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宴

我是寧遠侯府世子夫人,卻死在了大理寺少卿沈硯的懷中。
再睜開眼,回到了景和三十七年。
春日宴上,我奪得了頭籌,聖上問我有何求。
斂下心中驚天駭意,我伏跪於金磚之上。
思忖片刻,緩緩開口。
「臣女傾慕大理寺少卿沈硯大人已久,求陛下成全。」
滿座譁然。
寧遠侯世子謝雲舟身形震顫、捏碎了手中杯盞。
不顯眼角落輪椅上的男人倏地抬起眼,眸光深邃難測。
衆人萬分不解。
可他們不知道,我乃是重活一世之人。
上輩子,丞相府滿門抄斬血流成河的慘狀我歷歷在目。
只有選他,我們全族纔有活下去的希望。

-1-
大堂之中。
聖人微眯着眼,沉默了許久,問我可考慮周全。
「昭兒,不可胡來。」
父親急促的呵斥聲從一旁傳來。
「兒女姻親自有父母做主,哪裏容得你這般胡鬧,還不快同陛下請罪。」
端坐在聖人旁側的皇貴妃,也面露難色。
「是啊,昭兒,若是一時之間想不到喜歡的賞賜,倒也不必勉強自己。」
京中誰人不知,沈硯自幼患有腿疾,不良於行。雖生於如日中天的魏國公府,卻不過是府中庶子。
既無緣承襲爵位,又身體有缺難擔重任。
不過是機緣巧合下破了幾樁案子,入了聖人的眼,破格封了個大理寺少卿的官職。
而我,丞相府上的嫡長女,外祖是出過帝師的范陽盧氏,後宮榮寵不衰的皇貴妃是我的親姑姑。
京中貴女,除了公主,無人能越過我去。
用母親的話來說,滿京城的好兒郎,任我挑選。
此時此刻,我與沈硯,無論怎麼看,都不是良配。門當戶對之外,還有嫡庶之別,更何況他還是個瘸子。
父親心中早有良婿的人選,寧遠侯府的世子謝雲舟,百年望族、簪纓世家養出的清貴子弟。
才情相貌、文韜武略,皆是上乘。
更不用說兩家還是世交,我與謝雲舟,自小的情誼,非常人能比。
上一世,我的確嫁給了他,也與他琴瑟和鳴恩愛了一段時日。
可……思及後來之事,我心中絞痛不止。
既重來一世,如論如何,再不願重蹈覆轍。
兒女情長事小。
這一世,拼盡全力我也要護住我們崔氏一族的性命,即便殞身不恤、萬死不辭。
心緒已定,我挺起脊背,望向高臺之上神色晦暗不明的威嚴身影。
堅定的頷首。
「臣女心意已定,此生非沈大人不嫁。」

-2-
散宴後,沈硯身旁的小廝來傳話,約我湖心亭一見。
我腳步微頓,心中有些慌亂。
方纔堂上我只管自顧自的提出所求,卻未曾徵求過他的意願。
聖上更是連問都不曾過問他一句,便龍心大悅地允了這門親事。
外人或許不清楚,可他本人定知曉。
我在堂上所言的一切皆是胡謅,這一世我們還不曾有過交集。
何來的傾慕之情?
可事已至此,沒有退路可言。
我穩住心神往湖心亭而去,將周遭的竊竊私語聲拋諸腦後。
到時。
沈硯已推着輪椅獨坐在湖中央的亭中,小廝守在了岸邊。
遠遠看去,只瞧見他清瘦蕭瑟的背影,與遠處山水融於一體。
吩咐跟隨的侍女也留在岸上。
我沿着小橋,朝他走去。
金色的餘暉映照在他的明朗的五官上,襯得那雙褐色的深眸愈發清冷疏離。
他淡淡地掃了我一眼,即便什麼都未說,無形的壓迫感讓我喉間一緊。
這一刻,我彷彿是他牢獄中的囚徒,心中謀算無處遁形。
既然無法遮掩,索性開門見山吧。
我輕笑了聲,緊繃的身子也緩緩鬆弛了下來。
提起裙襬,隨意坐在一旁的石墩上,與他一同眺望着遠處的風景。
「沈大人,好興致,此處風光甚美。」
「不如……」
「我們來做個交易吧。」
他微側過臉,聲色淡漠,面無波瀾。
「沈某不名一文,崔小姐怕是找錯人了。」
我回過身,與他四目相對。
咫尺之間,呼吸交融,暗流湧動。
「四年前,你下揚州追查賑災白銀失竊案,當地官僚相互勾結、沆瀣一氣,牽扯衆多,其中甚至還有三皇子的手筆。險境環生之下,你沒有屈從任何一方勢力,抽絲剝繭直至將真相呈於朝堂之上。」
「兩年前,京郊女子失蹤案,數達百人,皆是清貧人家,生身父母被幾兩銀錢打發便封住了嘴,京中權貴也暗中警告你莫要多管閒事。你沒有撒手不管,反倒將事捅到了聖人面前,糾出了罪魁禍首。即便那人只是個明面上的替罪羊,卻也搗垮了他們暗地裏的不法勾當,拯救了更多的無辜女子。」
盯着他逐漸深邃的眸子,我目光堅定道:
「所以沈硯,沒有人比你更合適。」
或是訝異於我竟得知這些被朝廷壓下只存在於案卷中的事情。
他神色凌厲起來,眼中多了些探究之色。
我面色坦然地接受着他的審視。
片刻後,他闔下眼皮。
「崔小姐,究竟有何求?需要賠上自己的一生來同我做交易。」
他問啞了我。
我抬起頭看向遠方,落日即將隱於山下,水光盪漾在明暗之間。
好景色終不能長留。
這世間,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完整的一生。
我起身辭別。
「沈硯,如今聖口已開,你我二人註定要捆綁在一起。」
「此事雖非你所願,但請你相信我,是你讓我選擇了你。」
「我所求,亦是你所求。」

-3-
回府後,父親大發雷霆。
「你當那沈硯是什麼人?他就是聖人手中的一把刀,好借他之名來斬除宗室大族漸豐的羽翼。」
「多少人恨他入骨,視他爲眼中釘肉中刺,想取他性命的人如過江之鯽。」
「你究竟是何時起的這般心思,放着安穩日子不過,非要去闖那狼窩虎穴。」
母親垂淚,直嘆我糊塗。
又拉着父親的袖子,讓他再想想辦法,絕不能將我嫁予沈硯。
她思慮沒有父親那麼深,只道是跟着一個瘸子,哪裏還有好日子過。
我跪在庭中,百感交集,熱淚盈眶。
眼下,即便父親怒火沖天,母親愁容滿面。
可至少,他們還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
不似上輩子,穿着破爛骯髒的囚衣,套着鐐銬被人趕往刑場,砍下的頭顱砸進泥污之中,血水混着雨水,流了三里地。
到最後,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任由屍身腐敗在酷熱的嚴暑中。
當時我在哪裏呢?
託謝雲舟的福,找了個不要命的替子,賜下一杯鴆酒,向官家交了差。
寧遠侯府世子夫人歿,可我還苟活在這世間。
謝雲舟將我藏匿在城郊別院,戒守Ṱų₁森嚴,不允我踏出院門一步。
第一次逃脫被抓回來那日,他陰沉着臉,押着我去了刑場對面的閣樓之上。
我的雙手被捆綁在了身後,嘴裏捂得嚴嚴實實。
他將我推到窗沿邊,從背後以禁錮地姿態環扣住我,撩開一角簾子。
脖頸間傳來溫熱溼膩的氣息,入耳卻是最薄涼的話語。
「今日崔府滿門伏法,你且好生看着,也算是送他們一程。」
「日後,不要再妄想去翻什麼案,人死如燈滅,對與錯又有什麼意義。」
「好好活着,比什麼都重要,明昭。」
我瞪大眼睛嗚咽着搖頭,在他懷中用力地掙扎着。
揹負着冤屈與罪名、丟掉宗族、忘掉姓名的活着。
那不叫活着。
可那日,我終是沒能掙脫謝雲舟的臂膀,親眼目睹着我崔府上下兩百一十七口人,相繼倒在了血泊之中。
無盡悲鳴與絕望之時,謝雲舟打暈了我。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眼前永遠籠罩着一片散不去的血霧。

-4-
從回憶中抽出神來。
我心中的悲怮只多不少,恨不得撲進父母親懷中不管不顧痛哭一場。
見我紅了眼眶,父親斥責的聲音逐漸平息,只剩長吁哀嘆。
「你啊,你啊,真是天大的膽子!」
我伏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一個頭。
「女兒不孝,大逆不道私自求了婚約,千錯萬錯皆是女兒的錯,父親母親莫要氣壞了身子。」
「眼下所行,皆有原由,父親且信我一場。」
父親本還想繼續再說,門童來報。
寧遠侯世子在府外指名道姓地要見我。
謝雲舟雖行事不羈,禮教之上卻從未行差踏錯。
如此這般,應當是真的有些惱怒了。
我垂在兩側的手掌緩緩收緊,父親本想出面,被我攔下了。
寧遠侯沒來。
我們小輩之間的事,他若出面,性質便變了。

-5-
隔着老遠,再次瞧見那道身影時。
我還是忍不住心底發顫,脊背生涼。
幸好,如今的謝雲舟還是少年模樣,不似後來那般偏執乖戾。
他騎坐在馬上,雙手環抱,眉頭緊蹙。
見我出現,他縱身一躍,從馬背上飛下。
一手揮開準備攔住他的門吏,大步的走到我面前。
「爲何不要我?」
他問的直白,我有些難以招架。
「崔明昭,我才離京月餘,你就給自己找好了夫婿。」
「還是個性情怪異的瘸子,你是瘋了嗎?」
年輕時的謝雲舟,鮮衣怒馬,狂傲不羈。
什麼都寫在了臉上。
此刻的他,眼中盛滿了怒意、不滿,還有委屈。
說來,我們倆也算是青梅竹馬,一同長大。
他是從小桀驁不馴,行事不羈的渾小子。
我是自幼謹遵教條,恪守閨訓的京城貴女。
按理說,我們應當難以投緣。
可意外的是,人前人後混不吝的沈雲舟,與我相處之時卻格外的安分。
我們倆雖沒有正式訂過親。
卻也彼此心知肚明,遲早的事。
見我不作聲,面前人忽地紅了眼尾。
語氣緩和了下來。
「是不是我哪裏做得不夠好,惹你生了氣。」
「明昭,我可以改的,你不要嫁給別人好不好。」
「只要你同意,我去求聖上。」
望着眼前卑微軟語的少年。
我很難將他與日後冷酷暴戾的男人重合在一起。
迎着他期盼的眼神,我後退兩步,搖了搖頭。
「謝雲舟,我與你之間,連兄妹之誼都算不得。」
「我要嫁誰,亦與你無關,日後莫要再來找我了。」
聞言,他臉上血色全無,眼中聚起薄霧。
卻仍舊不死心的追問着。
「明昭,你有苦衷的對不對?」
「你求什麼,你和我講,無論你想要什麼,我都想辦法給你好不好。」
我求什麼?
死去的記憶再次醒來,一寸一寸的凌遲着我。
我求他幫幫我的父親兄長,說說好話。
我求他將我尋覓到的物證,遞交上去。
我求他,放了我。
他害怕牽連寧遠侯府,不願冒險,我能理解。
可他違揹我的意願。
將我禁錮在那宅中,整整三年,不見天日。
還親手燒燬了我費盡心血蒐集來的寥寥證物。
他讓我忘了,忘了出身,忘了來路。
忘了,我叫做崔明昭。
我不再是堂堂正正的世子夫人,而是他謝雲舟養在外頭見不得光的小玩意。
面前人還在絮叨,我克忍着心中憤恨。
冷漠地抬起臉來。
「我只要沈硯!」
謝雲舟抿緊了嘴脣,垂立在一旁的手握緊了拳頭,骨節絞的泛白。
他有他的驕傲,獨屬於少年的自尊無法讓他繼續開口。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見我神色冷淡。
終是冷哼一聲,轉身大踏步離去。
只是那挺拔如松的背影,在夜色中漸漸塌了肩膀。
我心中平靜似水,對他的情誼早在那些年生不如死的日子裏消耗殆盡。
這一世。
沒有對錯,只有選擇。
既無法同舟,便不必同行。

-6-
我一直不明白,上一世崔府爲何突遭大難。
當時已是外嫁女的我,雖心急如焚,可身處後院,能窺知的信息少之又少。
本想回府一趟,可一向好說話的謝雲舟卻再三阻攔,只道萬事有他在外籌謀,讓我且放寬心等待。
當時他已提任中郎將,又是寧遠侯府世子,在京中頗有關係,我將全部的希望寄予他身。
不成想。
最終卻等來的,卻是聖上當朝宣判父親謀逆的數宗罪名。
我不信。
若是其他罪項,或許我還會遲疑。
可謀逆之事,父親絕不會沾染。
他與當今聖上,雖是君臣,卻也是相識多年的好友,彼此之間有着過命的交情。
爲了聖人的偉業。
這些年來父親殫精竭慮,常常夜不能寐,只怕不能爲聖人分憂,辜負其信任。
害怕聖人多思,他甚至逼着天賦極高的兄長,棄武從文,去國子監堪堪做了個夫子。
更是常常提點皇貴妃,七皇子心性良善資質平庸,切莫要生出其他非分之想。
若說朝廷有愚忠之臣,父親便是首當其衝。
可無論我如何辯解、崩潰發狂。
沈雲舟只緊緊束縛住我,沉聲道:
「聖人說是,那便是。」
「由不得我們,信與不信。」
「明昭,其他人我管不了,但我決不會讓你受到傷害。」
上輩子,被謝雲舟禁錮在別院。
我費盡心思,收買看管的僕從,艱難輾轉謀得二三緣由。
說來可笑。
父親的罪名全憑几封無稽書信,還有兩個北疆細作的指供,便一錘定音。
如此蹊蹺、漏洞百出的事情。
卻未曾經過三司會審,也不曾交由大理寺審查,便草草結了案。
聖上一句話,便賠上了我崔氏滿門的性命與清譽。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可父親縱橫官場多年,行事向來謹慎,稍有風吹草動便會機敏覺察,爲自己爲府中鋪下後路。
可爲何這一次,他竟栽的如此徹底,傾巢覆沒。
除了上位者的推波助瀾,那信箋與細作又是從何而來,誰人安排?
我想不明白。
但是那人肯定能想得明白。
只有找到其中關鍵所在,這一世才能避開禍事之源,早做安排。

-7-
與沈硯成婚那日,十里紅妝鋪滿了青磚石街,府裏府外熱鬧的厲害。
兄長全程黑着一張臉,將我背出門外。
透過巾蓋,一隻ṱŭ̀₋骨節分明的手掌朝我伸來。
「辛苦明越兄了。」
兄長身形沉頓了許久,未曾將我放下。
怕他意氣用事,我輕掐了下他的腰腹,他不爲所動。
只是輕嘆一口氣後,冷冷開了口。
「沈硯,往後你若護不住她,便將她還於丞相府中。」
「只要我在,明昭便永遠有退路。」
我俯在他的肩頭,眼眶發酸。
兩世送我出嫁,他都說了同樣的話。
可那麼好的兄長,上輩子卻在爲父請命,長跪於朱雀大街時,惹怒聖顏,被亂箭射殺穿心而亡。
思及此事,我再也忍不住心中悸痛,淚水大滴的滾落在他肩頭。
恍惚間,一道沉聲應下。
「硯必不負所托。」
沈硯腿腳不便,我們一同乘坐轎攆歸府。
坐定後,他握住我的手卻不曾鬆開。
觸感清涼、粗糲。
卻又讓人心神安定。
我隱在蓋頭下的臉龐有些發熱。
這雙手,我上一世也曾握過,卻不是如今這般旖旎情景。
那是我第七次從困住我的別院中試圖逃脫,幸好那一夜的雨足夠的大,抹去了不少痕跡,也拖延了謝雲舟搜尋的時間。
可週邊一片荒蕪,狂風驟雨之下,不見一絲亮光,只顧逃脫的我,在暗夜中迷失了方向,倉皇中滑落山崖。
這一次我以爲必死無疑,可當天矇矇亮時,我微弱的意識再次支撐着我睜開了眼,拖着傷痕累累的身子爬到了官道旁。
當一襲緋色官服推着輪椅落定在我面前時,我用盡渾身力氣,伸出滿是泥污的手緊緊地攀住他的手。
「姜明昭,我是姜明昭。」

-8-
「放輕鬆些,不必緊張。」
一道溫煦低緩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我才發覺,我的手指正緊緊的扣住他的掌心。
浸出薄汗一片。
我慌忙鬆開了手,蜷縮着收回懷中。
幾不可聞的一道輕笑聲落在了我的耳間,引起一片潮紅。
身旁人輕捏起我的手,用巾帕替我細細擦淨。
事了。
我欲抽回,卻被他寬厚的手掌再次包裹住。
清淺的聲音裏似有一絲揶揄。
「如你所說,我二人註定捆綁在一起。」
「眼下,洽如其境。」
我來不及細究他話中深意,轎外傳來一道烈馬嘶鳴之聲。
接親的隊伍被逼停在了半途中,一陣顛簸搖晃。
沈硯的手掌收緊。
另一隻手臂護住我向前傾倒的身體。
「得罪了。」
轎外隨行來報。
「是寧遠侯府世子。」
我心中一陣慌亂。
當日話已說盡,我不明白他今日前來究竟是何意,上一世被禁錮的陰影再次籠罩在了心間,我止不住的渾身顫慄。
似是察覺到了我的不對勁。
護住我的臂膀逐漸收緊,手掌繞在背後輕輕的拍打着,無聲地安撫着我。
沈雲舟縱馬停在了轎攆旁側。
清冷驕傲的聲音透過窗帷傳來。
「崔明昭,你下來,我帶你走。」
「不論你有何難言之隱,我會替你掃平所有障礙。」
「聽話,不要拿自己的人生當兒戲。」
他並不着急。
大有我不下轎,他便奉陪到底的意思。
外頭的指指點點聲,不絕入耳。
我心中惱怒萬分,不論是今生還是上輩子,他總是這般的任性妄爲,獨斷專行,從不考慮別人的處境和感受。
我正欲出聲斥責,沈硯卻快我一步。
將我還蓋着喜帕的腦袋輕按在他的胸前。
另一隻手挑起簾角。
聲音冷似寒冰。
「謝大人何意?」
「今日乃我大喜之日,若是來討杯喜酒沈某自是歡迎,可若是來尋釁滋事……」
他頓了頓。
風輕雲淡道。
「明日朝堂之上,我倒是要問問,寧遠侯府的威風是否要勝過聖上的金口玉言。」
我伏在沈硯的胸前。
衣裳之下的觸感肌理分明,堅挺有力,清冽乾淨的松香味,讓我憤然的心緒逐漸平和了下來。
我靜聽着他節奏沉穩的心跳聲,雙手自他背後穿過,環在了他的腰腹之間。
行動,便是最有力的自白。
「你們……」
「你們……」
謝雲舟顫抖着聲音,像是極力隱忍着什麼,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又不得不妥協於沈硯的警告。
僵持了許久,在沈硯耐心告罄之前。
他重重地踢了踢馬腹,策馬離去。
關上簾子後,隊伍又重新吹吹打打繼續前進。
我自沈硯的懷裏端坐起身,紅色的蓋頭卻不知何時夾進了他腰間的玉帶中。
隨着我猛的抬頭,喜帕自我面前勾落。
慌ṱû⁼亂中我抬起臉,猝不及防的撞進面前男人深邃如墨的黑眸中。
一時之間,我們二人都呆立住。
片刻後。
他喉結輕滾,闔下眼皮。
波瀾不驚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
耳根處似乎也緩緩攀上了些許紅暈。
待我想仔細看清時。
他骨節分明的手指捏着解下的喜帕,重新蓋上了我的頭頂。
喉間一道清淺的笑聲掠過。
他緩緩開口。
「夫人,我信你是真的傾慕我許久了。」

-9-
那是一場大夢。
夢中。
沈硯將滿身泥污、重傷不堪的我,帶回了府。
爲方便行事,他早已從國公府中搬出獨居。
那處院子,位於京中偏寂處,院中侍從並不多,都是跟隨他多年的親信。
他告訴我好好養傷,別的先不必多慮。
我便知道,尋對人了。
崔氏全族因謀逆之名被處死殆盡,沈明昭的大名曾在京中也是風光無限的貴女典範。
沈硯不可能不知。
他將我帶回了私宅,而不是大理寺中。
或許,他也有疑惑。
我在府中休養了半月,已能起身走動。
那段時日,每日都有女醫來給我處理傷口,沈硯卻並未再來見我。
可我,迫切的想要見他。
拖着將將痊癒的身子,我去了前院候他下值。
他歸府時,天色已黑。
檐下的燈籠在夜風裏四下搖拽。
見我等候在此,他沉肅的面容上並無意外。
只是有些疲憊的按壓着眉頭。
「回屋披件厚衣,我在書房中等你。」
踏進書房時。
他已沏好一壺熱茶。
我坐在他對面,盡力挺直脊背。
等他飲完一盞茶後才緩緩開口。
「沈大人,虛言我不必說,您自是明白。」
「我不在乎生死,但我想知曉我崔府禍事,到底冤是不冤,又因何而起?」
他輕拂袖。
取出一隻乾淨杯子斟上茶水,推到我面前。
爾後抬Ṱũ̂⁹起臉,似悲憫地眼神飄落在我身上。
「三載已逝,世子夫人還未放下嗎?」
放下?如何談放下?
別說三年,此生我都無法釋懷。
我搖搖頭。
「寧遠侯府世子夫人早已死在了三年前,我是崔明昭,只是崔明昭。」
「沈大人,世人皆說您大義,萬事求真。崔府一案,您究竟是如何看待?」
見我步步緊逼,他神色未變。
欲繼續斟茶。
我胸中竄出一股鬱氣,伸出手來,將他的手背按壓在了茶几之上。
茶爐裏炭火噼啪,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沉默片刻後。
他偏過臉,另一隻手的指節輕擊着桌面。
薄脣輕啓。
「三年前,朝堂之上,官居一品的文昌伯以性命爲諫,懇請徹查此案,以罪同謀逆之名,被當場打殺。」
「而後,滿堂文武,再無人敢置喙。」
「此案,所有的證供皆由黑羽衛親自呈於聖上,無論是三司還是大理寺,都無權查看。」
「當時我不在京中,回京後此事已成定局,崔氏上下無一活口,證人伏誅,證供不見天日……」
他聲音愈發低緩,我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只餘滿腔悲涼。
三年來的苦心掙扎到頭來皆是徒勞。
父母兄長慘死,我卻連真相都無法觸及,日後我有何顏面去見他們。
沈硯雖是純臣,卻並不在朝堂的權力中心。
能與我說這些,已是極爲不易。
我蒼白着一張臉,失魂落魄地起身,踉蹌着腳步朝外走去。
正欲推門時,背後人繼續說道。
「黑羽衛的統領與我有故,雖無法讓我查探證供,卻也提點了一二。」
「那兩封被認定爲謀逆證供的信箋,字跡與你父親過往文書別無二致。」
「信箋用的墨汁,非京中常用端硯,也非北疆蠻族用的燒墨,而是源於嶺南西源村獨有的松青墨。」
「除此之外,別無所知。」
我驚詫的回過身。
這兩處信息,極爲關鍵。
而墨的來路,不花費一番功夫,難以考證。
我盯着他,端坐在輪椅裏的身姿。
似同我一般,籠罩在一片悲慼之中。
不由問出聲。
「沈大人,何故如此?」
他掩下眉睫,身形微塌,喉間微動,
「文昌伯是我的恩師,待我亦如父子。」
「我一屆殘破低微之身,本該苟死於後院寂寥處,是恩師的託舉,才讓我堂堂正正屹立於世。」
原來,我們竟是同道之人。

-10-
與沈硯的新婚夜,有些難堪。
宮裏來了兩位麼麼,說是特來教導一二。
我心裏明白,這是聖上送來的探子。
他並未完全信我在堂上所說的那番話,所以他要看看,我到底要如何?
喝完合巹酒後。
我與沈硯二人便被關在了新房之中。
他在外飲了不少酒,面色泛紅,眼中有些迷離之態。
我擰乾面巾替他擦拭臉龐。
他沒有拒絕。
只是緊盯着我的黑眸裏似有深海,翻湧不息。
略顯粗重的呼吸聲,噴灑在我的脖頸間。
密密麻麻的酥癢滲入肌理,又如星火撩過。
我亂了心神,不敢再看他,手上的動作胡亂了起來。
他低笑一聲。
忽地伸出手勾住了我的腰身,讓我跌坐在了他的雙腿上。
我驚呼一聲:
「你的腿?」
他擺擺頭,順勢窩在我的脖頸間。
「夫人,這點重量不要緊。」
我正訝異,一向清冷肅然的沈硯,爲何今日頻頻失態,舉止親暱。
他似有所感。
俯在我的耳間,雙脣緊貼着我的皮膚。
緩緩開口。
「明昭,我也回來了。」
「謝謝你,這一世選擇了我。」
我恍若雷擊,窩在他懷中動彈不得。
只聽見自己顫抖着聲音在問。
「何時?」
「三日前。」
「得知即將迎娶你,我整整三日未曾閤眼。我害怕再睜開眼,一切都是我的臆想,恩師枉死,而你……消逝在了我的懷裏。」
「明昭,如今我們一同回來了,上一世之事,我定不會讓它再次發生。」
我的淚水打溼了他肩上的衣衫。
這些時日來的惶恐不安,終能稍作歇息。
還好,這一世我不是孤軍作戰。
揭開這一層遮掩後,我與沈硯之間很快熟稔起來,相互交換着彼此之間缺漏的一些信息。
直到擁住我的身子愈發滾燙,我們才稍稍拉開距離。
他迷離的眼尾處染上了潮紅,襯得他清朗乾淨的五官極具引誘力。
喉結輕滑。
他伸手撫上我的臉,細細摩挲着。
嘴裏吐出的話好似靡奢之音。
「可以嗎?夫人。」
我腦中緊繃的一根弦被拉斷,眼前一片白茫。
口舌不由自主起來。
「你……行嗎?」
他輕快的笑聲似要穿透我的骨頭。
讓我再無力招架。
上一世隱忍剋制的情愫在當下噴薄而發。
那夜我才知曉,沈硯的腿疾,僅僅是腿疾,除了不良於行外,絲毫不影響其它。

-11-
這一世,不受約束,行事方便了許多。
我與沈硯分工合作,他查松青墨,我尋字跡。
燕過留痕,一切皆有源頭。
父親的書房,尋常除了伺候的書童外,鮮少有人能進去。
那兩封信箋從書房中搜出,且字跡與父親別無二致。
必定是極爲熟悉父親筆墨,且對府中陳列熟知之人。
我以尋書的名義,在父親書房中呆了三日。
仔細研究了父親的筆跡,形體並不工整,算是獨具風格,要想完全臨摹需要花費不少功夫。
所以,對方並不是臨時起意,而是蓄謀已久,一擊致命。
我最開始懷疑府中的僕從,被人收買了去。
可即便父親人不在書房,也還有親信守在外面,府裏的下人若是想要生事,怕是還沒靠近便會被發現端倪。
連着許多日,都無所收穫。
我有些氣餒。
恰逢兄長從國子監休沐,來書房中尋我。
見我一籌莫展,他有些疑惑。
「昭兒,還未尋到想要的書嗎?」
我把玩着父親廢簍裏的字帖,眼睛快將上面的字燒出洞來。
無力道。
「兄長,父親這般蒼勁有力的字體,你說我要習練多久,才能得如此功力。」
兄長見我是爲此事苦惱,鬆了口氣。
伸出手指敲了敲我的額頭。
「你的字靈秀蘭姿,已是風韻自成,爲何想要習父親這般剛勁雄渾之體。」
「不好看。」
我一時不知如何同他解釋,重生之事荒誕怪異,而本朝又忌巫蠱鬼神之說,不到萬不得已之時,我不願打草驚蛇。
「哼哼,說了你也不懂。」
我撅起嘴,輕嘆口氣,將動過的雜物收拾齊整,又是白忙活的一天。
兄長見我如此也不惱,幫着我收整。
忽地,他好似想起何事一般。
同我閒聊道。
「我記得,父親以前的字可沒如今這般鋒利,那會祖父還在,常說他ƭü₉行書虛浮,落筆不堅。」
「父親還不服氣,下定決心要練好字,請了很多大師,沒一個能入他眼。」
「後來,他不知從哪裏帶回了幾摞字帖,視如珍寶,日日臨摹,久而久之,好似便成了如今這形體,」
我腳步一頓,猛然抬頭。
「兄長可知,那是何人字帖?」
見我如此驚張。
他撓撓頭,仔細想了下。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當是寧遠侯府的老侯爺,父親曾帶我一同去拜訪過……」
寧遠侯府……
我腦中好似有什麼東西炸開一般,絞的生疼。

-12-
沈硯近日不在府中,他自請去嶺南查探一起復綜案子,也爲了查松青墨。
臨行前,他特意叮囑我。
無論查到何等信息,切莫獨自行動,務必等他回來。
萬事以安全爲重。
我自是聽他的,可心中層層迷霧似要破繭而出。
前世今生,種種蛛絲馬跡,終於匯聚一團。
我眼中好似已經看到了出口的亮光。
謝雲舟,你騙我騙的好慘啊!
怒火攻心,一股腥甜自喉間湧出。
休憩幾日後,我按捺不住,生了要去寧遠侯府一探究竟的心思。
挑了個謝雲舟上值的日子,我登了門拜訪。
兩家總歸是有着舊情在,雖不滿我擇婿一事,倒也未曾將我攔在府外。
我不必求見老侯爺,謝府上下就沒有我不熟悉的地方。
我記得府上的祠堂,就有着老侯爺題字的墨寶,我要親自去查證一番。
隨便Ţůₜ找了個藉口,抄着小路七拐八繞,我靈活巧便的避開耳目來到了祠堂。
可是….爲何只見牌位。
本該掛着字墨的牆壁卻是一片空白,我走近摸了摸,掛痕還在,應當是才取下來不久。
我心中一驚。
頓感不妙,急忙轉身準備離去。
祠堂的大門卻不知何時被人關上,低頭撥弄之時,忽地腰間自背後被人摟住,一股強勢的力量將我抵上了門扉。
高大寬闊的身影將我完全束縛住,致命又熟悉的氣息使我渾身緊繃,呼吸急促。
是謝雲舟。
可此時的他,不該如此陰蟄。
一絲怪異想法自心底升起,我欲從他懷裏掙脫開來,那雙手臂卻愈發收緊。
他將臉貼近我的脖頸間,沙啞低沉的聲音彷彿是來自深淵的魔咒。
「明昭,我說過的,你逃不掉的。」
「你以爲選擇了沈硯,這輩子便可以逃離我,試圖改變命運嗎?癡人說夢。」
「我正愁如何將你擄來府中,你就自己來了,明昭,你心裏還是有我的對嗎?」
「明昭,你……」
他的話卡在了喉嚨間,扣緊我的雙手緩緩鬆開。
而我的手中,正緊握一把利刃,插在了他的後背。
那把短巧的刀,是沈硯讓人替我打造的,剛好得其所用。
我回過身來,與謝雲舟四目相對。
他臉色發白,看向我的眸中有痛苦,有不解。
片刻後,他釋懷般地扯開嘴角。
「明昭,你還在生我氣對嗎?」
「上一世是我沒有做好,你怪我恨我想要離開我,我都能理解。」
「這輩子我答應你,無論如何,定不會再讓上一世的禍事再次重演。」
他說的情深意切,眉眼間只有動容,全然不見虛假。
可就是這副皮囊,將我們崔氏一族玩弄於股掌之間。
我猩紅着眼,抽出利刃。
在他的笑意中,再次插進了他的腰腹。
「謝雲舟,我恨不得你死!」
迎着他錯愕的眼神,我毫無畏懼。
「那兩封謀逆信,是老侯爺親筆所書對吧,只有他最熟悉我父親的字跡,根本不用費心臨摹。」
「而你,將那書信送進了我父親的書房裏,除了兄長與我外,能讓府裏之人放鬆警惕,掉以輕心的人便只有你了。」
我將手中利刃推的更深了,殷紅的血液浸染了他胸前衣裳,觸目驚心。
謝雲舟弓着腰身忍受着極度的痛苦,卻並不反抗,也不反駁。
「爲Ŧųₑ何?你們爲何要這般做?」
我撕裂着嗓子,抖動着嘴脣質問着。
上一世,在崔家出事之前,我與謝雲舟感情甚篤,摧垮了崔家對他們來說,如同自斷雙臂,百害而無一利。
他抬起眼,也紅了眼尾。
勉強勾起的脣角笑的有些悲涼之感。
「明昭,上一世是我們謝府欠你們崔家的,你恨我,怨我,都是應當的。」
「上天垂憐,讓我們再一次重逢,幸好這一世還來得及。」
他伸出手,執拗的眼神落在我的臉上,似要碰觸。
門外傳來他隨身親信的低語。
「世子,丞相府崔公子來府上接沈夫人了。」
今日來前,我便讓人去國子監給兄長帶話,若申時末我還未曾歸家,便Ţųⁱ來寧遠侯府接我。
或是料想到其中蹊蹺,兄長來早了,卻也來的剛剛好。
不知外面人哪句話觸碰到了謝雲舟的逆鱗。
他骨節捏的泛白,一拳錘在了我耳後的門上。
傷口拉扯的痛苦,讓他眉頭抽動。
再望向我的眸底,風雲湧動,似有不甘,又無可奈何。
我冷漠地看着他血流不止,臉色愈發蒼白,心中毫無波瀾,比起我崔家人所受的,遠遠不夠。
他緊抿嘴脣,一動不動的盯着我的臉。
片刻後,落寞的起身,艱難地將門推開了小縫,對外吩咐道。
「送她出去,不要讓人發現。」
滿室的血腥味引起了外面人的探究。
「世子,你…….」
「無礙,送她出去。」
「不得和任何人提及我受傷之事。」

-13-
雖解了信箋的疑惑,可其中緣由卻並不明朗。
這一世,寧遠侯府又是否還會捲土再來?
壓下心中擔憂,我叮囑兄長,日後府上行事,需萬般謹慎,莫讓小人鑽了空子。
見我鄭重其事,他以爲是京中近來不太平,沈硯那邊的提點。
便神情凝重,認真的應下。
接下來數日,外頭並未傳出寧遠侯世子受傷的消息,負責盯梢的人也未見他在京城中走動。
自從知曉謝雲舟也重生歸來後,我心中日日惶恐不安,總覺有何大事要發生一樣。
直到沈硯亡故的消息傳來京城。
我心中的那片天終是塌下了。
兄長來報信時,每個字我都聽清了,可每個字我都不明白是何意思。
沈硯,他怎麼會死呢。
他不可能死的。
該死的人不是他。
我癱軟在地,五臟六腑如同被撕碎一般,痛入骨髓。
青石板地面冰涼刺骨,卻不及我心中萬分之一的寒意。
指甲深陷皮肉之中,喚醒了我絲縷清醒。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如論如何,沒有親眼看見,我不會相信沈硯就這般離去。
我開始閉門謝客,無論外面人如何傳言,不許府中揚掛白幡,也不允任何人前來祭拜。
一個大雨天,我披着夜行衣悄悄回了崔府。
在父親的書房中,將一切都與父親、兄長坦言。
「此事荒謬,即便父兄不信我,就當是爲了崔氏全族,務必多做防備。」
「寧遠侯府行事詭異,謝雲舟此人也非良善之輩,父親莫要顧及兩家多年情誼,掉以輕心。」
書房之中,沉默許久。
兩盞茶後,父親深鎖的眉頭解開。
伸出手輕落在我的頂間。
「所以,這就是你選沈硯的原因?」
不等我回答,他繼續說道:
「日後你又當如何打算?」
「沈硯既已身死,你便回來府中罷,崔氏全族的擔子,沒道理落在你一人的身上。」
「有爲父在,你兄妹二人定可安虞此生。」
我眼眶含淚,父親此言,便是我的定心丸。
哪怕他只有三分信,便足矣。
整個談話裏一直沉默的兄長,送我回府途中,忽地沉聲問我。
「明昭……」
「上輩子你的結局呢?」
昏暗的轎攆中,我掩下眉睫,藏在袖擺裏的手,緊扣着坐塌,脣角溢出一抹苦笑。
上一世。
我在沈硯的院中,度過了半年時光。
手中寥寥的線索,難以支撐我們靠近真相。
我時常陷入焦躁、自暴自棄的情緒中不能自拔。
每次絕望時,便會一次次被沈硯拉回現實。
他最知道,如何給人希望。
他答應我,等下嶺南的旨意下來,他便帶我一同前往,去查松青墨。
可比旨意更早來的,是謝雲舟。
半年的功夫,他還是找到了我的隱匿之處。
他警告我,等到夜裏乖乖跟他回去。
否則,他不介意讓沈硯去死。
畢竟窩藏一個本該伏法的嫌犯,罪當同誅。
那一日,我渾身發冷,恍若置身冰窖。
滅門的痛楚,以及被他禁錮的恐懼。
再一次讓我,生不如死。
我死沒關係,可我不能連累沈硯。
他是一個好人,是京中百姓的福音,是混世中的一抹光亮。
我使了人去給沈硯帶話,今日下值早些歸來。
那夜我親自下了廚,熱了幾壺杏花釀。
陪沈硯喝完最後一杯,我體內的毒素髮作了。
大口大口地嘔着血。
記憶裏的最後時光,我瞧見面色男人滿眼驚恐之色。
他試圖阻止我,可是沒用的。
我倒在了他的懷裏,意識渙散。
聽見他哽咽之聲似在喉間滾動。
「明昭,如果有來世,記得選我。」

-14-
沈府之門長閉不開。
而我,已經踏上了去尋沈硯的途中。
無論是人是屍,我都要將他帶回來。
策馬奔騰在西峪關時,謝雲舟追了上來。
他一襲玄裝,如同前世無數次一樣,夾着馬匹一步一步緩緩穿過隱衛,面無表情的擋在我面前。
伸出手。
「明昭,跟我回去。」
「沈硯死了,過去的事我不計較,寧遠侯府的世子夫人仍會是你。」
「這一世,崔府不會傾倒,你我之間鴻溝盡消。」
看着他篤定的臉龐,我心中恨意更甚。
我崔府上下兩百餘條性命,在他嘴裏不過是博弈的賭注,任他翻手爲雲,覆手爲雨。
不齒行徑,實在令人作嘔。
我將馬鞭摔得噼拉作響。
「謝大人,好狗莫擋道。」
「寧遠侯府世子夫人的位子,恕明昭無福消受。」
「沈硯活着,我是他的夫人,沈硯若死了,我便是他的遺孀,今生今世,此心不移。」
我調轉方向,縱馬狂奔。
謝雲舟眉鋒一跳,下意識的避開來。
隨即馭馬在後緊追不捨,很快便我與齊頭並進。
「明昭,別再逃了,天命難違,生死都無法將你我分開。」
「你註定是我謝雲舟的人。」
我不理他,伏在馬背之上,鬆開繮繩,讓馬跑的更快。
冷冽的山風狂拍着我的臉龐,全身血脈奔湧沸騰,馬匹也興奮地在峽谷之間狂奔跳躍,長鳴不已。
「明昭,停下來!你不要命了?」
耳邊只剩呼嘯風聲,我的胸膛似要炸開一般。
心中只有一個想法。
逃離謝雲舟,生死不論。
在謝雲舟快要追上我之時,數十支箭矢破空而出,齊齊的斬在我的馬後。
也切斷了他們繼續向前追捕的步伐。
西域關地形奇特,易守難攻。
他們前進一步,漫天箭羽便紛飛而下。
我按下心中驚異,快馬前奔,直到出了峽谷,身後再無追捕之聲。
才慢慢緩下速度。
回過頭來,我朝山頂眺望而去。
一道端坐在輪椅之中的身影,狠狠攝住我的心神,讓我瞬間紅了眼眶,淚如雨下。
我就知道,沈硯不會死的。
更不會死得這麼不明不白。

-15-
失而復得,我撞進沈硯的胸膛之中。
淚滿衣襟,久久不能平復。
他雙手緊環扣住我的腰,似要將我融入骨血。
多餘的話,我們都沒有說。
在彼此懷裏,盡情釋放着這段時日來的擔憂、思念、與痛楚。
良久後。
他將臉擱在我的肩頭上,一句句低喃恍若蠱惑之音,從他喉間溢出。
「明昭……明昭……明昭。」
我抬起臉,看着面前滄桑許多的臉龐。
紅着眼眶,向他貼近,輕咬上他的下脣。
「我在,沈硯。」

-16-
回京的途中,沈硯神情肅重。
雙手握住我的手掌,將近日之事緩緩道來。
「松青墨的來源查到了。」
「此事牽扯衆多,絕非一樁普通的栽贓嫁禍之事。」
「我此番遇險,便是對方有所察覺,當時已無萬全之策,只得以假死脫身。」
「讓你擔心了。」
我緊捏着他的手,揚起臉看向他的深眸。
「是寧遠侯府,對嗎?」
他眼中滑過一絲驚訝,片刻又瞭然。
再次將我攬入他的懷抱。
「明昭,這些危險事日後讓我來查,這一世你一定要安安穩穩地好好活着。」
直到我應承下,他才繼續同我說查到的東西。
「松青墨裏有一種原材,叫做硫石,能使墨汁更順滑,但氣味濃重,不受京中人士喜愛。這硯墨之所以只在嶺南產出,是因爲當地有着豐厚的硫石資源。」
「硫石的另一個用途,便是製作硝火,在本朝,私開硫礦屬於重罪,株連九族。」
「且最讓我意外的是,這個硫礦中,混雜着不少北疆蠻族人……」
我自他懷裏抬起身來,眼中滿是驚濤駭浪。
面前人眸色清明,似是知我猜想,緩緩頷首。
「寧遠侯府,所圖甚大。」
「那兩封信箋,應當不算是僞造,其中勾連內容確有其事,只要稍作查證便可坐實。」
「北疆細作的證詞更是鐵供,上一世應當是行跡敗露,推你父親做了替死鬼。」
「畢竟……」
他頓了頓,伸手撫了撫我的後腦,低聲陳詞。
「聖人忌憚你父親已久。」
君王塌側,豈容他人酣睡。
即便父親多年來謹小慎微,可他在高位實在呆的太久了。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且七皇子如今將要長成,聖人不得不擔憂提防。
我垂下眸,心中百味雜陳。
上一世崔府禍事,既是人爲,也是聖意。
人禍尚可躲避,可聖人心中的偏見又該如何消解。
如今,我與沈硯提前識破寧遠侯府的陰謀。
爲保謝府,謝雲舟又會做出何等事來?
見我愁眉不展,沈硯伸出拇指,細細替我碾平。
「別擔憂,我已有準備。」

-17-
回京後,沈硯並未第一時間面聖。
而是讓人帶上一封信,去請了謝雲舟。
我在後院之中並未出面。
兩人談了半宿,書房的門終是再度開啓。
小廝來報,謝雲舟想要見我一面。
沈硯讓他前來過問我的意思。
他從來都是坦坦蕩蕩磊落君子,不會擅自替我做任何決定。
「不見。」
「日後也不必再見。」
我對謝雲舟,除了恨意,再無其他。
前世的教訓太過沉重與痛苦,今生都不想與他、與寧遠侯府再有任何瓜葛。
那日之後,沈硯格外的忙碌。
我沒有追問他,究竟要如何行事對應。
朝堂之事,風雲詭譎,稍有差池便萬劫不復。
我往丞相府跑的更勤了,與母親聊起河東老家的趣事。
母親常感嘆:
「京中自是繁華熱鬧,可老家的風光亦是美不勝收,每到秋季,魚香水沃,瓜熟物豐,人人迎送往來,不拘身格,不束繁禮,相當快活。」
我認真地聽着母親的回憶,直到她說着說着眼尾泛紅。
背井離鄉多年,故土難回。
爲了父親的官途,母親犧牲頗多,卻從無怨言。
我拉着她的手,細細安撫。
「父親在位兢兢業業三十餘年,如今兄長已成家立業,能夠肩負起家中的門楣。何不勸說父親早些請辭,告老還鄉。」
「這天家的江山,自有無數後輩來守,我們崔家,已經傾付的夠多了。」
母親點點頭。
「昭兒所言,亦是母親心中所想。」

-18-
不過月餘,京中發生了兩件大事。
寧遠侯府世子自呈罪供於朝堂之上。
因疏於聯絡,謝氏嶺南旁支心生異心,爲斂錢財,私開硫石礦場。
聖人大怒,斥其族人狼子野心,涉事者通通誅之,以儆效尤。
又念寧遠侯府大義滅親,免去牽連死罪。
褫奪寧遠侯府承繼爵位, 謝雲舟等族中在任男子皆廢黜官職, 遣返原籍, 三代不得入京爲官。
謝雲舟代老侯爺領旨,叩謝皇恩。
沈硯說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因爲。
無論是上一世還是今生。
要反的並不是謝雲舟,而是謝老侯爺。
謝府在嶺南已養兵數萬, 硝火充足。
若是將其逼到絕境, 反起攻之,南地百姓將陷入無盡地水生火熱之中。
那日他與謝雲舟密談後達成一致。
趁此生,事態還未發展到不可挽留地步, 由謝雲舟去說服謝老侯爺放棄大計,硫石礦場既已暴露, 就必須給出合理的交代。
證供沈硯都已收集齊全。
若謝府自行妥善處理好,謝家的罪證此生必不會重見天日。
若謝雲舟處理不妥,他便用自己的辦法來代勞。
葬送在沈硯手中的宗室大族,已有二三。
由不得謝雲舟信與不信。
如此一來, 謝家便如同散羣之馬。
沒了在京城的人脈關係、財力支撐, 再也掀不起什麼大風大浪。
第二件大事。
宵衣旰食的崔丞相上書請辭, 告老還鄉。
聖人驚詫,出言挽留。
奈何丞相心意已決, 聖人便順水推舟的準了。
次日, 便下一旨。
任丞相之子崔明越爲太子太傅。
如此,既全了崔氏面子, 又全了皇家大義。
一場浩劫, 終於化解在這京中。

-19-
謝家離京的那日, 有人給我送了封信。
只一眼,我便認出「明昭親啓」那落款是謝雲舟的字跡, 便吩咐小廝拿去燒了。
我與他之間, 無法原諒,無法理解。
沈硯今日難得休沐, 我陪他在園中煮茶。
連日來的奔波辛苦, 讓他看起來更瘦削了。
我有些心疼, 不由伸手撫上了他的臉,
他寬厚的手掌隨即覆了上來。
「夫人當日選我的時候,我還未曾擁有前世的記憶,但那時, 我心中亦是無比歡喜。」
我有些驚訝的望着他。
他側過脣,親了親我的手指,
「崔家小姐風姿過人,才情出衆,雖家世貴不可言, 卻總是平易待人,言笑晏晏, 京中適婚男子少有不艾慕者。」
他長臂輕收,將我攬入懷中。
目光如炬。
「心悅你, 是一件比喫飯飲水還容易的事。」
我從未見過沈硯如此直白的剖析心意。
雖晚了一世, 但如今卻是剛剛好。
迎着溫潤的日光,我親上了他的額頭、眉眼。
在他泛紅的耳邊輕聲道。
「上一世在你的懷中離去,意識消散前,我聽見你的聲音在說下輩子記得選你。再醒來時, 我在大堂之上,聖人問我有何求?」
「沈硯,心悅你亦是極易之事。」
園裏的花好似開的更盛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