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謀

母妃死後,我成了燙手的山芋。
嬤嬤說我若是個皇子,後宮嬪妃定會爲我削尖了腦袋。
可惜我只是個公主,還愛哭。
父皇懶得管我,任由我自生自滅。
在被嬤嬤餓了三日之後,我決定出去偷些喫的。
這一偷,就偷到了人人聞風喪膽的貴妃頭上。

-1-
我母妃這一輩子,不爭不搶,人淡如菊。
入宮十年都沒能在父皇面前混個臉熟。
她去世的第三天,消息才遞到父皇跟前。
父皇懸筆想了半晌,也沒想起來後宮裏還有這號人物。

-2-
父皇來靜月宮時,我正趴在母妃的棺槨上熟睡。
臉上還掛着未乾的淚珠兒。
他怔了怔,轉頭問太監:「這也是朕的女兒?」
驗明正身後,父皇好像心軟了。
他慈愛地摸了摸我的頭頂,自言自語要爲我尋一個新的養母。
我被他吵醒,揉着惺忪的睡眼問嬤嬤:「這男的誰啊?」
只記得後來父皇離開靜月宮的時候,臉色不大好看。

-3-
父皇開始着手爲我尋一個新的母妃。
他每到一個嬪妃宮中,就神祕兮兮地問人家:「你要孩子不要?」
好似宮外的人牙子。
然而那些嬪妃一聽說是個公主就都婉拒了。
任憑父皇將我誇得天花亂墜,也沒人要。
被拒絕的次數多了,父皇煩了。
他藉口朝中事忙,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件事。
靜月宮的宮女太監本就不多,母妃死後又跑了幾個。
如Ṱũ̂⁷今就剩下個嬤嬤還留在這兒。
可嬤嬤年歲大了,記性不好。
她總是想不起來給我喫飯。
在被餓了三天之後,我決定出去偷點喫的。

-4-
趁着夜黑風高,我悄悄地出門了。
原本想着偷些殘羹剩飯就好。
可在經過一處宮殿外圍時,忽然聞到了撲鼻的飯菜香氣。
兩隻腳忍不住跟着香味走。
可當我好不容易纔尋到了一處狗洞鑽進去,立馬就被橫空出世的十幾個帶刀侍衛用刀架住了脖子。
我嚇得瑟瑟發抖,見不遠處一個妃子拾級而下。
她接過宮女手中的燈籠照在我的臉上,驀地樂出聲來:「哪來的刺客,只是個小孩罷了!」
話音剛落,貴妃身側的宮女一個箭步挺身護在前面:
「貴妃娘娘小心,聽說有的刺客最擅長縮骨僞裝!」
貴妃娘娘頗爲嫌棄地「嘖」了一聲,甩起手帕蕩起了一陣香風,正打在了那個宮女的頭上。
「叫你平日裏少看些話本子,你不聽!」
原來她就是貴妃娘娘。
就連我那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母妃都對她頗有微詞。
可我瞧着她,似乎也不如傳聞裏說的那般可怕。
然而我才放鬆警惕,就聽貴妃娘娘雲淡風輕地說了句:「夜闖錦繡宮,殺了。」

-5-
我如今年紀尚幼。
面對這樣的生死關頭,唯一能做的就是哭。
我號啕大哭,因爲嚇得腿軟,又順勢躺在地上邊打滾邊哭。
哭得肝腸寸斷,稱得上是驚天地泣鬼神。
突然一隻纖細白皙的手堵住了我的嘴。
我睜開淚眼,就看見貴妃娘娘的臉近在咫尺。
貴妃娘娘長得可真好看啊,好看得讓人移不開眼。
她蹙着眉,嫌棄地瞪了我一眼:「閉嘴!吵死了!」
我一下就不哭了,反倒貪婪地嗅着她手上的香味。
我想了好久,終於想起來了這是什麼味道。
江米釀鴨子。
可惜我只喫過一回。
我一時沒忍住……伸出舌頭舔了舔她溫熱的手掌心。
貴妃娘娘瞳孔一震,猛地收手,拿起手絹使勁地蹭。
良久,她撇嘴問我:「你很餓?」
我咂巴着嘴,回味着舌尖上的味道,肚子也適時地咕咕叫。
她盯了我半晌,揮手屏退了衆人。
吩咐那個愛看話本子的小宮女帶我進了寢殿。

-6-
貴妃娘娘的寢殿可真大。
比整個靜月宮還要大。
房間裏燻着香,暖爐裏還有旺盛的炭火。
就連地上也都鋪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軟軟的。
小宮女將我引到圓桌前,又添了一副碗筷。
我的目光從進門起就沒從飯桌上離開過。
約摸着十幾道菜,許多菜餚都是我從未見過的。
貴妃娘娘斜倚在一旁的貴妃榻上,一隻手支着下頜。
聲音慵懶地對我道:「喫吧。」
誰說這貴妃娘娘不好?
這貴妃娘娘可太好了!
我太餓了,顧不得謝恩就端起了飯碗。
手中的筷子專門往肉菜上夾。
喫到半飽,我纔想起來問她:「貴妃娘娘不喫了嗎?」
她抱着手爐,瞥向了滿桌的狼藉。
似是眉心跳了跳,而後才懨懨地開口:「宮裏整日都是這些個菜,沒什麼新意。」
她看着我喫飯,忽然問我:「你是哪個宮的小宮女?這麼小的年紀家中也捨得送你進宮來當差。」
我嘴裏塞得滿滿當當,舉着雞腿含混不清地告訴她:「靜月宮。」
她想了想,又淡淡道:「聽說靜月宮前些日子剛死了個主子。」
我點頭對她說:「那是我母妃。」
她怔然,瞪大杏眼打量了我半晌:「你居然是個公主?」
說罷走到我面前,讓我起身轉了個圈。
「嘖,穿得還不如本宮宮裏的燒火丫頭。」
我想反駁說這身衣裳是我母妃親手做的。
可又怕她萬一不悅,不許我喫飯了。

-7-
從錦繡宮出來前,我故意磨蹭着腳步。
可再長的路也有走完的時候。
思來想去,我又跑回到貴妃跟前。
鼓起勇氣卻又怯生生地問她:「您願意當我的養母嗎?」
她挑眉,笑得前仰後合。
彷彿我說的是個很好笑的笑話。
我抱有一絲期待地看着她鮮豔的朱脣,直到她斬釘截鐵地回答我:「不能。」
我失落地垂眸,心裏已經開始盤算起明天要去哪找喫的。
可推門之際,貴妃娘娘又開口道:「若你餓了,可以來錦繡宮找我。」
只這一句話,就又讓我開心起來。
千恩萬謝後,我回到了靜月宮。
嬤嬤早就睡下了。
我躡手躡腳地鑽進了被窩。
炭爐一早就被嬤嬤拿去了她的臥房。
她說小孩子火力旺,用炭爐反倒容易生病。
可是被窩裏真冷呀,冷得我直打寒戰。
不知過了多久才睡着。
第二日清晨,嬤嬤過來叫醒了我。
她眉目間盡是喜色,語氣卻裝作爲難:
「不是老奴不願意伺候公主,實在是芳貴人那邊指名要奴婢過去呢!
「奴婢也得罪不起呀!」
我前幾日在牆根下聽長街的灑掃宮女們閒話,提起過這位芳貴人。
聽聞她是父皇的新寵,所承雨露甚至比過了從前的貴妃娘娘,如今正是風光無兩。
我才睡醒,迷迷糊糊地看着嬤嬤往自己的包袱裏收拾物件兒。
她將我房中爲數不多的擺設花瓶通通納入囊中。
可這些我都不在乎。
直到她從妝奩裏揣走了我的長命鎖。
我翻身下地,赤着腳就奔過去和她搶:
「這個不能拿,這是我母妃留給我的!」
嬤嬤一改往日的慈眉善目,抬手將我掀翻在地:
「旁人都走了,只有我還伺候了你這麼些天!
「不過是一個銀鎖罷了,就當作是我的月錢了!」

-8-
嬤嬤走前,故意將門從外面鎖上了。
無論我用力推,用力撞。
可面前的木門都巋然不動。
靜月宮位置偏僻,鮮少會有人來。
偶有幾個宮女太監匆匆經過,可任憑我怎麼喊,也沒人來救我。
房間裏什麼喫的也沒有。
我尋摸了半天,只找到了半壺冰涼的隔夜茶水。
我餓了便倒上一杯茶,小口小口地嘬着喝。
後來茶水喝光了,我又去撈裏面的茶葉喫。
可到底是撐不了太久。
被關的第三日,我暈倒了。
在意識消失前,我恍惚間看見木門被打開,貴妃娘娘宮裏的小宮女急忙朝我跑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絲絲縷縷的清甜粥香喚醒了胃裏的饞蟲。
旁邊ƭũ̂⁾的小宮女見我睜開眼,頓時滿臉喜色:
「公主,你醒啦!」
她話音未落,便有人聞聲而來。
竟然是貴妃娘娘。
她一進來,便連珠炮似的對我說:
「你三日沒來,本宮還以爲你找到了新去處。
「可轉念一想,別處的飯菜可都不如本宮這裏。」
她摘掉了護甲,從宮女手中接過粥碗,直接坐到了牀邊。
舀起白粥放在嘴邊輕輕吹着,緊接着將一口溫熱的粥塞進了我的嘴裏。
我含着粥,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貴妃娘娘隔着手絹捏住了我的嘴:
「你又哭!」
我倒吸一口氣,硬是將眼淚憋在了眼眶裏。
貴妃娘娘盯着我將那一碗粥全部喝下,纔開口問我:「現下可以說了,是誰將你鎖在寢殿裏的?」
我吸着鼻子,悶聲回答:「是我的嬤嬤,但她現在不是我的嬤嬤了。」
我將事情的原委細細地說給她聽。
貴妃娘娘聽罷朱脣輕勾,眉目流轉間盡是不屑。
她淡淡地說出了狠厲的話來:「那本宮替你料理了她可好?」
說罷便吩咐宮女去傳嬤嬤過來。
我見狀趕緊拉住了貴妃娘娘的衣袖,「可嬤嬤如今是芳貴人的人……」
芳貴人正值盛寵,招惹不得。
然貴妃娘娘卻輕輕掐住我的臉,語氣裏帶着幾分肆意:
「芳貴人又如何?
「小丫頭我告訴你,在這後宮之中,便是皇后也要讓我三分!」

-9-
不多時,嬤嬤來了。
我躲在屏風後面,透過縫隙看見嬤嬤給貴妃娘娘請安。
然貴妃娘娘卻遲遲不叫她起身。
直到嬤嬤跪得身形發顫,才聽見一句:「起吧。」
嬤嬤滿臉堆笑,搓着手:「不知……娘娘找奴婢何事?」
「嬤嬤不必緊張,本宮今日是有求於你。
「聽聞嬤嬤入宮多年,侍奉主子盡心竭力。
「如今本宮這裏有一位公主,整日哭哭啼啼,擾得本宮頭疼不已。」
貴妃娘娘極快地掃過屏風,又繼續道:「本宮想讓嬤嬤來錦繡宮,不知你可願意?」
嬤嬤聽罷,臉上閃過了一絲不自然。
她小聲詢問:「不知娘娘說的是哪位公主?」
貴妃娘娘看向屏風,嬌聲喚我:「阿妤,出來罷。」
我緩緩從屏風背後走出來,嬤嬤望着我,臉色瞬間變得僵硬慘白。
貴妃娘娘仿若沒看見,摩挲着我的手背繼續說道:「我這丫頭前幾日喫了些苦頭,也不知是哪個背主忘恩的混賬東西將她鎖在了寢殿裏。
「若不是本宮遣人去得及時,恐怕她早就成了屈死鬼。」
說到此處,她美眸微眯,眼神里只剩下震懾和冷冽:「嬤嬤說,那奴才該當何罪?」
撲通一聲。
嬤嬤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口中不住地哀求:「貴妃娘娘饒命!奴婢也是迫不得已啊!
「是……是芳貴人偏要奴婢去伺候,都是芳貴人的意思,和奴婢無關啊!」
她磕頭磕得擲地有聲,額頭磕出血來也絲毫不敢停下。
貴妃娘娘卻視而不見,轉身挽起我鬢邊的髮絲,柔聲問我:「阿妤,你想如何處置?」
她眼鋒凌厲地掃過嬤嬤,嘴角勾起一個好看的弧度,「是送她去慎刑司裏走一遭,還是做成人彘觀賞?」
饒是我方纔做好了思想準備,也一早對貴妃娘娘的雷霆手段有所耳聞。
卻還是被這句話驚出了一身冷汗。
嬤嬤哭得險些背過氣去。
正當我思忖着要如何回答時,貴妃娘娘卻一把將我攬進了懷裏。
她小聲地在我耳邊說道:「小丫頭,你睜大眼睛瞧好了。
「接下來是本宮教你的第一課。」

-10-
「去告訴芳貴人,張嬤嬤本宮留用了。」
「是。」
幾個太監聞聲而入,將如同爛泥的嬤嬤抬去了下人房中。
當天下午,便聽聞芳貴人在宮裏鬧了好大一通。
她砸碎了盞花瓶不說,還直奔御書房求見。
我在地上急得團團轉,此事若被父皇知道了可還了得!
可貴妃娘娘聞聽此事之後,非但不慌,反倒樂開了懷:
「鬧就對了,本宮就是要她鬧!」
正當此時,外面的太監忽然高聲唱道:「皇上駕到!」
我甚至還來不及躲,父皇便已經推門進來了。
他面色不愉,在看見我的時候神情錯愕了一瞬:
「你怎麼在這兒?」
「我……」
貴妃娘娘牽過我的手,輕捏了一下。
「是臣妾見公主無依無靠,才留她在錦繡宮的。」
她微微抬眸,忽覺語氣悲涼:「皇上,若我們的孩子還在,是否也如阿妤這般大了?」
父皇在聽到這句話後,眼底閃過了一絲愧疚。
他停頓半晌,柔聲對貴妃娘娘道:「我們還會再有孩子的。」
貴妃娘娘的指尖忽然變得冰涼,她紅着眼圈,卻歡天喜地地問父皇:
「皇上今日怎麼想起來看臣妾了?」
「是芳貴人哭哭啼啼去朕面前告狀,說你搶了她的下人。」
父皇抿脣,而後又補上一句:「朕沒有怪罪你的意思。」
可若沒有怪罪,今日便不會來。
貴妃娘娘似是想了想,「皇上說的可是那位張嬤嬤?」
她攬着我的肩膀來到父皇面前:「那本就是我們阿妤的嬤嬤,臣妾從未養過孩子,所以纔將嬤嬤請了回來。
「若芳貴人不悅,臣妾將嬤嬤好生送回去便是,再向她賠禮道歉,必不叫皇上爲難。」
貴妃娘娘言辭懇切,捧着我的臉又繼續道:「只是可憐了我們阿妤,貴爲公主卻要受這樣的委屈。」
話音落,父皇的眉目間已染上慍意。
他陰沉着臉,轉身離開了錦繡宮。
晚膳前,父皇身邊的太監前來報信。
說是芳貴人已被禁足宮中。
太監稟報後,又笑着道:「皇上還說,今晚他會過來同娘娘敘舊。」
待太監走後,貴妃娘娘斂去了笑意。
她發現我在盯着她瞧,於是屈指敲了敲我的頭頂:
「在想什麼?」
我問:「父皇來,貴妃娘娘不高興嗎?」
貴妃娘娘目光空遠,幽幽開口:「阿妤你要知道,在這後宮之中,無情之人才能立足長久。」
她這句話明明是在對我說,可卻更像是在說給她自己聽。
轉眼歲末,貴妃娘娘帶我去梨園聽戲。
臨行前,她撤掉了錦繡宮的守衛。
玲瓏端來了一小箱銀子,挨個塞進了他們手裏:
「拿好了,咱們娘娘賞的。
「今日天冷,你們都拿着銀子喝些熱湯去。」

-11-
我頭回看戲,眼睛都快要粘在了戲臺子上。
貴妃娘娘笑着問我:「阿妤喜歡看戲?」
我甜聲回答:「喜歡。」
她湊過來,低聲在我耳邊道:「今夜最好看的戲,可不在這戲臺之上。」
臺上的戲正唱到精彩的部分,鑼鼓聲密如疾雨,咚咚鏘鏘地響個不停。
我餘光看見貴妃娘娘慵懶地靠着椅背,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敲打着扶手。
突然,梨園外一片騷亂。
「走水了!」
「錦繡宮走水了!」
貴妃娘娘回眸看向我,嘴角勾起一個好看的弧度:「阿妤,接下來纔是真正的好戲開場。」
我一早便知曉貴妃娘娘要做些什麼。
從芳貴人禁足之後,便總有個小宮女在錦繡宮外鬼鬼祟祟。
想查出一個宮女的身份,對貴妃娘娘來說簡直易如反掌。
可她裝作不知,還故意讓玲瓏去送上好的喫食給嬤嬤。
這一切都被那個小宮女盡收眼底。
而今夜貴妃娘娘藉由年末撤去了宮中守衛,爲的便是這一出好戲。
我懵懂地看向貴妃娘娘,擔憂開口:「娘娘,這火……」
貴妃娘娘輕輕捏了捏我的臉,「別聲張,有人比咱們更着急。」
果不其然,很快便傳來了消息。
張嬤嬤葬身火海,被活活燒成了焦炭。
貴妃娘娘這才徐徐起身,牽起我的手走出梨園:
「走罷,去瞧瞧。」
我和貴妃娘娘剛回到錦繡宮,正巧遇到父皇聞訊趕來。
他先是看貴妃娘娘是否無恙,而後目光才落到我身上。
我謹記着貴妃娘娘回來路上說的話,一見到父皇就立刻紅了眼眶:
「父皇,阿妤好害怕……」
我抬眸,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往下掉。
望着父皇怒氣衝衝的臉,我聲淚俱下:「我從小是嬤嬤親手帶大的,母妃纔去世不久,如今嬤嬤也……都是阿妤的錯。」
父皇蹲下身替我擦拭眼淚,他溫聲安慰我:「阿妤不哭,有父皇爲你們做主。」
貴妃娘娘適時開口:「皇上,臣妾覺得此事透着蹊蹺。
「錦繡宮一向防火嚴謹,怎會突然走水?
「莫不是臣妾從前得罪了誰,才遭此彌天大禍!」
她此話一出,便是直指那位被禁足的芳貴人。
「查!給朕仔細地查!
「朕倒要看看,是誰要害貴妃和朕的女兒!」
我從前竟不知,皇宮裏若想查明一件事,原來能這Ṱù₁樣快。
不過一刻鐘的時間,侍衛便將縱火之人帶到面前。
此人正是前些時日在錦繡宮外鬼鬼祟祟的小宮女。
侍衛從她身上搜出了火油和火摺子,如今便是人贓俱獲,抵賴不得。
父皇身邊的大太監湊上前去打眼一瞧,回身稟報:「回皇上,是從前芳貴人身邊的柳兒。」
父皇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陰沉着臉怒喝道:「去傳芳貴人!」

-12-
芳貴人被帶來看見貴妃娘娘時,眼神錯愕了一瞬。
然她很快鎮定下來,緩緩跪地,聲音平穩地開口:「皇上,臣妾不知犯了何事,竟被如此大張旗鼓地帶到了此處?」
貴妃娘娘冷眼瞧着她,抬手讓人將柳兒帶了上來。
「芳貴人,這個宮女你可識得?」
芳貴人淡淡地瞥了一眼柳兒,語氣波瀾不驚:「這不是柳兒嗎?她怎麼會在這兒?」
柳兒身軀微微一頓,可卻始終一言不發。
父皇在一旁聽了半晌,面上的怒氣愈加濃烈:
「錦繡宮失火,偏你的宮女出現在此處,偏她今日身上還帶着火油。」
芳貴人臉色微變,但很快又恢復了鎮定,她微微抬起下巴,而後哂笑:「臣妾當真是冤屈!柳兒早就不是我宮裏的人了。
「這丫頭前些時日被臣妾趕出宮去,如今她要做什麼與我何干?」
言到此處,她話音一轉,望着貴妃娘娘:
「莫不是有人買通了她,叫她來陷害臣妾?」
語畢,父皇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猶疑。
眼見着芳貴人微微勾起了嘴角,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
我悄然走到了柳兒的身後,伸手摸了摸她髮間的一支金簪:
「這髮簪好眼熟,從前我母妃也有一支相似的。」
提起母妃,我紅了眼眶。
貴妃娘娘正要喚我回來,此刻眼神也落在了那枚金簪上。
那是宮中最普通的式樣,每個嬪妃在入宮的那天,都得了這麼一支素簪。
「柳兒姐姐,這是芳貴人送你的嗎?」
說話間,我微微側身將手中的絲帕「不小心」抖落。
彎腰撿起時,我掩脣湊近,用極低的聲音道:「想清楚,爲自己謀條生路。」
隨後我直起身子,不着痕跡地將絲帕整理好。
柳兒猛地一僵,目光下意識地ťù₎看向我,又飛快地掃過怒目而視的芳貴人。
旋即,她顫聲開口:「……回公主的話,這金簪正是芳貴人賞賜給奴婢的ṱű⁶。」
芳貴人鐵青着臉,似是沒想到柳兒的背叛來得如此之快。
她指着柳兒破口大罵:「一派胡言!本宮何時給過你什麼簪子!」
貴妃娘娘挑眉看着柳兒,問她:「芳貴人爲何要贈你簪子?」
柳兒深吸一口氣,隨後將芳貴人贈簪拉攏,又將她到錦繡宮縱火的事情全盤托出。
芳貴人臉色蒼白,卻仍在垂死掙扎:「這賤婢血口噴人!皇上莫要被她矇蔽了去!」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貴妃娘娘,而後尖聲道:「一定是你!是你夥同這個賤人來誣陷我!
「這金簪宮中嬪妃都有,我說是你賞賜給這賤婢的也未可知!」
貴妃娘娘彎脣一笑,抬手撥動着髮髻上的青玉簪子:「本宮當年入宮時,皇上贈的是這支玉簪。」
玉簪上的流蘇清脆作響,一瞬間搖碎了芳貴人的心神。
她喃喃半晌,突然眼底一亮:
「簪子!」
她原本跌坐在地上,忽然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挺直了腰板:「皇上!臣妾的金簪此刻應該還在妝奩裏好好收着!
「您快讓侍衛去宮中搜查一番,臣妾是清白的啊,皇上!」
可是吵嚷了一個晚上,父皇累了。
他揉了揉眉心,看向了涕泗橫流的芳貴人。
半晌才徐徐開口:「朕念你從前侍奉盡心盡力,不忍苛責。
「便只罰你幽禁寢宮,餘生不得再踏出宮門半步。」

-13-
自錦繡宮的那場大火和芳貴人的事情平息之後。
宮裏看似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可我卻依舊時時夢魘,夢裏母妃仰頜躺在榻上,從喉嚨裏發出破舊風箱一般的嘶嘶鳴音。
我哭喊着跑出鏡月宮去尋太醫,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地上。
最後眼睜睜地看着母妃在我面前撒手人寰。
這金雕玉砌的皇宮裏,向來是人心薄涼。
饒是我將情緒藏於心底,可還是被貴妃娘娘一眼看穿。
她知我喜歡看戲,便讓人在錦繡宮裏搭起了戲臺子。
還爲此請了最好的伶人。
這日,她將我叫到了跟前。
見貴妃娘娘的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她漫不經心地抬起手腕,蔥白似的手指緩緩張開。
原本握在她手心裏的長命鎖,順着她的動作嘩啦一聲滑落。
她晃了晃手腕,長命鎖上的小鈴鐺發出了動聽的聲音。
我喜極而泣,接過了失而復得的銀鎖。
「本宮沒忘,只是那嬤嬤偷偷將銀鎖拿去宮外換錢了。
「找它費了一番功夫,本宮又不便出宮,這才耽擱了。」
說着,她又伸出另一隻手,手心在我眼前攤開。
露出了一隻金色的長命鎖。
「至於這金鎖,是本宮送你的。」
她把長命鎖塞到我手上,揉亂了我的頭髮:「阿妤,生辰快樂。」
幾日後的除夕宴上,我坐在貴妃娘娘身旁。
冷眼看宴席上的所有人互相恭維,虛與委蛇。
他們聊着聊着,話題就轉到了我身上。
有人陰陽怪氣:
「能成爲貴妃娘娘的女兒,公主當真是命好。」
還有人攀附恭維:
「那也是公主天資聰慧,不然哪能得貴妃娘娘青睞。」
父皇酒醉喝紅了臉,看着我慈愛的笑:「朕的女兒金枝玉葉,天之驕女,自然好命。」
我胸口發悶,便和貴妃娘娘說想去更衣。
然走出大殿,我沿着冗長的宮道疾走,拐了好幾道彎。
最終停在了啓祥宮門前。
從前這裏是怎樣的風光,如今便是無盡的淒涼。
後宮向來如此,便是萬千榮寵也會在頃刻間傾頹。
今夜宮中守衛和宮女太監都去大殿伺候貴人了。
我站立許久,推開了面前的那道門。

-14-
冷宮的風透着刺骨的寒意,死寂縈繞,一如往昔的鏡月宮。
其實宮裏從來就不存在什麼真正的冷宮。
只要父皇不踏足的地方,便都是冷宮。
我縮了縮脖子,裹緊了身上的銀狐披風。
旋即推門走進正殿。
殿內陰冷潮溼,瀰漫着一股腐朽的氣味。
藉由微弱的月光,我見到了芳貴人。
她蜷縮在角落的椅子上,在看見我的那一刻,怨毒之意噴湧而出:
「你來做什麼!」
我回身將門掩上,漠然地看着她。
芳貴人喘着粗氣,像是一枝開敗了的花。
她瞪着一雙猩紅的眼睛,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恨不能將我拆骨入腹:
「是不是那個賤人讓你來看本宮的笑話的?」
她驀然大笑,表情猙獰如同鬼魅:
「你以爲攀上了貴妃,殊不知自己早就落入了她的陷阱。
「她不過是想借你之手除掉本宮罷了!
「被人當了棋子還喜不自勝,真是天大的笑話!」
我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良久淡淡開口:「想要除掉Ťū́ⁱ你的從來就不是貴妃娘娘。
「而是我。」
她錯愕地望向我,渾身僵直:「……什麼?」
「你可還記得明貴人?」
她眉頭緊鎖,忽而答道:「宮裏的嬪妃多如繁花,難道個個都要本宮記得?」
想到母妃的死,我不禁攥緊了拳頭。
指甲劃破了掌心的皮膚,可那些疼比起失去母妃來說算不得什麼。
「那日我母妃突發急症,我冒雪去尋太醫。
「滿太醫院的人都要服侍貴人,只有許太醫動了惻隱之心。
「可返回的途中卻被你攔住了去路。
「你搶走了許太醫,我上前阻攔,卻被你一腳踢倒在雪地裏。」
我閉眼穩了穩心神,渾身發顫。
我母妃就死在我眼前。
「而你叫走太醫,竟只是爲了讓他給你制上一瓶玉顏膏。」
她轉過身看着銅鏡中的自己,伸出了乾枯的手輕輕撫摸。
而後咯咯地笑道:「你懂什麼,皇上最愛我這張臉,我自然要好好愛護。
「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無寵貴人,怎配與我爭搶?」
我冷笑地凝着她:「你當真覺得父皇愛你?」
她聞言身子一震。
後宮嬪妃如過江之鯽,可從始至終父皇愛的都只是他自己。
女子的容貌在這後宮之中,向來是最不重要的。
芳貴人忽然轉過身來,乾涸的脣瓣塗上了厚厚的口脂。
她猶如厲鬼一般咧開了嘴角:「你不必同本宮說這些。本宮不在乎。
「本宮只知道,後宮中人無利不往。
「貴妃她對你也不過是虛情假意!」
虛情假意也好,真情實感也罷。
我轉過身去不再去看芳貴人,低聲喃喃自語:「原本就是我先利用了她,若她怪我,我也不怨。」
我伸手推開了緊閉的門。
一抬眸,貴妃娘娘和玲瓏正立在門口。

-15-
貴妃娘娘臉色陰沉,眉頭緊蹙,直直地看向我。
我雖不知她在此處站了多久,但想來方纔的話都已都被她盡數聽去。
我強扯出一抹笑,迎上前去。
她不說話飛快地打量着我,像是想要確認些什麼。
我抿脣低眸,明明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可還是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片刻的沉默之後,我顫抖着手,從脖子上取下了那枚金鎖。
拉過她冰涼的手,輕輕塞進了她的手心裏。
而後仰面朝她示好地笑,可鼻子卻酸得很:
「還給你。」
我喉嚨發緊,深吸了一口氣才又繼續道:「對不起。」
芳貴人剛纔說了那麼多,可我心中卻十分清楚,貴妃娘娘她是真心待我的。
可我到底還是辜負了她,她一定恨透我了。
我不想在此處惹她心煩,錯身便要ƭû⁼往外走。
可是突然手腕一緊,又被她狠狠地拽了回去。
她眼眶泛紅,聲音裏帶有幾分顫抖:「你要去哪?」
我指着鏡月宮的方向,喉嚨卻像被堵住了一般,發不出一點聲音。
「跟我回去。」
一路上她一言不發。
只緊緊地握着我的手腕,片刻也不肯鬆開。
直到進了錦繡宮,她才終於鬆開手。
許久,貴妃娘娘紅着眼,聲音裏帶着哽咽:「本宮見你遲遲未歸,便以爲你出了事。
「一路上問了好多宮女太監,才知你竟去了芳貴人那裏。」
她頓了頓,胸口劇烈地起伏着。
過了好半晌才大聲問我:「你知不知道方纔那樣有多危險!」
我錯愕地迎上了她的目光。
她的眼神里有擔心,有害怕。
卻唯獨沒有該有的恨意。
她撇開頭,又繼續道:「你想爲你母妃復仇,告訴本宮便是!
「何必自己去見她?
「若那芳貴人突然發起瘋來傷了你,你要本宮如何……」
她話還未說完,我起身撲進了她懷裏:
「……對不起。」
她先是一怔,而後環抱住我的肩膀。
我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是一味地重複着抱歉。
良久,她拉起我,輕輕擦去我臉上的眼淚。
而後又將那枚金鎖戴在了我的脖子上。
隨即紅着眼角溫聲問我:「阿妤可還記得你我初見的那日,你臨走前問了本宮什麼話?」
我怔怔地看着她, 回憶了一瞬:
「那日我問貴妃娘娘, 您可願當我的養母。」
她粲然一笑:「那本宮今日問你,你可願意當本宮的孩子?」
聞言,我的淚水再度決堤。
好半晌才發出了一聲帶着哭腔的「嗯」。

-16-
本宮剛入宮時,只有九歲。
那日母親帶着我坐在馬車上, 沿路看着皇宮裏硃紅色的牆。
行至一處宮殿時,母親指着窗外對我低聲道:「錦瑤, 那裏將會是你往後的住處。」
後來本宮才知道, 那裏就是皇后的宮殿,未央宮。
可惜本宮最終沒能成爲皇后,連帶着母親的夢也一起破碎了。
皇后大典的前一日, 皇上拉着本宮的手, 言辭懇切:「阿瑤,朕絕不辜負你的真心。」
從前在家時,母親便說本宮空有美貌, 卻沒有一顆上進的心。
可是本宮纔不想爭什麼皇后, 那是母親的夢想, 不是我的。
本宮只求皇上真心待我。
起初本宮與未央宮的那位還能平分秋色,可後來皇上漸漸不來了。
本宮每日盼呀盼,還期盼着他能回頭。
直到後來,後宮裏多了許多臉生的面孔。
本宮那時才知道,皇上的心從來就不獨屬於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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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入宮的第二年,誕下了一個皇子。
可她卻因胎兒過大死在了未央宮。
本宮親耳聽見那日皇上對太醫說, 放棄皇后, 保住孩子。
可是皇后死後,皇上倒開始懷念起她了。
本宮也曾差點有個孩子。
但後來沒能保住。
本宮鬱鬱寡歡了許久, 那段時日人人都要來踩上本宮一腳。
本宮那一刻才明白,若想在後宮立足, 便要當個寡情的人。
直到遇見了阿妤。
本宮原不想多管閒事, 可卻從她身上看到了剛入宮時的自己。
那日她問本宮願不願意當她的養母。
本宮忽然就想起了那個未出世的孩子。
我用笑掩蓋內心的難過, 而後拒絕了她。
可是看着她落寞的背影, 本宮又心軟了。
那日宮宴阿妤遲遲未歸,本宮慌了神。
帶着玲瓏在宮裏四處尋找, 最終聽見了她和芳貴人的談話。
其實本宮心中清楚。在宮裏長大的孩子,若無半點心機又如何活得下去。
本宮只怪她爲何要將這些痛苦深埋心底。
可所有的怪罪, 也比不上得知她獨自去見芳貴人時的擔心。

-19-
阿妤聰慧, 甚至趕超了後宮裏的皇子。
皇上常在我面前誇她。
甚至還讓她隨意出入御書房。
廢話,本宮親手養大的孩子怎麼會差?

-20-
公主年滿十五歲便要開始選婿。
本宮爲此整日裏看那些個畫像。
可是卻越看越生氣。
禮部呈上來的都是些什麼歪瓜裂棗!
哪裏配得上本宮的阿妤!

-21-
本宮最終也沒能爲阿妤選出一個好的駙馬。
不是本宮不想, 而是阿妤不願。
她說嫁作人婦纔不是女子最好的歸宿, 她想去外面看看廣闊的天地。
皇上聽罷氣憤不已。
但氣就氣吧,反正他那身子骨已經撐不了幾年了。

-22-
阿妤出宮了。
本宮親自去送她。
皇上如今臥牀不起, 沒來。
沒來也好, 本宮纔不想見他。
看着阿妤遠行的馬車,本宮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明明想要她快樂,可又有些捨不得。

-23-
皇上駕崩了。
後宮裏雖然都在哭, 但其實並沒有什麼人在真的難過。
阿妤也回來了。
夜裏她同本宮在錦繡宮裏促膝長談, 神祕兮兮地說要送我一份禮物。

-24-
新皇登基後,一封聖旨送進了錦繡宮。
本宮不明就裏,卻見阿妤一副早已瞭然的樣子。
皇上封她爲平寧郡主, 還賜了一片封地。
聖旨宣到最後,本宮終於明白了阿妤說的禮物是什麼。
皇上準我隨同阿妤前往封地。
即日起,我不做貴妃也不做太妃。
只做自己。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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