薏遲遲

探花和將軍同時上門提親。
父親犯了難。
只因二人身份相當,然而相府雖有兩個女兒,卻一嫡一庶。
父親將我們喚去。
嫡姐上前道:「邊關苦寒,我身爲長姐,自當擋在妹妹前頭,我嫁將軍,妹妹嫁探花郎吧。」
於是,如同上一世一般,嫡姐如願嫁得自己想嫁的人。
只是她並不知,將軍夫人可不是這麼好當的。

-1-
我回到後院,果不其然,就迎來姨娘一頓打罵。
她扯亂我的髮髻,剪碎我的新衣:「你個不省心的東西,你嫡姐嬌貴,怎能受得了邊關的苦?你還不快去跟你父親說,你嫁去邊關,讓你嫡姐留在京中!」
看着她如同潑婦一般的模樣,我嘆了口氣:「姨娘莫要忘了,我是庶出,我只能挑嫡姐不想要的。嫁將軍,可是嫡姐自己選的。」
姨娘啞了聲,張了張嘴,許久纔不敢置信地看向我:「你……你說什麼?」
「我說,是嫡姐要嫁大將軍,所以我嫁探、花、郎!」
我轉身離去,不欲再理她。
常年被困在這逼仄的院落,任是她年輕的時候再是才名遠播,也被磋磨得只剩下生存。
爲了生存,做盡自己不願做的事,忍讓自己不得不忍讓的各種。
連帶着自己的孩子。
而這一切的起因,只因爲她是夫人的族中旁支庶出,被選爲夫人的陪嫁媵妾。

-2-
夫人一向注重自己的面子,於是給我和嫡姐都準備了規格相當的陪嫁。
只是我知道,這些都是門面上的,她暗地裏給嫡姐的,纔是正經。
然而我卻很滿足,無論如何,這開局,已經比我前世好了太多。
上花轎前,嫡姐拿着一根明晃晃的金簪來找我。
她假意掉了幾滴眼淚:「你我姐妹一別,日後不知道何時才能相見。那探花郎家中貧寒,這金簪贈予你,緊要時候也可應急,也算是全了你我姐妹情誼。」
說罷,她將金簪插上我的髮髻,眼裏閃過一絲鄙夷。
若是前世,我定信了她這般作態,將那金簪帶過去。
只可惜如今我知道,探花郎家中父母早逝,是老夫人將他拉扯大。而那老夫人出身書香門第,一生清貴,眼裏最是容不得這等俗氣之物。若是我這般帶過去,才入門便會得了老夫人厭惡,日後不知要花多少心血討老夫人歡心。
我「欣喜」地摸上金簪,臉上露出感動的神色:「多謝姐姐如此爲妹妹着想,妹妹也有話要和姐姐說。」
說罷,我附到她耳邊,一字一句地對她說:「祝姐姐今生得償所願,好生做那將軍夫人。」
嫡姐臉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她一把抓住我想問個清楚。她那邊的喜歡婆卻匆匆跑了進來,大聲道:「新郎都在門口了,我的大小姐,您怎麼還在這啊。」
喜婆不由分說將嫡姐拉走,她轉頭看向我的時候,我回了她一個譏諷的笑。

-3-
喜轎一路顛簸,終於到了探花郎的府邸。
聽聞裴府「清貴」,我卻沒有想到「清貴」成這樣。
說是府邸,卻不過幾間小屋。
連迎親的隊伍都只堪堪容下。
而因着相府的名聲,來了不少趨炎附勢的人,因而裴家準備的酒席場地不夠,還擺到了街坊鄰居處去。   
前世聽聞嫡姐當場發怒,將人都趕了出去,又在洞房花燭夜將探花郎裴遲拒之門外,當晚就在裴府鬧了起來,讓街坊看了多日的笑話。
第二日裴遲又因此被御史彈劾,失了進翰林院的機會,只能做了一個小小的縣令。
然而如今嫁過來的是我,一切,都會不一樣。
我喚來喜婆,吩咐她去早就安排好的酒樓拿了酒菜放入裴府廚房,又開了不少好酒替裴遲招待那些賓客。
我做這些事並未刻意瞞着裴府的人。
洞房花燭夜,裴遲挑開我的面紗,俊臉通紅,對着我傻笑了好一陣才磕磕巴巴地說:「多、多謝娘子,如此、如此爲夫分憂。」
我捂嘴嬌羞一笑:「既已成婚,便是夫妻一體,夫君不用如此見外。」
裴遲這下,連耳尖都通紅通紅。

-4-
我做的事自然瞞不過裴府老夫人。
老夫人精神矍鑠,臉色紅潤。
裴遲父母早逝,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把還在襁褓的裴遲拉扯大。
敬茶的時候,她不停地誇我:「真是個好孩子。」
還把她一直戴着的裴氏的傳家寶玉鐲子褪下來給了我,我就知道,這第一面的好印象,我算是維持住了。
她拉着我說話的時候,我從一旁丫鬟手中接過冊子,細心記錄。
裴老夫人不解:「你記它作甚?」
我低下頭,不安地拿着筆,小心翼翼地看向她:「薏兒才嫁過來,難得老夫人肯不吝賜教,只是薏兒愚鈍,這才這般記錄,以便日後查看。」
老夫人眼中閃過一絲心疼:「乖孩子,叫什麼老夫人,叫祖母!祖母聽婆子說過你在家中的事,既你如今已嫁來我裴家,便給我昂首挺胸起來ṭŭ̀ₖ做人。有什麼不會的便只管來問,我裴府,沒得那些鉤心鬥角的事。」
我心頭一震,看向老夫人。
老人家看向我的眼中,是我從未享有過的慈愛。
原以爲只要嫁過來虛與委蛇,替裴遲躲過劫難,然後好生做我的裴家夫人,誰知竟得人如此愛護。
一時之間,我的眼睛酸酸的。
我從未享受過的親情,沒想到,竟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地方、這樣萬萬沒有想過的老人家身上得到。
我紅了眼眶,吸了吸鼻子:「祖母。」
告別裴老夫人,沒想到裴遲竟還等在門口。
「祖母爲難你了?」見我眼眶通紅,他急急上前,高大的身影覆下厚重的陰影,手臂緊緊攬住我,「我替你去和祖母說。」
我急忙拉住他:「別別……」
裴遲看向我。
我撲在他的懷中:「沒事,我只是在想,若是我的祖母還在,是不是也會這般對我。」
裴遲心疼地摸了摸我的頭。
上一世,我嫁給大將軍徐凜,他甚至洞房花燭都沒有出現,更別說第二日的敬茶了。
他母親是京城出了名的妒婦,家中還有和離大歸、性情古怪的姑姐,和青梅竹馬、自幼一起長大的表妹……
身爲將軍夫人,哪怕最後誥命加身,我也是人前風光,人後悽清……
然而這樣的徐凜,卻爲世人所讚頌,最後將軍府亦躋身上京名流。
反觀裴遲,這樣光風霽月的人,最後卻死在「貪墨」的污名下……
裴老夫人這般慈愛的老人家,也因唯一的孫子被污衊至死,選擇撞柱明志。
我嚥下喉中哽咽,抬頭看向裴遲:「夫君,你一定會好好的。」

-5-
轉眼到了回門那日。
裴老夫人備了對裴府來說非常貴重的禮讓我帶回去。
我推託了幾次,裴老夫人卻堅定地對我說:「薏兒,你回門可是長的我裴家的面子,這些,值得。」
裴遲也在一旁勸我:「待我去了翰林,便有俸祿了,娘子無須這般。」
我只能收下,然後告別裴老夫人,和裴遲一同回了相府。
我們和沈莞幾乎同時到的相府。
她身後的丫鬟小廝手裏提着滿滿當當的禮,大搖大擺地從我們面前走過。
路過我和裴遲面前的時候,她像是纔看到我們一般,朝我們打招呼:「呦,妹妹也來啦?」
她眼中露出不屑和憐憫。
裴遲見狀不露聲色地擋在我面前。
沈莞見狀冷哼了一聲:「妹夫這是怎麼回事,我們姐妹不過是打個招呼而已。」
我拉了拉裴遲的手,從他背後轉向她,羞澀一笑:「夫君只是太關心我了,不過,姐姐,姐夫呢?」
沈莞聞言,頓時臉黑如鍋底,轉身走了進去。
我故意大聲地跟裴遲說:「哎,看來姐夫沒來,姐姐怎的也不給我送個信,我要是早知道,定然也不讓你來了。」
沈莞轉過頭,狠狠瞪了我一眼。

-6-
徐凜自然是不會來。
此時的他,正四處找尋找他那被徐夫人送走的表妹。
只是當時我不知情,他一句軍中事務繁忙便打發了我。
我形單影隻地回了相府。
對比沈莞和裴遲,更顯落寞。
而裴遲臉上雖然掛了彩,卻很是給沈莞面子,將過錯都攬到自己身上,只說自己是貪杯誤事。
沈莞自然也不會自己打臉,外加上姨娘和夫人不停地詢問和打趣,她儼然整個宴席的主角。
而我只是一個局外人。
但是重來一世,一切都不一樣了。
如今形單影隻的是沈莞。
她恨恨地看着不停替我夾菜的裴遲,轉頭便皮笑肉不笑地對夫人道:「妹妹和妹夫感情可真是好。」
站在夫人身後佈菜的姨娘立刻會意,不悅地看過來,開口提點我:「女子當以夫爲天,薏兒,莫要忘了自己身份。」
沈莞得意地看着我。
我卻並不打算讓她如意,反而朝裴遲努了努嘴:「夫君,我要喫紅燒排骨。」
裴遲當即伸出筷子便從沈莞面前替我夾了一塊。
沈莞臉色一沉,重重地將筷子擲到桌上:「爹,娘,女兒身子忽感不適,這便先行去休息了。」
主角一走,剩下的便成了陪襯。
一場好好的回門宴,就這麼不Ṫûⁱ歡而散。
我和裴遲去了我出嫁前的院落歇息。
裴遲替我去取東西的時候,姨娘怒氣衝衝地找了過來。
見只我一人,她劈頭蓋臉地便罵了過來:「莫要以爲嫁了探花郎,便可以目中無人。探花郎不過寒門出身,將軍府卻是簪纓世家。你須得和你嫡姐打好關係,日後若能託她在將軍面前美言幾句,也能爲你那夫婿在京中謀個一官半職……」
見我不作聲,她臉上帶了一絲慍怒:「我也是爲你好!你不過區區庶出,如今顏色好,那探花郎高看你幾分,日後人老色衰,你能依靠的,始終都是相府,你的孃家,你的姐妹!」
姨娘緊緊抓着我的手,眉頭緊鎖:「薏兒?」
我卻笑了:
「姨娘特意將我叫住,便是爲了說這些?
「可是姨娘這一生,處處順着你嫡姐又得到了什麼?
「相府的一個妾室地位?然後生下生爲庶女的我,又要我處處討好我嫡姐?在嫡姐手下討生活?」
我嘆了一口氣:「可是嬤嬤以前跟我說過,姨娘原本是可以做人家的正頭娘子的。」
姨娘臉上一白:「你懂什麼?」
「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知道,不管嫡女庶女,都是父親的女兒,相府的小姐。
「娘,女子出嫁後,並非只有依附誰才能過活。父親是,嫡母也是。」
姨娘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彷彿還想說些什麼。
我卻不欲多言:「姨娘若是覺得我錯了,想要說些什麼,便莫要開口了,免得傷了母女和氣。」
說罷,我轉過身,卻在轉身的那一剎那,瞧見了不知道何時回來的裴遲。
他依舊掛着那清風朗月的笑,身上散發出的氣息卻讓人不寒而慄:「裴某竟不知,姨娘竟是這般爲裴某着想。」
姨娘臉色一白,匆匆離去。

-7-
回門宴後,我便開始思考如何助裴府逃脫上輩子的命運。
裴家人待我至誠,我自當投桃報李。
況且,這一世我選擇嫁入裴家,也是爲着自己。
我細細回想。
上一世,聖上不顧朝中大臣反對,執意點出身寒門的裴遲爲探花,本就是世家心頭的一根刺。
所以沈莞只是這麼一鬧,便有御史誇大其詞,參了裴遲一本。
裴遲因此錯失了入翰林院的機會,只能去京郊做一個小官。
雖然世家盡力打壓,然而裴遲清正廉明,又斷案如神,政績顯著,深受百姓愛戴。
在破了一起又一起的懸案後,便被調入了京中,他原該是去大理寺的,然而不知怎的卻去了戶部。
只是彼時的我,打理偌大的將軍府已是疲於奔命,又要侍奉婆母、應付姑姐,忙得焦頭爛額。
對裴遲的印象,也不過回相府的寥寥幾面罷了。
只記得雖然他在外被稱爲「鐵面判官」,不近人情。
對嫡姐沈莞卻是包容得很。
無論沈莞如何鬧騰,甩臉子,他都好言相勸。
因此當我得知裴遲下獄的時候,我是十分驚訝的,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將他和「貪」字聯繫在一起。
直到沈莞哭着找上門,我這才知,徐凜是裴遲「貪墨」一案的主審官。
我同情地看着沈莞,她卻視我如同仇人。
父親傾盡全力,才堪堪讓她以被休棄的身份回了溫家。
她卻認爲那都是我暗中使壞,故意唆使徐凜做的。
「我不過是試試那天上僅有地下絕無僅有的天蠶錦罷了,怎的便貪墨了?況且,這天蠶錦,不正是你們徐家的姑娘帶我去瞧的嗎?
「現在想來,分明是你,看不慣自己不如我,暗自懷恨在心,唆使將軍做的!
「如今,憑什麼我被休回家,你卻好好地坐在你將軍夫人的位置上?
「若不是當初你和我換了婚事,如今成爲棄婦的是你!」
沈莞雙目血紅。
當我反應過來不對的時候,她已經飛快地拔下了頭上金簪,朝我喉口刺來。
……
【天蠶錦。】從痛苦的記憶中緩解過來後,我落筆在紙上寫下了這幾個大字。
重活一世,我還有什麼想不明白的?
裴遲清正廉明,剛正不阿。
世家想要打壓,卻無處下手。
而沈莞自幼嬌生慣養,在相府錦衣玉食長大。
雖有嫁妝支撐,卻終究入不敷出。
她便成了世家打壓裴遲的突破口。
這是世家爲他量身打造的陷阱。
而這時,我也猛然想起,那戶部尚書郎,不正是父親的門生嗎?
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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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清楚了其中的關竅後,我便鬆了一口氣。
我不是沈莞,自是不會讓裴遲陷入如此明顯的陷阱。
然而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我當主動出擊。
打定主意的第二天,我和裴老夫人打了聲招呼,便往相府而去。
只是我沒想到,纔回到相府,便見了這ƭüₕ麼一出好戲。
徐凜臉色鐵青站在前廳,一旁是哭哭啼啼的沈莞。
想來父親還未歸家,廳中只站着嫡母,臉色鐵青。
姨娘眼尖,見我來到,飛快地從嫡母身後走出,將我拉到一旁不起眼的角落:「你來做什麼?」
我斂了好奇低下頭輕聲道:「姨娘畢竟是我生母,時常回來看看您,難道不是人之常情嗎?」
姨娘眼中閃過一絲訝異,然而那邊沈莞又鬧了起來。
她不知爲何突然上前撓了徐凜的臉,徐凜的臉上留下了鮮紅的血痕。
「娘,分明是他和他那狐狸精表妹私通,您讓我如何忍得下這口氣?」
我這才知,原是徐凜和表妹一事被沈莞發現了。
我不由得佩服沈莞。徐凜和表妹行事一向謹慎,上輩子是他那表妹大了肚子,想要名分,故意讓我發現。沈莞這才嫁過去沒多久便發現了。
看來,重活一世,改變的事,可不少。
「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尋常事,你身爲主母,非但不能容人,還將這事鬧大,成何體統?」嫡母破天荒地斥責了沈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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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莞像是不敢置信地看着嫡母:「母親,連你、連你也不幫我嗎?」
「還不趕緊下去,省得在這丟人現眼。」
沈莞被嫡母身邊的兩個嬤嬤強行帶了下去。
嫡母這才轉向徐凜:「我雖然方纔斥責了莞兒,但是將軍行事也十分不妥。若是真的喜愛,大可大方納人入府,在外安置是瞧不上我相府女兒的肚量?」
徐凜神色閃過一絲尷尬:「是小婿思慮不周。然而如今莞兒已將此事鬧大,若是不給表妹名分,只怕她……」
嫡母嘆了一口氣:「那便納了進門吧,給個妾室名分,好歹不能出人命。」
徐凜有些不甘:「妾室?表妹畢竟和我自幼一同長大……」
「將軍,莫要得寸進尺。」嫡母冷下臉,轉身離去。
若不是氣氛着實尷尬,我幾乎要爲嫡母拍手叫好了。
好一招以退爲進。
明着斥責沈莞,實則將所有過錯都推到徐凜身上。徐凜尚未開口,氣勢便先去了三分。
要知道,上一世,那表妹可是以平妻之禮進門的。
只不知,如今成了妾室,不知道心高氣傲的她要如何忍得。
不過,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我要對付沈莞,這一世,想來可以和她交好一番。
我收回看向沈莞的目光,卻不料姨娘也正看着我,眼神帶着探究。
見我轉頭,她飛快地扭過頭去。

-9-
徐凜得了嫡母的首肯,便要帶沈莞回將軍府。
然而沈莞正在氣頭上,自是不同意,因此徐凜只能一個人回去。
沈莞回了自己的院落,我去找她。
才一入門,就迎面而來一個花瓶。
我及時閃身,才堪堪避過。
沈莞眯着眼看着我:「你如今是來看我笑話的?」
我搖搖頭:「妹妹前來,不過是氣不過方纔將軍對姐姐的態度,特來爲姐姐獻策罷了。」
沈莞狐疑地看着我:「你會有這般好心?」
「姐姐和我亦是重活過一世,之前是我過於自大,覺得自己佔盡先機, 定然可以逆天改命,然而如今妹妹已是認清了現實。還希望姐姐不計前嫌,給妹妹一個機會,拉拔妹妹一把。」我「誠懇」地看向沈莞。
這話幾乎是說到了沈莞的心坎裏,剛在嫡母那邊受了委屈的她顯然十分受用。
「你若是早意識到這點,你我也不至於如此。」她抬起頭顱,高傲地看着我,「這相府,我爲嫡,你爲庶。我們從一出生,便是我尊,你卑。」
我順從地低下頭:「姐姐所言甚是。」
於是沈莞輕蔑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說罷,你有什麼計策?」

-10-
我上前附耳在沈莞耳邊悄聲說完。
沈莞輕呼出聲,不敢置信地看向我:「此事當真?」
「姐姐莫非忘了,前世我是將軍府主母,苦這表妹久矣,自是派人盯緊了的。」我朝沈莞道。
沈莞信以爲真,卻不知,我前世不過將軍府的傀儡主母,如今知曉的,不過是佔了先機,派人去查了罷了。
不過她向來自大好騙,自是不會注意這些。
眼見着她撩起袖子就要喚人收拾東西回將軍府,我趕緊攔住她:「姐姐,如今將軍和那表妹情意正濃,你我並無實據,你這般衝回去,只怕被反咬一口,惹得一身腥。」
「那你說,應當如何?」沈莞看向我。
「自是得讓將軍親眼所見。」
見他自己心愛的人如何背叛自己,出賣自己,並且妄圖將賊寇的孩子栽到他頭上,讓他淪爲全上京的笑柄,纔是最好的報復。
「還須得給他們創造機會,讓他們難捨難分。如此,方能一擊即中。」
纔會痛徹心扉,深入骨髓。
沈莞點點頭,和我相視而笑。
第二日,沈莞回了將軍府便「大方」接了徐凜表妹方圓兒的妾室茶。
其實若是發現之初,徐凜便能向沈莞低頭,想來事情不會鬧到如今這般地步。
沈莞在意的從來不是男人,而是她身爲家中女主人的尊嚴,和地位。
而徐凜那頭,自是對沈莞這般舉動十分滿意。
他給足了沈莞尊重,在母親面前維護沈莞,還怒斥了妄圖挑事的姑姐徐芙。
接下來的日子,爲感謝沈莞大度,徐凜泰半時間都歇在沈莞處。
沈莞過得甚爲舒心。
還派人來了書信嘲笑那方圓兒不知好日子即將到頭。
而我,將書信留下,每每藉口派貼身丫鬟送些小東西過去並回話。
裴遲十分好奇我和沈莞的關係怎麼突然變得這般要好,我卻只是衝他狡黠一笑:「夫君,你且等着看吧。」
裴遲於是再不詢問。
而裴老夫人同爲女子,心細如髮,雖不知我此舉究竟爲何,卻也明白我是爲了裴家在委曲求全。因此每次去請安的時候,她都心疼地看着我,摸摸我的頭:「孩子,苦了你了。」
我卻只是饜足地趴在裴老夫人膝蓋上,享受着這來之不易的親情:「祖母,你們對薏兒這麼好,薏兒一點也不苦。」
「況且,薏兒是裴家婦,自當爲裴家打算。」
這般持續一段時間後,沈莞派了她的陪房來找我:「二小姐,大小姐請您過去,看一出好戲。」

-11-
方圓兒是徐夫人嫡親妹子的女兒,當初方家家道中落,她帶着方圓兒投奔到了嫁在上京的姐姐。
徐夫人念妹妹寡居不易,便收留了他們。
然而誰知,人心不足蛇吞象,她這妹妹瞧上了她的夫君徐大將軍。
兩人苟且的時候被徐夫人撞破,徐夫人當場便要將人趕出去。
方夫人將希望投落在姐夫身上,徐大將軍卻只是扭過頭只做不知。
看着一旁同樣痛哭流涕的方圓兒,方夫人明白自己已無路可走,當即投池而亡,只留下了年幼的方圓兒。
人死債消。
徐夫人一口氣憋在心口,不上不下。家醜不能外揚,她於是礙着顏面將方圓兒留在府中。
而方圓兒並不知內情,只是恨上了無端將孃親趕走的姨母。
因此她有意無意地勾着徐凜。
徐凜是徐夫人的驕傲,毀了徐凜,便能重創徐夫人。
直到徐夫人發現的時候,徐凜已經和方圓兒成就了好事,說什麼都要將人娶進門。
徐夫人因此匆匆替徐凜向相府提親,又在徐凜去當值的時候將方圓兒遠遠送走,對外只稱方圓兒被送回方家婚配。
徐凜自也不是什麼深情的人,在苦苦尋求方圓兒無果後,在徐夫人的曉以大義下,便接受了和相府的親事。
只是,他怎麼都沒有想到,才一成婚,方圓兒便找了回來。
她只是站在那邊柔柔弱弱地哭一哭,他便抑制不住自己對她的想念,之前的怨恨一筆勾銷。
而就這一晚,方圓兒便「懷」上了徐凜的孩子。
徐凜盡力爲方圓兒爭取了名分,原以爲自己得償所願,卻不知道,方圓兒回來只爲報復。
我和沈莞坐在酒樓視線最好的包間,眼睜睜地看着對面酒樓被扔出一個金髮碧眼的番邦人。
方圓兒緊跟着就衝了出來,大呼小叫着。
當她抱起這個番邦人的時候,他口鼻都滲出了鮮血,已然出氣多,進氣少。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很快就有人發現傷人的是徐凜。
彼時的徐凜,仿若一個毛頭小子,渾身散發着殺意,理智全無,只想置人於死地。
「嘖。」沈莞在一旁嗑着瓜子看得津津有味。
將軍府和相府有權有勢,在她看來,徐凜不過是打死了一個番邦人。
而她既除去了方圓兒這個心頭大患,又能借着替徐凜走動,讓將軍府認可她的好,何樂而不爲。
我斂下神色,低頭飲茶。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沈莞就算重生一次,骨子ţúₜ裏還是將自己當作高高在上的貴女。
除卻自身喜好,其他她都無須顧忌。
然而她卻不知,大廈傾於微末,世家如今人人喊打,亦是因爲它自內部便開始了腐朽。
而她,便是其中腐朽的一枚種子。

-12-
徐凜被聞訊而來的官兵帶走。
沈莞親自帶着人去官衙打點,原以爲能直接帶回徐凜。
誰知道,那番邦人竟死在了醫館。
若只是打傷,只不過一頓責罰。
但是出了人命,這性質便變了。
尤其很快太后大壽,番邦來朝。
這番邦人,竟是先行入上京打點的一個使者……
沈莞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當即匆匆回了相府,尋父親救徐凜。
然而如今不僅設計到兩國邦交,也正值錢寒門和世家博弈之時。
寒門一派抓着此事不放,直言天子犯法尚且與庶民同罪,徐凜不過一區區將軍,又怎能例外?
聖上因此借題發揮,狠狠打壓了父親爲首的世家。
因此父親並不願意插手徐凜這件事。
沈莞在相府一哭二鬧三上吊,以爲只要這般,一向疼愛的父親必定會爲自己打動。
誰知道,父親那邊還沒說通,這些事卻被傳了出去。
相府和將軍府狠狠丟了一把顏面。
最終還是徐老將軍進宮,拼卻一身軍功,這才保住了徐凜。
然而徐凜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他的將軍一職被收回,只得閒賦在家。
沈莞和他日日相對,爭吵不斷。
徐凜將這一切都歸結於方圓兒身上。
然而方圓兒早在他被官兵帶走的時候就失蹤了。
他四處尋找方圓兒,然而方圓兒卻像是人間蒸發一般再尋不得。
一月後,裴家後門被人敲響。
我早就等在此處,因此一聽得聲音,人便被放了進來。
來人抬起頭,赫然便是徐凜苦苦尋求不得的方圓兒。
「裴夫人,您交代的事,我已盡數完成,我這身契,您何時歸還?」
我抬眼看向方圓兒。
徐夫人所謂的遠遠將她送走,便是將她賣入了上京的花樓,從此貴女朱脣萬人得嘗。
我找到她的時候,她已因爲不小心懷了恩客的孩子成了花樓的棄子,即將被變賣出去那些走卒商販都去得的便宜花船。
我買下她的身契的時候,她原以爲我是來替沈莞出氣。
誰知,我只是對她說要和她做一個交易。
於是,她成了徐凜的「污點」。
「裴夫人?」方圓兒忐忑地看着我。
我卻搖了搖頭。
上一世,她知曉我在查她,故意引我去花樓,又安排了人在花樓將我認出,大聲報出我的身份,讓我顏面盡失,名聲受損。
回到徐府,被徐夫人和徐芙好生責罰了一頓,又因此失了管家權,手中爲數不多的嫁妝也被盡數吞走,讓我在將軍府更加舉步維艱。
我怎能這般輕易放走她?
「我何時說過要將身契還於你了?」我冷冷一笑,伸手撫上她的臉,「這般好用的搖錢樹,我可不捨得放了。」
方圓兒臉上閃過驚慌:「你!」
「毒啞了折斷手再送去畫舫。」我吩咐身後的粗使婆子,「多少不計,給錢便讓她開張。」
方圓兒甚至都未來得及再說些什麼,就被灌下了毒藥。她痛苦地抱着雙手在地上打滾,絲毫沒了昔日上京貴女的模樣。
兩個婆子一前一後將她扛起走出裴府。
聽着馬車的軲轆聲漸行漸遠,我不由鬆了一口氣,準備轉身回去休息。
卻不料,一轉身就看到了裴遲。
不知道他看了多久,我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忐忑不安地看向他:「夫君……」
裴遲久久不語,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像是做錯了什麼一般。
我道:
「是的,我便是這般一個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加倍奉還。
「如果……如果你看不慣……
「那也沒辦法,我已經是你的夫人了……」
突然,裴遲一聲輕笑,緊接着,我便被一個大力拉入熟悉的懷抱:「雖然不知道夫人此舉爲何,但是我知道,夫人這般做,定然有你的理由。」
我愣住:「難道你不覺得我的手段太過於殘忍?」
裴遲搖了搖頭:
「我知道我的夫人心地善良,若得你如此對待,定然是她做了更過分的事。
「夫人對我處處維護之心,爲夫又怎能看不出來?」
「爲夫不知你意欲何爲,但是夫人只需記得,不管何時,爲夫都站在你這邊。爲夫唯一所希望的便是你若是實在扛不住了,偶爾也可以靠一靠爲夫的肩膀。」
我做夢都沒有想到,竟能得裴遲如此信任。
然而裴遲下一句,更是給了我巨大的驚喜,啊不,是驚嚇。
「爲夫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夫人,爲夫得了聖上賞識,過不了幾日,便要去戶部報到了。」
戶部……
我心下一沉。
前世裴遲的貪墨案,便是發生在他入戶部後不久。
我至今還記得當初徐凜審案後在府中輕蔑的評價。
「畢竟寒門出身,沒見過世面,竟敢打天蠶錦的主意。」

-13-
正如裴遲所說,十日後,他入戶部的文書便下來了。
若無前世記憶,他升遷這般快,我自是爲他開心的。
裴遲去上值前,見我神色懨懨,擔心地看着我:「夫人可是碰上了什麼難事?」
「沒有。」我搖搖頭,「只是有些擔憂,夫君年輕有爲,日後若是得登高位,是不是我就配不上夫君了?」
原只是一句打趣的話,裴遲卻當了真。
他認真地握住我的手:「夫人莫要胡思亂想,以夫人的蕙質蘭心,只有裴某配不上夫人的份。」
說罷,他才轉身出發。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角處,我的心中酸澀無比。
裴遲前世,定然也是這般對沈莞的,只是不知道後來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導致夫妻倆貌合神離。
然而不管再如何,他都好好地盡己所能保護了沈莞,盡到了丈夫的責任。
哪怕付出他的性命。
我捏緊拳。
裴遲這麼好,前世,沈莞怎麼敢……怎麼敢?
然而沈莞是決計認識不到自己的錯誤的。
將軍府的人並不知道徐凜一事的罪魁禍首是她。
徐凜被撤職後,雖然徐家還有徐老將軍,卻依然顯了頹勢。
而沈莞,還是相府的女兒,父親又因徐凜一事對她愧疚。
她便可勁仗着相府的勢在徐家爲所欲爲。
甚至和徐芙大打出手。
徐夫人忍無可忍,將她禁足。
然而禁足只是她出不來,外人卻可進去。
這樣的徐家,我怎能不添一把火?
我打着爲沈莞送東西的由頭去找她。
她才收到徐芙打着徐夫人名號送來的經書。
「上次你除去方圓兒的手法不錯,你說,要怎麼除去這徐芙?」待徐芙離去,沈莞丟下手中經書,陰惻惻地看着那閉上的院門。
真是瞌睡來了就有人遞枕頭,我正愁該如何不知不覺獻計。
上輩子我在徐家,徐芙便各種看不慣我,處處以長姐身份自居,稍不順心就打着侯夫人的名號罰我。
甚至只要出去赴宴,我偶爾瞥過路過的男子,她都會借題發揮,說我不守婦道,盡情敗壞我名聲。
相府從來不爲我撐腰,偶爾我去找姨娘哭訴,姨娘也只會讓我忍。
……
我皺了眉頭,露出爲難的神色:「徐大姑娘畢竟是侯府的嫡出姑娘,只怕不易……」
「那又如何?不過區區一個將軍府,能越得過我相府去?」沈莞字字句句都帶着鄙夷,卻忘記了自己如今已是徐家婦。
「若不是看在那徐凜日後會有大造化,我怎能容忍他們在我面前這般指手畫腳?」
我嘆了口氣:「既如此,妹妹這還真有一個主意……」
沈莞登時雙眸一亮。

-14-
不日便是侯夫人的壽辰,侯府大宴賓客。
我跟在沈莞身後,朝她使了個顏色,她便會意,提議侯府荷花池荷花開得正豔,不如大家去瞧上一瞧。
於是一大堆人浩浩蕩蕩朝荷花池而去。
衆人正分散賞荷。
突然地傳來一聲尖叫。
等我和沈莞慢吞吞地「最後」趕到的時候, 好似狂風肆虐過的荷葉間,一對衣衫凌亂的男女正被衆人圍在中間。
那男子一身侍衛裝束,很是陌生,然而那女子的臉轉向衆人的時候,衆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女子,分明便是徐家和離大歸的姑奶奶徐芙。
出了這檔子事,人們自然也不好多留,紛紛告辭離去。
徐芙當即被徐夫人派了人接走。
沈莞則難得明理地表示留下來將客人送走。
只不過我知道,明爲送客,實際上,沈莞只不過是將這消息散播得更廣罷了。
待時間差不多了,我便上前提醒沈莞:「姐姐,也該是時候去看看了。」
沈莞嘴角輕勾,帶着我便朝徐夫人所住的主院而去。
主院內一片狼藉,顯然爆發過一場爭吵。
徐老將軍手持家法,徐夫人正緊緊護着徐芙:「老爺,可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
我跟着沈莞站到了一旁。
徐芙看到沈莞,雖然一身傷痕,卻還是惡狠狠地看着沈莞:「父親、母親,今日之事,的確是我的錯,我不該情不自禁,當衆和阮郎做這事。但是細究起來,我這事已然持續了許久,爲何偏偏會在今日暴露?沈莞平日裏,可不是個樂於操持這種宴席的性子。」
徐老將軍和徐夫人眼光轉向沈莞。
眼見着沈莞想要冷笑,我趕緊伸出手,藉着衣衫的遮擋在她腿上狠狠一掐。
方纔來這邊的路上,我便給沈莞分析會在這邊發生的情況,並教了她應當如何做。
沈莞喫痛眼中飆出淚水,做出一副聲淚俱下的模樣:「阿姐緣何這般想我?我是不喜歡辦宴席,可是如今徐家多事之秋,我舉辦宴席拉攏關係,都是爲了徐家啊……」
沈莞轉過頭,撲在我懷中:「薏兒,你是知道我的,是吧……」
我安撫了一下沈莞,上前俯身:「徐家的事,我原是不該說話的,但是同爲相府女兒,我怎能看你們這般不分青紅皁白地污衊我姐姐?」
我故意加重「相府」二字:「姐姐一片拳拳之心,卻被你們如此糟踐,若是……若是父親知道……」
徐芙氣不過:「你們、你們顛倒黑白!我想起來了,那杯果子酒,定是沈莞給我的那杯果子酒!」
「徐家姐姐說笑了,那杯果子酒,分明是你自己從姐姐手上奪走的!」我不甘示弱地懟回去。
徐芙還想再說。
徐老將軍喝止:「夠了!」
「來人,將小姐送去家廟。」徐老將軍說完這話,頹然地倒在座位上。
「老爺?老爺!」徐夫人不敢置信地看着徐老將軍,「家廟那蹉跎人的地方,芙兒怎麼可以去?」
徐芙被嬤嬤拖走,一路哭喊着。
徐老將軍卻再不言語,揮手讓我們各自退下。
我和溫莞跟着徐夫人退出來。
溫莞勸說徐夫人:「母親無須憂心,如今這狀況,姐姐去家廟是最好的選擇,父親定然也是這般想的。」
這話對徐夫人來說顯然是火上澆油,她憤而離去。
而她才稍一走遠,我才用稍大點的聲音在溫莞耳邊「悄聲」道:「姐姐,你看,多行不義必自斃!」
徐夫人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
溫莞沒忍住,更是「撲哧」一下笑了出來。
徐夫人轉身,惡狠狠地剜了我們一眼。
溫莞神清氣爽地「放」我回家。
然而我沒有想到,出去的時候,竟然碰上了徐凜。

-15-
徐凜隨意地坐在屋檐,地上一堆摔碎的酒瓶。
賦閒在家的他,自從方圓兒一事後,越發頹廢了,如今鬍子拉碴,整日醉酒消愁。
我朝他福了福身,便飛快往外走去。
只是不知爲何,分明醉得不輕的人突然開口叫住了我:「沈薏,你去哪兒?」
前世徐凜便喜歡叫我沈薏,我停頓了一下。
徐凜下了屋檐,落在我面前。
重生後,我再沒單獨見過徐凜。
我心下一驚。
徐凜將我攔住,抓住我的手,將我撲倒在地。
「沈薏,你就這般容不得圓兒嗎?」他身上衝天的酒氣燻得我有些頭暈。
而前世,他也這般問過我。
場景重合,我心中驚濤駭浪。
我死死用指甲掐着手心,不住地提醒自己如今自己已獲新生,再不是困在這將軍府的行屍走肉。
哪怕徐凜也是重生而來,我也不懼。
「姐夫,你喝多了。」我直迎上他的目光,努力拽了拽被他抓住的手,卻是徒勞。
他的眼神逐漸清明,手上的力氣卻是越來越大。
我當即用另一隻手抓起一旁的酒瓶,狠狠砸上他的頭。
酒瓶碎裂,徐凜頭上流下鮮血:「你敢打我?」
「請姐夫自重。」我轉了轉被他抓疼的手腕。
徐凜怒極反笑:「沈薏,好歹前世夫妻一場,你當真要這般絕情?」
他果真想起了前世,然而,那又如何?
「徐凜,你也知,前世你我夫妻一場,你可對我有半絲情誼?
「你想要相府助力,娶我過門。你給我將軍夫人的名號,卻絲毫不尊重我是你的妻子。你將身懷有孕的方圓兒娶進門狠狠打我的臉,縱容她平日裏騎在我頭上,又任由你的母親和姐姐羞辱我。這將軍府,人人都可以踩我一腳,人人都可以盡情羞辱我。你現在跟我說,前世夫妻一場?」
徐凜皺着眉:「我知你在府上日子不舒心,可你始終是將軍夫人。」
「將軍夫人又如何?當你們鐵了心想要欺辱一個人的時候,還會在乎她的身份?更遑論,在將軍夫人之前,首先我是相府的小姐,這個身份,難道比不得一個將軍夫人尊貴?
「所以徐凜,什麼夫妻一場,分明是仇敵一場。」
我屈膝,狠狠頂上他的脆弱處。
徐凜慘叫一聲,鬆開了我,在地上打滾。
我起身,整了整衣裳。
剛想彎腰伸出手去撿酒瓶子,一旁便遞來了一個酒瓶。
我轉過頭,裴遲正笑着看着我:「娘子,一個可夠?」
我吸了吸鼻子,眼眶酸澀:「裴遲,你可算來接我了。」
「是爲夫的不是,爲夫來遲了。」裴遲心疼地把我摟入懷中。
轉身離去的時候。
徐凜已然從痛楚中恢復了過來,他站起身上前便想攔住我們。
裴遲卻冷冷道:「徐凜,你若是繼續糾纏不休,裴某雖不才,上奏一本卻是可以的。」
「你……」徐凜顯然被氣到,「不過區區戶部小吏。」
我卻不滿:「小吏怎麼了?你現在還是白身呢。」
徐凜氣得轉身離去。
待出了將軍府,我才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
身後,裴遲看着我,目光沉沉。
我才驀然想到,他顯然聽到了我和徐凜那番關於前世的對話。
「我……」我踟躕着。
怪力亂神一事太過於匪夷所思,一時之間,毫無準備的我,不知該從何講起。
裴遲伸出手,在我脣上一點:「夫人若是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便再想想再說。」
「只是裴某還是那句話,娘子要做什麼,想做什麼,裴某不阻攔。只要娘子有什麼用得上裴某的,千萬別客氣。Ťṻ₄」裴遲輕輕拍着我的後背,「娘子只需記得,夫妻一體。」

-16-
很快便過了新年。
宮中開始忙碌準備太后的七十大壽。
人生七十古來稀。
這七十大壽,自然是要好好操辦的。
於是開年戶部便開始忙碌起來了。
裴遲作爲戶部即將擢升的官員,更是忙得不可開交。
我也警覺了起來,畢竟貪墨案便發生在這些日子。
更何況,徐凜不知從何處得了恩典,又恢復了官身,只不過再不是將軍,入了戶部。
裴遲告知我這件事的時候,我心下警鈴大作。
雖然徐凜自那日後一直沒有找過我,但是他如今也有了前世的記憶,只怕會給我的計劃帶來不小的麻煩。
當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我決定將計劃提前。
前世裴遲一案以「天蠶錦」爲引,這世,我便以牙還牙。
我悄悄去了一趟將軍府在京郊的莊子。
將軍府雖然對外稱將徐芙送去了家廟,然而家廟清苦,徐夫人怎麼捨得?
更何況,上京豢養面首和戲子的小姐和夫人不在少數。
所以她打心眼裏就覺得徐芙沒錯,不過沈莞將事鬧大了,擺到了明面上。
我找到徐芙。
見我到來,她冷冷看着我:「你來做什麼?」
「看徐大小姐如今的模樣,當真甘心困在此處度過餘生?」
徐芙眯起眼:「你想做什麼?」
「當初徐老將軍爲了軍餉,將徐大小姐嫁入錦州商戶。而這商戶,以綢緞起家,聽聞手中有一失傳已久的繡品,名曰『天蠶錦』……」
徐芙警惕地看向我:「此乃我夫家不傳之密,你怎知『天蠶錦』 ?」
「徐大小姐無須管我知不知道,我只知道,如今我的目的,和你是一樣的。」
徐芙記恨徐老將軍犧牲她的婚姻,讓她從高高在上的上京貴女成爲錦州商人婦,又記恨明明徐家知道自己夫君的死另有蹊蹺,卻不爲她做主,反而讓她和離大歸。
所以她見不得徐家好,無論前世還是今生,都可勁地攪渾徐家的水。
「我要徐家覆滅,亦要沈莞血債血償。」我看向徐芙。

-17-
沈莞來找我的時候,我正拿着一塊綢緞細細看着。
見她到來,急忙藏於身後。
沈莞霸道,當即讓我拿出來。
我沒有辦法,只能拿了出來。
只一拿出來,她便兩眼放光:「這,你從何處得來?」
我故作爲難,然而沈莞不依不饒,定要知曉。
於是我讓丫鬟走遠,附耳道:「我說了,姐姐可別說出去,這是我那日無意間瞧見了夫君書房內的繡樣,找了上京最好的繡娘,復刻出來的。」
沈莞頓時來了興趣。
「聽聞這是錦州進獻的『天蠶錦』 ,已失傳百年,如今由錦州繡坊後人重新制成。聽聞這頭一匹的彩頭要送上京,作爲今次太后壽辰獻禮的備選。」
「啊,是貢品啊。」沈莞面露可惜。
我趁熱打鐵:「若是姐姐着實喜歡,便去求姐夫吧,聽聞姐夫今次可是負責貢品的。」
於是我滿意地看到沈莞眼前一亮。
看着她癡迷的神色,我便知道,我成功了。
沈莞自是不會做到私吞貢品這種事。
上一世,她也是寒門和世家博弈的犧牲者。
然而上一世的事情已經無法追究,這一世,只要沈莞前去瞧一眼,我便有辦法將這事安到她頭上。
我將盒子裏所謂「復刻」的天蠶錦送了沈莞。
沈莞歡喜地抱回去。
然而很快沒多久,便傳來了消息,徐凜毀壞貢品天蠶錦,竟妄圖以假亂真,觸犯天顏。
徐凜於是鋃鐺入獄。
這一入獄,便查出了徐凜竟然在爲太后籌備賀禮之時,悄悄中飽私囊一事。
這原也不是什麼大事。
但是我告訴了裴遲。
彼時,裴遲已然因爲得上峯賞識,成了戶部員外郎。
我拜託他在適當的時候適當地裝作不知道一些事。
溫莞便進了徐凜平日裏辦公的地方。
這原也不是什麼大事,偏巧那日徐凜剛收到錦州進獻的「天蠶錦」。
溫莞情不自禁地撫摸了上去,然而她沒有想到的是,她手指所觸及之處,「天蠶錦」竟紛紛掉了顏色。
而這「天蠶錦」繡的是幅松鶴延年圖,寓意太后千歲。
如今掉了顏色,那鬱鬱蔥蔥的綠色,呈現了乾枯頹敗之相。
情急之下,溫莞便想到了我之前送予她的那幾乎相差無異的「天蠶錦」。
只她不知道,這「天蠶錦」每一幅都相差甚大,因此在最後一次清點的時候,錦州來的郡主便瞧了出來……
待到世家回味過來不對的時候,郡主已然進了宮找太后告狀了。
於是,前世轟動整個上京的貪墨案便以另外一種形式發生了。
聖上大發雷霆,下令徹查。
這一徹查,又查出了徐凜是如何進的戶部。
不過是世家子弟的通常做法——捐官罷了。
寒門一派「適時」上書抨擊世家,肅清了不少世家子弟,幾乎將上京的世家給連根拔起。
而罪魁禍首的將軍府,就連徐老將軍從沙場上拼回來的將軍職位也被撤銷。
沈莞當即便跑回了相府,求父親相助。
然而父親上次便沒有出手,此次,將軍府作爲旋渦中心,他又怎敢伸手?
他甚至都沒讓沈莞進門。
沈莞於是來找我。
「沈薏,你立刻隨我回一趟相府。」沈莞一來便趾高氣揚地指使着我。
我假裝露出爲難的神色,心下卻暗笑,沈莞事到如今還認不清形勢,果真愚笨。
我讓沈莞扮作丫鬟模樣隨我一同入了相府。
才入相府,沈莞便迫不及待地要朝嫡母的院落去。
我卻攔住她:「姐姐,府中人皆知母親甚是不待見我。我若直接帶你去見母親,只怕前腳剛走進去,後腳父親就來了。」
沈莞一想很有道理,便停下了腳步。
我帶着沈莞如同以往那般去自己院落走了一圈,然後再去找姨娘。
然而姨娘並不在院中,細細詢問才知,嫡母如今身子不好,姨娘去侍奉湯藥了。
然而沈莞卻絲毫沒有聽到嫡母的身子不適,如今她滿心滿眼都是求嫡母去找父親求情,拉拔一下徐家。
她始終還堅信着徐凜會如同上一世一般,成爲鎮國大將軍,爲她請封誥命。
嫡母的屋子裏,瀰漫着一股濃濃的藥味。
姨娘正坐在一邊侍奉她喝藥。
「母親,您定要爲女兒做主啊!」然而沈莞卻半句關心的話都沒有,跪在面前就哭了起來。
「母親,您快和父親去說說,讓他幫幫徐凜。徐凜日後大有作爲,他會成爲鎮國大將軍,爲我掙得誥命,讓我風光無限!」
姨娘適時出聲:「大小姐,夫人如今身子不適,大夫說了,夫人如今不能受刺激。」
沈莞冷冷瞥向姨娘:「我和母親說話,何時輪得到你插嘴?」
姨娘低下頭去。
沈莞轉向嫡母,眼眶紅紅。
她哭得厲害,卻沒有發現嫡母的神色越來越凌厲。
「混賬,你竟還有臉提你父親!若不是你行事無狀,四處惹禍,你父親何至於被聖上責罰?」
「母親?」許是嫡母的聲音過於嚴厲,沈莞頓時停止了哭泣。
然而她絲毫沒有在乎父親被聖上責罰,她如今滿心滿眼都是徐凜不能出事。
「母親,您以前不是常說,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深遠?如今女兒只是求您去求求父親,保住將軍府,保住徐凜罷了。」
嫡母被氣得猛烈地咳嗽起來,臉上浮現出不正常的紅暈:「逆女,你、你真是要氣死我!」
沈莞這纔像是反應過來一般:「母親,我替您順順氣。」
說罷,她將姨娘擠到一旁。
她輕輕抬起手:「只是母親,您就幫女兒這一次吧。」
昏暗的室內,沈莞絲毫沒有注意到嫡母眼中的神色漸漸失去光芒,直到——
嫡母的手猛地垂下。
「母親?母親?」沈莞這才如夢初醒,使勁地搖晃着嫡母。
屋子裏頓時亂作一團,姨娘忙喚了丫鬟去請大夫。
「大小姐有所不知,夫人先前有孕,原就因爲年齡大了需要臥牀靜養,然而將軍府接二連三地出事。夫人憂心大小姐,因而憂思過度,至今還未養好。大夫說夫人受不得刺激……」
沈莞的臉,一下子慘敗。
大夫匆匆趕來,卻是不住搖頭,直言嫡母就算能醒來,也活不過一個月了。
沈莞終於放聲大哭起來。
然而一切都晚了。
沈莞無奈只能離去。
我看向姨娘,她看向嫡母的眼神帶着厭惡,和大仇得報的快意。
我腦海中頓時閃過一個想法。
這個想法轉瞬即逝。
然而姨娘卻像是感應到了什麼一般,看向我。
她嘴角微微一勾,張嘴用口型對我說:「這裏有娘在,你放手去做。」
我恍然大悟,知她是聽進去了我之前的話,朝她鄭重地俯了俯身。
她終究還聽進去了我的話,倒也不是無可救藥。
這相府,日後我是不用擔心了。

-18-
很快,一切塵埃落定。
聖上收回了御賜的將軍府,又因着太后壽誕將至,不宜見血。
因此徐府衆人均數被判流放。
他們流放那日,我前去看他們。
徐凜走在最前頭。
徐老將軍因爲受不了刺激,已是吊着最後一口氣,聖上念在他有軍功的分上,因此特許他留在上京徐家族中等死。
徐夫人和徐芙跟在徐凜身後,目光呆滯。
精神最好的,還當屬沈莞。
見我到來,沈莞兩眼放光:「沈薏,你是父親派來救我的對不對?父親還是認我這個女兒的對不對?」
我還未說什麼,沈莞便轉頭看向一旁的官差,傲慢地道:「看見沒,相府的人來接我了,你們還不快解開我腳上的鐐銬。」
然而官差並不搭理她。
沈莞無奈,只能看向我:「沈薏,你倒是快說啊?」
我嘆了一口氣:「沈莞, 今日來看你, 權當是我想來看看你們是如何狼狽地離ƭũ̂⁵開上京, 和相府無關。」
沈莞臉上的血色頓時褪了個乾淨,兩腿一軟,跌坐在地,她用手指着我, 恍然大悟般:「是你、都是你設計的?」
我沒有回答, 只是朝她露出一個微笑:「姐姐莫要胡說了, 小心被人當了瘋婆子去。」
沈莞氣得要上前撓我,卻被眼尖的官差狠狠一腳踢翻在地。
徐凜走上前,沈莞以爲他要去扶她,然而徐凜卻是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徑直朝我走來:「沈薏, 我們是不是可以談談?」
我點點頭,和他走到一邊。
裴遲早就等在此處。
徐凜見我並沒有換地方的打算,臉色一黑。
我卻點點頭:「無妨, 你且說,你我的前世今生, 他都知道。」
徐凜冷笑:「堂堂探花郎, 竟也信怪力亂神一說?」
裴遲迴之以一笑:「夫人說的, 我都會信。」
徐凜一噎。
「好了,徐凜,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我看向徐凜, 看着他的臉色一點一點灰敗,直到最後, 他張了張嘴,只說出兩個字:「沒了。」
徐凜回了流放的隊伍, 官差很快就開始了趕路。
看着他們的背影漸行漸遠, 我嘆了一口氣。
裴遲問我:「在想什麼?」
「裴遲, 大仇得報, 我本該是開心的, 但是不知爲何, 我這裏, 有些空蕩蕩的。」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而且, 我也想問你,直到了我的一切後,我再不是你想象中的一張白紙, 你會覺得我惡毒、殘忍嗎?」
裴遲突然笑了起來:「原來你在想這個?」
「不會。」隨即他搖搖頭, 認真地看向我,「我反而會慶幸, 你的內心變得堅忍、強大。哪怕沒有我在你前面遮風擋雨, 你也把自己保護得很好。」
「正因如此,你才改變了你我今生的結局。薏兒,你做得很好, 救了自己,也救了我,你無須有負擔。」裴遲看着我,滿心滿眼都是對我的信任。
突然地,平地起了一陣風。
冬去春來, 萬物復甦。
裴遲牽起我的手:「夫人,回家吧。」
是啊,回家。
和我心愛的人一起。
回家。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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