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時,我與公主一同被擄走。
夫君帶兵趕來,挾持着叛軍首領的髮妻:
「你的妻,換我的妻。」
叛軍答應了。
我滿懷期待,卻見他一步一步走向……公主。
-1-
謝懷凌從我身旁走了過去。
他離我極近,我甚至能聞見他身上熟悉的雪中春信。
那是我慣用的薰香,成婚後他癡纏着要我也爲他調製一盒。說日日與我用同一味薰香,便好似我時時都伴他左右。
謝懷凌生了一雙桃花眼,說這話時他正滿眼溫柔地凝望着我。
那目光太情真意切,讓我覺得他真的愛我入骨。
直到此時。
他擦着我的裙襬走過去,目光甚至沒有絲毫遊離。
我不甘心地「嗚嗚」兩聲。
看守的叛軍把我推了回去:「別亂動!」
謝懷凌頓了頓。
但他並未回頭,反而闊步走到公主面前,取下她口中的破布,用刀割斷繩索,在她低低的抽泣聲中將她打橫抱起。
我拼命掙扎着,甚至在他經過時抬腳去踹。
可惜,腿短了三寸。
謝懷凌終於站住了。
「公主,臣也想救您,可他們只願意放一人。」
他轉頭看我,黑如鴉羽的睫毛微微顫動,眼裏含着真切的痛色:
「臣,不能沒有臣的妻子,請公主恕罪。」
如果我嘴裏沒有塞着破布。
我一定會用最尖銳刻薄的話語來戳破他的謊言。
可惜我只能在他說完這句話後,眼睜睜地看着他轉身離去。
謝懷凌沒有再回頭。
倒是依偎在他懷中的趙蘭若摟住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肩上看向我。
半晌,她動了動嘴脣。
雖然並未發出聲音,我卻讀懂了她的脣語。
「徽音,這次是我贏了。」
-2-
我被塞進馬車。
與那名被謝懷凌挾持來交換趙蘭若的夫人一道。
這位沈夫人心腸柔軟,見我掙扎得厲害,溫聲道:
「公主嘴裏塞着布一定不舒服,我替你把它取出來。只是望你不要大聲呼喊,好嗎?」
我點了點頭。
沈夫人湊近,取出我嘴裏的布團。
「我不是公主。」我立即說。
沈夫人微微一愣。
「我是謝懷凌之妻。」
沈夫人反應過來:「他帶走的人才是……」
我仰着頭,逼退眼裏的溼意。
「他帶走的纔是清河公主。我不過是枚棄子,沒有用處。」
沈夫人並未全信我的話。
可見我臉色慘白,她的眼神裏,到底多了幾分憐憫:
「我不能信女郎的一面之詞,不過,幾日後正好有一位清河公主的故人也會到雍城。若女郎真的不是清河公主,我會請主君多給你一些自由。
「只是在這之前,要委屈女郎了。」
大約是沈夫人替我求了情。
我被關進一間還算是乾淨的臥房。
等着那位趙蘭若的故人來辨認。
看管我的是一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少女,叫麥冬。
性格活潑,感覺一拳能打死一頭牛。
她對我充滿敵意。
我同她說,我不是清河公主。
但她只聽了幾個字就蒙上耳朵,大聲道:
「你不要跟我說話!主公說了,我不聰明,會被你們這些狡詐的貴族騙!」
好吧。
我閉上嘴,安安靜靜等待那位故人。
第三日清晨,麥冬在鬢邊簪了一朵花。
她扭扭捏捏地對我說:「小將軍馬上要來啦!」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慌亂的腳步聲。
青年推門而入,穿堂風隨着他一道吹進來,捲起他的雪白衣袍。
天地隨之一寂。
他定定地瞧着我。
「徽音。」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
一個六年未見的人,只是叫了我的名字。
就讓我從被擄走那日起,強撐着的鎮定,潰不成軍。
-3-
我出身范陽盧氏,父親位列三公。
七歲那Ṫŭ₇年,我被皇后挑中,入宮爲公主趙蘭若伴讀。
剛入宮那三年,我與趙蘭若形影不離,感情甚篤。
可不知道什麼開始,她漸漸對我產生了敵意。
或許是皇后誇我的字有大家之風,也或許是同一篇文章,我能過目不忘,她卻要挑着燈背到深夜。
我不想與她疏遠,於是我學會了藏拙。
她這纔對我又親近起來。
可字的風骨可以藏,愛慕之情卻在緘口不言時,也會從眼神中流露。
趙蘭若很快發現,我與她喜歡上了同一個人。
太子殿下的伴讀,江雪鶴。
她再次與我決裂,哪怕我提議我們可以公平相爭。
趙蘭若拒絕了,她ŧü⁹斜睨着我: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公主,跟我爭,你也配?」
趙蘭若直接去求陛下賜婚。
陛下準了,江雪鶴卻在紫宸殿外跪了一夜。
他說他已有心儀之人,求陛下收回成命。
當今陛下並不仁善。
他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江雪鶴,說要麼應下婚事,要麼抗旨。
抗旨是誅九族的大罪。
我提燈立在宮牆下,等到了失魂落魄的江雪鶴。
少年披着黑色大氅,面容似雪。
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卻是:「徽音,冷不冷?」
我想,我不必問他心儀之人是誰了。
宮燈被風吹得左搖右晃,我含着淚將燈杆塞進他手中,微笑:
「不冷。雪大,郎君小心路滑。」
-4-
趙蘭若最終也沒嫁成。
十三歲這年,江雪鶴的祖父反對陛下濫用酷刑,在金鑾殿上觸柱而亡。
陛下震怒,江雪鶴從盛京最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淪爲階下囚,流放北地。
我想去送他,卻被趙蘭若關在房裏。
她隔着門扉,冷冷地對我說:
「我不要的,你也別想撿回去。」
我又偷偷託人給他帶東西,可遞出去不到半個時辰就被孃親帶回了房裏。
「徽音,忘了吧。」
娘抱着我,紅了眼:「要叫陛下知道,太師府也會被牽連啊。」
後來,我渾渾噩噩地長到十六歲。
陛下將我賜婚給謝懷凌。
嫁誰不是嫁呢?
我平靜地接受了。
新婚當夜,謝懷凌卻告訴我這門婚事是他向陛下求來的。
他給我看一幅畫。
畫上是我騎着一匹棗紅小馬,俯身擊球。
他說自從三年前那場馬球會,他便再也沒能忘了我。
我回答他,我會做好一個宗婦。
多謝他的垂青。
謝懷凌並不氣餒。
他像是愛慘了我,整日除了忙公務便是纏着我。春日陪我踏青,夏日帶我避暑,秋日香山賞楓,冬日別院看雪。
每日醒來,他吻我的額頭,說他心悅我。
我夜裏難眠,他便讓我躺在他的臂彎裏,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背,哄我入睡。
心防漸漸被撬動。
我試着去回應。
謝懷凌察覺到了。
他很高興,抱着我久久不放。
「徽音,你有一絲爲我動心嗎?」
我思索了許久。
最終鄭重地點了點頭。
-5-
我想,我應該與過去訣別。
謝懷凌卻從這日開始變了。
他回家的時辰越來越晚,衣襟上總是染着陌生的香氣。
終於在我生辰這日,等到掌燈也不見他的人影時,我披上大氅出去找他。
謝懷凌正在臨河的畫舫上,給趙蘭若剝柑橘。
趙蘭若不愛喫橘絡,他便拿着鑷子一點一點地挑乾淨。
「今日可是她的生辰,你不回去陪她?」
趙蘭若嬌笑着從他手裏叼過一瓣柑橘,殷紅的嘴脣狀似無意地擦過那根清晨還在撫摸我臉頰的手指。
謝懷凌道:「她如何有你重要。」
我的呼吸不由得一窒。
趙蘭若輕哼了聲:
「盧徽音容色傾城,你日日對着她,就沒有一絲動心?」
謝懷凌添茶的手微微一頓。
茶湯溢出杯盞,他若無其事地將茶壺放回風爐,微笑道:
「蘭若,你明知道,從頭到尾,我心裏只有你一人。」
趙蘭若這才又展露笑顏,伸手撫摸他的臉。
「也該讓盧徽音體會一下,愛而不得、被人踩在腳下的滋味了。」
原來是這樣。
我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一點疼痛,低頭一看,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手心被掐出了血。
真是難爲他了。
竟然陪我演了兩年的戲。
-6-
我的和離書還沒遞出去。
北地叛軍越發猖獗。
謝懷凌奉命前往雍城督戰。
趙蘭若卻非要同往,還點名要我隨行。
城破那日,我本來可以走的。
趙蘭若不慎扭傷了腳,哭着求我救她。我不想爲她這樣的人涉險,卻還是在聽見我的名字時,下意識地回頭看了她一眼。
就這麼一瞬間,她撲上來死死抓住我的腳踝。
於是,我們都被叛軍俘虜了。
叛軍得到消息,知道清河公主在城中,卻分不清我們兩個衣着華貴的女郎究竟誰纔是公主。
她說我是,我說她是。
軍漢聽我們分辨兩句便沒了耐心,一團破布將我們的嘴都封了起來。
直到謝懷凌挾持着沈夫人出現。
他說要用沈夫人換他的髮妻。
叛軍同意了,他卻毫不猶豫帶走了趙蘭若。
那一刻。
我才發覺,我的恨大過了痛。
趙蘭若。
謝懷凌。
一對賤人。
-7-
江雪鶴證實我並非清河公主。
他是這樣向沈公和夫人介紹我的:
「她叫盧徽音,是我的心上人。」
我怔了怔,不自覺地轉臉看他。
青年也正看着ṱũₗ我,鳳眸裏含了三分笑意,漫天星辰彷彿都揉碎在他看向我的目光裏。
沈公心直口快:「你的心上人?她不是那謝賊的——」
話未說完,被沈夫人一個眼刀橫了過去。
「原來都是誤會。」
沈夫人握着我的手,笑得很和善:「既然是雪鶴的朋友,那便是一家姐妹。我虛長你幾歲,便喚你徽音可好?你可以叫我秋阿姊。」
我乖乖叫道:「秋阿姊。」
「好,好。」沈夫人很高興,「這幾日你受苦了,讓麥冬給你燒水沐浴,換身衣裳,晚上爲你和雪鶴接風。」
言下之意,還是讓麥冬看着我。
江雪鶴蹙眉:「秋阿姊……」
我拉住他的衣袖:「挺好的,我對這裏也不熟悉,麥冬陪着我更方便。」
沈夫人微微一怔。
拍了拍我的手背,嘆息般:「徽音,你別怪阿姊,兄弟們都是在刀尖上舔血,阿姊不得不謹慎些。」
「我明白,阿姊寬心。」
-8-
麥冬陪我沐浴。
她自從知道我不是清河公主後,對我親近了許多。
最明顯的改變就是,她聽我說話了。
「盧女郎,你與小將軍很久之前就認識嗎?」
我盯着她鬢邊簪的芍藥,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舀起一瓢水,淋在我的肩上。
「我這條命是小將軍救的,小將軍就是我最重要的人。」
我略有些不自在地「嗯」了一聲,等待她的下文。
麥冬又舀起一瓢水。
「既然你是小將軍的心上人,那從今日起,你也是我麥冬的心上人了!」
我忍不住:「啊?」
「啊什麼?水燙嗎?」
沈夫人爲我準備了一身輕便的窄袖。
我換上衣服,綰起頭髮,跟着麥冬去接風宴。
江雪鶴早就在門前等我。
看得出他人緣極好,來來往往的文士、軍漢路過,都會停下來與他寒暄。
一位頭戴綸巾的文士側身站着,余光中似乎瞥見了我,笑着說了句什麼,江雪鶴立即回眸朝我看來。
「徽音!」
燈火葳蕤,模糊亭臺人影,只有青年舒朗的眉目瑩瑩如舊。
我一時有些恍惚。
時間彷彿倒流到多年前,他不是叛軍將領,我也不是謝家的宗婦,我們只是盛京城裏一對互相傾慕的小兒女。
可掌心被石子劃破、被繩索磨出血的傷痕無時無刻不在刺痛我——
這裏不是盛京,我也不是那個天真爛漫的盧家女郎了。
江雪鶴迫不及待地想走到我身邊,卻又顧忌身邊的同僚,只能用目光一錯不錯地迎着我走到他身前。
「雪鶴,你眼睛都要黏在盧女郎身上了!」
文士笑呵呵地打趣一句,同我互相見禮,便找了個藉口帶着其他人離去,就連麥冬都被一個武將打扮的女郎拽着走開了。
灰牆下,只剩下我與江雪鶴。
我們幾乎同時開口:「你……」
「我很好。」
他知道我要問什麼,安撫地朝我一笑。
「六年前我徙往北地,因故結識沈阿兄、秋阿姊以及諸位兄嫂。他們都很照拂我。」
江雪鶴說得輕描淡寫。
也刻意避開了如今的尷尬處境。
可是麥冬早就出賣他了。
「騙人。
「你生了三場大病,斷了兩次腿。」
我竭力抑制住嗓音裏的哽咽:
「我成婚那日,你……來過,是嗎?」
-9-
我也是從麥冬口中得知,我成婚那年,江雪鶴竟然冒死入了京。
沈公與夫人竭力勸阻,他卻只是說:
「阿兄,阿姊,我做夢都想看看她穿嫁衣的模樣。」
沈公無奈,只能隨他去。
江雪鶴騎着一匹快馬,趁夜回到盛京。
太師府守衛森嚴,他不敢靠近,便等在婚車的必經之路上。
昔日王孫公子,猶如陰溝中的老鼠,佝僂着身體,扮成一個臉被燒傷的老者,只盼望能離婚車近一些,再近一些。
終於,他看見從長街那頭緩緩駛來一輛馬車。
紅色帷幔從兩側垂下,一個模糊的人影端坐在車中。
他跟着湧動的人羣走向謝府。
婚車停在硃紅大門前,綠鬢如雲的新婦被人從馬車上扶下來。
……
江雪鶴似乎也隨着我的話陷入回憶。
良久之後,他低聲道:
「徽音,你穿婚服的樣子,很美。
「就跟我想象中一樣。」
他深深凝望着我。
琥珀色的眼瞳似風吹過的湖泊般輕輕顫動。
我的眼前更是模糊成一片。
洵有情兮。
而無望兮。
千言萬語,化作一句剋制的:
「江雪鶴,再見你,我很開心。」
他怔了怔,最終露出一抹柔和的淺笑。
「我亦是。」
-10-
人漸漸到齊了。
我與江雪鶴也入了座。
沈公舉杯,寥寥說了幾句祝詞,便宣佈開宴。
這大約是我參與過最簡陋的宴席。
沒有司酒、尚食在旁服侍,酒食都是軍漢們吆喝着端上來的,相鄰的賓客往往還需要互相傳菜。
但這又是我喫過最鬆快的宴席。
飯菜是熱騰騰的,不用端正地跪坐着,飲酒的時候也不必用廣袖擋住嘴脣。
酒過三巡,一個軍漢忽然搖搖晃晃地來到我面前。
「盧女郎,我敬你!」
我不明所以,但立即持杯起身。
他舉着杯盞,笑嘻嘻地:
「多謝你,謝你們這些五穀不分、狗屁不懂的貴族害得我家破人亡!」
軍漢嗓門很大。
院落驟然安靜。
江雪鶴幾乎是立即將我拉到身後,皺着眉道:「老陳,你醉了。」
「老子是醉了!」
他猛地把酒杯摔碎,指着我道:「老子要是沒醉,這嬌滴滴的貴族女郎還能在老子面前站着!這些狗孃養的權貴害死了我家十三口人!
「十三口啊!」
江雪鶴沉下眉眼:「這與她無關。」
「無關?哈!我家人的死當然跟她沒有關係!可她是那些貪官污吏的妻女!附庸!她喫的穿的,哪一樣不是來自貪官污吏!?哪一樣不是搜刮我們的血汗!」
他指着我嘶吼,轉而又號啕大哭起來:
「我的丫頭,才三歲!她死的時候,還沒我的腿高……」
軍漢的哭喊聲迴盪在院落中。
本就安靜的小院頓時更加死寂。
江雪鶴臉上的怒意也隨着他悲慼的哭聲略有消散。
沈公笑着打圓場:「何必跟個醉漢計較!」
這時衆人才反應過來,七手八腳地將軍漢拖了下去。
江雪鶴安撫地捏了捏我的掌心,勉強按捺住怒氣,對沈公與夫人告了聲罪,帶我先行離席。
夜裏風大,他將一件披風披在我身上。
我們沿着長街緩行。
路邊的燈籠被風吹得左搖右晃。
「老陳家裏十三口人,都被酷吏逼死,只剩下一個瘸腿的弟弟。」
江雪鶴沉默良久,悶聲向我解釋:「我雖然惱怒他今日行徑,卻不忍過於苛責,但你放心,我會叮囑麥冬,絕不讓他再出現在你面前。」
我怔怔不語。
從前十九年,我所受的教誨,都是范陽盧氏同氣連枝,一榮俱榮。
我們這些女郎,享家族供奉,便要爲家族奉獻,乃至犧牲。
卻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我不過是一個附庸。
世人不ṭü⁹在意我師從文學泰斗,殫見洽聞,不在意我能調香,會理事,善丹青。我只不過盧氏、太師府、謝家錦繡上添的一朵花。
若是父親、夫家倒了,花自然也跟着墜落塵泥。
誰會在意一朵花的悲歡呢?
江雪鶴誤以爲我仍在惱怒。
還想再勸。
我忽然轉頭,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可以,不做誰的附庸嗎?」
-11-
次日,我去尋沈夫人。
城中事多,安撫百姓、分配耕地、救治傷患事事刻不容緩,江雪鶴休整了半日,便被沈公拎去清點剩餘的輜重。
就連麥冬,除了看顧我,也要幫着漿洗衣裳。
我提出與她一同漿洗。
手剛伸進水中,麥冬便被嚇得扛着盆滿院跑:「女郎,你能寫會算,幹嘛要跟我搶力氣活?不如去幫着夫人算賬!」
看賬是不能的,沈夫人還未對我放下戒備。不過麥冬的話給了我啓發。
北地貧瘠,讀書識字的人並不多。
我或許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沈夫人聽完我的來意:「徽音,老陳不過是喝了兩杯酒,悲上心頭才說了胡話,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搖搖頭。
「阿姊,我從前是太師之女,盧氏女郎;後來是謝家宗婦,都般令之妻,卻從來不是盧徽音。」
我迎上她溫和的目光。
彎起脣角,露出一個並不符合貴族禮儀的笑。
「我想做盧徽音。」
沈夫人讓我爲不識字的將士寫家書。
他們離開北地已久,家眷卻大多都還在北地。往日雖然也有人託文士代筆,但寥寥幾位的文士大多身擔重任,擠不出餘暇,只能在深夜挑着燈寫。
被撞見過一兩回後,便無人再提。
我應下這份差事。
在街角騰一間小屋,擺出紙筆,靜待來客。
沈夫人已經將這個消息傳遞出去。
但等了半日,仍然無人造訪。
江雪鶴匆匆趕來,說他要寫家書。
我望着他眼下的青黑,搖搖頭,送他出去。
他已經很疲憊,我不想再讓他爲我傷神。
更何況,我要做盧徽音。
而不是江雪鶴的心上人。
我拿起紙筆出門,卻正好撞見一個在街邊探頭探腦的年輕軍士。
目光相對,他轉身想走。
我叫住他:
「這位郎君,你在北地可有故舊?」
自然是有。
年輕的軍士很是拘謹,立在桌前,被麥冬推了三四下,才結結巴巴地開口:「俺、俺想給俺娘寫信。」
我潤了潤筆:「請說。」
「娘,俺很好,勿念。李勝。」
我迅速寫下這幾個字,等待他的後文。
李勝撓撓頭:「沒了。」
「沒了?」
我望着信紙上寥寥幾字:「沒有其他想說的嗎?」
他搖搖頭:「俺說那麼多,別人還說不說了?」
我笑了:「沒關係的,現在也沒有別人,你可以多說一點。」
「不是的,大家都想寫,只是……」
李勝赧然,抬起眼睛偷瞄我:「俺們沒跟你們這些貴族說過話,也不知道好不好相處,嫌不嫌棄俺們。」
麥冬抱着胸:「現在知道啦?」
「知道了!俺這就去跟大夥說!」
他跑得飛快。
很快,帶着一大波人湧進來。
李勝並沒離開,而是與麥冬一起維持秩序。
將士們排成一列,每個人都只寫了寥寥幾個字。
最多的,也就三句。
他們都想把機會留給更多的人。
-12-
這一日,我不知道寫了多少封家書。
到最後,手幾乎握不住筆。
但我心裏,從未如此充實過。
軍漢們對我也從一開始的拘謹疏離,變得熱絡起來。
這個揣來一包野果,那個放下一罐醃梅子,更有個圓臉的少年扭扭捏捏地抓着衣角:「盧阿姊,我沒什麼可以給的,要不我幫你漿洗衣裳吧!」
聽得麥冬眼睛一瞪:「你搶我差事!?」
李勝心細,注意到我頻頻轉動手腕,便推推搡搡地將剩下的人驅散了。
麥冬關門時,向外探了探腦袋,又縮回來:
「女郎,那個陳孟鬼鬼祟祟地在外面,我去將他趕走。」
我搖搖頭:「不必趕他,他若也想寫家書,你如常對待即可。」
終究,也是個可憐人。
第二日,第三日,我照常在小屋裏代筆。
陳孟日日徘徊在外,卻沒有進來。
我沒有趕他走,也沒有邀約之意。
第六日,需要代筆的人已經少了許多。
太陽西斜時,送走最後一位軍漢,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摸了進來,黃褐色頭巾層層疊疊圍住了大半張臉。
麥冬一抬頭就笑了:
「老陳,你可真會僞裝!」
陳孟尷尬地看着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鋪開紙張:「要寫什麼?」
他結結巴巴地說了。
我三兩下寫完,交給麥冬封好。
陳孟還站在原地。
我抬頭看他。
「盧女郎。」
他視死如歸地開口:「那日是我胡言亂語,你莫要放在心上!」
說完,朝我抱拳,深深一拜。
我終於對他笑了笑。
「陳郎君不必如此。我父親一生清廉剛正,可陳郎君也並不知道我父親究竟是誰,所以我就當陳郎君罵的是那些貪官污吏,不與郎君計較。
「至於我那夫君,我只能說,陳郎君罵得大快人心。」
陳孟聽後,神情愈發赧然。
「女郎心胸寬廣,我自愧不如!」
「郎君過獎。」
-13-
送走陳孟,已是華燈初上。
我與麥冬沿着長街慢慢走回小院。
城中仍然充斥着戰後的蕭索,但經過這半月的休養生息,總算能見到人煙。
一個瘸腿女童拄着短棍慢慢前行。
她身邊跟着個高大的青年,誇張地對她拍掌:「小英好厲害!小英慢些,我都追不上你了!」
女童受到誇獎,手中短棍劃得更快,臉上也浮現出一絲笑容。
一直走了百十步。
女童終於力竭,坐在石墩上喘氣。
江雪鶴在她面前蹲下,變戲法似的摸出一塊蜜餞塞進她手裏。
「小英,我能不能請你幫個忙?」
小英遲疑地點了下頭。
江雪鶴笑眯眯地說:「每日給你們家送糧的小郎君有其他事要做,沈公叫我以後來給你們送糧。可我事多,實在難以抽身,能否勞煩你每日到街頭領糧,再順便給相鄰的翁翁也送過去?」
小英瞪大眼睛:「我、我可是瘸子……」
江雪鶴滿不在乎:「那又如何,你走得比我還快。」
小英張了張嘴,良久,她眼裏忽然迸發出光彩。
「那行吧。」
她扯了扯衣角:「也沒辦法,你忙不過來,翁翁年邁,只能我來了。」
江雪鶴笑得眉眼彎彎:「那就拜託你啦。」
他目送女童走進巷中門戶,回頭,正對上我的目光。
青年怔了怔,有些懊惱。
「今日得閒,本想來尋你,沒想到又被其他事耽擱了。」
「你若來得早了,我也不得閒,如今正好。」
江雪鶴彎起嘴角:「也是,如今盧女郎在雍城聲名顯赫,我若要見女郎,恐怕得排上兩個時辰。」
我笑着回敬:「我與江郎君是舊識,免一個時辰。」
麥冬嘀咕:「那我再給小將軍開個後門,馬上就能見到。」
相視而笑。
江雪鶴帶着我們去街上唯一一家餛飩攤。
三碗熱騰騰的野菜餛飩,皮薄餡大。
我喫得出了一層薄汗。
江雪鶴遞了一方帕子給我。
我接過,只見帕子上歪歪扭扭地繡了一簇秋海棠。
「麥冬繡的?」
如此粗獷的針法,我實在想不到其他人。
江雪鶴咳了一聲:「我繡的。」
我訝然。
勉強道:「繡得不錯。」
江雪鶴看了我半晌:「就不錯?」
「太違心的話我說不出口。」
他抿脣。
眼裏閃過一絲失落。
「那年我生辰,你繡了一方秋海棠的帕子給我,我一直好好保存着。後來……帕子也沒了,我便試着自己繡了一方。」
我愣愣地低頭。
針法粗獷,但仔細端詳秋海棠的圖樣,確實能看出是我的筆法。
他該是將那方錦帕翻來覆去地看了多少遍。
才能連我畫秋海棠時喜歡多勾勒的幾筆的葉脈也記得清清楚楚。
心裏某處。
忽然一陣鈍痛。
「雪鶴……」
剛叫出他的名字。
城門突然傳來劇烈的鼓聲,烽火驟亮。
「攻城!朝廷攻城了!」
-14-
麥冬牽起我就跑。
臨走之前,我忍不住去抓江雪鶴的手。
「你要活着,我再給你繡一方,不,一百方帕子!」
青年用力地回握住我的手,目光雪亮:「好,一言爲定!」
麥冬常年跟着軍隊東奔西走,雖然面有憂色,卻並不慌亂。
她帶着我回到小院,用門閂將院門封上,又從水缸後面摸出一把半人高的砍刀,持刀坐在院中。
「女郎,你回屋,把門關好,躲到牀底下。」
我不想給她添亂。
但也不想放她一人待在這裏。
麥冬催促:「去呀,你在這裏我只會分心!」
「那你小心。」
我不再猶豫,轉身走了兩步,忽然聽見麥冬厲喝:
「什麼人!」
回頭,便見兩個黑衣人合力擊落她手中大刀,麥冬彎腰避過其中一人的劍刃,另一柄劍卻又要落到她胸前。
「麥冬!」
我目眥欲裂,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兩步撲到她身上。
提劍的黑衣人面色一變,猛地翻轉手腕,劍刃擦着我臉頰飛過,幾縷青絲簌簌而落。
四目相對,我如墜冰窟:
「謝懷凌?」
「徽音。」
他俯身拉起我,憐惜地撥開我臉頰邊的亂髮:「我來晚了。」
我下意識推開他。
謝懷凌臉色一暗,不容抗拒地握住我的雙肩:「徽音,你聽我說,我知道你怨我,可我也有苦衷!蘭若畢竟是公主,我若留她在此,陛下必然怪罪!」
「那我在這裏就沒有關係了嗎?」
我冷笑:「況且,你本來心中就只有趙蘭若,與我不過是逢場做戲而已!謝懷凌,我生辰那日,你與趙蘭若在畫舫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不是這樣的,我……」
謝懷凌慌亂地擦去我臉上的淚:「最初我確實是因爲蘭若才向陛下求娶你的,可這兩年相知相伴,動心的何止你一人?
「你不在的這些日子,我夜不能寐,閉上眼睛就彷彿能看見你還在我身邊……」
他將我攬入懷中,用力地抱着我,熟悉的冷香在呼吸間纏繞。
「我後悔了。
「只有你,纔是我心之所向。」
-15-
我回應他的。
是一柄沒入他下腹的匕首。
謝懷凌怔怔地鬆開我:「你要殺我?」
「你與趙蘭若,我都恨不能殺之後快。」
我回身,雙手握住匕首,怕他死不了,想再翻攪兩圈。
卻被他帶來的侍從推開了。
「女郎!」
麥冬見我被推倒,劇烈掙紮起來,卻被壓着她的黑衣人一掌劈在頸側,軟綿綿地倒在地上。
「你要殺我?」
謝懷凌不可置信,怔怔地重複。
「你是我的妻,你怎麼能殺我?」
我抬頭望着環繞在身側的七八個黑衣人。
知道今日不可能再殺他,也難以從他們手中逃走。
乾脆冷笑道:
「是啊,你不信可以過來,讓我再給你一刀!」
他踉蹌了一步。
左右連忙扶住他:「主君,此地不可久留!」
他閉了下眼。
「帶夫人走。」
「我跟你走,別動她。」
我指了指麥冬。
謝懷凌揮手,麥冬身邊的人退到他身後。
「謝懷凌,你若執意要帶我回去,便最好時刻防備。
「睡覺都不要閉眼。」
他仿若未聞。
顫抖着撫上我的臉:
「徽音,我會彌補你的,我們可以回到從前,什麼也沒發生過。
「我會讓你再次愛上我。」
-16-
我被謝懷凌帶回江城。
他如今暫居城主府,剛一進門,趙蘭若便將我攔了下來。
她上下打量我,眼裏流露出一絲失望。
「你竟然回來了。」
我不想理會她,直直地朝裏走。
趙蘭若一把拽住我:「本公主同你說話,你聾了嗎!?」
麥冬教過我一些市井女子打架的招數。
她說,對會武功的沒用,但對付尋常人可以出奇制勝。
於是我一把抓住趙蘭若的手指,用力向外掰。
她痛叫出聲,猛地鬆開手。
「盧徽音,你怎麼敢!」
她痛得雙眼含淚,用力跺腳:「你們都是死人嗎?看着她對本公主動手!」
如今護衛她的侍從都出自謝家,不敢對我這個少夫人動手,只有跟着她一起北上的宮女們撲了上來。
卻被謝懷凌喝止。
趙蘭若不可置信地看過去:「你——你受傷了?」
謝懷凌推開攙扶他的侍從,走到我身前:
「內子無狀,冒犯了公主,請公主恕罪。」
趙蘭若瞪大眼睛:「你,你說什麼?」
「內子無狀,請公主恕罪。」
趙蘭若指着我,神色凌厲:
「內子?你說她是你的內子?謝懷凌你是不是瘋了!你忘了——」
「公主!」
謝懷凌的嗓音很冷:「慎言。」
趙蘭若怔住。
「好,謝懷凌,你不要後悔!」
她冷冷地看我一眼,扭頭就走。
謝懷凌回身,似乎想跟我說什麼。
可我也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17-
我把自己關在房裏。
聽婢女說,攻城已經結束了,大軍沒能拿下雍城。
我並不意外,本就是佯攻。
江雪鶴應該已經發現我不見了。
但……
我不希望他冒險。
謝懷凌看起來,暫時不會對我如何。
只是,那一百張帕子,不知道何時才能給他了。
我沒想到的是,謝懷凌竟然謹慎至此。
他藉着負傷與護送公主的名義,送我與趙蘭若回京。
路上,趙蘭若又來找過我兩次麻煩。
但她很快發現我如今不與她爭口舌之利,而是直接動手。
她自恃身份,做不來與我廝打的事,若是叫宮女動手,謝家的侍衛又會護着我,她也討不到好。
被我打了兩回,趙蘭若學乖了,不再來招惹我。
我安安心心地在馬車裏繡帕子。
這條是秋海棠,那條是白玉蘭。
謝懷凌與我同乘,但他無論說什麼,我都好似聽不見。
他想來抱我,我便專挑他受傷的地方使勁推開,原本就沒痊癒的傷口又崩裂了好幾次。
趙蘭若看不過眼,叫他去自己的馬車上。
謝懷凌卻婉拒。
「我與公主同乘,於理不合。」
趙蘭若氣得渾身發抖。
她目光瞥到我,忽然上前想來搶我手中繡了一半的帕子:
「盧徽音,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你是不是在心裏嘲笑本公主!」
我拔出針尖對着她的手掌刺下。
「啊!你——你!盧徽音,我跟你拼了!」
趙蘭若尖叫着向我撲來,卻被謝懷凌攔住了,我趁機又對着她胡亂揮舞的胳膊刺了好幾下。
「謝懷凌!你竟敢如此對本公主!」
趙蘭若打不到我,暴跳如雷地對着謝懷凌的臉打了一巴掌:「本公主回去便稟告父皇,將你們全部賜死!」
我輕嗤一聲,放下簾子。
如今陛下沉迷丹藥,不理朝政,大小諸事幾乎都是三位重臣處理——
盧太師、高太保,以及謝懷凌的伯祖父謝丞相。
更不用說皇后無寵,如今風頭正盛的淑妃與趙蘭若兩看相厭。
她就是吹枕頭風都吹不過。
陛下是瘋了纔會爲她殺掉兩位重臣之後。
繡到第八張帕子時,盛京到了。
謝懷凌第一時間不是入宮覆命,而是將我送回謝府。
一直到我坐在房中,他才終於如釋重負。
「徽音,我們的日子還很長。」
他半跪在我面前:
「我可以等,等你再愛我的那一日。」
我只是拿着筆,在紙上比畫。
下一張帕子的花樣,畫什麼好呢?
-18-
我在謝府的日子並不舒心。
明明是生活了兩年的地方,我卻從未發現它那麼大,那麼死寂。
逛園子時,望着盆中匠人精心呵護的名花,只覺得還不如小院裏的野花開得熱烈。
用膳時,挑揀着琳琅滿目的珍饈,卻更想喫一碗熱騰騰的野菜餛飩。
更不用提每每從夢中驚醒,我都懷疑雍城的日子是不是隻是我的一場夢?
我真的,再見到江雪鶴了嗎?
可枕頭下粗獷的秋海棠錦帕又告訴我,一切都是真的。
我還要等。
等着與他重逢。
我不可避免地消瘦下去。
朝廷平叛軍節節敗退,謝懷凌忙得焦頭爛額,卻還不忘將珍貴的補藥如流水一般送進我的院落。
可我看也不看就扔了出去。
他親自送過來,更是連門都沒能進。
府中議論紛紛,就連他的母親都看不下去了。
謝夫人叫我去見她。
「徽音,我不知道你與懷凌發生了何事。可他終究是你的夫君,你要懂得適可而止,不要鬧得真的傷了情分。」
她高高在上地敲打我。
畢竟,謝懷凌看起來真的很愛我。
比以前還愛我。
但不說他曾騙我。
只是被江雪鶴那般放在心上過。
我怎麼還會將謝懷凌那比草還輕賤的「愛」放在眼裏?
「謝夫人。」
我笑着說:「我提個建議,你做主,讓我與謝懷凌和離吧。」
謝夫人手中的茶盞「砰」地砸在地上。
我望着她扭曲的臉色。
好心讓步:「實在不行,將我休了也行。」
-19-
謝懷凌回來得比往日早了半個時辰。
我有些遺憾,若是再晚些,說不定謝夫人就真把我休了。
謝懷凌連他母親都顧不上,把我拽回房裏,用力地抱着我。
「盧徽音,你別想離開我!死都別想!」
他幾乎咬牙切齒地說道。
我猜,他應該還在別處受了刺激。
但我並不關心。
只是他變本加厲,想要咬我的嘴脣時,我使出渾身解數推開了他。
「你若碰我,我立時咬舌自盡。」
謝懷凌臉色慘白:
「徽音,你恨我至此?」
我睨他一眼,轉身回屋,閂上房門。
雖然我並不想知道讓謝懷凌失控的究竟是什麼事。
但很快,我還是從倉促上門的孃親口中得知了。
「我的兒,」孃親用力握着我的雙肩,「京中瘋傳,你去雍城時,被、被叛軍……」
不必想。
也知道是誰放出的消息。
我略有些不忍:「是真的。」
孃親神色發白,顫着聲問:「那你……」
我搖搖頭。
「娘,沒有。但有沒有重要嗎?重要的是我被擄走了,世人不會去分辨我是否受辱,他們只會認定我已經被辱。」
娘動了動嘴脣。
卻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她怎麼會不懂,只是事關我,她不願相信。
「娘,我想與謝懷凌和離。」
娘抓住我的手:「他,他可是,嫌棄你了?」
「這也不重要啊,娘。」
我回握住她冰冷的雙手:「謝家,不會要一個有污點的宗婦。」
-20-
娘沉默了許久。
還是流着淚點頭。
我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若不是趙蘭若放出這個消息,我並不想以這種損害盧氏清名的方式離開謝懷凌。
我可以不在意名聲,但氏族裏的姐妹在乎,待字閨中的妹妹們更在乎。
孃親帶我去正堂。
謝夫人對我十分不滿,聽聞京中傳聞後,更是氣得臥牀不起。
見到孃親,她竟閉目不語。
直到聽完孃的來意,她才終於睜開眼睛,眉目微微舒展。
「盧氏世代清名,卻出了這般女兒。」
她冷冷道:「雖然我們都是開明的人家,但如此不孝不悌之人,我勸夫人還是一根白綾了結,以全盧氏女郎清譽!」
娘本來覺得愧對謝夫人。
哪怕她如此失禮,也並不介意。
但一聽到謝夫人此話,娘幾乎立即變了臉色。
「謝夫人慎言!我盧氏家事無須謝夫人置喙!」
謝夫人冷哼一聲。
「既如此,就快些拿了休書,離去吧!」
「不可!」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是孃親與匆匆趕回的謝懷凌。
孃親道:「怎麼能是休書?」
謝懷凌道:「我不同意和離!」
謝夫人氣得臉色發白:
「你這逆子!如此不貞的女人,怎堪爲我謝家婦!?」
謝懷凌想握我的手,被我避開了。
他定定地看我一眼,跪在地上。
「若徽音不堪爲謝家婦,那便將我逐出謝氏吧。
「她只做我的妻。」
謝夫人被氣了個仰倒:
「你!你要氣死我!這盧徽音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叫你爲她忤逆雙親!」
謝懷凌垂首。
「孩兒不孝。」
孃的神色緩了緩。
「懷凌,你不要這樣與你母親說話。既然你無意與徽音和離……」
話還未說完。
一道高昂的女聲從門外響起:
「那可由不得他!」
-21-
趙蘭若被宮女們簇擁着走了進來。
她珠翠羅綺,手持紅色綾錦,盛氣凌人。
「陛下已經下旨,命謝懷凌與盧徽音和離,賜,謝懷凌迎娶清河公主,爲駙馬都尉。」
話音落下。
除我之外,其餘諸人相顧失色。
娘下意識握住我的手,臉色發白,眼裏閃過一絲怒意。
謝夫人聽到陛下賜我與謝懷凌和離時,脣角微微上揚,但這細微的笑容很快因爲聽到謝懷凌尚主而消失殆盡。
本朝雖然不禁止駙馬入仕。
可趙蘭若性情跋扈,皇后無子失寵,這樣的公主豈是她中意的兒媳?
更遑論坊間早有傳聞,清河公主雖未出降,府中卻養着好幾個面首。
反應最大的,還是謝懷凌。
他死死盯着趙蘭若,眼裏是毫不掩飾的蓬勃恨意。
趙蘭若卻沒有察覺。
她踱步到我身邊,語笑嫣然。
「徽音,你看,我是公主。
「我想要的,唾手可得。」
她一字一頓:「江雪鶴如此,謝懷凌也是如此,你永遠別想跟我爭。」
娘聽見這話,氣得嘴脣發抖。
我安撫地捏了捏孃的手心,瞥一眼謝夫人:「是啊,畢竟公主是謝懷凌的心上人,我與公主同時被擄走時,謝懷凌來救人,可是毫不猶豫救了公主呢。」
說到「擄走」時,我拖長了聲音。
趙蘭若臉色微變:
「我與你怎麼一樣!我不過被擄走了半日!」
話說出口,她才察覺不對。
謝夫人的臉色已經陰沉得如烏雲壓頂。
送走一個不貞的兒媳,又娶一個不貞的兒媳。
謝家,將成爲整個盛京的笑柄。
可這與我何干。
-22-
娘帶我離開時,謝懷凌跪在她面前,請她容我們道別。
「謝郎君大禮,我承受不起!」
娘冷冷道。
自從知道謝懷凌曾經在叛軍面前將我拋下,娘對他就沒了半分好顏色。
但娘還是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點了點頭。
因爲就在這一瞬間,我心頭湧出一個惡毒的想法。
「郎君。」
廊下,只有我與謝懷凌兩人。
我望着他微笑:「公主拆散了我們,郎君還要與她相敬如賓嗎?」
謝懷凌定定地看着我。
他怎麼會看不透我的心思。
看不出我就是要利用他。
正如趙蘭若昔日利用他來踐踏我的真心。
謝懷凌沉默了許久,最終苦笑了一下。
「徽音,我如你所願。」
「謝郎君,就此別過。」
我提起裙襬,小跑到孃親身邊。
孃親憐愛地牽起我的手,我們並肩邁出謝府的大門。
秋陽灑在我身上,我一步也沒有回頭。
真好,我再不是他的妻了。
-23-
歸家時,我有些忐忑。
不同於孃親一心只爲我籌謀,父親身爲盧氏家主,克己復禮,未必能接受我這般離經叛道的女兒。
步入正堂,父親果然滿臉憂色。
我心中惴惴,斂衽行禮。
父親抬頭看我,面色微緩。
「既然回來了,便在家中好生歇息一段時日。不要怕,一切有爲父。待風頭過了,爲父再爲你籌謀,必不會委屈了你。」
我試探道:「父親的意思是……」
「盧家女郎,即便是再嫁,也配高門。」
父親捋了捋鬍鬚,眼中又浮現憂慮:
「只是叛軍勢如破竹,如今竟然拿下了懷城,我屢次勸陛下詔各郡守軍入京勤王,都被高太保反駁……如此下去,盛京危矣!」
我心中一動。
即便是我這個閨閣中的女郎,也知道如今的陛下並不是一位英明的君主。
暴政之下,混亂與腐敗大行其道,百姓流離失所,食不果腹。
一路北上,我見到的是與繁華盛京截然不同的瘡痍景象。
那是久居盛京之人,無法想象的悲苦。
臣民迫切地希望迎來新政。
這大約也是起義軍勢如破竹的原因。
我遣散奴僕,低聲道:
「父親,陛下並非仁慈之君……」
「放肆!」
剛起了個話頭,父親便猛地將茶盞砸在我腳邊。
「你怎可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我范陽盧氏,隨太祖皇帝征戰天下,輔佐歷任天子,嘔心瀝血,至今已有三百年!爲父教你的忠君愛國之道,你都忘了嗎!」
我緩緩跪下。
「父親教我忠君愛國,也教我民重君輕!君主暴虐,受苦的還是黎民百姓,我盧氏先祖隨太祖皇帝征討天下,不也是爲推翻前朝暴政,還天下清明嗎?」
父親怒極,抬手,將我的臉打偏了過去。
孃親急忙將我護在身後:「郎君!你怎麼能動手!」
父親怔怔看自己手掌一眼,眼中似有悔意,但仍然嚴辭厲色指着我道:
「你看看她,成了什麼樣子!我若是不管教她,她豈不是要反了天去!我盧家如何有這般不忠不孝之人!」
父親說完,高聲朝外喊道:「來人!」
幾個壯僕應聲而入。
「將女郎關入祠堂,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許放她出來!」
我閉了閉眼。
其實我早就知道,無論我說什麼,都難以撬動父親心頭名爲忠孝的大山。
更不必說我與江雪鶴的事。
父親只會覺得我瘋了。
我俯身,以額觸地:
「不必了,父親,我並無再醮之心。
「我想去大慈觀修行,請父親准許。」
-24-
送我去大慈觀的路上,孃親一直在抹淚。
她不明白我爲何突然剛烈至此,不肯向父親服軟。
可孃親沒有怪罪我,只是摸着我的臉道:
「不怕,娘會常來看你的,你若缺什麼,就讓人來同娘說,娘馬上給你送來。你父親那邊,娘替你說和,不想嫁人就不嫁,別說盧家,就是孃的嫁妝養幾個你也綽綽有餘。」
說着,兩行清淚順着孃的臉頰流下,她終於忍不住一把將我抱在懷裏。
「我的兒,娘願今後茹素唸佛,換你平安順意!」
我依偎在娘懷裏,只覺得無比安心:
「能做孃的女兒,就是我最大的福氣。」
觀中生活清苦。
可那是對曾經的我而言。
如今我只有一種終於走出樊籠的暢快。
好說歹說,娘只將帶來的八個婢女留下兩個,我不想她們被迫與我一起茹素,便每日趕她們去觀外的食肆用飯。
婢女們走出沉悶的深院,歡快得像一雙鳥兒,嘰嘰喳喳地與我分享外面的事。
謝懷凌終究還是尚了公主。
可大婚前幾日,謝夫人便往他房中塞了兩個通房。
從前謝夫人也有過這樣的舉動。
可人還沒到我面前,就被謝懷凌退了回去。
但這次,謝懷凌收下了。
此舉無疑是打趙蘭若的臉,趙蘭若也不甘示弱,帶着人闖進謝府把那兩Ťű⁷個可憐的女子拖了出來,扒光衣服綁在馬後拖行。
謝懷凌並不動怒,將她們送往醫館醫治,同時送謝夫人進了宮。
謝夫人在淑妃宮裏哭了半晌,帶着兩個貌美的宮女回了府,隨之而來的還有淑妃的口諭,斥責趙蘭若身爲公主,善妒無狀,不堪爲天下女子表率。
趙蘭若乃中宮嫡出,哪裏受過這種委屈,當即衝進淑妃宮中一頓打砸。
婢女們聽來的傳言到此爲止。
後半段,是孃親自來告訴我的。
原來淑妃新得了一味丹方,精心煉製成靈丹打算獻給陛下服用。趙蘭若這麼一砸,砸碎了僅此一枚的靈丹。
淑妃委委屈屈地跪在地上,哭訴道:
「公主自來厭惡妾,妾不敢置喙。可這靈丹,有一味藥材,乃是……」
淑妃哽咽不能語。
還是她身邊的宮女看不下去,跪在淑妃身邊死命磕頭,又掀開淑妃的廣袖,露出纏在胳膊上鮮血淋漓的綾絹,陳情道:
「陛下明鑑!此靈丹所需焚香禱祝四十九日之人的血肉,淑妃整整在殿中祈福兩月,才能割肉爲陛下煉丹!」
淑妃搖搖欲墜:
「妾割肉算不得什麼,只是耽誤陛下服用靈丹,該怎麼好……」
陛下勃然大怒。
當即褫奪趙蘭若的公主封號,貶爲庶民,又以管教不力爲由罰皇后禁足半年,淑妃代掌六宮之權。
趙蘭若雖沒了公主封號,但陛下並未收回賜她與謝懷凌成婚的旨意,所以趙蘭若仍然嫁入了謝府。
可一個本就不得謝夫人喜愛、又失了聖心的新婦,等待她的會是什麼呢?
孃親猶豫許久。
終於開口:「我的兒,上月你要我邀杜夫人來大慈觀上香,可是早就開始謀算?」
杜夫人,就是淑妃的母親。
我藉着她,拉淑妃入局。
淑妃想要後位。
我想要趙蘭若自食惡果。
「娘,你可是覺得我狠毒?」
娘搖搖頭,摸着我的頭髮。
「娘只是心疼,我的嬌嬌兒受了多少委屈,纔會如此費心謀算。」
-25-
我在大慈觀的第三月。
婢女從觀外回來,臉上漸漸沒了笑容。
「女郎,聽說叛軍已經拿下元城了。
「元城之後,就是京都,女郎,您說叛軍不會真的攻破盛京吧?」
與婢女滿面愁容不同,我心裏有根塵封已久的弦被輕輕撥動。
江雪鶴——
我幾乎不敢想起這個名字。
只能一張接一張地,繡着帕子。
如今已經繡了九十八方。
他答應過我,會活着與我重逢。
我也答應過他,要給他繡一百張帕子。
誰都不能食言。
我又拿起針。
這時,婢女輕輕嘆了一聲:「我聽說,盛京裏也餓死人了。」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另一名婢女也露出悲色:「自從叛軍過了江,便開始封城了。糧食運不進來,餘糧的價格水漲船高,又有幾個人買得起呢?更不必說今年還那麼冷。」
我放下針線:「太師府送來的米,還有多少?」
「還有半石。」
婢女答完,微微一驚:「女郎,您不會是想……」
百姓家裏沒有餘糧了。
可京中達官顯貴,哪一家的存糧不夠喫三年?
尤其是叛軍佔據第一座城池時,百姓還沒得到消息,王公貴族們卻早已廣屯糧,幾乎搬空了附近幾座城池的糧倉。
就連太師府與謝家也不例外。
那時的百姓賣糧有多歡欣,如今恐怕就有多懊悔。
如我未曾見過苦難。
我或許可以袖手旁觀。
可我偏偏見過。
家破人亡的陳孟,眼睜睜看着父親被打死的李勝,瘸腿的小英……
世間苦難的人那麼多,我救不完。
那我就救能救的那一個。
「撥雲,你去請觀主,就說我有事相商。」
我吩咐兩個婢女:「竹露,你去叫母親留下的那幾個壯僕幫忙,將米倉中的米留下三日的量,其餘的全部搬出來。」
觀主來得很快。
她聽完我的主意,眼中不自覺流露出震驚,朝我深深俯首:
「盧女郎高義,貧尼自愧弗如!可如今城中饑民何止千百,女郎即便傾盡所有,也只能解燃眉之急。」
我扶住觀主雙臂:「觀主不必憂心,只先將我這裏的米拿去,熬做稀粥以大慈觀的名義分給城中饑民。至於其他的,我來想辦法。」
說完,我披上素白大氅出門。
撥雲提着裙襬在後面追我。
「女郎!您去哪兒啊?」
我推開觀門,微微一笑。
「化緣!」
-26-
我在觀外見到了第一位有緣人。
謝懷凌披霜帶雪,不知在此等了多久。
這不是他第一次來此。
撥雲她們撞見過好幾次,還對我感嘆謝懷凌着實是位世間少有的癡情郎。
可我連口舌上的便宜都不願讓他佔。
當即將我與他之間的糾葛講了一遍。
便再也沒從她們口中聽見過謝懷凌半句。
「徽音!」
謝懷凌急急地迎上來,蒼白的臉上湧現出一絲驚喜:
「你終於……肯見我了。」
我對他露出個溫和的笑。
謝懷凌的目光愈發明亮。
「謝郎君,」我開口道,「大慈觀將在城中搭棚施粥,救濟災民,不知郎君可否捐獻一些米糧?」
謝懷凌微微一愣。
「你就是想同我說這個?」
我笑容不變。
「怎麼叫就是說這個呢,這可是功德無量之事。
「謝郎君意下如何?」
謝懷凌眼裏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
「你知道我不會拒絕你。」
我略施一禮:「郎君高義。」
壯僕早已備好馬車。
我乘車回到太師府。
孃親聽完我的來意:「徽音,你要施粥,娘當然沒有二話。只是你又能幫得了他們多少呢?城中饑民不可勝數,就算搬空太師府也撐不過這個冬日。」
我望向窗外。
烏雲低垂,冬雪覆蓋深深庭院,可天際總有一抹遮不住的微光。
「娘,我只要兩石米。」
我笑着回頭:「其餘的,我去找其他人家討要,我行的是善事,光明正大,沒有什麼拉不下臉面。
「更何況,春日總會來的。」
娘面色仍有隱憂。
一道低沉的嗓音從屋外傳來:「給她五石!」
我微驚:「父親!」
門外紫色袍角一閃而過,父親的身影消失在迴廊後。
-27-
從太師府出來,我又去了相鄰的宋家。
宋家雖然與太師府比鄰而居,卻並不親近,宋夫人聽完我的來意,面色卻緩和了不少。
「女郎倒是與那老……你父親不同。」
宋家出了兩石米。
接下來是孫家、王家……
我一家一家地找過去。
他們大約是沒見過如此不顧臉面的貴族女郎,看我的目光各異,但大多都捐出一些米糧。
畢竟饑荒纔剛開始。
我還能靠盧氏女郎的臉面換來一些捐贈。
也有聽完我的來意,便要將我趕出門外的。
我並不惱,笑盈盈道:
「夫人沒捱過餓吧?不知道人餓極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若是有朝一日,這些百姓到了絕路,會不會想起是夫人曾從他們手中買走所有的存糧呢?」
那家夫人臉色一變:
「他們賣糧,我給錢,銀貨兩訖,怪不得我!」
「夫人此言差矣,若他們能如夫人這樣早早知道北地反叛的消息,還會將米糧賣給夫人嗎?」
「盧女郎,真是伶牙俐齒!」
「夫人恕罪,我也只是想爲他們求一條生路。城中若是真的亂了,府上又如何能獨善其ṱŭₐ身?」
最終,我還是討到了一石米。
如此三日,我都奔波在城中權貴富戶的宅邸中。
回到大慈觀,已是深夜。
竹露留在觀中清點米糧,激動得臉都紅了。
「女郎,我們湊了七十石米!」
裝了足足三間禪房。
手穿過黃白米堆,我輕輕吐出一口氣。
若都熬成稀粥,撐一個月應該沒有問題。
至於一個月後……
我裹緊大氅,遠遠望向城外。
江雪鶴。
我想見你。
-28-
半月後。
起義軍終於兵臨城下。
盛京城中勉強維持多日的平靜,頃刻潰散。
城破的陰影籠罩在每個人的頭上,就連皇帝都不再每日流連在丹房中,而是緊急召集朝中重臣,商議如何南逃。
孃親倉促來尋我,要我收拾行李,一同南下。
我搖頭拒絕。
「徽音!」
孃親急得面紅耳赤:「你這時候難道還要跟你父親置氣嗎!」
「娘,我不是要與父親置氣,你不必擔心我,起義軍中有我的故人,他們不會傷害我。」
娘愣了愣。
「故人?北地?難道是……」
我將最後一張帕子展開。
那是一方鴛鴦並蒂的錦帕。
「娘,我見到江雪鶴了。」
聽到這三個字,娘知道她勸不動我了。
沒人比娘更清楚,江雪鶴被流放的那三年我是如何過的。
渾渾噩噩,與行屍走肉無異。
最開始那半年,我幾乎都是在病榻上纏綿。
要不是娘日日在我面前垂淚。
我或許難以熬過那個冬日。
「原來是他,也只有他,能教你魂牽夢繞。」
娘沉默半晌,「但戰時兇險,若是他……」
我微笑。
「那我也會好好活着。起義軍的首領夫人是個有鴻鵠之志的女子,她曾告訴過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好好讀過書。
「若是功成,她會舉辦女子書院,到那時,就讓我去做院長。」
「離了誰,我都會好好活着。」
「我會一直思念他,然後帶着對他的思念,去做我自己。」
娘含着淚,最後一次抱我。
「徽音,你長大了。」
娘走了。
父親是一定會隨皇帝南逃的。
娘雖然放心不下我,但更放心不下父親。
我朝孃親離去的方向久久叩首。
期盼我們還有再見之日。
-29-
城破那夜。
京都徹底亂了。
觀主面色平靜,將我們都聚集在大殿中,低聲誦唸。
觀門外,忽然傳來嘈雜的腳步聲。
「大慈觀受奉天子,金銀無數!」
有人高聲鼓舞:「隨我殺進去!搶了細軟南逃!」
觀主巋然不動,低沉的嗓音撫慰着驚慌的坤道們:
「至心供養經,當願衆生,得聞正法,不落邪見。」
撥雲竹露嚇得瑟瑟發抖,但還是努力擋在我身前。
我推開她們,拔出袖中短匕,走到院中屏息靜聽。
門外呼喝聲如浪。
卻忽然被更大的聲音覆蓋。
「大慈觀救我等於苦難!大家隨我護衛諸位道長!
「護衛大慈觀!」
應和者衆!
四面八方腳步聲隆隆,很快將劫匪的聲音徹底壓了下去。
「諸位道長莫怕!」
有人隔着門喊道:「我等受大慈觀恩惠,必將誓死保衛諸位平安!」
我眼眶發熱。
昔日種下善因,終於在此時結果。
「多謝!」
-30-
天色將白時,觀外徹底安靜下去。
有人叩門:
「匪徒已被我等趕走,諸位可以放心了。」
觀主聞言,命小坤道開門道謝。
門外那人又道:「道長勿要開門!如今城中都是亂軍,並不安全!」
我心頭一顫。
急急上前道:「敢問,起義軍已經入城了嗎?」
「正是。」
我下意識握緊環璧,還想再問。
那人卻忽然驚慌道:「不好!有軍隊來了!」
馬蹄聲急。
有人在觀門外勒馬,嗓音微微發顫:
「敢問,這裏可有一位盧女郎?」
我彷彿踩在雲端。
手拉着環璧,卻怎麼都使上不力氣。
門外的人又問了一遍:
「敢問,這裏可有一位盧女郎?我姓江,是盧女郎的故舊。」
我猛地將門推開。
風雪漸歇。
青年白衣銀甲立在馬上,玉質金相,似朝霞孤映。
兩兩相望,不知是誰先微紅了眼眶。
他朝我伸出手:
「盧女郎,我來討那一百方帕子。」
-31-
我後來才知道,起義軍入城,謝家功不可沒。
謝丞相與我父親都是前朝股肱之臣,卻選擇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父親縱然知道大勢已去,卻仍然選擇隨末帝南逃。
沈公卻早有準備,在容山設伏,將被嚇得失禁的末帝斬於劍下。
父親撲倒在末帝的屍體前。
沈公也曾聽聞父親清正之名。
他對待父親十分恭敬,口稱先生,以學生的名義懇請父親繼續爲新朝效力,攘外安內,開創清明盛世。
父親轉頭,看了沈公許久。
最終,從懷裏摸出一本薄薄的書冊。
那是父親苦心孤詣編寫的治世之道。
「忠貞之臣,不事二主,君死臣亡!」
父親說完,早已服下的劇毒發作,流血而亡。
娘緊隨其後,在馬車中自刎。
沈公對着父親的屍首拜了三拜,下命以國士之禮將他與娘厚葬。
塵埃落定後,江雪鶴陪我去祭拜雙親。
「徽音,」他望着我通紅雙眼,神情愈發晦暗:「阿兄想救下你的父母,可伯父早已服下劇毒,伯母也……」
一邊是心上人,一邊是明主。
他左右爲難。
我微微搖頭。
「我並不怪誰,這是父親、母親自己的選擇。或許閉眼的那一刻,父親更覺得解脫。一邊是君,一邊是民,捨棄哪個都讓他痛不欲生。
「至於母親,她十六歲嫁給父親,終其一生只有我一女。父親卻頂着范陽盧氏的重壓,不納妾,無通房,成全他對母親一心人的承諾。
「願爲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彷彿印證我的話。
一陣微風吹過,拂去墓碑上塵埃。
我深深叩拜。
父親,我會繼承您的遺志,替您守護世道清明。
母親,我會照顧好自己,好好活着,爲自己求一個平安順意。
「走吧。」
-32-
將要入城時,一個蓬頭垢面的人影舉着利刃朝我撲來。
江雪鶴反應極快,一腳將他踹開。
那人向後倒飛出五六步,才重重砸在地面。
「盧徽音!盧徽音!」
凌亂的長髮下傳出的女聲嘶啞難聽,她不甘地抬起頭,臉龐上傷痕交錯,神色扭曲如同惡鬼。
她尖銳地咆哮着:「我要殺了你!」
我遲疑道:「趙蘭若?」
因爲謝丞相的投誠,謝家在這場動亂裏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全。
除了謝懷凌和他的妻,趙蘭若。
謝懷凌ŧű₂在城破那日,據說是要來大慈觀尋我,卻被流矢射瞎了一隻眼。
那支軍隊是陳孟麾下的,因爲謝懷凌是謝家最出色的子侄,所以陳孟不得不上門致歉。
但出門前,麥冬特意趕去說明謝懷凌與我的糾葛。
所以最終,陳孟是這樣道歉的:
「聽聞謝郎君那日救走的是趙氏公主,將盧女郎留給了我們,還以爲郎君本來就有眼無珠呢!
「結果有的啊!實在是我眼拙,郎君恕罪!」
而趙蘭若,在沈公——如今該叫陛下了,登基的當日,就被謝夫人命人押在房中灌毒酒。
但趙蘭若從來不是個逆來順受的性子。
她不知道哪裏生出的力氣,掙脫開死死摁住她的兩個壯僕,將手中的瓷碗一下一下地砸在謝夫人頭上。
謝夫人死了,她卻趁亂逃了出來。
直到現在,謝家都還在通緝她。
「盧徽音,你害得我好慘啊!」
她淒厲地哭訴着:「我什麼都沒有了,國破了,夫家要殺我,而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
「你究竟是什麼狐媚子,爲何我的心上人、我的夫君,都對你念念不忘!」
江雪鶴側身擋在我身前。
「徽音赤忱、勇敢,想要的東西她會靠自己努力爭取。而你,只會憑藉公主的身份強取豪奪。」
趙蘭若一愣。
僵硬地將眼珠轉過去。
她彷彿此時,纔看清我身邊青年的臉。
「江、雪、鶴?」
江雪鶴冷冷道:「是我,許久不見了,公主。」
趙蘭若張了張嘴:「你還活着?」
她目光落到他腳上的官靴上,明白了什麼。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
她笑起來:「怪不得狗皇帝要給江家平反呢,原來你做了他的走狗!哈哈,江雪鶴,枉你祖父一世清名,到頭來你卻成了叛國賊!」
說着說着,她又哭得渾身發顫:
「憑什麼啊,你又要跟盧徽音在一起是不是?我費了那麼大力氣才讓父皇答應爲你我賜婚,到頭來你還是要跟她在一起!
「你們讓我像個笑話!」
兩個壯僕趕來,將她一左一右架起,熟練地往她嘴中塞了一團破布。
跟在壯僕身後的謝懷凌看了她一眼,獨目轉向我。
「徽音……」
我淡淡開口打斷:「謝郎君這麼叫我不合適,請叫我盧女郎或盧院長。」
青琅書院還在籌建,但我已是陛下欽點的院長了。
所以如今叫我盧院長的人反而更多。
謝懷凌還想說什麼,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罩,愴然道:
「是,我只是想向盧院長道歉,讓您受驚了。」
我點了點頭:「謝郎君客氣。」
身邊的人忽然勾住我的小指。
我順着手看上去,青年卻故意將目光看向了遠方。
「麥冬還在等我們去喫餛飩。」
我忍俊不禁,回握過去,與他十指相扣。
「走吧。」
-33-
陛下登基那日,已經在天元殿設宴,慶祝新朝建立。
可我們今日要參加的,纔是真正的慶功宴。
仍然是一間小院,沒有司酒、尚食在旁服侍,大家鬧鬧哄哄地互相傳菜,推杯換盞,將腳踩在凳子上喝酒划拳,好不熱鬧。
陛下與皇后——今日該叫沈公與秋阿姊,也穿着便服,與諸人勾肩搭背。
麥冬跟我並排坐,她附在我耳邊說近日的煩惱。
原來,她被符節令家的小郎君纏上了。
「我就順手拉了他一把!誰知他那麼煩人,整日嚷嚷着什麼救命之恩當以身爲報,天天都纏着我,煩死了!」
我忍着笑道:「那你把他打一頓,叫他不敢再纏着你。」
「那怎麼行!」麥冬瞪大眼睛:「他那麼弱,打壞了怎麼辦?」
「哦——捨不得啊。」
麥冬別過臉:「誰捨不得了!我這是憫弱!」
我笑着夾一塊青菜給她:「其實符節令家的小郎君德才具備,性情也溫和,你若喜歡,不妨多與他相處看看。」
「誰喜歡——你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你跟他很熟嗎?」
我支着下巴:「我且問你,那小郎君姓甚?」
麥冬道:「他姓盧。」
「這不就對了,在下不才,正是這盧小郎君的堂秭。」
麥冬瞪大眼睛,抱住我的胳膊:
「那我和你堂弟,你ťųₙ更喜歡誰?」
我忍俊不禁:「當然是你。」
酒過三巡,陳孟端着酒杯,臉上帶着一點醉意,走到我身前。
我持杯站起,在他開口之前笑着打趣:
「陳阿兄今日是真的來與我喝酒,不是又要罵我一頓吧?」
舊事重提,陳孟原本微紅的臉更是紅到了耳根。
「盧妹子就知道打趣我!當日都是爲兄不對,爲兄再自罰三杯,向你道歉!」
三杯酒飲盡,我與他碰杯。
新朝建立,陳孟領的仍然是武職。
我說:「祝阿兄武運方昌!」
陳孟一轉眼珠:「祝盧院長桃李滿天下!再祝我這小兄弟得償所願!」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
江雪鶴靜靜地望着我,暖黃的燈火映照在他如畫的眉眼上,目光相對,他忽然微笑,朝我伸出手。
我與這個人,七歲相識,十一歲相知,十二歲互通心意。
十三歲,他獲罪北上。
十六歲,我被迫嫁與他人。
十九歲重逢。
二十歲,他小心翼翼地牽住我的手:
「徽音,嫁給我好不好?」
宴席喧囂。
可天地間,彷彿只餘我們兩人的心跳。
我慢慢開口:
「好。」
從別後,憶相逢。
幾回魂夢與君同。
(正文完)
【番外】
-1-
江雪鶴在流放的路上生了第一場病。
他少年得意,玉質金相,王孫公子,一朝跌落雲端,成爲階下囚。
最敬仰的祖父血濺金鑾,父兄橫屍街頭,母親受不了被沒入教坊司的屈辱,攜帶幼妹懸樑自盡。
流放那日,冷清淒涼,昔日摯友無一人敢來相送。
一夜之間,失家,失親,失友。
江雪鶴倒在了去北地的路上。
解差的長鞭打得他皮開肉綻,他一動不動。
就在解差打算報他病故,將他就地掩埋時,一雙有力的臂膀托起了他。
男人說話的聲音很低沉,卻有力:「小郎君,死了,可就什麼都沒有了。」
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短短一句話,卻驚得他如夢初醒,拼命地吞嚥着男人喂進口中的米湯,努力地睜開眼睛。
男人說他姓沈。
江雪鶴叫他沈阿兄。
沈阿兄趁四下無人,告訴他,其實有人來找過他。
那是個男僕,自稱受自家女郎所託前來給江郎君送衣物喫食,可話還沒說完,就被倉促趕來的兩個壯僕拖走了。
江雪鶴猛地抓住袖口。
先是笑,笑着笑着,紅了眼眶。
這世間,原來還有一個人掛念他。
至少……還有一個人掛念他。
哪怕是爲她,他也得努力活着。
-2-
到了北地,江雪鶴才知道什麼叫人間煉獄。
流犯們瘦骨嶙峋,可仍然要冒着風雪勞作,喫不飽、穿不暖,稍有懈怠換來的就是獄卒的鞭打。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整整兩年,卻沒有好轉,反而因爲吏治腐敗而更加惡劣。
直到與他同屋的一個少年只是因爲頂了兩句嘴就被活活打死。
沈阿兄站了出來。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短短八個字,北地流犯揭竿而起。
天下苦趙氏暴政久矣。
他們一路南下,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他們隊伍,更有看破這個王朝已經徹底腐朽的郡守主動打開城門,迎起義軍入內。
攻下第三座城池時,他得到消息。
盧徽音要成婚了。
江雪鶴愣了很久。
心裏卻生不出一絲怨懟。
她是他的支柱。
可她也是那麼好的盧徽音。
赤忱、勇敢、聰慧。
本來,就會有許多人愛她。
江雪鶴心裏,只剩下一個念頭。
他想看看她穿嫁衣的模樣。
江雪鶴不顧兄嫂勸阻,單槍匹馬潛入盛京。
他扮成一個臉被燒傷的佝僂老者,不顧旁人嫌惡的目光,努力擠到人羣最中央。就爲,能離她近一些。
江雪鶴得償所願。
她穿着婚服,綠鬢如雲,手持團扇被婢女攙扶着從婚車上走下。
餘光,似乎往他這邊掃了一眼。
盧徽音沒有停留,但是很快,一個婢女走出來,停在他身邊。
謝府給圍觀的百姓都備了喜果。
婢女塞給他的這一份,卻除了喜果外,還有幾塊碎銀。
「老翁,我們女郎祝您身體康健。」
江雪鶴捏着沉甸甸的布袋。
微微顫抖。
他的心上人。
依然是那個皎潔明朗的月亮。
可他。
已經不堪與她相配了。
-3-
再見到盧徽音,是在雍城。
秋阿姊要他去辨認被俘虜在城中的是否是那位清河公主。
江雪鶴問:「不是趙蘭若,難道還能是他人?」
秋阿姊道:「她自稱督軍謝懷凌之妻。」
江雪鶴猛地站起身。
謝懷凌之妻,那不是——
他從來沒跑那麼快過。
腳下似乎生了風,他卻還是隻恨自己太慢,可真到了門前,他又忽然近鄉情怯起來。
卻聽屋內傳出一道令他魂牽夢繞的女聲。
「小將軍?」
江雪鶴猛地推開門。
四目相對。
時隔六年,他終於再與她重逢。
從盧徽音口中,他得知了這幾年她的遭遇。
原來,她與謝懷凌是陛下賜婚。
謝懷凌哄得她卸下心防,卻又在她與趙蘭若同時被俘時,帶走了趙蘭若,將她一個人留在敵營裏。
江雪鶴不敢再想。
若不是他在這裏, 盧徽音會遭遇什麼——
「江雪鶴, 再見你,我很開心。」
她的一句話, 便撫平了他所有的不安、憤恨。
他有很多話想說。
可最終,他只能剋制地,回答她:
「我亦是。」
-4-
盧徽音很快適應了雍城的生活。
很多次他倉促路過, 便能看見她被一羣人圍在中間,泰然自若, 筆走龍蛇。
漸漸地,他們在他面前提起她,不再是「你那位心上人」。
而是「盧女郎」「盧妹子」。
江雪鶴與有榮焉。
他的心上人,怎麼會是誰的附庸呢?
這個想法,在他們成婚那日, 再次得到了證實。
那已經是又兩年之後了。
這期間,謝懷凌將她擄走,帶回盛京藏起來,他又隨沈阿兄攻破盛京,再尋到她。
那時她已恢復自由身。
慶功宴那日, 他鼓起勇氣,向她求親。
盧徽音答應了。
他欣喜若狂,恨不得將婚禮就定在明日, 卻被陳孟、李勝他們嚴厲制止,就連麥冬和秋阿姊她們也反對。
他們說, 要好好籌備一個盛大的婚禮。
不能讓盧徽音受半分委屈。
有多盛大呢?
江雪鶴懷疑全城的人都來送她出嫁了。
原來天下安定之後,大慈觀的觀主便將一樁善事廣而告之:
前朝最後那個冬日, 糧食緊缺, 路有餓殍。是盧院長親自到京中權貴富戶家中去化緣,籌集了足足七十石米糧, 熬成稀粥以大慈觀的名義分給饑民。
這才避免了餓殍遍野的慘狀, 讓大多數人撐到了王師進城。
受過救濟的百姓們心存感激,自發走上街頭,送她出嫁。
盧徽音穿着婚服,卻並未拿團扇遮面, 而是打起帷幔, 對街道兩側的百姓點頭還禮。
她的女學生們昂首挺胸跟在婚車後。
爲首的是麥冬, 末尾的那個估計只有九歲。
年齡各不相同,只有臉上驕傲的神情如出一轍。
盧小郎君觀禮之後,擦了擦泛紅的眼眶,惡狠狠地威脅他:
「你若是敢待我堂姊不好,我必然不放過你!」
麥冬抱着胸,義薄雲天:「不用你!當我們這些學生沒用嗎?」
江雪鶴苦笑:「麥冬, 我記得兩年前你還說我是你最重要的人。」
麥冬理直氣壯:「但先生不但是我的先生,還是我的心上人啊!」
盧小郎君面色變了又變。
一改方纔惡狠狠的模樣,催促道:
「時辰快到了,你去婚房吧!」
將他推搡着進了門。
盧徽音正靜靜地坐在牀榻上等待。
她嫌釵環煩冗, 早早地卸下了, 穿着白色寢衣,瀑布般的長髮披散在肩上,露出一張素白美麗的臉龐。
江雪鶴忽然緊張起來。
喉嚨輕輕滾動了一下。
「徽音……」
盧徽音望着他, 莞爾一笑。
天邊月,心上人。
他終於,觸碰到了那輪月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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