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嬋

鬧災荒那年,嬸母打發我去投奔未婚夫周家。
周硯禮瞧不起我,他打量我破舊的衣裙,隨手指了桌上空的糖陶罐:
「周家沒錢給你買布做嫁衣。
「等你攢滿了一罐子錢,我就娶你。」
唉,錢可真難攢啊。
一年裏我省喫儉用,冬日鑿冰洗衣,夏日織蓆納履,手上盡是舊了又新的傷。
好容易陶罐快滿了,嬸母卻說弄錯了,當初定親的不是周家是鄒家。
鄒家花轎來接人時,周硯禮不在,小廝常喜的面色也有些爲難:
「那鄒家忒窮,娘子嫁過去恐怕連喫飯的鍋都沒有。
「就說這租花轎的錢,一半是他幫人抄書攢的,一半是夫子同窗們湊的呢!」
那花轎四角垂鈴,雖舊卻乾淨齊整,一看便是用了心,我看着心裏歡喜,抿嘴笑道:
「不要緊,我也攢了些錢。」
抱着那個小小滿滿的陶罐,我上了花轎。

-1-
常喜攔在花轎前,忍不住爲自家主子周硯禮說情:
「前些日子少爺跟綢緞莊的李掌櫃定了幾匹紅緞子,還派人去京城花大價錢定下一批女兒紅,這、這țű̂₀眼見着是要娶娘子過門的。」
見我不語,常喜踮起腳,又指了指我懷中裝得滿滿的陶罐:
「少爺不是說了麼,等娘子把罐子攢滿,就娶娘子過門的。
「如今苦盡甘來,好容易攢滿了,娘子怎麼忽然要走了?」
我想了想,覺得自己好像是有點任性了。
一年前,我找上週家的時候,正是周家喫飯的點。
我瘦瘦小小,一身破爛衣裙。
怕旁人瞧不起我,我看了一眼桌上飯菜,只垂着頭小心翼翼咽口水。
周硯禮滿眼嫌棄,下意識就叫常喜把我當成要飯的花子攆出去。
周父放下筷子罵了他,說當年周家逃荒,要不是恩人給了祖父一口飯喫,也沒有周硯禮在這裏嫌棄我的份。
周父鄭重地跟我說,既然是祖上的恩情,周家不會狼心狗肺。
可看周硯禮滿眼的噁心和身上昂貴的綢衣,我也有幾分猶豫。
……不然、不然這門婚事就算了吧,把周硯禮折成幾斤白麪饃饃也成。
可不等我開口。
周硯禮厭惡地移開眼,忽然看見桌上空了的糖陶罐,譏笑道:
「娶你可以,但沒有厚臉皮喫用我家,還要我家出嫁妝的道理吧?
「我也不爲難你,只要你把這個陶罐攢滿了,我就娶你。
「柳三姑娘要是不願意也無所謂,反正周家沒有花轎嫁衣給你。」
他滿眼嘲諷,好像我是個藉着婚事來周家白喫白喝的蛀蟲。
那他可把人看扁嘍!
我可不是白喫白喝的懶娘子。
洗衣做飯,織蓆納履,繡花描樣我都會。
我手巧又勤快,能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抱着那個小小的陶罐,我認真地看着周硯禮:
「那一言爲定。」
我以爲陶罐小小一個,很好裝滿。
一開始我熬了半個月的夜,替人家畫繡樣打絡子,陶罐的錢很快鋪了一層底兒。
卻被常喜拿走大半。
我抱着三個銅板咣啷響的陶罐去問常喜時,那堆銅板卻在周硯禮手邊桌上。
周硯禮正在水榭亭子,跟一羣酒肉朋友聽戲賞花。
常喜知道我常常熬夜做活,不敢看我眼下熬出的淡淡的青色:
「少爺、少爺說,娘子喫住都在周家,除去食宿,還有燈油紙筆的花銷……」
四月春光裏,周硯禮倚着欄杆,漫不經心地拈起茶盞打量我:
「難道柳三姑娘還沒過門,就想白喫白喝麼?」
忽然想到什麼,周硯禮又笑得頑劣,
「還是說,你想嫁給我的心急不可耐?」
聽他戲謔,那些好兄弟就肆無忌憚地打量着我笑:
「周少爺風流好模樣,我要是花魁紅倌兒,哪怕給自己贖身也要嫁的。
「女兒家春日情思漫漫,如今帳暖日長,好睡鴛鴦。」
這話說得周硯禮心情大好,指了指我辛苦掙來的那堆銅錢:
「說得好,這錢賞你們喫酒了。」
拿我辛苦掙來的錢賞人時,周硯禮悠然看着我,想從我臉上看出惱怒和難堪,最好是能叫我掉眼淚。
那他可錯了。
我倔勁起來時,不哭也不鬧,窮人也想爭口窮氣:
「那周家一草一紙,房租飯食,辛苦周少爺寫個明細單子給我。
「我相信周少爺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總不會連自己的未婚妻都欺負。」
後來攢錢就很難了。
冬日鑿冰洗衣,夏日織蓆納履。
冰碴子和竹刺兒,手上的傷總是舊了又新。
倔勁犯了時,傷痛好捱過。
可在周家喫飯,常有瓜果糕點,模樣精緻得我見也沒見過。
可那要好多錢,我喫不起。
周硯禮總是嚐了一口,就當着我的面丟掉,見我眼饞時也毫不客氣地奚落我:
「柳蟬兒,你這樣的女子我見過很多。
「明明又懶又饞,眼皮子淺,一心想嫁進富貴家過好日子卻還故作毫不在意。」
這話說得我又羞又愧,臉上火辣辣的疼。
寄住在嬸母家時我也是餓慣了,總是做很多活,還喫不飽肚子。
從前秋收時我割了一天的草,回到家也沒有人給我留一口湯飯。
我就偷喫了弟弟半塊冷窩頭,被嬸母陰陽怪氣,指桑罵槐說了三日。
說樹上的蟬又懶又饞,眼皮子淺成日就知道叫喚。
我不知道怎麼反駁這話。
因爲我確實想留在周家。
也許吧,也許我真的又懶又饞。
冬日太冷,想喫上一口熱乎乎的糕。
夏日太熱想歇一歇,也想喝上一杯涼飲子。
說到底都是怪我又懶又饞,癡心想過好日子。
其實十日前,陶罐子已經攢得滿出尖尖,我的好日子眼見着是要過上的。
可是房裏忽然遭了賊。
我心裏清楚那賊是誰。
因爲陶罐的錢只偷去了尖尖,還給我剩下大半。
「爲什麼不全偷了?」
那時周硯禮躺在院中藤椅上,臉上蓋着書心虛地假寐,並不敢看我紅了的眼眶:
「那賊跟你一樣眼皮子淺,不成麼?」
以爲我走了,他小心翼翼地從書下偏頭看,又見我坐在葡萄架下抱着陶罐,用力地擦眼睛。
周硯禮心虛,端了手邊精緻的茯苓糕到我面前,罕見地服軟哄我:
「喂,這個給你喫,不要你錢,你別哭了。
「那錢,說不定等那賊想兩天,想明白了就給你送回來了。」
我沒有理他,抱起陶罐,一聲不吭地走了。
常喜提起這件事,希望我念起舊情:
「本來說好了都偷走的,但是少爺猶豫了,又給放回去了,就偷拿了一小把。
「其實我看出來了,少爺早對娘子動心了,只是少爺性子輕狂慣了,他自己還沒轉過來彎,不肯承認。
「所以才偷了娘子的錢,想再緩些日子,想明白了就娶……」
見我不言語,常喜心裏升起一絲希望:
「再說了,那鄒家忒窮,飯都喫不起,花轎也是湊錢租的。」
他說鄒家很窮。
可眼前的花轎,四角鈴鐺擦得一塵不染。
轎子中間的軟墊是新的,針腳雜亂卻密,一看就是用了心。
黃昏時有風吹過,那鈴鐺就叮叮咚地爲鄒家公子說一說情。
不要緊,我正好也攢了些錢。
抱着那個小小滿滿的陶罐,我坐進了軟和的花轎。
常喜急得快哭了:
「那、那少爺回來,我怎麼交代啊?」
我低頭看着陶罐,又瞧了瞧外頭叮咚的鈴鐺,略想了想,笑道:
「你就說柳三姑娘眼皮子淺,看人家花轎漂亮就跟人跑了。」

-2-
常樂跟着周硯禮在姑蘇轉了一圈,肩上的行李越來越重,忍不住後悔當初怎麼沒讓常喜來。
「這兒的扇子不錯,置辦三十六份給書院的夫子和同窗。」
常樂算了筆賬,覺得不妥。
書院夫子同窗加起來三十七人,怎麼買三十六份?
周硯禮的扇子在常樂頭上敲了一下:
「呆子!難道還要送那個姓鄒的麼?」
常樂悻悻地跟上去,覺得少爺的心思實在難懂,明明二人從前還算要好呢。
當初剛入學的時候,夫子就誇自家少爺天資奇絕,家中藏書讀起來也是一目十行,過目不忘,書院裏的人都考不過他。
當然,鄒公子一開始也考不過。
少爺就躺在紅倌人的腿上,喝酒自得:
「鄒公子模樣好,腦子也不算笨,只可惜遇見的是少爺我。
「唉,只知道傻讀書的窮小子是沒有出路的。」
可後來傻讀書的鄒公子考過了。
自家少爺的笑臉就掛不住了。
但少爺打小就聰明,有一肚子促狹主意。
柳三姑娘來了,少爺很快想到了個點子。
少爺叫柳三姑娘做了糕糉,說要送來書院做消夜。
柳三姑娘以爲周少爺看重自己。
柳三姑娘心裏高興,沒要底下人幫忙,歡歡喜喜洗了三斤蜜棗,十斤糯米,熬了兩夜看着爐火,用新鮮荷葉包得齊整,頂着大太陽親自送去。
自家少爺當然瞧不上這些甜膩喫食,不過是想拿來捉弄鄒公子。
柳三姑娘剛送來,就被少爺當面扔了。
少爺以爲鄒公子窮,會把這些糕糉撿回去喫。
可是沒等來鄒公子,倒是把柳三姑娘氣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還是鄒公子看不下去,撿起來拍了拍荷葉上頭的灰,咬了一口:
「很好喫。」
柳三姑娘破涕爲笑,也有些不好意思:
「那蜜棗是我一個個挑的,核都去了。」
看眼前二人像一對璧人,少爺心裏像扎進了棗核,更不舒坦了。
礙於夫子訓話,說同窗情誼,他還是請了鄒公子登船聽曲。
鄒公子看了眼風情萬種的紅倌人,只是退一步淡淡拱手:
「鄒某已經定親了。」
又叫紅倌人輕輕嘆一句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想到這,周硯禮咬牙冷笑道:
「鄒家又窮又摳,未婚妻過了門怕是當晚就要跑。
「誰要是嫁給了鄒呆子,有的是苦頭喫。
「連女人的手都沒摸過,他知道怎麼疼女人麼?」
想到鄒公子那不解風情的樣子。
又想到自家少爺一路爲娶柳三姑娘採買的東西。
酒要二十個年頭往上的,嫁衣要蘇繡的,花轎要十位工匠趕工的。
哪怕是娶天上的仙女兒也不過這樣了。
常樂趕忙溜鬚拍馬:
「誰要嫁鄒家,那可真是守活寡了。
「少爺纔是花叢裏呆過,知冷熱的,不然柳三姑娘怎麼辛苦攢錢也要嫁呢。
「等鄒家有錢娶妻呀,少爺您跟柳三姑娘的娃娃都會上街打醋嘍!」
被常樂說得高興,周硯禮合了扇子,卻故作爲難:
「本來也不想娶,不過看她虔心,勉爲其難罷了。
「等她進門,再熬一熬她的性子,包管教她死心塌地。」
常樂有點好奇,就問:
「那爲何十日前,少爺還要我去拿柳三姑娘的錢呢?難道不怕她不嫁了麼?」
周硯禮微微笑道:
「她嬸母不肯留她一張喫飯的嘴,她無處可去,不嫁我還能嫁誰?」
常樂想了想,也覺得自家少爺神機妙算。
旁邊銀匠鋪子的掌櫃見周硯禮出手闊綽,便湊上來推銷:
「公子瞧瞧小店,給夫人打個金五件,工費合算。」
等銀匠叮叮噹噹敲打時,瞧見楠木架子上掛着一個小小的銀製長命鎖。
周硯禮想到什麼,忍不住勾起脣角,指了指:
「再來一個長命鎖。」
常樂又看不明白了。
難道柳三姑娘進門後生個小少爺,就只戴個銀的長命鎖?
不是,是周硯禮的嫉妒心又開始蠢蠢欲動。
鄒家窮得連一兩銀子都拿不出來。
也不可能娶到比柳蟬兒更好的姑娘。
他想看連贏了自己都雲淡風輕的鄒予青,被愛慕虛榮的未婚妻拋棄時,會是什麼表情。
「等鄒呆子的未婚妻到了,我送他們夫婦。
「我倒要看看,鄒呆子能娶到的,是什麼貨色。」

-3-
花轎停在了城南頭的老棗樹下。
我探出頭瞧,才發覺嫁得草率了些。
蓋頭挑開,眼前是破破舊舊的屋舍。
矮了一腳的書桌還墊了塊破瓦,兩杯薄酒應當是合巹了。
牀上只有一張洗得乾淨,卻僅容一人睡下的竹簟。
見我好奇地看他,鄒予青紅着耳朵,支吾着說不出話,只低頭盯着手上秤桿,好像能看出花來。
我心裏偷偷地想:
唉,這人雖然長得不錯,但是好像很笨,把全部家當都花在了租花轎上。
「租個好花轎,是聽說姑娘在周家受了欺負,想給姑娘長長臉。
「沒成想租個花轎,再僱轎伕,原來要花許多錢。」
這話說得我心裏還挺高興。
我纔想說,窮不要緊,以後你好生讀書,我在家裏織蓆繡花,只要夫妻齊心,這日子是不愁過不好的。
鄒予青忽然想起什麼,忙拿起桌上盛酒的粗陶罐遞給我:
「這個給你。」
這裝酒的陶罐比周家拿來的要小許多。
我立刻明白了,這是像周硯禮一樣,要我攢錢。
怎麼這裏的男人都好生算計,虧我當初還以爲他是個好人。
我心裏有點不高興,卻不肯矮人一頭:
「那你說清楚我住這裏,一月租子多少,一日喫用多少,我不佔你便宜。」
鄒予青一愣,忙指了指罐子說:
「不要你的錢,是以後給你的零花都放在這裏,你拿着用。」
我不信。
我用的一草一紙,他肯定像周硯禮一樣,跟我算得清清楚楚,等到我真拿了,他又要跟我秋後算賬。
見我滿臉防備,鄒予青剩下的話也嚥下了。
燈油燒盡,外頭新月照不見心思,灰灰的不大敞亮。
鄒予青把唯一一張能睡人的竹簟子讓給了我,他和衣睡在鋪了破草蓆的地上。
摸了摸身下竹簟子,我又覺得自己好像不該把他想得那麼壞。
我纔想開口再問一問,他是不是真的有心跟我過日子。
「鄒家是太窮了些,娶姑娘算是恩將仇報了。
「要是你不情願,那婚書我燒了,只當沒這回事。」
這話說得我莫名生了氣。
我想了想,眼見着天氣要熱起來,把被子拉到頭上,賭氣悶聲說:
「那我後天就走。」
那一罐子的錢,足夠買一張船票,足夠租一個月小小的鋪面。
「反正我自己有錢,走了我也不愁過不上好日子。」
鄒予青沉默很久也沒有反駁,只輕輕嗯了一聲。
第二日我晨起時,鄒予青已經去了書院。
桌上留了張字條和飯食給我,又叮囑了罐子裏的十文錢是給我的零花。
說午後會有貨郎穿街過巷叫賣,可以買些炒米和麥芽糖當零嘴喫,要是罐子裏的錢不夠用,可以賒欠,回頭他補上。
拿着那張字條看了看,我想鄒予青這個搜摳男人,字還寫得挺好看,怪不得抄書都能掙錢呢。
午後貨郎挑了擔子叫賣。
我沒買零嘴,買了些絲線和竹篾,午後坐在棗樹下慢慢地織蓆子。
我想了想,雖然鄒予青要退親,可那花轎的人情總是要還。
那酒罐子裏的錢我先不動,自己心裏還要暗暗記下賬。
等秋天到了,他跟我連本帶利算賬時,我把罐子放到他面前,他肯定傻眼。
風吹過矮牆,送來院裏一架薔薇香。
晚飯時,鄒予青做了絲瓜炒蛋,蜀黍窩窩。
還有他帶回來的一朵紅絨花和一包炒米糖,放在牀邊。
絲瓜炒蛋鄒予青比我少喫了五口雞蛋,蜀黍窩窩也比我少喫了一個。
紅絨花我不要戴,炒米糖貨郎說兩文錢一塊。
我心裏偷偷記着賬。
看見我筐裏放着的絲線,鄒予青似乎很高興我用了罐子裏的錢:
「往後日頭曬了,就不要編席子了,夫子叫我幫他抄書,能賺些錢。」
說罷,他又放了一把銅板在桌上,叮囑我:
「不必儉省,遇上什麼喜歡的就買些。」
飯畢,鄒予青低頭藉着燭火抄書,叮囑我先睡。
我咬了一口米糖,拈起那朵紅絨花,竟然替它發愁。
要是我走了,這花誰來戴呢?
藉着燭火,我拿着絨花遠遠地在鄒予青耳邊比了比,豔豔的,倒是挺好看。
他戴好看,那就給他戴好了。
這一笑,叫他一抬頭捉住我的目光。
我心虛地把絨花收到枕頭底下,假裝睡着。
鄒予青放下書,輕聲問道:
「是熱得睡不着麼?要不要聽故事?」
有故事聽,我一骨碌坐了起來。
鄒予青講了個志怪故事:
「從前有個書生,趕考途中見到一具白骨,曝屍荒野無人收殮,書生覺得可憐,便立碑掩埋了。
「後來書生落榜灰心回家,半夜卻有一位美人敲門,美人說感激書生安葬之恩,欲結爲夫婦,二人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我撇撇嘴,有點失望:
「好沒意思。」
鄒予青卻溫溫笑道:
「你接着聽呀,後來鄰家的男人知道了,羨慕不已。連夜也去尋找無名屍骨,終於讓他找到了一具,鄰家男人又驚又喜,連忙掩埋了,等着美人上門報恩。
「功夫不負苦心人,半夜鄰居的門也被敲得震天響,只聽見門外一位粗獷壯漢叫道:恩公安葬之恩,灑家感激不盡。」
「那後來呢?」
「後來他們也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我一怔,細細尋思,噗嗤一聲笑出聲。
見我笑,鄒予青也彎了彎嘴角。
怕我無聊,鄒予青又講了兩個故事解悶。
我怕耽誤他溫書,也怕看他時尷尬,假裝睡着了。
鄒予青輕聲細語,手中的蒲扇也慢慢地搖,竟然真的哄我睡着了。
小暑大暑,上蒸下煮。
半夜牆外促織聲如雨腳,將我吵醒了。
鄒予青和衣睡在地上,興許是太熱,額角滲着薄汗。
我剛剛眯了一會,現在也不太困,就接過他手中蒲扇輕輕地給他扇着風。
我撐着手一邊扇風,一邊想着那紅絨花是別在他鬢邊,還是簪在發上呢。
藉着半院星光,想着鄒予青簪花的樣子,我不自覺也笑了。
那明天先不走了,等這個席子織好了送給他再走。
我當然也不是喫虧,就當抵了三個故事和那塊米糖嘍。
我心裏越想越敞亮,他對我好一點,我就還他一點,等以後我走那天真算起賬來,他說我給你講故事,我就說我給你扇扇子,他說我給你買了米花糖,我就說我也給你編了涼蓆。
可不就是誰也不欠誰的了嘛!

-4-
可鄒予青給得有些多,讓我一下不知道怎麼還。
知道我怕熱,他買了個小小的藤枕,睡着不會出一脖子的汗。
上午貨郎送來了一包烏梅飲,說是鄒予青特意跟他要的,用井水泡了,午睡醒了喝一杯最消暑。
夏晝長,樹影短。
我靠在小藤枕上,心裏吹進一陣涼絲絲的風。
這是從小到大第一回,我能偷懶睡個午覺。
門卻被拍得咣咣作響,有不速之客。
「你這丫頭才睡起,早晚被夫家嫌棄。」
嬸母牽着弟弟,看着我臉上藤枕的印痕,抓了一把米糖塞給弟弟,眼睛在屋內亂瞟,嘴上不住挑剔,
「當初在家怎麼說你的來着,又懶又饞,將來被休回家,看你上哪哭去!」
上哪哭?
我哪也不去!
我攢了一罐子的錢,等着回去盤個店面,就再不用看人臉色過日子。
弟弟看見那包烏梅飲,撒潑打滾要喝。
我扭過頭Ťṻₑ不想理會,嬸母卻忽然嘆了口氣說:
「好,總歸也是看你成家了,我就放心了。」
嬸母從來不給我好臉色,這軟話說得我心裏一酸。
等我打了井水回來,卻發現嬸母早拉着弟弟走了。
桌上那包烏梅飲和米糖也不見了。
我嘆了口氣,算了,就當送他們了。
我接過席子,慢慢地織。
下午時貨郎又來一趟,我想着那包烏梅飲是鄒予青買的,總該讓他也嘗上一口。
我去糖罐子裏拿錢,卻發現牀下的糖陶罐空Ṭů₍空如也。
我猛地想起中午嬸母亂瞟的眼睛和不告而別。
跟貨郎大哥解釋了兩句後,我匆匆奪門而出。
嬸母閉門不見,見我拍門反而惱怒罵我,罵我沒有證據血口噴人。
罵到最後她甚至叉着腰,得意洋洋叫我儘管去報官,這些年她給我一口飯喫,養恩大過天,告她前我自己要先挨十棍。
天色昏昏時,我光顧着傷心,沒看清腳下的路,還崴了腳。
腳踝疼得走不動路,我坐在河邊柳樹下的大石頭上,遠遠看見各家燈火星星點點,卻沒有一盞是爲我而亮。
從在嬸母家幹活幹到累得躲起來哭,盼着早日嫁出去。
到在周家,周硯禮指了指那個陶罐給了我一點希望。
我以爲這次我有得選,我以爲這次真的不一樣了。
畢竟那陶罐真的攢滿了,足夠買一張船票,足夠租下一個不大的門面。
可怎麼到頭來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呢。
夏夜的風吹在身上是熱的,可是臉上一抹一手的冰涼。
傷心勁過了,周圍黑黢黢的就有點怕人了。
我強撐着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往鄒家走。
沒了那罐子錢,又要像在周家一樣,看人臉色過日子了。
遠處搖晃着一點燈影。
是鄒予青。
他提了燈來尋我,聽見窸窸窣窣的動靜,驚喜道:
「是柳三姑娘麼?」
我慌忙抹掉臉上的眼淚想逃,腫起的腳踝卻使絆子,整個人狼狽地跌坐在地上。
鄒予青蹲下身子,怕我不領情,忙尋了個藉口:
「走回去的話,飯菜都要冷了。」
我覺得很丟臉,低着頭不肯說話。
忽然那個糖罐子遞到我面前,月亮照着裏頭銅板亮晶晶的,像半罐子星星。
我詫異地抬起眼,卻看見鄒予青的眼睛比星星還亮一些:
「你的錢,我問了貨郎,去給你要回來了。」
見我望他,鄒予青一怔,他不慣扯謊,所以表情也有些不自然:
「哦對,我拿走了一半急用,回頭慢慢還你。
「我都幫你把錢要回來了,你總不會連一半都不願意借我吧。」
我不傻,我認得我的錢,也知道他湊不上這麼多,才說自己拿走了一半。
我抱着罐子不吭聲。
鄒予青揹着我,在月光下慢慢地走。
我把頭埋在他背上,聲音也悶悶的:
「你知不知道攢錢很難很難。」
「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把你想得很壞?」
「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攢了這些錢,是爲了離開你,獨自過好日子?」
「……知道。」
呸,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
哪有人都知道這些,還這麼傻的。
「當初去周家接你的時候,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也想過很多。
「那晚並不是不想留你。
「我想着把舊花轎擦乾淨,也想着出人頭地後讓你有簇新小轎子坐。
「可是我總要問一問你,萬一你並不想坐花轎,只是無處可去呢。」
風吹得很輕,鄒予青的聲音比風還溫柔。
那今晚他來接我回家,我回去要怎麼還他呢?
我忽然想到第一次見他時,也是這麼狼狽。
我的心意被扔在地上,周硯禮的同窗都在瞧熱鬧,只有他一個人放下書卷,蹲下身撿起髒了的糕糉,給我一個臺階。
我知道怎麼還他了。
「等我腳好了,我給你做你喜歡喫的糕糉好不好?放了蜜棗,又甜又糯!你還記不記得味道?」
鄒予青歪了一下頭,很認真地想一想:
「味道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那天你哭得很傷心。」
我鼻子一酸,將頭輕輕靠在他背上,決心把上次的話說完:
「那以後你好生讀書,我在家裏織蓆繡花,我們一起過上好日子,好不好?」
「好。」
月光像糖,鋪滿回家的路。
我知道錢裝在罐子裏,罐子會叮叮咚咚地響。
可我現在才發現,原來裝一個人在心裏,心也會撲通撲通地響。
一直想,一直響……
我把耳朵貼着他的後心,哭累了昏昏欲睡時,小聲抱怨他的心事:
「鄒予青。
「你這裏一直響,好吵……」
「喔,那我儘量先不想你。」
鄒予青走得更加小心翼翼,末了竟然也有點束手無策的苦惱,
「……對不起呀阿蟬,我好像辦不到。」

-5-
周硯禮回來第一件事,不是回家。
他早在明月樓定下酒席,宴請鄒予青和他的妻。
說是賀他新婚之喜,其實是想叫他們看看自家聘禮的陣仗,好叫他自慚形穢。
最好再晃一晃鄒妻的眼睛,好叫他看一出貧賤夫妻的笑話。
車上的聘禮卸在明月樓,周硯禮吩咐常樂把柳三姑娘也叫過來。
忽然想起了什麼,周硯禮又叫住了常樂:
「等等,你去請她的時候,就喊她少夫人,記住了麼?
「你們悠着點,乍一說我要娶她,她八成是要激動得昏過去。」
常樂跟常喜,哥倆你推我我推你,支支吾吾不敢說話。
明月樓外濛濛細雨。
周硯禮站在門外等。
先看見了撐傘的鄒予青,冷笑道:
「聽說你娶了妻,人都道家貧娶醜妻,鄒兄是不是怕丟人所以不Ṫū́₌敢帶她來?」
不等鄒予青回嘴,看見他身後的我。
打量我鬢邊戴着的紅絨花,周硯禮勾起脣角不掩眼中的笑意,依舊習慣了冷嘲熱諷:
「怎麼戴這麼俗氣的紅花,不過……還挺好看。
「算了,你過來我旁邊坐着。」
我摸了摸鬢邊的絨花,笑吟吟回頭問鄒予青:
「夫君,俗氣麼?」
鄒予青溫溫一笑:
「好看,阿蟬Ṱū́₇戴什麼都好看。」
周硯禮呆住了,結結實實地呆住了。
他滿眼不可置信,猛地上前,想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你叫他什麼?柳蟬兒我問你!你叫他什麼?」
鄒予青先一步擋在我身前,Ťú₃對周硯禮的語氣淡漠卻不掩驕傲:
「阿蟬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什麼時候的事?」
常樂哆哆嗦嗦看了一眼陰沉着臉的周硯禮,哭喪着臉:
「是、是半個月前,少爺您去姑蘇,鄒、鄒家就來接少夫人了。
「是鄒家跟少夫人有婚約,不是咱們周家。」
常喜踢了常樂一腳,眼前再喊一句少夫人簡直是火上澆油。
「小的也攔了,說少爺您心裏很在意少夫人,說那鄒家窮喫不上飯,少夫人一開始也有些遲疑。
「可是少夫人說、說不要緊,她有錢。」
周硯禮下意識就反問:
「她哪來的錢!」
常樂快哭出來了:
「就、就是您叫少夫人攢的那一罐子錢。」
聽常樂說起那罐子錢,周硯禮怔住了。
我見過周硯禮輕浮倨傲,卻第一次見他心慌卻強裝鎮定:
「你知不知道鄒家窮,你嫁過去過的是窮日子!」
「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這次回來要娶你。」
「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我其實很早前就……」
「那不重要了。」
見我對上他的目光平靜又坦然,周硯禮極力忍着妒意,低聲下氣地求我:
「蟬兒,你現在往前走一步,到我身邊來。
「我可以當你叫他的那聲夫君是開玩笑,你從來沒出過周家的門,剩下的麻煩事我來料理。
……
「……就當我求你,過來行麼?」
想到從前在周家的日子。
我下意識後退了一步,不願過去。
「周硯禮,其實我第一眼見你,心裏是很喜歡的,你長得好看又有錢,我也沒多麼清高,想要是真的能嫁給你,喫點苦也不要緊。
「你指着陶罐要我攢錢的時候,我也沒有很生氣,反而很想證明給你看,我是配得上你的。」
那後來爲什麼不喜歡了呢。
也許是你扔掉的糕糉,讓我難堪。
也許是總餓肚子,冰碴和竹刺兒扎手,讓我難過。
也許是那小小一個,卻怎麼攢也攢不滿的陶罐,讓我灰心。
這太像當年我家欠地主老爺的租子,不管我爹和阿孃怎麼辛苦勞作也還不完。
怎麼小小一張紙,會叫人把命都填進去。
怎麼淺淺的陶罐,會叫人連幸福也害怕。
因爲你,我開始把人想得很壞,開始把自己看輕。
連鄒予青遞來的好意,我Ŧŭ̀ₛ都不敢去接,生怕他像你一樣,千倍百倍地要我去還。
後來在鄒家,我睡了很多懶覺,喫了想喫的點心,攢下一些零花。
我才知道過上好日子,沒有那麼難。
我才發現原來被愛,也不需要付出那麼大的代價。
鄒予青心疼地握住了我的手,想叫我安下心來。
周硯禮滿眼苦澀,啞着嗓子:
「……對不起。
「……怪我從前不知道你過得這麼難。」
你知道,但是你不在意。
但是沒關係,我有了更好的。
所以如今你的在意,我也不想要了。

-6-
大暑初侯,腐草爲螢。
鄒予青比往日更忙了,早出晚歸,書也看得越來越晚。
經縣學教諭們考覈舉薦,明年鄒予青就可以入州學了。
人們都說能到州學唸書,已經是一步躍過龍門,拜官入仕也在俯仰之間。
嬸母諂笑着拉着弟弟送來一包碎銀,小心翼翼去看鄒予青的臉色。
周老爺拿柺棍打着周硯禮登門攀親,笑呵呵地摁着周硯禮的頭認我爲妹妹,收下定禮。
登門拜訪送禮的絡繹不絕,我都一一謝絕了。
唯獨貨郎送來了兩瓶傷藥,勸我一定要收下。
見我詫異,貨郎也愣住了:
「鄒兄沒跟你說?」
說什麼?他受傷了?
「當日我和他說你嬸母偷了錢,他立馬擬了一紙狀子要告你嬸母行竊。
「爲了一罐子錢就親親相告,將來鄒兄當了官就是話柄,被人揪着爬不上去的。
「我勸他說不值當的,但是鄒兄是個榆木腦子,說如果他不幫你出頭,就更沒人護着你了。
「縣爺跟他老師是故交,不肯叫他折在一罐子錢上頭,不接他訴狀,反打了十棍攆出去了。
「後來鄒兄就去求老師預支抄書的錢,唉……他這個人又倔又清高,從前餓死也不開口求人的。」
我怔住了。
那天他揹着我,任由我的眼淚沁在背上。
他只安安靜靜聽我說話,幫我擦眼淚,卻沒有提起一句自己的傷。
午後蟬鳴漸噪,手上那捲席子,就和着甜蜜的眼淚慢慢地織。
我才發現這些時日過去,這卷席子不知不覺織得寬大,鋪在牀上正正好好,足夠兩個人睡下。
晚間時候,我鋪好了牀,鄒予青也熟練地打了地鋪。
我坐在牀上,摩挲着手上藥瓶,不知爲何開始結巴:
「你、你過來,我幫你上藥。」
燭火搖曳,一室沉默。
不知什麼時候,我的臉越來越燙,他的呼吸也越來越沉。
「好了……」
鄒予青並不穿好衣裳,直勾勾地盯着我,忽然攬過我的腰,在我側臉輕輕啄了一下。
我壯起膽子,抬起臉飛快親了他一口,下意識想逃。
我、我不是想親他。
我、我是想他啄我一下,我總要親回去一口,萬一將來算起賬來,可不就是誰也沒佔誰便宜麼。
他卻牢牢箍住了我的腰身,叫我逃無可逃。
我低着頭不敢亂看,聲音細如蚊吶:
「可是你的傷……」
「已經不疼了。」
見慣了他沉默寡言,見慣了他君子謙謙。
第一回見他衣衫半褪,於牡丹花下俯身折腰,像個誘哄良家的豔鬼:
「若是哪裏做得不好,阿蟬要告訴我。
「我會學,而且學得很快。」
夏日的夜晚很熱鬧,有風吹過樹兒窸窸窣窣,有紡織娘,蟬與金鈴子的叫聲,有葡萄架下牛郎織女私語。
可一切熱鬧的聲音忽然在他吻上來的一刻萬籟俱寂。
月兒圓,紅燭搖,如飲蜜糖。
夏夢長,竹簟涼,好睡鴛鴦。
鄒予青番外:
「怎麼樣鄒兄,這個骷髏報恩的故事是不是很有意思?」
同窗促狹地肘了下鄒予青,想看這個鄒木頭笑一笑。
鄒予青對書生編出的豔鬼狐女傳說並不感興趣。
卻不知道爲何獨獨記住了這則,還能講給她聽。
大概因爲故事很像他和阿蟬吧。
不過他是報恩的男鬼,阿蟬是收殮的恩人。
看她沉沉睡去的臉,鄒予青輕輕爲她扇着風,想到當初第一次見她。
是他十歲隨着災民的隊伍逃荒,挨個敲門忍着白眼和譏諷討些飯食。
他餓了四天,已經紅了眼。
柳三姑娘的嬸母指着他,訓斥兒子:
「懶漢纔會當乞丐,你以後不好好唸書,就會像他這樣。」
好好唸書?
鄒予青想笑,想放聲大笑。
這世道里上山做匪盜尚有一條生路,好好念聖賢書的要麼守節餓死,要麼魚肉鄉里。
人到絕境時,他連良心都餓死了。
半夜,鄒予青哆哆嗦嗦撿了塊破瓦,恨自己只敢搶那個瘦瘦小小的姑娘。
但是搶了她,就算開了個頭,往後殺人劫掠,不過一步步豁出去就是了。
半塊破瓦還沒指着她時,她把自己剩的半個冷窩頭又掰了一大半給他:
「這是我給你的,不算你搶的。」
一句話叫他苦海猛回身,才後怕地發現自己在萬丈懸崖邊,差一點跌落粉身碎骨。
見他呆呆地不肯接,她又小聲說了句:
「你別聽我嬸母瞎說,我阿孃活着的時候說過,讀書是有用的。」
不知道她叫什麼,但知道她姓柳,是個很心善的姑娘。
後來幾年顛沛流離, 好容易安身下來,他攢了一點錢就託媒人上門說了這門親事。
嬸母並不關心她的婚事,拿了定禮就隨口胡亂應了下來。
阿蟬心善, 當年見不得人活活餓死,也曾省下一些口糧給旁人。
所以她來周家投奔,也陰差陽錯地對上了一份恩情。
在書院裏, 鄒予青能察覺到周硯禮對自己的敵意和排擠,可他不在意。
反正這世上除了她,誰討厭自己都不要緊。
他只聽阿蟬說的話,好好讀書, 一定有用。
那天看到周硯禮爲難自己不成, 開始刁難他的未婚妻,鄒予青其實也不在意。
可是聽到他未婚妻姓柳,鄒予青停了腳步。
看她紅着眼圈,想到了同窗們的議論和周硯禮的吹噓。
吹噓這個愛慕虛榮的未婚妻爲了嫁進周家, 有多麼能忍。
鄒予青本來沒有仔細看過她的臉, 也沒有想幫她解圍。
因爲這世上除了阿蟬,誰的尊嚴臉面都不要緊。
他本來不想多管閒事, 可是誰叫她也姓柳呢。
看她破涕爲笑,滿眼感激, 周硯禮急了。
鄒予青冷冷地掃了周硯禮一眼,頭一回覺得這個從前跟自己成績不相上下的紈絝公子, 真的很蠢。
蠢到連自己的心意都察覺不到。
蠢到作踐旁人,也作踐自己。
不過還好他蠢。
周硯禮自作聰明, 自己就笨拙誠懇。
周硯禮刻薄自大,自己就溫柔小意。
阿蟬抱着陶罐虛張聲勢,嘴硬心軟的樣子,真好看。
阿蟬偷看他喫飯,苦惱算着算數的樣子, 真可愛。
他裝睡,她拿起扇子給他扇風扇到睡着的時候。
鄒予青輕輕一笑,就知道以退爲進, 叫她慢慢喜歡自己,並非沒有可能。
可她嬸母欺負她,偷了她的錢。
他應該卑劣地竊喜,竊喜這樣她無處可去,只能留在自己身邊。
可是一想到她會哭, 會害怕, 自己的心就像被狠狠攥住, 說不上的心疼。
當下無法爲她討回公道,就湊一筆錢給她。
其實那天晚上他還想要不要展示背上的傷, 好叫她再早一點,再死心塌地一點喜歡上自己。
可看她哭紅的眼睛和腫起的腳踝,就一點狡詐的心思都沒了。
月光像糖,鋪滿回家的路。
罐子裏的銅板叮叮咚咚地響。
她趴在自己肩上,嗚咽着說了好多的話。
說什麼他不知道攢錢很難,不知道她把他想得很壞, 不知道她要離開的傻話。
還說他傻ƭũ̂₊,明明她也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她有多好。
不知道他心思多壞。
不知道他早就把她裝在心裏,撲通撲通響了好多年。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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