對這家,你是外人,徹徹底底的外人。
但你的銀子,不是。
你寒了心,卻沒言語什麼。
十五年在外顛沛,月月把銀錢寄回來,真的值得嗎?
明明是自己的家,卻莫名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
晚上你和幾個侄女身子挨着身子裹在通鋪上。
她們說你香,都愛往你身上鑽。
可侄女們的頭上有蝨子,跳到你頭上,你癢的厲害。
抓啊撓啊,輾轉反側,一夜不眠。
第二天,天剛亮,你跟着女孩們一起起來準備上墳的物什。
修墳的錢是你出的,可你卻沒資格去,只能和小孩子們一起打打下手。
能去的,只有你爹,你弟和幾個侄子。
你在家幫忙帶那個幾個月的小侄子。
你抱着孩子,穿着和環境格格不入的衣服,在院子裏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故土。
來來往往不少人探着腦袋看你。
像看戲臺上的戲子。
也就是這天,你見到了你人生的第二個男人。
-12-
那天,除了媒婆,家裏一共來了兩個男人。
第一個是送肉來的王屠夫,三十七八。
一塊肥膩的五花,三十文。
還送了幾根大棒骨,熬湯用的,屠夫嘿嘿笑着,說不要錢。
那人渾身油膩膩的,你覺得連那顆滴溜溜眼珠子都被豬肉泡過。
從進屋那一刻,他目光就沒離開過你的身上。
粗鄙又失禮。
你被看的渾身不適。
弟媳婦卻嘿嘿笑着接過肉,邊和你介紹邊招呼着進屋裏喝茶。
全村的肉都是從王屠夫家買的,家裏頓頓有油花。
誰要是嫁了他啊,日子享不完的福。
那屠夫也不客氣,大喇喇的端着茶碗,一飲而盡。
你看了那碗一眼,記住了那碗上的花紋。
等屠夫走後,你把碗揀出來,扔出了院子。
第二個說自己是你的遠方的表哥。
給鎮上大戶人家的莊子當管事,在村裏很有臉面。
他是個鰥夫,妻子上個月難產,可是個男孩,只好舍了媳婦。
被抗在牛背上,沿着院子轉圈,血流了滿地,託了半日才死。
留下四個女兒和一個嗷嗷待哺的男嬰。
他拎着兩盒糕餅,說來看你娘。
你娘把他拉倒屋裏,要留他喫午飯。
你又不是個傻子。
你氣的臉漲的通紅。
他不會盯着你一直看,但是句句是詢問,話裏話外都是試探。
比牢裏審訊的,問的都細。
那表哥走後,你娘扯着你的衣裳,老淚縱橫。
她說知道你心氣高,看不上。
可二丫啊,一個女人,不可能真的不嫁人。
好在長得好,是個黃花閨女。
這兩家都不嫌你二十七了,肯明媒正娶,聘禮一分不會少。
過了這個村,可就找不到更好的了。
你心徹底死了。
你孃的話,捅進你的心的某處,隱隱作痛。
你咬着牙跑出去,說,你不是菜瓜,任人挑來選去。
你寧可終身不嫁。
你跑到河邊。
看着水面,腦海裏走馬燈一樣的過着往事,自己怎麼就混到這個地步了。
你絕望了,覺得不如一了百了,腳不知不覺就往水邊更近了一步。
也是那時候,一個長衫男子路過,看到你,一臉驚訝的問你是不是「櫻寧」。
櫻寧……那是你第一任主子綰嬪賜給你的名字。
這村裏,大家都叫你「二丫」。
你回過頭,想了好一會,終於認出。
那是十歲前,村裏教過你的先生,尹秀才。
他自然是比不上京都的薛俊傑。
但是在這鄉里,似他這般說話文雅有禮簡直是格格不入的少有。
一身舊舊的青衫熨熨帖帖,十分乾淨。
他比你大十歲,祖上是有過大風光的。
年少時,家道突然中落,只剩下他一個了,才流落到你們村裏。
他少年便中了秀才,可再考卻次次落選。
家裏窮的只剩一間漏頂的破屋和幾卷草紙筆墨,一窮二白,肩不能抗,手不能拿的酸腐秀才。
就靠着教幾個孩子,給人寫幾封家書過活。
從前你和家裏往來的書信,都是過他手的。
他對你的情況,很是瞭解。
知道你在宮裏的名字叫「櫻寧」。
尹秀才年輕的時候,和青梅的故事,被人津津樂道。
只有青梅不嫌秀才窮。
可青梅是個短命的,還沒成婚就死了。
那之後,他一直沒有成家。
你小時候便覺得他身上的墨香味很好聞。
你看着秀才,不知覺得問出了那句。
「秀才,你要媳婦不要?」
-13-
尹秀才全名尹翰哲,表字懷恩。
和秀才成婚時,海棠花正盛開。
那時候,村裏任誰來勸你也是不聽的。
你知道,薛俊傑在你心裏留下的痕跡很重,你一時很難走出來。
你對尹懷恩的情感,充滿理智,他已經是你眼下逃離困局,最好的人選。
你告訴自己,別再動真心。
相敬如賓是最好的,彼此都不會受傷。
婚前,你和懷恩說你曾經愛過一個男人。
你想和他坦白一切。
可他卻說,你的過去他沒有參與,不想知道的太多,怕自己會嫉妒,會難受。
可他知道,你一定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你最寶貝的是你的未來,而你的未來只會和他在一起。
那段話,打消了你的顧慮。
你知道,窮是可以改變的,改變不了的人品纔是最可貴的。
秀才拿不出彩禮,你卻要帶着十八兩做嫁妝去他家。
你爹氣的臥牀不起,恨你向着外人。
你弟嘟囔着:耕牛沒了,耕牛沒了。
弟媳再沒給過你好臉色。
就算是你娘,也也是日日和你哭,說你糊塗。
你姐倒沒說什麼。
期間,你甚至收到了京都的來信,是薛俊傑的。
你沒看,直接扔進竈臺裏作了柴火。
你鐵了心,打定了注意。
回家第三天,你就進了縣裏,把錢存在了銀錢鋪子。
除非你本人拿着存契去取,否則誰也動不了。
你不信你會一直過得不好。
你要死守住這十八兩,那是你未來反盤的本錢。
成婚那天,你牽着騾子,你坐在騾車上,後面拉着幾牀厚實的棉被。
你穿着自己一針一線縫的大紅衣裳,鬢邊插着海棠花,襯托的你的臉頰白裏透紅。
爹孃終是不忍牽掛,抱怨着把你送到了路口,鞭炮響了又響。
蓋住了你爹嘴裏的碎碎念。
你娘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他才終於終於閉了嘴,抹了一把眼淚。
你心軟了,回頭喊:「爹孃,別哭,二丫不會不管你們的!二丫肯定還會過上好日子的!」
你聽着胸脯往前走。
沒在回頭。
也不想回。
你是泥濘裏爬出來的二丫,更是無依無靠的櫻寧。
是註定是靠着自己掙扎着,又勇往無前的往前走的。
-14-
洞房花燭夜,房頂漏着風。
蚊帳上都是補丁,用米糊糊粘着兩個大紅的「囍」字。
和你曾夢想的新婚,是兩個世界。
你自己揭開蓋頭,看到那個手腳不知道往哪放的尹秀才的好笑樣子。
竟被他逗笑了。
折騰了一天,你很餓。
你招呼木訥的秀才坐在桌子上一起喝酒喫菜聊天。
再次開誠佈公。
你說,秀才你心裏有過人,我也是,咱倆誰也不能嫌棄誰。
過去的都不提了,以後彼此就只能想着對方。
他說好。
你說,人不能活在過去,走會越走越窄,你想走寬點。
他說好,都聽媳婦的。
你笑的花枝亂顫。
秀才雖然三十七了,靠幫人寫字度日,沒有風吹日曬的。
模樣比村中同齡人不知年輕多少。
紅燭下,眉目看得出的秀氣,雙目清澈。
你看過他的文章,覺得文中自有一番抱負,卻不知道怎的,再無前途。
你見過世面,也被世面蒙過眼。
走錯過路,但是知道反省。
你相信命運可以改變,你的心氣兒還沒撲滅。
你和秀才聊到三更,困得撐不住,裹着衣服就睡着了。
這一夜,是你回鄉村後,睡得最安穩的一夜。
即便屋子還在漏風,即便牀榻非常簡陋。
可你出奇的很踏實。
等雞啼叫三聲,你醒來時,看到尹秀才兩個凳子拼在一起。
兜着袖子蜷縮了一夜。
你心裏的一扇窗,無聲無息,被打開了一角。
一陣清風吹動,泛起漣漪。
那天之後,你改了口,不再叫他「秀才」。
他是你的丈夫,你的男人。
他是「懷恩」。
-15-
懷恩醒來,發現你不見了。
推開門,已經看見竈臺上冒着的熱氣。
你挽起髮髻,穿着素色布衣,繫着圍裙,在忙活。
你抬頭衝着懷恩笑笑,說了一聲”喫飯吧”。
早飯是玉米糊糊,配着昨天喜宴留的雞蛋。
鹹菜不夠鹹,但是脆生生的,是你起草匆匆剛醃的。
很快,你姐帶着外甥女和兩個外甥來到了你家。
不過一天的功夫,房頂被修葺了,雞窩壘起來了,院子中間被種了一株很小的紅梅。
你說,過幾年,花會開的。
梅花上收集的雪,最適合烹茶。
那天晚上,你們才真的圓了房。
那是和薛俊傑在一起,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懷恩生澀笨拙,連親吻都不會。
你還沒臉紅,他這邊已經像秋天熟透的蘋果。
連撫摸的雙手,都在顫抖。
你們的第一次並不盡如人意。
你這才知道,他和他的青梅,竟是連親吻都沒有過。
你那天睡在他的懷裏。
有點愧疚,又莫名踏實。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你開始頻繁的往城裏跑。
去的時候,天剛亮,天沒黑前,你再趕回來。
你去做了什麼,你都和丈夫懷恩說了。
開始,你以爲他會不同意。
沒想到,他竟嘆口氣說,讓你跟着他已經喫了大虧,沒道理拖着你一起喫苦。
讓你想做什麼都去做。
你驚喜萬分,抱着他一口猛的親了一口。
他一下燒成了落日旁的紅霞雲。
這天,你回來的早,看到懷恩如臨大敵般,趕緊藏起來什麼。
你笑着糾纏去看,臉也瞬間通紅。
你指着粗糙冊子上畫的男女,問你一個秀才,怎麼看這樣的書。
他緊張的搓手,支支吾吾的說,學學。
那晚,你終於知道了他到底學了什麼。
本就不牢固的牀,被折騰的「吱吱呀呀」搖啊搖。
讓人害臊。
你全身都快散架,一次次被他衝向巔峯。
你笑話說,你的秀才學壞了。
日子慢慢過得好了起來。
好的不像是真的。
那天,你讓懷恩把家裏所有的物什,都搬到了騾子車上。
把家裏的小雞,菜園,還有那株紅梅託給你姐。
說,走吧,進城去!
-16-
目的地是一個鋪子。
鋪子是上下兩層的,地段正處在交叉路口,人流也大。
鋪面只有一間,但樓上可以住人,樓下可以做買賣。
這鋪子你買了,花了十五兩。
你壓價壓得厲害,店鋪的原主人很是火大,就把店裏的所有桌椅鍋碗都拉走了。
所以,這些都需要你慢慢置辦。
你原本打算先租個鋪子,再慢慢籌劃。
但是這邊的鋪子價格比你預期的便宜太多。
你一咬牙,決定一口氣買下。
樓上雖狹窄,但比懷恩家那破草屋要強,住的問題也解決了。
你手上沒什麼本錢開啓買賣了。
但是買鞋鍋碗瓢盆,鮮肉米麪,還是夠的。
你想到了在京都沒有實現的事情,也許在這小地方,你也可以去做。
有了在京都的經驗,這次的你,不再冒進。
你趕着這騾子,一趟趟往城裏跑,不知道跑了多少次。
問價,瞭解這裏客流消費的喜好等等。
一個鋪子一個鋪子的跑,最終找了走了官府督辦,纔拿下這個鋪子。
你開始還想做個餛飩鋪子。
可對比了幾家,這邊的客流喜歡量大的鋪子,對熬湯,味道講究的很少。
走的是就是量大。
且單這一條街的餛飩湯麪鋪子,就有三家。
你跑了另一條街,發現那邊情況類似,但是有一家做甜果子的,鋪面很大,賣的不便宜,生意卻很好。
你買了些嚐嚐。
回家研究了很久。
這邊人愛喫甜,可真正做的好的,卻沒幾家。
你沒有那麼多本錢,可以先嚐試做一樣。
開業那天,連匾額都沒錢做。
你讓懷恩,手寫了三個大字「一口酥」,貼在門柱上。
你做了綰妃最喜歡的一口酥。
客人買了就打包拿走,桌椅安置的費用都省下了。
用料沒有宮裏講究,在你的想法裏,只是勉強過得去而已。
可開業那天,一出爐,甜香味還是飄滿了長街。
一文一個,五個起售。
你還淨賺一半。
鋪子前面排起了長龍,懷恩拿慣了筆桿子,又不擅長後廚,白長了一雙漂亮的長手,竟幫不上什麼忙。
你忙的滿頭是汗。
他一臉懊惱,支了一張桌子,本想幫忙記賬。
卻有人找他寫書信,五分錢寫一封。
他乾脆罷手了賬本,貼了個「代寫書信」,笑眯眯的忙去了。
你們打響了名聲。
第一天你就意識到,懷恩是個繡花架子,你得給自己找幫手。
一聽說你想請人,弟媳樂呵呵的把大侄子送了過來,大姐也送來最大的外甥女,跟着學手藝。
家裏一下少了兩個人的口糧,每月還有月錢。
你又成了家裏的驕傲。
你的日子,終於找到了撒着陽光的道。
那天你們四個人人熱熱鬧鬧的給你過了個生辰。
那是景和二六年,你離宮的第三年。
那年,你二十八歲。
-17-
緊靠着店鋪的二樓狹窄的屋子,是住不下四個人的。
何況,你還想要孩子呢。
你咬咬牙,又開始了攢錢的日子。
店裏的開支是不能省的,孩子們的喫食嚼用也是不能省的。
懷恩的筆墨紙硯,更是省不了。
城裏人多,懷恩字跡好看,現在多的人請他書寫,是很不錯的營生。
何況懷恩秀才的身份,可以免除賦稅,這一點,就比普通人,省了不少開支。
省不了,那就只能賺更多的錢!
在之前一口酥的基礎上,你又做了紅豆口味,桂花蜜口味。
兩文錢三個,但是成本加的並不多。
用竹筒做容器,你又做了不少新鮮樣式的甜水。
特別受歡迎。
十五年宮裏熬出的好手藝,就是你最大的本錢。
貴人都贊你做的口味好,讓百姓喜歡,還不是手拿把掐。
又過了一年,你手上有了積蓄。
以甜品鋪子,去做抵押銀錢鋪子借了十兩銀子,在城裏買了一處院子。
四間大開間,加一個大大的廚房。
敞敞亮亮的。
院子中間,是一株高大的紅梅。
紅梅雪收集到翁裏,樹下埋一年再取出,煎煮出來的茶,口吃沁香。
這麼多年了,你心中對雅趣的追求,好像在骨子裏,一直沒有變。
又過了一年,在懷恩不辭辛苦耕耘裏,在牀榻的一聲聲不知疲憊的搖曳聲中,你終於有了身孕。
那是景和二八年,你離宮的第四年。
你已經三十了。
迎來了人生的圓滿。
你覺得,終於,上蒼開始垂青於你。
你在心裏說,櫻寧,你看吧!只要努力不放棄,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可是,你忘了那句老話。
月有陰晴圓缺。
生活的轉折,在你三十那年,又以你絕不可預料的模樣,又來找到了你。
-18-
你顯了懷。
身子一天比一天不方便。
可能是大齡生產的緣故,你格外小心翼翼保養,可孕吐反應還是把你折磨的死去活來。
你感覺幾乎把膽汁要吐出來。
懷恩心疼的嘟囔:「這孩子這般折騰孃親,不要也罷,不要也罷!」
你靠着懷恩,他往你嘴裏塞了顆酸梅。
撫摸肚子,笑着嗔怪懷恩亂說話。
侄子和外甥女都已經可以依仗,手藝你毫無保留的教了他們。
店裏你就是不去,也無妨。
懷恩今年白日幫人寫信,晚上便回來繼續苦讀。
你想不明白,他一肚子錦繡文章,怎麼就止步於秀才。
你們都有些不甘心,都想再試試,參加八月的考試。
可那時,正趕上你生產。
懷恩哪裏能放心。
可你鼓勵他,就像他當初鼓勵你想做什麼就放開手做。
你說家裏侄子和外甥女都在,你能出什麼事情。
你斷了他的顧慮,他感激不盡,於是對你更加細膩周全。
讀書也更加上進。
七月的時候,懷恩出發了。
回來時,你已經抱着孩子,裹着頭巾,含着淚珠子在等他。
他一臉青色鬍鬚,一路馬不停息的趕回。
扶着你,眼眶通紅。
就像戲文裏的白臉小生唱的一般,改了稱呼,高聲嚷着。
「中了,中了。」
「夫人,我中了!」
-19-
該怎麼形容那段時間的日子。
應該就是蜜裏調油吧。
懷恩爲了彌補生產時不在你身邊的遺憾。
恨不得每天守在你身邊照顧你。
他抱着自己年到四十纔得到的第一個孩子,粉粉的肉糰子一般,是個女兒。
取名「尹月」。
他每天「月兒月兒」心肝寶貝的逗着喚着,嘴交幾乎裂到了後腦勺。
接下來的日子,就是等朝着朝廷派官的恩旨。
院子裏幾乎被踏破了門檻。
不止是你家,爹孃家的院子日日擠滿了鄉民。
都誇二老會挑夫婿。
以後一定穿上官袍一定要照顧鄰里啊。
爹孃的腰桿子從沒這麼直過。
你也準備把鋪子交給侄子和外甥女,一點點丟開手。
以後必然是要跟着丈夫赴任的,官老爺的夫人經營鋪子,會影響丈夫的官聲。
等待的日子裏,你白了胖了一圈。
月子做的特別好,身子恢復的也極好。
外甥女心細能幹,幫忙帶着孩子,你也免得受累。
懷恩盼的扒心撓肺,好容易等你恢復了,得了大夫的首肯。
如久旱逢甘露,豈肯輕易放過你。
你自小就是跟着他學習的認字。
離宮回鄉後,又嫁給他。
一番波折,最終彼此成就。
想來,你們纔是真的命定緣分。
心意相通間,你們更加纏綿,不知天地是何物。
恨不得此刻死在彼此身上,才方罷了。
幾個月後,管家任命的恩旨還是遲遲未到。
你卻再次害喜了。
這次你們都有了經驗,不再緊張。
等小腹隆起,你雙腿水腫的厲害,日日在院裏扶腰散步。
盼着紅梅盛開,好給你的懷恩烹一壺茶。
也就在這時,任命的恩旨終於快馬下達了。
可讓所有人都意外的是,被任命的人家,卻不是你家。
天空黑壓壓的烏雲,讓人氣悶的厲害。
你扶着外甥女,差點站不穩。
一種不安的感覺,讓你喘不過氣。
-20-
恩旨被縣令家的兒子頂了去。
縣令的兒子是什麼庸庸碌碌的蠹蟲,他最是清楚。
這幾年,滿縣就出了他一個舉子。
若縣裏有恩賜赴任,自然是他。
如何舉子恩賜,會變成他的名字。Ṭũ̂₅
懷恩不知這其中蹊蹺。
他爲人清白,秉性純良,腦子裏自然沒存那麼彎彎繞繞。
他前往縣衙,站在門口大聲斥責理論。
他是舉子,沒人敢動他。
縣衙門口裏外沾滿了圍觀的百姓,縣令讓人不要動他,只大棒子一路把他趕走。
懷恩回來後,失魂落魄的。
直接病倒了。
你扶着腰花了銀錢,託了人,走了路子,幾番打探,得到的卻是更加晴天霹靂的消息。
你本以爲冒名頂替官身這樣的大罪,總能求得公道。
可誰知道,一查才知道,那縣令的兒子竟然真的是舉子身份。
已經中舉好多年,一直在等。
只是不知爲何,這天大的喜事,竟被縣令一家瞞的死死的。
一絲風不給漏出來。
官職本就是一個蘿蔔一個坑。
中了舉子後,在家耐心等着官位騰出來,時間有長也有短,幾個月甚至幾年,都屬正常。
你勸說懷恩耐心等着下一個恩旨便是。
可你卻查出,縣令公子參加考試那年,懷恩也去了。
不但去了,還中了舉。
縣令公子的舉子身份冒頂了懷恩的,所以纔不敢聲張。
怪不得以他的才情,之前一直止步秀才。
可憐,可嘆!
可現在時間早已過了多年,只有幾個零星的證人證言,想查到鐵證,那是千難萬難。
你越查越就揪心。
你在宮中任職多年,偷樑換柱這樣的事情,拔出蘿蔔帶出泥。
你聽過見過,不能深究。
這裏面的水太深,深到可以淹死無數人。
你瞞着懷恩,勸說沒關係,最壞不過再等些三五年。
你們等得起。
你即將再次臨盆,他張張嘴,眼窩都溼了,終是沒說什麼。
只是那段時間,他經常外出,回來也不說什麼。
只是一天一天沉默。
那年,紅梅提前開了。
可能是受了驚嚇,你的胎動也提前了。
你疼的死去活來,渾身溼透。
他站在門外,焦急的踱步。
等你生產完,他衝進屋那一刻,帶着一身寒氣,怕傷到你,不敢靠近你。
你睜開眼,看他頭上都白了。
問他,外面下雪了嗎?
待他走進,你纔看見,哪裏是雪。
他Ţű̂ₗ那一頭驕傲的華髮,竟全白了。
你眼淚順着臉頰流了下來。
你知道,他已經全部知道了……
-21-
他十五歲便中了秀才,意氣風發。
那之後,便是次次科考,次次落地。
即便如此,依然忍貧挨凍,堅持胸中抱負,不曾鬆懈一日。
人人都笑他癡心妄想,江郎才盡。
如若不是你再鼓勵他試試,他早就放棄。
卻不曾想,其實每次考試的成績,都被人頂了去。
這次是縣令公子,那次是知府侄子。
寒門數十載的苦讀最後成了笑話。
自己不過是那些權貴踩在泥地的登雲梯。
他喝多了,趴在案牘上,眼淚在臉上縱橫恣意。
你爲他披上衣裳,從那件事後,他臉上的笑容就徹底消失了。
爲你,爲孩子,他把全部的失意,不公都認了。
可你知道,他心裏苦,爲自己,也爲這天下有才幹,有抱負的寒門學士。
他握住你的手,喃喃的說。
像他這樣遭遇不公的寒門不止他一人。
等他被授了職,有了官身,一定上奏天聽。
讓滿朝廷裏藏着的蠹蟲無處藏身!
你拍拍他,心疼的說:好好好,都依你。
看着懷恩頹廢的樣子。
你想,不管要等多少年,等下次派官恩旨,你一定支持你的懷恩徹查頂包,替他自己,替天下寒士說句話。
他日夜苦讀,鄉親們殷殷期盼,難道不是希望自己去做一個公正清廉,爲民說話的好官嗎?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沒有一絲停下的跡象。
你沒有等到盼望恩旨,卻等到了一份和離書。
-22-
你看着案牘上那封和離書,整個人都呆住了。
懷恩消失了。
沒有音訊。
你知道懷恩絕不是不顧念你們母子的人,這中間一定發生了什麼你不知道的事情。
你在家等了幾天,未見音訊。
你終於再也坐不住了,拿着銀子挨個求人幫人。
終於,你在懷恩的一個同窗那裏得知了大概情況。
白鶴先生,發現自己的得意弟子落地,居然是因爲被人頂,氣憤難抑,進京告御狀。
誰知半路被人害了性命,按了多人指印的御狀也被搶了去。
最後官府草草以草寇殺人搶劫定案。
一下激起衆怒。
各地近百名舉子秀才聯名要求官府徹查此事。
帶頭的,就是你的丈夫尹懷恩。
這近百名的舉子秀才,帶頭的是你丈夫。
衆人已經結伴進京。
這事若是辦成了,求得是公正清明。
若不成,就是謀逆反叛,你的丈夫就是賊首。
你差點腳軟。
白鶴先生,你聽懷恩提起過,是有名的大儒。
當代讀書人的精神領袖之一。
他幼時開蒙,便是白鶴先生點化。
後家道中落,才被迫流落鄉民間。
殺師之仇,難怪他會寫下和離書,這是要和你還有兩個孩子撇清關係,以免禍及你們。
同時,斷了身後的念想。
他這是沒打算能活着回來啊!
你強撐着自己不要膽怯,提醒自己遇到大事,更需平心靜氣。
你把兩個孩子和鋪子託付給你姐和外甥女。
把宅子抵了出去,把能拿的銀錢都換成了銀票。
那年,是景和三十年,你三十二。
你帶着這些銀錢,帶着大侄子,再次入京。
-23-
京都依然是如此繁華。
可你這次回來,和上次的心境,已是不可同日而語。
大侄子看什麼都新鮮。
一路眼睛都不肯眨一下,生怕錯過了什麼似得。
你對京都的客棧不熟,知道價格合適又位置便宜的只有一家。
你猶豫了一下,讓侄子趕着馬車在那位置停了下來。
這裏離府衙近,任何消息知曉的都快。
只要能得到懷恩的確切消息,住大街上都成。
你和侄子先去安頓車馬,住宿。
然後和店主打聽消息。
白鶴先生案,鬧得滿城風雨,無人不知。
相關的舉子秀才敲打登文鼓,聚積靜坐宮門,要求徹查白鶴先生被殺案。
最近,皇帝正因爲貪腐賑災款的事情煩心,無暇顧及。
府衙就把那幫舉子秀才,全部被關進了大牢。
你拍拍驚魂不定的胸脯,心下稍定,至少知道了現在懷恩在哪。
你和侄子匆匆喫罷飯,開始府衙方向去。
路上,看到菜市口高高吊着一個什麼東西。
走近一看,竟是一個人。
那人耷拉着腦袋,四肢血肉模糊,已死了多日,身上爬滿了蒼蠅,隱隱的散發着臭味。
侄子沒見過這種場景,嚇得躲在你的身後。
你終於看清了那人的臉,竟是你的第二人主子,你離宮時還如日中天的萬妃。
店主說的萬家,竟然是萬妃家!
後來你才知道,萬妃的父親結黨營私,貪腐鉅額朝廷撥款,萬家被抄家滅門。
京都形勢風雲詭譎,多有不太平,你是知道的。
可景和三十年,尤甚。
看到眼前這慕,你腦海裏閃現出一個圓圓的臉龐,那是你昔年的好姐妹,玉蘭。
當年你們都年滿二十五。
你離開了,也曾在萬貴宮內伺候的她選擇終身不嫁,留在紫禁城。
不知道,她有沒有在事情中保全自己。
現在又是生是死?
-24-
顧不上感慨,你緊接着馬不停蹄的開始上下打點。
目的只有一個,進監牢,見到丈夫尹懷恩。
可你越是打點越是心慌。
帶來的銀錢花了大半,可人還是沒見到。
能託的人,你上上下下找了個遍,居然沒人敢鬆口。
你知道,看的這麼緊,絕不是好事。
你在京都盤桓了整整一個月,事情居然一點進展都沒有。
你眼看就崩潰了,不想卻看見了故人。
那日,你和侄子再次被轟了出來。
身後的馬蹄聲卻停了。
你跌在地上,頗爲狼狽。
抬頭看到那批棗紅馬很是眼熟,馬上駐足看你的人,居然是薛俊傑。
說實話,你想過有一天可能會再見到薛俊傑,是他對不住你,你沒什麼可膽怯的。
可你萬萬沒想到是這樣的方式見面。
你的臉發燙,手心卻是涼的。
他下馬似乎想扶你。
卻被侄子一把攔住,瞪了薛俊傑一眼,背起你就走。
你趴在侄子越來越寬大的背上。
才欣慰的發現,他已經不是個小孩子,可以保護姑姑。
第二天,客棧老闆轉交你一張樊樓雅間的請帖。
請貼上,印着一朵紅梅。
你皺眉,不拆也知信是誰寫的。
他現在已經是九城兵馬司的督辦,也許真的能幫上你。
已經一個月了,連懷恩的生死你都不知道。
你猶豫片刻,讓侄子跟着你,帶着身上所有的銀錢,一起去了樊樓。
侄子一板一眼的站在你身後,薛俊傑哭笑不得的說自己不會喫人。
你讓侄子守在門外。
薛俊傑推開窗,外面的紅燈籠照在他臉上,泛着紅光。
你看着桌子上和那一次去樊樓一模一樣的酒菜。
不知道他想要耍什麼把戲。
只把銀錢小心翼翼的放在桌子上。
你說,自己孩子的父親現在關在大牢,生死不知,可否幫你疏通關係。
你不知道這些錢夠不夠。
薛俊傑掃一眼那銀錢,他問:「櫻寧,你是不是還在怪我。
「如果當年不是因爲我,我們的孩子也不會……那是我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孩子。如果他在,現在已經已經這麼高了。」
你看着薛俊傑比劃身高的手,
讓他不要再說了。
他反而更加激動。
「櫻寧,你十歲我就認識你了,我對你真心的,我們有那麼多幸福的時候。」
「可櫻寧你要知道,我是男人,我得現有前途,有馬有宅子,有官爵,我得被人看得起,纔能有家,有真心。」
「我有錯嗎?」
「我給你寫過兩次信,你置之不理,櫻寧,你好狠的心。」
「留在我身邊做妾,就這麼委屈你?至少我不會像他那樣,讓你這樣過得這麼難堪!」
你的胃裏翻江蹈海。
氣惱的說出那句「你不配和他比!」
轉身就要走。
薛俊傑喊住你:「你丈夫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一羣人。他快死了。」
「昨日,我已經幫你打點好,你去看看他吧。」
-25-
尹懷恩是死在你的懷裏的。
他受了酷刑,兩隻腿已經變成肉泥,靠着一點皮耷拉在在膝蓋下面。
你根本不敢相認。
他睜開眼睛,見是你,又合上了眼。
直到你的眼淚滴在他的臉上,燙到了他,他纔再度睜開眼。
眼珠不敢置信的流轉:居然不是夢,居然不是夢。
侄子「哇」的一聲,跪在地上,壓着聲音喊了一句「姑丈啊!」哭了出來。
你也早成了淚人。
數月的奔波,結局竟是如此。
他已經水米不進。
渾身滾燙。
此刻,你恨不得也和他一起去了。
你抱着他,他在你耳邊低低的耳語了幾句。
然後看着你震驚的眼神,留下最後那句「對不起,到最後還是要連累你。」
「櫻寧,嫁個好人,別找我這樣的。」
然後一口氣續不上,人就走了。
你幫他梳洗乾淨,換了身乾淨長衫。
他最愛乾淨,最貧苦潦倒的時候,身上也是乾乾淨淨的墨香味。
你不能讓他這麼走。
換衣服的時候,你發現他身上瘦的已經沒有沒有肉了,輕的只剩下一把骨頭。
你不知道,分別這幾個月,他到底是怎麼過的。
你不能想,哪怕動一點念頭,心都疼的發抖。
你又花錢疏通,要回了丈夫的屍體。
草草埋在了郊外。
你把手上的金鐲子絞了一半,塞給侄子。
那是你身上最後可以當的了。
那是懷恩幫人寫信,攢了一年,給你買的。
侄子不肯要,說那是姑丈的遺物。
你苦笑,沒有盤纏,侄子如何回去。
你今晚住哪,有沒有飯喫,都會成爲問題。
現在活着的人活下去,比什麼都重要。
你交代說,院子抵了,這下肯定贖不回來了。
你們守住一口酥的鋪子,照顧好小弟妹,等姑姑回來。
你握住半個金鐲,盤算在找到營生之前,如何能用最少得錢,先在京都活下去。
腦海中則不斷回憶着亡夫的耳語。
你已經決定,在那件事完成之前,你要留在京都!
-26-
你先去結識了一些有名望的牙婆。
這種牙婆平時裏負責各大府邸的女婢小廝買賣,也負責幫權貴物色奶孃之類的。
豪門大戶,找奶孃,要看女子的模樣,牙口,更重要的奶的成色。
你現在的處境很尷尬。
往上,你離宮多年,很多東西早已生疏,又嫁了人,有孩子。
誰也不想要這樣的人在府邸做管事。
往下,你伺候過貴人,若是做粗實的婆子,比不上粗枝大葉的農婦。
也沒人肯要。
而你是幸運的。
這幾個月大起大落的折騰,奶水居然沒有斷,算是意外之喜。
你開始更改飲食,無數催乳的湯水下肚,你的胸口又開始脹的厲害。
你又長得俊俏,行爲舉止深受紫禁城的薰陶,自有一番氣度。
還是出身宮裏的清白人戶。
這一胎雖不是頭胎,卻是個男胎。
對貴人來說,這甚是吉利。
所以,如若去做女使,你的處境是「不上不下」。
可奶孃的人選中,你卻成了最好的。
最好的,就意味着有挑選的權利。
最後,你選定了國公府。
國公的長媳,是嘉誠縣主,剛誕下了一位嫡子,準備聘個奶孃。
嘉誠縣主的嫡姐,是紫禁城四妃之一的慧妃。
你打聽到慧妃身邊有個圓臉的嬤嬤,叫玉蘭。
國公府要人要的急,很快你就入了府。
也是在這裏,你遇到了你生命中的第三個男人。
-27-
入了府,你才知道,府裏已經在用的奶孃居然有四個。
便是宮裏的小主子,剛出生時,也不會備那麼多奶孃。
你剛來,不懂,有些困惑。
但很快,你就知道了這其中的關竅。
能被選上,奶水自然是充足的,不存在不夠喫。
一到兩個奶孃是足夠的。
多出的,不是給孩子,自然是這府裏的大人。
你在宮裏時,便聽過這些腌臢的把戲。
一些有了年紀的權貴男子,認爲溫熱新鮮的人乳,最是補養身子。
把剛生完孩子的婦人養在身邊,日夜隨時備用。
更說不出口的,你也知道。
難怪會在挑選奶孃時,格外看重奶孃的相貌。
你的心頭,緊了又緊。
你來國公府,已經是你能想到可能實現那件事的辦法。
然而當時牙婆契書上寫的就是做小公子的奶孃,試用一月。
你和別的奴僕不同,你是年滿離宮的,是自由身,籤的不是死契。
要麼保全自己,熬上一個月就走。
那亡夫的事情,再難找到門路。
要麼留在國公府。
你很可能事情還沒成,反把自己賠了進去。
這樣不但對不起亡夫。
更是對不起自己。
你,陷入了兩難。
可生活不會給你很多時間遲疑,你不往前走,就只會往後退。
你對人大方,不多時就和幾個府裏的老人混熟。
也瞭解到,這四個奶孃,都是專門服侍老國公爺的。
其中一個最貌美的,丈夫還是府裏面外莊子上的管事,可已經被逼着簽了和離書。
過完年,說是要抬成姨娘。
你定下神來。
這國公府固然是龍潭虎穴,水不比皇宮淺多少。
你決定,想安穩的保全自己,留在這府裏,你需要給自己傍一個靠山。
-28-
你是從外甥女身上得到的靈感。
外甥女是家裏的最大的姐姐,記事起就開始幫你姐帶弟弟妹妹,最有經驗。
你生第一個孩子時,她爲了讓你好好休息,自孩子出生就開始帶。
不過一個月,女兒就跟粘在外甥女身上了似得。
誰抱她都哭,只認外甥女。
後來,你養好身子,又開始去鋪子裏,再抱女兒,她就不再哭了。
你才明白,剛出生的嬰兒是看不見的。
她辨別誰是悉心照顧她的人,靠的是氣味和體溫。
一口酥裏面裏非常濃郁的焦甜和牛乳的奶香,日日沁入外甥女的身上,手上。
女兒一直都在那味道包裹的懷裏,對那氣味就產生了特別強的安全感。
可你深知,這是國公府,規矩嚴苛,不是普通人家。
身爲嫡子的奶孃,你的飲食一切圍繞提供充足和健康的奶水。
所有飲食有專門的小廚房婆子按照嚴格的飲食要求,每日提供。
你的身上連有氣味的香囊都不可以有。
一言一行,所有的時間都要圍繞着那孩子轉。
你要怎麼創造這種獨特的氣味,讓孩子認定你呢?
這讓你犯了難。
-29-
好像又回到了宮裏。
想喫豪門大戶裏,外人看起來那碗光鮮亮麗的飯。
就得安分守己,謹言慎行,方能喫的下去,活的長久。
那孩子粉團團的,乳名團哥兒。
大戶人家的孩子,在內宅,都叫小名,好生養。
如果你的丈夫沒出事,那你現在正抱着比團哥兒大不了幾個月的親生孩子在家。
你看到團哥兒,便寄了情。
一心撲在團哥兒身上。
日也上心,夜也用心。
團哥自你照顧,誰也不肯要,只在你懷裏,安靜愛笑。
府裏內外都看在了眼裏。
一個月很快過去,團哥兒被養的愈加胖嘟水嫩。
國公夫人一心向佛,就不問事。
這府邸當家主母是縣主,她看你把她做的這樣用心,又長得入眼,自然不肯你走。
還感嘆說,不愧是宮裏伺候過的,就是好使。
你跪在地上感恩戴德。
手心不經意間,就散發着淡淡的甜乳香味。
每天都用這樣的手按照大夫教的方法,給團哥的身體按摩揉捏。
那是防止脹氣用的。
想做成這氣味,你是費了功夫的。
這氣味和一口酥的後廚異曲同工,因爲是食物香氣,不像花草可能會讓一些體質特殊的孩子過敏發疹。
所以不會有人多想什麼。
只要這孩子一時半刻的非你不行,你就是安全的。
既能留下來,又能不步那四個奶孃的後塵。
完成了第一步。
剩下的就是等待你一直想要的合適的時機。
靠着團哥兒這個靠山,你很快已經在這府裏立住了腳跟。
團哥兒百日的時候,府裏爲這大喜事,大操大辦。
王侯貴胄,紛紛前來賀喜。
那天,你沒見到最想見到的人。
但是後面對你很要緊的人,你都見到了。
-30-
那天,府裏曲水流觴的宴席,熱鬧非凡。
你抱着這場戲最要緊的主角,團哥兒,跟着春風滿面的縣主,進退有禮的答謝賓客。
壓軸的客人是,是縣主的嫡親姐姐,慧妃。
慧妃,人如其名,雍容華貴,出身世族大家。
你在宮裏時,她便是四妃之一。
這麼多年過去了,四妃的其他三位,已經換了一圈,唯獨她雖不是多受寵,但地位巋然不動。
慧妃親自爲給外甥過百日,對國公府也是無上榮光。
也可見,是多麼看重團哥兒。
所有賓客都豔羨的看着國公府的榮耀。
而我的目光卻被慧妃身邊年輕的一個圓臉管事嫲嫲吸引了。
那嫲嫲面色如春風拂面,卻目不斜視。
無端生出一種不可近身的威嚴之感。
這麼多年,她終究是長進了。
你知道你不會認錯。
那是玉蘭。
-31-
宴會進入尾聲,水榭上的戲臺子那邊密密的鑼鼓之聲傳了過來。
貴人門紛紛跟着慧妃,縣主移步水榭聽戲。
你趕緊和縣主稟告去該去給團哥兒餵奶了。
縣主聽戲聽的入迷,揮揮手便示意你快些去。
你一路回去一路想,如何能和玉蘭搭上話纔好。
可你一路想,也沒想到合適的法子。
等你抱着團哥兒回到房間。
推門而入,發現,玉蘭正已經坐在屋內椅子上,好整以暇,笑着看着你。
身上管事嫲嫲的威嚴感消失無蹤。
屋子裏,只剩下,昔年的好姐妹,玉蘭。
-32-
玉蘭說,她看你一直在看她,便知道你有話想和她說。
就和慧妃稟告說了自己遇到了昔年離宮的姐妹。
慧妃準她找你敘敘舊,但是宮規嚴謹,即便主子同意了,你也只能待一會。
你心中感慨萬千,在宮裏的十五載時光,走馬燈一樣在腦海裏飄過。
玉蘭就是堅持留在紫禁城的你,你又何嘗不是離開宮裏的她。
你歡喜的笑着,可笑着笑着差點哭了出來。
團兒突然餓的嗷嗷張嘴,眼看就要哭了出來。
你趕緊解開衣服,去喂。
臉上不知爲何燙的發燒。
玉蘭卻不避諱,她繼續說着:「櫻寧姐,我在宮裏,半點和外面聯繫不得。若不是一次薛俊傑託侍衛傳話給我,我還不知道你已經在國公府,家裏還遇到那樣的事情。」
「這次也是我堅持要跟着主子出來的。他說你託他在打聽我,我太知道你了,我想你既然肯求到薛俊傑那邊,一定是遇到什麼難事,要我幫你。所以我想着,無論如何,見你一面!」
如果這京都,除了你自己,你還可以信任誰。
敢把心底的祕密合盤托出。
那就只有一起長大,曾經生死與共的玉蘭了。
你扯住玉蘭的手,眼淚流了下來。
你說你答應你的亡夫把東西交給聖上,你不能說爲什麼,會連累她。
只要能知道皇帝什麼時候出宮,如何能見到皇帝,豁出命去,你也可以。
玉蘭沉默了一會。
「櫻寧姐,若我設法傳出消息,且不說千難萬難,若是被查出,就是死罪。」
「你既然不願意說出原因,怕連累我,恐怕是件大事。」
玉蘭突然附耳低聲。
「我不問姐姐,到底是什麼事。但如果姐姐你肯等,就在這國公府,熬上些時日,您定能得償所願。」
「櫻寧姐,我能說的只有這些了。」
玉蘭說完,就好像沒有聽過你剛纔的求助一樣,笑着和你回憶起了往昔。
身上那種威嚴和表情,又回來了。
聊了幾句,她便起身走了。
你看着玉蘭的背影,深沉老辣,突然想起了,和她剛入宮時,總是哭哭啼啼求你保護的模樣。
你的小玉蘭啊,是真的長大了,出息了。
你止住眼淚,看了一眼懷裏滿足吸吮着的團哥兒,笑了。
你知道,你們還會見面的。
玉蘭的話是包着話的。
你明白你來國公府這條路,算是走對了。
很多年後,你才終於等到了玉蘭口中「得償所願」的時刻。
可那些年裏
也發生了你此生不願意回首的事情。
那年,是景和三十二年,你三十四。
-33-
那時,團哥兒已經學會在地上搖搖擺擺的練習走路。
已經不需要你再時時刻刻的抱在懷裏。
除了你和之前負責湯水的嫲嫲,他的身邊還配了一個隨身的小廝陪他長大,兩個伺候的小丫鬟。
團哥半歲之後,你就開始花心思給他做些軟爛的喫食。
你的廚藝好,除了負責給團哥餵奶,做些喫食,你還喜歡擠出時間,做些糕餅。
縣主笑眯眯說你做的一口酥,味道和慧妃賞賜的宮裏的味道一模一樣。
直接多給你們的小廚房多撥了一一倍的銀錢,讓你做。
你的月例也比剛來時,翻了兩番。
你在等待中,努力經營着生活。
日子看起來安寧順遂。
可那天晚上,卻被那人給徹底粉碎。
-34-
你被拖着進房的時候,被死死按住口鼻,沒法看清身後人的臉。
可你就已經知道那人是誰。
因爲不是沒人看見,幾個小廝和管事的都看到了,可是他們都好像沒看到一般。
在這府裏,敢如此的只有主公,老國公爺。
門被直接關上。
你被摔到牀上,全身疼的要散了架。
你哭着哀求他放了你。
渾身酒氣的國公哪會管你,他說,要不是礙眼的兒媳婦不讓,他早就得手了。
他還說,就喜歡奶孃身上那股子要人命的味。
你此生曾有過兩個男人,不管哪個,在男女之事上,都對你極盡溫柔。
你從來沒有如此屈辱,痛苦過。
每一秒,你都在想。
讓你去死吧,真的活不下去了!
等你熬過了地獄一樣的時間,你躲走逃走。
可府門已經下了鑰匙。
你跑遍了大門,後門,角門。
天哪,你甚至沒有地方可以逃。
你坐在冰冷的假山裏,一直等到了天明。
角門被打開的一刻,你逃命一樣往外跑。
驚的看門的小廝,在後面喊你也喊不住。
你一路狂奔跑。
一直跑到官府的門口。
府門未開,門口有一面比你還高的牛皮鼓。
你不是被放出宮的宮女,是良民。
並非家生子,也不是簽了死契的奴僕。
你去告國公老爺,按照律法,應天府,是要受理的。
你拎着鼓槌,寒風裏站了很久,很久。
可你還是放下了。
真若告了,雖會受理,你也不可能贏的。
對方是什麼人,想碾死你,連抬抬手都不需要。
就算你拼死一爭,不過增加了他人茶餘飯後笑話老公爺的風流韻事罷了。
你呢?
還有那件事呢,怎麼辦?
你失魂落魄的去了亡夫的墳前。
如喪考妣的嚎啕大哭。
你甚至開始罵他是殺千刀的,坑的你好苦。
你哭了好久好久。
一直到快晌午時,已經沒了半條命的你,來到河邊,洗乾淨頭臉。
一個時辰後,你再次走在了回國公府的路上。
你想好了最好的結果。
老公爺喝多了,一個卑賤的奶孃罷了,就當做什麼也沒發生過。
那你就把這段苦楚,打落牙齒活着血吞下去。
你也想過了最壞的結果。
老公爺真的看上了你,決定抬你做姨娘。
那時,你就真的把自己賠進去了。
你眼淚簌簌,你想好了,如果他非要逼你,你就跑,跑不掉,你就死!
腳底下好像有千斤之重,絕望和窒息感逼的你快發瘋。
可你已經快成功了,你怎麼能走啊。
你剛到國公府。
一個小廝就趕緊跑過來拉你。
問你這半天去哪裏了。
你以爲是老公爺,嚇得渾身血液逆流。
卻聽到小廝笑着說,別怕,是二爺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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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爺?
你愣了一下。
老國公爺一共有兩個兒子。
大兒子就是嘉誠縣主的夫君。
可二兒子,你來這兩年雖聽說過,卻從未見過。
你疑惑,他怎麼會叫你?
小廝說,二爺吩咐,一旦你回府裏,立馬就要過去,不得延誤。
你連身衣服都沒能換掉。
你進二爺屋子裏的時候,聞到滿屋子都是濃郁的藥香氣。
屋裏的男人,正低着頭緩緩雕刻一件木鳥。
他臉色蒼白,嘴脣沒有一絲血色。
聽說,老國公夫人雖然入了佛門。
但是年輕時,豔名動京城。
二公子長得最像老夫人,漂亮的像個女子。
只是從孃胎帶出的病,身子極弱。
大夫斷言,二爺是活不過二十五。
而如今他已經二十四,活不過的過明年,成了未知數。
可能也正是因爲如此。
他從來都是把自己鎖在宅院,閉門不出。
說的好聽,活的好像在塵世之外一般。
難聽些,就是在這裏等死。
所以府裏除了用慣的老人,很多後來進府的,不認得他都是正常。
他聽到門被小廝關閉的聲音,終於抬起頭來。
看向你。
咳嗽了一陣。
然後淡淡的動着嘴角,說了句,讓你後來很久都全身發麻的話。
「尹家嫂嫂,你願意幫我沖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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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當時幾乎駭的發矇。
直到他邊咳邊走到你身邊,遞給你一封信。
那字你認得。
是你尹懷恩的筆跡。
你震驚的看了一眼眼前這個羸弱的二爺,迫不及待的打開了信封。
才知道了那句「尹家嫂嫂」是什麼意思。
原來二爺年幼時有數年一直是教導在白鶴先生門下。
後來,因爲身體的原因,還是被迫回了京。
那時候,他的同門師兄尹懷恩,天天把二爺當弟弟照顧。
兩人情誼深厚。
只是後來,尹家因爲家道中落,迴歸鄉野,和二爺失去了聯繫。
一直到白鶴先生案發生,尹懷恩再次找到了他。
二爺因爲身子原因,白鶴先生的案子,他根本無法身體力行爲老師爭取公道。
尹懷恩便託付他,若一日他遭遇不測,請二爺護住他妻子孩子的性命。
你合上信封。
二爺又喘着氣給你披上了一件披風。
遮蓋你身上明顯被撕扯過的痕跡。
他嘆口氣,說懷恩他們這些人出事後,他開始着人到處找你。
卻只找到你的孩子,家人。
你卻不見蹤影。
尹懷恩託付的匆忙,他又不曾見過你,也沒有畫像,他只能慢慢找。
直到他侄子百日那天,他帶着禮物被推着出去走了一走,方看到你。
和尹懷恩形容的外貌十分類似。
纔開始注意到你。
後來,他安排人一直照看着你。
可……
他臉色顯出微微的紅暈和難看。
「昨日,我得到響起,趕過去,已經晚了。對不住你們……」
「我擔心我父親會進一步對你不利,所以,才這樣問你。」
「我本以爲你這一去,便不再回來了。可你既回來了,自然有你的理由,我想應該和老師有關。」
「我一生未曾娶妻,將死之人,不願意害了人家姑娘。如果你不嫌棄我是即將入土。我願意以沖喜之名辦個假婚,以國公嫡次子正妻身份,護你安危。」
「等我一死,你拿着放妻書,便可回到你的家鄉。」
「這已經是我能想到的最好辦法。」
「如此,父親也就不會……」
接着,他又開始劇烈的咳嗽。
慘白的臉上,因爲咳的過於厲害,泛起潮紅。
那天之後,從來閉門不出的二爺,打開了大門。
只爲了「求娶」你。
那可是正妻子!
你的出身,年齡,還嫁過人生過子。
何況還有你和老國公的事情。
這一切都令所有人百思不得其解。
國公嫡次子的正妻,和縣主平起平坐,那是何等尊貴身份。
自然不能同意。
他在祠堂苦苦哀求,咳到吐血,只求娶你。
一口氣上不來,直接昏死過去。
讓你心驚。
手帕抓Ṭûₔ在手裏,死死的糾纏。
終於,一個月後,你真的被沖喜。
一頂紅嬌子抬進了昏迷的二爺屋裏。
第二天,二爺終於醒了。
滿府都知道「沖喜」成功了。
你們相敬如賓,你住在他的隔壁。
他還是叫你「尹嫂嫂」。
你還是叫他「二爺」。
二爺重新緊閉住了大門。
你開始精心伺候二爺的身子,每天在廚房想着法,爲他調理飲食。
你感激他這樣救你。
你真心希望他能活的長久一點。
後來,他二十五歲那年,居然還好好的活着。
你喜極而泣。
那年,他在院裏種下了一株紅梅。
說,以後每年冬天都希望能喝到你烹的茶,烘烤的果子。
他把雕刻好的鳥送給了你。
他的一生,就是困死在這副軀殼裏的。
舉步維艱,空有學問。
和這個木有鳥一樣,是個死物。
若能最後爲老師和師兄弟們做些什麼,他也算沒白活着。
冬雪真的在梅花上落了一年又一年。
那年,是景和三十五年,你三十七。
他沒等到你的茶,他爲你準備了整整三箱遺物,和一封放妻書。
然後,死在了落雪的第一個晚上。
二爺府邸的大門,終於開了。
你成了國公府的一個寡婦。
你沒有拿出放妻書。
你還不能走,那件事還沒辦。
在葬禮結束後,你把木鳥抱在懷裏,又死死關上了大門。
諾達的院子。
紅梅開的如血。
茫茫大雪裏,只剩你一個未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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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是景和三十六年,你三十八。
也就是二爺離開的第二年。
老國公爺死了。
他沉迷煉丹,五食散成癮,服食過量。
族人表現的很平靜。
死後身體都是硬邦邦的,據說他會突然因丹藥而死,已經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
或早或晚罷了。
而你,終於等來了你苦苦等待的那日。
國公府祖蔭庇護,是開國有丹書鐵券的大功臣,因而爵位世代承襲。
老國公雖是個不頂用的,但他的大兒子,也就是縣主的夫君卻是文武兼備。
老國公走了,這爵位自然就要到大爺的頭上。
在家祠宗親族老見證,修改家譜的那日子。
皇帝的御駕,親自來了國公府。
你以二爺遺孀的身份跟着烏泱泱的一羣人跪在地上。
等到公爺授爵流程走完,所有人都在叩謝皇恩。
你突然站起身來,雙手託舉着一枚玉佩,高聲大喊。
「民女受先亡夫,登州舉子尹翰哲遺託,務必將皇上親賜白鶴先生的玉佩奉還聖上!」
「景和三十年,白鶴先生案實爲謀殺,亡夫一干上百人,爲此奔波入京靜坐被抓,重刑枉死!」
「求皇上重審白鶴先生案!爲白鶴先生伸冤,還我亡夫等一干舉子秀才的清白!!」
衆人驚愕譁然。
一羣侍衛衝上來將你的頭按在地上,你喫了你嘴巴的血灰。
可當玉佩被奉上後。
你聽到那個極具威嚴的聲音:「放開她,這卻是朕當年贈與白鶴先生之物!」
你的眼淚無聲的流了下來。
六年了,整整六年了!
好苦啊,可你終於還是等到了這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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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白鶴先生作爲一代大儒,當年也曾教授過還是太子的皇帝。
太子登基帝位後,白鶴先生決心以白身歸鄉授業。
皇帝曾贈白鶴先生一枚玉佩。
允諾白鶴先生,若他持此玉佩作爲信物,隨時可以直接面見皇帝。
此生,白鶴都是他的帝師。
當年,像尹懷恩這樣的事情,不是一個兩個,而是已然成了一種風氣。
多少寒門學子,滿腔抱負,日夜苦讀,一朝中舉,最後功名都被權貴私下交易,高價買賣頂替。
白鶴先生蒐集了上百位相關秀才和舉人的證詞證言,然後帶着一張蓋滿手印的御狀,手持玉佩,以七十高齡,動身趕赴京都。
爲天下寒門學子,求一個公道。
這才半路招來殺身之禍。
御狀也不見了。
尹懷恩等人爲了給恩師尋一個公道,才入京靜坐。
這件事牽連甚廣,他們從入京路上到最後入獄,遇到的艱難險阻,不盡其數。
最後的下場就是死的死,殘的殘,散的散。
這件案子,最後不了了之。
可白鶴先生收集的關鍵證據和玉佩始終沒有被那夥歹人找到。
你也是在尹懷恩身死那天和你的耳語中,才得知,那些證據,居然幾經輾轉落到了他的手裏。
證據被藏得很好。
尹懷恩歷經酷刑,可到死,也沒有說出來。
除了他自己,也沒人知道,他有這東西。
他和你耳語說,除非見到皇上本人,否則,誰也不能給,誰也不能信!
他把這千斤萬斤的擔子放在了你的肩膀上。
這世道清明,寒門的未來,都壓在了你的肩膀上。
國公爺死那天,你告了一天假,去了尹懷恩的墳頭。
你邊哭邊挖他的墳,一直把裏面密封埋下的罈子挖出來,取出玉佩和那百人證詞證言。
「尹懷恩,你這個殺千刀的。
「你可坑慘我了。
「可,我真的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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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鶴先生案,整整徹查了半年。
那ṱŭ̀⁴一年,本就準備整頓朝綱風紀的皇上借這個案徹底肅查。
京都,風雲詭譎。
他是個好皇帝。
以後百姓的太平日子,會在後頭。
你帶着二爺給你留下的箱子,抱着那隻木鳥還有懷恩的骨灰回到了故土。
你帶大的團哥兒,哭天搶地的不給你走。
薛俊傑遠遠的送了你。
你們之間,紅塵早已化成了過眼雲煙。
遙遙相望,彼此都是淡然。
聽說,他的妻子懷了身子。
你很爲他開心。
奔波半月後,你踏進了故土。
侄子和外甥女帶着你的兩個孩子, 遠遠的就站在路口等你。
孩子見你, 都膽怯的躲在外甥女的身後。
過了良久, 才紛紛探出腦袋,聲音軟軟的叫了兩聲。
「娘……」
那年, 是景和三十七年,你三十九。
你兩鬢已經長出明顯的白髮, 半生韶華已悄然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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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從前的宅子又買了回來。
院子裏的梅花樹已經長得很高。
你爲尹懷尹新修了一座墳, 離你們家不遠,來回也就半日。
想他了就能去看看。
你絮絮叨叨的說了半天話。
你說,他是殺千刀的,說不會輕易原諒他。
除非你拿着和離書,來夢裏找你, 求你,好好扇自己幾個大嘴巴子。
然後你就哭了。
顛沛流離的日子過了半生, 慶幸的是,下半生,你總算安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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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酥的生意越來越好。
第一家分店, 你給了侄子。
開在了最好的地段。
在你不在的時候, 侄子已經定了親。
那姑娘你見過了, 水靈靈的, 嘴巴甜人也勤快。
和木訥的侄子剛好相配。
這家分店以後就可以成爲侄子成婚後養家的依靠。
你也想幫外甥女開一家, 以後是她的嫁妝。
可她死活不願意。
她比侄子還大三歲,已經二十了。
她說,就要賴在你的家裏,弟弟妹妹都是她一手帶大的,和自己的孩子沒有區別。
她一輩子也不想嫁人。
可你知道,她是嘴硬。
你不在的這幾年, 她爲了你的兩個孩子,還要和你侄子一起支撐鋪子。
裏裏外外的操勞。
自己的心上人等她不了,娶了別人。
她心灰意冷的,見到媒婆就往外打。
你嘆口氣。
瞅着時機, 把老店旁邊的鋪子都慢慢盤了下來。
店鋪從一間慢慢變成了三間。
點心花樣也不再侷限於一口酥, 而是不斷推陳出新。
店裏實在忙的讓人發瘋,就開始僱人,從開始的一個, 變成了後來的七八個。
你笑着和外甥女說,她若哪天看上誰了,想嫁就嫁。
若一輩子看不上,當個有錢的老姑娘, 也是極好。
那年,是景和五十七年, 你五十九。
孩子們各自都有了家, 你過得雖清淨,可到底有點寂寞。
院子的梅花落的開的到處都是。
你正在院子裏烹茶。
旁邊擺着一隻有年頭的木鳥。
眯着眼睛,躺在椅子上享受這難得的冬日暖陽。
門突然被敲響。
你扶着腰去開門。
正想問是誰?
打開門, 卻看到一個雍容華爲的圓臉老婦人。
身後還有兩量滿滿當當的馬車。
那老婦人笑意盈盈的說。
「櫻寧姐, 我已經告老離宮,我記得有人最怕寂寞,曾和我說, 想和我老了還住一起鬥嘴。」
「所以,玉蘭來找你了,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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