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診胃癌的第三天,我給自己選了個墳。
據說風水特別好。
可以保佑我來世不再做被人嫌惡的真千金。
不再被人搶父母、搶哥哥,搶一切。
不再……沒人愛。
我燒掉了照片、衣服,抹掉了所有我存在過的痕跡。
然後割開手腕,躺進了浴缸安然等死。
墓地中心卻突然給我來了電話:
「陸小姐,實在抱歉。」
「兩個中介撞了單。」
「這墳,同時還賣給了另一位先生。」
「您……方便挪個墳嗎?」
-1-
我他媽不方便!
聽說過挪車、挪窩兒。
有讓人挪墳的嗎?
氣血翻湧,我猛地從浴缸中坐起來。
染成鮮紅的血水,四濺落地。
滿腦子的髒話齊齊湧向嘴邊。
出口時卻又習慣性地壓了回去:
「我親眼看着合同錄入的系統,綁定了我的信息。」
「啊對,」墓園的人語氣十分抱歉,「但顧麟先生同時也簽了合同,所以……」
「所以,系統上沒他對吧。」
我淡淡開口,打斷了對方:
「不好意思,不方便挪。」
之前一家養兩女,我沒搶贏,父母和哥哥成了人家的。
現在一墳兩賣,那墳明明白白都在我名下了,總不見得還搶不過吧?
電話那頭安靜了一瞬。
再開口時,卻換成了低沉磁性的陌生嗓音:
「陸小姐可以隨意開價。」
「多少都可以,算是我對您補償。」
眼前因爲失血而有些發黑。
我伸手扶了扶眉心,定了下神:
「這不是錢的事兒。」
「我着急用。」
但墓園這邊卻顯然也是更向着這位聽起來似乎很有錢的金主。
語氣商量地跟着勸我:
「陸小姐,咱家配置更好的墓位,真的還有很多的。」
「顧先生他……的確更需要一些。」
「您看咱再急也不差這一時半……」
「顧先生是自己用嗎?」
我的突然打斷,讓對方微微一愣。
但我也沒等他們回答。
垂眸盯着泡在血紅溫水裏的手腕。
幽幽放出了自己最大的競爭優勢,聲音很輕:
「我正在割腕,今天就死。」
「真的着急用。」
「您就別跟我搶了吧。」
「或者您實在喜歡,咱倆拼一拼?」
-2-
電話那頭驟然安靜了下去。
我同樣沒再開口。
在心中大體盤算了一下。
感覺還是下午就火化,當天就下葬更穩妥一些。
這個風水寶「墳」,我志在必得!
但這樣一來,我必須得確保:
我死後,有人立馬給我收屍。
多半天都耽誤不得。
咬了咬牙,我拿起放在浴缸旁的手機。
給微信置頂的那個羣聊裏,發去了消息:
【沅:家人們,我準備自殺了。】
【沅:能辛苦你們誰有空回來,幫我收下屍嗎?】
【沅:@所有人。】
沒有提胃癌一個字,我將消息發送出去。
只十幾秒後,就收到了提示:【爸爸退出羣聊】。
苦笑一聲,我垂下眸,心想:
「剛好,等安排好了收屍,就把羣也解散了吧。」
反正……他們也有另一個家人羣。
沒有我的家人羣。
電話那頭,顧麟輕咳一聲開了口。
語調裏帶着震驚、猶疑與慎微交織而成的複雜:
「陸小姐開玩笑的……吧?」
鮮血剛好順着手腕下流到手肘。
滴落在浴缸水面,發出清脆的「啪嗒」聲。
代替了我的回答。
電話那頭在瞬間又一次安靜了下去。
然後下一秒,背景音裏的風聲突然大了許多。
我卻沒顧上細聽。
因爲眼前的暈眩感越發嚴重了。
羣裏卻還是安安靜靜的,一直沒人回覆。
我抿了抿脣,乾脆直接拍了張血肉模糊的手腕照片,發了過去:
【沅:抱歉,沒辦法了。】
【沅:墓地這邊在搶位置,真挺急的。】
【沅:就理我一回吧,最後一次了,行嗎?】
嗡嗡。
手機在十幾秒鐘後,傳來輕微的震動。
意料之外的,有人回了——
【大哥:1。】
-3-
哦,1。
去你媽的 1。
【沅:感謝您。】
鬆了口氣,我退出界面。
正準備卸載掉微信,手機卻又突然震動了幾下:
【陸嘉嘉:姐,對不起……我這就讓爸媽和哥哥們回去。】
【陸嘉嘉:大哥工作忙,還是別麻煩他了。】
【三哥:回去個屁!】
【三哥:鬧這一出不就是因爲她今天生日,但咱們陪嘉嘉出來郊遊了嗎?】
【三哥:都說了晚上會回去陪你過,陸思沅你還要怎樣?】
【三哥:非要拽着全家都不開心才滿意?一天不裝你能死?】
心口猛地一抽。
我抿抿脣,苦笑出聲:
【沅:能啊,這不就要死了嗎?】
陸嘉嘉,父母將我意外弄丟後的第三年。
爲了承載對我的思念與愧疚,從孤兒院領養回來的養女。
按道理,算是我的替身。
但我卻從回到陸家那天開始。
就一直在羨慕她……能成爲拽着全家人走出陰影的陽光。
不像我,帶着被拐賣虐待後的種種後遺症:
少條失教、土氣怯懦、粗鄙侷促ṱůⁿ……
讓他們在時刻對我感覺到愧疚的同時。
也對我多了份壓抑的疏離與拘謹。
客氣到我彷彿是這個家裏常駐的客人。
而不像是陸嘉嘉那樣,可以跟他們說笑、撒嬌、打鬧的家人。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努力地想要貼近他們,融入這個家。
想要消弭掉那七年缺席帶來的疏離。
想要……他們愛我。
可不論我怎麼討好,他們始終都更偏愛着陸嘉嘉。
甚至漸漸誤會成我在嫉妒、在欺負、在故意跟陸嘉嘉爭寵。
對我越發厭惡。
直到那天,徹底崩裂:
「我們已經驗過了,你藥瓶裏裝的是維生素!」
「所以你隔三岔五到底是在胃疼什麼?」
「利用我們對你的愧疚,唬着全家供着你,好玩嗎?」
「跟嘉嘉爭寵,好玩嗎!」
嗯,不好玩。
所以我現在胃癌了,要死了。
再也不會欺負他們的寶貝嘉嘉了。
這個家,我不要了。
-4-
【媽媽:思沅……你怎麼變成這樣了呢?】
【媽媽:要怪就怪媽媽吧,別這樣了。】
【媽媽:媽媽這就回去……】
【三哥:媽,別管她!謊話連篇,自殺是吧?行啊!去死海里吧!】
【三哥:省得髒了家裏,還麻煩我們收屍。】
【三哥:以後家裏就當沒你這個人!】
停頓了十幾秒的間歇。
對面似乎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將消息發了出來:
【三哥:有時候我甚至都希望,你當年沒回來就好了。】
手腕的刀口,在瞬間傳來撕心裂肺的疼。
明明剛剛割的時候還沒疼到這麼受不了來着。
疼得我突然就紅了眼眶。
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陸思沅!」
可能是因爲久久沒得到我的回應。
電話那頭的顧麟突然喊出了我的名字。
聲音鬱沉,強硬得厲害。
背景音裏風聲呼嘯:
「說話!」
-5-
知覺在瞬間又回到了身體。
我垂眸眨了眨眼,急忙按壓住手腕近心端。
慢慢從浴缸裏站了起來。
笑着閉了閉眼:
「墳給你了。」
「我用不着了。」
-6-
【沅:哎,好的,聽您的。】
-7-
墓地綁着我的信息,所以需要雙方見面,籤轉讓協議。
我乾脆把見面地址定在了醫院。
畢竟這割腕的時間挺長的了。
不來包紮一下,我可能都撐不到去投海。
死路上,不還得麻煩人收屍嘛。
但我沒想到的是。
顧麟明明應該是從郊區墓園往這裏趕的。
卻居然只比我這個在市區的,晚了十幾分鍾?
中介看出了我的疑惑,抹了抹頭上的汗:
「顧先生一聽說您在自殺的時候。」
「就找我翻了您資料上留的家庭住址,開車往市裏趕了。」
「超速了一路。」
聞言,我訝異地看向了他身側那個沉着臉的男人。
一身白 T、襯衫外套配休閒褲,個子很高,身姿挺拔。
倒是挺眉清目秀的一個人。
「你也剛到?」顧麟微微喘息着看向我,「走,找護……」
「請 007 號陸思沅到診療室就診。」
「請 007……」
機械的播報聲響起,打斷了他的話。
顧麟露出震驚的神情,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你這情況,居然還排隊掛號?!」
我茫然點點頭:「啊,對,對啊。」
反正也不太着急嘛。
就別佔用急診醫療資源了。
「陸思沅?」
熟悉的,帶着訝異的清冷聲音在身後不遠處響起。
我聞聲回頭,卻沒曾想看到的會是陸青堯。
陸家二兒子,我的二哥。
市醫院優秀的青年內科醫生。
他怎麼會出現在人民醫院?
而陸青堯顯然也沒想到叫號器裏的「陸思沅」真是我。
眉心微皺,邁步朝我走過來。
手裏的手機屏幕還亮着。
看着那聊天界面,好像有點像羣聊?
不會是……
「是知道我今天來人民醫院開研討會。」
「所以特地來做戲給我看的?」
嗓音裏帶着疏遠淡漠的責備。
陸青堯的視線掃過我那簡略包紮着的手腕。
眼底閃過一絲失望與不耐:
「胡鬧總得有個度。」
-8-
陸家三個兒子。
大哥從商,二哥從醫,三哥賽車。
比起三哥的嘴毒。
大哥和二哥的工作更忙,性子更淡。
對我的態度其實大多都是冷漠。
所以聽到他這話,我其實反應並不大。
反倒是一旁的顧麟皺起眉。
徑自上前一把拽住我,將我帶進了診療室,摁到了桌前坐下:
「醫生,急診,不能再耽誤了。」
說着,顧麟視線幽幽,瞥了一眼門外的陸青堯。
明顯的意有所指。
陸青堯的臉色微微一變,眉頭皺得越發緊了。
在原地站了十幾秒後,驟然冷嗤了一聲:
「你這一出,也就嘉嘉會信了。」
「她實在放心不下你,已經在催着爸媽回程了。」
「如你所願,現在全家都不開心了,滿意了?」
說完,視線再次掃過我的手腕。
陸青堯的眸子沉了沉,卻也沒說什麼。
像是篤定了我會乖乖跟上似的,轉身便朝着門外走去。
而就在這時。
讀取了我診療卡信息的醫生,突然驚訝地出了聲:
「你得的是胃癌?」
「這病得去腸胃科,你掛外科可不頂用啊!」
整個診療室瞬間一靜。
顧麟拉着我手腕的那隻手,猛地頓住。
門外的陸青堯也停下了腳步。
但與顧麟的震驚不同。
他的臉上,明明白白,是不耐,是冷嗤:
「先是自殺,再是胃癌。」
「陸思沅,見好就收吧。」
「再鬧下去,你不死可真就沒法收場了。」
眸子微微一顫。
我抿脣苦笑,自嘲般地點了點頭:
「嗯,那我就去死。」
-9-
陸青堯冷呵一聲,疲憊地捏了捏眉心。
語氣裏的不耐煩已到了厭惡的臨界值:
「開了幾個小時的會,我很累了。」
「沒心力再看你做戲。」
陸青堯的工作,忙且不規律。
這些年我早已習慣了對他默默關心,少添麻煩。
要擱在以前,都不用他說累。ṱūₒ
我自動就會上前關心,對他遷就討好。
但這回,我忍住了,靜靜坐着,沒有動。
只抬眸看向他,表情平靜:
「那就早點回家休息吧。」
陸青堯的表情猛地怔了怔。
眼神浮現出一抹我看不懂的慌亂與茫然。
轉眼又恢復成了淡漠:
「隨便你。」
「有本事就說到做到,再別回家。」
心底平靜得如同攪不開的死水。
我點着頭輕輕笑了:「哎,好的,聽您的。」
「聽個屁。」
很突然地,站在我身側的顧麟冷着臉開了口。
動作很輕卻又很利索地將我的手腕拉到桌面上,遞給醫生。
而後直起腰擋在我身前,轉身看向陸青堯。
目光幽幽,神情不善,只說了一個字:
「滾。」
-10-
診療室的門反手關上。
顧麟拉了把椅子在我身邊坐下。
沒再說話,靜靜地看着醫生拆紗布。
我偏頭看向他,主動打破沉默:
「轉讓合同給我吧,我現在籤。」
也省得耽誤他的時間,還得在這等着。
顧麟卻沒應,視線掃過我那血肉模糊的猙獰刀口。
抿了抿脣,抬眸回望進我的眼裏:
「不是說着急用?怎麼就讓了?」
「不回家的話,你去哪兒?」
這人,墳到手了不就得了?
還問啥理由啊?跟逼供似的。
我本想着,直接說「用不着了」,搪塞過去。
但顧麟的眼神實在是太過認真且銳利。
恍惚間,甚至讓我有種撒謊絕對終止不了話題的直覺。
緩了口氣,我只能無奈道:
「找人收屍太麻煩。」
「所以我準備死海里餵魚去。」
「墳就不需——嘶!」
醫生似乎是被我這詭異的話驚到了。
綁紗布的動作失了力道,狠勒了我一下,疼得鑽心。
醫生歉然對我笑笑,抬手剪斷了紗布。
頓了頓,突然輕聲道:
「不再試着治治了嗎?」
「胃癌控制得好的話,五年應該是沒問題的。」
我愣了愣,隨後笑着搖頭:
「嗐,活夠了,不差這三五年的。」
收回包紮好的手腕,我起身偏頭。
本想再跟顧麟要一下合同,視線卻無意間瞥過了他身後的中介。
眨了眨眼,我突然反應過來。
這倆人,好像是空着手來的吧?
「所以?轉讓合同……呢?」
顧麟的神情一頓。
薄脣微抿,眸色有些晦暗莫辨。
思索了幾秒後,緩緩開了口:
「陸思沅,咱倆拼墳吧。」
-11-
可能是失血過多。
但更可能是因爲顧麟這話太過驚人。
我的眼前黑了一黑。
穩了足足幾秒的心神,才終於找回聲音:「啥?」
「不是你說的嗎?」顧麟勾脣笑笑,「實在喜歡的話,咱倆拼一拼。」
「我覺得你這個想法很不錯。」
「很適合我這個孤家寡人。」
「以後逢年過節,你的親屬上香祭掃,磕頭送花,我都能蹭上一份。」
「挺划算的。」
頓了頓,顧麟迎上我震驚到呆滯的目光。
笑得溫和:「作爲回報,我幫你收屍,如何?」
手掌抬起,摁住了心口。
我向後縮了縮脖子。
怎麼……有點心動了呢?
「但我的情況,你應該也能看出來。」
「我家人真不一定會去給我上墳。」
「無妨,」顧麟卻渾不在意似的,「有個鄰居做伴,就比沒有強。」
說着,他站起身來看向我。
臉上的神情悠然隨性。
跟剛剛讓陸青堯滾時的高冷,截然不同:
「陸小姐若是不願,我可以再找別……」
「成交!」
-12-
我挑了一片巨美的海灘。
落日餘暉染透天邊,海浪聲聲。
很適合生命絢爛的終結。
但我真是有點子後悔跟顧麟拼墳了。
這哥,事兒忒多。
「看完日落唄,不差這一會兒。」
「晚上的海水太涼了。」
「乾脆順便看了明天的日出再死得了。」
好好好。
您收屍,您說了算。
等日出的夜太漫長,失血Ṭü⁻又容易犯困。
我本以爲再次醒來時,叫醒我的必然是定好的五點半鬧鐘。
卻沒想過,會是三哥的視頻通話。
時間,深夜十點三十二。
顧麟靠在車座上,睡得正沉。
我輕輕打開車門下了車。
視頻接通,入目便是闔家團圓的餐桌。
陸嘉嘉衆星捧月,坐在正中央。
哦,大哥不在。
「陸思沅你有病吧!」
三哥陸子鈺眉頭緊皺,語調氣急:
「要死要活地把全家都折騰回來,你人呢?」
「虧嘉嘉還忙了一下午給你做大餐。」
「趕緊滾回來!」
挨着陸嘉嘉的媽媽也隨之嘆了口氣。
聲音仍舊溫柔,卻難掩疲累與失望:
「思沅,不鬧了,回來過生日,好嗎?」
爸爸冷哼一聲:「讓長輩等你喫飯,書都讀到狗肚子裏了?」
視線掃過那桌明顯開動過的大餐。
我抿脣輕笑了下,突然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顧麟收屍和我死,明明可以分開進行啊。
我等他幹啥?
垂眸無語一笑,我抿抿脣。
下一秒,決然邁開步子。
水聲翻湧,心底一片死寂:
「正在死呢,不回去了。」
門鎖解鎖,大門突然打開。
西裝革履的大哥出現在了門口。
視線掃過餐桌,換好鞋後,徑自走向了一樓唯一的那間臥室。
我的房間。
「下午開會忙,把陸思沅忘了。」
「她怎麼樣?還鬧着麼?」
語調淡淡地說着,大哥伸手擰開了我的房門——
-13-
屋裏一片空空蕩蕩。
我的物品早已全部消失。
浴室的推拉門大開着,浴缸裏一片血紅。
觸目驚心。
所有人都瞬間變了神色。
身爲醫生的陸青堯反應最大。
噌地一下站起身來,快步進了房間。
等看清浴缸裏的血色後,倒吸了一口涼氣。
眼神迅速染上了慌亂與不可置信:
「不,不對,這個出血量不對。」
「她,她是真的想死……」
說完,像是要求證什麼似的。
陸青堯急忙從兜裏掏出了手機。
手指做了幾下翻找的動作,而後放大。
視頻隔得很遠,我其實根本就看不到他在看什麼。
但很莫名地,我猜,他應該是在看我發的那張割腕圖片。
我說呢,身爲醫生,陸青堯真要是看了我割腕的深度。
怎麼可能還會覺得我是在演戲?
原來,是壓根沒看啊。
心底一片冷然,我仰了仰頭,伸手準備將通話掛斷。
陸青堯卻突然奪過了三哥的手機。
臉上幾乎沒什麼血色:
「陸思沅,別玩了。」
「你回來……回家吧。」
「或者告訴我你在哪兒,我去接你……」
-14-
海水沁涼,淹沒到腰。
顧麟說得沒錯。
晚上的海水,是真涼啊。
我停住了腳步,視線終於落回屏幕上。
淡淡與陸青堯對視:
「回去,然後呢?」
「繼續像個寄居的外人,看着你們有多疼陸嘉嘉?」
「可我們也沒對不起你。」
三哥彆扭的話語透過聽筒,清晰傳來。
跟知道我「可能」真得了胃癌的陸青堯不同。
他的語調裏仍舊是認定了我在做戲的篤定。
但態度卻莫名不再那麼惡劣:
「家裏這麼多年誰也沒虧待過你。」
「你沒搞那些小心思之前,誰沒小心翼翼地把你當祖宗供着?」
「你非跟嘉嘉較這個勁做什麼啊?」
是啊,他們從沒虧待過我。
他們只是不愛我。
陸嘉嘉一次小感冒,全家哄着喫藥。
我鬧到割腕都只換來一句「得癌了就死遠點,別麻煩我們收屍」。
這是我的親爸親媽,親哥哥啊!
我爲什麼不能較勁?
我他媽憑什麼不較勁!
「思沅,」陸青堯的喉結上下滾了滾,「先回家吧,回家再說。」
「真要是病了,二哥會救你……」
腳步不停,海水繼續淹沒身體。
包紮好的手腕被浸溼,絲絲地疼。
我扯脣輕笑,打斷了他:
「陸青堯,我早就沒有哥哥,沒有家了。」
陸青堯的神情狠狠僵住。
似乎直到今天才驟然想起。
我原來已經很久很久,沒叫過他們哥哥了。
就在我的胃藥莫名其妙變成維生素的那天。
他們親口說的。
「陸思沅,我真希望嘉嘉纔是我們的親妹妹。」
陸青堯露出了慌亂後悔的神情。
搖搖頭,聲音微顫:
「不,不是的,那只是失望的氣話。」
「我們只是不想你因爲嫉妒嘉嘉,再跟她……」
一隻大手突然伸過來,將手機徑直抽走。
我驚訝偏頭,卻見顧麟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我身後。
月光映照着他的目光沉沉。
「人會嫉妒別人的原因無非是兩種。」
「一是覺得對方不配。」
「二是因爲自己沒有。」
「你們有能耐說她嫉妒。」
「但偏偏就是沒想過,讓她不缺。」
說着,顧麟冷嗤一聲,薄脣勾起:
「偏心就是偏心,扯這麼多借口做什麼。」
「垃圾。」
-15-
「咚!」
手機隨即丟入海水,濺起輕輕的水花。
我的瞳孔微微放大。
哎?不是哥,那好像是我手機吧?
扔這麼瀟灑的嗎?
「陸思沅。」
顧麟拉着我的手腕。
靜靜地站在海水裏,與我對視。
卻沒再說什麼,只輕輕嘆息了一聲。
彎下腰,將我從海中打橫撈起。
牢牢抱在懷中,轉身朝向岸邊走去:
「我有個家,你來看看吧。」
「要是喜歡的話,咱倆可以拼一拼。」
-16-
但當天晚上。
我其實並沒有能好好看看顧麟的家。
失血加上受涼,導致我在車上時就起了低燒。
到了後只能蔫蔫地窩在溫暖柔軟的被窩裏。
看顧麟坐在牀邊,專注地給我拆紗布換藥。
「我好像忘了問。」
我吸了吸鼻子,略微有了點鼻音:
「你爲什麼買墳啊?」
瞧着不像是有病的樣子啊。
顧麟抬眉看了看我,神色淡淡:「未雨綢繆。」
「就只是這樣?」我不太懂了。
白天那墓地中介明明就說過。
顧麟比我更需要那個墳。
如果只是單純的未雨綢繆,不至於這麼執着吧?
「你也看中它的風水了?」
那墳的風水,是我找先生結合我的生辰八字算過的。
應該並不適用於所有人啊。
「沒有,」顧麟輕輕紮好紗布,聲音很輕,「那墳的旁邊,葬的是我父母。」
神情僵住,我愣得猝不及防。
幾次張了張嘴,卻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
顧麟被我的反應逗得勾脣一笑。
語調輕鬆,聽不出什麼悲傷:
「七年前轟動全市的那次商場縱火案,他倆都在裏面。」
「爲了……給我挑當上消防員的禮物。」
「前陣子出任務,我也差點死在火場裏。」
「當時就想着,要是能活着出來,就在父母旁邊買個墳。」
「省得哪天意外先來了,來不及安排。」
「然後,就碰上你了。」
說完,顧麟站起身,從旁邊的櫃子裏拿了幾隻玩偶。
一隻一隻地排隊擺在了我的牀邊。
「站崗的安排好了。」
「放心睡吧。」
最後一隻兔子玩偶放到了我的枕頭邊。
顧麟拍了拍它的頭:「就封你做御前侍衛了。」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
修長白皙,骨節分明的大手卻隨即落在了我的頭頂。
輕輕揉了揉我的發。
顧麟望進我的眼底,神情專注且溫柔:
「海里撈的野生陸思沅。」
「努努力,再活一活吧。」
眸底泛起洶湧的酸澀。
眼眶隨即泛了紅。
我連忙別過頭去,看向枕邊那隻憨憨的兔子。
故作輕鬆地笑了笑:
「明天見啊,我的御前侍衛。」
-17-
藉着發燒,我窩在房間舒舒服服地懶了三天。
但顧麟卻逐漸看出了我逃避的意圖。
直接硬薅着我出門,想帶我去醫院。
「哥哥哥!」
我死死扒着大門門框,嚴肅對天發誓:
「我保證一定會按時喫藥,努力地活。」
「醫院就不去了吧。」
胃癌中晚期,治療方式的第一步就是化療。
嗯……不是很想。
「陸、思、沅。」
顧麟沉下臉,一字一頓地叫出我的名字。
攬着我腰的手在暗暗用勁。
我乾脆鬆了雙手,雙手合十,衝他可憐眨眼:
「求求啦,真的不想去醫……」
話語停滯,我的臉色突然沉了下去。
視線越過顧麟的肩頭。
看向了門口不遠處站着的四個人。
不知何時來的,更不知來了多久。
「思沅。」
滿目憔悴的媽媽邁步上前。
只叫我的名字一聲,就流下了眼淚:
「我們終於找到你了。」
「這些天全家找你都快找瘋了。」
「你大哥二哥還在海邊守着呢,你沒事可真的太好了。」
嘴脣抿了抿,我沒有說話。
只冷着眼抬眸,看向了她的身後。
紅着眼眶,眼神中滿是愧疚,隱約還帶着點心虛的陸嘉嘉。
氣勢不再,小心翼翼,短短几天就像是蒼老了十幾歲的爸爸。
以及神情晦澀,再也沒對我惡言相向的三哥陸子鈺。
全員都溫柔得就好像三天前那些厭惡我的話,不是他們說的一樣。
哦,明白了。
這是已經確認過我是真得胃癌了是吧?
生死麪前開始懺悔了是吧?
我活着的時候不當回事,疏遠冷漠厭惡。
要死了立馬煙消雲散,什麼都寶貝了對吧?
這嘴臉變得,可真比變天還快。
ƭṻ⁴我本想甩給他們一記嘲諷的冷笑。
胃裏的噁心感卻突然翻湧而上。
腥甜不受控制,我急忙扶住顧麟,彎腰一陣陣地開始吐。
最初吐得還是酸水。
後面卻已然帶上了鮮紅的血色。
-18-
「思沅!」
媽媽捂着嘴驚叫出聲。
眼底迅速湧上眼淚,邁步上前想要碰我。
卻被我擺手擋了回去:
「別,太噁心。」
媽媽的神情頓時僵住。
愣在原地,露出了難受至極的神情來。
顧麟緊緊扶着我的胳膊,讓我靠在他身上借力。
手掌輕輕拍着我的背,聲音很沉:
「必須去醫院。」
我立馬苦了臉:「哥~」
「不行。」顧麟抬眉,態度不容拒絕,但語調緩了緩,「去了回來有糖喫。」
「走!」我立馬直起了腰來。
這幾天估計是病竈擴散,連累着膽汁反流。
我吐完總覺得嘴裏苦,想喫甜的。
「我自己的妹妹,我自己來吧。」
三哥陸子鈺突然上前。
神情裏帶着濃濃的失落。
但態度卻堅定地伸出手,想從顧麟身側接過我:「不用麻煩你了。」
胳膊往回撤,我皺眉躲開陸子鈺的手。
只覺得他這一出實在莫名其妙:
「那更麻煩不到陸先生你吧?」
陸子鈺的身體猛地一顫,嘴脣顫抖着張了張。
聲音莫名很輕:
「陸……思,思沅,那天三哥說的都是氣話,不是真心的。」
「三哥跟你道歉,對不起。」
「再怎麼樣也別跟身體置氣,好不好?」
「三哥帶你去醫院,檢查完再帶你回家,回家好好養病……」
我沒忍住扯出一聲笑。
臉上終於也掛上了他們曾對我的疏離與淡漠:
「陸先生這是打哪兒論的回家啊?」
「陸家家裏,我的東西已經全部銷燬。」
「我本人也聽了您的話,去海里死了死,不用麻煩你們收屍。」
「雖然沒死成,被人撈了。」
「但您完全可以就當我死了,現在站這兒的,是個野生的陸思沅。」
說着,我目光幽幽,瞥了一眼顧麟。
某人看着沒什麼反應,但其實悄悄勾起的脣角,比 AK 還難壓。
「陸先生,現在您可以如願,就當家裏從沒有過我這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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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子鈺的身體晃了晃,嘴脣已然失了血色。
在賽車場上肆意張揚,從來也沒爲什麼後悔過的人。
在這一刻,露出了後悔到無以復加的神情。
灰敗了神情,再也沒說出別的話。
只紅着眼眶,痛苦地重複着:「對不起,對不起……」
爸爸陸欽隨之邁步上前。
侷促地對我笑笑,遞給我一個嶄新的手機。
故作輕鬆,又帶着討好地對我說:
「沒事沒事,思沅生我們的氣應該的。」
「不回家也沒關係,爸爸重新給你買了手機。」
「微信也給你下載回來了,能……把爸爸加回來嗎?」
「好歹,好歹讓爸爸能聯繫到你,行嗎?」
說着,像是要證明什麼似的,又從兜裏掏出自己的手機。
調出界面來給我看,小心翼翼道:
「那天退羣是爸爸不對。」
「你媽媽已經把我拉回羣裏了,你看,爸爸在了。」
垂眸看了眼排在第一個的,我那粉粉的派大星頭像。
我抿了下脣,神情淡淡地向後退了一步。
拉開與他們的距離,並肩站在了顧麟身邊。
「不必了,一個家有一個家人羣就夠了。」
「這個羣就散了吧。」
「就像你們一直期望的那樣。」
「當走丟了的陸思沅從沒回來過。」
「別再來找我了,真的很煩。」
他們不要我。
我也不要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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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微信頭像……是情侶的?」
「另一半是海綿寶寶?」
車窗外的景色不停倒退。
開着車的顧麟突然狀似不經意地隨口問了一句。
我點點頭:「嗯,算是吧。」
「跟誰?」顧麟的喉結滾了滾,「男朋友?」
「跟我的 QQ。」
我回答得自然而然。
顧麟卻「嘖」了一聲,抿緊了脣表示無語。
我直接不服:「幹嘛,有了微信就不管 QQ 了嗎?」
「都是一個媽生的,就算 QQ 現在不如微信討喜,也不能冷落它啊。」
說着,嘴裏苦澀更盛,我側過身來靠着椅背。
攤開手掌,向顧麟賣乖求糖:
「顧麟,我能先預支,把糖喫了再去醫院嗎?」
「不叫哥了?」顧麟幽幽瞥了我一眼。
我:???
有沒有一種可能,那個「哥」就是個口頭語?
「此哥非彼哥,求給糖一顆。」
我衝顧麟嘿嘿地笑。
顧麟頓時也跟着笑了起來:「不行。」
笑容立即僵在了臉上。
我暗暗磨了磨牙。
車子停在斑馬線前等紅綠燈,顧麟伸手就敲了我的腦門一下。
「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喫了糖不算空腹,就不用去醫院了對吧?」
「你答應了我的,不許反悔。」
小心思被戳穿,我晃着脖子扁扁脣,耍無賴道:
「我跟我的御前侍衛說的晚安。」
「可沒說答應你啊。」
顧麟呵了一聲:「行,晚上回去就把那死兔子革職,流放到垃圾站。」
話音落下,剛好綠燈亮起,顧麟停了話頭,抬手發動車子。
車窗外的景色不停倒退。
我斂了笑意,垂眸輕輕道:
「對不起啊顧麟。」
「這下是真沒人給我上墳送花了。」
這波拼墳,着實是顧麟喫虧了。
顧麟卻不在意似的,眉眼微彎,笑意溫柔:
「那就努努力,活得肆意瀟灑些。」
「生前張揚明媚,死後不用別人送花,咱墳頭自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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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情況說不上特別好。
檢查完,醫生沒有把結果說得很絕對:
「先安排化療,聯合局部治療看看情況。」
「效果好、能穩住的話,就可以做手術切除了。」
化療。
我哀怨地坐在旋轉木馬前的長椅上。
愁成了一朵蘑菇。
哪怕是顧麟爲了獎勵我最近勇敢打針,積極喫藥。
特地帶我來了遊樂園。
我也還是很難開心。
顧麟去遠處買烤腸了,臨走時在我胳膊上繫了氫氣球。
讓我坐這等他回來。
我想着,要不趁現在偷偷溜走算了?
「思沅。」
壓抑的、帶着哀求的聲音突然從身後響起。
我愣了一下,回過頭就看到大哥陸靳然正站在不遠處,紅着眼眶看我。 
「跟大哥回家好不好?」
「你生着病,總在外面怎麼能行呢?」
「家裏好歹還有你二哥,你知道的,他醫術很好,一定能好好照顧……」
我不禁輕笑,打斷了他。
視線看向了他身側的二哥陸青堯:
「我的病不就是在陸醫生的眼皮子底下得上的嗎?」
拖到晚期的胃癌啊。
期間怎麼可能一點症狀沒暴露過?
可陸青堯連陸嘉嘉痛經時的臉色不對,都能一眼看出來。
卻愣是從沒相信過我是真的胃痛。
「我,我只是……」
陸青堯露出愧疚的神情,蒼白着臉色張了張嘴。
只是還沒說什麼,就被舉着烤腸回來的顧麟打斷了。
「哥!」我盯着烤腸,眼睛一亮。
顧麟冷冷地掃了陸家一起來的這幾個人,冷嗤一聲。
將烤腸遞給了我:「慢點喫,小心燙。」
「嘔!」
嘔吐緊隨着顧麟話的尾音襲來。
我忍不住跪倒在地,痛苦地乾嘔。
顧麟想要上前,卻被陸青堯搶先跪在地上,伸手想過來扶我:
「思沅……」 
「滾開!別碰我!」
可能是這些天來實在是被他們纏得太煩了吧。
我的情緒突然就繃不住了似的。
打從心底湧上了一股無名火,燒得我同樣紅了眼眶:
「他媽的早幹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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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了得到愛,我卑微內斂了多年。
在腦子裏轉過無數次,都能繞地球三圈的髒話,終於在此刻出口。
震得在場所有人都是一愣。
我攥拳強逼着自己不許掉眼淚:
「我回到陸家是一年兩年嗎?」
「是十五年!」
「我等你們接納我,重新愛我,等了十五年!」
「是,我比不上陸嘉嘉燦爛明媚,比不上她容易親近。」
「但是我不想活得落落大方嗎?」
「是我不想不用卑微討好,不用唯唯諾諾,就能招人喜歡嗎?」
「是他媽沒人教我!」
七年的缺席,我們之間必然是疏離的、陌生的。
需要大量的愛和關心才能填滿。
可他們已經有了一個現成的,符合他們心意的陸嘉嘉。
所以,他們不願意從頭開始,再重新教養一個我。
於是他們得過且過,粉飾太平。
讓我在這個家裏活成了錦衣玉食,卻融入不進去的外人。
眼淚最終還是逃離了眼眶。
劃過臉頰,滴落在地上。
我鬆開了攥緊的拳頭,眼底重回一片死寂:
「滾遠點吧。」
「別再來用所謂的懺悔和愧疚噁心我。」
「我真的半點都不想看到你們。」
去他媽的對不起。
我想要的,從來都是對得起。
「對不起。」
很突兀地。
陸家人的最後面,響起一聲不識相的道歉。
紅着眼眶的陸嘉嘉走上前來。
屈膝慢慢在我面前跪下了。
張口的瞬間,泣不成聲:
「姐,對不起。」
「我只是不想被你搶走家人,不想被趕走。」
「我沒想害你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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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是被整個陸家用愛寵大的姑娘。
拋開那些故作懂事,加深家人對我偏見的綠茶行徑。
嚴格來說,陸嘉嘉其實只對我出過一次手。
就是在家人對我頻繁的胃痛起了擔憂,準備送我去醫院檢查時。
將我的胃藥,換成了維生素。
只那一次,卻從此坐實了我撒謊演戲,利用家人的愧疚來爭寵的事實。
怪她嗎?自然是怪的。
但我也不能昧着良心說全都是她害的。
這點,我清楚。
陸家人自己也清楚。
「陸嘉嘉,你該跪。」
「但該跪的,不止你一個。」
「不過那都不重要,因爲跪了也沒用。」
「你們的懺悔,只會讓我覺得噁心。」
哪來的什麼追悔莫及,悔恨終生?
沒人會懷着愧疚過一生的。
總能找到藉口讓自己解脫、放下。
就像我剛走丟時,他們那麼那麼愧疚。
沒過幾年不還是領養了陸嘉嘉,讓自己好受點嗎?
所以,他們的愧疚,能值幾個錢?
他們啊,永遠是在失去我的時候,才最愛我。
太可笑了。
不再看他們哪怕一眼。
我拽住了顧麟的衣袖,轉身就走。
剛邁出兩步,身後卻傳來了大哥陸靳然帶着壓抑哭腔的聲音:
「思沅……再叫我一聲哥吧,回家吧。」
「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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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停下。
我回過頭來,看着同樣跪到了地上的陸靳然。
歪了歪頭,冷冷扯脣一笑: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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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之後,陸家人開始不再對我假惺惺地懺悔。
而是一天天地輪番跪在了顧麟家門口,求我回家。
我權當看不到。
只開開心心地一邊化療。
一邊拽着顧麟去做我從前還沒來得及做的事情。
顧麟管這叫「墳前養花計劃」。
但這計劃時長有點短。
只展開了兩個多月,就因爲我的頭髮全線掉光,而徹底中斷。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次化療結束。
我的體力和生命力都會被抽走一部分。
「顧麟,你好像一直都不怎麼悲傷啊。」
第三次化療住院,我躺在牀上搖頭晃腦。
用光頭的反光光影在他臉上晃着玩:
「我這幾次化療的結果,可都不怎麼好哎。」
顧麟給我削着蘋果,仍舊淺淺地笑:
「因爲咱倆拼了家,也拼了墳,你生死都有我挨着。」
「所以,結果如何都沒關係。」
我垂眸揪着兔子玩偶的耳朵,扁扁脣:
「你最好是。」
門框上的玻璃窗,隱約有人臉晃動。
我抬眸看去,有人快速地躲了起來。
沒看清臉,但我也知道是誰。
因爲那抽泣壓抑的哭聲,實在是有點多且吵。
「讓他們滾遠點吧,哭也別讓我聽見。」
「煩。」
顧麟點了點頭,卻沒立即起身。
視線瞥了眼門口,聲音微微提高了些:
「陸嘉嘉好像要搬出陸家了。」
「你三哥,聽說有了很嚴重的自殘傾向。」
「昨天見到時,手腕上全是刀口,死不了,但看着挺疼。」
「你二哥倒是沒再來,聽說天天瘋了似的查胃癌治療方案。」
「你爸媽……」
「我不想知道,顧麟。」我靜靜地開口,「我不知道怎麼才能算跟他們扯平。」
「我只知道,我半點不好奇他們的結局。」
「他們慘,我不會開心,因爲他們抹消不了我的痛。」
「他們彌補,我也不需要。」
「因爲我不相信這家人會永遠愧疚。」
「除非他、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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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次去化療前,下了一場初雪。
我卷着羊毛毯子縮在搖椅上,顧麟在我旁邊看書。
腳踩着搖椅腿,一晃又一晃地哄我睡覺。
我昏昏沉沉地抬了抬眼皮。
落地窗外的院子裏,齊齊整整跪了六個人。
我伸了個懶腰,終於從毯子裏出來,看向顧麟:
「我們去墓園看看吧。」
「我想去看看我的風水寶墳。」
「順便看看咱爸媽,認認門。」
最後一次化療了。
這次的結果,決定了我是後期等死,還是有了生機。
「這墳讓我遇見了你。」
「感覺應該真的挺靈的,我想去拜拜。」
「求它把我下輩子的運氣挪一挪,不用保佑我下輩子的幸福了。」
「保佑我這輩子能活吧Ŧŭ⁰。」
翻頁的修長手指驟然一頓。
顧麟垂眸抿緊了薄脣,足足停了一分多鐘,才終於點了點頭。
再次開口時,嗓子沙啞得厲害:「好。」
柔軟的圍巾圍住脖頸。
顧麟給我戴上去迪士尼時買的兔耳帽子。
把我裹得嚴嚴實實,毛茸茸的。
只露出一雙眼睛。
顧麟沒忍住,用食指輕懟了一下我的腦門。
本就像個球似的我,一屁股坐在上了沙發。
喘了好幾口氣纔有力氣笑出來:
「欺負病號, 你禮貌嗎哥!」
「小孩兒一樣,忍不住。」
顧麟從兜裏掏出根棒棒糖。
拆了包裝紙後, 輕輕拉下我的圍巾。
將糖塞進了我嘴裏。
嗯, 剛好能壓住血腥氣。
顧麟隨之抽了茶几下的一支油性筆。
單膝跪下來在我面前, 輕輕展開我的手心,在上面一筆一劃地寫字。
我咂着糖味, 不明所以地衝他笑:「幹嘛?寫手機號啊?」
顧麟也笑, 只是笑得紅了ṱŭₔ眼眶:
「做個記號, 丟了好找。」
記號筆收回, 一個「麟」字躺在我的手心。
我垂眸默默將手攥緊。
正要鬆開時,一滴淚滴落在指縫。
顧麟顫抖着雙手將我這隻手合在掌心,額頭低下來。
就這麼跪在那裏, 埋着臉, 泣不成聲。
這是相識這半年來,我第一次親眼見到他的悲傷:
「陸思沅,別離開我……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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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顧麟父母墓前,磕了個頭。
而後看着被我支開, 站在很țüₒ遠處的顧麟,偷笑着說道:
「不好意思啊爸媽, 我現在有點醜。」
「但你們相信我, 我有頭髮有氣色的時候,真的挺漂亮的。」
「所以請素未謀面的您二老, 保佑保佑我吧。」
「這輩子要是能活, 我就做你家兒媳婦兒啦。」
「要是不能活,下輩子……」
我停下來思考了幾秒。
緩了好幾口氣, 才恢復了些力氣, 虛弱地笑:
「不管是女兒還是兒媳婦,我都是你家的人啦。」
說着, 我伸手將手心裏的「麟」亮給了他們看。
指了指旁邊的空墓位:
「我死後會跟顧麟一個墳。」
「來世肯定會有緣相見的。」
「要是沒緣,有這個記號, 顧麟也會找到我的。」
墓園安安靜靜, 飄雪無聲。
我微微抬起眸,越過滿園的墓碑,看向了那羣站着的模糊身影。
是陸家人。
我叫他們來的。
讓他們親眼看着我找到新的爸媽, 新的家人。
絕了他們再來糾纏的心。
這輩子也好,下輩子也罷,我們再也不是家人。
「陸思沅,我好像一直沒告訴你一件事。」
顧麟穩穩揹着我, 慢慢地在墓園的路上走着。
我虛虛摟着他的脖頸,有氣無力:「什麼?」
「我聽力蠻不錯的。」
「嗯, 然後呢?」眼皮有些沉, 我困了。
「我聽見你說要做我媳婦兒了。」
ŧų⁸「這回是你親口說的,不能再耍賴了吧……」
我的手,無力地垂了下去。
顧麟的腳步猛地停住,眼眶瞬間紅透。
但隨後, 又笑了笑, 邁開步子,繼續走。
語調仍然輕鬆,但聲音抖得厲害:
「反正我做好記號了。」
「下輩子你就算投胎成狗, 我都能找到你。」 
「聽見了沒陸思沅……」
「你這個騙子……死騙子。」
「陸思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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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飄落,落在臉頰。
將眼淚都帶得冰涼。
風雪中,似乎有一聲輕輕的回應在耳邊響起:
「你才成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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