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女朋友

大學時，我「買」過一個女朋友。
只要和我在一起，我就幫她解決家人的醫療費。
這位貧困學霸屈辱地跟了我四年。
後來我家破產了。
分手時她依然冷淡，一句挽留都沒有。
再後來，我在 KTV 端盤子還債，她成了女總裁，和當年的班草在一起了。
她問我：「後悔嗎？」
「不。」
「可我後悔了。」

-1-
畢業這麼多年，我沒想過會以這種方式和楊璟芝重逢。
上果盤時，我低着頭，生怕她看到我的臉。
徐紈星坐在她旁邊。
郎才女貌，很配。
「服務員。」楊璟芝叫我，「把橙子切一下。」
我背對她，將橙子切成一片片。
很久以前，我很喜歡喫橙子的時候，楊璟芝都會替我切好。
他刀工很好，能把每一片都切得大小均勻。
那時候我以爲她愛我。
後來我才知道，那只是她的習慣。
她切橙子的時候，想萬物，唯獨不會想我。
四年未見，好像隔了半生。
不知怎麼的，客人們聊到學生時代的戀情。
有人說：「聽說楊總大學時有個談了四年的女朋友。」
我手一頓。
楊璟芝「嗯」了聲。
「真好啊，四年，一個完整的大學時期呢。」
楊璟芝沒接茬。
那人便有些尷尬，沒話找話：「談了四年，應該很難忘吧？」
沉默像靜謐的河流。
不知過了多久，楊璟芝輕輕一笑。
「不至於。」

-2-
「璟芝不討厭他就不錯了。」
徐紈星施施然解釋。
「我和璟芝一個學校，當年真是……唉，辛苦她了。要不是前男友礙事，我和璟芝至於現在才走到一起嗎？」
「對對，徐先生可是大明星，前男友再好，能好得過明星？」
氣氛又熱絡起來。
我壓了壓帽檐，只想趕快離開。
水果刀劃破手，我「嘶」了一聲，引來客人的注目。
「怎麼回事？連個水果都切不好？」徐紈星抱怨。
「對不起，我去換盤乾淨的。」
我端上盤子就要跑。
「等等。」
楊璟芝忽然叫住我。
一字一頓。
「回個頭。」

-3-
我的身體彷彿釘在原地。
一秒，兩秒。
領班適時走了過來。
「不好意思，我們這個同事新來的，工作還不熟，今天果盤全部給您免費。」
領班衝我擠眼：「還不快去端新的來？」
我得以逃脫。
隨後，領班姐姐跟我說。
「下次遇事機靈點，大家都是從新人過來的，要是被投訴，你今晚可就白乾了。」
「謝謝您。」
「不客氣，那間 VIP 房尤其小心，一屋子都是貴客，尤其中間最漂亮的那個，是一家創新公司的女老闆，我們都得罪不起。」
「姐，我有點害怕，能幫我把橙子送過去嗎？」
「可以。」
我鬆了口氣。
如果說，這世界上有哪個人，早已經把楊璟芝得罪個透，那隻能是我了。
我就她口中那個討厭的前任。

-4-
猶記得，大一那會兒。
楊璟芝穿着洗到發白的舊衣服，站在新生堆裏，格格不入。
她肉眼可見地窮。
也肉眼可見地清秀。
我喜歡她說話時細細冷冷的音調。
也喜歡她看着我時，低垂下來的長長睫毛。
楊璟芝很缺錢，貧困生補助名額還被輔導員關係戶搶走了。
於是在某個晚課後，我如狼似虎地牽住她的小嫩手。
「楊璟芝我喜歡你，你跟我在一起吧，我挺有錢的，生活費咱倆一塊用。實在不行，親一次也給你錢。」
當然被拒絕了。
但彼時，我的人生順風順水，還不懂什麼叫挫敗，她越拒絕，我越纏得緊。
直到拉扯她長大的爺爺病危，我眼都不眨，替她結掉了醫藥費。
楊璟芝終於向我低頭。
我傻乎乎地以爲，自己幫了大忙。
很久後我才明白——
我得到了她，卻也擊垮了她。
我倆在一起後，她依舊每天打工賺生活費。
她沒怎麼用過我的錢，情況卻變得更糟。
學校裏傳出了楊璟芝的流言。
說她爲錢獻身。
同學看她的目光都變了，有人給她取難聽的外號。
彼時我依然樂觀天真，拉着她的手說：「別理他們，都是嫉妒。」
……
我活在自己的象牙塔裏，從未意識到，楊璟芝在孤軍奮戰。
大四那年，我家破產了。
我沒告訴楊璟芝。
我只是把她叫出來，說：「分手吧。」
「爲什麼？」
「膩了。」
「好。」
就這樣，我們分開了。
我猜她當時是開心的，因爲終於重獲自由。
分手的當天，我掰掉手機卡，註銷微信，坐上去往其他城市打工還債的火車。
直到三個月前，我纔回到這裏。
楊璟芝看起來很好。
她本就是學霸，大學時降維打擊全系的那種超級天才，畢業才四年，已然是能登財經雜誌的新總裁了。
徐紈星以前是我們班班草，大三就出道了。
沒想到他倆在一起了。
挺好挺好。
我捂着胸口，強壓酸澀。
凌晨四點，我下班。
我是最後一個走的，同事以爲沒人了，早早就把燈熄了，電梯也停了。
我煩躁地按着電梯鍵，希望能點亮它。
「打個電話吧。」
楊璟芝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

-5-
我僵硬地給同事打電話。
電梯重開，我和楊璟芝站在逼仄的空間裏。
「你們下班這麼晚？」
她不冷不淡地問。
「等客人都走了，我們纔可以走。」
「這裏工資高？」
「還好。」
我低着頭，帽檐壓着我的臉。
楊璟芝好像沒認出我，隨意聊了幾句，然後看了看手錶：「這電梯真慢，我男朋友估計等急了，他很粘人。」
我一怔，意識到她說的是徐紈星。
「你呢？這麼晚下班，女朋友呢？」
「我住得近。」
電梯到了。
門一開，我趕緊往外跑。
平靜了好幾分鐘的楊璟芝，終於在這一刻爆發怒意。
「跑什麼？」
「你還能跑到哪裏去？餘鳴。」
「一走了之，人間蒸發，好玩嗎？」

-6-
楊璟芝步步逼近。
她還是我記憶中那個少女，只是青澀褪去，變得更加成熟。
「微信註銷，電話空號，連老師都找不到你，餘鳴，你真厲害。」
我慢慢抬頭，對上她的視線。
「你應該……用你的人脈打聽過了吧？我家破產了，我爸陷入經濟糾紛，至今沒還完欠款。」
「爲什麼當時不肯告訴我？」
我啞然。
「是因爲抹不開面子嗎，餘大少爺？」
「不——」
話音未落，徐紈星走了過來。
「咦？餘鳴！真是你啊！」
他比大學時更帥，精緻到每一根頭髮絲。
「好久不見，班上同學都在找你，你怎麼四年一點消息都沒有？」
「我去南方了。」
「怪不得，」徐紈星打量我身上的衣服，驚訝，「餘鳴，這不是你大三那年買的羽絨服嗎？都跑絨了，怎麼還在穿？」
我以Ťùₗ前買衣服，只穿第一年就扔掉。
他這麼問，想讓我下不來臺。
但我已經麻木了。
「沒壞，還能穿的。」
徐紈星瞭然：「你現在是不是生活困難？早說嘛，老同學幫你。」
他抽出一張卡。
「拿去用，不用還。」
「謝謝，但是不需要。」
我看看他，又看看楊璟芝，靜靜一笑。
「我快結婚了，到時候記得來。」
話音一落，楊璟芝整個人都錯愕了。

-7-
KTV 只是我的兼職，白天我還要上班。
週一，公司來了個客戶。
同事們在八卦：「聽說這個客戶是天才，她最初創建這個公司，是爲了找人。」
「啊？找誰？」
「前男友吧。」
我眼皮子一跳，隱約有不好的預感。
「那她找着了嗎？」
「不知道啊，目前系統還沒做完，大佬們都投了不少錢，前景無量。這不，我們老闆也想合作。」
我整理好資料。
接待室門口，楊璟芝聲音傳出來。
「關於合作，我要再考慮考慮。」
我推門而入，將資Ṫúⁱ料放在桌上。
楊璟芝目光灼灼：「你怎麼在這？」
「上班。」
這是我的主職。
領導好奇：「小余，你跟楊總認識？」
我斟酌一下，回答：「見過。」
「只是見過？」楊璟芝又生氣了。
不知道她在氣什麼，分手那天頭也不回的，難道不是她嗎？
她指着我：「李總，我可以籤合同，前提是把餘鳴調來給我做助理。」
領導立刻答應，連反駁的機會都不給我。
他們談了一整天。
傍晚，我拎包下班。
楊璟芝攔住我：「去哪？我還沒讓你走。」
「楊總，我今天不能加班，我還有事。」
「什麼事？」
「我要去送外賣了。」
楊璟芝不可思議地看着我。

-8-
我以前是個少爺，完全不碰外賣。
大學四年，楊璟芝下了課去跑外賣。
她的晚飯，往往就是外賣公司送的一份盒飯。
有一次我去找她。
在狹小的房間裏，她和一羣騎手擠在一起，扒着盒子裏的米。
我說：「楊璟芝，你怎麼喫這個？都不乾淨。」
她表情很不自在：「乾不乾淨，重要嗎？」
「走，陪我去喫牛排。」
我把她拉去了一家新開的西餐廳，人均消費過五百。
她在飯店門口站了半晌，沉默地脫下了外賣服。
家道中落以後，我終於明白了他那天的情緒。
正如今天一樣。
下雪了。
地面很滑，我摔了一跤，餐灑了。
給客戶打電話解釋，卻被臭罵一頓。
客戶說，你不要找藉口，遲到就是遲到。
擦破的手掌在寒冬裏疼得刺骨，我卻顧不上，連聲說對不起。
楊璟芝忽然出現，扶起我的車。
她不知什麼時候來Ťű̂⁾的，看了多久。
我下意識地把手藏在背後。
「別藏了，」她聲音難過，眼眶很紅，「快去沖洗一下。」
「我要先送餐。」
「上車，我送你去。」
客戶住一樓，我把餐到時，對方嘟囔了一聲：「靠，開保時捷的也送外賣？」
我還要接下一單。
楊璟芝說：「別送了。」
「不行，今晚掙得太少了。」
「那我買。」
「什麼？」
叮咚一聲，系統自動接了她指派的單。
「我買你今晚的時間。」

-9-
楊璟芝載我去她家。
我站在玄關口，怎麼都不肯進去。
「徐紈星會生氣吧。」
楊璟芝說：「你還有功夫管別人？自己都摔成什麼樣了？」
除了手掌的擦傷，我身上全是髒污的雪水。
「還有，餘鳴，你看看我這房間，像有男人來過嗎？」
「你們沒住一起？」
「我壓根就沒和他在一起過。」
楊璟芝將一份合約甩我身上。
「半年前他找到我，提出合作。他不想被圈中富婆潛規則，讓我假扮他女友，同時，他也會幫我應付難纏的客戶。」
頓了頓，她怕我不理解似的，進一步解釋。
「有些客戶喜歡往人牀上塞年輕小夥子，以爲所有人都喫這套，我很煩，徐紈星就幫我擋掉那些。」
這份合約寫得清清楚楚，不干涉彼此私生活。
楊璟芝拉我的手，替我處理傷口。
我看到架子上一排未拆盒的香水。
那是我以前最愛用的牌子，楊璟芝買了全套放在家裏。
「今天，我跟你同事打聽了一下。」
她開口。
「你沒有女朋友，上週團建還說自己單身。餘鳴，你是故意騙我的，對不對？」
「我沒騙你。」
「那你給我看合照，你和那個女人。」
「沒拍過合照。」
「怎麼可能？你居然不跟新歡拍合影？」
「你提醒我了，下次拍了給你看。」
楊璟芝被我氣笑了。
她忽然撐着沙發，坐到我身旁。
我動彈不得，隔着毛衣，依然能感受到她的體溫。
「我買了你的時間，知道要做什麼吧？」
「我退錢給你，楊璟芝，我真的要結婚了。」
她順着我的臂膀摸下去，卻在手腕處停下。
「要結婚了，卻還帶着前女友送的手鍊，不合適吧？」

-10-
我手腕上有根鏈子，隨着時間推移，早已暗淡無光。
這是楊璟芝送我的第一個禮物。
在我 19 歲那年。
曾有一週，除了上課，我幾乎見不到她人。
不管我怎麼勸說，她總是不辭職。
她奔波在各種兼職的路上，比任何時候都努力。
生日那天，我家人在高檔餐廳爲我辦了個 party，我告訴楊璟芝了，但她沒有來。
我等啊等，等到晚上，終於等來她的電話。
她說，在餐廳門口等我。
漫天大雪中，我心愛的女孩身形瘦弱。
她風塵僕僕，如我今日一般，黃色外賣服上沾滿泥濘。
彼時，我什麼都不懂，只會不理解，爲什麼還不辭掉兼職。
楊璟芝抱着我，說給我帶了生日禮物。
手鍊是基礎款的，不貴，但也完全超出了她的經濟水平。
我很喜歡，當場就戴在手腕上，再也沒摘下來過。
後來我爸媽叫我，問我在跟誰說話。
他們不喜歡楊璟芝，覺得她配不上我。
等我再回頭時，楊璟芝已經消失在風雪中。
……
時至今日，偶然想起。
——起碼十九歲時，楊璟芝是喜歡過我的吧？
那根手鍊，是她自強不息地工作換來的。
她是不是也如我今夜這般，在雪地裏奔波、摔倒，卻爲了這根手鍊，依然無畏地前進着。
可如今呢？
她變成強勢的那一方。
她家裏擺着我以前喜歡用的奢侈品。
到底是對我念念不忘，還是在羞辱我？
我想不通，乾脆不掙扎了。
楊璟芝頓時有些慌。
她說：「你生氣了嗎？是我錯了，沒顧及你的感受。今天是你二十六歲生日，我買了新的手鍊。」
「什麼？」
我自己都忘了，今天是我生日啊。
楊璟芝拿出一個新禮盒。
「喜不喜歡？」
她要幫我換手鍊。
「餘鳴，我們能不能——」
話沒說完，門鈴響了。
蕭薇薇站在門口：「餘鳴呢？我找他。」
「你誰？」
「我是她未婚妻啊，他沒跟你說嗎？」
楊璟芝一愣，手鍊掉在地毯上。

-11-
我跟蕭薇薇走了。
我們倆以前就認識。
我家沒破產時，她跟我表白過，但我那時一門心思撲在楊璟芝身上，幾次都拒絕了她。
直到上週，她突然來找我。
蕭薇薇說，只要我跟她結婚，她就幫我還債。
我問爲什麼。
她得意地道：「我要證明當年你選錯了人，能救你的只有我，那個賤女人只會拖累你。」
哦，真的是這樣嗎？
我在她包裏看到孕檢表了。
真可笑。
今天，我迫不得已讓她幫我一下。
打個電話就好，我找藉口脫身。
也不知她怎麼就找上門了。
我冷冷道：「爲什麼要假扮我未婚妻？」
「有什麼區別？反正也快要結婚了。」
「我還沒答應你。」
「那你還有別的選擇嗎？餘大少爺，你清醒點，欠了一屁股債，誰跟你談戀愛？除了我，誰還會要你？剛纔那女的？」
蕭薇薇很輕蔑Ţũ̂⁶。
「她就是你大學時那個窮鬼女友吧？我跟你說，她就是回來羞辱你的，以前被你壓着不敢反抗，現在你落魄了，指不定心裏怎麼笑話你呢。」
「關你屁事！」
「這是我管定了，以前被她搶了男人，現在不得搓搓她的銳氣……」
「蕭薇薇，老子不是你的備胎！我以前沒答應你，以後也不會！」
我下車，蕭薇薇也不阻攔。
「答不答應，是你說了算嗎？餘鳴，想想家人。」
她輕浮的嘴臉，不知怎麼，又讓我想到過去。
那些造謠、取笑楊璟芝的人，就是這樣吧。
是不是在楊璟芝心裏，我也是這樣呢？

-12-
我回來的消息在同學間傳開。
連帶着還有我家的遭遇。
舍友俊男重新與我取得聯繫。
他要結婚了，邀請我去當伴郎。
俊男是我當年最好的哥們，我當然得去。
婚禮當日，來了許多老同學，我挨個加回大家的微信。
俊男穿着西裝，打扮得格外成熟。
「餘哥，我一直都以爲，你會是我們四個中第一個結婚的。」
我笑笑：「我要是先結婚了，還怎麼給你當伴郎。」
「你小子還有臉說，四年，杳無音訊，哥們都要氣死了！」
「錯了錯了！以後不走了，留下來給你賠罪。」
俊男拍拍我：「餘哥，你當時爲什麼要人間蒸發？有困難說出來，我們都可以幫你啊。」
我把這些年的心裏話說了出來。
「我這輩子沒有受過那麼大的挫折，兄弟，你知道嗎，就是整個人生都崩塌了。」
我抽着煙，苦笑。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敢面對大家的目光。也算是一時衝動吧，我就把所有聯繫方式都刪掉了。」
俊男嘆了口氣：「楊璟芝找你找得快發瘋了。」
「什麼？」我愣住。
「你不知道嗎？她幾乎用了所有方法，找老師，找校方，就差報警了，她一個窮學生，那會兒也沒什麼人脈，找不到你，就去了你家。」
俊男看我的臉色，才接着說。
「你也知道，她很怕你爸媽……但她鼓起勇氣去了，可誰能想到，你們全家都走了，連你爸媽都不見了。」
「那麼高冷一女孩，那是我第一次看她崩潰，她坐在你家門口，都哭成狗了。」
「後來，她聽說你可能在南方，就去找你，但也沒找到，你到底在哪？」
我遲緩地說：「廣州、貴陽、昆明……數不清了，很多地方。因爲一直被追債，我們家換了名字，幾乎每半個月，就要搬家。」
「怪不得，她能找到就奇怪了。」文文嘖了嘖，「總之，她最後心灰意冷地回了北京，就開始搞她那個尋人數據系統。」
我不明白。
我以爲楊璟芝絲毫不在意我的去留。
大四畢業前，我曾聽到她跟女寢同學的對話。
女同學問他：「畢業後什麼打算，跟餘鳴結婚嗎？」
楊璟芝冷淡地說：「不了。」
那天我打擊很大。
隨後不久，家裏落魄了。
我直接提分手，她也沒有任何挽留。
可四處找我是什麼意思？
失去了才後悔？
我有些迷茫。
俊男媳婦兒拋捧花時，我分了會兒神。
捧花落在楊璟芝手上。
司儀說：「恭喜這位女士拿到了捧花，好事將近，回去要告訴男朋友嗎？」
「不用這麼麻煩。」
楊璟芝笑着向我走來。
遞出捧花。

-13-
全場起鬨，聲浪快把房頂掀翻。
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楊璟芝，你見過我未婚妻了。」
雖然是假的。
「我不信你眼光會變得那麼差。」
「你就當我眼光差。」
「好，就算她是真的。」
楊璟芝微微傾身，貼在我耳邊。
「那你就拋棄她，回我身邊。」
甜美的嗓音如同咒語，充滿蠱惑的意味。
我差點就妥協了。
就差一點點。
時隔這麼多年，楊璟芝依然能讓我如此心動。
儀式完成後，老同學都來找我喝酒。
我不小心喝多了。
後來就記得自己跑去樓梯間坐着。
無論外面多熱鬧，樓梯間總是最安靜的的地方。
楊璟芝找到我：「你怎麼在這兒？」
我回頭看她，下意識地說。
「楊璟芝，我累。」

-14-
楊璟芝送我回去。ẗųⁱ
我醉得走不成路，她就貼身扶着我。
「老子好累啊，每天都要打工，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昨天有個客人潑我一身酒，他媽的，明明不是我的錯。」
「楊璟芝，我想喫牛排，我都快忘記它的味兒了。」
酒精作用，我語無倫次。
楊璟芝耐心哄我，但哄了什麼，我都聽不進。
記憶最後，她把我放到她家的沙發上。
她問我：「那個女的到底有什麼好？」
我迷迷糊糊回答：「她幫我還錢。」
「我也能，餘鳴，我比他更好，我知道你的喜惡，知道怎樣能讓你開心。餘鳴，我求求你，再也別消失了好嗎。」
後面我就不大記得了。
第二天，我在楊璟芝牀上醒來。
未着寸縷。

-15-
餐桌上擺着各種類型的牛排。
還有一盤橙子，切成大小均勻的片。
楊璟芝說：「替你請假了，今天不用上班。」
「哦。」
等我坐下來，又猛地想起。
「你替我請的？」
「對。」
「你跟我領導說的？？」
「怎麼了？」
「他個孫子肯定會誤會的！！」
她眨着美麗的眼睛：「你我之間，都是真的，有什麼是誤會？」
「……」
竟無言以對。
「我跟你領導打聽過了，你不做編程崗，是爲了方便兼職？」
「嗯，編程崗雖然工資高，但總要加班，我多兼幾個職，每個月掙得比編程崗多。」
「下個月開始，你回編程崗吧，兼職都可以辭掉了。」
「不了，」我婉拒，「很久不寫代碼，我都生疏了。」
「沒關係，我再教你。」
她低頭專注地剝蝦殼，蘸好調味，放我碗裏。
就跟以前一樣。
她總是悉心地替我剝好每一隻蝦殼。
大學時，我貪圖享樂，課業其實學得並不好。
但有一個天才女友免費補習，想差也差不到哪去。
我說：「真的都忘記了。」
楊璟芝在紙上隨手寫了幾行，坐到我旁邊。
「這是一些基礎的，我帶着幫你回憶。」
這一刻，好像真的回到過去。
我心愛的姑娘坐在我旁邊，溫柔地給我講題。
喫完飯，我自己回家。
沒讓楊璟芝送我。
地鐵上發着呆，突然收到徐紈星的微信。
「餘鳴，不要再讓璟芝傷心了。」
我：「什麼意思？」
「這些年，她其實一直想償還你。」
「償還什麼？」
「錢啊。」
徐紈星發來一張截圖。
楊璟芝在大學寢室羣裏，說：「還清了，鬆了口氣。」
其他人：「恭喜~」
「總算卸下這麼大個包袱。」
「以後心靈上就自由了，哈哈。」
我正發懵。
一條債務短信進來。
「欠款已經全部還清，代還人：楊璟芝。」

-16-
我感到屈辱，和背叛。
回想種種——
楊璟芝發了瘋地找我。
重逢後，提拔我，給我漲薪。
說過的話，做過的事。
包括昨晚。
原來，都是爲了還債！
僅此而已！
對啊，在 KTV 的時候，徐紈星說她討厭我。
或許那纔是真話。
楊璟芝不喜歡虧欠別人。
從始至終，我只是她心裏面的大包袱，是個債主。
這一刻，憤怒的難過吞沒我。
我甚至不知該如何怪他。
八年前，是我親手將她拉ƭü₋到與我不對等的位置上去。
此後，再難糾正。
她很正直，沒有理所當然地享受我的付出。
她禮貌地記到了現在。
卻還不如忘了。
心裏有團無名火，我給楊璟芝發消息。
「誰讓你擅自替我還債的？」
「還了不好麼？以後就不用打多份工了。」
「我不需要。」
「餘鳴，你別倔，其實我早該這麼做了，爺爺生前的醫藥費，我也一直想還給你。」
她的話再一次刺痛我。
「這筆錢我會攢下來還你，以後除了公事，我們還是不要再聯繫了。」
楊璟芝隨後給我打很多電話，我都不想接。
我多請了一天假，把自己關在屋裏，睡得昏天黑地。
好像要把這些年缺的覺都補回來。
等第二天早上，我媽才告訴我。
楊璟芝在樓下等了一夜。
我坐地鐵去上班。
楊璟芝放棄了她的保時捷，陪我一起坐地鐵。
晚上我照例去 KTV 兼職。
她就開一個小包間，坐在門口，看我進進出出。
她像一尊會動的女神雕像，我去哪就跟到哪。
如此重複了好幾天。
我終於忍不了，說：「不要再跟着我。」
「不跟着，你就消失。」
她掰着指頭數。
「消失去其他城市，消失去樓梯間，消失不接電話，你讓我放不下心來。」
我說：「我答應還錢，就不會再消失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有吧？」
楊璟芝皺眉：「你說什麼？我不用你還錢。」
她依舊當我身後的影子人。
直到週五，她沒出現。
徐紈星氣洶洶地打來電話。
「楊璟芝打人了。」

-17-
楊璟芝打了蕭薇薇。
起因是今天她們一起參加了一個行業聚會。
沒在一桌，蕭薇薇估計沒看到她。
突然有人說起銷聲匿跡的餘家。
蕭薇薇侃侃而談：「餘家有個少爺叫餘鳴，長得太帥了！以前有多難追，現在就有多好搞，他家不是欠債沒還清嘛，我答應幫餘鳴還錢，他就娶我。以後我們家我說了算，我照樣可以出去搞男模……」
話沒說完，楊璟芝的包就砸在了她身上。
當着那麼多業內人的面，她把蕭家千金給打了。
診療室外面，徐紈星陰陽我。
「璟芝一個女人，沒有背景，單打獨鬥到現在，比任何人都不容易，可現在因爲你，她註定要得罪一些人。」
徐紈星惱火：「餘鳴，你不幫她就算了，能不能別禍害她。」
禍害？
「徐紈星，你以什麼資格問責我？」
徐紈星一愣。
我：「你們只是合作，不是說好不干涉彼此私生活嗎？」
「她居然連這個都告訴你……」
沒一會兒，徐紈星假裝得格外委屈，活脫脫一男綠茶。
「餘鳴，我和璟芝雖然只是合作關係，但我是真心喜歡她，你都消失這麼久了，那就繼續消失下去，把她讓給我，好不好？」
「你喜歡她？」
「對啊。」
這是我意想不到的。
因爲——
「可當初，不就是你帶頭，在學校裏傳楊璟芝的謠言嗎？」
徐紈星的臉，瞬間慘白。

-18-
「我只是消失了，但不是失憶了。」
我冷冷看着面前虛僞的小白臉。
「楊璟芝和我在一起後，你曾把我堵在男廁所，當時說的話，還記得嗎？」
「你說——餘鳴，你花多少錢包楊璟芝。」
徐紈星驚慌不已：「我、我不記得了……」
「後來有人當面說楊璟芝是賣的，你是不是也忘了？這些難聽的外號，也是從你這裏流傳出去的吧？」
「不，沒有，你血口噴人。」
「我不懂你們那個圈子的規矩，如果爆出大明星曾經霸凌同班同學，粉絲會怎麼想？」
「餘鳴你大爺的！」徐紈星急了，「你現在纔是造謠！」
「哦？那要我找幾個同學來作證嗎？」
他剎那間泄了氣。
「求你了餘鳴，你要多少錢我都可以給你，不要再提這個事了好麼？也不要告訴璟芝，我那時候年輕不懂事傷害了她，但我現在是真的喜歡她，我可以彌補。」
「你覺得，你只是傷害了她？」
我無奈地搖頭。
「徐紈星，你也傷害了我。」
「那我跟你道歉！」他慌亂不已，「求你了餘鳴，不要告訴璟芝，不要破壞我在她心裏的形象……」
話音未落，診室的窗簾突然拉開。
楊璟芝站在窗口。
她似乎已經在那兒很久了。

-19-
徐紈星被趕走的時候，格外丟臉，還有人拿手機錄視頻。
楊璟芝不是聖母，誰都原諒。
她說了很多難聽的話。
徐紈星估計此後都不敢再見她了。
「你沒事吧？」我看着楊璟芝，她傷口比較淺，都是些撓痕，「打架這事，會影響你的公司嗎？」
「放心吧，問題不大。但蕭薇薇要縫針。」
「縫針都便宜他了，祝她丫的毀容。」
楊璟芝倏地笑了：「這樣纔對。」
「什麼？」
「這樣纔是你，你已經多久沒說過這麼任性的話了？再說幾句吧，我想聽。」
「去他媽的做生意，都是一幫騙子。」
「還有呢？」
「豬肉又漲價了，這日子還讓不讓人過了？」
「很好，繼續。」
「加他孃的班啊，我想在家看電視睡覺。」
「……你是在抱怨我嗎？」
「我沒有，我哪敢，楊總。」
「就你敢。」
陽光照在雪上，我倆拌嘴拌了一路。
忽然就好像回到學生時代。
我把這幾年壓抑的情緒全發泄出來。
「璟芝，你等等我，我會把錢都還你。」
楊璟芝委屈道：「你在說什麼？我不要你還錢！還有，之前怎麼突然就生氣了？我擅自替你還錢是不對，但你也不能不理我啊。」
「你把我當成包袱，我怎麼敢理你大楊總？」
「包袱？」楊璟芝秀眉皺起，「誰說的？」
「徐紈星……」
等等，不會是這個傻逼挑撥離間吧？
但截圖肯定不假。
我把聊天記錄翻出來。
楊璟芝看得很生氣。
「我說的根本不是你！」

-20-
楊璟芝拿出自己的手機。
她跟舍友說，還清了公司一批超時項目款。
隨後才發生了那些對話。
聊天記錄不知怎麼傳到徐紈星手裏，被他一截，就曲解了個意思。
「可他怎麼知道，你要幫我還錢呢？」
「替人還債，他有這方面的經驗，我就問了他一下。」
楊璟芝把車開到她家。
第三次來這個地方，卻跟之前完全不同的心情。
「趁着今天，我們把話說開吧。」楊璟芝給我倒了杯咖啡，「餘鳴，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你。」
「你問。」
「爲什麼分手？」
「我給不了很好的生活了，想來想去，分手比較好。」
「不是因爲玩膩了？」
愣了片刻，我想起來，「膩了」是我分手時說的理由。
這兩個字出來後，楊璟芝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難過道：「我以爲你把我當成玩物，四年，你玩膩了，加上家庭變故，我又幫不上什麼忙，你就不要我了。」
她怎麼會這麼想？
我張了張嘴，還沒回答。
楊璟芝又說：「就算是這樣，也沒關係。」
她怕聽到答案似的，率先露出底牌。
「餘鳴，我已經想好了。」
「哪怕只當個玩物，我也想一直留在你身邊。」

-21-
楊璟芝眼睛亮晶晶的，一如當年。
我把她的話，消化了好一會兒，纔出聲：「你誤會了。」
「嗯？」
「那是氣話，楊璟芝，我從來沒把你當做玩物，我是認真跟你談戀愛的。」
「爲什麼是氣話？」
「畢業典禮前，你跟舍友說，不會跟我結婚。」
這下換楊璟芝怔了。
她回憶了半天，哭笑不得。
「我當時的意思是，剛畢業，我想先找到工作，穩定下來再結婚，這樣也不會拖累你。我可不想當家庭主婦。」
她吐了吐舌頭，很可愛：「其實……我很早就開始看鑽戒了，只是我不好意思跟你說，怕只是我的一腔情願。」
我倆對了一樁樁事。
發現彼此都做了錯誤的理解。
爲什麼會這樣？
根本原因，還是現實條件懸殊太大。
楊璟芝以爲ṱûₛ，我接濟她，是圖個樂子，排解寂寞。
而我以爲，楊璟芝爲了錢，不得不跟我在一起。
我們都不相信對方愛着自己。
繞回當下。
楊璟芝問：「餘鳴，你爲什麼寧可接受蕭微微的幫助，也不想要我的？」
「因爲我喜歡你，不想跟你發展成這樣的關係——」
我忽然明白了。
楊璟芝使勁點頭：「沒錯！當年我也是一模一樣的心情！」
「等等，在我表白的時候，你也喜歡我嗎？」
「對，餘鳴，我喜歡你，其實在你之前。」

-22-
「新生報到第一面，你說你叫餘鳴，我就記下了……」
楊璟芝的敘述，讓我重新認識了當年意氣風發的自己。
她比我更早心動。
只是表白晚了一步。
而我示好的方式，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我拿她最欠缺的東西去利誘她。
她便很難開口。
她其實說過很多次，她喜歡我。
只是沒人相信。
所有人都覺得，她說的是假話，是討好我爲她掏錢的話。
久而久之，我信了，連她自己也都快信了。
——喜歡的是餘鳴，還是爺爺的醫藥費？
無數次被嘲笑、無數次意識到我們之間的差距後，楊璟芝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她矛盾而擰巴着，日復一日地折磨自己。
誰都可以幫她。
唯獨我不行。
因爲金錢會使喜歡變了味。
楊璟芝但凡不這麼要強, 就可以在我身邊安穩躺平。
可她沒有。
正因沒有，她纔是我喜歡的倔強少女。
楊璟芝拿起一個橙子, 開始慢慢地切。
我忽然想起重逢那天。
「你說的Ṭū́ₛ那些話, 是什麼意思？」
「你能說氣話, 我就不能嗎？我以爲你玩膩了，把我甩了, 還直接消失四年, 就跟故意躲着我似的……我還不能生個氣？」
好像可以。
「但徐紈星說你討厭我。」
「對不起，這是我的錯, 沒及時反駁他。」
楊璟芝慢條斯理地切好最後一片橙。
輕輕嘆了口氣。
「畢竟, 我以爲你是真的……不要我了。」
窗外飄雪。
將屋內襯得乾燥而溫暖。
這一刻, 我終於確定, 在時光的河流裏, 我心愛的姑娘，向我跋涉而來。

-23-
母校校慶時，我跟楊璟芝都回去了一趟。
她作爲優秀畢業生代表，要上臺宣講。
學校還是那個學校，只是青澀的面龐換了一茬又一茬。
永遠有人年輕。
永遠有人爲了理想, 風華正茂。
畢業生名牌從口袋裏掉了出來。
一個大四生幫我撿起，驚訝地說：「學長, 你就是餘鳴啊？」
「你認識我？」
「我在楊學姐的公司實習，你可是我們公司的名人。」
「真的嗎？」
我去過一次楊璟芝的公司, 就坐在前臺等她。
前臺登記我名字時, 也是一樣的反應。
「你就是餘鳴？」
只是到今天, 我都不知道爲什麼。
學弟說：「公司那個項目, 曾經有一套底層核心算法, 據說是楊學姐剛做這個系統時寫下的。」
「她留了一句備註。」
「如果你遇見餘鳴, 請替我告訴他，我愛他。」
「對接過這套算法的人, 都看得到這句話。」
我愣神許久, 就聽見學弟開心地說：「真好啊, 學姐終於找到她要找的人了。」
演講結束後，我和楊璟芝沿着曾經的生活軌跡, 慢慢散步。
我們走到了圖書館門口。
楊璟芝看着左旁的大樹：「你當年就是在這裏跟我表白的。」
「嗯, 我記得，小爺那會兒可真勇。」
她怔怔望着，回憶似乎飄了很遠很遠。
「楊璟芝，你大學過得快樂嗎？」
她奔波過, 被詆譭過，也落寞過。
我想應該是不快樂的吧。
可楊璟芝說：「很快樂。」
「因爲有你在，痛苦都變成了快樂。」
她轉身，一如當年那般，專注地看向我。
「餘鳴, 現在換我來說。」
「我喜歡你的第九年要到了, 給我個機會，好不好？」
又開始下雪。
雪花落在他頭上。
我笑了笑：「新的一年，請多指教。」
新年快樂，我的姑娘。
新年快樂, 我的青春。
縱使留有遺憾，但我們，永遠是最好的模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