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越的十五年裏,一直謹言慎行,不敢露出半分與別人不同的樣子。
然而,在我及笄的這一天,我娘拿出一本小冊子,告訴我,女兒家更要明理。
於是,她給我講獨立人格,講婦女解放,講德先生與賽先生。
黑色的字,越看越紅。
我的娘啊,你也是穿來的?
-1-
我穿越了。
穿成個剛出生的小糰子。
產婆把我抱去我爹那裏的時候,我爹臉拉得老長。
因爲,我又是個女兒。
我還在襁褓裏,用盡了力氣擠了個笑容看向他。
滿院子的人嘖嘖稱奇,皆稱這定是天賜的父女緣分。
我老爹這才把我從產婆的手裏接過去,可算是有了點笑模樣。
從那個時候我便知道,穿越到古代做女兒,絕沒有古言小說裏那麼美好。
-2-
在最初的幾年裏,我有時仍會想想那些古言小說裏的情節。
睡覺前,想象着自己拿了大女主劇本的故事入睡。
但很快,封建時代向我盡情地展現了它的醜陋與恐怖。
我七歲的時候,被我娘送去了女學。
和我一起的還有李大人家十歲的女兒。
我最喜歡她繡的帕子,我衝她撒嬌非要讓她送我一條蘭花的,再送一條梅花的。
她把我當成黏人的小妹妹,笑着應了我。
隨即又紅着臉叫我也不要淘氣,好好學繡花,畢竟以後得給自己繡嫁妝。
我伸手戳戳她粉嘟嘟的臉蛋,逗她不知羞。
她氣得拿紙團丟我。
下學前,我和她約好,明天先繡那個蘭花樣的。
可是從那天之後,我再也沒見過她。
我想她,想問她那兩個帕子繡完沒有。
我去問夫子,夫子面色沉沉不語。
我想找她,卻發現自從來了這裏之後,我能看到的就只有這四四方方的天。
後來,我聽丫鬟婆子嚼舌根,才知道。
她那天回家下轎時崴了腳,不小心摔在了旁邊馬伕的懷裏,那馬伕下意識伸手託了她的胳膊一把。
卻不想,被人瞧見了。
李大人怕她玷污家裏門楣,當晚就叫人拿刀把她的手砍了。
-3-
我得知消息後,在窗子前坐了一宿。
我想找點什麼東西紀念她,卻什麼都沒找到。
我沒有那麼幸運穿越到一個開放些的盛世,也沒能穿成王妃公主。
什麼宅鬥權謀,才子佳人都與我無緣。
或者說,與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女性無緣。
禮教與三綱五常,沉甸甸地壓在頭頂。
我怕疼,也怕死。
我不敢再有任何出風頭的想法,只想苟住自己這條命。
-4-
漸漸地,我的早慧與識禮得到了先生的認可。
畢竟我的靈魂已經三十多歲了,學東西總比別人要快。
我認真地揹着女德與女訓,哪怕心底翻了八十個白眼。
認真地繡花。
認真地認命。
-5-
我馬上就要及笄了,也該議親了。
先生對我識禮明慧的評價,成了我能儘量挑選一個好夫家的籌碼。
來說親的媒婆不少,有好幾個勳爵人家的子弟竟也來打聽我。
我爹第一次因爲我樂得合不攏嘴。
天天自吹自擂他當年向我外祖家提親的決策多麼正確。
娶了我娘,他這個大老粗的武將也能生出個才女來。
我外祖家官雖然不大,但是世代文官清流。
我娘更是飽讀詩書,別有氣度。
-6-
是的,別有氣度。
我從小一直覺得我孃的氣質和其他夫人不一樣。
我爹出去打仗,她利落地給他裝行李,從不哭哭啼啼,貼心程度完美。
我爹娶小老婆,她從不刁難,賢惠程度完美。
僕人犯了錯,她從不打殺,還經常放了奴籍出去,仁厚程度完美。
要說我爹如今官聲不錯,我感覺一半都是我孃的功勞。
但我總覺得,我娘,她心裏有事。
-7-
直到我及笄當晚,我娘拿着個小冊子走進我的房門……
婦女解放、德先生與賽先生、三座大山、人的尊嚴、獨立與解放……
聽着我娘慢慢講述的聲音,我的大腦皮層忽然炸裂!
各種熟悉的詞彙讓我……
DNA 動了!
我一把抓住我孃的小手,幾乎是眼含熱淚地說出了那一句:「奇變偶不變?」
我已經想象出了我娘對出口號的下一句後,我們兩人抱頭痛哭的場景。
我一定要控訴她,娘,你把孩兒騙得好苦啊!
早知道咱都是老鄉,關起門來嘮嗑不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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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上述場景並沒有發生。
我娘微微瞪大了水汪汪的杏仁眼,有些迷茫地看着我:「雞、雞什麼?」
-9-
我也蒙了。
咋回事?
暗號不靈了?
-10-
我抓着我孃的手沒鬆開,反而緊了緊。
「娘,你也是穿來的對吧,從現代社會穿越來的。」
聽到這話,我孃的臉色有些變化。
半晌她才幽幽嘆了口氣:「穿越,形容得還挺貼切。」
「只不過,現代社會是?」
這回輪到我瞪大了眼睛:「娘,你從哪年穿過來的?」
「1940 年。」她看了看我的眼神,又補充了句,「民國三十二年,你呢?」
-11-
我沉默了好久。
「我從 2023 年來,我從新中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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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前有風起,那風似捲起舊時空裏歷經百年的時光。
兜兜轉轉地拂動我娘鬢邊的碎髮,又吹過我的額前。
我孃的杏仁眼瞪得更大了,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手有些顫抖。
聲音也在抖。
「2023 年?那、那……」
我知她想要問什麼,喉頭也有些緊。
我認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
「山河仍在,國泰民安。」
-13-
我娘有些怔住了,杏仁眼裏閃過一些極複雜的情緒。
猛地抓住我的雙臂,臉上全是急切與希冀。
「小鬼子呢?」
「打跑了。」
「咱們贏了?」
「是的,我們贏了。」
「還打仗嗎?」
「不打了。」
大滴大滴的眼淚從她的眼眶滾落。
砸在我的手上。
有些燙。
我感覺我的心口也有些燙。
「還有人欺負咱們嗎?」
「沒有了,再也沒有人敢欺負咱們,他們只會忌憚,然後害怕我們。」
-14-
我一直覺得我上輩子英年早逝,才活到 26 歲就被Ţṻ⁰車撞死,太虧。
可我娘上輩子才活到 17 歲。
沒享過一天福,在貧瘠與痛苦中掙扎的 17 年。
我靜靜地聽着我娘給我講述她的故事。
才知道什麼叫作紙上得來終覺淺。
歷史書上短短几行,就是他們的一生。
波瀾壯闊青史留名的只有幾人。
大多數人都像我娘這樣,被滾滾前進的歷史車輪碾碎,成了亂世硝煙中的一抹灰。
她是當年的聯絡員,專門幫根據地的隊伍們傳遞消息與情報。
「剛打來的時候,我也怕。」
「可是我爹死了,我娘被他們欺辱完扔在路旁的臭水溝裏,我弟被他們用尖刀挑死,腸子流了一地。」
「從那以後我就不怕了。」
星星之火慢慢燎原到她所在的地方,她毫不猶豫地加入,然後被發展成了一名聯絡員。
我問她,她是怎麼就義的。
「他們把我抓了,想問我八路的據點,但我不肯說。他們就拔了我的指甲,又拔了我的牙,釘了我的手,又劃開了我的肚子。」
-15-
我娘有些哭累了。
我摟着她,輕聲給她講了很多故事。
我給她講了侵略者的投降,給她講十月一日典禮上的禮炮。
我還給她講了鴨綠江岸的大雪,講了西南密林裏的硝煙。
還有上山下鄉,下海經商。
電燈電話,電視電腦。
手機平板,大廈橋樑。
講到詞窮,我扯了幾張紙,開始給她畫。
畫了一面大大的五星紅旗。
畫能飛上外太空的火箭,畫能修成ťüₜ大褲衩形狀的樓。
畫能裝下所有書的芯片,畫能在地下跑的列車。
我娘像個初學字的小孩一樣,眼巴巴地坐在一邊聽我講,看我畫。
我手舞足蹈地連比劃帶畫,她則努力地想象。
想象那些對我稀鬆ƭûⁱ平常,卻是她從未見過的一切。
等她實在想象不出來的時候,就會笑眯眯地說,「好,真好。」
她眼裏的情緒太複雜。
我看不懂。
但我想哭,我好遺憾。
遺憾不能真的讓她看到後來的新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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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矇矇亮的時候。
我娘推開房門,拿了些黃紙在我的後院燒了。
她蹲在地上,整個身子就小小的一團。
她迎着火光,說着些什麼。
熱淚滴到火裏,那火反而更旺。
我猜,她也許是在和她Ŧû₊當年的同志們彙報吧。
-17-
馬車出了城門之後,我還是有些困得睜不開眼睛。
「娘,你要帶我去哪兒啊?」
我娘眨了眨眼睛,「根據地。」
「啊?」我來了精神,「娘,咋的,還有老鄉啊?」
「……」
下了馬車,面前是一處很普通的院子。
可進門後,迎接我的竟然是前年被髮賣出去的王嬤嬤。
當時她不小心打碎了我祖母禮佛用的香壇。
我記得很清楚,當時祖母發了好大的火。
因爲那香壇是她花了一百金求來的。
在佛堂前,祖母親自拿了鞭子狠狠地抽了好幾鞭,還要找人牙子把她賣去涼州做苦役。
我娘攔了下來,還發還了奴籍放她出府。
祖母覺得我娘忤逆,想讓她去站規矩。
幸好這事兒傳出去,人人皆誇我娘仁厚親善,祖母這才作罷。
王嬤嬤見了我高興得很,直誇姑娘長大了。
我見了王嬤嬤也高興,但更多的是好奇。
我覺得她好像活過來了。
以前在家裏做僕人的時候,總覺得她灰撲撲的,不是指人髒,而是指感覺。
而現在,穿的依舊是當初的素棉衣服,但整個人都亮了起來,充滿生機。
王嬤嬤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訴我,當初她被趕出來之後,再沒有人家收她做奴婢,又沒有一技之長。
我娘找到了她,給她飯喫,還教她識字。
現在她已經能當先生,教別人了。
她帶我進到後院,屋子竟然被改成了兩間學堂。
其中一間裏面有很多半大孩子,正在跟着先生認字。另一邊則有一位老師傅,正在教稍大一點的孩子織布。
我湊到我娘身邊,挑了挑眉,小聲道:「陳什茉同志,你這地下工作開展得不錯嘛。」
我娘無奈地搖了搖頭,回了句,「多謝組織誇獎。」
我愣了愣。
「哈哈哈哈哈哈。」
我突如其來的笑聲把我娘嚇了一跳。
瞪了我一眼,把我甩在後面自己進了一間廂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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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什茉同志,你這是惱羞成怒。」
我自己走到我娘對側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看着我娘有些紅的小臉,沒忍住,又笑了起來。
我看我娘有些要抽我的趨勢,急忙斂了神色。
「娘,開學堂可不是鬧着玩兒的,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我娘伸手摘下我鬢邊的雙股釵。
「錦兒,你知道你這釵可以買多少斤糧食嗎?」
「大米可買一百五十斤。如果買雜糧就更多。」
我抿了抿脣,沒有說話。
「我剛來到這裏的時候,其實也是很開心的。」
「我從來沒有過過這樣好的日子,頓頓都能喫上大米白麪,還能穿上這麼軟的衣服。衣食住行還有人伺候。」
「可以說,我確實被這些糖衣炮彈腐蝕了。」
我娘抿了口茶,目光沉沉。
「出嫁前,我隨我娘去了我的嫁妝莊子。」
「你知道的,你外公家只是個小官,但是給我的鋪子與田地也能歲入幾百兩。」
「我看着那些瘦弱的農民,看着他們黝黑又幹癟的臉頰。」
「就像看到我曾經的爹孃。」
「我發現我還是農民的孩子,我是曾經在旗幟下發過誓,要爲信仰奉獻生命的人,我怎麼能踩在這些人的頭頂,吸他們的骨血享樂呢?」
我明白,見過光明的人,不會願意在黑暗裏裝瞎。
-19-
我娘出嫁後,除了婆婆難伺候些,我爹不是個多事的。
慢慢得了些自由。
她就拿了嫁妝銀子開了這家學堂,表面上則稱是善莊。
京中豪門貴族多開善莊,逢年過節施粥出去,彰顯恩德與慈悲。
所以我娘這家有些偏僻的小莊子並不顯眼。
她收留那些無家可歸的乞兒,或者上不起學堂的窮苦孩子。
無論是男是女,無論資質如何,都可以來這裏上學。
還找了些年紀大了,沒有鋪子願意要的老師傅,每月給上一兩錢的工錢即可。
所有人的三餐免費,想要住宿的就只是大通鋪。
即便這樣,對於那些平日裏只能尋得片瓦遮身的乞兒來說,已經是近乎天堂般的存在了。
學生長大了,想要謀生路的可以自行離開。
學而有成的,還可以留下任教。
還有一部分人,被我媽塞進了自家府裏做活,花匠雜役賬房管事,我掰着手指算了算,不禁咋舌,家裏的實際權柄大概都被我媽掌握了十之八九。
不愧是我娘,發動羣衆力量的能力相當有一套。
還有一部分學成的,已經被她送出京,開了分校。
這幾年的學生也要有個幾千人了。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我娘說,她要做的,就是成爲那一點火種,點燃星火。
-20-
我拿過我孃的分校圖與賬本。
細細翻看了幾頁。
「娘,你有沒有想過,分校一開,你藏在善莊之後的想法就會暴露出來?」
我心頭有些發緊,「除了王嬤嬤外,還有幾人知道你的身份?」
「如果傳出去的話,在世人眼裏,你拋頭露面,又私立學堂。不說朝廷,就是程家就能治你的罪。到時候各種大大的帽子扣下來,你可怎麼辦啊?」
我娘四平八穩,「那又如何?」
看她的樣子,我更急了,「官府如果發現了你的企圖,是會殺頭的。」
我娘面上沒有一絲波瀾。
「我知道。」
「那你……」我急得挑眉。
「上輩子,我做的事也是會殺頭的,但總要有人去做,不然豈不是要亡國?」
「而且,聽了你的故事,不是更證明那是值得的嗎?」
-21-
「我聽你爹說,南邊的沿海城市,有很多坐船來的金髮碧眼人。」
「他們在請求和我們通商。」
我心下一沉。
「王朝腐敗、故步自封、叛亂四起,再走下去,還是我們之前的老路。」
我娘抬頭隔窗看向旁邊屋子裏,那些一臉朝氣的孩子。
「我不希望這裏的人、這片土地,再承受一遍那樣的痛苦。」
「哪怕我做的事情依舊是徒勞無功,但哪怕只改變一點點呢?」
我孃的杏仁眼亮晶晶的。
我忽然明白了些什麼,有些心慌。
「娘,你究竟要幹什麼?」
我娘收回目光,看向我。
「中華兒女多奇志,敢教日月換新天。」
-22-
我怔了半晌,明白了她的想法。
手腳變得冰涼。
我有些怕。
真的。
但又覺得心口有些熱。
我娘嘆了口氣。
她告訴我,她帶我來這裏真的沒有別的想法。
只是她太孤單,沒人能懂她,直到終於遇到我,這個和她來自同一片時空的靈魂。
她說她原本只想教我一些進步思想,這樣不至於在未來蹉跎一生。
但現在看來不用了。
這樣就很好了。
至於這裏——
「錦兒,這是娘要做的事,和你無關。」我娘認真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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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真的能無關嗎?
-24-
回來後,我就一頭躲進了我的小院裏。
我想了一宿。
我在想,要不我還是就這樣吧。
就當今天沒去過那裏。
我好好地認命,挑一個差不多的人家嫁過去。
不就是侍奉公婆,綿延子嗣嘛。
忍一忍就過去了。
老公討小妾,我就當看不見。
本來也沒什麼感情。
起碼有人伺候,喫喝不愁。
就這樣過完一生吧。
就當上輩子的新中國是場夢,解放什麼的,太遙遠了。
我就是個生在和平年代的小弱雞。
我沒什麼戰鬥經驗。
也沒有我娘那一代人的理想和信念。
放棄吧。
算了吧。
迷迷糊糊中我睡着了。
夢裏我好像真的就這麼嫁人了,還生了個ṱų₆女兒。
女兒拉着我的手想要出去玩兒,但下一秒那隻手就被砍斷了。
鮮血糊了我一臉。
我抬頭看過去,卻發現女兒的臉變成了李家小姐的臉。
她滿臉淚痕地看着我。
就站在那裏看着我。
-25-
第二天一早,我推開了我孃的房門。
我抱着一摞紙,衝着我娘笑了笑。
「你好,陳什茉同志。程錦向您報到。」
-26-
我娘拿着我寫的東西看了又看。
「這都是些什麼鬼畫符。」
我笑了笑,告訴我娘,這是公式。
我剛穿過來的時候,還沒有放棄成爲大女主的夢想。
但我擔心等我長到能接女主劇本的時候,我已經把我會的都忘光了。
高考完一個暑假就能讓我把知識都還給老師。
何況要十幾年。
所以等我能拿筆的時候,我就開始偷偷地默寫。
我是工科生,記的東西包括但不限於各種公式、方程式、經典圖紙以及我能背下來的理論知識。
還有穿越女必備的火藥、肥皂等等。
甚至我能想起來的古詩詞、流行歌、古言小說的套路也記了一沓子紙。
我已經把什麼叫作穿越小說給我娘講過了。
她拿着那張宅鬥指南笑個不停。
我氣得喘了口粗氣,站到凳子上,「陳什茉同志,你這是在嘲笑我的勞動成果!」
話音剛落,門口傳來一陣叩門聲。
「夫人,老太太在主院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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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刻縮進了我孃的背後。
來尋人的是我祖母房裏最不苟言笑的嬤嬤,我大聲喧譁怕又要去被訓。
我娘看了我一眼,眼中嫌棄的意味毫不掩飾。
整了整衣衫,便出門去了。
片刻後,帶回來一個消息。
我爹又要去平亂了。
我娘從主院回來便立刻着手爲他準備行裝。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我娘掉馬了。
我總覺得我娘收拾東西時的背影透着那麼些許愉快。
畢竟,我爹這一走,一年半載能回來都算快的。
府前,我爹上了馬。
幾個姨娘和姐弟妹們期期艾艾地湊到他身邊,叮囑他早日平安回來。
我爹應了幾聲,抬頭瞅見站在臺階上的我和我娘,皺了皺眉。
不知想起什麼,面色緩和了幾分。
「錦兒的婚事我有數,不用急着應付那些說媒的。」
頓了頓,又說,「錦兒還小,再多養幾年也無妨。」
我娘淡笑應下,聲音依舊柔柔的像團棉花,卻聽不出情緒。
我扯了張笑臉,走到我爹跟前,行了個萬福。
「爹,祝您得勝回來。」
我爹看了我一眼,有些欲言又止,最後只粗粗地說了句,「沒事別總纏着你娘胡鬧,在家裏好好繡你的嫁妝。」
說罷,策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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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不在,我和我孃的教育事業發展地更肆無忌憚。
就這樣,我成了學堂裏的新老師。
我先偷偷教幾個信得過的人,再由他們作爲先生在學堂裏向外傳授。
我和我娘約定。
目前學堂只免費教那些上不起學的孩子認字,資質好些的可以進到下個階段,接受基礎物理與數學的課程,慢慢啓發民智。
爲了保留革命火種,課堂內容暫時絕不涉及任何思想理念。
我娘回了趟孃家,我外祖父和幾位舅舅都是文官,雖然不大,但也有些門生。且最好名譽。
不知她怎麼說的,反正這公益學堂的事兒算是過了名路。
又是善舉,漸漸也有了些名聲。
我和我娘有時出入也不必太遮遮掩掩。
日子一天天地過,倒真有不少人慕名來求學。
畢竟我設置的幾個物理小實驗,還挺新奇的。
-29-
我第一次見到裴弈的時候,我就知道,他絕不是普通人。
他雖穿着布衣,言談也極爲平和近人。
但依舊掩不下滿身的氣度。
旁邊人告訴我,他來得最晚,卻學得最好。
很會舉一反三,有的時候連先生都被問住了。
我心下了然。
原來,前兩天傅先生拿回來問我的問題,是他提出來的。
我抬眼看向他,或許是目光太過明顯。
他也偏頭朝我看了看,點頭致意。
-30-
回家的路上,我娘叫車伕去飛雲樓停一下。
我最喜歡喫那兒的桃花酥。
車伕下去採買,我娘摸了摸我的頭,「錦兒,你怎麼魂不守舍的。」
剛纔下學,我去找傅先生問了那人的名諱,叫作陳一。
我心下一陣無語,這個假名也太假了。
他明顯是個大人物,卻願意同那些市井貧民擠一張桌子上學。
若要打探消息,着下人來就是了。
我不覺得學堂有什麼值得他這般上心的地方。
我抿了抿脣,沒有說話。
卻在這時,車外一陣女聲傳來。
「你一個庶出的下賤胚子,竟敢以下犯上,果然是小娘養的不懂規矩!」
-31-
這話說得極粗鄙。
我娘忍不住皺了皺眉。
這裏雖然禮教森嚴,嫡庶有別。
但實際上,世家大戶最重顏面,刻薄庶子庶女是要鬧笑話的,很少有人天天會把嫡庶之分擺在口上。
再說連着幾任皇帝都不是皇后嫡出,沒誰會想着去碰這個黴頭。
「你以爲你穿金戴銀就能掩蓋你那卑賤的出身,攀上高枝?你自己拎不清身份,我身爲嫡姐卻不得不教你規矩,今日你就跪在這裏,好好反省!」
話音落了,傳來少許啜泣之聲。
「大概是哪家的王公貴女,打馬長街,如此氣派。」我娘眉眼間帶了嘲諷,我知她最討厭這種封建至極的出身論。
我抿了抿脣。
那女孩兒在這人來人往的酒樓之前被如此羞辱,怕是回去就要投井了。
車伕買齊東西,驅使馬車向程府駛去。
我挑起一角車簾,向外看去。
只看得一個盛氣凌人的紅衣背影。
不知爲何,我竟覺得方纔那話中的感覺十分熟悉。
-32-
第二天,夫子又拿來了幾張紙。
有些慚愧地說,這依舊是那個叫陳一的學生提出來的。
但他不會回答。
我垂目看向紙上的最後幾個問題。
心裏有了答案。
爲了啓發思考,我利用學堂傳播了一些故事。
用最白話的文字,以寓言、傳說的形式寫的故事。
我把飛梭織布機寫進了織女的傳說。
把蒸汽機說成是太陽神的淚滴。
把雜交水稻說成是神農的技法。
還有很多很多。
其實,有些我也不太懂,但我只需要點明一個大概的樣子與方向。
因爲我需要做的,就是一個引子。
在意識形態與生產力都不與工業革命匹配的時候,我不會揠苗助長地直接把成品擺在他們面前。
但是等他們有意識去創造這些東西的時候,這些引子也許會讓他們少走一些彎路。
而這紙上的最後幾行,全部都是針對織布機的改造還有冶鐵相關的疑問。
不是憑空探討,而是已經落在實處的疑問。
很明顯,叫陳一的這個人,已經開始實踐。
我細細地算着。
開授課程不過四個月,故事傳播開來不過三個月。
能敏銳地從故事中得到啓發。
能立刻將課堂上的原理應用。
並有能力着手改良,有能力反覆試錯。
這個陳一究竟是何身份。
我握着紙張的指尖有些發涼。
我面上不顯,依舊提筆寫了回答交給夫子。
-33-
轉天一早,我就去了學堂。
下學後,我抬步走向夫子休息時用的茶堂,陳一果然在那裏。
很多年後,我再回憶今天的場景,已經有些模糊。
但是裴弈站在桃花樹下,花瓣滿肩,少年意氣的模樣倒依然清晰。
只不過那時我還不知道他叫這個名字。
-34-
他似乎有些意外。
我猜他早就知道這家學堂的「老師」另有其人,但是沒想到是會像我這麼小。
「敢問,這位……小先生可能爲在下解惑?」他端正地行了一禮。
我側身避過。
「解惑不敢當。」我粗着嗓子道。
此人背景深不可測,有財力有人力,連冶鋼也能說試就試,若想ţü₃算計我,我應當絲毫沒有招架之力。
所以不妨把話說得明白些。
「公子提的問題不難解答,只是在下想問一句,公子志在何處呢?」
他抖開紙張,指着上面的字。
「小先生高才,寥寥幾句可值萬金。想必開設學堂是爲天下生民立命,陳某愚鈍,但也願與君同道。」
「也許我的道,並非你的道呢?」我定定地看向他。
「京城富戶競豪奢,可我走過鄉野僻壤,食不飽、穿不暖者大有人在。每逢冷冬年份,一家人把所有的布料都蓋在身上,也要被凍死。」
「若逢天災人禍,辛苦一年的收成還抵不上稅收,多數無米下鍋。」
「誠如公子所說,這幾個故事可值萬金。可這萬金卻不是我想要的。」
他聽後,眸色深了深。
我知他聽懂了。
如果他只是想通過我,幫助他造機器、增糧產、鍊鋼鐵發財,而不是受用於民。
那我寧可自毀長城。
「民生多艱,公子生於雲端之上,怎會懂得。」
他嘆了口氣,「陳某懂得。」
我笑了笑,意思不言而喻。
我抬眼看他。
他卻又重複了一遍,「喫不飽、穿不暖的滋味,我懂得。」
他格外認真地看着我。
告訴我,他不知道我爲何懂這些,他不想也不會追問。
只是如果真的有能讓所有人都喫飽穿暖的辦法,是天下生民之幸。
他衝我深深一拜,抬起頭來說道,「請小先生賜教。」
他的眼睛生得很好看。
透出的感覺我也很熟悉。
我在我孃的眼睛裏看到過。
我想了想。
點了頭。
-35-
就這樣,他不戳破我的女兒身。
我也不追問他的身份。
就當是我們只是暫時同行的搭檔。
我把他送來的改良到一半的織布機重新畫了份圖紙,雖然離真正的飛梭織布機還是有些差距。
但足以將效率提升幾倍了。
果然,一月後他送來了幾匹成品。
還特別高興地告訴我,以前幾個織工需要半天才能織完的布匹,現在一個人一個時辰就可以做完了。
只要能夠推廣開來,不出幾年。
也許真的能夠人人穿暖。
-36-
入秋後,我祖母上山禮佛,家中更鬆快了些。
我與陳一在學堂接頭,他給我反饋實際使用中的問題,我給他調整圖紙。
來得勤了,一來二去也與這一批學生熟了些。
有個同學打趣,說我身子骨也太瘦弱了些,他發了工錢,真應該給我買兩斤大骨補補。
他在附近的一處餐館當幫廚,下了工有空會過來聽學。
他說得興起,下意識地就伸手過來搭我的肩膀。
卻被陳一架住。
他不覺有他,絮叨了幾句就轉身忙別的去了。
我回頭看向他,無聲地感謝他替我解圍。
他耳尖兒紅了點,但沒有再多說。
只是告訴我,他請了百十來個有經驗的老農,在試驗我的雜交水稻。如果順利的話,明年第二季稻子出來,就能進行初步的選種了。
-37-
我爹已經走了七個月,據說平叛的形勢不太好。
祖母日日在上山替他祈福,過年也沒回來。
府中的除夕過得有些冷清。
祭完祖後,我娘便讓各房自己回院守歲,也更自在些。
我在我孃的屋子裏賴着。
陳一的事情她早就知道了,她見了陳一一面,覺得這人真的很適合被組織發展。便也隨我去了。
她自己則更忙。
學院裏,我負責專業知識,而我娘則負責發展羣衆。
這方面,我很相信她的宣傳能力。
就算哪天哪裏舉起了赤旗,我都不足爲奇。
過了子時,領了壓歲錢的我滿意的回院。
我坐在鏡前,打算藏一下我的小金庫。
卻發現一支簪子正壓在我的妝臺前。
那簪子造型很是特別。
頂上用黃玉雕了穀穗,並不如何精緻,但每粒稻子都圓鼓鼓的。
簪下有一張紙。
「老去又逢新歲月,春來更有Ṫũ₄好花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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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節過後,學堂重新開課。
有一些學員不來了,但更多的還是留下。
開年的第一場雪落了下來。
陳一下意識伸手想替我拂去肩頭的雪花。
卻不知想起了什麼,手有些頓住。
「簪子不好看嗎?怎麼不戴?」
聲音裏似有些慼慼。
「嗯……」我偏頭想了想,「挺好看的,就是和我不太合適。」
他笑了笑,如朗月入懷,「那下次,給你帶個合適的。」
我沒回答他。
遠處,相熟的幾個學生在招呼我倆,他們偷偷帶了酒,要趕着正月沒過去,一起熱鬧熱鬧。
好容易熬到下學,便迫不及待地圍坐一圈。
陳一依舊是盡力地將我與那些漢子隔開,有些凜冽的松香味兒鑽進我的鼻孔。
酒還是那位在餐館幫廚的大哥帶來的。
因着在這兒學了算術,他已經成了賬房。
工錢也漲了,算是學子裏比較寬裕的。
打了街頭最便宜的燒刀子,就着兩碟花生米,一桌子人就開始侃起了大山。
我側頭看了看陳一,他正笑着給幾個年長點的拜年。
酒入喉頭,一點也看不出他對這酒有任何一丁點的嫌棄。
我更是佩服。
相處久了,我對他也有了些瞭解。
雖然還不清楚他究竟是哪家的公子,但是年幼時他好似過得很是辛苦。
他說過,他認野菜的本事就是在小時候練出來的。
長大後,似乎又去了邊疆幾年,常給我講些風土人情。
大概就因爲是這樣,所以才養成了他「離經叛道」、「癡迷科學」的性子。
酒至酣處,一個人神祕兮兮地開口。
「我聽我在侯府當差的姐夫說,鎮國公家的小姐自從去年落水後,像變了一個人。」
「從前有些笨笨的,可是突然會了好多東西。」
「我也聽說了!那小姐變得可厲害了,將鎮國公一家子庶子庶女收拾得服服帖帖,現在整個鎮國公家都歸她說的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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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學堂回來後,我趕緊和府中的嬤嬤們打聽這位鎮國公家的女兒。
這才知曉,鎮國公嫡女謝思華,這小半年已經名揚京城。
現在已經被人稱爲京城第一才女。
嬤嬤絞盡腦汁纔想起來,她還寫了個什麼詞,還起了個詞牌名。
叫水調歌頭。
聽着這個名字,我心下一沉。
突然明白,那天我在大街上遇到的那位王公貴女的熟悉感是從何而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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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到我娘,告訴她,這位謝思華小姐可能是和我一個年代穿過來的。
一開始我娘還有些興奮,可聽說她就是那天在酒樓前懲罰庶女的那位後,又有些沉默。
「總之,咱們與她井水不犯河水。」
我心想,理是這個理。
但不知爲何,這心裏總有些惴惴的不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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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三月,春稻已經種下去了,據陳一說,長勢很好。
織布機他換了個名義,把功勞推在了別人身上,京城和附近幾個大城已經開始投入生產了。
他還說,要不我也找個山廟上個香。
藉機帶我去轉轉。
我心裏有些期待。
這一年,雖然可以經常出來走動。
但規矩還是多,且要處處換裝隱藏。
所走的地方,只是多了個學院罷了。
真的好想出去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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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娘說了這事。
我娘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
我剛要說就當我開玩笑的吧,她卻笑着同意了。
我連忙收拾了下,想去學堂找陳一商量。
但連院子都沒出去。
我家被一隊官兵圍了。
領頭的說,我和我娘裹挾聚衆,散播邪理邪法。
學院已被查封,我們兩個人也被扔進了大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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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中很冷,又很潮。
冷意順着潮氣直往人的骨頭縫裏鑽。
我娘扯了外裳把我的腳裹上,我又把她的腳也放進來。
相對而坐。
「陳什茉同志,咱倆翻車了。」凍得我聲音有點抖。
我娘往我身邊湊了湊,「錦兒,別怕。」
「我說同志,看不起誰呢?」我哼哼了兩句。
「錦兒,娘自有安排,一定能保你安全。如果有人來救,你就趕緊和他們走,不用管娘。」我娘附在我耳邊悄聲說。
我一聽,登時就急了眼,「陳什茉同志!你在說什麼!你這是讓我叛變革命啊!」
「不行!絕對不行!要走一起走!」
我娘一把按住我,緊接着又把我死死地抱在懷裏。
「我是你的同志,但我也是你娘!娘不會讓你出事的,你聽話。」,我孃的杏仁眼紅紅的,像護崽的小兔子。
「娘。」我趴在我孃的懷裏,盡力地忍耐哭聲。
我孃的手在我的後背上輕拍,就像小時候我睡不着時那樣。
「娘上輩子,是爲保家衛國而死,這輩子,依舊是爲了理想戰鬥而死。娘不後悔,真的。」
「但是錦兒,你比娘有本事,你得出去。」
我張口就要反駁。
我娘一板臉,學着我平時的語氣,「程錦同志,組織現在是在命令你。你要服從命令,聽指揮!」
我的眼淚早已奪眶而出。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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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我嚼着送來的涼米飯,依舊窩在我娘跟前。
「娘,這事情來得太快了。」我咬了咬嘴脣,覺得哪裏有些古怪,「咱們也沒教什麼,怎麼就會被扣了呢?」
嘎吱一聲,遠處的獄門被推開。
獄卒點頭哈腰地簇擁着一人進來。
那人鬢邊的步搖叮噹回答了我的問題。
來的人果然是她。
鎮國公家的嫡女,謝思華。現在的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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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揮退了獄卒站在我的身前。
隔着欄杆,滿身華服,高高在上。
監獄裏的味道腐敗難聞,她拿出手帕厭惡地按在鼻前。
「奇變偶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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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差點被我的口水嗆死。
我真應該像我娘那樣,直接給她來一套社會主義組合拳。
但看她的樣子,怕是不想和我敘舊。
「符號看象限。」我無奈地回答。
謝思華得到了她滿意的答案,微笑了起來,「看來是沒抓錯。」
她俯下身,把手穿過欄杆,撥開我臉上散下來的頭髮。
「長得倒有幾分姿色。」她臉上有些警惕,「要不是抓了你,我還真有點不放心。」
起身,她拿手帕擦了擦手,然後扔到了地上。
「說吧,你這麼能耐,辦學堂辦得風生水起,到底想引起誰的注意?」
「我查過你了,一箇中郎將家的嫡女,卻這般不安分,是嫌棄去你家提親的幾個伯府門第太低?」
我無語。
是真的無語。
「我說你好歹九年義務教育也念完了吧,怎麼來到這兒了,滿腦子就只剩下嫡庶神教、搶男人害女人、鬥這個鬥那個的?」
謝思華臉色一白,怒氣上湧,「呵,說得好聽,你折騰了這麼久,目標是誰?太子?楚王?」
隨即臉上又浮上一絲得意,「我現在可是太子妃,你想做什麼也沒有任何機會。」
「收起你那雌競腦袋吧,沒人要和你搶男人。」
「你以爲,本宮會信?」
我投降,「行了行了,大不了你劃花我的臉。」我把我娘推到前面,「又或者,你把我娘救出去吧,她就是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古代人,被我糊弄纔會一起辦學堂。」
我死死地扣住我孃的手,不讓她說話,其實我心裏緊張極了。
從謝思華的態度就能看出,她不可能給我留活路。
我之所以還能好好和她說話,就是想給我娘搏一線生機。
「哈哈哈,笑死,別說你娘,你們學堂裏的那些賤民一個也別想跑。」謝思華面目有些猙獰。
聽了這話,我的心直接涼透了。
「你太天真了,還啓發民智,動搖國本?」
「我好不容易鬥倒了那麼多人,成爲太子妃,馬上就會成爲皇后,我兒子則是下一任的皇帝。」
「我不可能讓任何人有任何機會破壞這一切。」
「畢竟,手握大女主劇本的人只能有一個,對嗎?」謝思華自信一笑。
她掏出一個小瓷瓶扔在我的腳下,「看在都是老鄉的份上,賞你一瓶毒藥,總比被砍首來得體面些。」說完,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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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後,我娘心情有點低落。
我知道她是爲了什麼,輕聲安慰,「嗐,我們新中國的人才不都像她那樣呢。」
半晌後,我娘點了點頭,「也對,俺們那個時候也有漢奸。」
我笑得肚子有些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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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娘縮在角落裏。
不知道爲什麼,謝思華來鬧過一通後,我害怕的感覺完全消失了。
現在還真有點英勇就義的悲壯。
就是有點後悔,也不知道學堂裏的人,還有我編的教材還能不能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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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好像突然亂了起來。
監獄裏巴掌大的窗戶透進來好多火光。
到處都是人的叫喊聲,還有急匆匆的腳步聲。
吧嗒一聲,獄門再次開啓。
這次進來的人好像有好幾個,腳步粗重,我似乎都能聽見盔甲與鐵器相撞的聲音。
我的手心頓時變得汗津津的。
腳步聲越來越近,我娘死死地護在我的身前。
突然,寒涼的刀光劃過我的視線。
牢舍的鎖被猛地砍斷。
那人走了進來,我藉着透進來的光仔細辨認。
有些不可置信。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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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娘出了牢舍,在獄卒休息的地方稍微落腳。
獄卒已經被打昏了。
我爹的兵被他遣散了回去,各自逃命。
而我爹則坐在椅子上,不停地神經質地念叨着。
一年多沒見,他黑了好多,也精瘦了不少,這副模樣看起來更奇怪。
「完了完了,這次肯定死定了。」
「我劫了大獄,劫了大獄啊!」
「不光打了敗仗,我還帶着兵,到處亂闖。我還把守衛砍了,然後還……」他的視線在我和我娘身上定格。
突然帶了哭腔,「這次真的得全家一起死了!」
他猛地來了一聲淒厲的號叫,讓他的公鴨嗓變得更難聽。
我有些忍不住,喊了句,「爹,你這……」
他突然看向我,指着Ŧû⁵我娘,「你娘就是個沒良心的,老子知道,她壓根就不把程家當她的自己家。」
「老子無論回不回去住,還是討小老婆,還是不停地生兒子,她都沒感覺。」
「她一直看不上老子是個大老粗,她就是看不上老子……」
我想勸勸他別傷心,我娘不是看不上你,她是平等地看不上每個人。
可他又號上了,「可是我放不下啊!嗚嗚嗚嗚。」
我娘有些無奈,「你當着孩子的面瞎說啥呢?」
「老子沒瞎說!你敢說不是!」
我娘沉默了,沒有答話。
「呃,爹,要不咱們先去個別的地方?」
「你個小丫頭片子,你以爲還有地方可去啊!不過是早死晚死罷了。」
我看着窗外還不停晃動的火把影子,有些疑問。
「爹,這麼大動靜,都是您弄出來的?」
「啊不是,其實今晚老子進城的時候就發現,城裏已經亂起來了,不然我也不會……」
我爹突然噤聲,我娘又抓住了我的手。
這座牢獄又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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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腳步聲更密集,人更多。
我爹用袖子擦了把眼睛,緩緩抽出刀,迎向通道那側。
腳步很快四散。
「程錦!程錦你在哪兒?!」任誰都能聽出聲音裏的急切與擔憂。
我心頭一怔,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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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一已經衝到我面前,我爹那一刀也沒能砍下去。
因爲他已經看清他的長相。
陳一的面色有些蒼白,眼梢微紅。
鬢髮也有幾縷散落,衣襟前更是破了個大口子。
他雙手握拳垂落身側,又到底沒忍住,抬手握住了我的肩膀。
「程錦你沒事吧?」
和他同聲響起的還有我爹的聲音,「八皇子?」
我瞪大了眼睛。
他臉上閃過些愧疚,衝着我爹點了點頭。
他那樣聰明,環顧了遍四周就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陳一啊不,裴弈回頭對我輕聲說,「你先去尋個落腳處,若我還能回來,就去找你。若回不來,你就帶着他們去北疆。」
他揮了揮手,身後走出了四個精壯的死士。
「八皇子,皇城裏發生了什麼事?」我爹夯聲問起了情況。
「楚王掀起了反旗,正在與太子對峙。」
我爹有些反應不過來,「那,那應該趕緊去馳援太子殿下。」
裴弈本來轉身欲走,回頭卻突然瞥見了我爹身上的甲冑。
「中郎將今日是率部下歸京的?」
我爹忙不迭地稱是,又想起自己帶兵劫獄的事,有些心虛。
連忙用眼神瞄我。
裴弈只當看不見,「時勢迫人,中郎將可願隨我去分一杯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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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跟着裴弈走了,也是,除了裴弈贏以外,我家根本沒有別的活路。
我猜他爲了將功贖罪肯定會拼殺特別狠。
不知道還能不能活着回來。
我沒有跟裴弈留給我的人走,我娘安排的接應就在大獄外面。
若是沒有今晚的變故,闖獄救人的就是他們。
我們到了城西的一處莊子暫歇。
而城裏的廝殺聲,直到第三天才平息。
晚霞照亮京城,只是不知那紅雲是不是鮮血染紅的。
我以爲我娘會有些不適。
可她只是平靜地對我說,無論是更迭朝代還是變法革命,哪有不流血的。
我再次感嘆,論心理素質,我不如我娘太多啊。
接下來,全城禁嚴,我和我娘樂得在莊子裏繼續避避風頭。
後來也不知過了多少天了,我只記得那天風冷得,吹在臉上像刀子一樣。
我爹敲開了莊子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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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回家。
而是被幾個宮侍領進了皇城。
和我娘分開前,她對我說,不要受任何事情影響,跟隨自己的心就好。
無論什麼決定,她都會支持我。
但我心想,要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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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領到了宮內的星淵閣。
這是整個皇城最高的建築。
若站在星淵閣最頂層的牆邊,可以俯瞰整座京城。
宮侍示意我上去之後,便遠遠地退開了。
我深吸一口氣,走了上去。
裴弈就站在那牆邊,一身明黃。
他沒有回頭,我也沒有行禮。
走到他旁邊站下。
他很是高興,回頭看我,眸子裏都是星光。
「還好,我真怕經歷這一遭,你會怕我。」
我抿了抿脣,「是有些怕的。」
裴弈笑了笑,「當初不是有意要瞞你的,要是告訴你我是皇子,你可還會教我那些嗎?」
想起我們倆曾經像特務接頭一樣傳遞圖紙的時候,我也忍不住笑了。
他向我走近了一步。
「你還記得當初我向你問過的,盛世該是何般景色嗎?」
那是今年新春剛過,我們在善莊偷偷喝酒的那一天。
燒刀子真的很烈,喝到最後,桌上還清醒的人只有沒喝的我和裴弈。
他隨口向我問道,「小丫頭,你說的這些東西都造出來後,就能迎來盛世了嗎?」
我看着他似醉非醉的樣子,心神也有些鬆了,半真半假地開始講起了前世的模樣。
我以爲他醉了,沒想到這人記到了現在。
裴弈不再看我,而是看向了遠方。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去。
天下萬物都在腳下。
「現在還不是,但是很快就會看到了。」他迎着風,平靜地說道。
這一刻,我才真的覺得他已經是一位帝王了。
「我,我的後代,都會爲了你說的那個場景而努力。」
「你願意留下來,和我一起並肩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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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澄澈,將所有的心思放在天光之下,任我揣摩。
我看着他的臉,似乎還和當時在學堂裏第一次見他一樣。
翩翩好少年。
差一點,我就要心動了。
我在心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退後一步。
「民女不才,只會教書,願盡微薄之力,爲陛下謀取人才。」
我低下頭行禮,卻瞥見他的手有些抖。
他沉默了許久。
但終究是平靜了下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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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隨宮侍出宮,走到宮牆外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裴弈依舊站在城牆之上。
也在萬人之上。
有些蕭索,也有些遙不可及。
我不再看他,回頭出宮。
方纔其實有幾句話,我沒有和他說。
想要達到理想中的盛世,絕不能依靠皇權,靠幾道高高在上的聖旨。
也不是簡單的啓民智,重科學就能辦到的。
那將是一場自下而上的徹底變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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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孃的案子沒有了下文,我倆回到了程府。
但周圍人看向我和我孃的眼神終究是不同了。
直到一封聖旨送進府中,肯定了我爹的從龍之功,擢升他爲驃騎將軍。
聖旨中,提及了我和我娘忠勇思辨。
這四個字一出,整個世間再也沒有人敢拿我和我娘被扣押的事情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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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初的一場傾盆大雨過後。
整個京城的氣氛都變得清新了起來。
裴弈確實是個好皇帝,他登基半年來恩威並行,朝野清明,政令暢通無阻。
他依照當時在學堂裏,我與他說過的那樣,謹慎與外國通商,全國設立新式學堂,鼓勵發明,輕徭薄稅,批准女戶,准許女子獨立成戶、讀書入仕。
當年的善莊也早已恢復,裴弈當年護住了善莊裏的所有人。
待地上的雨水快乾透的時候,我和我娘收拾好了行裝。
我揹着包裹,帶了三名可靠的家丁站在堂前等她。
她去和我爹道別。
屋內,本該因着加官晉爵而意氣風發的我爹,不知爲何背有些駝了。
「留在京城,也能做你想做的事。」我爹的聲音有些悶,但比那夜的哭喊好聽多了。
「本不同道,何必同行?」我娘平視他的眼睛,聲音還是像團棉花。
大概是春雨還有些寒,他彎腰咳嗽了起來。
咳到再也沒有抬頭看我娘一眼。
最終,我娘衝他行了個萬福,轉身向我走來。
我回頭看了眼被屋檐切割成四四方方的天,然後走了出去。
我和我娘會去更多更遠的地方。
也許永遠沒有落腳的那一天。
但是,所有我們播下火種的地方。
都會有星星之火,深深根植於沃土之下。
只待某一天,猛然長成參天大樹。
-60-
行到京城外郊,我與我娘找了個路邊茶鋪歇腳。
聽旁邊的食客談到,說這是附近生意最好的茶鋪。
頗有野趣。
上茶的女郎溫柔恬靜。
我卻注意到,她缺了一隻手。
我猛地抬頭向她看去,她卻有些詫異地回望。
察覺到自己的失禮,我急忙收回目光。
女郎上完茶後,便去招呼其他客人。
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看着她的背影,我的心好似被酸汁浸過,酸澀得有些發脹。
眼前也有些模糊。
匆匆喝了茶,便招呼我娘往外走。
而這時,我的手裏忽然被人塞了什麼東西進來。
我低頭看去。
那是兩條手帕。
一條是蘭花的,一條是梅花的。
(全文完)
番外:
我叫裴弈。
是位皇子,排行第八。
七歲開蒙之前,我生活在宮裏最偏僻破敗的宮室。
經常喫不飽、穿不暖。
就連小太監都能欺負我。
用他們的話說,我的生母是個極卑賤的人。只是偶然得到皇上垂憐,纔有機會生下我。
我的生母卑賤,我自然也卑賤。
我還小,但我也很生氣。
我的孃親是世界上最溫柔善良的人,哪裏卑賤?而我,和他們所有人一樣,都是兩條胳膊兩條腿,又有哪裏不同?
我不服。
所以經常和他們打架。
每次都是頭破血流的。
後來,我要開蒙上學,纔出了這座宮殿。
外面的生活果然好很多。
有好多喫不完的白米飯和白饅頭。
還有各種我沒見過的菜餚。
我偷偷藏了兩個饅頭放在胸口,回去帶給我孃親喫。
然後就狼吞虎嚥地喫飯。
我的哥哥們指着我狂笑。
緊接着,我就被夫子罰跪。
他們都說我不懂禮節,毫無皇子做派,果然上不得檯面。
我有些委屈,不是罰跪很累,而是我不懂他們,更不懂自己爲何受罰。
什麼叫作禮節,我聽都沒聽過,也不認識這兩個字。
我不懂爲什麼多喫兩口飯就上不得檯面。
晚上,我回去找孃親。
卻發現,她死了。
那兩個白饅頭,最後她也沒喫上。
後來我就搬出了那裏,他們找了另一個女人,讓我叫她母妃。說以後她就是我娘。
我又不懂了,所以又捱打了。
總之,後來我捱了很多的打,也學會了很多東西。
等長到十五的時候,我拿了秋獵的第一名。
沒有得到誇獎和封賞。
反而被我父皇遣到了北疆。
這次我懂,一個出身卑賤的皇子怎麼敢壓過他喜愛的太子和楚王呢?
去北疆正好,反正我也不願意見他們。
我臨行前,一直照顧我的嬤嬤哭着對我說,北疆民風不開化,刁民甚多,不知禮且粗鄙不堪,我去了那裏,真是受罪。
我笑着搖了搖頭。
在這皇城裏,纔是真受罪。
如果可以,我這輩子都不要再回來了。
——
北疆的風真的好冷。
氣候嚴酷,又經常有敵來犯。
可謂是民不聊生。
我想幫他們,卻沒有辦法。
我寫過摺子,可是都石沉大海。
我想着京城裏的雕樑畫棟,第一次生出想把他們全砸了的想法。
可是想砸,也是需要實力的。
我突然覺得來北疆也挺好。
起碼,方便我做很多事。
接下來的時間,我就在北疆一邊吹着風,一邊做自己的事情。
五年期滿,我被召回京城。
太子與楚王此時已經勢成水火,但依舊沒誰想要招安我。
畢竟我還是他們眼裏的那個卑賤之人啊。
回來後,我聽府里人說最近有個善莊很有名,我原本以爲是哪個貴族又想出來的沽名釣譽的方法。
直到,我看到了那幾頁的寓言故事。
我當時想,難道我的運氣真的這麼好?真的能有讓百姓喫飽穿暖的辦法?
我立刻換了衣服,去那善莊裏當了學生。
上過幾次課後,我更加欣喜若狂,我確信我的運氣真的很好,那絕不是什麼傳說故事,而是能實現的技術。
我一邊偷偷實踐,一邊通過各種手段去找那善莊真正的主人。
可是我沒想到,竟然是個小姑娘。
我承認我剛開始接觸她的時候,確實存了功利心。
但是,只要她那雙大眼睛看向我,我就能找回初心。
因爲我不想讓她眼睛裏的光滅了。
她心裏的希望,也是我的希望。
我要守護她。
——
後來,我終於贏得了那場戰爭的勝利。
我壓抑着心裏的想念,飛速地理清朝綱,然後把她接進宮來見面。
頭一天晚上,我高興得都沒睡着覺。
盛世的畫卷在我心底慢慢勾畫,而那畫卷裏怎麼樣都有她。
可是,她在城牆上拒絕我了。
就像我沒有勇氣說破一樣,她也只是淡淡地行禮。
那一刻,我真的想不管不顧地把她留下。
但我忍了又忍,我還想做個好人。
這皇城我不想待,讓她走出去,也很好。
登基十載,這十年裏,我發行每一道政令的時候,都很謹慎。
因爲我總會想,無論她在哪兒,她總能聽到的。
我不想讓她失望。
這一年,我知道她回了京城。
沒錯,我很無恥地派了密探在她身邊。
雖然我的初心是想保護她的安全,但我還是忍不住探聽她去的每一個地方。
而現在,她和我就在同一座城裏。
我再也忍不住,微服出宮見了她。
她有些瘦了,人長得也更高了。
更漂亮了,大眼睛還是一閃一閃的。
我藏在樹後,貪戀地看着她,一刻都不想錯過。
這樣狀態的我,怎麼能藏得住蹤跡?
果然,她離開前,衝着我的方向招了招手。
然後轉身離去,和當年一樣瀟灑。
真是氣人啊。
我抬步,走到她剛纔站的地方。
那臺階上放着一袋稻米種子,裏面還插着當年我送給她的那支黃玉簪。
(完)
作者署名:栗子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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