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剋夫,一連剋死三個青年才俊。
父皇靈機一動,把我送去和親。
「皇兒,去!剋死北邊那個龜孫!」
我瑟瑟發抖,聽說北朝皇帝也是個命硬的,出生時就被預言克妻。
父皇鬥志昂揚:
「克他!看誰克得過誰!」
-1-
我牽着乾孃,帶着和親隊伍,聲勢浩大地進入北朝皇宮。
聽說宋準之對我這個和親公主很重視,特意讓我下榻在離他寢宮最最最最最遠的永寧宮。
不知是怕他剋死我,還是怕我剋死他。
忘了說,我的乾孃是一隻溫順的綿羊。
那年我剛出生,第一聲哭就震碎了琉璃杯。
欽天監掐指一算,斷定我命硬無比,非要認個質柔的生靈當乾孃不可。
正巧庖廚失手,逃出一隻羔羊,羊糞球拉了一路。
欽天監正眼睛一亮,伸手一指。
於是那隻綿羊就成了我乾孃。
正寒暄着,殿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尖細的通稟聲:
「皇上駕到!」
抬眸望去,身着黑金華服的男人抬腳走來,身姿挺拔,下巴微揚。
威嚴無限地將目光向我投來,然後——
啪——
被我乾孃新鮮製作的羊糞球滑倒。
我一驚,一個倒吸氣,嗓子眼裏的糕點直接卡住。
「救救救……」
一時間,永寧宮亂作一團,衆人手忙腳亂地圍住我們。
一些人嘴裏唸叨着「奴才該死」,扶起宋準之。
另一些人又是幫我拍背又是遞茶。
還有些早已飛出去宣太醫。
說來也怪,一般人被羊糞球滑倒,最多摔個擦傷,再不濟膝蓋青紫,總之死不了。
可宋準之卻直接摔得不省人事,被太監扛到榻上。
被糕點噎住本也不是稀罕事,可我卻死活順不下去,憋得面目通紅。
那一瞬間,我好像看到牛頭和馬面,一個站在我面前,一個站在宋準之榻邊。
蒼天大地,這世間難道要同時失去臥龍與鳳雛嗎?
不過片刻,一羣藍袍子太醫烏泱泱地衝進來。
一個年紀尚輕的太醫一個滑跪,衝我砰砰砰地磕了三個響頭。
「昌明公主,臣冒犯了!」
一個箭步衝向我,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不由分說地扇了我三個巴掌。
「啪、啪、啪——」
力度極大,落掌之處極有講究。
不知他扇到了什麼穴位,我只感到一股氣流自丹田湧起,直奔咽門而去。
「噗——」
一塊小小的雪花糕從我的嗓子眼裏飛出,掉在地上。
劫後餘生。
我腫着臉轉頭看去。
宋準之躺在榻上一動不動,身上扎滿了銀針,太醫們急得滿頭大汗。
我生出一股僥倖,嘴角想壓都壓不下去。
果然,硬碰硬,還是我硬!
給我死!
當夜,我和冬珠舉燈寫信。
「父皇安好:兒臣今日首戰大捷,一擊斃命,剋死北朝的狗皇帝了!」
「桀桀桀桀桀!」
冬珠扯扯我的袖子,勸我小點聲。
我不聽,張開雙袖,笑得更猖狂,好似修得神功的魔教教主。
結果扯動了嘴角的傷口,疼得面目扭曲。
可惜天不遂人願。
子時就有丫鬟前來通稟。
「陛下醒啦!」
宋準之已無大礙。
我癟癟嘴,縱有萬般不情願,也只好爬起來看望傷患。
畢竟我還在他的地盤上。
安樂宮裏,臉腫成豬頭的我,被針紮成刺蝟的他,幽怨地瞪着彼此。
「昌明公主果然名副其實。」
「你也不差。」我反脣相譏。
燭光染上他半邊面頰,生得極好的眉眼此刻鬥志昂揚。
我冷笑一聲。
當真是棋逢對手。
-2-
託我乾孃的福,宋準之只能躺在榻上養腿,一躺就是十日。
聽北朝的宮人說,他們這位新帝當年是軍中好手,登基後再忙都要擠出工夫騎射。
如今不能下榻,可想有多難捱。
冬珠勸我去看看宋準之。
「那畢竟是您未來的夫君啊。」
說起這個,我就來氣。
我本來可以有很多夫君。
公主府大極了,廂房無數。
我大可以今日待在壯碩男郎房裏,明日就去文弱書生那裏。
都怪宋準之,現在我只能有一個夫君了。
「如果北朝皇帝是個女子就好了。」
那樣被送來和親的就是皇兄了。
冬珠趕緊捂住我的嘴。
「公主慎言,隔牆有耳!」
說耳耳就來。
宋準之推門進來。
他一瘸一拐,卻不許人攙扶,眼神睥睨,當瘸子也要當天下第一威武的瘸子。
我真替他心酸。
「朕是個男子,讓昌明公主失望了?」
我慢悠悠行了個禮,又自顧自回身坐下,坦然道:「倒也不十分失望,畢竟您是個俊朗的男子。」
即使找面首,這般樣貌也不好找。
宋準之一愣,氣急反笑。
「膚淺,十幾年來你絲毫未變。」
「十幾年?」
「朕幼時去南邊當過質子,和公主見過數面。」
我心尖一顫。
我幼時頑劣不堪,比現在更跋扈。
看誰不順眼,過去就是一巴掌,蚊子都不敢在我耳邊哼唧。
我該不會……扇過他吧?
可是我扇過好幾個質子,他是哪個?
「你果然不記得我了。」宋準之冷笑。
「你們北朝隔一兩年就換一個質子,送來送去的,我如何記得住。」
我嘟囔道。
而且我小時候很忙的,一天要扇好幾個人。
欺負人的嬤嬤,狗眼看人低的太監,在我面前炫耀父皇獨寵的嬪妃……
想被我扇可得排隊。
「敢問皇上,您何時去過南朝?」
「天冊八年。」
十三年前?
我才十一歲。
哇塞哇塞,正是最愛扇人的年紀。
我乾笑着,膝蓋發軟。
宋準之喝了口茶,慢悠悠地從懷裏掏出一塊小石頭。
那石頭穿着紅繩,做成了吊墜的樣式。
「公主可還記得這個?」
修長的手指將石頭推至我面前。
石面上刻着歪七扭八的小字:十年後,賜公主府第一間廂房。
這不是我的信物嗎?
「當然記得!」
我自小就喜歡俊秀的,隨身帶着一堆刻字的小石頭。
學父皇選妃,賜玉牌。
少說也送出去三四十個,俊美的小太監我也送過。
我拿起面前的石頭,上面仍有餘溫,定是被人長久戴在身上。
穿石的紅繩材質極好,可見宋準之十分珍視。
我暗喜,偷睨一眼宋準之。
看來他還不知道這石頭是量產的。
「原來早在金釵之年,你我的緣分便已註定。」
我長嘆一口氣,裝作十分感慨。
「公主別急着下定論。」
話落,他從腰間扯下一個錦囊,打開後將裏面的物件盡數倒在桌子上。
噼裏啪啦,一桌石頭。
「北朝一共送到南邊七個質子,這裏是七塊石頭。三哥四哥五哥七弟八弟九弟的石頭,都在這裏了。」
「你給很多人都送過信物,對吧?」
-3-
他仍笑着,眼神卻快把我撕碎。
我上一次看到這樣濃的殺氣,還是戲臺子上,秦香蓮狀告陳世美負心無義。
誰讓他們北朝的皇子個個俊朗。
我只是博愛,我有錯嗎?
我沒錯。
但宋準之覺得我大錯特錯。
我只好安撫他。
「雖然石頭不是唯一的,但有些回憶,只存在你我之間。」
我握住他的手,言辭懇切。
「那年你被惡太監推下御池,是我緊抓住你的手不放,你都忘了嗎?」
他抽出手:「那是三哥,不是朕。」
我一僵,飛速扯過他另一隻手。
「那年我皇兄逼你在雨中舞劍,是我扇了皇兄五個巴掌救下你,你忘了嗎?」
他不說話,扣住我的手,反客爲主。
「又、又記錯了?」我磕磕巴巴,「舞劍的人也不是你?」
「是朕。」
我鬆了一口氣。
「但你只扇了你皇兄兩掌,另外三掌,卻是落在朕的臉上。」
嗚呼噫嘻!我死也!
我嚇得要把手抽回來。
他用力握住,玉扳指硌得我生疼。
「當年公主好生霸道,說朕是你的,只能爲你舞劍。」
「爲他人舞劍,是爲不忠。」
他拉起我的手,拍了拍自己的左頰。
「那三掌,的確讓Ṫúₙ朕牢牢記住……」
「朕、是、你、的。」
他一字一頓,眼神銳利。
完了。
「要不……你也還我三掌?」
我視死如歸,湊過臉去。
來北朝第一日就捱了太醫三巴掌,現在又要挨三巴掌。
年幼時扇出去的巴掌,如今竟都要飛回來了。
宋準之抬起手。
「且慢!」
我換了一邊臉。
「打左臉吧,我右臉比較美。」
他再次抬手。
「且慢!」
我摘下他的青玉扳指。
「不能戴這個。」
他又要抬手。
「且慢!」
這次他沒聽,大掌呼嘯而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良久,冬珠戳戳我的肩膀。
「公主,別叫啦,北朝皇帝都走啦。」
我緩緩睜開眼,摸摸額頭。
怎麼彈我個腦瓜崩就走了?
面前只剩滿桌石頭。
我鬆了一口氣。
一塊,兩塊,三塊,四塊……
等等,怎麼好像少了一塊?
-4-
湖上的冰面厚得能過馬車時,我和宋準之終於痊癒,挑了個良辰吉日趕緊成親。
我不懂北朝的規矩,提前數天就有教習嬤嬤給我上課。
日日夜夜,耳提面命。
我抗議,我不服,我掄起拳頭就砸牆。
但我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從此家國只在夢中,難道就是我的命嗎?
摸摸滿頭珠翠,再看看這一身華服。
食萬民奉養,自當爲萬民肝腦塗地。
這些道理我尚且懂得。
上天啊,我並非想逃脫公主的使命。
我只是後悔那日離宮前,沒再多看一眼母妃生前栽的玉蘭。
北朝苦寒,草木難生,也許今生我再見不到半朵木蘭花。
「豬頭女郎,可還住得習慣?」
夫妻對拜時,宋準之低聲問我。
我把眼淚憋回去,皮笑肉不笑地輕語:
「勞刺蝟君掛念,你這寒酸之地住得本公主腰痠背痛。」
我這是實話,北朝不如南朝氣候宜人,一入冬更是風急寒涼。
北朝皇宮雖別有一番風情,卻遠不如鑲金嵌玉的南朝皇宮。
宋準之:「我朝君臣向來崇尚儉樸,一向以實用爲主,自然不比南朝舒坦,委屈公主了。」
我咬牙道:「簡樸和窮還是有區別的。」
好不容易步入洞房,我抓起桌子上的點心就往嘴裏送。
天不亮就起牀,灌了一口蔘湯就敬天敬地敬祖宗,儀式一個接一個,死的活的全都敬一遍。
捱到此刻,我甚至想啃了宋準之。
他給我倒了杯茶,隨後才自己拿起點心。
「多謝多謝。」我笑嘻嘻地接過溫茶。
「朕只是怕你又被噎死。」
冷冰冰的話比嘴裏的點心還噎人,我緩緩收起呲着的大牙。
喫飽喝足後,我提議暫緩敦倫之事。
「我怕你死在我身上。」我好心提醒他。
他笑了:「誰讓誰死還不未可知。」
「別掙扎了,」我拍拍他的肩膀,「畢竟你沒我硬。」
他黑了臉:「你說誰不硬?」
最終,我們達成共識,蓋着錦被和平共處,誰也不碰誰。
「睡吧。」
他乾脆利落地脫下喜服,躺在榻上。
我也躺下,用手肘懟他,好讓自己寬寬敞敞地睡一覺。
翻身時,腳突然踢到一處難言的地方。
他悶哼一聲。
完了……
我的心撲通撲通直跳。
「別動。」他說。
下一刻,我的心跳聲更加激烈。
天殺的!
牀怎麼突然塌了!
我和宋準之一起掉在地上。
咚咚兩聲,兩腰俱傷。
翌日,宮裏口口相傳,皇上與新後琴瑟和鳴,激烈到牀都塌了。
我:?
我命夠硬,但我的臉皮硬度還有待提高。
一大早,宋準之扶着腰去上朝。
某大臣爲人耿直,竟在朝堂上公然勸宋準之禁慾。
「縱慾的男人,腰桿子會越來越輕,必有一日坐不穩馬背。」
北朝人馬上打天下,坐不穩馬背的皇帝和廢物有什麼區別?
我因爲腰傷難以下榻,趴在榻上,聽聞此事笑得直捶牆。
冬珠不語,默默拿來一堆瓶瓶罐罐,爲我上藥。
她的手掌輕輕覆上,帶來一片溫熱。
細細將藥膏在腰間揉開,手法和力度堪稱完美。
不愧是我身邊最出色的一等宮女。
「奇怪,你的手怎麼變大變粗糙了?隔了一層細布嗎?」
「朕自小舞刀弄棒,雙手粗糙,皇后多擔待。」
熟悉的男聲自身後傳來,我想躲,卻被那隻大手按住。
掌心貼着後腰揉捏。
天殺的!被這賊男佔了便宜!
「別動。」
「你身上哪塊肉朕沒碰過。」
我抄起手邊的瓷枕就扔了過去。
「你還是不是人!」
「十三年前,我還沒及笄,你竟然哄騙我做了那等事?」
天殺的,我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
身後人動作一頓。
一個腦瓜崩落在我頭頂。
「十三年前,朕也才十四。」
「你就不能想想近些年發生的事?」
我垂下頭,搜腸刮肚。
突然想起一個身影。
「你竟然男扮女裝混進公主府!」
兩年前,我從皇兄那裏搶來一個女侍衛。
那女侍衛精通跌打損傷的療法,按摩技法更是高超,我日日纏着她爲我舒暢筋骨。
某日,那女子逃出公主府。
後來,冬珠打聽到,皇兄已將她納作侍妾。
我彷彿勘破天機,顫悠悠開口:
「你當初,該不會真的是想讓皇兄來和親吧……」
又一個腦瓜崩落在我頭頂。
宋準之嘆了口氣。
「沒良心的。」
我回過頭,想再多問幾句。
卻瞥見他眼神幽怨,新的腦瓜崩已蓄勢待發。
我趕緊捂住腦袋。
罷罷罷!
-5-
歷年十一月廿三,皇室率近臣冬狩,乃北朝傳統。
當日,我裹緊大氅,縮在宋準之懷裏。
我應該是北朝第一個不會騎馬的皇后吧?
身後的人輕踢馬肚子,高頭大馬慢悠悠地走入冰天雪地。
身後不遠處,是大批護衛軍。
更前面,十幾匹快馬奔騰。
北朝的宗室子弟興奮不已,嗷嗷直叫。
我兩眼一黑。
怪不得南北之戰打了兩百年,從我父皇的父皇的父皇的父皇就開始節節敗退。
誰打得過這羣比野獸還野的人啊!
「冷嗎?」宋準之問。
廢話。
我吸吸鼻涕,回頭瞪他。
他若無其事地挪開視線,得意地笑,彷彿連鼻樑上的小痣也在挑釁我。
烈馬繼續晃晃悠悠地雪中漫步。
突然,他的笑意頓住,一揮馬鞭。
戰馬宛若利劍出鞘。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宋準之!我惹你了嗎!」
他聞若未聞,突然鬆開我,拿起弓箭。
沒了支撐,我只好趴下身子,抱緊馬脖子。
「宋準之,我要是死了,兩國交好的局面就到此爲止了!」
「南朝不會放過你的!」
我嗷嗷大喊,還喫進去幾口鬃毛。
緩了緩,正要再叫,卻有幾支劍箭與我擦肩而過。
身後的護衛軍大喊護駕,可刺客卻像躲在天上,利箭防不勝防。
宋準之只好帶着我一路策馬。
良久。
馬背終於平緩下來。
「他們應該還追不到這裏。」
我驚魂未定:「安全了?」
「還沒有。」他指了指前方。
定睛望去,我又要暈。
竟是一大羣狼!
身後是窮追不捨的刺客,面前是餓得眼睛發綠的狼羣。
「宋準之……」我哭了,「到底是我克你,還是你克我……」
「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他掉轉馬頭,帶我向西北面去了。
不知跑了多久,面前緩緩出現一個山洞。
宋準之飛身下馬,扛起雙腳發軟的我就往山洞裏跑。
詭異的是,狼羣竟停在洞口,不敢再進一步。
「它、它們爲何不進來?」
宋準之脫掉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到我身上,又捂住了我的嘴,指指身後的黑暗。
「因爲它。」
轉身望去,我差點嚇暈。
那是一頭熊啊!頭熊啊!熊啊!啊!
-6-
怪不得狼不敢進來!
「啊……」
宋準之彷彿早有預料,把我的尖叫盡數堵住。
「別怕,冬眠的熊暫時不會醒來。狼羣等不到我們出去,自會離開。」
我憋回眼淚,點點頭。
可惜事與願違。
天黑後,狼羣漸漸離去,唯有一匹青狼仍在洞口逡巡,沒有放過我們的意思。
那青狼比尋常的狼大上許多,好像也更聰明。
可我們不能再耗下去了。
熊即使在冬眠,也有可能聞到我們的氣味,隨時醒來。
宋準之深吸一口氣,握緊手中的刀。
那刀有些眼熟,我卻無暇細想。
「不能再等了。」他說。
「朕去引開那狼,你看準時機,向西南方向跑。」
「找一個隱蔽的地方躲起來,會有護衛軍找到你的。」
「朕要是死了,你就去找西北道承軍崔俊卿,他會派人送你回南朝。」
話落,他抬腳要走。
我抓住他的袖子。Ṱũ₌
「我、我去吧。」
我咽咽口水:「我我我要是死了,就是爲了救北朝皇帝而、而死……」
「你們北朝欠我一個人情,也是欠、欠、欠南朝一個人情。」
「你你你你們三百年內不許攻打南朝。」
我磕磕巴巴,但總歸將話說清楚。
宋準之捏住我的臉。
「閉嘴。」
「你要是死了,朕絕對不會放過你。」
我淚流滿面,真誠發問:「我都死了,你還能怎麼不放過我……」
他無語地提刀離開了。
-7-
山洞不遠處的空地上,宋準之引着青狼離開,轉眼扭打在一起。
白雪上的鮮血刺得我眼睛生痛。
宋準之的刀被狼甩在一旁,他只好徒手與之搏鬥。
「跑啊!」他大喊。
我邁腳就跑,那狼卻轉頭向我追來。
我嚇得連滾帶爬,跑得更快。
身後傳來狼的怒吼。
宋準之又上前拖住了青狼。
不知過了多久,青狼的怒吼聲漸弱,宋準之也沒了聲音。
我憋着一口氣,越跑越遠,眼淚也越流越多。
腳步卻越來越沒有信心。
又跑了幾步,我突然下定決心。
堂堂昭明公主豈是貪生怕死之人!
宋準之我都嫁Ţű̂₂得了,還有什麼好怕的!
罷罷罷!
我停住腳步,一扭頭往回跑去。
那處雪地已染上大片紅色,一人一狼俱是奄奄一息。
那畜生將宋準之壓在身下,眼見獠牙就要落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撿起一旁的刀,發瘋一般飛奔過去。
一刀下去,穩準狠,刺透青狼。
我殺紅了眼。
一刀又一刀。
直到刀身卡住,拔不出來。
我索性擼起袖子扇那狼的巴掌。
一掌接一掌。
童子功的威力勢不可擋。
最後一掌落下,狼終於斷氣。
我這才停下來,見自己的右掌竟有好幾處深可見骨的傷口。
低頭一看,宋準之已昏過去。
「喂,別死啊!」
他要是死了,誰來欠我人情?誰來欠南朝人情?
「求你了,別死!別死好不好!」
他掙扎着睜開眼:「你心裏……果然有朕……」
我鬆了一口氣。
還在,人情還在。
-7-
半夜,宋準之放走的那匹馬,終於帶着護衛軍找到了我們。
我再也撐不住,兩眼一黑也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是三日之Ṫù₌後。
宋準之臉色蒼白,守在一旁。
見我醒來,他的眉頭驟然放鬆,露出一絲笑意。
「南朝昌明公主是個不怕死的,朕竟然忘了。」
我張張嘴,卻啞得說不出話,他馬上餵了我幾勺蔘湯。
苦得我全吐了出來。
「糖水乖,別動。」
我呼吸一窒。
他竟然喚我糖水。
-8-
和親前,南朝唯一的公主嫁過三次。
這事人盡皆知。
昌明公主是個剋夫的悍婦,剋死三個郎君。
這也人盡皆知。
公主逃難歸來,早已不是完璧之身,可連那野漢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這事只有我自己知道。
三年前,我下嫁鎮西大將軍嶽千山。
他手握重兵,功高蓋主。
天家的威嚴早已壓不住他。
又正逢南北兩朝戰事喫緊,朝中缺少領兵的人才。
父皇無奈,只能拉攏。
「昌明,一定要拖住他。」
「即使他要反,也要等到踏平北朝之後。」
我們心知肚明,南朝積弱已久,經不住兩個勁敵。
好在嶽千Ţùₖ山心比天高,自負命硬無比,旁的男子懼我萬分,他卻催着我趕緊去找他。
我抵達隴西兵營時,嶽千山正在營中與衆將士喫酒。
他剛打了勝仗,更是不把我放在眼中。
「臣事務繁忙,公主多擔待。」
他將我晾在一旁,便又去喫酒。
我氣得渾身顫抖,指甲掐進肉裏,才勉強忍住扇人的衝動。
這裏天高皇帝遠,我扇了嶽千山,他反手就能斬了我。
我一死,朝中再無嫡出公主,南朝便少了一個籌碼。
爲國爲己,我都得忍。
枯坐至夜間,有兵士催促我換上嫁衣。
「將軍等着與您拜天地呢。」
隨行的宮人面色爲難:「實在匆忙,不合規矩……」
「話我已經帶到,公主自便吧。若將軍責難,公主便自己受着吧。」
那兵士扯扯嘴角,翻了個白眼走了。
我忍着淚,換好嫁衣。
到了嶽千山的營帳中一看,滿席酒肉,衆將領已大醉。
「公主來了!」爲首之人走過來,酒氣熏人。
「不對,現在不能稱呼公主了!」
他攬住我:「這是我婆娘!第二十三個婆娘!」
「來,給大夥跳支舞助興!」
嶽千山腰間的刀抵着我的小腹。
我渾身發抖,並非恐懼,而是憤怒。
這就是一日軍餉要三十萬雪花銀的鎮西軍!
將軍帳前歌舞昇平,如何守得住隴西十三州!
那支舞,我只跳了一半。
後半夜戰火燒起,北朝將士如神兵天降。
一支小隊躲過前方大軍,竟直搗黃龍,殺進中心營陣。
我親眼見那領軍騎着烈馬,跨過半人高的火焰,一刀砍下嶽千山的腦袋。
醉漢還不知發生何事,便已一命嗚呼。
血濺到我的嫁衣上,金色的鳳凰成了血鳳凰。
我沒來得及害怕,第一反應是哀嘆自己的剋夫之名恐怕要更響亮了。
抬頭,那男人面無表情地看着我。
嶽千山的血也濺到了他的面具上。
「你是何人?」他的漢話還算流利。
我拿不準,身爲敵國公主,被抓去北朝,會受多少凌辱。
於是張嘴扯謊。
「妾乃……軍營中的舞女。」
那人歪了歪腦袋,打量着我。
隨手扔給我一塊金餅:「逃命去吧。」
-9-
我走出營帳,此時天已大亮。
鎮西軍中遍地伏屍,只餘我一個活口。
想必隴西失守的消息很快就會傳到京城。
萬幸,沒把冬珠帶來。
我脫下嫁衣,在死人身上扒下一身衣裳。
這才發現,鎮西軍中普通兵士的衣裳竟如此單薄。
數十萬士兵,竟就穿着如此單薄的衣裳與敵軍拼命嗎?
遠處塵土飛揚,眯眼望去,那領軍竟又折了回來。
他扔給我一件厚衣裳。
「知道往哪走嗎?」他問。
我老老實實搖頭。
「罷了,小爺我沒殺你,違反軍紀被將軍免了職,上不了戰場,便送你回家吧。」
他拉我上馬。
「你叫什麼名字?」
我絞盡腦汁,思考舞女應該叫什麼。
「糖水。」
「妾賤名糖水。」
此後,這領軍跑死三匹馬,護送我回南朝。
每次買馬時,他掏錢乾脆,不似尋常小卒。
隴西氣候惡劣,常起狂風。
風一起,塵沙飛揚,他便將我護在懷裏。
我聞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那年母后墜馬,滿宮殿也是這種味道,再濃的薰香也遮不住。
彌留之際,母后把我抱在懷裏,懷抱也似這般溫暖。
我忍不住,在他懷裏蹭了蹭。
他身子一僵,放慢了速度,騰出一隻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似在安撫。
行路數日,馬背顛簸,硌得我腰背痠痛。
他罵一聲嬌氣,卻將自己的棉衣脫下,疊好後墊在我身下。
我默默低頭。
ẗű̂₎如此數日,大漠孤煙,一馬二人。
在難中,莫名的情愫瘋狂生長。
記不清過了幾日,我們終於抵達千葉城。
這是隴西最後一座南朝城池,自此開始,一路向南,便是南朝地界。
他將我安頓在最好的客棧中,命雜役打來熱水,供我沐浴。
「之後就是你們南朝人的地界了。」
「梳洗一番,就快回家去吧。」
隔着屏風,他扔進來一套新衣裳,轉身就要走。
「且慢,」我叫住他,「妾還不知恩公大名。」
「我乃一介小卒,無名無姓。」
話落,吱呀聲傳來,他打開房門。
我瘋了一般從浴桶中站起來,光着腳去追他。
「砰——」
他慌張地甩上房門。
「你瘋了,被人看到怎麼辦!」
我抱住他,眼淚淌在他胸口。
「如果我鬆手,我這一生都不會再見到你了。」
回宮後,我不知會作爲棋子出現在哪盤棋局上。
老天爺啊,在那之前,讓我抓住點什麼吧。
此前,我抓不住大廈將傾的祖宗社稷,抓不住母后,抓不住自己的命。
眼前這個人,別讓我再失去了。
我抬眸乞求,伸手去摘他的面具。
他握住我的手。
「難中相逢,此緣不必更進一步。」
我不聽,連日來緊繃的情緒在此刻爆發。
我緊緊抱住他,恨不得讓自己融化在他身體裏。
想是我哭得太狠,他終究於心不忍,決定再陪我一天。
夜裏,我一想到此生與他再難相見,便忍不住索取更多。
月影朦朧。
他失控了,徹底淪陷,差一點就要摘掉面具。
可他最後忍住了,任憑身下發狠,也沒吻我一下。
只是無可奈何地一聲聲喚我。
「糖水,糖水,此刻我還護不住你。」
我笑了,抹一把眼淚。
回京後,昌明公主會有成千上萬的護衛軍。
哪裏需要一個野漢的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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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認自己無恥,我總想得到更多。ťŭ₅
手裏抓住了一樣,便開始盤算另一樣。
可是抓住這個,就得放下那個。
翌日,再醒來時身邊已沒了他的蹤影。
那匹黑色的高頭大馬也不見蹤影。
他走了。
我忍着痠痛,迅速穿好衣裳離開。
懷裏除了他給的盤纏,還有一張羊皮紙。
是北朝的邊防地圖。
我從他身上偷來的。
最終,我選擇抓住這個。
臨行時,我回眸望向來時路。
漫天風沙裏,彷彿仍有他的身影。
怦怦——
心爲何狂跳不止。
是怕他找來,還是期待他找來?
片刻後,我收回視線。
抬起下巴,找回公主的架勢。
北朝人,本宮是南朝頂頂尊貴的昌明公主。
不是你的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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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上的冰面越來越薄,不知過了多久,太醫終於宣佈我痊癒。
「娘娘,您驚嚇過度,此乃心病,將來必須好生休養。」
我懶得聽老頭嘮叨,一溜煙跑到宋準之的宮裏。
自從他上次說漏了嘴,喚我糖水,便日日躲着我。
太監攔我:「娘娘不可!」
「滾!」
我衝進殿內。
宋準之正一邊喝參湯,一邊批奏摺。
他傷得不輕,臉色仍然慘白,可國事不可落下。
我開門見山:「那年你殺進隴西軍營,其實早就認出我了,對吧?」
認出我不是什麼舞女,而是那個扇了他三巴掌的南朝公主。
他虛弱地點點頭。
「你脣角的小痣,很好認。」
他坦坦蕩蕩,我卻突然語塞,半天擠出一句:
「那你還救我……」
那年我回京後,也就過了三五天,北朝老皇帝駕崩的消息就傳到了南邊。
北朝未立儲君,偏又子嗣衆多,各個驍勇。
龍椅之爭,自是一番腥風血雨。
算算時間,我與他共處的那幾日,該是奪嫡最激烈的時候。
他一定是拼了命,才搶出幾日光陰。
怪不得他着急離開,怪不得他說「此刻我還護不住你」。
年幼時,我給了他一塊幼稚的定情信物。
他當真了。
怪不得他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求娶我。
傻。
窗外又下雪了。
簌簌之聲清晰可聞。
我想了想,遲疑地開口:「你爲何瞞着我,不讓我知道你就是那領軍?」
「朕怕……你以爲朕在怪你。」
宋準之起身,走到我面前。
「你,還是糖水嗎?」
我垂眸許久,反問他:「你希望我是嗎?」
他看着我,毫不猶豫,探過身狠狠吻向我。
彷彿要把三年前在千葉城的那些吻也討要回來。
良久,直到我喘不過氣。
他才鬆開我,從懷裏掏出一塊石頭,正是年幼時那塊草率的信物。
「朕很想你。」
我臉一紅。
我剋夫,他克妻, 但他克不死我,我也克不死他。
這怎麼不算般配呢?
【幼年期聖武憲天弘運文德光烈仁皇帝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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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南朝當質子的第一日。
南朝人竟然一粒米也沒給我。
好餓。
要是能直接餓死就好了。
-2-
來南朝當質子的第十日。
那老太監竟讓我刷恭桶。
好臭。
要是能直接臭死我就好了。
-3-
來南朝當質子的第二十三日。
不知是哪家的郡主, 竟然讓我扮狗逗她笑。
笑聲好吵。
要是直接吵死我就好了。
-4-
來南朝當質子的第三十一日。
老天,我怎麼還沒死?
我什麼時候才能死?
這個混蛋的人間,爲何強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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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南朝當質子的第四十日。
臭名昭著的跋扈公主讓我去爲她舞劍。
舞了 19 遍章珂劍。
真累。
但是今天不想死。
她讓人給我送來蜜糖水, 還誇我舞得好。
被人誇讚,竟是這種感覺嗎?
明日再死吧。
-6-
來南朝當質子的第四十五日。
跋扈公主送了我一塊石頭, 許諾長大後嫁給我。
前提是我不能長殘。
糖水中映出我的臉。
是挺俊。
老天,先別讓我死了吧。
萬一跋扈公主難過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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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南朝當質子的第五十六日。
太監們拿石頭砸我。
真疼。
幸好我護住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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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南朝當質子的第六十七日。
跋扈公主給我送來了藥膏, 還罵我傻。
「你不知道還手嗎?」
她不懂, 這點痛不足掛齒。
在北朝時, 嫡兄們的拳頭更狠。
她跑出去,不一會兒抓來十幾Ṫṻₚ個太監。
排排站好,一個個巴掌依次扇去。
「誰再欺負他,本公主就弄死誰!」
她扇人的樣子好瀟灑。
糟糕。
我的心好像生病了,爲何跳得如此快。
-9-
來南朝當質子的第八十日。
暴雨。
南朝太子讓我雨中舞劍。
雷鳴中,跋扈公主帶着巴掌來了。
「啪啪——」
太子含淚跑了。
「啪啪——」
?
怎麼還扇我兩下?
「你是我的人,敢給別人舞劍, 活膩了!」
她又舉起巴掌。
我連忙遞上臉。
「啪——」
又是一掌。
「記住了, 你只能給我舞劍!」
我抿脣,心跳得更劇烈。
我這樣的人,生來就被預言是個煞星,連母妃都將我像燙手山芋一般扔開。
她卻說,我是她的人。
那就是吧。
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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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南朝當質子的第 100 日。
跋扈公主哭了。
她說,宮人們告訴她, 她長大要嫁給左宰相的兒子。
那個一臉橫肉, 十五歲還說話流口水的紈絝。
「他們說, 這是公主生來要喫的屎。」
我安慰她:「他們應該是說, 這是公主的使命。」
她還是哭。
「宮人們還說,我就算不嫁給那頭豬,也有可能要嫁去北朝!和親!」
「無妨, 我也是北朝皇子,我娶你。」
她哭得更大聲了。
「騙子, 我是要嫁給將來的北朝皇帝!」
「你是個被排擠的質子, 怎麼可能當皇帝!」
我摸了摸手裏那塊石頭。
當皇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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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南朝當質子的第 181 日。
北面的密函終於到了。
我將紙條燒掉, 忍不住笑了。
北朝皇室有太多祕密, 我只要稍稍放出去一點,皇兄們就慌了。
畢竟,父皇頭上有太多綠頭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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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南朝當質子的第 263 日。
原來籌碼無需很多, 三個祕密就夠讓我回國。
皇兄啊皇兄, 你這麼蠢,如何堪當九五至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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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南朝當質子的第 299 日, 也是最後一日。
跋扈公主睡過頭, 沒有來送我。
無妨。
待我登基後, 自會相見。
她應該不會忘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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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國第 21 日。
原來這石頭,去南朝的質子每人一個。
呵。
罷了。
搶過來, 這石頭就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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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國第 51 日。
好險,差點被皇兄玩死。
好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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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國第 77 日。
好險,差點被父皇玩死。
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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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國第 111 日。
好險, 差點被戶部侍郎玩死。
想。
-17-
回國第 391 日。
險,差,死。
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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