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栗姑娘

我被沈雲承幾句話哄成胚胎,爲他賣命十年。
夜宴上,天生沒有痛覺的我,替他喝下有毒的甜酪。
他握着我的手低聲安撫。
「我已備好解藥,阿玉放心。」
事後我等啊等,等到都他媽長屍斑了,也沒等到他。
兩年後,改頭換面的我在街上賣炒板栗。
四目相對,或許是煙太大,他竟燻紅了眼眶。
「姑娘炒板栗的樣子,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我掄起鍋鏟扇在他臉上。
「這樣呢,還他媽像不像了?」 

-1-
沈雲承來找我時,我正靠在榻上看話本。
他面容冷淡,遞來一個裝人皮面具的錦盒。
讓我明日假扮王妃同他赴宴,喝下毒藥,嫁禍給三皇子。
「暗衛中唯你一名女子,且你身形與王妃相似,此事你是最佳人選。」
我沒抬眼,摳了摳腳。
「三千兩。」
自從我倆鬧掰後,我就開始消極怠工。 
他扣光我的獎金績效,只發基本俸祿,日子過得捉襟見肘。
見他點頭,我收下盒子翻了個身。
示意他可以走了。  
沈雲承立在原地躊躇一陣,語氣放軟:「我記得下月是你的生辰,等此事過去,我帶你……」
聽他此話,我連忙翻身坐起,嚴肅提醒他。
「第一,咱倆已經黃了。
「第二,我沒有偷情的愛好。 
「第三,再給我加三千兩,不然我就給王妃說你摸我大腿。」
一個茶杯飛來,我「欸嘿」一聲躲開。
他被我的沒皮沒臉激怒。
「喬玉,你思過兩月,竟半分長進也無,還是這麼擅長給人添堵,本王再也不想看見你。」
我狠狠翻了個白眼。
「你以爲我願意見你,你好像那個被石頭壓扁的癩蛤蟆。」
那張清俊面孔被我氣得扭曲。
他摔門而去。
沈雲承走後,窗扇微響,同僚阿清翻了進來。 
「你和王爺怎麼一見面就咬啊。」
我悶悶道:「咬不了幾天了,等拿到銀子,我就辭職。」
我伏在窗邊盯着月亮發呆,不知不覺便睡着了。
夢中,我又一次看見了十歲的沈雲承。
他衣裳撕得慘不忍睹,右眼腫成一條縫,整個人看起來快碎了。
卻從袖中掏出一塊完整的點心給我。
他額髮被風吹起,聲音很清澈。
「是乾淨的,他們想踩,但我用手護住了。
「給阿玉的東西,我一定不會弄髒的。」

-2-
幼時的沈雲承還不是一個賤人。
只是個母家倒臺,生母離世,人人可欺的落魄皇子。
而我,是個混跡在亂葬崗的孤兒。
湊巧義父來亂葬崗扔死人。
他見我跟一頭幼狼打架,腿被咬得血淋淋。
我淡定地拾起石頭把它砸死,然後生火架鍋,燒水拔毛。
他當即覺得我是個狠人。
其實我只是天生沒有痛覺,所以顯得比較虎。
他給我買了個肉餅。
「小孩,想不想找一份有編制的活?」
我嚼嚼嚼:「啥是編制?」
「就是喫皇糧,鐵飯碗。」 
我被哄得一愣一愣,背上鍋就跟他走了。
見到沈雲承,我才知被騙了。
十歲的他鼻青臉腫,衣裳破爛,躲在柱子後怯怯看我,一副倒黴短命相。
義父作爲沈雲承生母的舔狗,並未理會我的狂怒,給我畫了幾個大餅,就去爲他奔走了。
留我陪他喝風拉屁,捱打受凍。
最慘的時候,一條褲子兩人輪着穿。
誰去偷喫的誰就把褲子穿上,剩下一人光屁股窩起來。
這條褲子堅挺了四年,眼看要岌岌可危。
有刺客混入太子的生辰宴。 
角落裏瘋狂揣雞腿的沈雲承衝上去爲太子擋了一劍。
劍扎進雞腿裏。
他沒受傷,還得到了給太子當馬仔的機會。
出宮辦事前夜,我倆坐在門檻上喫飯。
我捧着碗埋頭猛炫。
他將碗裏的肉都夾給我,含笑看我喫。
「我一定抓住機會,總有一日,我要將最好的東西都送到你面前。」
他真的對我很好。
從前難得有好喫的,他都讓給我,自己啃發黴的饅頭。 
我不懂規矩衝撞貴人,他沒少替我捱打。
我有瞬間的內疚。 
終究還是虛僞地點了點頭。

-3-
我雖小,但跟沈雲承見過太多爾虞我詐。
宮裏不是我的歸宿。
趁着沈雲承出宮辦事,我趴在馬車底下混了出去。
山路崎嶇,我直接被顛飛了。
沈雲承回來救我時,我正被山賊抽得滿頭包。
他護着我逃出來,自己卻被砍了一刀。
馬車裏,少年無力地靠着我,血染透我半邊衣裳。
他塞給我一包銀子,語氣虛弱平靜。
「不帶些盤纏走,路上會餓肚子的。」
我眼淚都落下來了。
「你知道我要走,你不怪我連累你受傷?」
他緩緩抬手,不捨地摸了摸我的頭髮。
「我只會很想你很想你。」
耳邊,自由的風在呼嘯。
手中,染着他血的銀子變得好沉好沉。
我攥緊又鬆開,低頭沉默許久。
久到夜風停滯,久到月亮消失。
我輕聲道:「我不走了,沈雲承,只要我活着,就不會再讓你受傷。」
……
我沒有食言。
卷生卷死五年,我變得很強。 
百步之外的西瓜,我一鏢就能打着旋削成果盤。 
十九歲的沈雲承已被封爲靜王。
白衣玉冠,眉目清雋,拎着米麪油上門給孤寡老人送溫暖。
我蹲在樹上視奸他,當場被迷成智障。
親孃嘞,我戀愛了。
夜晚他睡覺,我直接扒開他的眼皮,回憶阿清寫的話本臺詞。
「你好香啊,老子真他娘想狠狠辦了你,我稀罕死你了。」
他臉頰暴紅,飛快親了親我,說他也喜歡我,說我們來日方長。
我被他哄成胚胎了,工作愈發內卷。
爲了截一封關於他的機密情報,我瘋追敵人八百里,把那人活活累死了。
四皇子的幕僚屢屢使壞,我一動不動在他別院外蹲守五日,餓了就Ţù₃嚼樹葉,成功將他宰了。
阿清說都是打工人,這是何必。
我叉腰看着滿屋表彰紅旗,說你懂個屁,真誠是必殺技。
可我沒想到,他拿我當殺必。

-4-
我回來時是個雨天。
沈雲承不在府中,新入門的王妃將我叫去。
我在春日宴上見過這位相府千金。
她生得很白很美,像雨後含苞欲放的蘭花,還會彈很好聽的琴曲。
我心亂如麻,忙將裝人頭的布袋別到後腰,捂住受傷的小臂,怕血淋淋的嚇到她。
她坐在亭中插花,很輕慢地瞥了我一眼。
身邊的婢女斥我。
「王妃面前還不以真面目示人?」
我頓了頓,僵硬地摘下面具。
幾人目光一怔,齊齊捂嘴笑,笑得我鬼火直冒。 
姜意看我不服,便讓我跪在院裏冒雨抄經。
我撅着大腚趴地上抄,她們在上面高聲蛐蛐我。
「她臉上的疤好嚇人啊,怪不得成日戴着面具,不然王爺對着那張臉恐怕飯都喫不下。」
「身上的血腥氣噁心死了,站這麼遠都能聞到,醃入味了吧。」
我摸了摸額角,有點破防。
去年他南下治水,回京途中遭遇四皇子埋伏。
走投無路之際,我衝上去擋開直逼他心臟的劍光,面具卻被人劈開。
我拼死護着他逃出來,直到視野全部變紅,才發覺額上被砍了一刀。
他尋來全上京城最好的藥,也沒能讓疤痕消失。
我難過了很久,從此除了睡覺就很少摘面具。 
姜意的婢女第三次將溼透的紙摔到我臉上時。
我站起來,陰惻惻盯着她。
她唾沫星噴我一臉:「小賤蹄子挑釁是吧,你真把自己……」
我突然揪住她衣領。
「你他爹噴壺轉世啊,呵——忒!!!」
我狠狠吐回去,梆地給了她一拳。
她飛出去撞到樹上,抽抽了兩下,不動了。
侍衛衝上來,我一腳一個踹翻,原地發瘋。
「啊啊啊你們這幫叼毛!我幹¥%,你他娘 %&*,老子#¥%!」
姜意氣得裝不住了,拍案而起跟我對罵。 
我掏出人頭砸過去,她尖叫一聲,撲過來撓我臉。
沈雲承回來時,我正把人頭甩成流星錘,追着她咣咣砸。
他疾步上前扯開我,將號啕大哭的姜意抱在懷裏,第一次對我發了火。
他說:「滾回去。」
我面無表情同他對視一陣,還是走了。

-5-
回房後,我坐在桌邊,熟練地給傷口消毒縫線。
半晌,沈雲承走進來。
他腰間懸着一枚紫玉同心佩,衣襟染着未乾的淚痕。 
從前一人一隻的小玉兔被他換掉了。
他沒有查看我的傷勢。
只是立在那裏,眉間壓着怒氣。
「你瘋了還是活夠了?知不知道她父親動動手指就能蹍死你?」
我氣得手抖,氣他成親了卻不告訴我,氣他拿我當狗耍。
「是她們先笑我又臭又醜,還讓我跪在雨裏抄經,我傷口都裂開了!」
「裂開回來包紮便是,你又不會疼,何時變得這般矯情?」
我愣住,突然想起一次我不慎被四皇子抓去。
他軟硬兼施威逼利誘,要我吐出沈雲承的情報。
我一臉飢渴地甩舌頭。
「四殿下,我暗戀你好久了,還收集了好Ŧṻⁱ多你的內褲呢,吸溜吸溜,我能舔一下你性感的腳後跟嗎?」
他噁心得扔下烙鐵就去吐了。
我好不容易找機會逃出來,昏迷了十幾日。
沈雲承不眠不休守着我,見我醒來,他眼圈一紅,呼吸發重,一句話也說不出。
「別哭哭唧唧啦,我又不會疼,你看。」
我戳戳包好的傷口,被他慌忙制止。
他拉着我的手,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的手心全被他的眼淚打溼。
「可我疼,我看着阿玉受傷,心裏很疼。」 
……
屋裏一片死寂,只有麻線在血肉中摩擦的聲響。
良久,我問沈雲承:「聽說這樁婚事是你求來的,你很喜歡她嗎?」
他嘆了口氣,神色疲憊。
「阿玉,我有比喜不喜歡更重要的事情考慮,太子與安國公已對我心生忌憚,我必須和姜家聯手。」
我抬眸望向他:「你從未同我說過此事……」
他煩躁地打斷我。
「對你說?你能爲我出謀劃策,提供權財助力,還是在父皇面前爲我進言?你只會像現在這樣,在我焦頭爛額之時火上澆油。」
一瞬間,我渾身血液涼透。
他頓了頓,自知失態,聲音軟了幾分。
「抱歉,是我一時情急胡言亂語,今日之事我會解決,你好好養傷。
「此事是我委屈了你,我保證往後我們私下還和從前一樣,一切都不會改變。待功成之日,我一定補償你。」
他注視我,像在等我的回答。
我沉默片刻,儘量忽略胸腔裏快炸開的憋悶,掏出懷中的小玉兔還給他,故作輕鬆。 
「我非常理解你,但爲了我的身心健康,咱倆還是算了,你倆好好過吧,祝一胎八個。」
他沒有接,臉色變得很難看。
「我不同意,這不是你的真心話。」
「那不然呢,你不會以爲我很喜歡你吧,笑死,撒泡尿照照自己,你真的很裝。」
沈雲承表情一僵,冷笑着連連點頭,轉身就走。
走到門口,他從懷中掏出另一隻玉兔,狠狠砸在地上,大步離開。
我的眼淚像拉麪一樣流下來。
嫩咋不早說,咱倆某以後。
我望着漆黑的夜,突然想起從前流浪的日子。
街角擺攤的大爺會請我喫剛出鍋的糖炒栗子。
我喫着香噴噴的栗子,蹺着腳躺在河邊的大石頭上曬太陽。
風軟乎乎的,陽光暖烘烘的。
我不懂情愛爲何物,只會爲今日抓的魚太小失落一秒。
第二天,我自請調離他身邊。
原因是這次出任務傷了腦幹,犯病時會隨機挑選一個幸運觀衆砍。
所以沒人來惹我。
我每日模仿大爺的樣子繫上頭巾,叼着菸袋練習炒板栗。
幹嘬,起到一個致敬前輩的作用。
正當我的啓動資金遲遲攢不夠時,沈雲承帶着三千兩讓我替王妃飲毒。

-6-
次日晌午,下人送來王妃服制,用玉容散遮住我手上的疤。 
我仔細戴好人皮面具出門。
沈雲承候在階下,扶着我上了馬車。
「三哥的貼身侍從已被買通,到時你只需藉口喝下我面前那碗甜酪,其他交給我。」
我點頭。
馬車裏,兩人並肩而坐,衣袂摩挲糾纏。
沉默間,他執起我的手,神色恍惚。 
「我們這樣,好像夫妻。」
我抽回手。
「莫挨老子。」 
我從宴上被擡回來時,已經開始吐血了。
他小心將我放在榻上,餵我服下解藥。
嘈雜聲中,姜意身邊的嬤嬤來叩門。
說姜意方纔修花枝劃傷了手,現下正在屋裏哭鬧,也不許旁人上藥,請沈雲承去看看。
他眉心緊蹙。
「你們怎麼伺候的,本王此刻抽不開身,讓府醫去照顧,低調些,別鬧出動靜。」
嬤嬤沒說什麼,安靜退下了。
他斂眸沉默,指尖煩躁地叩着牀沿。
半晌後,他眸光閃動。
「阿玉,我還有些公務……」
我盯着房梁:「我困了。」
沈雲承抿脣,眸中閃過一絲內疚。
他嘆了口氣:「那你好好休息,我明日來看你。」
冰冷的綢緞從我手背滑落。
他頭也不回離開。
我側過臉,看他玄色的衣襬越來越遠,化作一朵我再也抓不住的雲。
藏匿多年的話還是沒忍住說出口,我叫住他。
「沈雲承,我有話想問你。
「六年前那幫山賊,是你安排的嗎?」
沈雲承的腳步一滯。
「是你當年身邊沒有可用之人,便使一出苦肉計,賭我的良心。
「無痛則無懼,我是不是你最好用的一把刀?」
他沒有回頭,語氣平靜。
「你糊塗了,早些睡吧。」
我閉上眼。
回憶紛亂,天地倒懸。 
沈雲承放在我掌心裏的銀子化爲齏粉,落在我肩上的血被風乾。
他噌地坐起來,中氣十足地嘲笑我。
「你個自作多情的大傻逼。」
畫面迸裂成無數碎片,又拼湊成義父死前的臉。
我坐在血水中,絕望地捂住他胸前的大洞。
「老登求你別死,你上月欠我的飯還沒請呢!」
他動了動脣。
我強忍鼻酸,連忙附耳過去。
「爹,你有話對我說嗎,我聽着呢。」
他變得灰濛的眼看了我一陣,慢慢拭去我的淚。
「你發誓,你會以命輔佐她的孩子。」 
我拼命捶自己的腦袋,幾欲崩潰後,終於不甘地承認。
我從未被人純粹地愛過。

-7-
我是被喉嚨裏的血嗆醒的。
我覺得不對勁,滾下牀,邊吐血邊往門口蠕動。
推了推門,發現被鎖上了。
我一驚,又往窗口蠕動。
也鎖上了。
我抬起癱軟的胳膊肘了幾下,發現沒用,突然就不想動了。
或許是心灰意冷。
或許是沒有痛覺導致我感受不到瀕死的恐懼。
歇一會兒吧,我想。
我往地上一躺,感覺神思漸漸輕盈,周身也暖洋洋的,彷彿沐浴在陽光下。
眼前突然冒出張大臉。
我微笑:「晚上好我的朋友。」
阿清瞳孔地震:「你沒事吧?」 
我說:「我好像有點死了,但問題不大。」
他捻了點血放到鼻尖聞,表情凝重。
「你喝的解藥被換了。」
我微笑着吐出一口血,從袖中抽出銀票塞給他。
「哦哦隨便吧,回來的路上我把銀子要來了,你拿着花吧。麻煩將我的棺材漆成粉色,再給我燒幾個帥哥,不要二十五以上的。」
他罵罵咧咧讓我閉嘴,掏出個小藥盒,開始給我喂藥。
「解毒的,花了老子半年俸祿。
「護肝的,你體內毒素太多。」
「假死藥,喫下我帶你走。
「還有這個,這個……」
我撐得直打飽嗝。
「這些藥管用嗎?」
「不好說,逛黑市時看見清倉就買了。」
兩人抱着膝蓋等藥效。
他隨手拿起一個掉在地上的小本子。
「這啥?嚯,你這字可夠醜的。」
我微笑:「謝謝,這是我小時候寫的人生規劃。」
上午炒板栗,下午曬太陽。
找個帥氣小郎君。 
和小郎君上午炒板栗,下午曬太陽。
短短几字,庸俗膚淺。
已是粗鄙蕪俚的乞兒能想到最好的日子。
我真的很討厭像蟑螂一樣藏在角落裏,討厭黑漆漆的夜行衣,討厭變得又臭又醜。
我從始至終,只想躺在河邊的大石頭上曬太陽、喫板栗而已。
卻被一場虛假的夢困了好多年。 
胸腔裏驟然生出一股陌生又煎熬的感覺。
如摧心剖肺,萬蟻啃噬。
我顫抖着癱倒在地,指甲深陷進肉裏。
我笑不出來了,喘着粗氣嗚咽。
「阿清,我難受,我這裏好疼啊。」
原來我還是有點難過。
原來疼是這樣令人生不如死的東西。
他握住我的手,輕輕拍我的後背。
「疼就咬我,很快就好了。閉上眼,我帶你去曬太陽。」
蝕骨劇痛在他輕聲的安撫下漸漸和緩。
心跳越來越慢。
氣息翻湧而起又回落,變得柔緩靜謐。
如海嘯之後的退潮,帶着洶湧多年的歡喜。
沉入無底的弱水。 

-8-
沈雲承在京郊追上了我們的馬車。
他翻身下馬,眉間盛怒。
「喬玉,你又在發什麼瘋!」
阿清膝行上前,被他一腳踹開。
「她中毒未愈,你縱她胡來是何居心?滾回去領罰!」
「殿下,阿玉不在了。」
他揪住阿清衣領,眸光陰冷得嚇人。
「她教你這麼說的?喬玉,你如今愈發放肆,給本王出來!」
阿清醞釀一下,紅着眼圈抬起頭。
「屬下不敢撒謊。」
他大怒,甩開阿清,猛地掀起車簾。
目光落上我生了屍斑的臉,他怔在原地,面上血色盡褪。
你別說,小作坊下料就是猛。
須臾,他僵硬回頭,似要將阿清的臉盯出洞。
「怎麼會這樣?本王親自喂她服下的解藥!」
「解藥大抵是被有心人調換了。」 
阿清擠出幾滴淚,語氣幽幽。
「也只有殿下親自喂的,她纔會毫不懷疑地喝下去吧。
「阿玉生前說,想睡在有太陽的地方,待屬下將她安置妥當,自會回去領罰,嗚嗚。」
他神情恍惚,腳步踉蹌,目光茫然掃過衆人的臉。
他不肯接受。
「去驗。」
侍衛上前,片刻後回身。
他盯着那人,竟生出幾分乞求的意味。
「玉姑娘確實已經離世了。」
他身形一晃,如抽了線的木偶癱軟下去,又突然爬起來撲上前。
他掌心貼着我冰冷的臉,發出一聲嘶啞古怪的笑。
「你在嚇我嗎?幼時你逗我玩,便是這樣閉氣裝死。
「昨日我說的是氣話,我怎會不想再見你呢,我連你的生辰禮都備好了,我親手做的,你看看喜不喜歡?」
他語氣溫柔,拿出一枚雕着兔子的玉簪往我頭髮上插,卻手抖得怎麼也戴不住。
反覆幾次,他突然崩潰了,抱着我用力往外拖。
「我帶你回去看大夫,一定來得及的,你不能睡,我求求你!
「是我不好,我不該留你一人的,你們是死人嗎,還不快將她擡回府!」
衆人試圖將他架開。
他衣裳凌亂,雙目赤紅,額上青筋猙獰,死死抱着我不鬆手。
阿清扒着他大腿鬼哭狼嚎。
「殿下,再扯她就散架了,她生前那般痛苦,屬下求您讓她安靜地走吧。」
他僵住,無力跌坐在地,呆呆撫摸我的臉。
夜風將他的眼淚撕碎。
「她……離開前,可有提到我?」
「沒有,她只說她很疼。」 
「疼?她天生沒有痛覺,割肉取箭時也未喊疼。」
阿清指了指我心口。
「她說這裏很疼。」
他眼珠木然地動了下。
指尖摩挲心口深入皮肉的血痕,劇烈顫抖起來,倏然將臉埋進我肩窩。
四周靜寂,唯嗚咽聲蕩入黑夜。

-9-
沈雲承離開了。
他又往我懷裏塞了厚厚一沓銀票。
阿清駕車一路向西,在一座少雨的邊境小城停下。
他叫我,我沒醒。
他嚇得扇了我幾耳光,我醒了。
我掏出銀票要分他一半,他擺手。
「這些年只有你會看我的話本,鼓勵我別放棄,還資助我報班,咱倆之間不說這些。兄弟走了,下次相見,記得請我喝酒。」
他翻身上馬,身披霞光ṭüⁱ離去,背影像大俠一樣瀟灑又風騷。
……
安頓下來後,房牙帶我來看一處帶小院的房子。
可以種菜,還有個小門面。
我揹着手溜達,看見一條威猛的狼犬趴在隔壁鐵匠鋪門口曬太陽。
我過去摸摸它蓬鬆的大腦袋。 
「狗,你好,我是人。」
「不許碰小花。」
我抬頭,撞進一雙琥珀色的眼裏。
嚯!
我激動地對房牙大喊。
「就這間,我現在就交錢!」

-10-
我從旁人口中得知,那日的小郎君叫蕭淮之。
搬進來後,我去隔壁找他,取我之前訂的大鐵鍋。
正好看見他赤着上身在爐火前鍛刀。
我倚着門框女凝他。
背肌緊實,寬肩窄腰,屁翹胸大。
汗珠順着蜜色肌膚滾落。
在腰窩處停留片刻,沒入令人遐想所在。
我摸着下巴看出神了。
煙霧繚繞中,他突然回身,凌厲長眉一挑,戲謔道。
「好看嗎?」
我嚥了咽口水。
「看不清,你走近點呢。」
他隨手扔開工具向我走來,在咫尺處停下。
一雙琥珀色的眸子水光瀲灩,如風雨夜裏,山洞中勾人的豔鬼妖精。
桀桀桀。
我抱住他精瘦的腰,去舔那顆搖搖欲墜的汗珠。
額頭突然被一根手指用力抵住。
啪一下,煙霧沒了。
我回神,發現自己正扎着馬步,對着他胸肌狂嘬。
蕭淮之驚恐地瞪大眼。
「你幹嘛?」
「在這裏嗎,會不會有點快?哈哈。」
他手忙腳亂扯過汗巾裹住胸,踉蹌後退。
「死變態,滾啊!」
我連忙解釋。
「抱歉,我只是失態,不是變態。」
他不語,只一味往屋裏逃。

-11-
這之後,他見了我就繞道走,裹得比坐月子還嚴。
幹活也不脫,倒春寒的時節,硬是捂中暑兩回。
我心生愧疚,特意登門探望。
「蕭公子,」我小聲叫他,「看我給你帶什麼來啦?」
他迷糊睜眼,見我端着碗蘿蔔湯蹲在房樑上看他,嚇得抽搐了一下。
這該死的職業病。
我跳下來。
「清熱補氣的,快趁熱喝了,我覺得你對我有些誤會,我只是個活潑……」
他裹緊被子。
「你怎麼進來的,呱!!!」
「不是我說,你這屋比男倌的褲襠都好進,哎別推別推都灑了!」
我被他拎着領子趕了出來。
不過我這人記性差,被趕出來後,我沒兩天就把他忘了。
每日收攤就去東街和老頭下棋。
再去西街聽賣菜的李大娘嚼舌根。 
遊手好閒,爽得要死。
這天老頭耍賴悔棋,我蹲在風裏和他對罵了兩個時辰。 
有點發燒,回來就睡下了。
半夜,我被一陣狗叫驚醒。
叫聲忽遠忽近,似乎在街上來回奔跑。
我忍無可忍出門。
「誰在狗叫……啊!」
小花嗷一聲向我撲來。
她急得直哼哼,將我新買的粉色小衫扯成流蘇款。
我猜她需要幫忙,回屋穿上外衣。
「帶路。」
中毒後我的身子大不如前,再加上發着燒。
追了二十里地,我撐着膝蓋直翻白眼。
「俺不中了。」 
她仰天長嘯,一頭將我撞翻,馱着我極速衝刺,衝到山下的河邊纔將我甩下來。
我疼得在地上扭來扭去,一抬頭,和蕭淮之對上眼。
只見他面色蒼白,脣色烏青,身邊有一條斷成兩截的死蛇。

-12-
四目相對,他連忙捂衣領。
人心中的成見是一座大山。     
我蠕動過去:「你受傷啦?」
他別過臉,覺得很丟人。
說自己帶小花出來玩,小花在河裏抓魚,他坐在岸邊打瞌睡。
一睜眼,看小花叼着條水蛇,興奮地向他衝過來。
他跳起來就跑,沒跑過被撞翻,蛇對着他胸吭哧就是一下。
我看了眼傷口,嘖嘖搖頭。
「咬這麼深,只怕要將毒吸出來,你那什麼眼神,不要把我想得這麼齷齪。」
他冷笑:「人心太涼我不敢碰。」
我扭頭就往小花背上爬。
他連忙叫我。
「別走別走,那你不要亂啃。」
我暗罵一句裝貨,俯身狠狠嘬他。
他目光失焦,渾身肌肉都在顫抖,連連發出上不得檯面的聲音。
半刻後,他眼圈通紅,一臉被我榨乾的絕望。 
我漱完口,無力地踢了他一腳。
「老孃帶病來救你,你還委屈上了,說謝謝了嗎?」
他恥辱咬脣:「謝謝姑娘。」
我扶着他走到幾里外的村民家,借了個板車。
從他身上掏了點銀子給村民,爬上車,一秒癱倒。
他驚訝地推我。
「喂,你的腿在流血啊。」
「別說話,我先死一會兒。」
夜風吹過,我打了個寒戰蜷縮起來,意識愈發昏沉。
他吭哧吭哧起身。
身上倏然一暖,似乎被什麼裹住。
風好像也小了許多。
我勉強撐開一條縫。
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光着膀子坐在夜色裏,爲我擋去寒意。

-13-
我昏天黑地睡了兩日。
醒來後,發現膝蓋已經上了藥。
小花蹲在牀邊舔我手,桌上是熱騰騰的排骨湯。
門外,蕭淮之已經給菜地澆完水,正在洗我換下來的髒衣裳。
院裏掃得很乾淨,連雞都餵過了。
開到大咪人夫款了。
看到我,他臉騰地紅了,飛快低下頭。
我單腳蹦過去,拽了拽他的高馬尾。
「好無聊啊,我們來聊天吧。」
起初他話不多,但禁不住我能嘮。 
一來二去,我得知他是西戎人。
上頭有五個兄長,大家都叫他老六。
自小沉迷打鐵,幾年前便出來追尋夢想。
我接話:「是不是你爹孃不同意,你一氣之下離家出走?」
「爹孃都很開明,我上午提,下午娘就讓我趕緊走,說聽我敲了十幾年,終於能睡個安生午覺了。
「而且兄長們比我出格多了,大哥倒是安分在我爹身邊做事,可私下又喜歡穿女裝,我爹罵了兩回,就隨他去了。」
原來是二代出來體驗生活。
他小心翼翼覷我。
「你腿上爲何有那麼多舊傷,從前被人欺負了嗎?」
我深沉扶額。 
「男人,問太多對你沒好處。」
你的人生我不想錯過。
我的人生你休想知道。

-14-
這日我又來找李大娘追更。
「劉公子看着面容與他八分相似的女孩,紅着眼問,你孃親是誰?」
蕭淮之從我手裏薅了把瓜子,疑惑道。
「劉公子Ṱű⁰爲何動不動就紅眼,還給命?」
那次之後,他送我一件新裙子以示感謝,我拔了顆水靈靈的大白菜回贈他。
一來二去便熟絡起來。
蕭淮之廚藝很好,我經常帶着菜上門混飯。
兩人一起喫喫喝喝,聊天打屁。
去郊外曬太陽,打窩釣魚。
帶小花去林子裏抓螢火蟲,下河游泳。
遊累了,我就癱在大石頭上把自己晾乾。
有次我晾着晾着就睡着了,醒來發現自己枕在他的手上。
他目視前方,胳膊僵硬地伸着。
晚霞一片血紅,將他的耳朵也映得紅彤彤。
日子慢悠悠的,就這麼晃了一年多。
我的生意愈發好,連鄰縣的人都慕名來買。
王公子喫了板栗流下兩行熱淚,說自己皮都展開了。
他當即包圓了整鍋板栗,還非要在鍋鏟上題詩一首。
我趕緊捧他臭腳。
「看看王公子這字,這撇,這捺,依我看就算小趙小顏在世,也要避一避您的鋒芒。」
蕭淮之當時就不高興了,做飯時摔摔打打的。
次日我在酒樓小酌,琢磨着跟王公子談談合作,讓他把員工的下午茶福利包給我。
王公子突然叼着花出現,倚門對我拋媚眼。
「今夜月光盈盈,灑在姑娘髮絲與眉眼,小生不自禁就看醉了,不知可否與姑娘飲酒作對?」
我撓頭:「哈哈,您坐您坐。」
他轉着圈過來,將花插到我頭上,陶醉地深吸一口。
「快哉快哉,小生聞香而來……哎疼疼!」
蕭淮之突然黑着臉衝進來。
薅住他衣領往後一扔,將花從我頭上拔下來踩了幾腳。
「滾。」
他又給角落戰戰兢兢抱着琴的小倌扔了一錠銀子。
「你也滾。」
他又高又壯,發起火很嚇人。
兩人哭哭啼啼地走了。
蕭淮之:「你掙幾個子就飄成這樣,有家不回,學別人花天酒地是吧?」
我:「?」
我拉他坐下,他奮力蛄蛹,比過年的豬還難抱。 
「我在家裏圍着竈臺轉,飯熱了八遍也不見人,你倒好,在這跟小白臉眉來眼去!
「你試過從天亮等到天黑的滋味嗎?喬玉,我是瘋了纔會讓你這樣踐踏!」
他字字泣血,吼出大房捉姦的氣勢。
我摔了筷子。 
「你再喊一個我聽聽?」
他咬脣,憤憤別過臉不作聲了。
「我不就衝他笑了一下嗎,你發什麼癲?你等不及就先喫啊,跟我吼什麼,咪這麼大,心眼咋這麼小?」
他氣得渾身發抖,眼圈通紅。
「我賤行了吧!」
鄰桌大姐來勸,蕭淮之委屈得直抹眼淚。
「姐啊,你不知道我心裏多苦,我還沒死呢,她就等不及了,一天也不管孩子……」
我嘴角直抽抽,怒拍桌子。
「丟人現眼的玩意,趕緊給我回去!」
他發出開水壺般的鳴叫。
「你這喪良心的,我再理你我就死!」 
「……」

-15-
次日蕭淮之做好飯,冷臉往桌上用力一擱。
拿起我之前幹活時扯爛的衣裳,掏出針線包,坐在牆角抿線頭。
我叫他一起喫,叫了半天,他幽幽抬眼。
「我喫什麼?死了算了,反正上輩子欠你們爺倆的。」
這都什麼瘋話。
我受不了了,帶小花去喝下午茶。
小花專心在我旁邊啃腳指甲。
我目光清冷疏離,漫不經心把玩酒盞,想象自己是一個憂鬱貴婦。
演得興起,開始下雨了。
我傷感閉眼。
「把假話當真話~還要不斷掙扎~煙花過後的黑只留下害怕~嗷嗷~」
「噗。」
窗外傘面抬起,露出蕭淮之立體分明的臉。
見我瞪他,他連忙捂嘴,沒忍住,又是「噗」一聲。
我起身就走。
他挪着小碎步跟上來,將傘舉到我頭頂。
「走慢點呀,雨都淋到你了。」 
「不是再理我就死嗎?」  
「我又復活了,嘿嘿。」
他覥着臉往前湊。
「我錯了,我不該兇你,你看,我給你打了個新鍋鏟,我們和好吧。」
他從身後摸出個鍋鏟,頂端鑲着一顆巨大的紅寶石。
我拿過來敲了敲。
「每次吵架都送我寶石嗎,我們再吵一架吧。」
他有些委屈:「我的寶石都給你,不要吵架好不好?」
我心裏怪怪的,沒作聲。

-16-
半路雨停,他收了傘,我們並肩往回走。  
道路泥濘,我不想弄髒鞋,走得有點艱難。
我正糾結飛檐走壁會不會太誇張。
他眼中閃過一絲歡喜,立刻在我面前蹲下。
我抿脣,伏在他寬闊的後背上。 
月光映上小水窪,開出發光的夜荷。
夜色靜謐,耳邊唯有他清淺的呼吸,和踩過滿地荷花的碎響。
良久,他倏然淺笑,聲音很輕。
「這樣真好。」
「什麼真好?」
「和阿玉,這樣走在月亮下,真好。」
我心頭一動,攀着他肩膀的手指緊了緊,冷不防扯掉了他的髮帶。
他走到河邊涼亭裏將我放下,讓我幫他束髮。
我莫名緊張,直愣愣伸着手。
「你,你自己綁。」
ťú₌他沒有接,低頭咬住那根髮帶。
慢慢從我手心裏抽走,摩挲起微癢。
茫茫夜霧中,他的臉又變成了山洞裏的豔鬼妖精。
我佯裝鎮定。
「哈哈,你這樣好像狗。」
他目光殷殷,耳朵紅紅。
「那你喜歡狗嗎?」
「啊?」
他伏在我膝蓋上,蹭我潮熱的掌心。
「狗很忠誠的,一生只認一人,你喜歡嗎?」
我心跳飛快,忙作癡呆狀。
「阿巴阿巴,我還是比較喜歡鵝,那什麼,我被子好像沒收……」   
我拎着裙子跑了。
次日,我躺在攤邊曬太陽。
聽見他的腳步聲,我忙用帕子蓋住臉裝睡。
他似乎察覺到我的逃避,聲音落寞。
「我出去一趟,桌上有飯,你醒來熱一下再喫。」
沒一會兒,腳步聲又響起。
我以爲是蕭淮之去而復返,繼續裝睡。
「喬、玉。」 
可沒想到那人聲音咬牙切齒,恍若隔世。
蓋在我臉上的帕子被人唰地掀開。

-17-
沈雲承面如寒冰,似是怒極。
然而動了動脣,眼中卻洇出水光。
阿清站在他身後,拼命對我比口型。
「不是我告的密。」
兩年未見,他身形愈發枯瘦,面頰凹陷,彷彿久病之人。
點漆般的眼早已褪去往日清亮,變得陰沉麻木。
四目相對,他呼吸漸重,似有千言萬語要說。
然而沉默許久,只慢慢解下腰間的小玉兔,捧在掌心裏。
「你看,我補好了……」
「不看不看,王八下蛋。」
我向後滑步,一直滑進院裏。
他疾步跟上,迎面「咣噹」捱了一鍋鏟,險些跌倒,額頭立時紅腫起來。
我一臉驚訝。
「你瞎啊,往人鏟子上撞?」
他扶牆緩了一陣,激動攥住我手腕。
「阿玉,你爲何這般殘忍,一句話不說便假死脫身?你可知這兩年我是如何過來的!」
我蹙眉盯着他的手。
「老子把你揣兜裏,你把老子踹溝裏,我管你這叼毛怎麼過來的,放手。」
他愈發用力,雙脣顫抖。
「那不是我做的!我們回家,我同你好好解釋,我以爲此生再無機會……」
我一記直拳狠狠砸他鼻樑上。
他摔在角落裏,疼得額角青筋暴起,慢慢支起身子,聲音苦澀。
「你怎樣發泄都好,但我一定要帶你走。」
樹影微動。
我眼風一掃。
十五個。
這兩年蕭淮之把我喂得很壯實,不是問題。
我看了看手中的鍋鏟。
往後還要給人炒板栗喫,是幸福之鏟,不能殺生。
而且這顆寶石是蕭淮之送的,我很喜歡。
我小心放好,拎起鏟肥的鐵鍁,很裝地動了動脖子。
「一起上吧,崽種。」
黑影瞬間自暗處湧出,嗖嗖嗖往院裏跳。 
我掄着鐵鍁左拍右劈,不時伸到他們鼻子底下燻一燻。
小花躍過院牆,齜着大牙咬他們腳後跟。
雞飛狗跳中,沈雲承語氣溫柔。
「我發誓,這是最後一次讓你受委屈。」 
話音未落,一柄利劍擦着他髮絲飛過ţù₀,鐺地釘在牆上。

-18-
蕭淮之踩着滿地黑衣人走來,拔下劍,漫不經心彈了彈。
「什麼破劍,還沒小爺三歲時鍛的好使。」
他隨手一拋,劍身精準落進一個侍衛腰間的劍柄。
然後突然唰地脫了上衣,露出緊實飽滿的胸肌,擋在我面前。 
他上下打量沈雲承,倏然嗤笑。
挑釁又得意地挺起胸膛。
「她喜歡大的,滾吧豆芽菜。」
沈雲承的視線在我們臉上逡巡,眸中怒火頓生。
「殺了他。」
「慢着,」我叉腰叫囂,「蕭淮之,把你那玩意掏出來給大家開開眼。」
他表情僵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我在說他脖子上的吊墜。
我第一次嘬他,就從那上面刻着的圖騰認出他是西戎雍王蕭齊之子。
起初我確實心生警惕,蓄意接近。
結果他寫家信都當我面,邊寫邊罵「父王這老幫菜」,絲毫沒拿我當外人。
他懶洋洋挑眉。
「你讓我很不爽,我決定讓父王給你老子修書一封,重新考慮和大梁的鐵礦石貿易。」
「聽見沒,我蕭兄不爽了,你再瞪?蕭淮之他瞪我,你看他啊!」
我邊跺腳邊瘋狂扭動。
他嘴咧到後腦勺:「不怕不怕。」
沈雲承捂着胸口,氣得臉色都紅潤了。
「阿玉,我要同你談談。」

-19-
沈雲承坐下後,我開門見山。
「你怎麼找到我的?」 
他咳了半天,沙啞道。
「上月我的一個謀士途經此地,說見到一位賣板栗的姑娘,與我暗室中的畫像很相似。」
「哦哦,阿清將我埋了之後就走了,他什麼都不知道,幸虧世間有奇蹟,我自己爬出來了。」
他擺擺手。
「他救你一命,我不會怪罪他。」
「那把他留下,你可以走了。」
他佈滿血絲的雙眸盯着我。
「你就恨我至此,一刻也不願和我多待?」
我低頭不說話。
他沉默一瞬,言辭懇切。
「我知道自己讓你傷心了,但我對你的感情從未變過,從前冷落你,只是不想她尋你麻煩。我沒想到她狠毒至此,竟暗中派人調換了解藥。」
我低頭不說話。
他頓了頓,語氣帶着乞求。
「阿玉,我真的知錯了,跟我回去,我絕不會再讓你置身險境。京郊有我一處別院,你先暫住在那裏,我會派人日夜守着,待功成之日,我便正式求娶你。
「我們會有自己的孩子,我會當一個好夫君,給我個機會,我們從頭來過好嗎?
「至於姜意……」
他攥緊掌心,神情隱忍。
「待時機成熟,我一定幫你報仇,我發誓。」
我低頭不說話。
他面容苦澀。
「你就一個字也不願同我講嗎?阿玉,阿玉?」
「……」
我睡着了。

-20-
我被他破防的聲音驚醒,茫然抬頭。
「親孃嘞,你廢話還沒說完?」
他崩潰捂臉。
我撓撓頭。
「好啦好啦,我理解了。」
他慢慢鬆開手,眸光亮起來。 
「你理解我的難處,你願意體諒我?」
「不,我理解你就是一條戲多的公狗,既要又要的賤人,你走不走,不走我捶你了。」
「我不走,我好不容易纔與你重逢,你要如何才肯原諒我……」
他掏出帕子捂住嘴,劇烈咳嗽起來。
我似笑非笑看他。   
「那你放棄上京城的一切。」
他丟開染血手帕,向後一靠,苦笑兩聲。
「我何嘗不想,阿玉,我早已心力交瘁。可衆皇子虎視眈眈,此舉無異於引頸待戮,我別無選擇。」  
我呵呵冷笑。
漫長死寂後,他拿起盤中一枚栗子把玩,眸中水光閃動。
「你還記得嗎,從前我喫了你炒的栗子過敏,吐得牀都下不來,呼吸不暢,渾身發癢。
「那滋味,竟不如今日萬中之一。」
他剝開,慢慢放進口中。
喫完了,他又拿起一個。
彷彿與那盤栗子較上勁,拼命往嘴裏塞,臉頰嗆得通紅。
須臾,他跪倒在地,滿臉淚痕。
「我好想回到八年前,我沒有騙你留下,而是和你……一起離開。」
他顫抖着伸手,像幼時可憐兮兮的小皇子一樣,想要拉住我衣袖。
我舉起雙手瞬移至牆角。 
「幹什麼幹什麼,訛人是吧?我可沒碰你哈。」

-21-
他被侍衛扛走了。
蕭淮之探頭往裏看,見我正在思考人生,識趣地沒打擾我。
入夜,他抱着一隻鵝走進來。
大鵝瘋狂叨他,被他捏住鵝嘴。
「昨日你說喜歡鵝,我挑了隻最生猛的,送你。」
他塞到我懷裏,深吸一口氣,面上泛起紅暈。
「我有話對你說。
「喬玉,我喜歡你,我的腦和我的心,我全身上下每個器官都在說我喜歡你。你呢,你喜歡我嗎?」
腦中彷彿有閃電劈過。
我呆若木雞,看他按住鵝頭,慢慢向我靠近,純情又緊張地閉上眼。
我盯着他微顫的睫毛,突然尖叫一聲,舉起鵝砸過去。
此刻我才驚覺自己是個慫貨。
我可以大膽直視他的咪。
卻不敢窺探他咪下的心。
我說:「可我又臭又醜,你圖我什麼?」
他茫然看我。
我焦躁地轉了兩圈,一頭扎進水缸,胡亂搓了搓。
上前揪住他衣襟,指着額角蜿蜒而下的疤。
「還喜歡嗎,怎麼不說話了,被戳穿了是吧,笑死,當老孃第一天出來混嗎?我就知道你也在騙我!」
我想此刻自己一定醜爆了。
水粉胭脂糊成一坨,表情猙獰,渾身發抖,說一堆亂七八糟的瘋話。 
他靜靜看我破防,什麼也沒說,去找了塊帕子打溼,一點點擦掉我臉上的狼藉。
然後走到銅鏡前,往自己臉上畫了只大王八。
畫完了,他嚴肅地扭頭看我。
他皺皺眉,王八腦袋就動一動。噘噘嘴,尾巴就扭一扭。
我跟他大眼瞪小眼,突然撲哧笑出來。
實在太好笑了,像王八成精一樣。
我笑得捶地,不小心冒了個鼻涕泡。
他也哈哈大笑,兩人捂着肚子滾作一團。
笑着笑着,他突然不笑了。
他認真在我肩上嗅了嗅。
「茉莉,很香。」
他又輕輕摩挲那個發白的疤痕。
「月牙,很好看。」
最後,他捧住我的臉。
「喬玉,我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
「我們阿玉,是不是受了好多委屈?」
他目光心疼又難過,像柔軟溫暖的河水,將我包裹其中。
我怔怔與他對視,癟了癟嘴,突然捂住臉。
「țùₑ誰家好人表白往臉上畫王八啊, 給我洗了去。」
他又笑了, 用力將我抱在懷裏,胸肌撞得我腦袋彈了兩下。
好軟好香, 像他平日蒸的大饅頭。 
大饅頭狀似無意地蹭了蹭我。
我抬頭,他一臉單純無辜。
「阿玉, 怎麼了呀?」
我一頭扎進去, 嘬得他連連喘息,毫無招架之力。
算了,一點小心機罷了。
可以溺愛。

-22-
沈雲承在次日深夜離開。
他在門口站了大半宿。
但我當時正在做不得體的事, 所以並不知道。
七日後,蕭淮之的家人來了。
他們穿得非常拉風炫酷,還有一位肌肉發達的女裝大佬。
「你個老六,有事想起兄長了, 你怎麼又和那個靜王結了樑子?」
「呵,我不會放過他的,他讓我女人流一滴淚, 我就讓他流十滴血。」
阿清叼着筆騎在樹上,聞言忙將此句記下。
我尬得滿地亂爬。 
「這位爬來爬去的姑娘, 就是你從前信中說的心上人?」
他們將我圍起來。
女裝大佬捧着我的臉捏捏揉揉, 神情很溫柔。
「哎呀, 弟妹長得好乖啊, 什麼時候想成親了給兄長寫信, 兄長馬上籌辦。」
他給了我好多金銀珠寶,還往我手裏塞了兩樣東西。
「老六不聽話你就把他拴牆角,抽一頓就老實了,家裏幾十條獒犬,都這麼訓過來的。」
入夜, 我沐浴完回屋, 嚇了一跳。
蕭淮之頸上綁着鎖鏈, 叼着鞭子跪在榻上。
他眸光溼漉漉地望着我。 
「我不聽話, 求阿玉責罰。」
……
鎖鏈聲與月色糾纏,攪弄出無盡的生死愛慾。
他呼吸急促,肌肉緊繃,眼尾一片嫣紅。

-23-
蕭淮之惦記着搞死沈雲承, 一直爲此事奔走。
在我們成親的第一年, 沈雲承和姜家與南詔暗中勾結, 證據確鑿。
他被廢黜王位,與姜意幽禁府中, 姜家全族不日流放。
後來, 王府離奇失火。
沈雲承手中攥着一對小玉兔,拽着瘋瘋癲癲的姜意走進火場。
阿清專心寫作, 終於靠一本【丫鬟帶球跑後, 清冷世子得紅眼病了】賺得盆滿鉢滿。
擁有一批狂熱大娘書粉, 買下城中最大的宅子。
我們三人時常去街角和老頭下棋。
去郊外打窩釣魚,在草地上滾來滾去。
日子會一直這樣庸俗又美好Ţú¹嗎?
我躺在石頭上喫栗子曬太陽,突然想到這個問題, 卻被蕭淮之嘚瑟的聲音打斷。
他舉着一條大魚走來走去,對一排釣魚佬炫耀。
「你怎麼知道我今日釣了一條十斤的花鰱?
「晚上給娘子燉湯喝,嘻嘻。」
我想會的。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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