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只有他

被周停雲撿回家的那年,他 15 歲,我 8 歲。
嚴格來講,算不上他撿我,是我死皮賴臉要跟着他。
一個月後,他終於不耐煩,將我帶回家。
我們相依爲命十來年,他被經紀人看中,如今在娛樂圈炙手可熱,是個人都知道大名鼎鼎的周停雲。
演技不咋地,長相來湊;唱歌也不行,但粉絲吹上天;綜藝節目不說話,衆人卻表示被他不羈的性格迷倒了。
而在他和當下某流量女愛豆緋聞熱火朝天的時候,網上吵的五顏六色,我翹了兩天的課去堵他。

-1-
周停雲太火了,和他那張臉脫不開關係。
我猶記得當初我飢寒交迫縮在角落,第一眼看見他時內心的感受。
白體恤淺牛仔褲一身清爽的周停雲慢悠悠晃過來,我以爲我是賣火柴的小女孩,看見了天使。
但天使沒有周停雲那樣惡劣的性子。
從孤兒院逃出來,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流浪過多少地方,避開過多少不懷好意的目光。
我抱着我的瘦骨嶙峋的小黃貓躲在潮溼的牆角,第三次看見周停雲從我面前走過,就開始默默跟着他。
周停雲沒有一點同情心,我跟他兩週他都視我爲無物。
他在麪館喫飯,我眼巴巴的在旁邊吞口水,周停雲搓着一次性筷子翹着腳一縷一縷數着喫。
最後是麪館老闆看不下去,給我盛了一份,我剛喫兩口,周停雲便起身離開,我慌忙兩口吞下去大半碗跑着追上他。
交錯的巷道,樓上的水泥陽臺有人家剛洗過衣服,往下啪嗒滴着水,周停雲轉頭看我,「你跟着我幹什麼?我沒有收廢品的愛好。」
我都不知道我自己是怎麼長到那麼大的,最初的意識就是在孤兒院面對肥胖的女教員,什麼都沒學會,還得天天忍飢挨餓關廁所,所以我話都不會說。
我隱約能明白他的意思,就目不轉睛的看着他。貓在我懷裏喵了一聲,舔了舔嘴角的小截面條。
它是我在孤兒院旁邊的田地裏撿到的,被我養在廢棄廁所的紙箱裏,我跑時也沒忘了它,我只有它。
周停雲皺眉,「說話。」
我對皺眉這個表情有些敏感,每當孤兒院那個女教員一皺眉,就表明我要被關黑屋或是捱打。
但周停雲皺眉還是好看的,我不怕他。
那天的結局是他轉身離開,我小跑跟着。
我在他出門的必經之地找了個小窩,每天看見他就開始跟着他,到傍晚目送他回家,堅持了不知道有多久,但我總覺得比以前漂流或是在孤兒院的日子好。
周停雲把我帶回家那天是個雨夜,我照例抱着我的貓,頭靠在藍色卷門上,縮成一小點,抵抗噼裏啪啦的風雨。
我以爲自己又要這樣迷糊過去,睜眼將會是陽光。
然後我看見遠處有人舉着把大黑傘朝我走來,我有點害怕,手撐地爬起來想跑,就被那人捏住了後領。
「跑什麼?」
是周停雲。
他的聲音在瓢潑雨幕裏還是這樣清晰。
他帶我回了家,家裏卻只有他一人。
兩居的套房,東西不多,很整潔乾淨,客廳的東向擺着兩張黑白的相片,是兩位中年男女。
周停雲從房間出來,手裏拿着很大的毛巾和衣物,看見我望着相片,將東西放在沙發上。
「把你的貓放下,然後去洗澡。」

-2-
周停雲今天在魔都的線下活動結束的晚,我找他的助理 keiny 要的地址和信息。
下飛機趕過去,我抱着書包蹲在工作室後門,周停雲離開的必經之地。
小時候養成的習慣,現在仍舊能看出影子。
睡覺總是蜷成一團,喫飯總是很快,手裏要抓着東西,等周停雲的時候習慣蹲着。
我連着網絡看軟件上週停雲粉絲髮的不同角度的新照片和視頻,他還是不怎麼笑,隔着幾道門板,那邊的喧囂隱隱約約傳過來。
待到我腳都快麻了的時候,我終於感覺到身後門把手被壓下的動靜。
我揹着書包站起來,看到被幾人簇擁着,正在往臉上戴口罩的周停雲。
看見我,他動作停了一瞬,然後好看的眉頭皺了起來,眉毛形狀好看,但眼睛帶着顯而易見的疲色。
我不怕他,從來都不。
這邊還是有可能有粉絲,我沒離他太近,雖然我很想上去拉他。
「今天週三。」
確實,我點點頭。
keiny 笑着引周停雲往前走,我跟在他左後方。
他的聲音隔着口罩傳過來。
「你不在學校,來這裏做什麼?」
「我想你了。」我踩着他的腳印,小聲說,但周圍幾個高大的黑衣保安,走動間衣物摩擦的聲音不小,我不確定周停雲有沒有聽清楚。
上了停在路邊的黑色轎車,周停雲摘下口罩,坐在後位,看着我坐在他旁邊。
「大學也不準翹課。」他說。
「可我都兩個月沒見到你了。」
「網上一搜,都是,你現在的任務是好好學習。」
「那不一樣。」
「一樣。」
「不一樣。」
他不再理我。
「keiny,你給她訂一張明天上午回去的機票,到時候送下她,再訂間房。」周停雲仰靠在椅背上,黑髮摩擦着皮質靠枕。
看起來柔軟順滑,我伸手摸了一把,周停雲瞟我一眼,沒理我,閉上眼休息。
我給他講道理。「周停雲,明天就是週四,我週四只有兩節課,週五沒有課,然後就是週末,我可以下週纔回去嗎。」
他不說話,臉上還帶着淡妝,睫毛覆蓋下眼瞼,眼皮有些眼影,我推了推他的胳膊,「可以嗎?」
「周停雲?」

-3-
周停雲的父母是因爲車禍意外亡故的。
我本來不太能理解,四四方方帶滾輪的各式各樣的小轎車怎麼會讓人受傷乃至死亡呢。
但周停雲着實不是一個好家長。
很多東西,他只給我解釋一遍或者不解釋。
我話說不清楚,他買了一堆嬰幼兒入門口語在電視上從早放到晚。
我喫飯又快又急,他只敲了一次碗沿就不再管我。
我活到 7.8 歲,除了會跑,其他什麼都不會,某天周停雲在書房待了很久,找出一摞書「啪嗒」放到我面前,讓我自學。
我和書上戴着眼鏡的卡通小老師大眼瞪小眼半天,還是沒瞪出個所以然來。
到我終於會識字,後知後覺翻出這些來,才知道那特麼都是周停雲小學五六年級的數學及科學英語課本。
他問我幾歲了,我掏出自己的出生證明書給他看,上面的字我都不認識。
但我知道這個很重要,女教員每次都會笑意盈盈的把這種證書遞交給很偶爾來我們這裏穿着華麗富貴的人。某次我故意惹事,把櫃子裏所有的證書偷出來,孤兒院的一個姐姐在我被拎回去挨打回來後把這個偷偷塞到了我的枕頭下。
我把它交給了周停雲。
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周停雲帶着我去照了好些照片,然後帶我出了幾趟門,又把我扔家裏待了幾天,回來扔給我一套合體的淺白色套裝和藍色書包。
讓我去上學。
上學,是個新鮮的詞語。
他把我送到會移動的鐵棧欄裏面,門外有穿着深藍色制服的老大爺,周圍有孩子哭嚎的聲音,似乎和我在孤兒院裏聽見的相似,但沒有那樣的歇斯底里和苦痛。
我扯着他的袖口,看着他,我怕他不要我。
「你要幹什麼?不上學變廢物。」
我應該算聰明,兩個多月來自各種碟片動畫片的惡補,我能聽懂周停雲的大部分話,可我不識字也說不好,周停雲不耐煩,進度還是慢。
「你…不要我?」我手指指着我自己。
「什麼不要你,這裏面有老師,教你識字讀書學知識,你還能交到好朋友,融入正常的小孩子行列中。」
老師是個敏感的詞彙,我想起孤兒院裏的教員。
我撈起袖子給他看,上面交錯着淺褐色的疤痕,已成爲我身體的一部分,久久不消。
他摸了摸我的頭,昨天晚上他大發慈悲爲我洗了頭吹乾,因爲我總是用肥皂或者洗衣粉將一頭頭髮搞得亂糟糟,辮子也是他給我綁的,太鬆,他一揉,就散了。
他蹲下身,仰看着我,「這裏面沒有人會打你的,如果有,你告訴我,你乖點,好好聽課,下午五點我來接你。」
他指着我手腕上的電子手錶。
「小貓…」
他又開始不耐煩,「晚上回去就能見着了。」
很久很久之後,我升上周停雲的高中,那個時候他已經在娛樂圈冒出頭來,我才知道,他高一高二幾乎沒上過幾次晚自習。
浪費在接我回家,爲我做一頓頓敷衍但從不重樣的晚飯上。

-4-
我最終還是留到了週末,周停雲專門請了幾天假期從劇組出來參加活動拍廣告,喫飯的時間照 keiny 的話來說,那都是按表打的。
我揣着周停雲的私人物品,去充了一天的助理。
周停雲一直沒理我,也沒時間理我。
轉場去下一個活動地點的途中,我坐在他旁邊遞給他口罩眼罩耳塞,讓他短暫休息一會。
周停雲沒接,看我半晌,伸出手指抹掉了我額角的一滴汗。
「不好好在學校唸書,跑過來我這裏幹雜活,怎麼想的?」他聲音有點乾澀,爲了保持狀態以及節約時間,他已經好幾個小時沒喝一口水。
我遞給他水杯,「你兩個月沒回家了,我就是想你,想看你,學校的知識我可以自學,這兩個老師不點名的…」
「學生的職責是好好學習,怎麼還學會了投機取巧。」
沒等我回應,他拿過眼罩往頭上罩,一邊繼續說,「沒有下次。」
「那暑假呢?我暑假可以來找你嗎?大學暑假沒有作業。」
他仰靠在椅背,往耳朵裏塞隔音耳塞,「好好的假期,你非要來大太陽底下曬?」
我扯住他胳膊,他倒沒收回,但也不說話了。
前方的 keiny 回過頭來,朝我比了個手勢,意思是讓他睡會。
我偏頭輕輕將臉靠在周停雲肩膀處,他身上混雜着淡淡的妝面香氛氣味,但聞久了,這些表象的味道散去,深層次的、他身上常有的淺淡檸檬香氣就浮了上來。
我記得我第一次用檸檬味道的沐浴露,那個時候我已經上了三年級,周停雲換了家裏的洗漱用品,我被這種檸檬味道的沐浴露香味弄的很驚喜,抱着塑料瓶跑出去伸到他面前。
「好香。好好聞。」
那個時候周停雲高三,我卻完全沒有任何意識,因爲他仍舊是每天準時接送我上下學。
廚房裏開着小火在燉湯,有均勻的水汽聲傳過來,周停雲手裏轉着一支筆在看桌面的試卷。
聽到我的話,他隨手指了指廚房裏的洗潔精,「你去聞聞和那個像不像?」
我跑過去打開洗潔精,初聞確實有些相似,但之後則完全不同,一道柔和,一道辛辣,一道淺淡持久,一道濃烈短暫。
我將下巴搭在他的桌面上,斜着眼睛看他寫字,手指戳了幾個地方,「5,9,的,水…」給他展示我認識的字。
他偏手用筆敲了敲我的額頭,「去寫作業。」

-6-
周停雲火的那一年,臨近寒假,我放學回家,發現家門口堵着一羣人。
這麼多年沒出現過的周停雲的親戚都來了。
周停雲從不和我說這些事,我對於家族親友也沒有個具體的認識,以爲他和我一樣,只是多了爸爸媽媽。
但他還有爺爺奶奶舅舅舅媽姑姑嬸嬸…
我掏着包裏的鑰匙躊躇在門口,人羣中有道女聲指向我,「就是她,你侄子養的那個野丫頭。」
我有點沒搞清狀況,第一反應是飛快跑回樓下給周停雲打電話。
周停雲很快找人來接了我。
那年過年,我第一次過不是隻有我和周停雲兩個人的年。
周停雲帶我回了他爺爺家,桌子上一羣人盯着我們看。
我抓緊了周停雲的手。
他帶我坐上桌,但沒給我遞筷子和碗,我知道這是不打算在這裏喫飯的意思。
我把手放在膝蓋上,微微低頭,沒和他們視線相接。
桌子上一圈人,周停雲只叫了正向的兩位老人,「爺爺、奶奶。」然後把手上拎的幾個禮品盒子放在一旁。
「小停,今年你可是大火啊,我聽人說明星都可有錢了,我們這些姑姑嬸嬸也不知道沾不沾得到你的光,但你爺爺奶奶還都坐在這兒呢。」
「就是啊,當年這丫頭戶口還是我們幫忙上的呢,找的關係請的飯箇中交際你大伯都沒跟你說呢。」
「你看看你現在住大房子,穿名牌,包括這姑娘都跟着你喫香喝辣,你自己的親表弟親表妹可什麼都撿着啊。」
「這外面撿的,養不熟,到底是野人,小停,你可不能不清醒啊,當年你爸媽沒了,我們這些叔叔伯伯可是幫了你不少啊…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啊,叫哥啊你們幾個,外人都叫得,你們這麼沒眼色?」
幾道此起彼伏的叫哥的聲音,混雜着一桌人的吵吵嚷嚷。
我偏頭看了周停雲一眼,他這個夏天也纔剛大學畢業,21 歲,還是太年輕了,但他靜靜坐在這裏,微微靠着椅背,面無表情,只偶爾皺一皺眉頭,完全看不出來少年的影子,只有沉鬱。
周停雲靜靜等他們說完,場中一時靜默,他才緩緩開口。
「大伯,剛剛我上來,我爸媽那輛車,還停你們樓下呢,給小雨上戶口你拿了車,也沒讓您喫虧吧。」
「那年我爸媽沒了,我記得在坐各位對我避之不及,但法院判決下來,大家對賠償款興趣倒是很大,沒談攏,這纔是我們這麼多年沒見的緣由吧。」周停雲嘴角冷淡的勾了勾。
「爺爺奶奶是我的長輩,我該替我爸媽孝敬養老,若有需求,直接去城外的『恩慈』養老院,我已經定好了名額,也會常看望,定時找人來給爺爺奶奶做體檢。」
「但我和幾位叔叔嬸嬸根本算不上一家人,這會來講家庭和諧未免太牽強太不好看。我的家人只有小雨,她是我養的。既然她是幾位口中的野人,那我也是。況且,這幾個叫我哥的我根本不認識,也沒有當哥的愛好,對我來說,他們纔是切切實實的外人。」
「年也拜了,」周停雲將我拉起來,拿過我的書包,裏面裝了三封紅包,其中兩個給了爺爺奶奶,還有一個給了一個年齡稍大點的男生。
「我們還有事,就不打擾了。」
「喲嚯,大明星火了呀,了不得呀,你那些個粉絲們知道你什麼樣兒嗎?你就是這麼對長輩說話的?嗯?爹媽沒在,我們沒把你教好!」二叔的砸了東西,聲音震天響。
周停雲在門口淡淡回頭,聲音依舊平靜 「如果真想鬧,那就聯繫我的律師,」周停雲將一張名片放到鞋櫃,「各位也不是沒去過法院。」

那次之後,我就再未見過那羣人,周停雲換了處房子,他的工作室也逐漸建立起來,但每年依舊是我們兩人過年,偶爾在家,偶爾在他工作的城市。

-7-
回到酒店已經是半夜。
周停雲的助理買了夜宵分給工作人員,我拿了兩盒雲吞敲開了他的房間。
他剛洗過澡,頭髮溼漉漉的,有幾縷垂在眼前。
一推開門,我就被他身上清淡的水汽包圍。
「還不睡覺?」他撐着門,沒讓路。
我揮手示意手上的食物盒子。
他讓開路,我鑽進去,坐在客廳沙發上,將食物開蓋擺在茶几檯面。
「快來喫,你晚上只喫了幾塊蘋果。」
周停雲手上握着黑色毛巾,與漆黑頭髮混爲一體,斜靠在玄關門框上,不言不語的。
「怎麼了,快來喫,喫完睡覺。」
他趿拉着酒店配備的一次性拖鞋走過來,伸手摁了摁我的頭,在沙發上坐下,拎起旁邊我搓開的筷子,他的手被水泡過微微泛着點白。
我撐着下巴看他喫。
他突然捏起我的手腕,「紋身?」他的指甲上方恰好是一個黑色的圖案,簡單的黑色彩虹式拱橋。
我不怕周停雲,因爲他即使總不怎麼對我有耐心,但卻也從沒對我發過火。
所以我點了點頭,轉過去給他看,「好看嗎?紋身可以留很久的。」
他拇指上滑磨蹭了一下。
「跟誰去紋的?」
「我自己去的。」
「在學校沒交朋友?」
「交了的。」
「你應該多和同齡人接觸,18 歲就成年了,總跟着我幹什麼?」他鬆開我的手,筷子在食盒的湯裏慢悠悠攪了兩下。
我身體前傾疊在膝蓋上偏頭看他,「可是我真的很久很久沒有看見你了啊,我真的想你了。」
「在學校裏我有聽話,交朋友,上課,參加活動。周停雲,你要談戀愛了嗎?」
他疑惑抬眉,側目看我兩眼,還沒說話,門被刷開。
keiny 進來了,手裏抱着一個深綠色帶有凹凸紋路的紙盒,帶到我們面前,裏面是兩瓶酒。
深棕色液體,瓶身圍着寬寬的品牌花體字。
「宋庭聽說你在這個酒店,差助理送了點禮物。小周哥,你看是我幫你回禮還是怎麼表示一下?」
周停雲徹底放下筷子,手肘抵在旁邊撐着半邊臉,又伸出四指揉了揉眼睛,「你看着回,別透露房間號,如果她要見面的話你找藉口回絕。」
keiny 伸手比了個「ok」,將禮盒放置於玄關高處的櫃子,又拿平板和周停雲對了一下明天的工作日程就要離開。
周停雲伸腳碰了碰我的小腿肚,「回去睡覺。」
我看着他不說話。
他的眼睛被揉的有點紅,「又怎麼了?」
「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他點點頭,「回去好好上學,別一天想些有的沒的,你還是個學生,有事聯繫我。」
「我今晚要跟你睡。」
他掃了我一眼,「你多大了。」
「可是我覺得我還沒長大。」
他笑了一聲,伸手把我拉起來。
「想都別想,周雨。你已經是個獨立的大人了,不能永遠依靠着我,該斷奶了。」

-8-
逃出福利院後,我做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噩夢。
那時太小,也不太認事,只知道一閉眼我就會被一羣胖胖的凶神惡煞的女教員圍着,夢裏我永遠在跑,想盡一切辦法逃離那個籠罩着黑色霧氣的地方。
可是,房子太大了,教員太多了,我怎樣跑也跑不出去,也會被各個角落冒出來的人捉住。
醒過來一人面對黑漆漆的房間,那瞬間的驚懼比夢裏更甚。
周停雲是我長這麼大以來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所以在某次夜半從被扯着胳膊和腳的噩夢中醒過來時,我抱着我的貓跑去了周停雲的房間。
貓自覺拱到他懷裏,把他鬧醒,周停雲伸手按了旁邊的檯燈,刺的他眼睛半天沒睜開。
「又怎麼了?」
「我害怕。」
「怕什麼。」
「睡覺。」
他清醒了些,抬眼看我,「做噩夢了?」
我沒說話,在牀前站着有些冷,我掀開他的被子一角鑽了進去。
他可能是困極了,隨手給我扯了扯被子,又把貓弄下牀,「不準踢被子,貓不準上牀。」然後又睡過去,牀很大,我和他中間還可以躺下三隻貓,我從被子裏摸到他的手,拉着,他的手溫熱,我摩挲着他滑滑的指甲蓋,漸漸把自己哄睡着了。
那晚過後我說我要和他睡,他不準。
但每晚夢裏驚醒,我還是會跑到他的房間裏去。
到最後不知道什麼時候起,睡夢裏開始出現試卷、學校的花壇、我們的樓下那隻黑白雜毛的小狗、熱氣騰騰的餐食和周停雲,漸漸取代了那些被追逐、被關閉的壓抑畫面。
但我沒有告訴周停雲,我還是更想拉着他的手睡覺。
在他身邊,那些噩夢似乎都自動繞開了我。

周停雲給我取名周夜雨,因爲是在下雨的晚上把我帶回來的,但那個夜字我總會寫分家,寫的偏三倒四,他教了我一遍,我練了一下午,才躲過最後被改名爲周雨的宿命。
不過他還是更經常叫我周雨、小雨,我問他爲什麼不叫全名,他說麻煩,繞口。
我升上初中的時候,周停雲突發奇想,覺得我的名字寓意不好,又想給我改了,但我不想改。
我說我喜歡這個名字。

-9-
我拽着他的袖子不松。
「周停雲,我這麼聽話。」我想以此與他談條件。
他的睡袍被我扯的歪了一點,露出右側鎖骨處一粒小紅痣,他抬手扯了扯。
「周雨,你長大了。我是個男人,你是個女人,男女有別,我們不能再睡在一起。」
「不…」我低着頭說。

黑暗中,我側過身子,手在被子裏摸索着摸到周停雲的邊指,摩挲他的骨節。
他沒動,也沒抽回去。
酒店的牀很大,何況周停雲定的是最好的套房,棉被柔軟。
窗簾沒有拉完,露出一隙,圓月似乎就在窗外,瑩潤柔和。
明天我就又要和周停雲分開,我沒有睏意。
小聲問周停雲,「周停雲,你要和宋庭談戀愛嗎?」
「我剛剛纔說,你不要想些有的沒的,腦袋裏裝的什麼?」他的聲音也很輕,深夜中有點低,被月色浸潤,顯得模糊。
「那你會嗎?」
宋庭即是當前網絡上和他吵的沸沸揚揚的女愛豆,前兩年從選秀節目冒頭,勢頭很猛。
「不會。」
「你有沒有騙我,我看到網上的新聞了。」
他停了停,才繼續說,「宋庭她爸是我出道時的老闆,幫了我很多。宋庭進圈,他讓我多提攜一下,」說完後又低低的補了一句,「我也沒想到他們團隊避着我們弄成這樣的『提攜』。以後不會了。」
「爲什麼以後不會?」
他似是笑了笑,抬起另一隻手拍了拍我的頭,「以身作則,當一個好家長。」
「周停雲,那你以後會結婚嗎?結婚之後我還能跟你嗎?」
「你怎麼這麼多問題。」
「我就是有很多問題啊。」
「行了,睡覺。」
「可是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我困了。」
「好吧。」
他最後還是補了一句,聲音很輕,被子裏的手捏了捏我的手腕,好像恰好是紋身的那個地方,「放心,我把你養這麼大,不會不要你的。以後不準再想這些。」
我蹭過去,頭靠在他肩膀處,閉上了眼睛。

驕陽炙烤大地,路面似乎都被烤化。
跑道中停着一輛紅色的邁凱輪,周停雲站在車邊在和導演交流。
暑假,拍攝及上映電視劇的黃金檔,周停雲的新戲是一名叛逆張狂出走離家賽車手的成長史,爲此他還專門染了頭髮,頂着一頭張揚藍髮,帶着奇形怪狀的耳釘,和他以前形象差別還是很大。
但他還是周停雲。
網絡人其實有很多粉絲或者導演、演藝從業者誇讚周停雲演技好,有靈氣。
我卻覺得不然。在我眼裏,不論他飾演什麼角色,他都是周停雲。
意氣風發少年將軍是他,斯文儒雅溫柔教授是他,吊兒郎當地痞流氓是他,心思深沉內斂謀士依舊是他…
他飾演的每一個角色,人生背景不同,性格差異巨大,甚至穿着打扮都不可相提並論,但他都是周停雲,只此一個的周停雲。

我撐着下巴坐在看臺上,旁邊的座位即使有遮陽頂棚,也被烤得燙手。
其實這部戲還沒有正式開拍,在做一些前期準備工作,周停雲已經開始做戲中角色打扮並聯系賽車。
keiny 私下和我說,賽車片段其實可以找專業車手,更多的拍攝車內近景的時候並不需要那麼高的技術含量,但周停雲還是早早過來練習。
「小周哥長的帥,演技好,認真踏實又謙遜,所以纔有這麼多大導演給他遞本子。」這是 keiny 的原話。
場地裏的路面似乎都冒着被烤焦的蒸氣,周停雲旁邊有工作人員給他舉傘,可是小小一頂傘並不能隔絕高溫。
我覺得他好辛苦。

-10-
當時我的高考成績下來,我拿着幾個挑選好的專業找周停雲做最後選擇。
他挺高興的,三選一給我選了金融。
說這樣的學校和專業永不過時,還說讓我好好學,以後我們家的錢就交給我來管,管的好,他可以提前十年退休。
那時他正好湊了兩週的長假帶我在國外避暑,租的房子最高層是玻璃頂棚,外面陽臺種滿了花。
周停雲少見的懶散,穿着淺灰色長袖睡衣褲,光着腳躺在一張椅子上,手肘枕在後腦,和我一起看着滿天低垂的繁星。
小几上擺着幾份新鮮切好的時令水果,我插了一塊芒果遞給周停雲。
「可算把你養大了。」他笑着說。
我坐起來撐着下巴看他,月光灑在他身上,像是爲他鍍上一層瑩潤光澤。
「周停雲,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我現在會是個什麼情況,可能早就已經…」
他偏頭看了我一眼,打斷我的話,「發生過的事情就沒有可能一說,以後不要再想這些。」
我彎腰將下巴搭在他的座椅扶手邊,側頭望着他,他眼睛裏有點點星子,比天使還要漂亮。
「又發呆?」他伸手摸了摸我的發頂。
我搖搖頭,「沒有發呆。」
「周停雲,大學我可以繼續住家裏嗎?」
「不想住校?」
「嗯。」
他低頭看我,「周雨,大學是你人生的新篇章。大學同學不像高中同學那樣可以每日相處,融入班級和同學中最先是融入一個宿舍,不要總是悶着一個人,多交朋友,多接觸各式不同的人,這是很珍貴的幾年,不要浪費。家就在那裏,你想回隨時回去,你知道我經常各地走,你一個人天天來回跑總一個人待家裏我也有些不放心,就住學校吧,你可以經常回去。多和同齡人相處,好嗎?」

-11-
正式開機後,周停雲倒沒有以前到處跑活動忙。
但劇組燒一天都是真金白銀,他們戲排的很滿,上午、下午、晚上,導演把時間利用到極致,但另一面,又極嚴苛。
前期周停雲飾演的叛逆公子哥有幾幕是要在酒吧買醉調戲姑娘,拍到這裏的時候很有些戲劇化。
宋庭來探班了,大張旗鼓的,她帶來的冷飲車依次推到劇組各角落,在坐各位都是「圈內」人,對於宋庭和周停雲的緋聞不是沒聽說過。
導演似乎有點不高興,但沒表現出來,只是助理拿飲品過去的時候被他訓了。
封閉式劇組,擋不住宋庭。
但她帶來的影響遠不止這些。
和周停雲搭戲的幾個女生是新人,本來要面對周停雲的調戲就很緊張,宋庭一來,眼妝完美的大眼睛在監視器後面安靜注視着,那幾個女生就表現的拘束無比,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放。
前兩次明明已經越來越好,到這裏完全清零。
周停雲早上 5 點起來開拍,到上午 11 點,除了換了幾個場,並沒有休息多久。
導演又將火撒到那幾個年輕女孩身上。
我想過去給周停雲遞瓶水,他眉間帶着點疲色。
但宋庭先我一步,走過去到周停雲身邊。
我隔着人羣看他們走出酒吧大廳,進了側邊的包間小道。
兩人都是漂亮精緻的長相,站在一起,在酒吧絢爛多變的燈光照射下,確實般配。
我的心裏卻非常不舒服。
以往周停雲不是沒和漂亮的女演員搭戲合作拍攝,但我都沒有現在這樣的感覺,似乎有千萬只螞蟻在心臟處綿密的爬來爬去,伸手去撓,卻撓不到根本。
周停雲再次出現在酒吧大廳,只過了 7 分鐘,413 秒,而導演似乎還沒消氣,在那邊黑着臉看拍攝的前幾條,副導演在一旁打着原場,其中兩個女演員眼圈都紅了,我遠遠看見都甚是明顯。
7 分鐘,很短的一段時間,上學時課間 10 分鐘不夠女學生結伴去上個廁所,而我卻覺得這七分鐘過的無比漫長。
人一分鐘平均可以說 200 字,7 分鐘 1400 字,他們說什麼,要說這麼多…
「小雨,來先喫點東西,小周哥他們這還早,吳導一發飆,大家都喫不了飯。」keiny 抱着兩個外賣盒加一瓶果汁一瓶牛奶過來,說話和倒豆子似的,噼裏啪啦,我坐在一個長凳上,他將東西放在我左手邊。
「你先喫着,別等會涼了。」說完就匆忙融入那邊人羣,我甚至還沒來及和他說句話。
周停雲已經回到吧檯處,手裏拿着打印裝訂好的臺詞本正偏頭和那幾個女演員說話。
而宋庭,我左右看了看,並沒有看到她。
我沒打開餐盒,周停雲還餓着,我想陪他一起,感受他的感受,難受他的難受。
可能是副導演的安撫工作做的好,再加之宋庭不再出現在監視器後方,這一條拍的很順暢,周停雲穿着件黑色襯衫,但胸前幾顆釦子都被扯開了,藍髮在絢爛燈光下顯得神祕又浪漫,斜倚着吧檯,在和其中一個女孩喝交杯酒,那一提眉,顯得輕佻又肆意。
與他平日的模樣很不相同。
他對面的女孩的臉完全不需要再化腮紅。
香氛氣味滑入鼻腔,有人在我旁邊的凳子上坐下。
我轉頭看,是剛剛沒找到的宋庭。
我不喜歡宋庭。
她長相漂亮、家世好、跳舞好看、唱歌好聽,但我依舊對她好感不起來。
我手肘抵着膝蓋撐着臉,我知道自己現在很奇怪,但在她以全然的、理所當然的、曖昧的緋聞對象出現在周停雲身邊時,我第一次對一個人有這樣明顯的負面情緒。
我似乎無法控制自己這種情緒的蓬髮。
也許周停雲是對的,我不能總是離他這樣近。
「哎,你是阿停的妹妹?」
妹妹?我也不知道,我從沒叫過周停雲哥,更沒有叫過他叔,第一次稱呼他就是直接叫的大名,周停雲。
「算是吧。」但周停雲偶爾卻以家長自居,他沒比我大幾歲,那還是哥哥比較合適。
「哦,你哥…以前談過女朋友嗎?」
這個問題,其實我也不是全然清楚。
他入圈之前我倒是能經常看見他,但入圈後,他就總在外地,總在跑活動,總在拍戲,我見他的時間甚至可能都不如宋庭多。
只是他沒有帶女生到我面前過,也沒有透露出有關這方面的點點信息,我猜測是沒有。
但猜測是猜測,「我不清楚,你去問他吧。」
她移動身體坐我更近,「你真是阿停的妹妹啊?和你哥也太不像了。」
「周雨。」
周停雲站在我前方不遠處扣襯衣紐扣,宋庭很快起身,先我一步靠過去,「她是你妹妹啊,我以前都不知道你還有個妹妹。她好安靜啊。」
「怎麼還沒回去?」周停雲沒接她的話頭。從我手裏接過包,翻出瓶水,示意我往外走。
「唉,我想等你喫飯,喫完我就走,你別催我啊。」周停雲微皺了下眉,很快,若不是一直盯着他的臉看,我必不會發現。
「下次吧。你還有工作,別耽誤。」
「不要,我今天就是來找你的。」她伸手要挽周停雲的胳膊。
我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多餘,說不上爲什麼,但我待在這裏,很是尷尬。
眼見着周停雲不着痕跡的避開,我拿過周停雲手裏的包,小聲且快速對他說,「我去車上等你。」

-12-
我 7 歲才上一年級,等我到三年級,周停雲就已經高中畢業,即將讀大學。
我抱着他的錄取通知書,問他,我可不可以和他一起念大學,能不能讓我去他的學校讀書。
他捏了捏我的後頸,「還沒學會走,就想飛了。你先把小學上完,再上初中,再上高中,才能讀我現在唸的大學。」
「我可以不念初中和高中嗎?」
「不可以。」
「爲什麼。」
「哪來那麼多爲什麼?」他手指點了點我的練習冊,「先把你的暑假作業寫完。」
我有點着急,周停雲似乎總比我快很多步,我想追上他,我怕他走着走着就把我丟了。
四年級時我像是被打通了所謂的任督二脈,我的思維逐漸發展成熟,開始明白很多常識,比如爲什麼年份越大年級越小、爲什麼要上學唸書、爲什麼我比我周圍的同班同學人都要大一兩歲…
我念的那個小學以奧數、競賽、優生、天才少年聞名,甚至有爲各年級設置的跳級考試。
有了念頭就會努力,我那個時候開始了人生中最初的好好學習,我知道我爲什麼想要取得好成績,再加上心智的成熟,努力起來也輕鬆許多。
我順利考過跳級考試直升六年級。
但離周停雲所念的大學還有六年,六年,對於我來說也過於漫長。
初中前兩年,周停雲還沒入圈,還來給我開過家長會。
第一次來給我開家長會的時候,我在學校門口等到周停雲,他那天穿了非常少見的規整的白色襯衫和黑褲,鼻樑上甚至還架着一副眼鏡。
我好奇的望着他,爲什麼要帶眼鏡。
他把我的腦袋轉向正前方,「程序寫多了,近視。」
我偏頭想看他的眼鏡長什麼樣,他硬是不讓我看。
他比我高許多,輕輕鬆鬆就能用一隻手製住我。
只是下一次見到他,他又恢復以往寬 T 恤運動褲的打扮,眼鏡也不翼而飛。
我怎麼找也沒找到,問他,他說是「假性近視」。
所以有時候周停雲也挺奇怪的。

-13-
正式喫上午飯的時候已經將近三點,不早不晚的時間點。
周停雲口味清淡,而我是雜食黨,酸甜鹹辣都能喫。
中午是直接在酒店訂的餐。
清炒時蔬,白灼蝦,鯉魚湯加一道涼拌三絲。
周停雲盛了一碗湯放在我手邊,「怎麼了?」
我嚥下嘴裏的食物,「什麼?」
「心情不好?也不說話。」周停雲擱下筷子,似是已經喫結束。
「沒有。」
他倚在座椅一邊,看了我兩眼。
「熱着了?下午在酒店休息吧,別過去等了。」
我默默點頭。
我知道我自己現在是什麼毛病。
周停雲各方面都是一個極爲優秀的男人,我一直都知道。
我不喜歡宋庭,但還會有張庭,李庭,王庭…各種庭。
遇見周停雲,得他的優待已經是我只此一次的好運氣。
周停雲問我怎麼了,我當然什麼都無法說。
且不說宋庭與他有工作交集,是他前任老闆的掌上明珠,我又有什麼資格,對周停雲的人際交往指手畫腳,又有什麼立場,不喜歡宋庭與他的相處。
他從不干擾我社交及生活,我也理應如此。
也許周停雲一直以來都是對的,我對他依賴太重,死死的拽着他,也在無形之中給了他壓力。
終有一天他會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而我到時候,又該如何自處?
我得儘早習慣沒有他的生活。
與其說是逐漸遠離周停雲,不如說是戒掉他。
十來年,我的生活裏只有他一人,早就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我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減輕我潛意識裏對周停雲的依賴和思念,但遠離他,是周停雲想看到的。
周停雲此次的劇組所在地是一個海濱城市,周邊好幾處旅遊勝地。
我定了週末的機票回家,剩下幾天也沒有去劇組,而是一個人在周邊逛了逛。
這個過程極其難受。
我在沙灘上吹風的時候會想周停雲熱不熱,在海邊看衝上來的浪花時會想周停雲渴不渴,在回酒店的公交車上時會想立馬下車轉去他那裏…我總是想立馬調頭去往他的身邊。
越抵抗,越無法不想他…
晚上喫飯的時候,終於看見了周停雲。
這幾天他早出晚歸,我知道他的行程表,甚至早就背了下來,想要避開,很容易。
他帶着幾個打包的餐盒敲了我的門,我放下整理到一半的行李箱,推開門就看見他站在門前。
個子太高,即使低眸看着我,我也看不清楚他眼裏的東西。
我可以避開他,但我無法拒絕他。
客廳中間是小几和地毯,他放下手裏的東西,我們相對而坐。
周停雲打開幾個餐盒,推到中間,身體後移靠到沙發邊沿,手指無意識的在桌面上輕輕點了點。
我所有的應用軟件都被周停雲的信息填滿,所以我看見過一些專門將他手部特寫剪輯拼合到一起的視頻。
修長手指,骨節分明,指甲修剪的極整潔,沒有任何飾品或裝飾也極漂亮。
我收回視線,將一份米飯推到他面前。
低頭默默開始喫,其實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他這兩天拍戲拍的怎麼樣,想問他累不累,想問他有沒有空和我一起去海邊吹風喝果汁…
但我一直往嘴裏夾東西,阻止了喉間滿溢出來的話語。
感受到周停雲的視線一直放在我身上。
我放下碗抬眼看他。
他默默看着我,面無表情,我也猜不到他的情緒。
「怎麼了?」
「你怎麼了?這兩天,遇到什麼事了。」
我捋了下垂到耳邊的碎髮,盯着桌面的菜色,他認真的時候,我不是特別敢與他對視。
「沒有。周停雲,我在這邊也玩了兩週了,我想回家了。」
筷子輕輕釦在碗沿的聲音,我沒敢抬頭。
「周雨,是不是我這段時間太忙,忽略你了?還是劇組什麼人跟你說了什麼,你有什麼都可以告訴我。」他看起來似乎有些疲累。
我搖了搖頭,朝他笑了笑,「都沒有,我就是,想回去了。」
他微微偏了下頭,似乎在打量我。
「你很不對勁。」他的一根手指尖搭在桌邊沿,「如果你真的想回去,明天我讓 keiny 送你,等我忙完這段時間,帶你出去玩幾天。」

-14-
北方與南方的夏天也全然不同。
南方的夏天,風裏也帶着水汽,而北方,皆是乾熱,走在外面,更像是在被高溫烘着。
從圖書館出來,天呈現最後的火紅色,但空氣裏一呼一吸間都是高熱。
我找了陰涼的巷道慢悠悠往家走,一個人的時候,回家也並不是一件着急的事。
老式巷道房屋掩映居然帶來幾絲涼意,有自行車「叮鈴」的聲音在遠處響起,空悠清脆,我低頭數腳下的石磚,卻不防被一人從身後制住胳膊,沒給我掙扎的機會,就失去意識。

醒過來的時候腦袋依舊昏沉,似乎睡了很久。
夢裏全是和周停雲在最初他父母家房子周邊的一應環境,蓬勃的梧桐樹、街頭的小餐車、流浪的小黑狗、以及總是走在我前方的那個穿着寬大淺色 T 恤的少年…
我坐起身來,粉色絲綢制的牀單,水晶吊燈,房檐四周皆是雕龍畫鳳,小陽臺窗未關嚴,透明的窗紗被吹的翻飛。
爲了避免自己總是忍不住聯繫周停雲,搜索他的近況,這幾日我出門去圖書館都只帶書包和紙幣,現在纔有些後悔,我都沒辦法聯繫上他。
門被推開,地上鋪着厚毯,消弭了所有聲音。
我與拖着餐盤的中年男人對視上,他笑起來,「您醒了?」
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依舊在夢中,否則爲何這一切看起來都是這樣的理所當然,卻又詭異反常。
「李總馬上回來,您先喫點東西稍微等一下。」
「我想回家。」
「這個…要等李總回來我們才能做決定。」
我最後的記憶是小巷道的晚霞,但看現在外面大盛的陽光,不是午後就是清晨。
我坐在外面的陽臺上發呆,只想快點等回來那個男人口裏的「李總」然後離開。
「環境還喜歡嗎?」陽臺望去,皆是層層山林,遠處幾棟紅頂房屋若隱若現。
一道女聲在我身後響起來,我轉頭去看,很漂亮的一張臉,妝發極其精緻,女士西裝很好的修飾出她纖細的身材。
唯一違和的是腳下那雙軟墊拖鞋。
我站起來,「我可以離開了嗎?」
「離開?你要去哪。」
「回家。」
她笑了笑,挽起手臂抱在身前,「自我介紹一下,李雯,39 歲,未婚,孕有一女,其名周夜雨。」
我點了點頭,「請問我可以離開了嗎?」
「這就是你家,你要去哪?去找那個男明星?」
我突然覺得好好笑。
早在最初我剛剛有父親母親意識的時候,周圍是一羣和我一般的幼兒和凶神惡煞的教員;從孤兒院逃出來,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飢餓難耐的時候,看見的是別的年輕漂亮的女人抱起自己的孩子避開我;最後我終於遇到了周停雲,是他教會我說、寫、讀、聽、生活以及學習,把我養到現在。
在孤兒院每一次半夜被關在密不透風的房間的時候,我都在期盼我的父母會來找到我,帶我逃離這個地方,但都沒有。
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可能有的人生來就有父母親朋,而有的人,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遇見一個周停雲,但有他,也已經完全足夠了。

-15-
周停雲帶我去報名的時候才知道我已經一次性跳到了 6 年級,離開校園後,他帶我去了一個冰淇淋店。
如今想起來,他少年時與現在相比還是有很多不同。
情緒比現在外露,沒現在這樣耐心,也沒有現在沉穩。
而且當時我還太小,他可能覺得與我交流我也不懂,所以面對我總是帶點懶洋洋的。
他坐在對面看我舀起一勺奶油冰淇淋,在他的視線下,我沒往嘴裏送,先遞給他,他偏頭避開。
「怎麼想跳級,你這麼大點,知道跳級是什麼意思嗎?」他的手指無意識在桌面點了點。
我點點頭,嚥下嘴裏香甜的奶油,「我想快點念大學,和你一起。」
他看着我,第一次帶點認真的表情,「周雨,我送你讀書上學,不是讓你跟着我上大學,是想讓你像每一個正常的小孩一樣順着自然的軌跡長大。」
「我不要你當神童,也不要你當天才,只要你做你這個年紀該做的事,別給自己任何壓力,能聽懂嗎?」

可能從小到大得到的太少,屬於我的東西太少,我對自己的所得纔會更加看重。
小黃貓就是爲數不多的其中之一。
它甚至連名字也沒有,但它是最初陪伴我的。
貓的一生只有短短十來年,而我的小黃貓,跟着我,沒喫飽過,風吹日曬,則更加短暫。
小黃貓只在周停雲家裏待了四年,剛好是我小學畢業的那個暑假。
它「喵喵」叫的聲音從來都很小,呼吸的起伏也很低,更喜歡窩在我懷裏睡覺,或者趴在我腳邊陪我寫作業。
某天醒來,我在牀頭沒有看見我的小黃貓。走遍整棟屋子才找到趴在廁所抽水箱旁邊的它。
它已經沒有了呼吸。
當時周停雲似乎試圖開解我,爲我講解關於小貓的壽命,但其實我知道,科學課本上講過,而我最初在孤兒院被別人搶奪食物棉被的時候也就明白了沒有什麼是永恆的道理。
我很感激他沒有提過再給我買一隻小貓的話,貓和人一樣,我養過小黃貓,我就不會再養別的。

-15-
我不想和她多說,但我得回家。
「嗯,我要回去了。」
她維持着抱着手臂的姿勢走近我,「周停雲,我會對他有所表示,你也該回你自己的家了。」
我覺得我無法與對面的這個人交流。
她如此理所當然的用這種方式把我帶到這裏來,莫名其妙的安排好我與周停雲。
她憑什麼。
我站起來,側身避開她往屋外走。
「周夜雨,」她在身後叫住我,聲音不緊不慢,「你和周停雲是什麼關係。平白無故的陌生人,你花他的錢,住他的房子,衣食住行都靠着他,爲什麼,你想過沒有?我知道,他對你還不錯,可是他爲什麼對你好啊?」她走到我身後。
「你還小,太單純,很多事情你不懂,看不明白。不過,他養了你這麼多年,我不會讓他喫虧的。」
我回頭看她一眼,這麼近的距離,看見的她的眼周也沒有一絲皺紋。
她依舊帶着淺淡的、勝券在握的微笑。
她的所作所爲、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都讓我覺得不舒服,但我甚至懶得費勁反駁她,也不想在她身上浪費表情。
我推開門下樓,旋轉式扶梯,我走的很快。
但我仍舊在最後一階被別墅內的保安截住了。
「看來你是個喫硬不喫軟的人。」
李雯抱臂站在二樓欄杆處,居高臨下的看着我,「你能跟他多久?嗯?男人是這世界上最不可靠的東西,」房屋空曠,她的聲音迴響在四壁。
「並且,他現在和別人打的火熱,你算是多餘,回來吧,我好不容易找到你,會好好彌補你的。」
李雯,總是將我和周停雲講的這樣骯髒。
其實我對別人關於我的看法並不多感興趣,那與我又有何關係,我並不關心別人的想法。
但我不想聽她一次又一次詆譭周停雲,她不配的。
「你閉嘴。」我第一次直視她的眼睛。

-16-
那天之後,李雯把我關在了這棟房子裏。
推開臥房門就是黑壯高大的保安。
我沒想到前段時間想過的離周停雲遠一點,這麼快就以這種方式實現。
這是第五天。
每日朝着窗外發呆,腦袋沒有爆炸,卻讓我手腳僵硬,腰痠背軟。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原來可以五天不說一個字。
李雯甚至給我找來了心理醫生,還給我打上了吊瓶。
心理醫生在對面說話,嘴巴張合,掛着面具一般的笑容,讓我極爲難受,這難受反應到身體,胃裏突兀的翻湧上來噁心。
我拔掉針管跑向衛生間。
卻是乾嘔,這幾天沒喫什麼東西,這會也吐不出來。
我用冷水洗了把臉,確認自己還是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的。
我捨不得周停雲。
我想蹲下來給自己蓄點力氣,卻在半途被一隻手截住。
清清淡淡的氣息先從後籠罩過來。
我知道是誰。
這幾天我連夢都少做,似乎想了很多東西,似乎又什麼都沒想。
回過頭看見那張熟悉的臉,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在夢中。
張了張嘴,久不出聲,一點聲音都晦澀暗啞,被拉住的時候眼眶就無意識的發熱,這會眼淚已經從下巴滴到頸項中。
「周停雲…」
「嗯,」他託着我的後腦勺靠在他胸膛處,揉了揉我的後頸,順着我的背心。
「沒事的,小雨。」
我抬起頭看他,卻發現他的下巴冒出了點點青色的胡茬,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以前他總是處理的很乾淨。
他用手指將我臉上的水漬抹去,朝我笑了笑,「累不累?」
然後伸臂將我攔腰抱了起來,我順勢攬住他的脖頸,額頭貼在他溫熱的皮膚上,臉埋在其中,「周停雲,我想睡覺。」
他將我抱緊了些,低聲在我耳邊說,「睡吧,醒了,我們就到家了。」

醒過來的時候,天色昏暗,整個房間氤氳在深藍色的朦朧中。
我以爲我仍是在李雯家別墅的那個房間,滑入被子裏想要再次閉上眼睛。
「醒了?」周停雲的聲音就在耳邊,一隻手矇住我的雙眼,再次挪開時牀頭那盞暖黃小燈的光芒已經籠罩住整個房間。
我側過臉看着他,他就坐在牀邊的單人沙發裏。
頭髮還是藍色的,下巴光滑如舊,渾身都是清爽的味道。
「不認識了?盯着我看。」
看見他我就開心,半張臉埋在被子裏,我忍不住笑了。
「還睡嗎,起來喫點東西。」
我坐起身,看見手背上輸液針頭留下的細小傷口,連續幾天輸液,手背甚至有些發腫,周邊的點點血跡已經被擦乾,現在上面醫用膠帶綁着小塊棉片。
「周停雲,」我伸手抱住他靠近我這邊的胳膊,「我不想在李雯那裏…我只想跟你…」
「誰讓你跟她了,她不配,起來喫飯。」
「以後也不去。」
「嗯,我知道了,你跟她沒關係。瘦了好多,」他捏了捏我的手腕,「真的是皮包骨了,起來喫飯。」

-17-
周停雲此次反常的在家整整待了一個周,這是他入圈以後從未有過的。
像是回到了我的小學暑假。
只是少了小黃貓。
這幾天我們也沒有出門,白天在家看書看劇本打遊戲睡覺,晚上去樓下超市買蔬菜水果。
周停雲真是抱着想將我養胖的心思。
餐桌上出現了很多新的菜色,一些複雜麻煩耗時的他也都有嘗試。
喫過飯他就帶着我上樓運動,兩臺跑步機,他的速度比我快許多,但相同時間下來,我腰痠腳軟,他呼吸的起伏都沒有加快。
唯一反常的是,他會揹着我在書房接聽電話。
就算是以前談工作,他也沒有避開過我。
我大概能猜到是什麼事,和李雯相處的時間總共加起來也沒超過兩小時,但她的強勢與控制慾,我深有體會,她也絕不會是輕易善罷甘休的人。
但在我的眼裏,更覺得她可笑至極。
我不是木偶,也不是她的棋子,是有思想的獨立的人。
她是資本家,周停雲亦是,周停雲是目前這家娛樂公司的招牌,但也是幕後控股人,明面上的老總是他的大學同學,多餘的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他非常有錢,他的公司也發展的也相當好,我甚至看見過冠着總公司名號的手遊。
周停雲永遠都有着不動聲色的讓人安心的能力。
我看着手邊的輔修課程教材。
我想快點長大,從小就是。
小時候是怕周停雲不要我,而現在則是想成爲一個更有能力的人,就像周停雲所說的那樣,能讓他早些「退休」,他也只比我大 7 歲,從來都是他爲我撐起一片天。

在家裏休息一週,周停雲要返回劇組,只是這一次,他主動訂了我的機票。
飛機融入雲層時恰好是下午兩點,金燦燦的陽光透過窗戶投射到周停雲身上。
他的頭髮上色之前被漂過,而藍色又上的很深,我坐在他旁邊,日光映襯下,他的髮間全是投射進來的金色光芒。
「周停雲,」我推了推他的胳膊。
他低頭在看平板上的文件,聞言嗯了一聲。
「我也想染頭髮。」
「染唄,五顏六色都來一遍。」他看了一眼我的頭頂,嘴角居然帶上點笑。
我也覺得有點好笑,「我想染金色。」
「嗯,你自己決定。」
我早已習慣他的回應,從小就是,遇到各種選擇的時候,周停雲永遠都是讓我自己決定。
他給予我最大的自由度,想將我培養成一個獨立的人,可似乎,並不太成功。
我總是不由自主因爲他而做出選擇。

-18-
戲排的如此之滿,我甚至不知道周停雲是如何從導演手中請得的到這整整一週的假。
返回劇組之後,也果真如此。
周停雲前所未有的忙碌,一天 24 小時,他有 20 個小時都在補拍戲份。
前期的戲份差不多結束時,周停雲更換了裝束,染回了黑色頭髮。
劇組形形色色的人很多,染各種顏色的都有,我的金髮在其中並不顯眼。
我坐在周停雲旁邊看化妝師給他的頭髮上藥水,他太累太困,這麼一會就仰在皮質座椅上似乎是睡着了。
化妝師手法嫺熟、動作又輕緩,我翻開手機,屏幕上是我染好頭髮那天和周停雲的合照。
夏日上午的陽光刺眼,我剪了齊耳直髮,靠在周停雲旁邊,第一次覺得藍色和金色這樣好看。
他不愧是天生的明星,日光都像是他的專業燈光師,將他的五官照耀的脫離塵世的、甚至有些虛幻的好看。
拍戲將近兩個月,太陽底下的戲份不少,他卻沒怎麼曬黑。
周停雲是非常標準的冷白皮,大學軍訓兩週,回來後,他鼻樑、臉和後頸都被曬得發紅蛻皮,那時他沒進圈,我更沒有防曬護膚的意識。
周停雲就挺着張什麼也沒塗的臉在烈日下整個烤了十來天,回來後就像是摸了誰的腮紅,我說讓他去醫院找點藥,他扯了陽臺上我養的蘆薈在臉上抹了一兩次,曬傷的皮蛻掉,沒幾天他就恢復,皮膚甚至更細膩。
但我上高中和大學軍訓時,卻提前收到他寄回家裏的一箱雜七雜八的防曬產品,他還是知道暴曬會疼。
化妝師看了我一眼,讓我把周停雲叫醒,要去衝頭髮了。
20 來分鐘,周停雲的休息時間。
這次還是因爲我耽誤了他的時間。
我推了推他的胳膊,他睜開眼,模糊一瞬便清醒,睫毛長而直,尾尖似乎墜着點點眼睛疲累泛出的生理眼淚,看見我想說話卻先打了個哈欠,我跟着他也打了個哈欠。
然後他就笑了,站起身來,伸手順了順我的短髮,「回去睡覺。」
我想回應,但控制不住的又打了一個,「我是被你傳染了,我不困。」
「這個也會傳染?」
「嗯…」上一句話我的音調低又啞,很不好聽,所以這次沒再張口。我跟着他進裏間,看他仰躺在洗頭椅上,水流順着他的髮根緩緩流淌,我將腦袋抵在手臂上,靜靜的看着他。
他伸指勾了下我搭在皮牀上的手,「怎麼都不說話?好蔫。」
我不知道爲什麼,周停雲這樣溫柔的在我旁邊說話,我就眼睛發熱。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我越發不想和別人主動交流,甚至周停雲,我坐在他旁邊覺得寧靜平和,但也少有主動開口的慾望。
說什麼,爲什麼要說話,交流其實很無效。
「這兩天,你就想想你想去哪裏,想看什麼,看海、看山、看水、看冰、看古建築…我們等幾天就去,好嗎。」
我點點頭。

-19-
周停雲緊趕慢趕,在我開學前十天結束了短期工作。
當天晚上的航班帶我們去了一個小島。
白沙、鷗鳥與藍天相映襯,人煙稀少,周停雲在島上出入也完全不需要帶口罩眼鏡。
他穿寬鬆的黑色 T 恤、灰色運動褲和拖鞋,坐在海邊的一塊礁石上看我往身上穿戴浮潛設備。
拍戲的緣故,周停雲拿了很多項專業技能證書,也是我業餘活動的教練。
周停雲招了招手讓我過去,我的短髮被壓在耳後固定在面鏡帶下,他輕輕扯出來,不知道哪裏摸來一根皮筋綁了起來。
「要陪你嗎?」他幫我檢查了一遍身上的裝備。
我搖搖頭,「我自己可以的。」
他拍了拍我的後腦勺,「去吧。」
穿尋在淡藍海水中,周身被比空氣重的水質包圍,海水微涼,我卻覺得縈繞在大腦上方摸不着、看不見的重壓消散了。
時間的流速似乎都變慢,我緩緩的向深處穿梭。
周停雲將我拉上游艇時,海平線上懸着一輪紅日。
他遞給我一塊很厚很大的浴巾和熱茶。
我們坐在船沿邊看遠處太陽下沉,日光燦爛又溫柔,將周停雲立體的五官鍍上豔麗色澤,顯得模糊、卻更漂亮。
感受到我的目光,他側目看我,淡色嘴脣微彎。
這段時間,比之以往,他似乎耐心、溫柔許多,他依舊在山頂,但他彎下了腰。
腦袋裏突兀的被塞進了一顆上躥下跳的球,我突然好奇周停雲嘴脣的觸感。
他的喉結微動,被黯淡的日光映出輪廓線條,我伸手摸了上去。
他垂下眼睫看我,沒有動。
海面上淺淡的鹹腥氣息滑入鼻腔,周停雲的黑髮被吹得有點凌亂,我手指順着他的喉頸線條,但我更想往上走,到他的下顎脣角。
周停雲,我可以親你嗎?
心裏冒出的這個問題,讓我心跳的更快,周停雲是兄長、是朋友、是老師,是我親情友情的載體,但我現在發現自己貪心了。
我居然想讓他給予我愛情。
我很快收回手,轉頭望向粼粼水波。
仔細回想,我從小依賴周停雲是真的,但那是單純的救命稻草般的依賴,而上次我見到宋庭時內心反常的不適、甚至矯情,我就該猜到。
我不看小說和浪漫文學作品,親密的朋友很少,日常只看周停雲的電視劇和電影,導致我現在才發現。
我喜歡了周停雲。
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喜歡。

-20-
周停雲長的好,青少年時對外人就是一副不冷不淡、愛搭不理的態度,其實很吸引同齡的女孩子,誰都想要「征服」他,得他青眼相加。
他接我上下學,偶爾會有女孩子跟着我們,大膽的還會跑過來摸我的頭臉,遞給我零食奶茶。
但他從不與她們多談。
周停雲給我的算是家長的告誡很少,「不要接拿陌生人的東西」是一條,所以我也沒有接過她們的東西。
這樣其實有點傷那些情竇初開的女孩的心。
但我那時不懂,現在纔想,周停雲是否是少了那根弦。
他也拍愛情電影,少,但總有那麼一兩部。
電影裏外的角色與觀衆都在灌輸給我他和女主角愛的深沉,但他沒有戀愛經驗,我只看到他的表演技巧,而沒有情誼。
是我太冷漠,還是周停雲太冷漠。
風水輪轉,我現在成爲了想要得他青眼相加的那一批人。
但我遇到的第一個難題就是,我可以喜歡他嗎。
「又在發什麼呆?」周停雲將烤串盤遞給我,我們懸在海面上,船裏有自帶的燒烤設備,船身周邊亮起燈光,周停雲站在烤架邊,在往雞翅上撒調料,帶着些漫不經心的、散漫的神情。
和他相處久,愛上他,太容易了。
他抬起眼睫看我一眼,我望着他,「周停雲,你以後也會給別人做飯嗎?」
我終於找到自己總是患得患失的由頭。
雞翅的油滴在無煙碳石上,發出刺啦的聲音,也燃起一陣白煙,周停雲偏頭避了下,「給誰做飯?」
「嗯…你的女朋友,或者,你喜歡的人。」
隔着淺薄煙霧及朦朧夜色,他的視線落在我身上,似乎帶着審視。
「你剛剛站在那裏那麼久,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嗯…」
他將烤串裝盤,用夾子將火石夾出來,扯了溼紙巾擦淨手指,「我之前以爲,你這段時間情緒不好、狀態不對,是因爲李雯。」
我想開口說話,但他沒停。
「上次來劇組,你也是,突然對我的感情生活和未來婚姻感興趣,之後也一直不開心,周雨,你有沒有想過這是爲什麼?」
我想過了,我在心裏默默回應。
「你今年也 21 了,什麼都懂,早就不再是個小孩兒。周雨,你心裏想的是什麼,能告訴我嗎?」
他站在我對面,月光照在他的瞳仁中,黑珍珠似的華麗色澤,視線落在我身上,像是帶着重量。
「周停雲,我可以說嗎?」大腦容量不夠用,總是在關鍵時刻混成漿糊,我不知道我有沒有理解錯他的意思。
但我知道,一旦我說出來,我和他將再也不會如從前般相處。
這是賭博,但我想在賭博前找他要一個籌碼。

-21-
風揚起他的短髮,也吹起了我的。
掃到臉上泛着癢,我想伸手順一下,但他先一步繞到我旁邊,替我紮在腦後。
「可以,只要你說。」他綁頭髮的力度一直很輕,扎完總會很快鬆下來。
胸腔裏在砰砰作響,我望向他的漂亮的眼睛,「因爲嫉妒,周停雲,因爲我嫉妒了。」
「一想到以後會有另外一個人在你身邊,陪你度過漫長歲月,分享你的快樂和難過,你對她好、對她細緻溫柔且耐心、你們長長久久的在一起,我就很難受。」
剖析自己陰暗的內心其實很難,但一開口,我又覺得沒什麼所謂,讓周停雲看見醜陋的我,放棄也好、避開也罷,我認了。
鼻腔酸澀,但我仍然直視着他的眼睛。
「周停雲,我不想你和別人戀愛結婚,不是因爲我會沒有去處,而是你愛上別人這件事本身就讓我非常難以接受。我知道我很壞、很貪心,你對我很好,沒有你我可能早就死在什麼荒郊野外,你爲了我也付出很多,我該知足的,但我卻想成爲那個和你相攜一生的人,周停雲,我喜歡了你。」
我居然還笑了一下,「我是不是非常不懂事且無理取鬧,你是不是對我很失望?我有努力過,被李雯關在屋裏的時候,我甚至想過讓她關我一輩子,我沒有主動抗拒,物理手段讓我見不了你,但我每天都在想你。這個世界上,其實我沒什麼特別喜歡和在乎的東西,什麼我都可以放棄不要,唯一一個捨不得的是你。」
我看着他,他也一直將視線放在我身上,終究是我敗下陣來,周停雲的眼瞳像看不見底的深海,我垂下眼睛,低下頭。
「周停雲,我沒有任何逼迫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將我心裏的想法說出來,法律上講,父母將子女養到成年就已經是盡完義務,你與我非親非故,在我身上付出很多,我非常非常感激你,也想盡最大努力報答你,我只是,不想瞞你。不想讓你都不知道,每天待在你身邊的我,心裏是什麼想法。」
海邊風大,說完這番話,我渾身發熱,卻反而打了個抖。
感受到周停雲動了,他將剛剛被我放到一邊的厚實的大毛巾披到我身上,拉攏領口。
「你抬頭。」
我抬起的一瞬間,在周停雲的眼睛裏看見了月亮。
「周夜雨,這個名字果然不好。」他用手指擦掉我臉上的水漬,「一點事就哭。孩子也真的不好養,這麼多年了,你和小時候還是沒什麼差別。我什麼時候表現過一點要拋棄你的念頭,我一直都讓你沒有歸屬和安全感嗎?」
他兩指捏着我的下巴晃了晃,視線下垂仔細看着我,「哪裏都好,就是敏感、自卑。周雨,知道爲什麼你大學前兩年,我一直在外忙工作不回家嗎?」
「因爲我把你當小孩養大了,卻突然發現對你抱有了不單純的心思。覺得自己不是個人,不想影響到你,所以想離你遠點。」
「這麼看,我確實不適合當家長,沒把你教成一個自信樂觀的人,沒讓你開心快樂,反而還把自己帶進去了。但我會對你負責,周雨,一輩子我都會對你負責的。」
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這是周停雲第一次說過的這麼接近於情話的話。
巨大的驚喜向我砸來,心臟快要跳出胸腔,周停雲,天邊的月亮、山巔的雲,真的會動心、會喜歡一個人?
「周停雲,你的意思是,你也喜歡我嗎?可是,你喜歡我什麼啊?」
他帶着我在船沿坐下,燒烤已經涼了,他倒了一杯熱茶給我。
「沒有什麼不喜歡的。」
船身很低,我脫掉拖鞋將腳伸進去攪動海面上的漣漪光波,寂靜一片,好像整個世界上都只有我和周停雲兩個人。
我將臉靠在他肩膀上,感受到他將下巴墊在我頭頂。
「周雨,你喜歡我什麼呢?我自己在想什麼,我很清楚明白。你呢?有時候說你長大了,其實你在我眼裏還是小孩,你要分清楚,依賴、思念也是分很多種的,我現在問你,你還有餘地,如果你以後後悔,我不一定會輕易放手。」他的聲音本身就帶着冷感,這會被風浸過,更顯得低而涼,到我耳邊,卻泛着冰冷的性感。
周停雲居然也會有這種疑惑忐忑。
我仰起腦袋看他,做了我好久就想做的事情。
攀着他的肩膀直起身體,我親了他的漂亮的眼睛、鼻樑、下巴,最後在他的脣角輕點。
他任由我上下其手,不避開也不迎合,甚至有些與他氣質極不相符的順從。
「周停雲,你要相信我啊,我很聰明的,我什麼都分得清。」我攬住他的脖頸,額頭貼着他頸部的皮膚,感受底下血管中血液的流動,「我也會,一輩子對你負責。」
他一手輕扶住我的背部,聲音終於帶上點笑意。
「好。」
我靠在他身上,心裏前所未有的輕鬆,周停雲身上帶着熟悉的、好聞的氣息,我昏昏欲睡。
卻被他撐起肩膀,正面對着他,他伸手理着我凌亂的頭髮。
「周雨,我要給你提一個要求。」
「什麼?」
「你纔多大,爲什麼總給我一種蒼老、消極、隨時都會消失的感覺,你剛剛說這個世界上你沒什麼割捨不下,你這句話讓我很害怕。我以前說,不管什麼事你都可以和我說,這句話永遠奏效。你不僅喜歡我,你也要試着學會喜歡自己、喜歡這個世界,好嗎?我會一直陪着你的,周雨,不要讓我擔心。」
他勾住我兩邊臉頰,「笑一個,開心一點,想做什麼就去做,我都在。」
「李雯那次,是不是嚇着你了。」
我搖搖頭,「我沒什麼感覺。」
「關於她,你是怎麼想的?」
夜越來越深,月亮越來越高,我靠在周停雲身上,他用很厚的毯子裹着我,我一點也不冷。
「我沒什麼想法,她就是一個陌生人,但我不想再見到她了。」
「好。」

-22-
從小島回來後,我的大四也開學了。
周停雲這次沒有匆匆趕往下一個片場,他這兩個月甚至也不太忙,推了些行程,只有一個電影的後期補錄音工作。
但與他相反,我忙了起來。
實習、畢設和科研項目,還有雙學位的各科考試讓我想把自己分成兩半。
我從宿舍搬了出來,住在家裏。
大學四年,我還是沒有達到周停雲的預期,與周圍同學建立多麼深厚的友誼,大多是點頭之交或普通朋友。
但周停雲說的話,我得聽。
課題組的師兄師姐、實習公司的前輩領導,我努力與她們多相處交流,實習公司帶我的師傅是個比我大幾歲的姐姐,性格很好,經常給我帶零食,我跟周停雲說工作結束後我想請她喫個飯。
但那天來赴約的卻不止她一個,還有她的表姐,宋庭。
我才反應過來她信息裏喜歡安靜的餐廳的意思,是怕大明星不方便。
飯桌上,我提前點的許多「師傅」提到過的菜,卻讓我全無胃口。
她們的重點就是想讓我-周停雲的「妹妹」,做所謂的僚機,撮合宋庭和周停雲,讓他們假戲真做。
炒作變真愛,真正的熒屏情侶。
周停雲偶爾來公司接我,都是將車停在地下車庫角落處,我可以保證公司裏沒人見過他。
她要追周停雲,卻將手伸到了我的工作和私人生活。
我攪着碗裏的鯉魚湯,叫服務員幫我打包了一份。
在對面兩人說完之後,纔開口。
「我管不了周停雲的事情,我還有事,先走了。」
周停雲依舊當紅,即便我與他關係有些改變,我還是不想替他招惹麻煩,若是從我這裏傳出去周停雲戀愛的消息,且不說宋庭會如何想如何追根究底,他那些合作公司和影視項目、粉絲也會有很大的變動。
我對這些東西並不多麼在乎,給外人展示的東西纔可能是虛假的。
真實情況如何,自己知道就好。

晚上,我臥在客廳沙發上改論文,周停雲在旁邊一邊喝湯一邊帶着耳機開會,脖子有些酸,我蹭到周停雲旁邊,靠着他給力。
我應該對周停雲有些所謂的肌膚飢渴症,和他待在一處,總想和他挨着、碰着,尤其是確定心意,我就更沒有顧慮。
他夾了一塊魚肉餵給我,我習慣性的點擊刪除電腦上跳出來的廣告頁面,卻在其中看到熟悉的照片,李雯。
李雯上新聞,和偷稅漏稅及公司名字聯繫在一起,大額的罰款,也不知道賣了那棟山頂別墅能不能補得上。
但與我何干,我點擊刪除。
雖然不關心,但周停雲仍舊給我講過她當初拋棄我的原因,荒謬又過於簡單。
富家千金被窮小子花言巧語迷了心,稀裏糊塗就有了我,那時他們過於年輕,沒人有擔責任的想法,也沒人認真,兩人的地下情由於我的到來崩裂。結束一段錯誤感情,就是將與那個人相關的東西全部丟棄,包括生命。
窮小子跑了,富家千金也跑了,留下了我。
但千金身嬌體貴,那次過後再難受孕,結婚又離婚,誰都信不過,又想培養一個徹底的心腹在她年老後替她守財,就想到了我。
初次聽周停雲講完,我都不知道自己該做出什麼表情。
我的到來本就是個錯誤,是個意外,是不被期待的,也是一出生就被拋棄的。
但幸好,我早就不對所謂父母抱有任何期盼。
周停雲,那樣冷感的一個人,卻爲我補上了親情、友情,甚至陪伴一生的、美好的愛情。

-23-
畢業答辯的前一天晚上,我後知後覺的感到有點緊張,想對着周停雲再講一遍,他穿着淺灰色的家居服,坐在我旁邊看公司的項目書。
周停雲似乎在漸漸減少自己出鏡的頻率,更多的轉到公司老闆的位置上,培養新人、推項目、搞投資。
我跟他說想再練一遍,他看我兩眼,放下手裏的平板,也拿過我手上的電腦合上,一起放到牀頭。
攬臂將我攏到懷裏拉上被子,關上大燈,只留了牀頭小小一盞。
「在緊張什麼?你講的我這個外行人都能聽懂、都想給你投資了,不練了,睡覺。」
然後低頭親了親我的眼睛,我仍舊看着他,他就笑了,嘴脣下移,我抓住了他腰側的衣服。

第二天的答辯異常順利,比心裏排練過的都要順遂許多。
結束後出報告廳,穿着學士服的三位室友笑嘻嘻的遞給我花束和禮盒,除了周停雲,與我關係最近的、我信得過的也就只有她們了。
我回抱她們,周停雲晚上定了餐廳,說要請她們喫飯。
與周停雲的事情我只分享給過她們,因爲其中一位八卦雷達極靈,去年聖誕節宿舍聚餐就被她們套了出來。
她們都是家裏有礦的土豪,見過的名人有錢人只多不少。
我以爲見周停雲她們會很平常,但晚上週停雲邁進包廂摘下口罩的時候,舍長帶頭,還是小小驚呼了一番,然後快速合攏嘴巴,淡定的從包裏掏出了厚厚一疊各式明信片想讓周停雲簽字。
「我的閨蜜、表弟、表妹、堂姐、小姨、學姐包括我媽都是您的粉絲…哦,還有我自己。」舍長扳着指頭數的歡快。
周停雲淡淡勾了下脣,接過一疊明信片,下筆很快,我託着下巴看他們,覺得好開心。
結束後,周停雲說帶我去兜風。
他開了輛亮藍色跑車,以前他幾乎不開這種張揚的車型。
車往城外跑向山道,夏夜的風在樹蔭下才帶着涼意,我沒問什麼,因爲只要在周停雲身邊,我從來不在乎去哪裏。
我趴在車窗邊吹風,「周夜雨?」
「嗯?」我轉過頭看他,山道上燈光晦暗,月光和車燈交融,周停雲的臉有些模糊,卻更顯棱角分明,下午開會,他穿着偏正式的襯衣,這會開了領口的一顆釦子,露出隱約的喉頸線條,線條微動。
周停雲側過臉來,「結婚嗎?」
這個問題不需要思考,「結啊。」
他笑起來,「好啊。」
遠處山頂有點點光亮,車輛載着我們朝山頂跑去。
[正文完]
周停雲番外

-1-
萬事皆有可能,雙親車禍亡故這種事也會發生在我身上,給我帶來極大的不真實。
沉重悲傷像是鈍刀,慢慢一刀一刀,終至深可見骨,法庭裏往日和藹的姑父叔叔露出那樣的醜陋模樣,更讓我覺得虛幻和荒謬。
確實,世上永遠只有自己最可靠。
單獨一人生活,更讓我覺得輕鬆些。
白日黑夜 24 個小時,如此漫長,以往覺得面積不大的房子到處透着灰塵的腐敗氣息。
我推拒了所有或好心或好奇想着來看望我的親朋,沒有意義,我更不需要憐憫。
周雨是個意外。
像是突然出現在街頭巷尾。
我連自己都不想養,遑論養她。
我本以爲她將會是我漫無目的人生中一粒微塵般的過客,但我終究還是把她留下來了。
她抱着和她一樣瘦骨嶙峋的貓窩在水泥牆壁中抵擋風雨的時候,我後知後覺有點不忍。
那麼小的人,還在努力爲更小的生命負責。
我也覺得我該改換一下狀態,很久很久沒體會到開心這種情緒。
但幫她把戶口上完學校報名成功,我感受到久違的滿足。
所以那天晚上我多做了兩個菜,她還是那樣,不管我做什麼,鹹或是淡,辣或是酸,都喫的飛快,低着頭,偶爾抬眼瞟我一下,眼睛出奇的大,黑白分明,睫毛總帶點水汽。
我沒帶過小孩,連弟弟妹妹都只有表親家裏一兩個。
經驗匱乏。
但周雨乖巧,不哭不鬧,學習能力快,給她找點事她可以安靜一下午。
也讓我覺得有點心酸。
有的孩子生來就沒有任性的資格。
有個孩子,確實有了牽絆,起碼我會想着自己好好努力,而不是自暴自棄、得過且過。
周雨第一次期末考試成績,語文數學都是 100,她自己似乎沒什麼概念,還是和以往一樣,坐在我對面,窩在地毯上,下巴搭着手背,安靜的看着我。
她很喜歡倚在某個角落,安安靜靜,但總在我一眼能看見的地方。
考試考的好的小孩子都該有獎勵。
周雨不玩玩具,沒有特別喜歡的食物,也不喫零食,我突然想起接她回家路上碰到的穿着各式碎花裙子的同齡小姑娘們。
我不僅想將她養的健健康康,還想將她養的漂漂亮亮,這是每個女孩子的基本權利。
但她仍舊淡淡,脾性完全不像她這個年紀的孩子該有的樣子,對萬事萬物都沒什麼興趣、淡然、安靜、沉穩的過頭。

-2-
我常常在夜晚做夢。
夢裏是父母的車禍現場。
他們感情一直很好,母親溫柔、父親樂觀。
但意外發生的前兩週,卻突兀的開始了從未有過的爭吵。似乎都變成了一點就着的炮筒,我本以爲這只是兩人短暫的煩躁。
但後來想,冥冥之中,這是生命終結的號角。
命運的洪流湧來,要如何阻止。
有毛茸茸微癢的觸感從手心脖頸處傳來,將我從血淋淋的現場抽離。
周雨站在我牀邊,小號的睡衣她都撐不起來,肩部有些耷拉,袖子垂的很長掩住胳膊肘,下方的手臂又細又蒼白。
半夜兩點,她的大眼睛清明的比窗外的月亮還亮。
鮮血和漆黑遍佈的夢境,被她打斷,後半夜再未造訪。
陪伴,真是一件神奇的事。

那條瘦骨嶙峋的小黃貓,並沒有像她一樣,隨着時間逐漸長大,而是蒼老衰竭。
那是她睡覺都要抱着的。
從廁所裏找到她,她還是安靜,只有水滴從眼睛裏掉落,「啪嗒啪嗒」的與瓷磚地面碰撞。
她眼睛大,但總是靜,很少有情緒能從中傳遞出來。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她流淚。
但並不像其他的孩子那般是想從父母長輩處帶着需求的脅迫式的流淚。
她哭起來也很靜,臉上都沒多什麼表情。
我總覺得,她有一個獨屬於自己的內心世界,門窗闔閉,無人能造訪。
她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和以往相比,其實差別不大,喫飯、學習、睡覺,規律而平常,但她話更少了,十多歲的小孩,一天說不到十個字,沒事幹的時候就低頭看着手心發呆。
以往小貓最喜歡窩在她懷裏。
而現在那一塊空了。

-3-
我從未想過我也會有給人開家長會的一天。
但看着周邊給我獻殷勤的小男生,我覺得好笑。
我也是從這個年紀過來的,他們心裏想的什麼,我一清二楚。
我轉頭去尋周雨的身影,在教室外的走道發現了她,她微微側身站着,臉無表情、甚至空洞,周邊是笑鬧着熙熙攘攘的同齡學生,她在人羣中,卻又遊離之外。
天邊驟雨初歇,陰雲密佈的空隙下是刺眼日光,她就望着那一處發呆。
有個同齡的男生拍她肩膀,她回神細聽,男生很帥氣甚至活潑,更襯得周雨的靜,她輕輕搖頭,嘴都不曾張開過。
我不喜歡別人限制我,所以也不會限制別人。
我甚至還想,若是一段學生時代的戀愛能讓周雨沾上點煙火氣、人間氣息,我會支持,但看她的表現,七情六慾,她都沒有。
結束後我們一起離校,她揹着書包走在我身側,路面潮溼,又泛着夏日特有的熱氣,遠處居然掛上彩虹。
我指給她看,她笑起來,「物理課剛學過彩虹爲什麼出現,水聚成雲、雲化成雨、雨後彩虹,彩虹連接雲雨,我喜歡彩虹。」
「雲是你,雨是我,小黃貓是彩虹。」

她太聰明瞭,聽說讀寫學的晚但快,成績永遠不需要我的操心。
但我只想讓她像個正常的小孩子。
進圈後忙碌非常,但我仍沒落下她。
鄰居的奶奶我送了很多禮品,就想讓她在我不在家的時候幫我關照一下週雨。
但這許多年,周雨都一直不知道對門住的什麼人。
有空我就帶着她往人羣中走,街邊小店、壯美風景、人潮沸騰的演唱會、少數民族的篝火晚會,她臉上恬淡的笑容開始增加,話也多了。
陪伴和等待,是治癒周雨的良藥。

-4-
高中畢業,周雨比之以往外向些,但總是安靜,我看着異國密佈天幕的星子聽見她說話,低頭就對上她比星子還亮的眼睛。
視線放在我身上。
我一直知道她眼睛過於漂亮,但當她帶上溫柔情緒,居然會讓人心臟隨之共鳴。
玻璃花房有不知名香味,周雨下巴搭着我座椅的扶手,偏頭問我大學能不能住在家裏?
心跳沒來由的加快,從不曾體會過的悸動。
什麼時候起,周雨,已經長的這樣大了。
頭髮柔柔的挽在耳廓上方,斯文又秀氣,抿脣笑起來頰邊有小小梨渦。
我沒再看她,說出本就想說的,我總想讓她融入人羣,讓她有所牽掛,不要孤零零的。
那之後,我有意的避開她。
把周雨從 7.8 歲帶到現在,我們之間早就不能簡單的用親友一句概括。
她太小、太單純,我不想爲着自己的私心更改她的人生軌跡、影響她的生活,她無條件的只信任我、依賴我,我不能用虛無縹緲的所謂愛情綁住她。
她對我依賴過重,分不清情誼來源,我不想讓她後悔。
她這個年紀,就該與合適的男孩子談一場溫柔的愛戀。
我的心裏有頭獸,我用鐵籠困住它。
但這種懦夫行徑,也讓我在之後後悔許久。
由着自己見不得光的私心,我找很多借口不回家,但她是無辜的。
她甚至親自過來找了我。
瘦瘦小小的蹲在門外,抬頭看我,讓我心動又心酸。
我一面舍不掉她,一面又是洶湧的困獸。
但在鄰居阿姨發給我消息說她三天未歸家,我終於開始徹底的慌亂。
不論如何,我都不能承擔失去她。
所以,我認了,我想常伴她左右,哪種身份都好。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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