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浮夢

我是這世間最後一個神明。
平時沒什麼愛好,就是喜歡到處聽人許願——當然,滿不滿足,那就得看我心情了。
因爲人類的願望千篇一律實在無聊,所以我已經很久沒有動用過法力了。
直到那個姑娘出現在我的面前。
她跟我許願說,她想穿越到古代,當花魁。
花魁?
我聽到這個願望的時候,當時就一骨碌從雲上爬了起來。
別說,我當神仙這麼多年,還真沒遇到過這麼離奇的願望,簡直比有人告訴我說我要和乞丐互換人生一樣令人震驚。
出於玩樂的心思,我答應了她的要求——算了,我還是承認吧,我想看戲。
不管怎麼說,當我出現在她面前時,我和她都激動了。
我激動是因爲她長得驚爲天人,是個當花魁的好苗子,我滿足她的願望之後,妥妥能有一出大戲。
她激動是因爲見到了活的神仙,許下的願望馬上就要成真,穿越時空,逍遙自在,美哉快哉!
在送她穿越時空的途中我曾問她,怎麼會想要許下這樣的願望。
結果她高興得就快要跳起來,聲音都恨不得變了,她說花魁的生活錦衣玉食,僕從萬千,而且萬衆矚目,衆星拱月——多少人求都求不來啊!
等到賺夠錢,不做這行當,從了良,還能和閨蜜一起熱熱鬧鬧、清清白白地唱曲賺錢,遠離販夫走卒、凡夫俗子——好不自在!
她興奮地跟我說着。
要是能夠再遇到一位翩翩公子……
她跟我講這些話的時候,那叫一個兩眼放光,搞得我有些話想說不敢說,怕澆滅她的熱情之後,我沒啥能玩的了,所以乾脆對她說:
「好,我滿足你。」

-1-
你別說,這姑娘真能處。
有事她真上,一點兒都不帶含糊的。
落到京城青樓金玉閣內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琵琶跑到人老鴇跟前,跟人自薦說要當花魁。
老鴇都傻了,圍着她左三圈右三圈繞了半天,在確定她真沒開玩笑之後,一口就應了下來。
在讓人帶她去梳洗打扮之後,老鴇子望着她的背影給了自己一巴掌:「財神爺今兒豬油蒙了心了?」
謝謝,我雖然不是財神爺,但還是有被冒犯到。
簽了賣身官奴的文書,老鴇給了她一間房,說是要請人來教她怎麼伺候那ƭù⁽些客人。
結果她當時就回絕了,用的是五個字——
賣藝不賣身。
老鴇沒我好說話。
轉身就給她扔進了小黑屋。
末了還ẗû₄不忘罵了一句,詭計多端的小賤人。

-2-
她被關在小黑屋幾天,就叫了我幾天。
但我沒出去。
這不玩賴嗎?
遊戲剛開局,想着暫停了;電影剛開始,求着劇透了;老師剛上課,想着廁所了……
這可不興啊!
反正到了最後她沒力氣了,趴地上動彈不得,才總算不叫我、不罵我了。
好巧不巧地,這個時候老鴇子來了。
她問姑娘想好了嗎?
姑娘就來了力氣,她說她是來當花魁的,是要靠自己琵琶技藝來堂堂正正喫飯的,不是要來賣身的。
緊接着就是些要當清清白白的花魁,潔身自好的歌妓一類讓人聽不懂的話。
引得老鴇都笑了起來,扭頭就對兩邊的人說了一個字:
打。
姑娘被打得死去活來,我都差點看不下去了。
只好閉上眼睛,側過頭去啃我的蘋果。
不是我不現身去幫她,主要是這是她自己選擇的命運,我要是從中干擾,最後是會反噬到自己身上來的。
爲了一個許願的凡人,我沒有必要冒這個風險。
姑娘奄奄一息,老鴇終於下令停手了。
她勸姑娘,不要浪費了那張漂亮的臉蛋,沒有這張臉,誰會來聽她的琵琶?京中什麼樣的好樂師沒有?有幾個會真的只爲了琵琶清音,一擲千金的?
那不得是鹽船翻在御溝裏——鹹的喲!

-3-
姑娘答沒答應,不重要。
重要的是老鴇看着她那張漂亮的臉,沒捨得真下死手。
只是把她從小黑屋裏挪了出來,扔到了後院養傷,並且告訴照顧她的人,什麼時候姑娘想通了,願意答應接客了,什麼時候才能給她好喫的、好喝的。
姑娘熬不住,沒日沒夜地叫我。
別說我是個神了,我就是個鬼,也經不住這麼叫魂一樣地叫。
沒得以之下,我只好現了身。
姑娘要我給她開個金手指,起碼能讓她好過一點的就行。
我說不行,我和她的契約裏沒有這項要求,這種超脫運行規則的要求是十分消耗法力的——得加香火。
但姑娘加不了。
她能給我的香火本來就不多,尤其這種離譜逆天的不合理要求,那沒給我建十座八座廟,鍍十個八個金身,我都是使不出來這法力的。
要不然,既讓我滿足她的許願,帶她來到能夠實現願望的時空,又讓我白耗法力爲她打破這個時空的運行規則,助她過上花魁僕從萬千、錦衣玉食的生活,到頭來我自己還得因爲沒有香火維繫,法力消散,而落得個被反噬侵襲,魂飛魄散的下場。
她算是秦始皇摸電門,贏麻了,可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我是神,又不是冤種!
她氣得拿石頭砸我,可石頭直接穿過了我的身體,落在了我身後的地上。
「你幫不幫!」
姑娘哭鬧地逼問着我。
我都還沒來得及回答,小黑屋的門就給打開了。
姑娘鬧出的動靜還是驚動了在外頭看守的人,老鴇以爲姑娘要逃跑,乾脆一怒之下將她扔進了金玉閣後院的小地牢裏。

-4-
地牢裏那都是些什麼人啊?
小的、老的、未婚的、已婚的、貧窮的、富貴的、瘋了的、沒瘋的、衣衫襤褸的、髮髻精緻的、喊着要出去的、一聲不吭的……
零零亂亂,全是女人。
把姑娘丟進去,就好像一滴水落入江海,一粒沙落入荒漠。
連個響都沒聽見,就沒影了。
要不是我和她締結了契約,身與身、魂與魂相互感應,我還真不知道她落在了哪裏。
有好心的女人告訴姑娘,這裏全是不肯賣身的,誰都不知道後面會遇見什麼。
話音剛落,地牢的門就被打開,金玉閣的小廝闖進來,隨手拎了個姑娘出去,拽着頭髮往外扯的樣子,跟殺雞差不多。
誰都知道她要經歷什麼,但出手的沒幾個。
姑娘要去,卻被拉住。
「別去,去了會被一起打死的。」
一旁的婦人好心提醒道。
被拖出去的那個姑娘尖叫着掙扎,無數雙黑手遊走在她的身上,有想要幫她的人,很快就會遭受同樣的命運。
姑娘大約是受不了了,扭頭狠狠地咬了一口掐住她命脈的手,猙獰得猶如地獄逃出的羅剎,就在所有人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扭頭撞上了地牢殘破的牆角。
鮮血四濺,顱骨脆響。
姑娘軟綿綿的身子滑落下去。
驚恐的尖叫頓時迴響在牢房裏,伴隨着小廝們弄砸事情的懊惱聲,一浪接着一浪。

-5-
可是事沒完。
死去姑娘的血有一滴濺到了另一個瑟縮的婦人臉上。
她抬手一摸,突然就驚叫起來,叫着叫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就叫開了。
她「血啊血啊」地亂叫,然後將血糊糊的手當寶貝一樣展現給其他人看,直把所有人嚇得連連退縮。
可她卻好像很開心似的,像孩子一樣拍着手唱起來,跳起來:「血啊!見血啦!啊哈哈哈!有人死啦!死啦!死掉啦!」
在所有人驚駭茫然的注視下,她一蹦一跳地往地牢外頭跑去,好巧不巧正好撞上進來看情況的老鴇。
婦人點着老鴇癡癡地笑,老鴇嫌惡地將她推得遠遠的,然後問發生了什麼事。
就這情況,長沒長眼睛的反正都沉默了。
老鴇不耐煩,罵了句賠錢貨之後,罵着小廝們怎麼只會傻愣着,該幹嗎不知道嗎?
小廝對視一眼,七手八腳地就揪着婦人的頭髮薅了過來,一刀剜在她心口裏的時候,她還是在傻笑的。
眼見着一炷香不到的世間,兩個人死在面前,總是有人坐不住的。
所以有個忍不下去的姑娘就站出來了,她高聲怒罵着老鴇和小廝,慫恿着一地牢的女子和她一起反抗。
不過可惜,沒有一個人有動作。
正要離開牢房的老鴇震驚地回過頭,「你沒事吧」幾個字寫了滿臉。
果不其然,姑娘還沒衝到老鴇跟前,就先被凶神惡煞的小廝們攔住了。
正要抬手作打,就被身後老鴇厲聲喝止了。
她指着小廝們罵道,說這姑娘的價格就是把他們幾個賣了也賠不起。
她嫌惡地踢了踢地上的兩具屍體,告訴小廝們,她今天已經虧了兩個人的錢,這個要是再賠進去,這些小廝們一人剁一隻手,誰也別想好過。
隨後她又環視一圈地牢裏的女人們,問她們,當妓子有什麼不好?一個個這麼抗拒。能喫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銀的、出門有車馬、進門有僕從的,運氣好還能成個魁首,衆星捧月,怎麼都不願意呢?
緊接着她的目光就落到剛剛反抗的姑娘身上,一邊說她大抵是廢了,不中用了,可自己花費那麼多錢把她買回來,不是就這樣算了的,一邊示意着小廝們走上前來,要他們嚐嚐姑娘的滋味。
你們就是沒嘗過男人的滋味,若是嚐到了哪裏會這樣反抗?
老鴇如是說着。
慢悠悠地搖着團扇,一步三扭地在衆人的簇擁下向外走去,末了還不忘囑咐着準備嘗甜頭的小廝們,玩完了,玩夠了,別忘了把這姑娘扔到最下賤的娼館裏,守在她身邊,來一個男人收一份錢,不拘什麼乞丐強盜,腳伕走卒,只要能出錢的都讓她接待,不到將買她的銀錢抵消,就算只剩下一口氣,也是不能停下的。

-6-
姑娘後來問我,爲什麼不去救那幾個人。
可是我就納了悶了,和我締結契約的是她,其他人關我什麼事?
「可你是神啊!」
她質問我。
我嗎?
我是神沒錯,但也是你們造出來的神,所以我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是神祇了。
他們說我活了幾萬年,我就活了幾萬年,反正我自己也記不清了。
他們說,我是神,所以生來就和人不一樣。
人類和我並非同類,我滿足他們的願望,就如同他們滿足小貓小狗的願望一樣。
死了就死了,沒了就沒了——死掉了、沒有了,再造一個不就行了嗎?
反正不管死掉的也好,還是新造出來的也罷,只要他們給我香火,那他們之間又有什麼區別呢?
既然沒有區別,又何必這麼大反應?
我反問姑娘,她卻幹瞪着我一句話也不說。
不說就不說,反正說了我也幫不了,畢竟她的願望是穿越當花魁,我都給她送上道了,她只要再往前邁一步就能達成願望——總不能飯都給喂嘴邊,還要我替她喫下去吧。
或許是接連死人給姑娘的衝擊力太大,總之熬了幾天之後,她選擇答應了老鴇接客。
老鴇眼睛當時就笑彎了,拉着姑娘女兒長、女兒短地叫着,還對她說,自己不是非要逼她賣身,還不是希望她萬一碰上個王公貴族,一夜春宵,這後半輩子不就衣食無憂了嘛!
在一羣小廝的挾制下,姑娘想說什麼也沒法說,只能任憑着老鴇的擺佈,然後被推到前臺去接客了。
因爲老鴇是打算將她當作花魁培養,自然是不能不挑客的。
用老鴇的話說就是,好物件兒,放在路邊上賣和放在高樓貴閣裏賣,價格是不一樣的。
所以她接的第一批客,就是一羣進京趕考的儒雅書生和俊雅公子們,聽說裏面有幾個是今年科舉熱門的人物,押他們金榜題名的賭局佈滿了整個京城。
不過可惜的是,既然是風流才子局,姑娘的琵琶聲再好,也顯得素了那麼些。
於是就有人提出要曲水流觴,擊鼓傳花,玩些吟詩作對的遊戲。
這話一出,老鴇高興得跟什麼似的,命人捧了一順溜的筆墨,要這羣才子們在金玉閣的牆上賜下墨寶,他日登科及第,也算得上是金玉閣的榮耀。
才子們玩得很開心,可姑娘不會。
輪到她的時候,她既不通律,又不同對,支支吾吾了半天,什麼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好不容易憋出了句以前背過的詩詞,卻遭來才子們的嘲諷。
說什麼我們今日玩的是春風得意,怎麼到姑娘這就變得格不格,律不律,駢不駢,偶不偶,文不通景,景不通情的?
詞是好詞,句是好句,就是八成不是姑娘自己寫的,這會兒唸誦出來,實在貽笑大方。
花魁之名——
虛妄!
直說得姑娘面紅耳赤,老鴇的臉也有點掛不住。
好在才子裏有幾個良善的,勒令着那幾個挑事的住了嘴,只說今天玩耍,在乎這些細枝末節幹什麼。隨後幾個人就着酒勁打岔,將這短暫的不快給抹了過去。
但轉頭等他們走了,老鴇就把姑娘拎回了後院。
一口一個賠錢貨地罵,一口一個丟人現眼地叱。罵完還不解恨,又讓人將姑娘綁在柱子上,用浸了鹽水的鞭子用力抽打,直抽得姑娘呼救聲越來越弱。
老鴇還不解恨,直怨恨姑娘今日砸了金玉閣的招牌,就怕往後這些即將成爲官老爺的才子們,再不來這兒了。
要不是打到一半的時候,有人來說老鴇心愛的哈巴狗突然不喫飯了,心疼狗子的老鴇,哪裏會這麼輕易就這樣將姑娘放過?

-7-
到了夜裏的時候,姑娘又把我叫出去了。
她說我騙她,這哪裏是當花魁的路子?
天地良心!
有幾個花魁不是這麼過來的。
要不是最初她不想賣身把老鴇子惹怒了,哪裏會有現在這樣的事情出現。
「滾你媽的!」
姑娘爆了句國粹。
然後要我帶她回去。
我說不行,時間沒到,這會兒帶她回去,是會被反噬的。
姑娘不聽,她非要我帶她走,尖叫撕扯的聲音實在吵得我頭疼。
「實在不行你報警吧,」我沒辦法了,「天地運行規則就是這個樣子,擅自干預或者打斷願望進程,我是會被法力反噬的,要不你就告到運行天地規則的神仙那兒去。」
結果姑娘居然真的問我,怎麼去找那個神仙。
可是那些一天到晚喊着濟世救民的神仙,早在王母娘娘被沉香和二郎神逼着改了天條之後,就消亡不見了。直到我們這羣不知道幾代目的神仙出世之後,他們就連渣都不剩下了。
濟世救民不是我們這輩神仙的職責。
三界蒼生對我們來說也是想滅就滅的東西。
我們成爲神仙的唯一目的,就是爲了更加方便地談戀愛,然後飛來飛去製造更多的浪漫。
直到後來其餘的神仙都因爲談戀愛,相愛相殺死光了,我這個天界唯一的單身狗才這麼存活下來,成了這個世上唯一、也是最後的神明。
所以說,我的上司就是我。
姑娘可以找「我」告「我」,然後來一出我審我自己……
可惜她沒有這麼做,而是從地上撿了塊石頭向我砸了過來。
石頭穿過我的身體,落在身後——她打不到我,我是不會輕易在這個世界露出實體的。
這讓她越發惱恨,撕扯着已經喊得劈裂的嗓子對我說,她纔不是舊時代這種只知道依附、等死的愚昧女性,她是新時代的獨立女性,她擁有着超越時代的現代思維,還有許多現代的科學知識作爲支持,更重要的是她還有從學校政治課本上培養出來的政治素養——她要證明給我看,她能夠改變自己的一切現狀。

-8-
我和這姑娘之間,總有一個是瘋了的。
說要幹什麼,她真的敢幹。
一宿過去之後,她就叫來老鴇,媽媽前媽媽後地道歉,並向老鴇保證,再也不會出現類似的事情了,她以後一定好好接客——畢竟,她的夢想可是當花魁啊!
老鴇其實挺喫她討好的。
歸根結底其實Ṭũ₇還是因爲她長得漂亮,青樓這種地方,漂亮就等於有人願意送錢上門。
誰沒事會把錢往外推?
所以老鴇就笑眯眯地問她,這算是想通了?
姑娘把嘴一抿,一笑:「怎麼不算呢?」
老鴇特高興,當時就張羅着準備搞個集會,把姑娘推出去陪客,價高者得第一夜。
老鴇子發沒發現我不知道,反正我眼看着姑娘臉都白了,她忙慌慌地跟老鴇說,自己和公子們對句遊戲還不精妙,如此忙慌慌地出去,恐怕又要丟人——自己丟人不要緊,不能說砸了金玉閣的招牌不是?
所以她打算讓老鴇拖人教教她,如何遊走在這些文人身邊,想要多修煉修煉。
老鴇一想,答應了。
但練歸練,酒照陪。
要是姑娘支不起先生的教習費用,那就不用等練不練好這事了,直接接客去。
姑娘滿口應下,扭頭臉就變成了苦瓜,嘟嘟噥噥把我罵了一千萬遍。
我反正挺冤枉的。
我不是按她許願來的嘛!
總之那幾天姑娘過得還算安分,白日學文,晚上陪酒,相當勵志。
一來二去,老鴇就放鬆了幾分警惕,加上是姑娘主動說要來當花魁的,老鴇還真以爲她想通了,就連她說想出去挑幾件衣衫老鴇都沒攔着。
結果出門沒逛兩條街,姑娘拎着裙子撒丫子就跑了。
一邊跑一邊問,衙門在哪兒呢?
路人不明所以,但還是給指了條明路。
結果姑娘到了衙門前,把鼓擂得咚咚響,吵醒了睡覺的大老爺,然後告訴她說,她要告金玉閣的人非法拘禁。
她這話一出,整個堂上的人都愣了。
所以老爺就問她,她是什麼人?
姑娘就說了,自己是去金玉閣當花魁的。
老爺忽然瞭然一點頭,拖長了音說,哦——官妓啊。
姑娘搖頭,一邊說自己被人強行逼着賣身的事,一邊說被關後在地牢裏發生過的事情。
她說着說着就哭了,直把官老爺和三班衙役都弄得一愣一愣的,問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她說她知道。
老爺就沒說話了,叫來身邊的衙役嘟噥了幾句,揮揮手讓他離開之後,然後繼續開始問話。
結果還沒兩句,衙役就領着青樓裏來找姑娘的小廝闖了進來。
老爺頓時就變了臉,罵着他們不知道管好自己閣裏面的人,居然跑到公堂來發瘋。
於是這次就輪到姑娘傻了,她哭着質問着堂上的官老爺:「公堂不是主持公道的地方嗎?金玉閣裏都有人死了,爲什麼還要幫着這些惡人做事?」
老爺揮揮手:「既然是官妓,就該安分守己,殊不知私逃乃是大罪!本官要主持公道也該是給金玉閣主持!若非看你是轄下出了名的歌舞妓,本官豈容你在此咆哮公堂!」
說着,便讓衙役連同小廝將傻愣着連哭都忘了的姑娘給拖拽出去了。
不出所料,姑娘被捆綁回到金玉閣的時候,便又遭到了老鴇變本加厲的毒打。
老鴇氣得七竅生煙,讓人一鞭一鞭抽打在姑娘身上毫不留情,直打得姑娘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一步一血痕地爬向老鴇,她說,她不是故意要跑的,留着她肯定會有用,她在這不喫白飯,她會管賬,只要老鴇留下她……
「啊呸!」
老鴇啐了一口。
「老孃放心把後半輩子的棺材本放在你這個小賤蹄子的手中?老孃還怕你把金玉閣的錢全卷空了呢!既然把不想做妓,就去做娼,一天伺候二十個男人,老孃也能在你的身上把管賬的錢收回來!」
氣急敗壞的老鴇蹲在姑娘面前,冷笑嘲諷:
「不賣身還想做花魁,天底下好事讓你一個佔全了是不是?」

-9-
姑娘被丟到柴房裏時,已經是出的氣多,進的氣少了。
我還在猶豫着要不要現身瞧瞧她,門就被悄悄地推開了。
進來的是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頭。
她推了推姑娘,把她叫醒,然後讓她喝上一口水,緩緩勁。
但姑娘不但不領情,還一把把水碗掀翻了。罵道:「我纔不喝你們這種人的水,髒!」
丫頭愣了一會兒,懦懦低下頭,豆大的淚珠砸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撿着水碗碎片,很小聲地說:「我、我是好人家的姑娘……」
「呸!」姑娘將帶血的唾沫啐在地上,「好人家的姑娘又怎麼會和那羣人攪和在一起?」
丫頭猛地抬頭看她,臉色煞白,脣輕輕地顫着。
姑娘冷笑一聲:「你有手有腳的,爲什麼不出去工作,用自己的雙手掙錢!卻偏偏要在這個地方,自甘下賤,以色事人!爲什麼你連反抗都不願意!你……」
丫頭平靜地看着姑娘片刻,突然爆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嘯:「如果有得選,誰願意這樣!如果不是我爹孃因爲交不上稅,被逼得餓死街頭,我又怎麼會嫁給六十多歲的鄰人做妾?如果不是我的丈夫癡迷賭博,賭得家徒四壁,不人不鬼,我又怎麼會被他典賣到這裏來!要是有得選,我又怎麼會願意變得這樣髒?」
她一句三退,號啕大哭,最後扭頭跑了出去。
還沒等姑娘反應過來,就聽見外面響起了一陣水聲,緊接着一羣人慌亂的呼喊聲就響了起來。
有人跳湖了。
我在房樑上現出身來,看着還傻愣愣望着敞開大門的姑娘輕笑道:「你也有雙手,可是你爲什麼也會想要來這裏當花魁?」
姑娘扭頭橫我一眼:「以色事人才叫賤!我是來這裏憑自己的技藝堂堂正正喫飯的!」
「你不會真的以爲,來這裏的人會只是爲了一首曲子吧?」
「那又怎麼樣?只要我不愛任何人,他們就只能追着我、捧着我,奈何我不得!」
我又笑了。
從房樑上飄下,落到她的面前。
「你要不要猜猜,他們爲什麼會追着你、捧着你?究竟是因爲曲子,還是因爲……」
我漸漸隱ṱù₊去身形,沒有再說完後面的話。
——來人了。
他們闖了進來,拎着姑娘的頭髮將她拖了出去。
不過這次我沒有跟出去,而是重新躍回房梁,從虛空裏攝來一個果子,一邊啃咬,一邊聽着外頭的慘叫聲變成陣陣求饒聲,再然後是討好地哀求與應答。
有些東西看多了,總會膩味的。
直到他們將姑娘重新拖回來,將她扔在牆邊後,我才慢慢現出身來。
她從地上支起身子,歪靠在牆壁上,低低啜泣,低低喘息。
我踱到她的面前,蹲下來,將香甜的果子在她面前晃了晃,在她抬手想要拿的時候,又所了回去,我笑望着她,好奇地問道:「你又爲什麼到現在還不想着反抗呢?」

-10-
可能是我提醒了姑娘,也可能是她真的一直想要反抗,總之,她跟我提了個驚世駭俗的計劃。
她說,她想要做火藥。
只需要什麼一硝二磺三木炭,再整點石油……
噗。
我沒忍住。
甚至一時半會都不知道是我瘋了還是她瘋了。
她卻橫了我一眼,告訴我,她以前看過的書裏都有過這種案例。
只要能夠逃出去,憑她在現代學到的手藝,一定可以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提取青黴素、做酒精,製造螺絲、傳動軸、滾輪,再然後用蒸汽帶動……
「你做過嗎?」
她一愣。
「我是學琵琶的,不是這個專業的,但是我在書上看到過,很簡單!」
「什麼書?」
「小說。」
咳。
我佯咳一下,避過了她的目光。
但她不依不饒,央求着我幫幫她,給她一點東西或者材料。
只要一點點。
我抬手打斷了她:「給不了。」
「你不是神嗎?」
「你這和我要金手指有什麼區別?」我反問着,「我就算是神,也沒有權力干涉歷史的進程。」
「這不是金手指!」她反駁我,「這是……這是我自己的能力!是我自己的實力!」
「嗯?」
她躲閃了下眼神。
「我只是、只是要一點點神的幫助就好。」
「跟老鴇去提,」我飄上房梁,「我是神,但不是你一個人的神,我沒有義務爲你保駕護航,供你驅使——更何況,我們的契約裏,除了穿越,沒有任何的附加條件,我沒有必要爲了一介普普通通的凡人,使自己遭受到天道的反噬。」
「你!」
「逃不出去,不是你自己的問題嗎?」我歪頭,笑了起來,「更何況那麼多人都在這裏、在沒有神的幫助下生存下來了,你一個現代人,又爲什麼不行呢?爲什麼一定非要金手指不可呢?」
還是說……
離開了我,你就什麼都做不了了?
我問着沉默不語的她。
路是你自己選的。
既然是自己選的,就要踏踏實實地走下去。
作爲一個現代人,你終日自詡進化幾千年,超越前人,博古通今,怎麼臨了,居然連一個小小的黑屋都出不去?區區一個老鴇的思維都改變不了?一個落後幾千年的時代都無法撼動?
你有手有腳,爲什麼不能靠自己弄來火藥製作材料,不能靠自己從這裏逃出去,不能靠自己的實力在這個世界立足下去,不能靠自己的口舌說服衆人,不能靠自己的知識將世界帶入工業時代,卻要成天想着竊奪神力,妄求神明來幫你呢?
是因爲不想嗎?

-11-
我的耐心有很多,可老鴇的耐心不夠了。
等到姑娘的傷口稍稍癒合了一點,她就將姑娘推到了前面沽酒賣藝。
姑娘漂亮的臉蛋引來了很多人的圍觀,想要一親芳澤的人也越來越多。
但老鴇都推了。
原因很簡單,她想把姑娘賣個高價。
所以在前來一睹芳容的恩客裏出現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價時,老鴇子動心了。
姑娘虛與委蛇過,大哭大鬧過,弄得整個房中一塌糊塗,時辰將至的時候,老鴇終於鬆了口,她一口一個好女兒地叫着,一口一個好姑娘地哄着,然後答應了姑娘的要求。
姑娘捧着老鴇遞來的熱茶小口嘬飲,好不容易纔將抽抽搭搭的淚水給噎回去,剛準備開口謝謝老鴇,忽然之間就腳步虛浮,東倒西歪,軟軟地癱倒在了桌子旁邊。
老鴇站起身,吩咐着歪頭守着的小廝,將姑娘好生帶下去,並囑咐他們千萬不能碰傷了姑娘的皮肉,不然那貴人瞧見,總歸該不高興的。
眼望着姑娘就要被帶走,老鴇站在她的旁邊,抬起她的下巴冷笑一聲:「進了青樓,哪裏有那麼多情願與不情願?就算是真有不情願,也得給他好好生生地變成情願。」
隨後她甩開姑娘下巴,將他們放行離開。
這一抬,便抬進了那位出了最高價格的貴人房中,貴人早等在那裏,直帶到軟綿綿的姑娘被帶進來,他便二話不說,將姑娘剝了個光溜溜、赤條條,然後在姑娘無力的推搡下,放下紅紗幔帳。
在我看來,姑娘花魁的理想似乎在我的幫助下完成了一半。
但姑娘好像不這麼想。
回來之後,她把自己裹在被子裏一動不動。
我問她,距離成爲花魁更近一步,高不高興。
可她卻說叫我不要搭理她,她髒了,賤了,不乾淨了。
我坐在她的窗前,將草葉叼在口中,笑着說出我的不解:「你們人類,爲什麼要用這種繁衍生息的事情來判斷一個人髒不髒、賤不賤呢?不覺得離譜嗎?」
她不理我。
所以我就問她,那天喂水給她的丫頭髒嗎?賤嗎?地牢裏反抗的那些姑娘,髒嗎?賤嗎?還有……
她看了我一眼,最終還是沒回答出來。
等隔了老半天的時候,她才問我,那天那個丫頭怎麼了?
怎麼了?
我笑。
「自己去看看不就好了嗎?」

-12-
不用姑娘親自去,老鴇早就忍不住對那個小丫頭下手了。
他們將只着單衣的丫頭拖出來,扔到空地上。
丫頭無力地趴在地上——自從那天跳湖被救起來之後,她就一直髮着高燒,眼見着人已經混混沌沌。
和她一屋子的女孩們跪在老鴇面前求情,可老鴇卻讓小廝們一個一個地將女孩們打了回去。
「他們要做什麼?」
姑娘問我。
我沒回答,只是示意着她看。
小廝們將女孩拖到一邊,將她手上戴的鐲子扒下來,挽發的簪子拔下來,甚至還將手探到她的衣襟裏,摸索出她脖子上帶的一個小墜子,然後用力拽下來細看。
丫頭有了反應,虛虛勾着墜子不肯撒手,迷迷糊糊地呢喃:「爹爹、娘娘……」
小廝不理,照舊扯過來,仔細端詳片刻,確定不值什麼錢之後,就隨手扔到了一邊。
他們將丫頭顛過來倒過去,全身摸了三四遍,確定是一丁點值錢的東西都沒留下之後,纔到老鴇跟前告訴她說,妥當了。
老鴇乜斜一眼,隨意揮揮手,告訴他們就按老樣子辦了。
小廝沒什麼反應,一旁跪着的女孩們鬧開了。
她們哭着喊着要老鴇放過丫頭,說她不過暫時病了,治好了就能行。
「治好?」老鴇豎起眉毛,怒斥女孩們,「錢呢?誰來出錢治?」
有女孩就說了,丫頭姿色好,平日裏七八個客人地攬着,掙來的錢還不夠她看一次病嗎?
老鴇就罵開了,她說她好喫的好喝的給丫頭供着,這些難道都不是錢?
可人喫也罷,喝也好,能用得了幾個錢?更何況喫的是糠,咽的是野菜,好不容易有口肉還得是客人喫剩的賞下來的——那些錢不全落到老鴇的手上了嗎?如今丫頭病重,老鴇連勻幾個錢治病都不願意嗎?
老鴇怒了,她說,不中用就是不中用了,難道治好了之後她還要養着丫頭後半輩子不成?況且,丫頭現在這樣,跟死了沒什麼兩樣,哪裏救得活?
像是聽得了老鴇的話一樣,一旁一直昏昏沉沉的丫頭終於有了動靜,她拚盡全力抬起一隻手,蚊蠅般地囁嚅道:「救、救救我。」
老鴇嫌惡地退了一步,揮手讓小廝上前。
其中一個有點猶豫,卻被另外幾個推搡着上去了。
他們用破爛的草蓆將丫頭一卷,然後往一旁用破木板拼接而成的簡陋棺材裏一扔,「咚咚咚」地就開始釘蓋板。
本就不行的丫頭卻在那個時候突然清醒過來,她砸着棺材板蓋,虛聲虛氣,卻又用盡了全力地央着外頭,她還活着,別釘棺材,她還活着,別釘棺材。
但是沒有人理會她,直到釘子都釘好,丫頭的力氣大概也耗盡了,碎碎的指甲刮擦板蓋的聲音從裏面傳來,依稀還能聽見極爲細微的求救聲,只不過要不了多久,棺材裏就安靜了。
也不知道是昏過去了,還是死了。
總之在女孩們的啜泣聲中,棺材被抬了出去。
姑娘問了句傻話:「她要被帶去哪兒?」
我嗤笑:「還能哪兒,亂葬崗唄。」

-13-
姑娘不想接客。
老鴇也不想讓她接客。
倒也不是老鴇突然良心發了現,純粹只是想要一親姑娘芳澤的人給的錢實在是太少,她不滿意。
老鴇當時搖着扇子,美滋滋地說,花魁怎麼來的?錢捧出來的。畢竟這女人啊,隨隨便便讓人睡了才叫賤,你得讓他們給你花許多銀錢,這樣那羣男人才能把你們捧在手心裏,疼在心尖尖上,這一捧一疼的,好日子不就來了嗎?那從地攤兒上用一枚銀錢買到的珍珠和在高閣裏用萬貫買來的魚眼睛,總歸是不一樣的——咱們女人和這買賣的物件,不是一個道理嗎?更何況,你們一個兩個的還不是魚眼睛……
話打住了。
從後頭來的小廝匆匆忙忙附在老鴇耳邊說了些什麼。
老鴇大驚失色,登時就站起來往後面衝了過去。
姑娘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隨着那些妓女們一併跟了過去。
這次出事的好像是金玉閣裏的一個頗爲搶手的花娘,衆人趕過去的時候,她正用薄紗遮攔着身上淡淡的紅斑,衣衫上白濁裹着血絲,難以乾淨,屋內泛着淡淡的腥臭。
年歲大一點的人在檢查了花娘的身體後當時就嚇啞了聲音,她們指着花娘害怕地喊着,菜花,菜花。
姑娘聽不懂,就問身邊的人。
身邊的人難以啓齒,哽咽了半晌才說,這是病,天罰的病,是給她們這種人的報應。
話沒說完,先被老鴇劈手打了一耳光。
老鴇說,放屁,哪裏有什麼病,這就是身上長了不該長的東西。
然後她讓人將花娘摁住,找來一塊烙鐵,不顧花娘的哀哀告饒,將烙鐵往花娘生了異物的地方燙去,慘叫和怪味登時充斥在房屋中,有膽小的被嚇得腿軟,躲在牆根瑟瑟發抖,其餘的則抱在一起,互相依偎啜泣。
直到老鴇的治療結束,花娘奄奄一息,所有人才勉強鬆了口氣。
老鴇發了慈悲,說答應給花娘些米湯喝,一日三頓的,養好了就趕緊起來繼續接客,不要裝死了。
再裝死是沒有飯喫的。
老鴇說病治好了,是沒有人信的。
沒過幾天,花娘屋子裏的惡臭就再也瞞不住了。她坐在那一攤攤的膿水裏,苦苦哀求着老鴇給她治治病。
她說:「媽媽,我才十九,自從十四歲被丈夫典當送到金玉閣,五年接了多少客人,難道換不來一次看郎中的機會嗎?」
老鴇捂着鼻子連連後退,十分嫌惡,但最終還是答應了花娘的請求。
郎中很快來了,他對老鴇說,花娘這是體內陽邪過旺,陰氣乾涸,所以纔會致白濁氣陷,熱毒下注。就算治好,也再不能輕易入房。
於是老鴇就懂了,開始拾掇着東西要將花娘遣回自己家中。
她扔給花娘破敗的東西,照舊將值錢的物件全搜刮了過來。花娘求她,留點東西給自己,好歹給老鴇賣了五年,總不能一點東西都不給留,何況兩手空空回去,丈夫一定會將自己打死的。
可是老鴇卻說,這五年難道不是自己養着她的?花娘喫她的、喝她的,穿的金、戴的銀全是她給的,僕從丫鬟什麼的也都是她請的,還有那出行的車馬、轎輿,都要花娘自己出一分錢了嗎?竟然還如此的不知足!
難不成這些東西,都是西北風颳來的?
何況花娘一次出去能賣幾個錢?如今一身是病,髒了她的金玉閣不說,今兒的事要是傳了出去,又有幾個文人墨客敢來金玉閣?自己沒讓她賠就不錯了!
再說了,她丈夫當初將她典當到金玉閣的時候,說好了十年,十年都沒到,她賺的那些錢都不夠老鴇當初買她的錢,老鴇如今連贖身錢都不要放她歸家,不感恩戴德不說,還想要錢?那後頭多買的五年光陰,老鴇都不知道找誰賠去!
說着就讓人捲了幾方破布,連帶着花娘的一點點貼身衣裳,塞到她的懷裏,然後拎着碗口粗的棍子,給人打出去了。

-14-
姑娘終於熬不住了。
她跪在我的面前,求我帶她離開這個地方。
她說她想回家,她不當花魁了,只要我能帶她離開,多少香火她都願意給我。
可是這和契約上籤訂的東西根本不一樣,如果我擅自帶她離開,最後遭殃的一定是我——這是多少香火都彌補不過來的。
於是姑娘就怒了,她問我爲什麼要挑這樣一個時代帶她過來。
我在窗臺上現了身,閒閒地蹺起腿問她,是不是忘記了,距離她所在的時代不過區區十年光景的時候,他們南方的某座城市裏,還有着一條一條又一條的暗娼街?
親友相騙,逼良爲娼的事情,屢見不鮮。
世道從來如此,怎麼能說是我挑的時代呢?
「那你爲什麼當初不阻止我?」
姑娘問我。
「我是神,又不是你爹媽,我爲什麼要阻止你?」
我很奇怪姑娘的邏輯,我的存在難道不就是爲了實現人們的願望嗎?
「可你是神啊!你不應該拯救蒼生,拯救黎民嗎?」
「是嗎?」我晃着腿,「可是你們沒有告訴我這些,你們只告訴我們新一代的神,應該用三生三世、十生十世去談一場轟轟烈烈,撼動三六九界的愛,若是談不成,就毀天滅地,不然又怎麼談得上深情呢?」
因爲只有這樣,才能獲得你們的崇拜與豔羨——而這正是我們法力的來源。
我望着怒瞪我的姑娘,如是說道。
可是她的眼淚很快就湧了上來,她問我:「如果我現在告訴你,你該去救這些人,也該來救救我,你會去做嗎?」
「不會。」
我直接否決了。
「我已經有這樣輕鬆的辦法去獲得一切,又爲什麼要去經歷你現在說的這種喫力不討好並且十分艱難的方法呢?你畢竟只是少數人的意見,並不代表大多數,就像你們的故事、你們的書籍一樣,市場纔是決定一切的不是嗎?既然市場告訴我們深情的神靈更容易得到香火,可是我們又爲什麼要去艱難地解救你們,落個譭譽參半的下場呢?」
只有上一輩那些愚蠢的神纔會如此做。
可是你們——
已經親手殺死了他們。

-15-
姑娘想當花魁。
但姑娘不想賣身。
可一入金玉閣,又哪裏是能由她說了算的?
開始老鴇還會打,後來乾脆不打了,直接下藥。
茶水裏、酒液中、手帕上,只有姑娘想不到的,沒有她下不了的地方。
等到姑娘實在防嚴實了,老鴇乾脆叫小廝直接一悶棍敲頭上,扛着癱軟軟的姑娘就往恩客的房間跑。
來金玉閣的怎麼可能都是憐香惜玉的人?誰來這裏不是爲圖一親芳澤,共度雲雨的?
更何況,所有人都知道,姑娘是現在金玉閣裏最最漂亮的人,就算是昏迷了、睡着了,不夠萬種風情了,可只要能夠共度一夜春宵,嚐嚐曼妙滋味,那還是一件極爲值得說道的事情。
沒有人會拒絕。
姑娘每每睜着空洞洞的眼,在牀榻上赤條條地醒來時,眼裏的光都會消散一分。
只有很少的時候,她才Ţü₁會似是呢喃,又似是對我說,她是來當花魁的,書上說花魁的日子那麼好,爲什麼偏偏就她這麼的不幸?
我懶得回答她。
倒是老鴇看着越來越順從的姑娘,搖着扇子得意地笑了。
她說,像這種詭計多端的小賤人她見多了,不聽話就打,金玉閣裏哪裏有那麼多好言語?想當貞潔烈女的就讓人上,用言語勸有什麼用?除了犟還是犟。見的男人多了,再貞潔的姑娘也會浪蕩。偷跑就餓,反抗就打,不肯接客的就去下藥,連藥都不敢下,拿什麼掌管這偌大的金玉閣?連讓男人慾仙欲死的本事都沒練出來,拿什麼當花魁?真當男人各個兒跟柳下惠似的,坐懷不亂,瞧着那一張漂亮的俏臉就能讓慾望點到爲止?心甘情願傾家蕩產,就爲了瞧一眼漂亮臉蛋?說出去,鬼都不信!要真是這樣,爲什麼千百年來,就出了一個柳下惠?
姑娘大概是認了命。
她的反抗從最初的天翻地覆,變成了摔杯砸碗,直到半推半就、不情不願。
反抗越來越少,老鴇笑得越來越開心,姑娘的豔名也越傳越廣。
因那張漂亮的臉蛋——當然也有可能是琵琶技藝,總之,姑娘一路從不知名的妓子變成豔名遠播的花娘,再從豔名遠播的花娘,成了金玉閣的頭牌。
逢人提及姑娘,大多都要說一說姑娘的銷魂滋味。
這使得越來越多的人對姑娘心生嚮往,一擲千金,爲求一夜ṭũ⁴。
人多了,姑娘就喫不消了。
所以她央求着老鴇,能不能歇一歇。
出乎意料的,老鴇這次答應了。
倒不是因爲老鴇子良心發現,純粹如今姑娘的名聲廣佈在外,想要見她的人實在太多,幾番爭搶下竟掀起了一陣競價風氣,價高者入。
老鴇子賺得盆滿鉢滿,自然樂得讓姑娘如此這般「欲拒還迎」。
如此豔名也讓王公才子頗爲青睞,姑娘文墨不通的事反倒成了次要,每每攜妓出遊,這邀請函裏一定有一個姑娘的名字。
一同出遊時,同行的公子王孫常笑言打趣,說久聞姑娘色藝雙絕,就是不知道這個「藝」指的究竟是哪裏的技藝?
衆人會心,而後鬨笑。

-16-
姑娘的名氣流傳日廣,就連轄地官僚們的宴席都開始邀請姑娘作陪。
老鴇爲此高興得跟什麼似的,對姑娘越發的好,再不叫她小賤人了,而是成天女兒前,女兒後的。
爲了不拂了金玉閣的面子,老鴇替她準備了許多釵環首飾,錦緞綾羅,還給她配了幾個小廝婢女。
習習香風先行,玲玲玉聲隨後,但見珠簾慢卷,一個絕色的佳人垂眸低眉,娉娉而行。
雪膚花貌,雲鬟霧鬢;皎月作飾,寒星爲綴;眉藏遠山,眼含秋波;丹脣貝齒,粉面桃腮。
美酒盈靨,朱顏微酡;雙耳染霞,秀頸含香;細腰纖纖,不盈一握;玉臂瑩瑩,難染微塵。
側倚雕欄,掩映素影;斜披羅裳,半露香肩;絲絛至柔,何及其媚?落花最憐,怎勝其嬌?
形體欲動,麝蘭滿室;衣袂將飄,環佩玎璫;嫦娥掩面,妲己羞避;日華啞色,明珠失光。
前有小廝開路,後有侍女相陪,打馬行街,足足能迤邐半里之長。
道旁行人過客,紛紛翹首踮足,問着究竟是哪戶人家的女眷,在聽得是金玉閣的頭牌時,風聲頓轉,污言穢語的調笑,此起彼伏,若非有兩旁的小廝阻攔,甚至還有登徒子想要上來摸一摸姑娘的手。
更有色中餓鬼,聞着姑娘遺留的香風,垂涎三尺,逢人就說虛無縹緲,全憑空想得來的和姑娘之間的雲雨巫山事。
別說是這些登徒子了,就連那些見慣美色的官老爺也不由讚歎着姑娘。
說她是金玉閣的羣芳魁首,百花之王。
有了官老爺們的盛讚,姑娘算是徹底出了名,成了金玉閣裏當之無愧的花魁娘子。
每日想要和姑娘見一面,喝一口茶的人,能把金玉閣的門檻給踏破,甚至不惜千金,只爲博姑娘一笑。
但姑娘很少笑了,她常坐在金玉滿堂,香風繞樑的房中,坐在雕花的窗邊,靜靜看着樓下排長隊想要和她講話的人愣神。
她不高興,我高興。
所以我問她,花魁的夢想達成了,她滿意了嗎?
她冷冷地回頭乜斜了我一眼,然後說了句,滾。
話音未落,老鴇就高呼着來到了姑娘的房中,她告訴姑娘,要趕緊準備,今日好幾個老爺要見姑娘呢。
說完,她就又一步三扭,喜滋滋地出去了。
是了。
如今的姑娘再不用和以前一樣,隨便哪個男人出錢就可以一親芳澤了。
可是那些爲風流雅興,狎妓而來的官老爺與一夕之間,豪擲千金的富商,卻是她沒有辦法拒絕的。
哪管他十八的兒郎,八十的郎君,通通迎入繡花羅帳,婉轉承歡。
若稍有不順從,針刺的針刺、水悶的水悶,老鴇子總有辦法讓姑娘受盡責罰而不在皮肉上留下絲毫的痕跡。
又或者有貴客對老鴇說今日不夠盡興,那下次來的時候,老鴇就會給姑娘提前灌上滿滿一肚子的藥,也不問傷不傷身,只說喝了藥,就能伺候得貴客更舒順些。
要是姑娘不想喝……
只是青樓裏面,哪有那麼多想與不想的。
老鴇一邊給姑娘推過去一碗藥,一邊笑着說道。
末了還不忘讓一旁的小廝,將綁在柱子上的那個女子打得狠些、準些,千萬不要讓她肚子裏的野種生在了金玉閣裏。

-17-
姑娘成了榜樣,成了金玉閣方圓數里娼門羨慕的對象。
人人見到她,都得稱上一句——「姐姐」。
以前對她動輒打罵的小廝,對她點頭哈腰;剛被賣入娼門,懵懂無知的小丫頭,對她仰望羨慕;沿街求食的乞兒,對她嚮往非常……
他們都說,姑娘人美,琵琶聲更美。
或許正是這個緣故,許多人都想親近她,就連剛被買來的那個小丫頭也喜歡她,常常喊她仙女姐姐。
新來的小丫頭並不能理解,落入青樓究竟意味着什麼,她常常豔羨地看着姑娘,嚮往着她高超的琵琶技藝,渴ṱůₑ望想成爲她一樣的人。
所以她常常會趁人不注意,偷偷羨慕地撫摸姑娘的琵琶。
姑娘發現了,她劈手一巴掌打在小丫頭的臉上:「下作的小娼婦,誰許你摸我的琵琶!」
姑娘不依不饒,拖拽着小丫頭往房外去,一路推搡到樓梯邊上仍不停手,眼見小丫頭在樓梯邊上就要一腳踏空墜落下去,姑娘仍舊寸步不讓,抬手要打。
我連忙抬手,捻起兩縷風,一縷環住小丫頭的腰,一縷拽住姑娘打人的手。
小丫頭有驚無險。
姑娘卻抬手難落。
衆人見狀,忙上前來,勸姑娘消氣。
姑娘惱恨至極,狠狠一拂袖,大踏步地回了屋。
而回到屋中之後,姑娘將氣發到了我身上,她望向剛剛現出身形的我,厲聲質問:「你不是說你是不能插手凡人事務的神嗎!你爲什麼要救她!」
我還沒來得及回話,她已經將桌上的東西拂掃到了地上,嘶聲尖叫:「你爲什麼要救她!你爲什麼救她不救我!」
「人皆有命數,那個丫頭命中註定不該死在你的手上。」
「那我就該淪落到這裏?!」
她不等我的話落,扭頭叱問我,雙眼通紅。
我靜靜地望着她:「這一切,是你自己求來的。」
姑娘尖叫一聲,隨手抄起邊上的花瓶向我砸來。
這件事她試過無數次了,可是每一次東西都是穿過我的身體,落在我身後的地上。
我問她,爲什麼要那樣對那個小丫頭,用那樣……惡毒的言語。
惡毒?
姑娘嗤笑。
她直勾勾地望着我,反問我。
惡毒嗎?
可我是在保護她啊!

-18-
這一次,輪到我冷笑了。
畢竟這話從姑娘嘴裏說出來,幾分真,幾分假,全看姑娘自己對這話究竟是相信還是不相信。
我曾問她,達成了自己的願望究竟有什麼不好呢?
要知道,當初她可是心心念念想要做的,就是這樣一個花魁——衆星捧月,錦衣玉食,逍遙自在不說,還能睡遍世間男子,不用全拋一片心,能愛很多人,短暫而深情……
姑娘又抄起手邊的東西打散了我的幻影。
自從姑娘聲名鵲起之後,她的性子就變得怪異了許多。
剛剛還在官府的筵席上,與衆位大人推杯換盞,賠笑言談,等少頃回到金玉閣的時候,則會坐在窗邊,木然地盯着一處。
這個時候若是有人來打擾她,心情好或許就算了,逢上心情不好,無論是誰,動輒打罵。
就連老鴇都被她扔了幾回茶盞。
偏偏最近這些時日,府衙裏的官老爺們很是看中姑娘,這使得她的身價與日俱增,每天夜裏,不知道多少人一擲千金,就爲了一睹芳容——金玉閣大半的錢財來源,都落到了姑娘一個人的身上,老鴇也就乾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順她意去了。
於是漸漸地,金玉閣裏的那些人漸漸從巴望、親近她,變成了畏懼她,躲避她。
姑娘並不會說什麼,只是會望着這些人的背影,怨恨而又嘲諷地冷笑。
可金玉閣裏的人知道姑娘的變化,金玉閣外頭的人卻不知道。
他們仍舊如同往常一樣追捧着姑娘,三教九流,應有盡有。
就連出遊歸途時,都有人上前來,同姑娘搭話。
來人是個老者,左肩挑着一條空扁擔,右肩搭着一條發黑的汗巾,一副剛下完工的模樣。
他站在姑娘歇腳的亭子下頭,倚着扁擔在下面問着抱琵琶的姑娘,能不能彈奏一曲,聽上一聽,解一解乏。
姑娘閉上眼養神,假裝沒有聽見他。
老者沒有放棄,又問了一遍。
他說,他以前聽過琵琶,好聽、美,只不過後來……
他嘆息地搖頭。
所以他懇求姑娘,能不能賞臉彈撥一曲。
「你懂什麼叫琵琶嗎!」姑娘突然怒了,她猛地睜開眼,柳眉倒豎,逼視着下站的老者道,「你聽得懂這些高雅的曲樂嗎!」
老者怔住。
還沒等他開口說話,姑娘又罵開了:「你這樣的凡夫俗子,販夫走卒,怎麼配聽我的琵琶!你不知音律,不識曲調,我這雅緻的琵琶曲彈給你聽,實在是暴殄天物!」
見老者並不答話,姑娘便又搶了一步,繼續罵道:「我是什麼身份?你又是什麼身份!你也配我彈琵琶給你聽?我若任誰想聽都隨意彈奏,豈不有失身份?!」
老者愣了片刻,忽而拊掌大笑起來,也不與姑娘對罵,也不和姑娘計較,而是挑起了那副空扁擔,仰天大笑着離開了。
臨到不遠處亭子邊上時,另一位環抱琵琶的姑娘走了出來,她截住老者,希望老者莫要嫌棄她技藝不精,跟隨她到亭中,許她獻醜一二。
姑娘嫌惡地掃了一眼,冷哼一聲,扔下一句「自降身份」,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待到回到金玉閣,我支膝坐在窗邊,饒有興致地問着姑娘,她是什麼身份?
姑娘橫我一眼,不回答。
我便又好奇了,我問她,不都聽說人間花魁,縱然千般好萬般好,但歸根結底還是下九流,隸屬賤籍……
話音未落,姑娘便怒斥開來。
賤籍!哪裏來的賤籍!
她喫的是天家的飯,赴的是官家的宴,衣食無憂,體體面面,何來賤籍!
她冷笑地將我一打量,蔑斜一眼,告訴我說,她是官妓,是受朝廷的調遣,侍奉的是衆位官僚,放在她的時代,這哪裏是賤籍,這是編制,是每年幾百萬人求都求不來的。
我實在是忍不住笑,就問她,這樣的東西她究竟是從哪裏聽來的、知道的?
大概是我的笑實在不懷好意得太明顯,姑娘只是怒瞪着我,並沒有回答。

-19-
姑娘不問,我索性不答。
編制不編制這回事,我也懶得提點她。
她如今既然已經達成所願,只消等到時間到了,我就可以開始尋找、物色下一個有趣的人了。
那麼接下來的時間對我而言,就是靜靜地等待就好。
不過對於姑娘來說,就不是那麼簡單了。
她的名聲越廣,想要和她親近的人自然而然就會越多。
尤其是她受邀的那些宴會上,來往的達官顯貴,沒有幾個是對她不動心的。
一動心便會使權使錢,讓老鴇創造機會,給予他們暗地裏的方便。
這種情況老鴇自然不會放過,畢竟這些人對於金玉閣來說,沒有一個是得罪得起的——即便這裏面有姑娘不想見的人。
別看如今姑娘張狂得狠,可也有她怕的人。
不是老鴇,而是一位大人。
那位大人十分喜歡姑娘,想方設法要和姑娘共度春宵。
但姑娘不願意,姑娘怕他。
可老鴇不怕,老鴇不僅不怕,還不想放過大人這棵又高又大的乘涼樹。
所以縱然姑娘千哭萬求,央告了老鴇不知道多少次,老鴇依舊沒有答應姑娘。
姑娘說,那位大人牀笫之間癖好奇特,每每侍奉猶如遭受酷刑一般。
可饒是如此,老鴇都始終只有一句話給她——民哪能與官鬥?更何況入了青樓,哪裏還有什麼選擇的餘地?
老鴇雖說現在不打她了,可只要姑娘敢動真格的反抗,老鴇依舊有千百萬種生不如死的法子對付她。
所以就算姑娘再不情願,也只能答應下來。
那些時日,我坐在金玉閣的房頂上,聽着姑娘屋中傳來陣陣痛苦的哭叫聲,倒是越發好奇,姑娘口中的「身份」二字,究竟是個什麼模樣。
等到大人離開,姑娘坐在牀榻邊,雪白的身體上青紫斑駁,抱着被子哭個沒完沒了。
不過,老鴇很高興。
她在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姑娘身邊踱來踱去,開心得跟什麼似的,拿着手指頭在那兒盤算着,那位大人如此喜歡姑娘,能夠給金玉閣帶來什麼好處云云,畢竟那位大人財大勢大,只要揮一揮衣袖,就能罩下一整個金玉閣。
有了大人的照應,這金玉閣的生意豈不是會越來越好?
更何況,跟那位大人在一起,怎麼就委屈姑娘了?
不過是些小癖好罷了,不過那位大人年紀大些罷了,不過那位大人心寬體胖了些……
有什麼大不了的!忍忍不就過去了嗎?更何況,就大人這身份和地位,尋常人巴望都來不及呢!偏偏姑娘命好,得了大人青眼,這般愛憐照顧,這樣的福氣姑娘不高興,還一天天哭個沒完沒了的,成何體統!
要是萬一這件事情傳出去,惹怒了大人,讓金玉閣遭了殃,老鴇子定是要姑娘喫不了兜着走的。
老鴇子恨鐵不成鋼地指着哭都不敢大聲哭的姑娘道:「身在福中不知福。」

-20-
金玉閣會不會因爲大人的不開心遭殃,沒有人知道。
但大人卻切切實實地因爲姑娘遭了殃。
原因其實比較簡單,也就是大人狎妓的事讓對家知道了,對家藉着這個由頭在皇帝面前參了大人一本,雖說事情不大,但多多少少還是給大人身上,灑了些污點。
大人因此仕途坎坷了幾分,那段時間過得十分不如意。
於是這件事就讓依附大人的同僚給知道了,同僚跟隨大人,彼此之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自然不能眼看着大人就因爲這麼點微末小事而仕途艱難。
所以他就來到了金玉閣,指名道姓地要見姑娘。
在見到姑娘的第一眼,他便開門見山地告訴了姑娘大人最近遭受的一些事情,所以希望能夠請她幫個忙。
姑娘不理解,這種事情和她八竿子打不着,她怎麼可能幫得了大人呢?
於是那位同僚老爺就拿出了許多金銀珠寶,然後告訴姑娘,要想解決這件事情其實很簡單,只要狎妓的那個妓從來沒有存在過,那麼大人身上的污名就很容易洗清了。
同僚老爺答應姑娘,只要她願意出手幫助大人,往後餘生,他一定會好生生替她照顧好她的家族親眷,幫她的親族脫離賤籍,成爲良籍,不用再世世代代與人爲奴爲婢——甚至這個金玉閣,他也會幫她維護住的。
「什麼意思?」
姑娘警惕地問了一句。
同僚老爺就笑了,輕描淡寫地對姑娘說,希望她能夠自戕,以維護大人在朝堂的名聲。
若姑娘肯就死,他一定向姑娘保證,承諾給她的事情一定會全部辦到,不僅如此,到時候他還會想辦法奏請朝廷,給姑娘一個節烈女子的名頭,成全姑娘生前身後的名節,不致再讓人輕賤與唾罵。
姑娘氣結,扭頭就要走。
卻被同僚老爺不耐地叫住。
他警告她說,不要敬酒不喫喫罰酒,他選擇這樣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是給足了姑娘面子。一旦大人的對家順藤摸瓜清查下來,那就不是像他這麼好說話的了。
大人是有功名爵祿在身,是輕易動不得的,可他們難道還動不得一個小小的賤籍女子嗎?
到時候將她抓入牢中拷打問罪,八十一般刑罰加諸其身,一定是會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是要一份體面,還是選擇生不如死。
同僚老爺讓姑娘好好地想上一想。
說完這番話之後,同僚老爺便忿忿然拂袖離開了。
得知了爭執的老鴇很快來到姑娘房中,姑娘坐在地上,聲淚俱下地問着漂浮在虛空的我,又或是在問着闖入進來的老鴇,她說,明明是那位大人自己行爲不端,犯了錯,又爲什麼要讓她一個小小女子來承受這一切?

-21-
縱然那位老爺想要姑娘以死來保護大人的名聲,但老鴇也是不願的。
畢竟誰會將一顆好端端的搖錢樹,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拱手送出去呢?
所以老鴇頭一遭站在了姑娘這邊。
那段時間,金玉閣遭了很多的事。
不是官府的人來查案,就是地痞流氓前來鬧事,更有甚至還有夜半強盜,摸到姑娘房中,要取她性命。
在我抬手捻起一縷風,將強盜手中的刀子繳下來的時候,姑娘終於崩潰大哭。
她反反覆覆地問着我,究竟做錯了什麼?
我想了半天,決定用她以前的話回覆她,我說,可能是你自己不願意反抗吧。
「放你媽的屁!」
姑娘又爆了句粗。
不過我已經習慣了,一般她發火和罵人的時候,我都是不搭理的。
屋裏的動靜很快就驚動了老鴇,她匆匆趕來,卻在屋中看到了一片狼藉。
老鴇沒細問,只是簡單安慰了姑娘幾句之後,就離開了。
接下來的幾天老鴇變得忙碌起來,姑娘託人去打聽才知道,這段時間老鴇在四處找人牙子,想要買幾個新的漂亮姑娘。
姑娘說,她總覺得似乎哪裏有些不對,可偏偏又說不上來。
我沒回答她,因爲沒隔兩天的工夫,姑娘就明白了。
那天夜裏,老鴇端來了一碗湯,說是姑娘這些時日擔驚受怕實在是太辛苦了,所以自己特地燉了點湯讓姑娘喝一喝。
老鴇從來沒對她這麼好過,所以姑娘留了個心眼,只淺嚐了一口,就將老鴇支開倒掉了。
但要不了一會兒,還是一陣昏昏沉沉襲來,要不得多時姑娘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老鴇推開了姑娘屋子的門,身後跟着幾個小廝,一個往房上掛白綾,另外兩個扛的扛,抱的抱,要將姑娘往上掛。
姑娘被驚醒了,旁邊的老鴇還在碎碎地念着,她說她不是不想保姑娘,可誰叫她得罪的是朝中的大官呢?她開始也想反抗一下,但這幾天發生了這麼多事,她也實在沒辦法,實在是保了姑娘一個,就得賠上整個金玉閣——這買賣實在不划算,所以只能委屈委屈姑娘了。
反正來人世一遭,早死晚死都得死,就當她發發善心,幫幫姑娘一程了,也好改日向老爺表個決心,還能得場庇佑,這麼看來,姑娘這條命也是很划算的,所以姑娘應該感到高興……
話沒絮叨完,先讓醒來掙扎的姑娘呸了一口。
眼見事情不受控制,老鴇便讓幾個小廝下了狠手,可這次不一樣,姑娘掙扎得極爲用力,幾個小廝差點就制不住她。
但老鴇管不了那麼多,掛不上去就勒,勒不了就掐,掐不了就砸,總之今天是一定要把老爺交代的事情辦完全的。
就在姑娘三魂七魄將離不離的時候,外面的通報來了,說那位大人又來看姑娘了。
這句話慌得老鴇忙將姑娘放了下來,好順了氣,又惡狠狠地威脅幾句姑娘 不許瞎說話之後,這才抹着眼淚將那位大人迎了進來。
一邊說着姑娘因爲大人仕途的事情,險些羞慚自盡,一邊捂着胸口說着自己究竟有多心疼姑娘云云。
我坐在窗邊上,差點沒笑出聲。
不過他們看不見我,尤其大人眼中,只有虛弱至極的姑娘。
他對姑娘說,自己很喜歡她,也很心疼她,並要她好好活下去,千萬不要做傻事,一些不該聽的混賬話,千萬不要胡亂聽——不過,這還是自己最後一次來看她了,畢竟姑娘和仕途比起來,還是仕途更爲重要一些。
但不管怎麼說,他對姑娘始終都是真心一片,矢志不渝的。
這一點,他誠懇地攥住姑娘的手,希望姑娘能夠相信他。
至於……
至於那天來的那位同僚老爺,大人說他已經提點了那位老爺,不許他再來金玉閣胡鬧了,所以姑娘只管放寬心就是。
縱然天涯兩隔,他的心還是和姑娘一處的。
臨走的時候,大人如此對姑娘說道。

-22-
不久之後,大人的對家果然找上了門來。
他們不由分說帶走了姑娘,一番嚴刑拷打,想要問一問姑娘和大人之間的關係。
不過老鴇事先叮囑,又有同僚老爺的話在先——無論真相究竟如何,姑娘永遠是會被最先獻祭的那一個。
所以姑娘咬死了牙關,沒有招認。
這使得對家大人惱羞成怒,他怒斥着姑娘,逼她招認與大人的私會,並告訴她,奴婢賤人,律比畜產,縱然今天公堂上打死她,也不過和碾死一隻螻蟻一樣,沒什麼大不了的。
若非大人不想就這樣坐以待斃,託人從中斡旋,歷經波折將姑娘帶離苦海,也不知道最後的結果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
事後,那位大人遣人前來叮囑,說這件事情雖然暫時停止,但希望姑娘從此以後低調行事,不要張揚,畢竟對家一心不死,恐再生二心——如果下次再遇見什麼事情,大人可就沒有辦法再繼續保着姑娘了。
再之後,那位大人再也沒讓人來看過姑娘,更不要提有什麼消息傳來了,要不是偶爾在市井言談裏聽說過他的事蹟,這個人就跟人間蒸發沒什麼兩樣。
只不過得了那位大人警告的金玉閣,比往日謹慎了許多。
就算再有人邀請姑娘赴宴出遊,老鴇也不敢再讓姑娘打馬遊街,長街列陣了。
姑娘的門庭自此一落千丈,就連平日裏說着愛慕姑娘的人,也在姑娘出獄之後,一鬨而散了個乾淨。甚至有的一聽見姑娘的名頭,都得繞道而行,生怕惹禍上身。
一來二去,門可羅雀。
只有稀稀疏疏幾個不怕晦氣的舊恩客還會常常來看看姑娘。
老鴇的臉色在一日少過一日的銀錢裏越變越不好看。
她藉着姑娘收入不好、難有銀錢爲繼爲理由,將姑娘身邊的小廝婢女陸陸續續都調走了。還有那些綾羅綢緞、金銀首飾,除了留了幾件給姑娘撐門面,接待恩客用,其餘全被老鴇拿走了。
就連平時的飯食也剋扣了許多。
那段時間,就算是在夢裏,姑娘都會哭着求我、問我,究竟什麼她才能離開這個地方。
很遺憾。
爲了我自己不被反噬,我沒有辦法滿足她的要求。
不過也不是全部的人都這麼沒有良心,在姑娘最低谷的時候,一位很早以前就想見姑娘的公子,兜兜轉轉又回到了金玉閣,還時不時地來看她。
姑娘曾問過他,不怕自己晦氣嗎?
公子笑着搖頭說,自己走南闖北這麼多地方,怎麼還會相信這種迷信的事情?更何況,姑娘這般好看,就像仙女一樣,如果靠近姑娘真的會倒黴,他也是甘之如飴的。
大概是掉進苦海里太久,所以格外渴望那爲數不多的一點甜。
姑娘相信了公子的話。
恩客的日漸稀疏對於姑娘而言,反倒成了一種契機,這使得公子和姑娘在一起的時間也越來越多,如果沒有什麼不得不見的人,他倆就會在一起待上一整天,聽曲作畫,聊天喝茶。
公子出手很大方,所以來老鴇對此並沒有多加苛責。
那段時間,姑娘和公子,如魚得水,如膠似漆。
有時候公子也會感慨,往日姑娘春風得意的時候,他重金求見一次都難,哪像現在,能和姑娘相擁,倒覺得如同夢境一樣。
其實對於姑娘來說,也像夢境。
公子容貌清俊,對姑娘也確實不錯,百依百順,溫柔體貼,甚至常常不惜千金博一笑——已經很久沒有人對姑娘這麼好過了。
所以兩人之間也就越發的濃情蜜意,難捨難離。
有時公子行商不在的時候,姑娘都常常望着窗邊靜靜思忖,等到公子的身影出現在樓下,她才綻放笑顏,匆匆整理妝容,然後起身相迎。

-23-
只不過世間花好月圓的場景總是短暫。
不久之後,公子在京城裏的事情就要辦完了,眼見着就要離開京城。
也是在這個當頭,他跟姑娘提了一件事,他問姑娘,想不想和他一起回鄉去?
姑娘很想,但是她離不開金玉閣。
公子就笑了,他告訴姑娘,其實離開金玉閣並不是什麼難事,只要她願意答應自己一個條件,他就能帶她離開金玉閣。
什麼條件?
姑娘問道。
於是公子就說了,以他之姓,冠伊之名。
做他的女人,從此天涯海角,死生相隨。
姑娘愣了,可公子卻說,自己太喜歡姑娘,所以貪婪得只想將她藏起來,向世人宣佈她只屬於他一個。
當然如果姑娘不願意,他也不會強迫姑娘,只是從此勞燕分飛,恐相見無期。
姑娘猶豫了一會兒,然後點了頭。
這讓公子十分高興,抱着她轉了好幾個圈圈之後,就匆匆忙忙地準備贖身的事情去了。
這個發展其實是我沒有想到的,我問她,她答應了這樣的條件,不就是成了以往最討厭的那種,依附旁人生存的女子了嗎?
「如果你能帶我離開,我何至於如此!」
姑娘扭頭怒斥着我。
可姑娘從來就應該靠自己不是嗎?
還是說,其實她根本就不願意離開這裏呢?
這是多年以前,姑娘說過的話,當我被原封不動地說出來的時候,姑娘抄起茶盞再度憤怒地砸向我。
她問我:「你真的是神嗎?這世間怎麼會有你這麼惡毒的神?」
我是神。
可我也不是神。
我如此告訴她。
人們從來告訴我,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了幾萬年、幾十萬年,可我們的記憶卻只留存着短短的十數年。
我們誕生於人類的幻想之中,靠着無數筆墨修修補補,無數故事勾勒描畫,才成了如今人們羨慕、嚮往甚至是希望的模樣。
我就是你們。
是你們創造了我們。
帶着你們對三界衆生的情緒,帶着你們對世界的認知,帶着你們對自己的憧憬與嚮往。
——然後成就了我們。
可是爲什麼,當我們以你們希望的模樣呈現在你們面前的時候,你們——或者說你,卻要說一句惡毒呢?
你們不需要悲天憫人的神仙,你們要的是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將天下蒼生視爲玩物,淡漠地看着世間苦難,擷取着無數供養,達成自己一方桃源的神仙。
我們做到了。
只是這一次——
蒼生是你。

-24-
姑娘最終還是選擇了依附公子。
她說,因爲我沒有辦法帶她離開,所以她必須要靠自己。
究竟是靠自己還是靠公子?
當我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姑娘的臉憋得通紅,她說,公子是被她吸引過來的,所以也是她實力的一部分,換言之,即便靠的是公子,她也依舊是憑藉着自己的能力離開這裏的。
她如此說着。
話音剛落,就隨着推門的聲音,撲到了剛剛進門的公子懷中。
可是……
我遁入虛空提醒她。
她當初來到這裏的願望,是要當花魁,我要幫她達成的僅僅只有這一個願望,可如果她擅自離開了願望的軌道,那剩下的就不是我能夠照管得到了。
姑娘鐵了心要離開金玉閣,她惱恨地斥責我,即便在願望的軌道上面,我也從來沒有照管過她不是嗎?
「必經之路,我插手不得。」
「我要逃離的,是苦海。」
姑娘不肯繼續聽我說話,轉頭依偎進了公子的懷裏。
看着她對公子百依百順,與公子你儂我儂的模樣,我突然萌生了一種想法——或許這纔是她真正的願望也說不定呢?
只是當贖身的這件事,在老鴇面前提出來的時候,老鴇戀戀不捨地看着眼前的一大批財物犯了難,她說,不是她不想允許姑娘贖身,而是姑娘當初籤的文書是官家妓子,所以要想從良脫籍,就必須要有官府的批文。
於是姑娘就根據老鴇的指引,找到了管理官家妓子的上官。
姑娘當初名動一時,色藝雙絕的稱讚,上官哪裏能沒有聽過?對於官家妓子而言,姑娘是不可或缺的活招牌,所以上官以姑娘離開就是金玉閣的損失爲由,將姑娘的請求駁斥了回去。
姑娘欲哭無淚。
在上官面前聲淚俱下地將自己與公子兩情相悅的事情說了一遍又一遍。
上官很同情,但依舊不肯批覆。
畢竟對他而言,姑娘是成績,好的成績,豈能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拱手送走呢?
無奈之下的姑娘只能回到公子的身邊,將這一切說給了公子聽。
那個時候,姑娘淚眼婆娑地問着公子,他是真的想要和自己共度一生嗎?
公子回答得很肯定,而且告訴姑娘,他不僅想要和姑娘共度一生,還想要讓她做自己的正室,三媒六聘的那種。
這話讓老鴇都震驚了。
她說,像咱們這樣的人,怎麼可能給公子那樣好的人家做妻呢?
做妾都是福分了。
老鴇很震驚,她勸着姑娘三思。
姑娘很感動,她執意跟定了公子。
她堅信公子對她的情誼,只要能嫁給公子,她什麼都願意做。
所以她再一次找到了上官,而這一次,上官把玩着公子新送來的禮物,終於送了口。
他答應了姑娘從良的請求,但是有一個條件——他要姑娘陪他一段時間。
姑娘害怕了,她明白「陪幾天」的意思是什麼,可上官卻說,這件事情公子也同意了。
他嘲諷地看着猶豫不決的姑娘,對她說,誰人不知道金玉閣的賤籍官妓們,身份低微得如同牲畜一樣,比一件可以隨意贈送把玩的物件還要不如,今兒高興了送給這個,明兒不高興了就甩給那個——生死不由己,來去任憑人,所以何必又假惺惺地在這裏裝作清高貞潔呢?能讓姑娘作陪,已經是抬舉姑娘了。
如果不願意,她就一輩子也別想脫離這個賤籍。
無奈之下,在公子同意之後,姑娘答應了上官的要求。
數日之後,姑娘握着脫籍從良的文書從上官府邸出來時,在一片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捂臉痛哭。

-25-
我再次勸告姑娘。
如果一旦她選擇脫離願望原有的軌跡,我就再也沒有辦法插手她的事情了。
無奈姑娘不肯聽我的勸告。
她對我說:「是你把我帶到了這個奇怪的世界,是你將這一切苦難加諸在我的身上,也是你將我推到這個爬也爬不起來的深淵裏,我要你插手有什麼用呢?你是這世間最惡毒的神祇,我的一切對於你而言,不過是一場電影、一場遊戲、一個故事罷了,所以你希望的是我的命運坎坷坎坷得不能再坎坷,如此才能爲你增添些許樂趣——你將我本不該經歷的一切添在我的人生裏,讓我落到如今的境地,可是現在我好不容易要回到正軌上,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生活,你卻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攔,是怕我未來沒有痛苦的生活對於你而言會無趣嗎?我不會再聽你的話,也不會再相信你,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如果可以,我希望你離我越遠越好。」
——可是這一切,是你當初的願望,你所經歷的,只是達成這個願望的必經之路,是它的附加品。
我從未刻意增添過什麼,這一切只是這個願望的本來面目。
可姑娘已經聽不進去了,她指着門外讓我滾,滾得越遠越好。
我是神。
一個從不擅自插手人間事務的神。
所以我離開了。
——但卻沒有完全離開。
我是神。
一個非常注重契約精神的神。
哪怕姑娘這樣討厭我,可我還是不能夠甩開她離開這個時空,因爲到了契約約定的時候,我還要負責將姑娘帶回屬於她的時空裏。
所以在離開姑娘之後,我索性駕起了雲,打算好好地在這個時空裏走一走,逛一逛,好好看一看這明媚美麗的人間。
於是我給了自己一個漫長的假期。
在離開姑娘的那段日子裏,我走過了很多的地方,見過了很多的人,甚至還喫過了很多好喫的東西。
達官顯貴、販夫走卒、英雄美女、才子佳人、奸邪佞幸、風骨忠良,甚至郎才女貌,男盜女娼,我都見過了不少。
他們每個人想的、做的、渴望的、追求的,都不相同,卻共同生活在同樣的天空之下,甚至有的時候,很難界定他們的選擇與追求、所思與所行、甚至品行與性格,究竟是對是錯。
因爲他們是散落在世間的行人,同樣也是大勢之下身不由己的浮萍與沙礫。
在洪流的裹挾之下,拼命地掙扎着、努力着,想要活出期望的模樣,卻意外地捲入了一條條從未設想的道路里,或掙扎、或妥協,在對於神而言短暫的時光裏流逝生命,最終化作一具具枯骨,生前萬般事,或從此被人遺忘,徹底消逝,或從此留存功績,盡賦後人評說。
只是……
這個世上本無對錯,也正是因爲沒有對錯、只有無奈,這世間的一切纔會變得難以掌控,不再有既定的套路與規章——無數的可能性造就了鮮活的世間,無數的缺陷成就了一個又一個活生生的人。
他們不再是字裏行間帶着華美的面具,跟隨着人們的期望,過着酣暢淋漓人生的角色,而是成了人世間、書文中,帶着無盡缺憾,卻又只能一往無前,努力前行的——人。
而無序與缺憾,或許纔是這個世上最別樣、最讓人難以忘懷的美。
——沒有誰的命運是必須依照身上別人給予的標籤,按部就班地走下去的。
神如是。
人如是。
穿越者亦如是。

-26-
我並不記得我在世間遊蕩了多久。
或許是一年,或許是兩年——但不可能再多了。
直到我再次遇見了姑娘。
她脫去了華麗的衣裙,穿着粗布衣裳,草草挽起髮髻在路邊賣酒賣茶。
四下張望,我並沒有找到那位公子的身影。
她認出了我。
我問她究竟遭遇了什麼,那位公子呢?
於是姑娘就將一切告訴了我。
當年她滿心歡喜地隨着公子離開之後,的確過了一段濃情蜜意的日子,她拋棄了名字,拋棄了姓,甚至拋棄了自己,跟隨在公子的身後,在一聲聲公子夫人的呼喚下,來到了公子家鄉的一處宅院安置下來。
那裏面什麼都有,什麼都不缺,只要一句求告,無論她想要什麼東西,公子都能想方設法找來,送到她的面前。
可是公子爲什麼要對她這麼好呢?
那時公子捏着她的鼻子,寵溺地對她說,因爲她是他的妻啊。
——當然,如果公子真正的妻子不曾找上門的話,這一切或許就是最完滿的結局了。
她從來都不知道公子早已婚配。
所以她只能愕然地站在那裏,聽着公子和他妻子解釋,她是自己買來的妾侍。
怎麼會這樣呢?
姑娘不知道。
但不知怎麼的,公子的妻子並沒有展現出任何爭風喫醋的模樣,而是端着一派正妻的威儀將姑娘上下打量了一番。
夫人說,她很滿意。
滿意什麼呢?
姑娘還是不知道。
直到公子討好似的告訴夫人,姑娘伺候人很舒服,很會討人歡心,長得也好看,以後侍奉在夫人身邊,一定能得夫人歡心,往後也一定能夠生個漂亮孩子出來的——這樣,夫人就不用受十月懷胎之苦,還能有兒女承歡膝下了。
夫人牽着公子的手,羞澀地低了頭,很大度地對公子說:「夫君喜歡她就好了。」
於是姑娘稀裏糊塗地就從所謂的「妻」忽然變成了侍奉夫人的「妾」。
她問公子究竟怎麼回事,公子卻說,他並不喜歡夫人,只是家族聯姻被迫娶了夫人罷了,他愛的始終是姑娘,等到過些時候,找了好理由,休掉夫人,她就是他唯一摯愛的妻。
姑娘是半信半疑的,甚至還想離開的。
可是她離開不了。
當初離開金玉閣的時候,老鴇將她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作爲贖身的錢財收走了,除了一件單衣,什麼也沒給她留下。
異鄉異世,人生地不熟的,道路不識,律法不明,就算真的想走,她又能走到哪兒去呢?
所以姑娘就跟着公子和夫人,回到了大宅裏。
你爲什麼不爭,不吵,不鬧呢?
我問着姑娘。
爭又如何?吵又如何?鬧又如何?
姑娘反問着我。
能改變什麼嗎?
我沒有說話,只是讓姑娘繼續往下說着。
從那之後,她就成了公子的小妾,早間伺候着夫人,晚上伺候着公子,除了有個小院子單獨住着,其餘衣食住行,都和奴婢一般無二。
夫人一日日地責問着姑娘,爲什麼還沒有身孕。
可姑娘知道,在金玉閣時那一碗碗的湯藥,一夜夜的恩客,早就讓她沒有辦法懷上孩子了,所以她只能低下頭去,一句話也不說。
姑娘笑少了,人也跟着憔悴了下去。
起初公子還會安慰下她,可後來行商事忙,他也就很少再來看她了。
這樣的日子只約莫過了三四個月,公子就又從外頭帶來了一個新的小妾,衣裙素麗,容顏清秀,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姑娘。
再之後,公子就更少來了。
姑娘手腳並不麻利,伺候夫人也常常不舒適,所以沒過多久,她就被夫人找了個由頭髮賣了。
被賣的那天,她哭着喊着要再見一面公子,不過哪怕她扯破了衣裙、喊破了喉嚨,甚至她就知道公子在屋中,可就是沒有能夠見到公子最後一面。
再之後,幾年輾轉,幾年發賣,最終落到了這裏。
她如此說道。

-27-
爲什麼。
別人的故事是那樣的美好,我卻會淪落成這樣呢?
姑娘坐在我的面前,問了我這樣一個問題。
而我同樣也回了她一個問題——別人的故事真的就那麼美好嗎?
姑娘看着我,沒有回答。
於是我就對姑娘說,我問她還記不記得,還在自己時代的時候,有沒有人給她看過那些貼近現實的故事?有沒有人告訴她生存的苦難?有沒有人給她描述過那些陰影下發生的事情?
可是姑娘是怎麼做的呢?
姑娘說,人生已經夠艱難了,她一點也不想看見這些東西,她看電視也好、故事也罷,不就是爲了找一塊幻想的桃源、美麗的烏托邦躲避下嗎?她圖什麼,不就圖那一點快樂嘛!
各種身份矜貴的故事,大開金手指的人生,還有無窮無盡的甜寵——痛快!酣暢!
我們爲什麼要在乎那麼多呢?快樂不就好了嗎?故事也好、文字也罷,不就是爲了讓人快樂嗎!何必要看那些難過的東西折磨自己呢?
秉承着這樣的想法,姑娘將那些重重苦難的故事拋開到了一邊,一門心思地沉浸在短暫虛妄的快樂中,不能自拔,甚至連頭都不肯抬一下,看看這片真實的人世間。
直到——
生存的苦難突如其來給予姑娘雷霆一擊。
身爲姑娘同類的女孩們,或被騷擾毆打、或被無端殘殺、或被狠心遺棄、或被殘忍凌辱,凡此種種,突然闖入到姑娘面前的時候,她纔會驀然驚覺,隨着千萬衆開始高呼,平等、權利和救救我們。
可是早些時候姑娘幹什麼去了呢?
姑娘猶如鴕鳥一樣,將腦袋埋在地下,渾然不理會沙漠的炙烤,只要腦袋舒適了就是真正的舒適了——現實已經很難了,爲什麼還要剝奪做夢的權利呢?
可是姑娘從來就沒有想過,她看過的、嚮往的、當作樂子的烏托邦,其實正在一點點瓦解她對現實的認知,將她的情感寄託、價值思維甚至人生追求悄然改變。
姑娘忘了,每個人接收到的每一個訊息,都是構築人格大廈的小小磚石。
積沙成塔,聚石成樓。
當從烏托邦擷取來的磚石足夠多的時候,匯聚而起的大廈究竟構築的是現實,還是烏托邦呢?
短暫的快樂迷失了姑娘的眼睛,奢靡的生活貫穿了姑娘的嚮往,浮躁的思維斬斷了姑娘的思考——於是她的眼、她的心、她一切的一切,都被限制在了那小小的一方世界裏,聽不進去、看不明白。
苦難真的沒有嗎?
不是。
是姑娘自己選擇無視了它們。
畢竟,當同類的故事隨着時間消散之後,不再憤慨的姑娘又會重新跌回自己粉紅的桃源中,做着自己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夢,大開金手指殺遍世界,無數王孫公子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刀不砍在自己身上,是永遠不會痛的。
可桃源裏告訴姑娘的是什麼呢?
花魁是清白的,恩客是英俊的;妓子是下賤的,樂女是清高的;王公貴族是優異的,販夫走卒是卑劣的;金玉閣是編制,花娘們有選擇;以色示人是卑賤的,賣身獻媚是自甘墮落的……
只是這一切真的是如此嗎?
我問姑娘。
但姑娘沒有回答我。
爲了渲染粉紅的幻想,將一切苦難抹殺得蕩然無存,將姑娘們拉入美麗的童話故事當中,迷惑心智,重鑄追求,將萬千浪裏淘金都淘不來的好男子展現在姑娘們的面前,披着獨立的外衣將姑娘們一點點引入附庸他人的陷阱中,告訴着姑娘們,窮其一生的追求就是在人世間死守貞潔,封閉慾望,然後找個好男兒嫁了,一生安定,纔是最完滿的結局。
你們不需要承擔責任,不需要應對風險,甚至不需要自己去做鬥爭——一切自有你的愛人幫你解決。
而你的愛人又在哪兒呢?
在姑娘們嚮往的、剝離了苦難的粉紅幻夢中。
於是姑娘便把這一切,當作了真實。
那些最不起眼的樂子,就這樣一點點、一點點地將姑娘們的價值觀腐蝕、侵襲,直到千瘡百孔,驀然抬頭才發現,這個世界早就被他人所掌控,沒有她們的容身之地了。
無論桃源也好,烏托邦也罷,都不會再有苦難。
因爲苦難,就是她們本身。
所以姑娘纔會相信花魁的美好,嚮往着來到這樣一個世界。
——直到今天。

-28-
姑娘在我面前,望着平靜的水面站了許久。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也不知道她在思考什麼。
但這一切並不重要。
命運已經走完了她該走的路,我今天能在這個地方遇見姑娘,那就是天道在告訴我,姑娘停留在這個世界的時間已經到了,我該要帶她回她本來的時代了。
在聽到這樣一個好消息的時候,姑娘並沒有動彈,甚至一點喜色都沒有露出來。
她說ṱŭ₉,如今的她這副模樣,該怎麼回去呢?
年華未逝,身已凋敝。
——如果不知道該怎麼回,就乾脆不回了。
我沒有想到姑娘會給我這樣一個回答。
所以我又告訴了她一遍,如果錯過了這個回去的時間,在下一次契機到來之前,我是很難帶她回去的,如果姑娘在這個世界不幸身故,也同樣沒有辦法再回到那個時代了。
姑娘終於抬起了頭,然後衝我展顏一笑,應道:「嗯。」
再之後,姑娘給我端了碗茶,讓我好好品嚐了她如今的手藝之後,就要送我離開。
我不甘心,甚至有些不理解。
在並肩而行的時候,我也曾不止一次地問她,爲什麼不回去。
可她不告訴我,只是抬頭望着澄澈的天空,笑着搖了搖頭。
即便是神,也註定有不理解的地方。
我到最後依舊沒有在姑娘那裏得到答案。
我沒有辦法違逆她的想法,將她帶離這個地方,所以我只能順應她離開。
臨走的時候,我告訴姑娘,我還會停留在這個時空等她一段時間,如果她改變了主意,那份連着我們身與身、魂與魂的契約,就會召喚我來到她的身邊。
姑娘點了點頭,應了一句好,然後揮手和我道別。
這一次我沒有騰雲,也沒有駕雲光,而是和人類一樣,一步一步地遠離着姑娘。
也不知道走了多遠,當我回頭張望的時候,湖畔的姑娘已經不見了,我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裏,四下都沒有她的身影,周遭安靜得就如同一幅畫卷一般,唯有湖水上泛着的漣漪一圈一圈地向外擴散着。
我的心裏也變得空蕩蕩的了。
或許,我該開始物色、尋找下一個有趣的人,去給他實現願望了。
於是我沒有再走路,而是駕起雲光,縱入虛空。
這一次——
我是神祇。
亦是蒼生。
□ 江山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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