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完豆腐回家的路上,我撿了個瞎眼公子。
他還失了憶,問我,我們是什麼關係。
我老實回答:「我救了你,應該是你的恩人。」
他卻是黑了臉。
他恢復記憶後,成了如日中天的少年權臣,問我有沒有什麼想要的。
我大喜過望:「那你是不是能把錢還我了?」
要知道,當初他傷得極重,我花了全部積蓄才救活了他。
-1-
我掰着手指頭,在算裴行越該給我多少錢。
我越算越開心。
卻沒看見裴行越的臉越來越黑。
我大方道:
「我救你一共花了三兩八吊三十文,我給你抹零,你給我三兩八吊就成了。」
裴行越的話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他問我:
「除了這些你就沒別的想要了嗎?我可是天子近臣,很值錢的……」
我有些肉疼地搖了搖腦袋。
從小,母親就教我要懂得知足常樂。
更何況當初我救裴行越也不是爲了錢。
那時他躺在我賣完豆腐回家的路上,他滿是血的手攥住了我。
他向我求救,我便救了。
就是這麼簡單。
見我搖頭,裴行越的臉更臭了。
他冷着臉吩咐管家給我送來五十兩黃金。
我沒出息地哇了一聲。
說實話,這些黃金……
就算是我賣一輩子豆腐,也賺不到啊。
裴行越眉眼間都多出了幾分得意。
他還想開口,我就率先打斷了他。
我說:「阿越多謝你的黃金,不過,我明日便要回家了,這些黃金你能否幫我換成銀票?」
他問我:「爲何要回去,多留幾日不好嗎?」
我搖了搖腦袋。
和他掰着手指頭數着我這些日子,和他一道回上京,我耽誤的活計。
「你知道的,我家裏還養了八隻小雞三隻小鴨,這些我都是託隔壁劉嬸子幫我照顧着的。
如今也快四月了,我再不回家,豆子也要來不及種啦。」
裴行越抿了抿脣,他問:「以後不種豆子,不養雞鴨,好不好?」
我沒有回答,反而是說:「我從小就靠着地喫飯,我不種豆子,不養雞鴨,怎麼活呢?」
他沉默住了。
被我拒絕兩次的裴行越終於走了。
我掛着的笑也塌了下來。
我雖然只是個賣豆腐的女郎。
可我也不是傻子。
我明白裴行越的意思。
但這又有什麼用呢?
我是當街賣豆腐的女郎,他是天子近臣。
話本子裏寫過,門當戶對極重要。
像我這樣的人,最重要的便是要認清自己的位置。
我一遍又一遍點着懷中揣着的銀票。
想着回家後該如何處理這些銀錢。
我想回去後,便在鎮子上買個青瓦房的小院子。
這樣我做豆腐便再也不用淋雨了。
-2-
裴行越在我說要回家後,便幫我安排回鄉的商隊。
他和我交代着:
「你往後可不要再在路邊撿什麼受傷的野男人了。
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樣,人心隔肚皮,你需得防備着些。
還有你千萬不要同別人說,我給了你多少錢。
你若是往後要嫁人,你需得先將人帶給我看看。
我幫你查查那人的底細。」
裴行越臨別前殷殷切切交代着。
他騎着馬送了一程又一程。
我們是在折柳河畔分別的。
他折了一支柳送我。
迎着他期盼的目光,我說:「我都知道了,你放心,這柳我會帶回去種下的。」
上京的柳或許能在我們那裏生根發芽長成大樹。
我跟着商隊剛出上京二十多里。
天空忽然下起了大雨。
沒辦法,我們只能暫時在驛站歇腳。
想等雨停了再趕路。
就在這時,驛站門被踹開。
裴行越攜着風雨吹散了滿樓的熱鬧。
我坐在客棧的角落中,抬眼望過去。
他的髮尾被雨水打溼,不斷有水珠從他臉側滑落,在鎖骨處逶迤。
他徑直朝我走了過來。
他說:「今日大雨,官道坍塌了,需得小半個月修繕。」
他眼睛亮亮的。
「阿芽,你恐怕還要在我府裏待上幾天了,你們今日怕是走不了。」
不知爲何,聽到這個消息。
我心底生出幾分竊喜。
「我們回家吧。」
裴行越牽起我的手,往客棧外走去。
離開上京,商隊用了小半日。
可跟着裴行越回上京,我們只用了一個多時辰。
管家看見裴行越帶着我又回來了。
帶着滿臉笑意迎了上來。
「小姐你回來啦,你的院落,少爺交代我們還留着呢。」
我下意識偏過腦袋看裴行越。
可他微溼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神色,讓人看不清。
但我莫名覺得,裴行越的心情似乎很不錯。
-3-
我兜兜轉轉又回了上京。
上京的日子委實有些無聊。
我不能做豆腐,也不能養雞餵鴨。
裴行越的小花園好看是好看。
但我總覺得,他的花園沒有我的菜園好。
我菜園的那些菜,既好喫又好看。
尤其是我種的小白菜。
不用多少調料,只要用水焯一下,挺闊脆甜,放在麪條裏,好喫又好看。
或許是我的幽怨表現得過於明顯。
遲鈍的裴行越也反應了過來。
他說:「你若是想種菜,那你就將那些花給拔了種菜可好?」
我有些不好意思,只說:
「我不用太多地,我就用一小塊就好,我保證不會將花都拔掉的。」
裴行越倒是無所謂,只是說:
「你若是喜歡種菜的話,過幾日,我帶你去郊外的莊子上去,那裏有很多地,夠你玩的。」
我笑呵呵地應了。
得了裴行越的同意後,我第二日就動手將菜地給開墾了出來。
認真種菜的我,完全沒看見管家一臉肉疼的神情。
剛把番茄苗種下去。
我一抬頭,就看見一樹的槐花。
來後花園這麼久,我着實沒想到,原來這裏還有這個好東西。
我三下五除二地直接爬上了樹。
就在我摘花時。
一道囂張的女聲傳了進來:
「你們攔着我幹什麼?我倒是要看看那個鄉下來的狐狸精到底有什麼本事,將裴哥哥迷成這樣子……」
她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
我在樹上也有些迷惑。
狐狸精好像說的不是我,可整個裴府好像就我一個是鄉下來的。
於是,我試探性地舉起了手,嗨了一聲。
裴錦瑟看見在樹上的我,眼睛都瞪圓了。
她:???
我:「你好,我不是狐狸精,我叫趙芽,你要喫槐花嗎?」
……
等裴行越聽到裴錦瑟硬闖進府匆匆趕回來時。
就看見我們倆坐在槐樹底下。
一人捧着一兜子槐花在喫。
裴錦瑟嘴硬:「你別以爲,嚼嚼嚼,你給我好喫的,嚼嚼嚼,我就會,嚼嚼嚼,喜歡你,嚼嚼嚼,我和你說,嚼嚼嚼,我哥哥一定不會喜歡你的,嚼嚼嚼。」
我順手將懷中的槐花捧起來。
我問她:「那你還要喫我做的槐花窩窩頭嗎?」
她立馬跳了起來:「我要!!!」
-4-
裴行越停下了匆匆的腳步。
彷彿漫不經心一般走了過來。
他理理衣袖道:「你們喫着吶,你們要去做什麼東西,我沒別的意思。
我就是問問。」
裴錦瑟聲音雀躍:
「趙芽說槐花還能做窩窩頭,我要去看,裴哥哥你要去看嗎?」
裴行越矜持地點了點頭:「既然你們都如此邀請了,那我也勉爲其難地和你們去看看罷。」
我聽了滿腦子疑惑。
我剛剛好像沒開口說話來着。
更何況裴行越當初最喜歡的就是和我搶槐花窩窩頭喫。
剛將裴行越救回來時,恰好也是如今這般的時節。
那時爲了給他治病。
我花光了全部身家。
沒了多餘的錢去買糧食。
爲了能餵飽他,我每日去鎮上買完豆腐,便沿路摘一大筐的槐花回去。
將槐花混着麪粉做成窩窩頭。
他一頓能喫十個。
那時的他眼睛還看不見,每天身上淤青疊着傷口。
在我的小院子裏摔了一次又一次。
那些雞鴨鵝也欺負他看不見。
等他摔倒了,就故意在邊上嘎嘎地叫。
裴行越惱羞成怒,總說早晚有一天,他要將這些雞鴨鵝全給燉了。
我只能安撫他。
說它們長大了能生蛋,大不了等它們生蛋了,讓他多喫幾個便是。
讓他大人有大量,千萬別和小雞小鴨過不去。
他哼了一聲,微抬下巴:
「那你要給我做好喫的。」
-5-
「你做得真好喫。」
裴錦瑟眼睛都亮了。
她的聲線將我的思緒拉回。
裴行越壓抑不住嘴角的笑,他說:「當然,阿芽還認識很多野菜……」
他語氣驕傲,彷彿被誇的人是他一樣。
「野菜?」
裴錦瑟更激動了:「什麼是野菜啊?」
生長在錦繡堆中的人當然是沒見過這些東西的。
之前和裴行越一起在儋州時,他身體還沒好全。
爲了填飽肚子,我經常帶着他去山裏挖些野菜。
那時我還不明白,爲什麼裴行越連野菜都不認識。
我告訴他哪種野菜能喫時,他的眼睛都會亮一下。
彷彿我做了些什麼很了不起的事情。
可當裴行越恢復記憶帶着我一起來到上京後。
我才知道,原來是因爲他從來不用爲了溫飽而擔憂。
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所以,他自然是不會去研究什麼野菜能喫,怎麼做野菜才能好喫入口。
迎着裴錦瑟期待的目光,我點了點腦袋。
我說:「只是一些野菜而已,我應該是差不多都認識的。」
她竄了起來,興奮道:
「那過兩天踏青,我能和你一起出去玩嗎?」
我這個人總是不擅長拒絕。
面對和裴行越如出一轍的狐狸眼,我只堅持了三句話就妥協了。
裴行越也樂得看我和人出去玩。
他總是希望我與上京建立多些聯繫。
-6-
踏青宴當日,裴錦瑟早早地便來尋我一道去了。
而裴行越則是要去上早朝。
畢竟,他如今是天子近臣,整日都有忙不完的事情。
實在是沒有空。
郊外踏青的人ẗųₔ家委實不少。
裴錦瑟和我解釋:
「這處院子本是當今陛下賜予長公主殿下的別院。」
但長公主ţų⁷覺得這樣好的院子一人住過於可惜了,於是便放了恩典,允許百姓們都進這處院子賞春踏青。」
裴錦瑟口中的長公主似乎和這個上京中的人不太一樣。
就在我帶着裴錦瑟挖野菜時,身後傳來幾道嗤笑聲。
我轉頭望過去。
領頭的是位驕矜的女子,烏髮如堆,膚白勝雪,手執一柄團扇,遮住了自己下半張臉。
只露出了一雙狐狸眼中滿是嘲諷。
「鄉下來的和我們就是不一樣,單愛野草野花,真是不風雅……」
「據說是個賣豆腐的女郎呢~也不知裴大人是看上什麼了……」
她說一半,卻不肯說出下半句。
我有些迷茫地抬起腦袋。
看看手上的野菜,認真解釋道:
「這些不是野草,是野菜,能喫的。」
我不是聽得很懂上京這些貴女話語間的交鋒。
在儋州時,我每日晚上挑豆子,磨豆漿,點豆腐。
第二日又將自己Ţû₂做好的豆腐擔到集市上買賣。
三文錢就能買到一大塊豆腐。
我接觸最多的便是和那些買豆腐的人砍價。
沒聽過這些雲裏霧裏的話。
我說話向來直來直去。
不過就算我聽不懂,再遲鈍……
也在她們的神情中感受到了不屑。
來上京這麼多日,我接觸最多的便是嘲諷與看不起。
就算是泥人,我也有了三分火氣。
我反問她:「你口口聲聲說我是鄉下來的,那你可知曉,若是沒有我們,你們怎麼能喫得上種好的米粟?
你們可曾知曉該如何種下一顆菜種,又該如何播種稻穀,又該如何點豆腐?」
她們的笑停了。
有些呆滯地看向我。
我揚起下巴,驕傲道:
「我是不懂你們上京的風雅,可我會種菜,會養雞鴨,我點的豆腐,是我們那裏最好喫的。
每年過年,家家戶戶都要向我預定,不然還買不到我的豆腐。」
當初,我救了裴行越,也是用我賣豆腐的錢救的。」
在我話音落下的瞬間,那些女郎們都停住了笑聲。
她們面面相覷。
就在我們談話之際,裴錦瑟剛好回來了。
她聽見了她們的嘲諷,立馬回懟了回去:
「野花野草又如何,名貴花木又如何,阿芽是最厲害的姑娘,她認識許多野菜。
當初,裴哥哥失憶流落儋州,阿芽姐姐就是用這些野菜救活了他。
你們不過是運氣好些生在了官宦世家。
你們若是被丟到了山裏,指不定三天便餓死了。」
裴行越從來沒掩飾過自己失蹤這幾年的遭遇。
許多人都知曉他那幾年的遭遇。
爲首的是聞人家的大小姐,聞人樂。
她乾脆利落地衝我道了歉。
她似乎是有些愧疚:
「對不起,趙姑娘,我們不該這般說你的……」
她似乎是沒和人道過歉,不知該如何低頭。
面上多了幾分羞憤。
我大方地揮了揮手,「沒關係,我原諒你們了。」
我向來就是個大氣的孩子。
因爲養育我們長大的大山教育了我們,什麼是包容。
我不在乎別人對我的評價。
更何況她們也知錯了。
知錯就改,善莫大焉。
聞人樂攪了攪手中的帕子,問:「那,我們能與你們一同挖野菜嗎?」
-7-
「你們怎麼在一起挖野菜了?」
裴行越從下人口中得知。
我和聞人樂她們在京郊別院起了衝突,他連忙趕了過來。
生怕我會在聞人樂這幫世家大小姐們手中喫虧。
可剛到,看見的便是聞人樂捧着一堆野草,在問我哪些能喫。
面對裴行越的詢問,聞人樂有些不滿道:
「挖野菜又如何,怎麼,你瞧不起?」
裴行越當然不是這個意思。
他滿腦門子都是熱汗。
我笑了出來。
站在兩人中間調解。
經過談話,我摸清了聞人樂她們的性格。
她們或許有些驕矜。
但確實都是些好姑娘。
她們會耐下性子去挖那些她們或許一輩子都不會碰的泥土。
將一身雲錦衣裙弄髒了也沒怨言。
除了剛開始時有些矛盾。
可後續我們相處起來確實不錯。
我將婆婆丁、車前草、蕨菜這些常見的野菜挖給她們看。
迎來的便是一羣佩服聲。
她們一個一個阿芽叫得親熱。
「阿芽懂得好多啊,原來這些不僅能當藥材,還能當食材。」
「阿芽好厲害,竟然認識這麼多野菜。」
「阿芽還會處理野菜,好香啊,比我家的廚子還厲害!」
裴行越來時,我們都快將食材處理好了。
處理的人主要是我。
她們負責圍在我身邊誇讚我。
熱鬧得很。
裴行越站在一旁有些拘謹。
就在這時,別院內院出來個管事。
說是長公主今日也在別院,聽說我們挖了野菜。
邀我們進去與她一道小聚。
長公主的邀約,我們自然是不能推脫的。
裴行越走在我身邊,輕聲對我道:「不必怕,一切都有我來應付。」
-8-
剛進內院,我便看見一對男女坐在白玉蘭樹下對弈。
大長公主和京城中的貴女都不大相同。
她只是梳着簡單的髮髻。
而她身旁坐着的駙馬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說駙馬長得不太好看,都已經算是含蓄了。
他沒了一隻眼睛,半張臉被一道疤貫穿。
就在我偷偷打量之際,裴行越已經率先行禮了。
我有樣學樣跟着行禮。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長公主似乎笑了下。
長公主笑道:「不用多禮,我叫你們來,是有些饞了,聽說你們摘了好些野菜,我回京這麼多年,已經許久沒喫過了。」
她溫和地笑着,眉眼間的威嚴被笑容劃開。
長公主別院自然是有御廚在的。
我們只要陪着長公主說話便好了。
我也趁這個機會,好好打量了一番這位傳奇的長公主。
這位長公主乃是當今陛下同胞的姐姐。
當初陛下五歲登基,主少而國疑。
邊疆又不安穩得很。
那時,年僅十五歲的長公主以女子之身奔赴沙場,平定了叛亂。
丁香結子芙蓉絛,不繫明珠系寶刀。
如今長公主已然年近三十,卻仍留有當年的風貌。
我有些不明白,長公主把我們叫來有什麼目的。
只能一個勁兒地喫着碗裏的飯菜。
我不知道,我自以爲隱蔽的觀察,早就被在場的人精都發現了。
可他們沒有一個人戳穿。
眼觀鼻鼻觀心地認真喫飯。
-9-
喫完午飯,長公主忽而說要出去消消食。
「不知趙姑娘有沒有空陪我出去走走?」
我指指自己:???
在她含笑的目光中,我滿頭霧水地和她出去了。
就算我再笨,我也知曉了。
這次長公主恐怕就是衝着我來的。
我想破腦袋了也沒想明白。
忽而想起民間一個傳聞,傳聞說,裴行越從小便是和長公主筆下一起長大的。
長公主對裴行越就像對待自己親弟弟一般。
難道,長公主也是來勸我離開上京,不要肖想裴行越的嗎?
想起話本子裏,那些人爲了打發女主離開男主,開出的那些銀兩。
我想,我該提出要多少銀兩比較好。
要得少了,我覺得虧。
要得多了,長公主覺得我獅子大開口怎麼辦?
就在我胡思亂想之際。
長公主開口了:
「趙姑娘覺得行越如何?」
我不明白這個問題,老實回答:
「他挺好的,而且很大方。」
後面半句是重點,畢竟當初自己救他才用了三兩八吊三十文。
他後來卻直接給了我五十兩黃金。
聽見我的回答,長公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直說我是好孩子。
我還是不明白,長公主到底是在笑什麼。
爲了表明我沒在說假話,我又重申了好幾遍。
她卻笑得更開心了。
她問我:「那如果我說,我將行越許配給你如何?他府中的銀兩可就都是你的了。」
我頭搖得和個撥浪鼓一樣,連道不行。
長公主卻追着不放:
「如何不行,是家世你瞧不上,還是樣貌瞧不上,亦或者是人品你瞧不上。」
我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話:
「他哪哪都好,就因爲他太好了,所以不行。」
長公主道:「有何不可,你救了他一命,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纔是。」
我搖搖頭:
「我不能留在上京,我還得回儋州,我家裏還有雞鴨鵝等着我回去喂,我家的豆子也快要種了,我得回去的。」
我一直以來都很清醒。
上京從來不是我的歸處。
儋州纔是我的歸處。
裴行越再好,也不會是我的。
他會有更好的女子配他。
我不想和他成爲一對怨偶。
長公主嘆息了一聲,就在此時,小院也走到了盡頭。
駙馬正拿着披風等在那裏。
他給長公主繫好披風,絮絮叨叨:
「公主身體不好,如今暮春,風還是有些涼,公主需得注意纔是。」
我發現,如今的長公主與剛剛大不相同。
她眉眼間都是幸福。
-10-
從郊外別院回府後,我便再也沒出去過。
我也從管家口中得知了。
原來花園裏種的那些花木都是貴重花材。
單單是那日我拔掉的芍藥西府海棠都能讓平頭百姓活上三年五載了。
得知價格的我倒吸一口涼氣。
準備將錢賠給裴行越。
可當他得知這件事,面上多了幾分愕然:
「當初是我同意讓你拔的。」
聽到不用賠,我也不客氣,直接拿回了銀子。
再然後,我說出了,我此趟來真實的目的。
我說:「裴行越,這次我真的要回儋州了。」
他有些不情願道:「就不能再多留些時日嗎?再說,官道還沒修好,你還不能走……」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
我嘆了一口氣道:「這次我是真的要走了,再不回儋州的話,我就要錯過今年種豆子的時候了。」
視線相觸,他望到了我眼底的執拗。
其實,我們都知道,當初官道坍塌,其實只是裴行越騙我回來的一個藉口。
我私心還想和裴行越多待些日子。
於是我回來了。
可如今真的到了該分開的時候了。
裴行越的聲音極輕極細,「那你不種豆子好不好?就留在上京?」
我聽得出他話外的意思。
但我笑着拒絕了,「裴行越,這次是真的要離開了,我得回儋州賣豆腐,她們都還等着我的豆腐呢。」
裴行越是驕傲的,他被我拒絕了四次。
他抿了抿脣,別過了腦袋,不再看我。
我悄聲走了出去。
默默在心底和他做了最後一次告別。
出門的瞬間,酸澀的淚水滴落。
上京的這些日子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場夢。
如今夢醒了,裴行越還是他的天子近臣。
我還是儋州一個普普通通賣豆腐的女郎。
我們短暫的相逢不過是命運的一個玩笑。
我不想淪陷進去。
今夜的淚水只有月亮知道。
夢醒了,我便該回儋州,當我的賣豆腐女郎了。
-11-
我離開上京這日,裴行越沒有來。
裴錦瑟和聞人樂她們倒是來爲我送別了。
她們收拾出許多布料和銀兩給我。
京郊城外十里長亭,槐柳河畔。
聞人樂撫琴爲我送別。
我不懂樂理。
但也聽得出那曲中的不捨。
送君千里終須別。
我們都知曉,這次離別後,或許這輩子都將不再見面。
我來上京時只是赤條條一個人。
離開上京時帶了一馬車綾羅綢緞銀兩。
還有我懷中的三支柳枝。
我回儋州走陸路走了小半個月。
原本是暮春時節,如今已然是初夏。
待我回家時,已經錯過了種豆子的時節。
好在隔壁劉嬸子記得每日給我的雞鴨鵝喂點喫食,一個也沒少。
都開始下蛋了。
不過可惜的是,當初想喫蛋的人留在了上京。
裴行越給我的錢足夠我在鎮上盤下一個酒樓。
我思來想去,決定說幹就幹。
第二日便去鎮上的牙所找了牙人,以每年三十兩的租金租下了一處地段好的酒樓。
我做菜的手藝好,加上在上京待得那些時日喫了許多新鮮喫食。
酒樓很快便開了起來。
剛開業第一日便有地痞流氓來收保護費。
秉持着能少一事就少一事的原則,我給了。
但第二日,那些地痞流氓就不知爲何被官府給抓了Ŧüₛ進去。
連帶着我的那些保護費也都給還了回來。
我看着在桌上碼得整整齊齊的銀子。
還有在酒Ŧû⁽樓中對我客客氣氣的縣太爺。
我後知後覺。
原來,書上說的,一人得到雞犬升天,這句話是真的。
我也算是乘上了裴行越的東風了。
當初,我剛剛開始賣豆腐。
爲了能在集市上有個攤位。
我做了一板豆腐就要送半板豆腐出去。
裴行越有時不明白我爲何這麼做。
我給他講了我的故事。
我三歲喪父,五歲母親再嫁。
我六歲起便要自己謀生。
好在族裏村長是個公正的,他幫我保住了家裏父母留給我的一畝三分地。
我才不至於餓死。
可孩子能有什麼力氣幹活……
左不過是鄰居們有些看不過眼,空閒時幫我幹一下兩下。
時不時的還接濟我一些。
我就這樣磕磕絆絆長大了。
但沒有父母的孤女生活終究會辛苦些。
我於春日播下黃豆,秋日便能收穫豆子。
再用收穫的豆子做成豆腐。
豆腐這東西好啊。
幹了是老豆腐,嫩了是豆腐腦。
發黴了是黴豆腐。
一日日過去,我算是徹底立住了,不至於夭折。
做了豆腐,我便將豆腐送給那些人。
權當是還恩情。
再後來,我便見到了裴行越。
我救他不爲別的。
只是因爲,我曾經也是被救的那個。
-12-
酒樓的生意一日比一日更好。
在酒樓待久了。
久而久之,我便聽聞了許多,我曾經沒聽過的事情。
有件事情便是關於當今長公主殿下和她駙馬的。
他們說,長公主的駙馬其實也是窮苦出身。
只是天生力氣大。
因着這個緣故,他成了長公主的馬伕。
當初長公主在邊疆受到埋伏,九死一生。
是馬伕將長公主從荒漠中背了出來。
他的一隻眼睛也是在那時瞎的。
長公主醒來後,便決心要馬伕當她的駙馬。
但朝臣們卻不同意。
他們都覺得,讓一個下賤的馬奴當駙馬,這讓大燕的皇室顏面該往哪裏擱。
「再然後呢?」
聽到這裏,我忍不住出聲。
忽而想起了前些日子在上京遇到長公主和駙馬時的場景。
「再然後,就是大長公主衝冠一怒爲藍顏……」
酒樓中的賓客哈哈大笑起來。
他們說,長公主次日直接提劍殺上了金鑾殿。
她放言,如今她年紀大了,恨嫁得很,若是誰不讓她嫁人,她就殺了誰。
駙馬和長公主的故事也被改編成了戲文。
很多地方都有傳聞。
我嘆謂了一聲。
着實沒想到,原來大長公主與駙馬曾經還有這樣一段故事。
我忽而想起了那日她和我說的那段話。
她那日來找我,是不是在我和裴行越身上,看見了她和駙馬的影子?
我不得而知。
只是有些遺憾,但不後悔。
-12-
初夏的日子便一日熱過一日了。
儋州溼熱,很多人都受不了。
而碼頭上的河鮮海鮮卻是越來越多。
看着那麼多的河蝦,我忽而想起在上京時,喫到的一道糟蝦。
便是用這種河蝦做的。
我靠着記憶將糟蝦復刻了出來。
一經上市便廣受好評。
食客們都喜歡在夏日的午後來酒樓點上一盤,再添一壺小酒。
我搖着團扇,不斷地忙活着。
此外,我還在酒樓的例湯中添了兩樣。
一樣是酸梅湯。
一樣是綠豆湯。
都是解暑的好東西。
酸梅湯的方子,還是當初裴行越教我的。
那時他的眼睛還看不清。
見我熱得厲害,就教我做酸梅湯。
想到這,我忽而想起一個問題。
裴行越是什麼時候想起記憶的?
難道是今年嗎?
或許在更早的時候,他便想起來了?
不然,爲何他會記得酸梅湯的方子。
可是既然他早早就恢復了自己的記憶,那爲何遲遲不走呢?
我遲鈍的腦子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模模糊糊的想法在腦海中浮現。
但很快,我就將這個念頭給按了下去。
酒樓剛開業沒多久,事情忙得很。
我每天幾乎都沒有空去想多餘的事情。
等我空閒下來時,已然是初秋了。
空閒下來,我便覺得有些空落落的。
今日鎮上有廟會,我給夥計們放了半天假。
整座酒樓就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走到後院。
忽而發現,後院中,我從上京帶回來的三支柳都活了。
上京的柳Ṭũ⁷在儋州紮下了根,生出了新的嫩芽。
我撫摸着新生的嫩芽。
心中缺的那塊有些空寂。
恰逢酒樓外傳來熱鬧的人聲。
我乾脆也走了出去。
鎮上的廟會就是這般熱鬧。
河中的花燈倒映着街上的花燈,滿目都是燈火。
打鐵花的匠人乘一艘小舟在河中央。
漫天火花飄散。
我在人羣中擠着,耳邊都是熱鬧的人聲。
視線餘光處卻是瞥見了一抹熟悉的人影。
猩紅的斗篷鑲着一圈白ŧṻ₀色絨毛, 一盞荷花燈顫顫巍巍地從斗篷裏探出來。
我下意識地追了過去。
人羣從四面八方湧過來。
我只捕捉得到那抹紅色的衣角。
我撞過花燈,擠過人羣。
終於還是在一處拱橋上弄丟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我有些迷茫地站在拱橋上。
有些惋惜,可能是我看錯了。
那人如今該是在上京纔是。
前些日子酒樓中還在傳聞, 裴行越將要和聞人家的小姐成婚了。
如今他不會有空來儋州的。
我垂下眼瞼正準備回去。
一隻手卻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是在找我嗎?」
懶散而惡劣的聲線響起,我下意識回頭。
入眼的是一張狐狸面具。
面具下是我想的那個人。
裴行越笑嘻嘻道:「趙老闆,好久不見, 你還記得故人嗎?」
我不知爲何眼睛有些酸澀,說道:
「記得。」
-13-
不遠處的茶樓上,兩個小娘子摘下了帷帽衝着我招手。
是聞人樂和裴錦瑟。
就在這時, 河中央的打鐵花正到了高潮。
火樹銀花不夜天。
裴行越帶着笑意的眼底映照着一夜的煙火。
他牽着我去了那處茶樓。
剛上樓,裴錦瑟就和我告狀:
「阿芽,我們本來昨日到了儋州, 我就想來找你, 可聞人和阿兄卻說要給你一個驚喜。」
她鼓着臉, 「這算什麼驚喜呀, 簡直爛極了。」
聞人樂笑眼盈盈, 「怎麼樣, 我們來找你玩,你歡不歡喜?」
我熱淚盈眶, 聲音有些沙啞:「歡喜,我歡喜極了。」
我原本以爲離開上京小半年, 早就和她們生疏了。
沒想到再見面,我們便像是從來沒有分離過一般。
裴錦瑟在和我吐槽着上京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
聞人樂則是補充她沒說到的地方。
而裴行越則是端着一盞茶笑着看我們聊天。
我們那晚聊了許久許久。
要睡覺時,裴錦瑟還拉着我的手, 和我說:
「阿芽你可千萬別走,我明天還要繼續和你說。」
我再三保證, 裴錦ṱû₀瑟才不情不願地走了。
她們都走後, 房間裏就只剩了我和裴行越。
我問他這段時間過得好不好。
裴行越垂着眼瞼,狹長的睫毛如同展翅欲飛的蝶翼般顫抖着。
半張臉藏在陰影處, 他道:
「我不好,我非常不好。」
我驚詫地抬眼。
他繼續道:
「你離開後, 就把我的心也一起帶走了,我很想你很想你……」
裴行越從來沒有這麼直率地說出過自己的心情。
我撇過腦袋,還是有些迴避。
「你這樣說不好吧, 不是說你不日便要與聞人家的小姐成婚了嗎?」
「沒有, 我和聞人家從來沒有什麼!」
還不等我說完,裴行越就迫不及待地打斷了我的話:
「我除了你, 根本沒喜歡過任何人。」
我被他直接的話說得耳尖泛紅。
裴行越的耳垂也染上了顏色。
他說:
「在你離開的這半年, 我試圖忘掉你, 可我還是忘不掉你。
你一直在我腦子裏出現。
我日也想你,夜也想你。」
「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
我試圖打斷裴行越激動的話語。
可他根本不給我說話的機會:
「在你離開的這半年, 我想了許多, 或許是我從前說的話太過於含蓄,所以你聽不懂。
我這半年每天都在後悔。
我現在不想後悔了。
趙芽,我裴行越這輩子就栽在你手裏了, 你願不願意和我成婚?」
我紅着臉打了他一下。
嘟嘟囔囔道:「你話說得這麼快幹什麼?你讓我先回答你哪一個?再說, 我剛開了酒樓,我怎麼能說走就走。」
見我沒有拒絕,此刻裴行越腦子突然靈光起來了。
他眼睛亮亮地:「趙芽你是同意了對不對?」
他立刻起身道:「沒關係, 我們不去上京,我們就留在儋州。」
「我現在就去和陛下申請調令,我要外派來儋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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