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餘

我媽有三個孩子。
可她卻很少對我笑。
她對我似乎只有一個要求。
「你必須得有一個強健的體魄。」

-1-
當 7 歲的蔣年年撒嬌要抱抱時,我每天在小區外的跑道上揮汗如雨。
當 5 歲的蔣由偶爾還能偷喫一些垃圾食品時,我要一邊忍着乾嘔,一邊將她準備的所謂營養餐大口地往嘴巴里塞。
她對我可以說是毫不關心的。
那年幼兒園給我們佈置了作業,爲父母洗腳。
可我將腳盆端到爸媽面前,還沒說話,我媽一腳將盆踢翻。
「滾開!煩着呢!」
五六十度的熱水全部潑向我的腳。
「啊!」
我疼得發出一聲尖叫。
我爸責怪她:「有什麼脾氣也別衝着孩子使。」
我媽坐在那裏,望向外面,沒有理睬我爸。
突然,她哭了起來。
「我的年年啊,我命苦的年年啊….」
後來我才知道,就在那天,我姐蔣年年的白血病復發了。
在所有人以爲她已經徹底痊癒時,又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一個月後,蔣年年的治療情況有所好轉。
我媽找我談話。
「姐姐的身體裏面有個小怪獸,現在姐姐打不贏它了,小余幫姐姐一起打,行不行?」
她抱着我的動作是那樣輕柔,語氣是那樣溫柔。
這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在媽媽心中,我和哥哥姐姐是一樣的了。
於是我用力點了點頭。
細細粗粗的針管扎進我的小臂,又扎進我的屁股。
紅豔豔的血從我的身體裏抽了出去。
抽完後,我躺在病牀上,幾乎一動不能動。
後來姐姐被救活了。
媽媽哭了。
我用小手摸她的臉:「媽媽不哭,小余不痛。」
她就真的不哭了,只一個勁地擁着我。
那時媽媽的懷抱真的很溫暖,溫暖到我想享受一輩子。
可錯覺畢竟還是錯覺。
出院後,蔣年年依舊是家裏的核心。
她因爲咳嗽不止被送往醫院那天,是我生日。
當我抬起手,想要父母一個暖心的擁抱時,我媽抱着蔣年年怒瞪着我:
「你姐都這樣了?你還有心思過生日?」
我爸手上拎着大包小包,臉上是肉眼可見的緊張。
「小余,你姐姐情況不好,等我們從醫院回來再給你補過一次?好不好?」
於是,六歲的我和蔣由被送到親戚家。
這一待,就待了一個月。
蔣年年從鬼門關闖回來了。
她出院那天,爸媽準備了一個特別大的蛋糕,大到我生日時從未見過。
我高興極了。
以爲這是彌補給我的生日禮物。
蔣年年嘟起嘴吧吹蠟燭的時候,我搶在她之前將蠟燭吹滅了一半。
給她留了一半。
蔣年年愣了幾秒後,突然嚎啕大哭。
我媽打了我一巴掌。
「姐姐吹個蠟燭也要搶?你怎麼這麼賤?」
我不知道「賤」是什麼意思。
只是呆呆地看着我媽小心將蠟燭重新點燃,熱烈地哄着蔣年年再吹一遍….
原來不是給我補過生日啊!

-2-
我九歲的時候,蔣年年回到學校重新讀書。
她身體不好,成績也不怎麼樣。
我媽要擔心的事情更多了,多到她分不出哪怕一絲精力放在我身上。
爸爸忙於工作,於是,剛上小學二年級的我被迫住進寄宿學校,一個月才能回家一次。
直到初三。
八年裏,我爸每個月雷打不動接我。
但這一次,他失約了。
已經放學,我爸突然打電話說他有事,會讓蔣由接我回去。
我沒說什麼,安靜地等。
可我等到日落西山也沒見到他人。
我心裏堵着一口氣,自己往家走。
可我不夠機警,也缺乏人生經驗。
因爲樣貌還算不錯,路上理所當然被喝得醉醺醺的小混混跟蹤。
被拖入小巷子,只能任由那一雙雙手在我身上四處遊走時,我哭了。
對方暴虐地給了我好幾個耳光。
「長得這麼純,不就是欠乾的?」
衣服被脫到只剩內衣褲時,我甚至生出了自盡的想法。
可突然牆外傳來一陣警笛聲救了我。
「媽的!」
小混混快速提上褲子跑了。
我哭得滿臉都是眼淚,顫抖着將散落一地的衣服穿回去。
可當我虎口脫險回到家時,卻見蔣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臉認真地用膠水粘着蔣年年親手給他做的陶瓷杯。
那一瞬間,憤怒第一次徹底控制了我。
我徑直走過去,抄起那好不容易粘起來的杯子,重重ẗų₁砸到地上。
「啪!」
杯子再次四分五裂。
蔣由氣得跳腳。
「你瘋了!有病?」
看到一臉怒容的我後,他像是纔想起來自己忘了什麼。
「你…你怎麼自己回來了?我還打算去接你呢!」
又看了看手錶,尷尬道:「哎,怎麼都八點了?」
「你這不是能自己回來嘛!幹嘛每次還要爸去接你。」
我看着眼前的男孩。
他真的一點都沒意識到自己做錯了。
「蔣由,我真的,不想再當你妹妹了。」
我瘸着腿爬上三樓。
背後傳來一道氣急敗壞的聲音。
「不想當就不想當,你當我稀罕?」
他從沙發上扔過來一個抱枕,砸中了我的背。
被小混混凌辱時傷了的背部傳來一陣痛意。
我沒有回頭。
塗藥的時候,樓下傳來歡快的動靜。
走出房間趴在欄杆上往下望去,我爸正哈哈大笑。
「今天雖然很累,但看到我們家年年高興的樣子,爸爸就是再累也值得。」
沙發上堆滿了她們一天的戰利品。
原來爸爸所謂的有事,就是陪媽媽和蔣年年逛街,給她們拎東西啊!
我摸了摸依然疼痛的嘴角,內心有點麻木。

-3-
第二天我爸才知道我那晚經歷了什麼。
他將蔣由臭罵一頓,又鬧着要報警。
我媽冷冷攔下了。
「那巷子沒什麼人,沒有目擊者,又沒有監控,警察能怎麼辦?你把這事傳揚開來,我們家還要臉不要?」
我爸就這麼妥協了。
爲了彌補我,他放下豪言壯語,說一家五口要來一次短途旅行。
可我還是被拋下了。
去給我媽買完水,回去時,原本的露營地已經空無一人。
車子也不翼而飛。
沒有一個人通知我。
暮色漸西沉。
我心裏有點發毛。
當我被不合腳的鞋子磨出滿腳水泡,不得不脫下鞋子沿着環山公路慢慢往山下走時,一輛轎車停在我面前。
坐在副駕駛的小少年降下了車窗。
「同學,看你這情況,要不我們載你一程吧!」
他父母也一臉歡迎的樣子。
我回想起那晚差點被小混混強暴的經歷,沒搭理,繼續往山下走。
見我警惕的樣子,他從書包裏掏出證件。
「我叫孫霄,九月份要去市一中上學。」
市一中,那也是以後我的學校。
察覺到我臉上的警惕消了大半,後座的阿姨連忙下車,將我拉了上去。
「快上車,這大晚上的,一個女孩子走山路不安全。你家住哪?我們送你回家。」
我報出地址,車子開始向我家的方向駛去。
到家的時候,我媽正在廚房倒水。
見到我,她下意識的一皺眉:「去哪裏瘋玩了?你姐姐剛從醫院回來,也不知道去她房間陪陪她?一點也沒有小由懂事。」
我媽出口的責問讓孫叔叔一臉尷尬。
「您是小余的媽媽吧?既然我把小余從山上安全送回了家,這就回去了。這個年紀的孩子都貪玩,你們也別太責怪她。」
我悶不吭聲地將手上的兩瓶水放在玄關,我媽表情一下子就變得不自然起來。
「孫叔叔,你誤會了,我不是貪玩。」
說到這裏,我看着我媽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我就是,活該被她們忘記而已。」
我媽的臉一下子就冷了。
我的心也冷了。
暑假過後,我選擇了繼續住校。
我爸理虧。
送我去新學校的時候,唉聲嘆氣,似乎想解釋什麼,又覺得無從說起。
直到下車,我沒有再和他說一句話。
世界破破爛爛,總得有人縫縫補補。
我沒想到,進入新班級的第一天,上天就爲了製造了一份驚喜。
我在理科班的班級看見了孫霄。
那個見過我狼狽一面,又願意伸出援手的男孩子。
「哎?是你?」
他認出來了我。
陌生的環境裏,我們因爲那天的奇遇成爲了同桌。
孫霄性格開朗,樂於助人,打的一手好籃球,是班上的班長。
他像個小太陽,整個學校有不少小女生喜歡他。
都說近水樓臺先得月。
但那時我對他並沒有多餘的情感,我只是羨慕他,可以毫無顧忌地依靠父母。
高二時,班主任組織我們看《這麼多年》。
17 歲的他指着女主的媽媽說:「如果不愛孩子,不能做到一碗水端平,爲什麼要把她生下來?」
「以後我結婚了,只會要一個孩子,我要給他毫無保留的愛。」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突然看向了我,眼神晶亮。
說不清什麼,心臟劇烈跳動的同時,我避過了他的目光。
高考結束那天,孫霄請我喫飯。
他第一次喝酒。
臉頰紅紅,泛着熱氣,醉醺醺地問我:「蔣餘,你對我一點沒有感覺嗎?」
我搖了搖頭。
「那就是喜歡我了?」
我輕輕嗯了一聲。
他歡呼一聲。
「我可以親你嗎?」
在神經高度緊張的氛圍中,他的脣貼上了我的。
他發出滿足的喟嘆:「小余,我們分數差不多,報同一個大學吧!」
孫霄想報考本省的 top1 大學。
我思考了幾秒,點了點頭。
和孫霄成了男女朋友後,我的傾訴欲突然變得非常強烈。
而每提到過去那些事,他都會抱着我說:「以後我會給你獨一無二的愛,至死不渝。」
那時我真的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可我沒想到,只是帶孫霄回了一趟家,一切就都改變了。
我更沒想到的是,早在高考前夕,孫霄來我家找我時,便已經見過蔣年年。

-4-
孫霄認識蔣年年。
「你的身體比上次好像好了不少。」
我帶他回家,剛將揹包放在客廳沙發上,就聽孫霄說了這麼一句話。
蔣年年從樓梯上下來,點了點頭,「沒想到你會成爲小余的男朋友。」
她說完就低下了頭。
我不想和蔣年年繼續待在一個空間裏,拉着孫霄的手想出去,卻沒拉動。
「把你姐姐一個人丟在這裏是不是不好?要不我們還是在家裏待着吧!」
孫霄衝我耳語。
未等我回應,便自來熟地同蔣年年聊了下去。
那天之後,一切都變了。
一起喫飯時,孫霄愛上了拍照。
一起出去玩時,孫霄愛上了拍視頻。
起初我以爲他是想發朋友圈,但後來才發現,他只是把這些內容都固定地發給了某個人。
直到一次約會,孫霄說:「你姐姐終日待在家裏,估計也很孤獨,我們帶上她一起吧!」
我這才知道,原來那個讓孫霄分享欲爆棚的人,是蔣年年。
我回家質問她。
她坐在沙發上,因常年宅居室內,幾乎不見陽光,透白的皮膚讓她整個人顯得更加清純無辜。
視線相撞後,她躲開了。
半晌才垂首道:「我…我什麼都不幹,不會打擾你們的。」
我突然很想笑。
蔣年年確實什麼都不會做。
但她孱弱的身體放在那裏,對喜歡樂於助人的孫霄就已經產生了影響。
回學校後,我直白地同孫霄表達了內心所想。
他卻一臉詫異:「那是你姐姐啊,算什麼外人?」
又摟着我道:「我們家就我一個孩子,我從小到大都想要有個兄弟姐妹。小余,我可羨慕你了呢!」
「再說,你姐是你姐,你是你,我還能分不清孰輕孰重?只是看她可憐….」
「我發誓,我這輩子只會喜歡你一個人,只想和你結婚,只想讓你給我生孩子!」
他滿以爲這種承諾會讓我心安。
但其實並沒有。
一週後,我們去遊樂園,他依然叫上了蔣年年。
爲了照顧她的身體,他將我期待已久的雲霄飛車項目取消,改成了乘坐摩天輪。
我受不了了。
結束後,我單方面找他吵了一架。
「我不想再聽你說什麼,你只是可憐她。」
「小余……」他想抱我,被我躲了過去。
「孫霄,你發現沒有,自從你給蔣年年定性後,你的心就偏了。」
「我以爲你只是樂於助人,但現在我發現你對人,尤其是異性,沒有距離感。」
從前我絕對想不到,當初孫霄身上最吸引我的品質,有一天會成爲我痛苦的源頭。
「不是….」他囁嚅着,但卻發現自己無力解釋。
我嘆了一口氣。
「既然對女朋友做的事情,你也會對蔣年年做,那誰來當你女朋友似乎都一樣,那麼,」我看了看他的臉。
「我退出。」

-5-
我單方面切斷了和孫霄之間的聯繫。
電話不接,微信不回。
第四天我需要上課,他纔在宿舍樓下堵到了我。
鬍子拉渣,不修邊幅,一看就知道這兩天沒少受罪。
我的心軟了一瞬,但想到之前他分不清界限的行爲舉止,剛生起的熱度又很快散了下去。
見我沒有反應,孫霄開啓了窮追猛打模式。
一個月後,當他在暴雨中暈倒被急救送到醫院後,我終究還是心軟了。
「小余,我頭疼。」
他紅着眼眶的模樣漸漸和當年那個熱情降下車窗,將我拉出窘境的男孩重疊了起來。
我輕輕錘了他一拳。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只有一次機會。」
他忙不迭地點頭。
那天之後,孫霄再沒提過要拜訪我家。
他當着我的面將從前的電話卡從手機中拔出來,扔進垃圾桶,換上了一個新號碼,甚至經常掏出手機讓我查崗。
這次,他似乎卯足了勁要給我安全感。
電話秒接。
信息秒回。
偶有耽誤,也會立即和我解釋爲什麼沒有及時回覆的原因。
他堅持了三年。
堅持到我自信以爲,我們會有美好未來時。
再給我沉重一擊。

-6-
食慾不振原因,我去了一趟醫院。
不出意外,醫生給了我一個驚喜。
「你懷孕了。」
B 超單上,他還只是一個小黑點。
想到我正孕育着一個小生命,我揚起了嘴角。
無論他是男是女,這輩子都只會是我唯一的寶貝。
孫霄要是知道了,也會很開心吧!
我迫不及待地想告知他這個消息。
可我媽一通電話,毀了我所有好心情。
「你姐姐又不好了,你再給她捐一次骨髓吧!」
我媽的聲音中帶着一絲哽咽。
我沉默幾秒,才道:「媽,這次我不捐了。」
她哭聲一頓,不可置信道:「你說什麼?你怎麼能見死不救?那是你親姐姐!」
「我….」
「我不管你怎麼樣,你姐這個時候要用到你,你得應下!否則我就當沒你這個女兒!」
「聽到沒有!」
她說完自顧自地掛斷電話。
我輕手撫向肚子。
想反撥回去,又停下了動作。
也是。
我媽的情緒從來不會因爲我而產生波動。
又怎會願意浪費時間聽我「辯解?」
我找到蔣年年的時候,她正躺在自己房間的牀上。
面色蒼白,看向窗外的眼神十分空洞。
她的狀態多少讓我有點喫驚,但我還是沒有猶豫地說出了早就打好腹稿的話。
「媽剛纔又給我打電話,讓我答應給你捐骨髓。」
「也許你會覺得我冷血,但蔣年年,這一次,我不想再給你捐了。」
「我今年 22 歲,也給你當了 22 年的附庸。現在想當個獨立的人,想過自己的生活,這個要求應該不過分吧?」
她轉過頭。
眼睛似看向我,又似無處着落。
雙眸依然空洞,然而口中說出的話,卻讓我渾身一涼。
「那又怎麼樣?」
「什麼?」
「你不願意,那又怎麼樣?」
她語調輕輕,內含的惡意卻不輕。
「你信不信,只要我說:我想活,爸媽就是綁也要把你綁到手術室?」
「畢竟,你能來到這個世界,最該感謝人不就是我?」
向來柔弱無辜的臉,此刻卻喊着滿滿的惡意。
我的心臟劇烈跳動一瞬,因爲我意識到,她說的是事實。
腹中的孩子似乎也察覺到了我的情緒,肚子傳來一陣緊縮感。
我Ťṻ⁻摸了摸肚子,鎮定道:「隨便你們是去骨髓庫還是怎麼,總之這一次我是不會輕易妥協的。」
我關上了門。
可剛出玄關,想起蔣年年剛纔的樣子,我突然生出一股不安。
我快速轉身,原路返回。
門打開的那一瞬,我呆在了原地。
蔣年年竟然自殺了。
刺目的顏色讓我的肚子又一陣緊縮。
我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通知父母和蔣由的。
坐上救護車的那一刻,看着蔣年年幾乎變得透明的面龐,我終還是沒忍住撥通了孫霄的電話。
可他的反應令我如墜冰窟。
他在那邊驚慌怒吼:「你對她做了什麼?」
他掛斷了電話。
我手上捏着的蔣年年的手機卻快速震動起來。
卡 2 來電。
來電人備註:「小孫」
我內心有個猜測,接通了。
「喂?年年,小余剛纔是騙我是吧?」
孫霄的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
我摁滅了電話。
看到卡 2 那串並不屬於蔣年年,但卻也眼熟異常的電話號碼。
突然很想笑。
原來這三年裏,孫霄並沒有和蔣年年徹底斷聯。
原來到頭來,連最後一個我最重要的人,也在我媽的幫助下,站到了蔣年年的陣營。
我渾渾噩噩地站在搶救室外。
我媽不願放過我。
她爆發了。
這個給我生命的人,此刻卻恨不得我立即死在她面前。
「蔣餘!爲什麼躺在裏面的人不是你!爲什麼你要這麼糟踐我!」
她狀若癲狂,扯着我的頭髮,將我狠狠甩了出去。
額頭撞上堅硬牆壁時,我眼前一黑,恍如下一秒就要死在醫院裏。
溫熱的液體從額角流出。
我不知道該不該慶幸,這個時候的自己竟然沒有暈過去。
我媽還在哭。
眼淚鼻涕糊了滿臉,半點看不到過去貴婦人的風采。
「我的年年,我的年年…」
急救室的燈依然在閃爍。
我爸拋下手中的工作急匆匆地趕到醫院後,將我媽從地上拉了起來,溫聲安慰。
下一秒他看向我,「蔣餘!你到底對你姐姐做了什麼?!」
做了什麼?
我扯了扯嘴角,「我說,我不想再給她當移動骨髓庫了。我說,我也是個人,我想有自己的人生,有錯嗎?憑什麼…」
「啪」的一聲。
未盡的話被這一巴掌打斷。
我爸用一雙猩紅的眼睛瞪着我。
我沒說話。
額頭上的血流到了眼睛裏,不舒服,但我愣是沒有閉上眼睛。
我就這麼看着他。
他的嘴脣抖動,語不成句。
「你…你媽說的沒錯。」
「現在我在你眼裏看不到半點手足親情。」
「死的人應該是你纔對…是你纔對。」
這個曾把我放在膝頭,笑呵呵地說小余是爸爸的開心果的男人,現在卻不吝將最惡毒的語言加諸在我身上。
看着我爸攙扶我媽的背影,半晌,我自言自語:「對,你們說的對,如果一輩子都要以這種方式活着的話,死的人確實該是我。」
蔣年年她多好啊!好到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認爲,我的一切都該爲她的健康讓位。
孫霄應該也在趕來的路上了吧!
他應該也會像爸媽剛纔那樣吧!
摸了摸腫痛的臉頰,看一眼手術室門前急切等待的夫妻倆。
我踉踉蹌蹌地離開了醫院。

-7-
人羣熙熙攘攘,我如行屍走肉。
砰地一聲,我撞上了一個人。
我無意識地朝着對方鞠了一躬,繼續往前走,胳膊卻被一把拉住,對方的目光落在我已經腫起來的臉上。
「蔣餘?你怎麼出來了?」
聲音聽着十分熟悉,抬頭一看。
是許久不見的蔣由。
我瞳孔一縮。
蔣由對我是存在惡意的。
也是最愛蔣年年的。
五歲那年,我剛給蔣年年捐完骨髓。
一向對我沒多少笑臉的媽媽難得抱着我哭了。
爸爸也輕聲安慰。
那時六歲的蔣由就一個人偷偷躲了起來。
爸媽急壞了。
等在移植病區外找到他,已經是半個小時之後。
我第一次看爸爸打他。
「怎麼可以在醫院亂跑!你丟了讓爸媽要怎麼辦?!」
他將頭埋入爸爸的懷裏,被打了也不哭,只是委委屈屈道:「我看爸爸媽媽都在妹妹這裏,不想姐姐一個人在病房裏,不想讓她太孤單。」
只這一句話,爸媽收回了短暫放在我身上的目光。
那個時候他有沒有意識到,其實父母將一大半的精力給了蔣年年,一小半的給了他,而我幾乎分毫沒有呢?
六歲的孩子不知道,但十六歲的孩子一定是知道的。
否則他怎麼會因爲要粘杯子而忘了接我,讓我差點被小混混凌辱?
我能很清晰地認識到。
雖然我們一母同胞,但在蔣由那裏,我比不上哪怕蔣年年的一片衣角。
因爲我是健康的。
因爲蔣年年看到我後,腦海中冒出來的第一個想法永遠不是我救了她的命。
她眼中的豔羨、落寞,足以讓周圍一切關注她的人神經緊繃。
所以蔣由可以理所當然地忽視我。
可以理所當然地幫助蔣年年奪回父母的目光。
他確實是個好弟弟。
但對我來說,他永遠不是一個合格的哥哥。
此時,再看蔣由的臉,我沒來由地生出了一股厭煩。
「你的臉…」
我伸手摸向臉。
冰冷的刺痛感傳來,讓我一瞬間回想起這巴掌的來源。
「和你沒關係。」
我拉下了蔣由放在我胳膊上的手。
他一愣,接着道:「你現在看起來狀況不對,先別急着走。」
他似乎跑去喊人,一邊指着我,一邊拜託對方:「這是我妹妹,她看起來身體有點不舒服,我現在有事需要上去一趟,麻煩你幫我看一下她。」
交代完,他連看我一眼都不曾,便一陣風似地跑向了電梯。
那是手術室的方向。

-8-
等小護士再想找我時,我早已經隨着人流走出了醫院。
腦子一團亂麻,我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手機一直響個不停,我不想接,那人卻一直打。
煩不勝煩。
我接了。
「你跑哪去了?你姐姐在急救,你怎麼沒在外面陪着叔叔阿姨?」
開口就是指責。
沒有問我現在在哪。
沒有問我有沒有遭遇什麼。
滿心滿眼都是蔣年年。
「孫霄。」
許是我的聲音平靜到不正常,他停止責怪。
「你記得你曾說過,要給我獨一無二的愛嗎?」
他沉默幾秒,「嗯。」
「你記得你是我的男朋友嗎?」
他的聲音變得不耐煩。
「你怎麼又說這個話題,沒完沒了是吧?年年是你姐姐,我未來的大姨子,以後都是一家人,我多關心關心怎麼了?你有這個閒心懷疑這懷疑那,不如趕緊回醫院…」
我掛斷了電話。
仰頭看天。
腦海裏走馬觀花地過了一遍我人生短暫的 22 年。
這世上有沒有哪怕一個人可以給我毫無保留的愛呢?
沒有。
從出生開始,我似乎就是不被人期待的。
我努力掙扎,卻還是…
那麼,擠不進去的世界,就不擠了吧!
像是魔怔了一樣。
當距離醫院兩公里處的爛尾樓映入我眼簾時,我毫不猶豫地往那個方向走。
我的腦子太難受了,好ťű̂ₚ想有什麼東西可以讓我清醒一下。
我冒着雪,徒步走到了那裏,又徒步爬上了頂層。
34 層高的樓,深夜裏從上往下看,恍如看向了深淵。
冬日的寒風如刀般割向Ťṻ₇我的臉頰,稍有不慎,我死無全屍。
我的腿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
心臟在劇烈跳動。
我輕輕撫了上去。
死多簡單啊!
只需要往下一跳,砰砰跳的心臟就能立即停止工作。
只需要往下一跳,世間再無蔣餘。
捏在手裏的手機還在不停震動。
有我爸,有蔣由的,有孫霄的。
我伸手點開最近的語音。
冷風呼呼地吹着,孫霄氣急敗壞的聲音通過聽筒傳出來。
「蔣餘!你太令我失望了,你手上攥着你姐姐的命!」
哦,聽這語氣,我爸媽大概是添油加醋地將蔣年年自殺的原因告訴他了。
來質問我來了。
下一條語音自動播放。
「就是捐獻一次骨髓而已,可以救年年的命,讓她重獲新生,小余,你不覺得這是很偉大的一件事情嗎?」
他哄着我的語氣,溫柔極了。
可我聽出來了。
他忌憚我。
我的男朋友,怕我不給自己姐姐捐骨髓,哄我。
諷刺。
我摸摸心臟,感覺不夠。
又點開我爸的微信。
「你回不回來?」
「再不回來,以後就不要回家了,死在外面吧!」
….
「爸剛纔說的是氣話呢!只要你回來,給你姐姐捐骨髓,你就還是爸媽的孩子。」
「你之前不是說想去哈爾濱旅遊?等你姐姐好了,我們一家一起去那邊玩,你先回來行不行?」
爸爸呀,想去哈爾濱的人,從來也不是我啊!
我媽哭着說:「蔣餘!我上輩子是欠你的嗎?」
「要我求你嗎?好,那媽求你,救救我的年年,求求你…」
媽媽別求了,我應允不了。這麼些年,身爲你的女兒,我太累啦!如果有下輩子,我不要再當你們的女兒了。
蔣由的聲音最是冷靜。
「你應該知道,如果不是大姐生病,壓根就不會有我們兩個存在。」
「蔣餘,不就是捐獻骨髓?多大點事?你小時候又不是沒捐過?我要是能捐,也輪不到你了。你懂點事,趕緊上來給爸媽認個錯,這事就算過去了。」
蔣由,我不想懂事。
現在我只想任性一次。
在蔣家。
我姐姐叫年年。
哥哥叫由。
我叫餘。
蔣家年年有餘。
可我這餘啊,從來就是多餘的餘。
我丟開手機,望向深淵。
34 層的高樓,我一躍而下。
渾身放鬆下來。
舒坦極了。
那一刻,我腦海裏只有一Ṫṻ⁼個念頭。
蔣餘,你終於不再多餘啦!

-9-
我好像沒死。
看着地上那摔得血肉模糊的身體時,我內心惡意地想:他們要什麼時候纔會發現蔣年年的移動骨髓庫,已經消失了呢?
我想知道這個答案,飄着回到了 x 大學第一附屬醫院的病房。
蔣年年躺在牀上,還處於昏睡狀態。
我媽忙前忙後,小心翼翼地用沾了溫水的毛巾爲她擦臉,摸到蔣年年的手有點涼,又拿起遙控器調高了溫度。
體貼周到,一如往昔。
蔣年年在醫院住了三天。
這三天裏,我似乎成了禁忌,被所有人遺忘。
她出院那天,我也跟着他們久違地回到了那棟房子。
家裏被佈置得非常溫馨。
蔣由在貼「歡迎回家」的貼紙,孫霄在笨手笨腳地往蛋糕上插蠟燭。
我爸拿着小綵帶,奮力地扭動着身體,口中歡呼:歡迎寶貝女兒出院回家!
氣氛真的溫馨不已。
晚飯時,六人座的桌子上,五個人坐在餐桌上舉杯共飲。
喝了一口牛奶後,蔣年年看向了空着的那Ṱŭ̀ₖ一把椅子。
「小余還沒回來嗎?」
她故作關心的語氣,令我作嘔。
氣氛陡然一窒。
「那丫頭現在不知道在哪瘋呢!瘋夠了就回來了。」
「回來看我怎麼收拾她!不孝不悌的東西!」
蔣年年一臉疑惑。
「小余做了什麼事嗎?爲什麼爸媽你們這麼生氣?」
提到這個,我媽似乎氣不打一出來。
「你這妹妹是被我們養歪了。親姐姐病了,要她捐個骨髓還推三阻四。她之前是不是和你說這次不想給你捐骨髓,導致你…我和你爸氣得慌,將她臭罵一頓,死丫頭耍脾氣跑了,到現在都聯繫不上。」
砰地一聲。
蔣年年一不小心碰到了身前的牛奶。
我媽停止罵我,一臉焦急,「年年沒事吧?」
蔣年年低着頭。
不一會兒,她似乎醞釀夠了情緒。
幾滴眼淚從她眼眶滴落。
「不是的。」
「我…我自殺和小余沒關係。」
我站在餐桌邊上,憤怒咆哮。
「你究竟是不是想牽連到我,你自己心裏清楚!我不相信這麼多年,你看不出來因爲你,我的處境有多艱難!」
可無人聽到。
我媽溫柔地用紙巾幫蔣年年擦乾淨眼淚。
「別哭了,你慢慢說。」
蔣年年平復了一下心情,苦笑道:「第三次被白血病擊倒,和死神賽跑,媽媽,這一次,我不想跑了。」
我媽一聽就哭了,「你怎麼這麼傻。」
「所以…看到桌子上那把水果刀的時候,我沒忍住…」
「真的和小余沒關係。」
聽蔣年年這麼說,我氣得在客廳來回踱步。
你當時可不是這麼說的!
你在逃脫責任!
我恨不得將她孱弱的身體一把推倒,痛快打上一架。
我媽一把將她摟入懷中,爸爸ŧŭ₋和蔣由也站了起來,無聲將兩個哭泣的女人擁住。
蔣年年哭了許久,才從媽媽的懷裏鑽出來。
她擦乾淨了眼淚,又笑着道。
「媽媽,爸爸,小由,對小余的選擇,我真的一點都不怪她,我知道這一次她爲什麼這樣做。」
說完,頂着全家人詫異的眼光,她走到了我的房間。
再回來時,她手上多了一個文件袋。
她從裏面掏出來一張檢驗報告。
那張 B 超單上,赫然寫着「宮內早孕,(孕八週)」。
看到報告單那刻,孫霄愣在ŧṻₜ那裏,張着嘴巴,半晌沒說話。
可我注意到。
他的手抖了起來。

-10-
我媽拿着那張報告單,盯着上面的小人看了幾秒,半晌聲音冷冷道:「爲了這麼個還沒有完全成型的胎兒,就放棄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姐,這死丫頭…」
孫霄聞言,死死地盯向我媽。
「媽!」
蔣由的聲音也變得嚴肅起來。
他竟然第一次爲我頂撞我媽。
「媽媽,你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如果你當年懷上我姐的時候,姨媽和她情況一樣,你會半點不猶豫地打掉她,爲姨媽捐獻骨髓嗎?」
「….」
「既然您做不到,又憑什麼要求蔣餘這樣做呢?」
被責問,我媽恨恨地將報告單塞入文件袋。
「她懷孕了,自己不跟我們說,怪誰?」
「我是她媽,給她命的人,她還能和我生份一輩子?」
「再說,我這麼做是爲了誰?」
沒人說話。
我媽倔着一張臉,打死不承認自己做錯了。
也是,她怎麼會錯呢?
按照他們的論調,這天下只有不是的兒女,沒有不是的父母。
可媽媽呀,我的人生只有 22 年,那麼短暫,是要和你生份一輩子啦!
「這段時間你們誰也別去找她,稍微有點不順心就給人玩失蹤,我非得改改她的脾氣。」
「用不了幾天,她準回來。」
「她沒其他地方可去,只能回來。」
她唸叨着。
唸叨到最後,自己就相信了。
時間一天天過。
開春了。
溫度在逐漸上升。
第五天。
蔣由找理由出門了。
我爸坐在客廳沙發上看新聞。
蔣年年在餐廳的椅子上繡家和萬事興的十字繡。
我媽在廚房忙着做飯,一邊叮囑蔣年年:沒事多歇歇,縫那東西傷眼睛。
她話音剛落,客廳突然傳來一陣聲響。
我爸的玻璃杯掉在了地上。
熱水灑在他身上,冒着熱氣,應該挺疼,可他連叫都沒叫。
「你幹什麼呢?」
我媽衝出來對着我爸就是一頓數落。
可下一秒,她也愣住了。
電視上,主持人正在緊急插播一則新聞。
有乞丐在距離 X 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兩公里外的爛尾樓下發現一具腐爛女屍,身份不明,穿白色羽絨服,黑色馬丁靴。
主持人建議,家中最近如有失蹤女性,可速去警察局報案。
「不…不會…吧?」
我爸愣了半晌,才冒出了幾個字。
看到蔣年年臉色蒼白的樣子,他連忙安慰:「年年你不用太擔心,那一定不是小余。我要是記得沒錯,小余離開醫院那天沒有穿什麼白色羽絨服…」
他在客廳又踱了兩步,還是不放心道:「你在家待着,我和你媽去警察局先看看。」
說着拽上愣在那裏的我媽就往外走。
肢體破破爛爛的我跟着飄了過去。
坐上出租車的那瞬間,我媽突然唸叨出聲。
「那死丫頭,失蹤那麼多天,是不是就想這麼嚇唬我們一下。等她回來,看我不打斷她的腿。」
「你別說了!」
我爸突然衝她吼了一句。
我媽囁嚅半晌,到底還是嚥下了原本要說出口的責罵。
一路沉默下,兩人抵達了警察局。
不一會兒,蔣由也來了。
在警察的帶領下,他們來到了停屍房。
一塊白布下,屍體已經不堪入目。
即便經過處理,但散發出來的異味還是讓人忍不住皺起眉頭。
可幾乎一瞬間,蔣由就認出來了。
「是她。」
「衣服是她。」
聞言,我爸直接癱在地上。
我媽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口中喃喃:「不會的,怎麼會呢?」
法醫這個時候走過來。
「根據屍檢結果顯示,這是一具女屍,22 歲,系自殺。死時約懷有兩個月的身孕。」
我媽一下子就驚到了。
她張着嘴,但卻說不出一句話,只靠着喉嚨嗬哧嗬哧地發出聲音。
可看她這個樣子,我只想笑。
哈,歷時八天。
你們終於發現了啊!

-11-
DNA 檢測結果出來了。
那的確是我。
我媽沒哭,她只是看着警察張張合合的嘴,一直唸叨着:「怎麼會呢,怎麼會呢?她怎麼會自殺呢?」
我爸突然怒了。
「還不是你那天抓着小余罵她。」
我媽似乎想到那天她是怎麼對我的。
她蹲在地上,眼淚決堤。
我爸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這麼多年你的心結在哪裏。你怨小余,覺得當初生她時難產,導致你被切除了子宮,你恨她。可我們都忘了,當初她的到來,也是身不由己的啊!」
「我們都有錯,那天我不該打她,更不該隨着你的意思…」
他蹲了下去。
我哥看着爸媽蹲在地上哭,一動不動,三個人中似乎只有他最冷靜。
可只有那雙顫抖的手昭示着他此刻內心的不平靜。
他慢慢走向我的屍體,伸出手,似乎想再看一看我,但最後卻還是沒有掀開那塊白布。
「小余…你一直很懂事,不懂事的人,是哥哥纔對。」
我被火化了。
殘破不堪的靈魂變得逐漸透明,我知道,距離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期限越來越近了。
我媽抱着我的骨灰回的家。
我爸我哥想從她手中接過,被她躲了過去。
回家後,她一下子就變得沉默了。
終日待在我那個小房間裏,盯着我的骨灰盒發呆。
按理說死者應該是要入土爲安的,但誰從她手裏搶骨灰盒,她都警惕地躲了過去。
蔣年年來都沒用。
夜深人靜時,她在我曾經睡過的那張小牀上陷入沉睡。
好像做了什麼美夢,嘴角勾了勾。
「小余,你幫媽媽捶背,媽媽最舒服了。」
突然,她說了這麼一句夢話。
她的話將我也帶到了過去。
小的時候每次媽媽從醫院回來,累得腰痠背痛時,我都會主動去給她捏肩捶背。
聽到她的一句誇讚,心裏比喫了蜜還甜。
真諷刺。
我生前她想不起來我半點好。
如今我死了。
她卻在夢中反覆回憶我的好。
我最後再看了一眼這間由倉庫改裝的小房間。
身軀變得愈發透明。
腦海裏莫名出現了一道聲音。
她在熱切地呼喚着我。
我感覺自己被召喚着。
「小余!」
在我徹底消散前,我媽像是突然看見了我,驚呼出聲。
爸爸哥哥聽見動靜闖了進來。
下一瞬,在他們向我撲過來前,我徹底消失不見。 
番外媽媽篇

-1-
我有三個孩子。
但我唯一不記得剛出生時模樣的孩子,只有小余。
因爲生她的時候我難產,子宮被一整個切除。
往後的每一天,看到她我就會忍不住想。
爲什麼她出生的時候不能像小由那樣懂事。
爲什麼她的降生要讓我付出那樣慘痛的代價。
可我忘了,她的出生也是身不由己的。
誰願意揹負着使命來到這個世界呢?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我將所有負面情緒都發泄在小余身上。
我當然能看到小余在這個家有多麼小心翼翼。
年年是大姐,身體虛弱,又有病,已經佔據我們大部分心神。
蔣由是男孩子,調皮搗蛋,又佔據我們另外小部分心神。
小余就只能扒着我們指甲縫漏出去的那點零碎的時間,感受父母對她的關愛。
像個乞丐。
可那時的我半點沒有對這個孩子的愧疚。
當年醫生就告訴過我和蔣海,白血病即便移植後也有一定復發概率。
我未雨綢繆,一直在監控着小余的各種生活習慣。
我不允許她喫垃圾食品,不允許她熬夜,更不允許她挑食。
胡蘿蔔這種她喫了就想吐的食物,在我的逼迫下,她也喫了不少。
她的身體維持得十分健康。
所以年年白血病復發時,我毫不猶豫地將五歲的小余送上了手術檯。
抽骨髓的時候她哭得直抽搐,小臉通紅。
可回家時,看到我難得展露心疼的樣子,當即伸出小手幫我擦了擦眼淚。
「小余不疼,媽媽別哭。」
我第一次將這個孩子抱入懷中,嚎啕大哭。
可哭完之後,我像是一個機器人般,又收回了自己對她的所有情緒。
我當然看得出來孫霄那小子性格上存在的缺陷。
既要又要。
我也知道小余以後一定會因爲他受到傷害。
可看到年年笑容歡快的樣子時,我昧了良心般,假裝什麼都沒看見。
小余鬧事,孫霄斷了和年年往來,年年鬱鬱寡歡。
爲了讓年年重新開心起來,我將自己的號碼留給她,讓她私下裏和孫霄聯繫。
必要時,我甚至還會給孫霄和年年打掩護。
我總覺得,年年只是太寂寞了。
在我的掌控下,不會發生什麼控制不了的事情的。
可意外還是來臨了。

-2-
年年不幸。
我不明白上天爲什麼要這麼對待我這個女兒。
她來一趟人間,似乎就是歷劫的。
治療,骨髓移植。
我們又走上了同一條路。
習慣性忽視是一個很可怕的東西。
醫生說可以在中華骨髓庫尋找合適配型時,我半點不帶猶豫地拒絕了。
有小余呢!
我一廂情願地覺得,她們是姐妹,妹妹救姐姐,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可我理所當然的態度徹底傷害到了小余。
她懷孕了。
她不想放棄她的孩子,就像我不想放棄我的孩子一樣。
所以她找到年年,拒絕了我的要求。
年年自殺了。
我以爲是因爲小余的拒絕。
我狠狠地揪住她的頭髮,狠狠地將她摔了出去。
就像我這麼多年做的那樣。
我對她說:「躺在裏面的人應該是你纔對。」
她爸也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你媽說得對,死的應該是你纔對。」
後來我想,小余眼中的光大概就是那個時候滅掉的吧!
她自殺了。
在那棟爛尾樓的樓頂,警方找到了她的手機。
打開手機後,我淚如泉湧。
備忘錄裏,寫的全是我們一家人的生日,我們喜歡喫的食物,我們曾經暢想過,等年年病好後想要去旅遊的地方。
她說:以後那些,她會一步步帶我們一起完成。
她在備忘錄裏寫:真的不想再經歷小時候的那種痛了。
抽完骨髓後好幾天不能下地走路。
腰痠,腰痛。
可這些捐獻骨髓的後遺症,我當時卻半點都沒有注意到。
因爲我的眼裏只有年年。
她說:「這 22 年的人生,我大概註定就是不被愛的。如有來生,我再也不要當爸爸媽媽的女兒了。」
2018 年,我永遠失去了我的女兒。

-3-
小余走後一個月,年年在中華骨髓庫裏配到了半相合的骨髓。
不久,她又進倉了。
進倉前,她哭着說:
「對不起,媽媽,一直以來,讓你操心了。如果沒有我,你和爸爸,小由小余本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
很奇怪,過去只要她一流眼淚,我恨不得爲她摘星星摘月亮。
可小余走後,我對年年身體的緊張感似乎在幾個月裏漸漸消弭了。
我什麼都沒做,只是行屍走肉般用手帕幫她擦乾淨眼淚。
小余做出那樣的選擇,我和她爸難辭其咎。
但我很清楚,一直被我們捧在手心的年年也並不無辜。
年年治療期間,小由成爲了骨髓庫的一名志願者。
我知道他在自責,沒有阻攔。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他願意挽救一個危亡的家庭,我也很開心。
可第一次捐獻骨髓,回來後腰整整痠痛一個月,幾乎沒辦法工作時,他抱着我,哭了。
「媽媽,原來妹妹捐骨髓時,要喫這麼多苦啊!」
我的心彷彿被紮了一刀。
密密的疼痛襲來。
那之後,向來喜歡粘着年年的小由,竟然搬去了外面住。
像是一夜之間明白了過去自己的理所當然,究竟錯的有多離譜。
至於孫霄。
徹底失去小余後的半個月,他好像這才意識到自己真正愛的人是誰。
他每日去小余的墓地買醉。
喝得醉醺醺的。
口中一直唸叨:「我怎麼就把你們弄丟了呢?」
偶爾會買點粉色藍色的小衣服帶過去,燒了。
我有半年沒有見過他。
後來新聞播報我們才知道,他跑去山區支教了。
可去那邊的第三天,就遭遇了地震。
爲了救學生,他被埋在了廢墟之下。
他死在了一場地震裏。

-4-
又是一年過去。
年年移植完成,進入漫長了排異闖關期。
小余忌日這一天,我們一家四口終於鼓起勇氣,去墓園看她。
「小余啊,媽做了你最愛喫的糖醋排骨,多少喫點吧!」
過去我嫌棄這東西重糖,喫多了身體不好,很少做給她喫。
如果她還活着,看到這樣一盤色香味俱全的糖醋排骨,大概會笑眯眯地抱住我,甜甜地喊上一句「媽媽對我最好了」吧?
我點燃了香。
可一陣風吹來,香滅了。
蔣海變了臉色。
半晌,他嘆了一口氣。
這兩年來,他嘆氣的次數都要趕上前大半輩子了。
「小余不會原諒我們了。」
我愣愣地看着熄滅的煙。
不原諒就不原諒吧!
想必屬於我的報應,我們的報應,也快來了。 
小余,你就好好看着吧!
12.終章
我再睜開眼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雪白的天花板。
身旁的婦人見狀,聲音驚喜:「醒了!她爸,醒了!」
我茫然,但直覺讓我喊出了那個字。
「媽?」
女人先是不敢相信,接着竟然哭了。
「她爸!你看咱家囡囡,是不是恢復正常了?」
後來,「媽媽」牽着我的手說,我從小就與別的小孩不同。
日常偶爾癡傻不說,經常還會無緣無故陷入昏迷,醫院也查不出什麼問題。
那時他們害怕,只能另闢蹊徑救我。
遊方道士說,我這是魂體不全引起的。
待到彼方消亡,我就能恢復正常。
至於我是誰?
我叫劉妍妍,生於 2002 年, 今年 21 歲。
是家中老幺, 父母的老來女。
哥哥劉峯是警察,大姐劉麗麗是教師,二姐劉珍珍是律師。
我出院那天, 他們忙裏偷閒, 全都趕來醫院接我出院。
看着圍繞在病牀前的每一位家人,沒來由的, 我紅了眼眶。
我不知道這種情緒從何而來。
大姐看到我哭,笑着道:「小妹這次甦醒,人好像都變得感性了不少。」
「誰說不是呢?昨天夜裏還聽見她在夢裏喊媽媽呢!」
我忍住羞赧任由她們打趣。
出院回家後, 我成了大熊貓, 被珍貴保護起來。
媽媽想盡一切辦法,做我想喫的, 我能喫的食物。
她對我的喜好非常瞭解。
在確保營養均衡的情況下,我沒喫到任何一道不喜歡喫的菜。
這種感覺讓我非常陌生。
因爲那一瞬間,我腦海裏莫名閃現了一個畫面:飯桌上,飯菜裏放了不少胡蘿蔔絲,一個女人一邊往我碗裏夾菜, 一邊讓我喫。
而我忍着想要嘔吐的慾望, 喫的十分勉強。
那是誰?
我很想再回憶回憶,卻發現那段記憶又消失了。
我搖了搖頭,看看眼前的家人,內心像喝了蜜一樣甜。
幾天之後, 恰逢小侄子將過週歲宴, 我去商場給他買禮物。
途徑服裝店時,遇到兩個人。
很奇怪, 明明不認識,但就是感覺莫名熟悉。
身材瘦削,一臉老相的女人摸着一條紅裙子道:「要是小余還在, 我買這條裙子送給她, 她一定很高興,她那麼喜歡紅裙。」
站在她身邊的年輕女孩見狀, 臉上閃過一絲落寞。
「媽, 小余走了五年了, 她要是還活着的話, 一定不希望你這樣的…」
誰知那女人聽到這話後,原本還算祥和的面容卻陡然一變。
她將穿着白裙的女孩一把推開:「你走!你不是小余!我的小余呢,你把她還給我好不好?」
一看精神就不正常。
女孩崩潰了。
「媽你別這樣好不好, 爸爸肝癌去世後, 蔣由不理我, 我現在只有你了…」
「你忘了嗎?你好不容易纔將我從死神手裏搶回來,現在怎麼能這麼對我啊!」
她大哭的聲音引來了許多人的注意,也包括我。
這個家庭,母親瘋了,父親走了。
女孩的臉上沒有一絲氣血的樣子, 顯得有點滲白。
我內心泛起一絲憐憫。
但和她目光交匯的瞬間,我卻感到一陣噁心!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不知爲何,這個想法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憐憫的情緒也一掃而空。
「我這是怎麼了?」
我沒再繼續聽下去,而是往樓上的兒童區走去,還好我的家庭幸福美滿。
該給姐姐家的小孩買什麼玩具呢?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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