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族的女人個個都是爲情而死的戀愛腦。
物極必反,所以這代纔出了我這麼個接連害死幾任夫婿的毒婦。
-1-
我生來就能看到親近的人一日的氣運。
晨起問安時掃一眼衆人頭上的氣,我就知道傍晚嫡姐要摔跤,嫡母要罰我撿豆子。
從小,姨娘就教導我,不要讓人知道我的本領。
姨娘說我的天賦比她好。
我們掌命女一族,原本是修仙界綿延數千年的上古遺族。
掌命女可以和夫婿共享氣運,修到極致,甚至能爲人改運換命。
但由於長輩們代代都是癡情種子,爲了護道侶平安,不惜犧牲自身氣運。
於是一代比一代倒黴,如今僅剩的這點血脈甚至淪落到了凡間下界。
我外祖母好歹還是個大家閨秀,我娘卻成了個妾。
我跟姨娘保證過很多次,絕不輕易動用天賦。
直到我爹滿身是血被人擡回府。
第二天向祖母請安,見她滿臉歡喜地念叨「祖上顯靈、先人庇佑」時,我就生出不祥的預感。
我跑到姨娘的院子,她奄奄一息地躺在牀上,面白如金紙。
「嫺兒……」她捂嘴咳嗽了幾聲,指縫裏全是血。
「你用了對不對?」我問她。
「你明明知道,你根本不是正妻,妾室與夫主是不配共享氣運的。」
「你會被反噬的!」
她搖搖頭。
「你不懂。我和你爹……已經這麼多年了。明明有辦法,卻要我眼睜睜看着他送命,我做不到啊。」
我想問,那我呢。
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辦。
但我沒問出口。
我以爲我娘會是例外,沒想到她也逃不過掌命女的宿命。
-2-
我娘死後,我爹並未替她安排喪事。
「遊娘替我擋了一劫,年紀輕輕便去了。爲父心中,甚是哀慟啊。」
他摸着鬍子,意有所指,「聽聞你外祖也曾重病不治,你外祖母求了幾天神仙,身子就虛了下去。」
「說來也怪,此後,你外祖身體便好了。」
他探究地看向跪在地上的我。
「嫺兒,你可知這是爲什麼?」
我閉了閉眼。
姨娘,這就是你拼了命也要救的良人。
「因爲……」
我咬着格格打戰的牙,一字一頓告訴他。
「我們家血脈的女人,生來能替夫家擋災。但必須是正頭夫妻。」
「我娘只是妾,福薄,所以擋不住災禍。」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我爹神情激動起來。
他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從地上扶起。
「嫺兒,爹現在有一煩憂,不知我兒願不願意替爹消解。」
「我孃的喪事……」我欲言又止。
他大手一揮,「那有什麼!只要你替爹解了這樁煩心事,你孃的棺木、道場、長明燈,爹自會命人齊備。」
就這樣,我與長平侯瀕死的獨子戚長瀾定了婚事,成了他的未婚妻。
-3-
我爹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
我被接到長平侯府,和那個進氣少出氣多的少年同居一室。
你看,在權勢面前,女子的規矩就不存在了。
我爹以前總是把女子的德行掛在嘴邊教訓我和嫡姐。
可是長平侯一句話,他便二話不說把我送入府。
我抓住那少年慘白的手。
其實渡氣運並不需要肢體接觸。
但我從未碰過男人,今日摸一把,就像是對父親權威的抵抗。
他睜開眼虛弱地看着我。
「你……就是來救我的仙女嗎?」
我突然很想笑。
我見過他隨軍歸來神采飛揚桀驁不馴的樣子。
聽說他勇武過人,是罕見的少年英才。
如今爲了保住性命,居然連這麼離譜的事都信,還要裝成傻子討我歡心。
我低頭,「將軍是妾未來的夫婿。妾無用,只能對天祈禱夫君安康。」
這樣我姨娘纔有葬身之處。
他反過來抓住我的手,「你叫什麼?」
「我叫阿嫺。」
「嫺娘,我若能活,定不負你。」
這句話言猶在耳。
被捆着四肢扔進水裏時,我想,騙子。
-4-
得到我的氣運後,戚長瀾果然奇蹟般康復。
我嬌嫩的臉上卻長出了一枚又大又黑的痦子。
自此,我成了遠近聞名的醜女。
戚長瀾卻不見嫌棄,整日送喫的玩的給我。
他到處說:「若無我婦,我早便死了。如今她不過容貌有損,我要是嫌棄,和禽獸何異!」
人人稱頌這段佳話,無數閨中女子羨妒我的好福氣。
只有我知道。
他送來這麼多東西,卻從不肯親近我。
他看着我的側臉時,總是笑得溫柔。
可我轉過臉,顯露出痦子。
他眼裏就會閃過淡淡的嫌惡。
哈,男人。
戚家相關的人總來旁敲側擊,明裏暗裏告訴我,一個醜女不配做長平侯世子夫人。
而我爹則千叮嚀萬囑咐,要我牢牢抓緊戚長瀾,這門婚事絕不能丟。
也是,畢竟賣我的那一次,我爹的官升了兩級。
好景不長,戚長瀾京郊剿匪時,竟救了長公主。
長公主看上了少年將軍,直說非君不嫁。
皇上送了一道旨意到我家府上,我爹看完,二話不說,放出消息說我病重,需要送去莊子上養病。
然後命人將我捆上,扔到城外河中溺斃。
寒冬臘月,河裏的水冷得刺骨。
我身上的襖子迅速吸飽了水,帶着我往下墜。
冷水灌進我的肺腑,我四肢冰冷,河裏彷彿有無數冤魂抓着我的腳腕。
生死之際,我憑着本能,從戚長瀾那裏借了氣運。
幸好當初只說了一半實話,他們萬萬想不到,我不僅能以身相替爲夫婿擋災,也能攫取夫婿的運道。
如今我們還是未婚夫妻的關係,借運對我來說易如反掌。
我掙開了繩索和沉甸甸的襖裙,掙扎着爬上了岸。
在重新活過來的一瞬間。
我想。
不管是我爹還是戚長瀾,總有一天我要讓他們悔不當初。
我要奪走他們最重視的權勢,讓他們知道,像條狗一樣被人踐踏是什麼滋味。
在運勢的作用下,溼淋淋的我被一個牙婆撿走。
她把我賣去了京城最大的花樓,春駐樓。
鴇母嫌棄我臉上的痦子,說這等資質接不了客人。
我二話不說跪在地上。
「小女自知容貌有瑕,可是在家頗讀過幾本書,識文斷字,還有一手梳髮的本事。」
「求媽媽發發善心可憐可憐我,留我給姑娘們當個梳頭丫頭吧!」
鴇母和牙婆討價還價一番,最終點了頭。
「就當我今天做一回好事。因娘還缺個梳頭丫鬟,若她不嫌你,你便去伺候她吧。」
-5-
因娘是春駐樓的頭牌,生着一張芙蓉面,還有一管風流的好嗓子。
當着鴇母的面,她喊我喊得親親熱熱:
「多麼伶俐的好妹子,我喜歡還來不及,怎麼會嫌棄?」
「來,姐姐房間在這兒,你就住外間。只要聽話,喫的玩的少不了你。」
回到房間後,她就滿腹怨氣地摔東西,碎片撒了一地。
「我都說了,這次一定要個齊整些的,憑什麼那幾個蹄子的丫頭個個乾淨妥帖,輪到我,就扔來一個長痦子的無鹽女!」
「一個個的,都當我因娘不中用,好欺負!」
我攥着衣角,惶恐狀瑟瑟發抖。
「是阿嫺不好,還請娘子息怒。」
她瞪我一眼,一腳踹上我的膝蓋。
「滾!平時不許用這半邊臉對着我,醜死了!」
-6-
因娘嫌棄我的痦子。
就算我給她梳的新發式讓她壓了其他姑娘一頭,她對我依舊沒什麼好臉色,整日非打即罵。
在客人那兒受了氣,她就會衝我撒火。
她罰我長跪,抽打我的胳膊小腿,不許我喫東西。
我爲了少捱打,就主動捉筆幫她寫詩寫曲。
她憑藉這些詩詞拉來了好些識文斷字的客人,他們出手大方,要求少,比商人好伺候,是難得的佳客。
因孃的日子好過了一些,怕我投奔樓裏其他姑娘,也就不再動手打我。
只是她有時候會故意問我:
「既然你識字,想來以前也是大家小姐,怎麼會淪落到我們這種地方?」
我指指痦子,低下頭,適時流露出一點難以啓齒的羞憤。
她就心滿意足地笑起來。
然後讓我幫她脫鞋,倒夜壺什麼的。
好像使喚了我這樣好出身的小姐,讓高枝的花落入比自己更不堪的泥沼,她就能更歡喜,更快活。
我總覺得,像因娘這樣暴躁愚蠢,混混沌沌地活着,也沒什麼不好。
拿了賞錢就高興,捱了打就拿更弱小的人出氣,不去想明天怎樣。
我厭惡她,看不起她,卻又羨慕她。
-7-
沒幾年,因孃的眼角有了細細的紋路,脂粉遮不住疲憊的氣色。
春駐樓有了更鮮嫩的女孩兒。
因娘年老色衰,那些風流雅客已經不再來光顧,換成了粗魯汗臭的船工匠人。
甚至就連我,這個臉上長着大痦子的醜丫頭,也被鴇母調去給新的頭牌窈娘梳妝挽發。
我去因娘房裏拿剩下的東西,不料房門突然被一個滿身酒臭的醉漢撞開。
他揮舞着醋鉢大的拳頭,嚷嚷着:
「因娘呢!讓因娘出來!說這賤人不在……我看、嗝!就是瞧不起老子罷了!」
我心下一驚,還沒來得及躲避,就被他從背後抱住。
「因娘,因娘,老子可抓住你了,讓我好好親香親香!」
他手背上都是粗黑的毛髮,熱烘烘的臭氣從後襲來,燻得我幾欲作嘔。
一瞬間,我腦子裏轉過好幾個能殺死他又不至於驚動他人的辦法。
窸窸窣窣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我扭頭看去,是因娘。
她的神情很複雜,有憐憫,有悲哀,有快意,有「終於如此」。
啊,她很高興吧。
高興於,我馬上就要嚐到她嚐了多年的苦楚。
我心裏盤算着,要衝因娘露出挑釁的眼神,讓她以爲我在蓄意勾引她的客人。
她生性好強,又自恃美貌,肯定不願意輸給我這個醜女。
等她來搶,我就能趁機脫身。
可我還未來得及實施,她便衝過來一把將我扯開。
半委屈半撒嬌地偎到那烘臭的男人懷裏。
「死人!這麼醜的丫頭你也要,以後可別來找我了。被人知道,我因娘叫一個臉上有大痦子的醜丫頭截了胡,人家還怎麼見人哪?」
因娘年紀雖已大了,但風韻猶存,不是我這種痦子比眼睛還大的醜女能比的。
醉漢清醒了一點,見因娘爲他爭風喫醋,自然十分受用。
因娘嘴裏捧着哄着,眼睛卻向我示意,讓我趕緊走。
我捂住衣襟,匆匆離開這間房。
把一切令我心神不寧的動靜盡數拋在身後。
-8-
自那以後,我好幾天沒見到因娘。
我坐臥難安,又想問她爲什麼要這麼做,又覺得這麼問會顯得很可笑。
其實我身在春駐樓,有這天也不稀奇。只是我討厭被人強迫。
再次見到因娘時,她穿着規規矩矩的深色衣服,一寸肌膚都沒有露出,直挺挺地被龜奴小廝七手八腳地從繩結上抬下來。
周圍的姑娘驚慌失措,有人高喊着「死人了!」,鳥獸般四散。
我渾渾噩噩地被人羣擠開,腦子裏一團亂麻。
因娘死了?
她怎麼會死呢?
據我所知,她已經攢了不少錢財,甚至去年就在物色給自己贖身的人選。
她何必要尋死?
我眼前閃過她叉腰怒罵我的樣子,揪着我耳朵訓斥的樣子,嗑着瓜子看我擦地的樣子,在醉漢的毛手下把我用力推走的樣子。
最後這些生動鮮活的因娘都慢慢消失不見。
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屍體。
她怎麼能就這麼走了,我呆呆地想。
我還有一句多謝,沒跟她說呢。
-9-
我出錢買了些果子分發給丫頭們,不動聲色提起因孃的死。
在她們的七嘴八舌中,我慢慢拼湊出了事情的原貌。
施氏一族主枝的庶子,名施良。
河中施氏原本也是世家大族,在多年前的戰亂中舉家遷往南方。
施良途中病重,便被嫡母暗中拋下。
他欣賞因孃的才氣,承諾要帶她一起南下,到時因娘便是風風光光的世家夫人。
因娘就覺得,這時雪中送炭,必然能憑着恩義過上好日子。
和她有交情的幾個姑娘都勸過她,說齊大非偶,不如踏實本分找個小行商。
憑妓子之身想當世家夫人,這是何等的妄想。
因娘卻覺得她們看不起自己,一番爭吵過後,更堅定了要嫁施良的想法。
結果財物反被榨得一乾二淨,其中甚至還有她向其他姐妹借的銀錢。
錢到手後,施良便換了副嘴臉,整日避而不見。
因娘找上他,還被反咬一口,說她是想攀附世家想瘋了的瘋婆子。
還不上錢,又沒了贖身的指望,因娘一時想不開,搭繩子尋了短見。
她還是這個性子。我想。
所以她會救我。
按時間算,她那天應該已經存了死志。
因娘愚蠢,刻薄,暴躁,渾渾噩噩。
欺軟怕硬,受了氣不敢去找始作俑者,只敢拿比自己更弱小的人當出氣筒。
可她不該死在這裏。
我趴在窗邊仔細觀察施良的相貌,他清秀斯文,是聰明人的長相。
他想必已經知道了因孃的死訊,神色卻坦蕩磊落,好像從不曾交往過一個過氣的妓子。
因娘最大的錯就是輕易將錢盡數給了他。
一旦失去了利用價值,施良又有什麼理由不拋棄她呢?
很好。我暗忖。
這樣的心性,合該是我宋嫺的第一任丈夫。
-10-
施良,素日以世家子自居,哪怕掏儘裏子也要充面子。
自矜自負,卻又自卑自慚,生怕別人看他不起。
好色也好詩文,聲稱仰慕因娘才華而來,討要手稿不得,和因娘偶有爭吵。
平日裏愛參加詩會。
迫切想往上爬,又自尊太強,不肯阿諛奉承。
眼高手低。
我腦中回憶着這幾日在春駐樓打聽到的消息,在紙上落下最後一筆。
自我長成後,我就在物色第一任丈夫的人選。
他命格不能太過特殊。
如戚長瀾那般命格的人,借運雖易,卻有反噬之危,不到危急關頭最好不要輕易試險。
也不能太過強運。
強運之時向其借運就如狂風之處撐傘,只會事倍功半,虧本生意,不值。
他出身不能太高。
否則家族萬不會接納一個春駐樓出身的妻子。
但也不能太低。
低了,就接觸不到更高的階層,我會被困死在低處。
他手上應有罪孽。
就算傷了死了,我的因果隱患也可以降至最小。
他應有足以被我拿捏的短處。
這樣我纔有談判的餘地。
施良,剛剛好。
加上因孃的血債,我有什麼理由不選他呢?
「阿嫺,新詩可寫完了?」
「回稟姑娘,已經寫完了。」
我將最上層的紙折了折,塞進袖子。把桌上剩下的紙張拿給窈娘。
我是春駐樓才女花魁的丫頭,伺候誰,誰就是才女。
馬上,我還會有一個才子相公。
-11-
第二日,藉着爲窈娘買紙筆的名頭,我去了施良常去的書齋。
按照慣例,約莫一炷香後他會來這裏。
我耐心等待,在施良進門一瞬,恰好側過頭,用光潔無瑕的半邊臉對着他。
他眼裏閃過驚豔。
我攏了攏發,低下頭,專心致志地看手裏的書。
他熱絡地湊到我身旁,我眉頭一皺,用纖薄的背對着他。
施良的方向正好能看到我素白的脖頸。
書齋很靜,靜得能聽到他並不明顯的吞嚥聲。
「這位娘子在看蘭語?」
他探頭看了一眼,張口吟出幾句蘭花相關的名句。
我一開始十分冷淡,但他態度熱烈,又極會找話題。
我慢慢軟化語氣,和他攀談起詩文來。
「我今日起了興致,要作一份蘭賦。可寫到一半,便開始迷惘。」
「因此想來書齋看看先人之語。」
我將那半篇蘭賦從袖中取出,遞給他。
他漫不經心地掃了幾眼,突然眼睛瞪大。
又往下看去,他呼吸漸漸粗重起來。
「這、這是娘子所寫?」
「是啊。」我側過頭,全無戒心地回答。
「幼時讀過些書,寫東西也不知道好賴。如今無人教導,就自己寫着玩。」
說話間,我的全貌徹底顯露。
那枚碩大的痦子映入他眼中,他不禁往後退了一步,臉上浮起嫌惡和驚愕。
施良好半晌才穩住情緒,勉強笑了笑,依依不捨地將紙張還給我。
張口卻是這半篇賦的種種缺點。
「引經據典固然是好,但這些典故太過尋常,未免落了俗套……」
「這處隱喻也有些不恰當,衝撞了先皇時期的一位貴人……」
他東拉西扯說了半天,最後才義正詞嚴地表示,不忍心見好苗子入了歧途。
希望等我寫完下半篇後與我再約見一次,他需要仔細看過整篇,才能爲我批改。
「好呀。」我柔聲道,「我名阿嫺。郎君若要找Ṭú⁵我,就來春駐樓吧。」
說完,我便帶着書去結賬,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
-12-
有心算無心,沒幾日,施良就按捺不住來找我。
我將以前寫的一些隨筆拿給他看,他眼中異彩連連,又故作猶豫問我:
「因娘和窈娘都有才女之名,既然你是她們的丫頭,她們的那些詩……」
我露出黯然神傷的表情,低頭道:「她們是我的主子,想要什麼,我還能不給嗎?」
他立時變作義憤填膺的樣子。
「這些妓子,偷盜他人才名,真是可惡!聽說那因娘死了,想必就是平時不修德行的緣故。」
我驚奇地看着他,幾乎要爲他的臉皮鼓掌。
嘴裏卻說道:「還從未有人對奴說過這樣的話。
「她們是絕色花魁,我只是個無鹽婢女。
「她們一定是好的,我一定是滿口謊話的那個。」
話到這裏,我含羞帶澀抬頭,眼中全是盈盈情意,「郎君當真是奴的知己。」
那顆痦子威力太強,他不禁艱難地撇過臉。
手卻一把抓住我的手,「嫺娘,你這些年太不容易,我實在憐惜。」
-13-
沒幾日,施良憑藉一篇蘭賦在詩會大出風頭。
衆人驚疑議論時,他又一鼓作氣,連作了好幾篇文采斐然的詩文。
往日看不起施良的富家公子圍在他身邊稱兄道弟,求他指點。
如今施郎君用的墨,都是二兩銀子一塊的松煙墨。
這段時日,他匆匆來春駐樓,總是一見面就問我有沒有新文章。
我委屈地看着他,「施郎說要娶我過門,我日日惦記這樁事,什麼詩什麼文的,我哪還有這心思。」
他面上一僵,「不是我不願,嫺娘,我對你的心意你還不知曉嗎?
「只是我如今家徒四壁,兩手空空,拿什麼娶你?
「我喫苦便罷了,可你在我心中是頂頂好的女子,我怎麼能輕易委屈了你!」
若是傻女人,下一句必定要剖心自證:「我不怕喫苦,我看中的是你這個人,而非錢財!」
然後丟盔棄甲,被男人步步緊逼,一再讓步。
其實,面對男人的質疑時,最好的方法並非自證,而是將質疑扔回去。
我低頭捂臉哭了起來,「我就知道!你嘴上不說,心裏定是嫌我的!你嫌棄我容貌不佳,所以一再推卻,根本不是真心娶我!」
他被戳中心事,面上一慌,「嫺娘,我怎會如此?」
「怎麼不會。」我擦拭眼角,「郎君莫要拿藉口搪塞我,我在春駐樓這麼多年,什麼沒見過!
「什麼怕委屈,都是託詞罷了!男子若是真心愛慕女子,一腔情熱直衝頭頂,今日見了恨不得明日就娶回家,哪還管這麼多?
「你考慮這麼多,想來根本沒有被情愛衝昏頭腦,你莫要再說了,你就是不愛我!」
「我、我沒有!」
他急得如熱鍋螞蟻,圍着我勸慰了半天,好半晌纔想到一個新理由。
他嘆氣道:「不是我不願,實在是家風森嚴。
「我是世家子,嫺娘你出身春駐樓,若是我娶了你,有朝一日迴歸宗族,定會被族長打死。
「不如這樣,嫺娘,我先納了你,再娶一房擺設,過幾年藉口她病逝,我就將你扶正!」
我:「……」
這話也說得出口,真不怕遭天譴啊。
我嚶嚶哭道:「非是不願,我其實也是出身世家的女郎。否則何來這一筆字,這一身學識?
「我父死前,曾將我叫到榻前,讓我發誓,宋二娘子此生絕不爲妾!若違此誓,代代先人在地下皆不得安寧!
「我便向父親保證,我若爲妾,籤契書的當天就一頭碰死!讓那人納一座牌位過去!
「你不能娶,我不能爲妾。看來我們此生有緣無分。
「既然如此,今後我們不要再見了。
「施郎,日後哪怕嫁作他人婦,阿嫺心中也會念着你,日日祈求上蒼保佑你和樂安泰。」
說完,我又哭幾聲,掩面而去。
-14-
後來施良多次來找我,我都避而不見。
他許久沒有新作,外界開始隱隱有了質疑。
有人嘲笑他江郎才盡,有人ƭů₉覺得他那幾篇文章清麗婉約,和他往日風格不符,懷疑他找了代筆。
焦頭爛額之下,施良直接找了鴇母,說要爲我贖身。
鴇母敲了他二十兩白銀,痛快放我離開。
他帶着賣身契來到我面前,忐忑道:「嫺娘……」
我淡淡看着他,「郎君拿着賣身契,可是來納妾的?」
他低聲下氣,「我已經爲你贖了身,你不必再待在春駐樓了。我們可否回家商議?」
我掏出一枚銅簪抵在脖子上,慘然一笑。
「嫺娘雖不聰慧,卻也知曉禮義廉恥。若是今日我違背了誓言跟你回去,還有何面目去見我那慘死的阿父?」
「若你今日非要逼我,那嫺娘只能血濺五步!以告先人!」
他被我的決絕嚇住,「嫺娘,不可,不可啊!」
看他被嚇得六神無主的樣子,我又放緩了語調。
「其實此事並非沒有轉圜的餘地。
「施郎,我向父親發誓此生不爲妾,你只需帶我去官府過了戶,戶籍寫明我是你妻子。而明面上,沒有三媒六聘,何人知道你娶了妻?
「等你南下和族人匯合,再娶一房拿得出手的平妻,由她掌管家事,嫺娘也是允的。」
施良見我如此讓步,這纔信了誓言之說。
他動容道:「嫺娘,你如此待我,我此生定不相負。」
我撲進他懷裏,「郎君,嫺娘信你!」
-15-
去官府銷了賣身契,又登記了施家戶籍,我便成了施家婦。
我抬頭看着施良頭上的氣,那份氣運如同上好的佳餚,散發出勾人的香味。
施良啊施良,我籌謀這麼多天,你總算落進了我手裏,成了我嘴邊的一塊膏腴。
夜裏,施良吞吞吐吐說了他冒用我詩文的事。
我置之一笑,「這有什麼?之前因娘窈娘也用了我的詩,她們還打我罵我。你是我夫君,怎麼用不得?」
我告訴他,我不僅能寫,還能仿他人文風。
時政策論也不在話下。
「若是有富家公子想找代筆,我定能勝任。這樣,家裏也能鬆快些。」
施良大爲感動,連聲誇自己娶了賢妻。
我一點點吸取他的體魄氣運,他便開始消瘦。
隨着時間推移,我臉上的痦子慢慢變小,成了一顆長在頰上的美人痣。
不損姿色,更添了幾分嫵媚。
我終於擺脫了醜女的身份。
自此,施良看我時沒了厭惡,只剩滿目癡迷。
-16-
接了代筆的活計後,家裏日漸寬裕,我給自己買了不少胭脂水粉,金釵玉器。
但是出門必定戴木簪,身上必定是老氣深色的衣裙,開口不到三句必要誇施良一次。
我日日早起做飯,附近的人家都看得到炊煙,卻又故意將飯做得難以下嚥。
施良喫了幾次,便再也不肯讓我下廚。寧肯在外買些小食回來喫。
街坊鄰居人人誇我安分端莊,是難得一見的好女子,說施良有福。
他覺得長臉,也配合着誇我幾句。
託施良代筆的富家子聽說他娶了妻,有時便會來家中坐坐。
我只對施良一人笑靨如花,溫聲軟語。
對他人看似禮數週全,臉上卻冷若冰霜。
不只施良十分受用,洋洋自得,那些富家子看我的眼神也漸漸不對了起來。
一次上菜時,那笑得風流倜儻的小郎不經意間勾了我的手指。
我故作驚慌地抽回手。
沒幾日,他們開始帶施良進賭坊。
這是老手段了。春駐樓裏不少姑娘都是這麼進來的。
一進賭坊,就要勾着他欠債,好逼他將妻子妾室典當出去。
-17-
每次施良出門賭錢,我就把財運輸送過去一些,讓他吉星高照。
施良贏了錢,被周圍人吹捧,不禁飄飄然。
「嫺娘,你不知我今日運氣有多好!出門就撿到銅錢,一上桌就開始發財!跟着我下注的都賺了!」
我滿眼都是仰慕,「夫君可真厲害。我何其有幸,竟能嫁與你爲妻!」
他被我誇得哈哈大笑,給我買回一堆東西,承諾以後必定不讓我受苦。
第二日,他又拿了錢,匆匆衝進賭坊。
我倚在門邊,目送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
有了錢,施良就開始改頭換面。
他穿着綢緞戴着玉冠,身上有了金玉裝飾和陌生女子的脂粉氣息。
街坊議論紛紛,說我是個旺夫命,娶了我之後,原本看着不怎樣的人,竟然憑空就起來了。
我望望天色,盤膝坐在浴桶裏,先渡過去一些財氣,供他今日大賺一筆。
過不多時,我便睜開眼,將他畢生的陽壽財運體魄運桃花運等氣運吞噬殆盡!
一股暖流湧入我的四肢經脈,掌命女隱藏在血脈中的傳承功法開始甦醒。
我心中一喜:之前的猜測果然沒錯!
上古血脈,怎會沒有傳承?
我運轉功法,一次次嘗試引氣入體。
凡間貧瘠的靈氣隨着氣運消耗衝擊我的關竅穴位,無數雜質湧出我的肌膚。
我睜開眼,四周的一切彷彿被摘去了紗罩,一切纖毫畢現。
洗去血肉經脈裏的陳年污垢後,我的手臂瑩白如玉,隱隱散發着光輝。
這可不像死了夫君的女人該有的樣子。
我將污水倒掉,又煮了一桶草藥。
藥浴過後,我渾身被染得蠟黃。
攬鏡自照,更是憔悴不堪。
我把藥渣埋在土裏,早早開始生火做飯。
等了許久,終於有人拍響了家門。
「宋娘子在嗎?施郎君在賭坊大賺了一筆,一時喜不自勝,竟死了!」
我聞言大駭,整個人搖搖欲墜,「什麼?!」
-18-
報喪的人十分同情我。
也是,一個孤零零的女人,沒有男人和孩子,卻有錢財,豈不就像一塊肥肉,隨便他人生吞活剝。
這世道,誰讓女人也是財產的一部分呢?
有男人時,她就是有主的財產。
沒了男人,她就可以被盡情搶奪。
我忍着悲痛,蠟黃着臉前去認屍,一路厥過去幾次。
人人都誇我情深義重,有認識我的,便跟其他人講我的德行有多出衆,是個怎樣敬畏夫君的女子。
還說施良娶了我之後日漸富裕,可見我是個有福之人。
只是他命不好,明明家族顯赫,卻又被撇下,一看就存不住福氣。
所以受不住這沖天財運,明明賺了錢,卻斃命在富貴之時。
我幽幽醒來,衆人都來勸慰。
我哭了半天,纔不得不打起精神,僱人替亡夫整治喪事。
大殮之後,守靈夜裏,有人偷偷摸摸翻進了我家低矮的院子。
我在靈堂前低頭默唸因孃的名字,轉頭看到一道黑影。
「不許叫!」
那人捂住我的嘴,兇狠ŧŭ̀₊道:「再叫就掐死你!」
我渾身顫抖,一句話不敢說。
手下卻悄悄聚起一團蓄勢待發的靈力。
白燭搖曳的光下,我看清了他的臉。
白日裏風流俊逸的容貌,此時卻如豺狼般可憎。
正是我代筆的富家子之一,梁牧。
他慢慢鬆開手,見我只是哭,沒有喊人的意思,便放緩了聲音。
「嫂夫人莫要喊叫,我只是仰慕嫂嫂風姿,不忍見你年紀輕輕守寡。」
我的淚止不住地流,「我夫還在靈堂之上,你難道不怕他在天之靈前來索命嗎?」
他冷笑一聲。
「施良是個什麼東西!我就算把骨頭餵給狗,狗還會對我搖尾巴。
「不過會寫幾手文章,還在我面前充起大了!
「他活着我都不怕,更何況死了?」
我捂嘴哭泣,把脣邊的譏諷藏好。
男人素日愛吹噓他們兄弟情深,可捅起兄弟刀來,卻從不手軟。
他低頭藉着燭光端詳我,越看越歡喜。
「嫂嫂,你不知,我第一次在施家見你,就覺得施良配你不上。
「我對你朝思暮想,你卻對我冷冷淡淡,唯獨對施良那廝柔情蜜意。
「那小人何德何能?你怕是不知,他在外頭包了個粉頭,給她買金釵,卻讓你戴木簪。這樣的男人,要來何用?」
我滿面悽楚,「都是外面的人引誘他,他說過要對我一心一意的……」
梁牧冷哼。
「我勸嫂嫂還是從了我,否則,我就去告官,說你蓄意勾引我,還暗中給施良下了毒。你看廷尉府會怎麼判?」
說完,他臉湊過來,就要親我。
我綿軟無力地掙扎,「要麼靈堂之上和人私通,要麼擔負殺夫重罪,你口口聲聲心悅我,可什麼時候給過我活路?」
見掙不開,我哀求道:「若是你心裏真的有我,就等施良下葬,堂堂正正前來迎娶。」
引氣入體後的力道真難控制,剛剛差點收不住力將他打飛出去。
梁牧渾然不覺,笑道:「你今日讓我快活了,我肯定風風光光娶你過門!」
我低喊一聲:「施良一直自負世家子身份,你就不想知道他爲何會娶我這個出身不顯之人嗎?!」
梁牧的動作停下了。
「我是戶部侍郎宋攸的女兒,十三那年被人拐走,前些日子才與父親遞了消息。
「他明面上不會認我,可我要是死了,你猜他會不會查?
「這件事裏你做的手腳,真的乾淨嗎?」
見他不說話,我話鋒一轉,又道:「可你若娶了我,日後就有了侍郎岳父的照拂。」
「梁家就算想給你捐個官做,有門路總比沒門路好,對不對?」
威逼利誘齊上陣,終於將梁牧說得動了心。
商家子的正妻不值錢,他也不是家中長子。
這筆買賣,的確有利可圖。
-19-
和前朝不同,本朝因戰亂人口銳減,婚姻嫁娶並不受守孝的限制。
嫁進梁家後,我才知道,梁牧還有八個小妾,四個通房。
最小的才十三。
和我進春駐樓的年歲一樣。
那小丫頭叫草兒,是外地逃難來的,被賣進了梁府。
據說年初還被梁牧踢掉了一個孩子。
可我見她看梁牧的眼神卻亮晶晶的,那分明是歡喜與仰慕。
我問她:「你很喜歡夫君?」
她點頭如搗蒜。
「爲什麼?他對你很好嗎?」
她的官話並不純正,摻着不知哪裏的口音。
「少爺對我好。他雖然打我,上次肚子被踹得很疼,但讓我喫飽飯。
「在家的時候,爹也打我,還不給我飯喫,我餓得半夜喝涼水。
「少爺還會很多東西,會寫字,還會畫畫!我們村的狗蛋,會寫個名字,就被叫文曲星哩。」
我想起梁牧那筆爛字,不由扶額。
「我教你認字,你學不學?」
她惶恐搖頭。
「我怎麼配讀書識字?那,那就不是我這種人該學的東西!」
我失望嘆氣,擺擺手讓她下去。
當年,我爹雖沒有禁止我讀書識字,但嫡姐不喜讀書,他便不會給女兒們請什麼夫子女師。
畢竟我只是個庶女。
我厚着臉皮蹭到嫡兄堂兄身邊,借他們的書和筆墨。
想方設法進入藏書室,一本一本抄錄。
我當時的心情,大抵是「貪婪」吧。
不夠,不夠,遠遠不夠。
正是這份「不夠」,才讓我時至今日依然受益。
我兩手空空被扔進河裏,拿不走銀錢,拿不走權勢,但我可以帶走學識。
世人都說貪婪是惡的,清心寡慾知足常樂是好的。
可我卻覺着,知足者囿於井底,貪婪者躍出藩籬。
所謂安於現狀,不過是牧羊者對羊羣的期許罷了。
羊真的信了,纔是天下最可笑的事。
-20-
自從徹底吸了施良氣運後,我便開啓了新的天賦。
原本我只能從夫婿身上汲取氣運。
如今擴大到了整個夫族。
我試着大量吸取梁家的運道,阻力甚大。
運如潮水,有漲有落。
想要徹底吸取一個人的氣運,必須在他運勢衰落之時,家族之運亦是如此。
這便是順應了「勢」。
命由天定,運由人定。人的一舉一動都影響着自身運勢。
行毀運之事,自身運道就會轉衰。
若是施良潔身自好,沒有中套,他也不至於這麼快死在我手裏。
成婚一月,梁牧便帶我來到侍郎府。
門房老丁頭瞠目結舌看着我,活像見了鬼。
我微微一笑,「老丁,麻煩通報父親,嫺娘回來看望他老人家了。」
老丁急匆匆進門彙報,不多時滿頭大汗地出來,說老爺不在家,他不敢擅專。
梁牧又失望又振奮。
失望於鎩羽而歸,振奮於他真的娶到了一位官家女。
我也很高興。
我爹知道了我還活着,必定寢食難安,怕我毀他名譽。
思來想去,他只能先下手爲強,把我和背後的梁家一起搞死。
世上最讓人快活的事是什麼?
莫過於用陽謀讓仇家爲你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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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門的知府,破家的縣令。
一個官員對於下位者的打擊是致命的。
我爹甚至不需要親自出面,只要語焉不詳地暗示一聲,就會有許多手下替他分憂。
他們也不用太過分,只需隨便按個核查的名頭,將梁氏的貨物資金扣押一段時日,週轉就會出現缺口。
而這個過程中,小吏會像聞到了血味的蒼蠅,湧上來層層盤剝。
很快,梁家氣運的雲團上出現了一個洞,我將那洞撕得更大,日日吸取,修煉不輟。
隨着我修行日深,憑藉氣運吸收靈氣的速度也逐漸加快。
梁家人眼見着愈發焦頭爛額,我卻突破了練氣四階。
甚至可以用一點簡單的法術。
梁牧坐臥不住,拉我出門直奔宋府。
我深知這次去就是龍潭虎穴,我爹必定會做好準備,將我徹底斬草除根。
我坐在馬車裏一刻不敢停,瘋狂用靈氣衝擊全身關竅,再用氣運聚攏靈氣。
在無人看得到的半空,我的頭頂生出巨大的漩渦,從四面八方吸取梁家氣運。
練氣五階,已破!
梁牧頭頂的氣漸漸稀薄,一匹狂奔在街上的烈馬肆無忌憚地衝來,一腳將被撞出馬車的梁牧踏翻!
他肋骨當即被踩斷,在路中央口吐鮮血,卻無人敢主持公道。
「夫君!」
我踉蹌奔出馬車,撲在梁牧身上聲聲哀切,那騎在馬上的陰柔少年無趣地撇了撇嘴。
「死了便死了。哭什麼?」
他視線投到我身上,突破後仍未消散的靈氣吸引了他,他着魔般下馬來到我面前。
「如此容貌,卻跟了個弱不禁風的病秧子,就像珍珠滾入沙土,實在可惜。」
「若是跟了我,定讓娘子知曉,什麼才叫真正的偉丈夫!」
-22-
我終於釣到了大魚。
輔國公嫡幼子,穆祁。
輔國公是堅定的保皇派,嫡長女是後宮麗妃,麾下有數萬兵馬。
與戚家是政敵。
這次少不得要送戚長瀾一份大禮了。我感嘆。
穆祁如此身份,當然不會娶我。
我被他納入府,成了他第五房妾室。
爲了掩蓋他當街縱馬踩死人的事,梁家被安了個勾結匪賊爲其銷贓的罪名抄家滅族。
數代積累的財富也都被穆家吞進了肚子。
穆祁性格暴虐,聽府中下人議論,他幼時就以殘忍手段弄死過貓狗。
年歲漸長,虐殺家中奴婢僕從也不是一次兩次。
他的妾室都很怕他,只要他一瞪眼,她們必然瑟瑟發抖。
我進府當晚,便雙眼含淚跪倒在地,哭訴梁牧故意誘我夫君施良沉迷賭坊,將他害死後強搶人妻。
我目光楚楚,「郎君救我於苦海,是行俠仗義救苦救難的豪俠,妾結草銜環也難報郎君大恩。」
穆祁整個人怔住,「旁人都畏我懼我,唯獨你……竟視我爲俠客?」
我堅定望向他,斬釘截鐵,「妾不管旁人如何詆譭,在妾看來,郎君的確是頂天立地的真英雄,比那姓梁的強上百倍!」
「今日奴奴有幸侍奉郎君,還望君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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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祁被我哄得心花怒放,一連幾日都宿在我房中。
我趁穆祁開心,便求他,將梁牧的通房草兒救出來給我當婢女。
草兒被救出來那日,蓬頭垢面,渾身哆嗦着跪在我面前。
「謝夫人救命之恩,草兒不會說話,以後,夫人讓我做啥我就做啥!」
我摸了摸她頭頂,讓人給她備飯。
當初她可以因爲梁牧讓她喫飽飯就心悅梁牧。
如今自然也可以因爲我讓她喫飽飯就忠心於我。
況且她主動拒絕讀書識字,必然是個守規矩的。
守規矩的人做不成大事,卻很適合收來當下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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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祁曾有一房妻子,前年便過世了。
據草兒打聽來的小道消息,這位夫人孕期遭穆祁凌虐,難產而亡。
他岳丈身居高位,卻並不在意女兒遭遇,如今還時常喊穆祁出去喫酒。
我不禁想起了我那位慈愛寬仁的父親。
男人,有時小肚雞腸,有時卻又大度得不可思議。
外人都說穆祁暴虐,但我卻覺得,他並非天生殘暴。
蓄意傷人,其實是因爲他秉性脆弱。
因爲脆弱,所以經不起一點打擊,一點小事就能刺激得他惱怒大吼。
他排解不掉這些挫折帶來的焦躁,就轉而將其發泄在弱小的貓狗僕從身上。
攻擊的表象,掩蓋了一直活在不安感下的自我防禦。
就如同犬類,越是小個子,越容易擺出攻擊架勢對人狺狺狂吠。
我摸準了他的秉性,如馴狗一樣馴養他。
只要他做出我想要的行爲,我就會抱着他的頭,用靈力梳理他躁動的精神。
他在我面前越來越放鬆,越來越依賴我,言談間泄露給我不少有用的信息。
他並不知這些瑣碎的信息意味着什麼,乍聽上去都是「二叔幾月份發了筆橫財,上千兩的古畫隨手就買了」之類的無用閒話。
我卻能拼湊推演出背後的情報。
譬如穆家族親兼併土地,與當地官府勾結,私藏鐵礦。
譬如輔國公府在工部的二房貪墨,建堤壩時以次充好。
我將這些情報一一記在紙條上,塞進袖子裏。
沒幾天,穆祁帶我出門赴宴。
我並非貴女,坐不了女席,只能和穆祁一起坐在男賓那側。
宴席上一衆貴族少年醉生夢死,甚至有個侯府世子出聲調戲我。
不等穆祁開口,便有人沉聲喝止:「還望世子注意言行。」
是戚長瀾。
他轉過頭,幽深的目光死死鎖定了我。
曾經的少年將軍,如今已經是個成熟的男人。
這幾年他在外征戰,整個人粗糙了許多。
膚色深了,丰神俊朗的臉變得粗糲,眼睛不復當年清亮,而是銳利如鷹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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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愛妾,不牢將軍惦記。」
說罷,穆祁不悅地將我摟進懷裏。
戚長瀾目光一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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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去更衣時,有丫鬟往我手裏塞了紙條,約我去竹林一敘。
我以爲會是我想見的那個人,沒想到卻是戚長瀾。
他身軀巍峨如山嶽,指節十分粗大,掌心遍佈老繭。
這雙遍佈老繭的手如今卻非常不莊重地抓着我的手。
「阿嫺,你這些年去了哪兒?爲何會與那穆家的紈絝在一處?」
「你問我這些,是想如何呢?」我問,「與我重修舊好嗎?」
「我……」他一時語塞。
「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沒用了。」
我閉目搖頭,用力掙開他的手,轉身就走。
「我已經不是當年的嫺娘,你也不是當年的戚長瀾。」
「我們……回不去了。」
他急忙攔在我身前。
「你別走!
「我去宋家見你時,世叔只說你去了莊子上養病。後來我再問,宋府中人竟說你久病不治,已經撒手人寰了。
「你既然沒死,爲何不回去?
「阿嫺,這些年,我……我很是想你。」
想我嗎?
我摸了摸側臉。
當初他看我一眼就難受的表情還歷歷在目,如今我沒了痦子,修煉後容貌愈加出色,他又開始對我窮追不捨。
我醞釀了一番情緒,掩面而泣。
「長瀾,我也想你……
「這些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我被我爹扔進水裏,掙扎着活下來,不得已委身一個又一個男人。
「可在我心底,只有你纔是我的夫君!
「如今你與公主即將完婚,我已是他人妾,我若是有些廉恥之心,就該離你遠些。
「我們剛剛做的已經逾越了,讓公主知道,她那般驕傲,怎能容忍我們如此?」
他滿目痛惜,從後摟上我纖瘦的肩膀。
「莫怕,公主性格剛直,最能體諒女子苦楚。你一生坎坷,她定能諒解。」
我還未說話,就見一旁竹林裏鑽出一名小婢。
「好你個戚長瀾,居然在這裏與人幽會!你可對得起我家公主?」
她身後,一名紅衣女子手執長鞭,如一團烈火般衝過來。
戚長瀾面色驟然一變,失聲道:「公主!」
長公主面無表情,一鞭子抽在戚長瀾腳邊。
「把她留下,你滾。」
戚長瀾護在我身前,「公主明鑑,當初因你我婚事,嫺娘無辜被牽連,九死一生才活下來。」
「公主若尚有一點憐憫之心,就不該對她下手!」
老實說,他攔在我面前的時候,還挺像個男人。
「戚長瀾,在你心裏,本宮就是此等心狠手辣、濫殺無辜之人?」
公主冷哼一聲,「她是穆家妾,你在此和她勾勾搭搭,穆家動不了你,殺了她卻輕而易舉。」
「你到底在幫她還是害她?」
戚長瀾還想說什麼,卻被公主瞪了一眼。
「還不快走?若是穆家小兒找來,我自有辦法應對。」
聞言,戚長瀾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公主,猶豫了一番,還是轉身離去。
我嘆氣。幸好沒有指望這廝。
見他走遠,長公主上前幾步,用鞭柄挑起我的下巴。
「這麼多年了,你居然真的又出現在了我面前。」
被迫仰起頭的姿勢很不舒服,我隨手把鞭子撥開,對她微微一笑。
「不錯,只是不知公主當年定下的賭約,如今還作不作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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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長公主是在春駐樓結識的。
那時因娘剛靠我的詞曲傳出才名,便有一位出手闊綽的清秀小公子指名道姓要見她。
小公子給了不菲的打賞,見到因娘後,沒談幾句便面露失望。
「你不是本人。」他斬釘截鐵道。
公子身後面白無鬚的僕從尖聲怒斥:「小小妓子,也敢誆騙我主?」
他動作利索,三兩下便將因娘按得跪倒在地。
因娘嚇得大哭,不住喚我的名字。
我從裏間現身,恭聲道:「望貴人恕罪,不敢欺瞞貴人,您要找的人興許是奴。」
我抬頭看了一眼,便確定這並非什麼公子,而是貨真價實的女子。
女子,這個歲數,身邊又有內侍。
身上的料子看似低調,實則是去年上貢的天香錦。
此人身份,除了那個搶我夫君,害我被扔進河裏的長公主,不作他人想。
她今日前來,難道爲我?
我心下一沉。
長公主揮揮手,讓內侍帶着因娘離開。
我細細觀察她,見她對我臉上痦子並無任何異色,這才問道:「貴人爲何要來見我?」
她肅容道:「求賢若渴。
「我從你的詩中聽到了不平之聲,原本以爲會見到一名心懷大志之人。」
她看着我瘦弱的身板,搖了搖頭,滿目失望。
「可惜。」
「可惜什麼?」
「可惜你雖有才學,卻無傲骨。明明光靠才學便足以讓求才之人爲你贖身,卻龜縮在這花樓中,任由一身才華埋沒,甚至甘願將詩作拱手讓給妓子。
「可見你並非我要尋的人。
「今日是某打擾了,告辭。」
短短兩句話,我便斷定,長公主與我之前所想相差甚遠。
這樁婚事,其中只怕還有貓膩。
見她起身要走,我不慌不忙拋出誘餌。
「公主爲何求賢?是爲皇家?爲戚家?爲十四皇子?還是爲公主自己?」
她震驚回頭,「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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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成爲戚長瀾未婚妻的日子裏,我時常能看到他頭上的氣。
和旁人不同,他頭上的氣金光輝耀,雲霧繚繞間甚至隱隱有龍吟聲。
這是潛龍之氣。
也就是說,戚長瀾未來,有機會成爲九五之尊。
像這樣天命在身的人,哪怕我有掌命女血脈也不能輕易更改。
否則因果反噬,必有災殃。
但公主出身皇家,又與戚長瀾訂婚,未來還會被他奪取自家江山。
若要爲戚長瀾量身打造一把奪命武器,還有比公主更適合的人嗎?
我想,應是沒有了。
於是我鎮定問道:「敢問公主,可有志於江山?」
她皺起眉頭,大喝一聲:「放肆!」
「你知不知曉,就憑你這句話,本宮就能誅你九族!」
我狡黠一笑。
「我父要是能給我陪葬,那正合我意。」
「只是不知,聽了這話,聖上和其他皇子殿下,會不會猜忌公主?」
她陰沉地看着我。
我淡笑着看回去。
良久,她道:「本宮對皇位絕無覬覦之心,更無效仿前朝女帝之意。世間綱常不可亂,此話休要再提。」
我慢悠悠道:「公主可知,爲何世間男爲尊,女爲卑?女子爲何不如男子?」
長公主聽了這話,愈發不滿,「你明明一身才學不輸男兒,爲何要自貶?本宮從不認爲女子不如男子。」
我搖頭。
「公主此言差矣。
「女子的確不如男子。不然這世間,爲何只有男子出將入相,爲何只有男子能登頂九五?女子或許能織能繡,能讀能寫,但身不由己,哪怕賺取錢財也會被父親夫婿佔爲己有。
「如此看來,女子和耕牛何異?不過比耕牛貴些罷了!」
公主面露忍耐之色。
我接着道:「歷朝歷代,和親者皆是公主。前朝公主和親時曾言,公主受天下人供養,自然該多爲蒼生考慮。可皇子王公同樣受天下人供養,怎的就不用如此?」
「好,就算女子不如男子,你告訴我,到底不如在何處?」
公主從袖中取出長鞭,輕輕一揮,桌上杯子便被勾到她手裏。
「本宮自幼習武,刀劍鞭法,弓馬長槍無所不精,可見女子若勤加修習,體魄未必不如男兒。」
我點頭道:「這是自然。我自幼熟讀兵法史書,也不認爲我文采哪裏不如男子。」
公主問:「那你說,哪裏不如?」
「一不夠狠,二不夠貪。」
我輕聲道:「僅此而已。」
公主瞳孔圓睜。
「狹路相逢之時,一人持刀相向,一人引頸就戮,殿下認爲,誰會勝?誰會成爲人主?誰會淪落爲奴?
「男子天性掠奪,女子天性卻是生存。
「掠奪是惡,只求生存是善。女子過於仁善,這便是罪過。因爲仁善只是矇騙天下人的幌子。
「若公主面前有兩頭野獸,一頭兇惡,飢餓受傷時會發狂撕咬。一頭溫順,餓便餓了,傷便傷了,整日只知閉目休息。
「殿下只有一塊肉,會餵給誰?
「殿下若是飢腸轆轆,必須殺一頭充飢,會殺哪隻?」
公主不言不語,若有所思。
「良善是罪,不貪更是罪。對權力的貪慾是世間最珍貴之物。若本朝太祖攻下一郡一縣便心滿意足,何來今日泱泱國土?」
我伏地拜禮,「公主有勇有謀,身在皇家,明明有問鼎之能,卻說自己對帝位全無覬覦之心。」
「公主,此乃大禍啊。」
-28-
長公主被我這番話說得心神不寧。
良久,她才道:「你如此聰慧,又有如此心性,爲何不離開這春駐樓?」
我搖頭,「非是不能,實是不願。
「不瞞公主,我要在此處尋覓我未來的夫君。」
「哦?」長公主來了興致。
我便將來歷和盤托出:
「公主有所不知,我祖上是仙人,若我想效仿先祖修煉,必須尋覓幾位夫君作爲爐鼎。」
公主失笑,「此等無稽之談,你也信?」
「當然信。」我一本正經,「天生明主,身邊必有異人降世,輔佐帝星登位。我正是公主的異人。」
我對她眨眨眼。
「若是今日所說之事令公主一時難以接受,公主不妨和我打個賭。」
「賭?」
「是。數年後,我便會靠着野心和貪慾往上攀爬。以春駐樓無名婢子之身躋身宮廷,堂堂正正出現在公主面前。」
「屆時,還請公主多多思量,到底要不要爭。」
-29-
「如今,你可算出現在我面前了?」公主紅衣烏髮,笑着看我。
我搖搖頭,「尚未。今日只是意外罷了。」
「我倒沒想到,你竟然就是那個宋家嫺娘。」
提起這事,公主面色遲疑,「當年之事……」
「當年之事,」我打斷她,「將我沉河是我父一人所爲,不怪殿下。」
上位者的愧疚有時是好事,有時卻是催命符。
若是她每次想起我,心裏便有個疙瘩,那我早晚會成爲她殺之而後快的對象。
我與她對視,使她相信,我口中所說句句是肺腑之言。
「我父當初以我姨娘的喪葬之事威脅於我,又深知我才華能力出衆,心性偏激。」
「想來他是怕我日後成了氣候,會因姨娘的事報復他。所以才急於剷除我。」
我誠懇道:「更何況,這樁婚事,其中怕是有內情吧?」
公主定定地看着我,突然笑了。
「你果然聰慧。只是那穆家子並非良人,你還是早做打算爲好。」
「公主可是忘了我曾經的話?」
我神祕一笑,將袖中的穆家情報遞到她手中。
「或許,公主能助我一臂之力,幫我贏下賭約呢。」
-30-
我回到穆祁身旁,他不滿地問我:「怎的去了這麼久?」
我露出屈辱又難以啓齒的神色,小聲道:「回去便告訴你……我實是怕你生氣。」
他緊鎖的眉頭這才展開。
「你不說我也知道,戚長瀾那廝糾纏你了,是不是?」
我羞憤地點點頭。
「剛剛有人跟我告密,說遠遠看見你與戚長瀾那豎子私會,我怎麼會信?果然是他糾纏於你。」
言下之意,若我剛剛粉飾太平,他就要疑心我與戚長瀾是不是有什麼苟且。
我暗暗鬆了口氣。
-30-
穆家嫡長女麗妃與聖上育有一子,平日和長公主的胞弟十四皇子多有衝突。
如今有了穆家的把柄,長公主自然不會不用。
不過,她更可能將消息暗中傳給戚家,自己按兵不動。
果然,不多時,朝中便有看似中立的文官發難,上奏彈劾輔國公府。
在有心人推動下,朝堂之中遍地都是反對之聲,紛紛稱輔國公忠心爲國,怎麼可能放任親族行大逆不道之事,求陛下嚴懲污衊者,不要讓忠臣寒心。
朝廷最忌諱結黨營私,如今朝堂之上人人都維護輔國公,皇帝怎麼可能不爲此感到心驚?
他當即大怒,不僅要查,還要徹查。
無論誰求情,一律拉下去重罰。
麗妃帶着十六皇子求皇上開恩,卻連皇帝的面都沒見上,直接被罰禁足。
而我爹呢,自從知道我這個睚眥必報的女兒攀上了輔國公府後,估計十分寢食難安。
如今有了機會,他自然要狠狠踩上一百腳。
枝繁葉茂的輔國公府,如今第一次,亂了套。
府中上下一片悽風慘雨,穆祁的母親六神無主,開始日日求神拜佛。
道婆就是這時上門的。
她展示了一手非凡術法,譬如憑空引水,搓指成火。
和戲法不同,道婆的水清冽甘甜,喝一口便覺得精神百倍。
府上人人都說她是真仙。
真仙便說,府上命中有此一劫,若是跨過去,自然一片坦途,跨不過去,堂堂輔國公府便就此煙消雲散。
輔國公夫人連忙問,如何跨過去。
道婆手持卦象,做了半天法,最後那卦卻指向我的院子。
說住在此院屬兔的女子命格貴重,若是家裏直系子弟娶了她,便可使家宅興旺,克服災禍。
院子裏只有一個屬兔的女子,那就是我。
穆祁荒唐名聲在外,亡妻又是被他害死的,自然難尋繼室。
扶正了我,若是有用,事過境遷,把我休了便是。
若是沒用,這繼室夫人也是被抄家滅族的命,又有什麼妨礙?
輔國公夫人病急亂投醫,和老夫人商議過後便開了族譜,在祠堂之內將我扶正。
宋氏之名被寫上族譜的那一刻,我便看到了這煊赫家族岌岌可危的氣運。
它就像一隻垂暮受傷的巨獸,奄奄一息趴在那裏,引人撕咬。
而我,毫不客氣地笑納了。
-31-
重謝了道婆後,我便貪婪地吸取着輔國公府的氣運。
於是各種彈劾按下葫蘆浮起瓢,壞消息一個接一個。
彷彿這座府邸已經被蛀空了,爛透了。
輔國公府人人自危,幾位少夫人的母族開始上門遊說女兒和離歸家。
而我,每日被氣運和靈氣滋潤得容光煥發,膚光瑩然,仿若神女。
在輔國公府氣運所剩不多的時候,我身穿粗布麻衣頭戴白巾,敲響了登聞鼓。
當朝規定,民告官要被打五十大板,妻告夫要滾釘板。
我用靈力護着身體,裝作痛苦不堪的樣子,結結實實滾了釘板。
當着衆多百姓的面,我渾身鮮血淋漓,厲聲狀告輔國公府嫡幼子穆祁,當街縱馬踩死我夫君,將我搶入府邸的惡行。
而穆家爲了遮掩命案,竟巧立名目,將富商梁家抄家滅族。
這樁事穆家做得簡單粗暴,時間相隔也不算久,因此極其易查。
沒幾天,廷尉府就調查得清清楚楚。
釘板鏽痕斑斑,滾釘板後高熱而死的人不在少數,所以妻子敢於狀告夫君的,極爲稀少。
如今卻出了個我。
忍辱負重委身仇人,只爲一朝滾釘板爲夫報仇。
這樁傳奇的事一出,立刻傳遍了街頭巷尾。
百姓們有感於我的不易,紛紛稱頌我的堅貞和過人膽識。
我成了天下忠貞烈女的典範,甚至有人將我的故事寫成了話本戲曲。
世上之事就是這麼古怪離奇,越是賢良的女人,下場越是悽慘。
而我這樣的狠毒女人,卻被誇讚三貞九烈,成了舉世聞名的佳婦。
-32-
皇帝召見我那天,我吸乾了輔國公府最後一縷氣運。
絲絲靈氣圍繞在我身周,三花在我頭頂若隱若現。
爲了更符合傳說裏的樣子,我還用靈力在身上披了一層若隱若現,只對皇帝可見的羽衣。
年老的皇帝就沒有不愛求仙的,對權力的渴望會使他們生出長長久久擁有這權柄的想法。
果不其然,皇上一見之下,大爲震驚。
「身披羽衣,三花聚頂,五氣朝元,此女乃神女!」
我故作懵懂不知,皇帝便招來他最信服的國師,問他我的命格可有異處。
國師一見我,ṱů⁹同樣大驚,「陛下,此女不似凡塵中人!」
見其他人全無反應,只有他和國師能看見,皇帝愈發深信不疑。
國師掐算一番,又道:「這位仙子是下凡歷劫而來,因此命途坎坷。」
皇帝不住點頭,「是極!是極!」
國師:「如今劫數已過,仙子本該一片坦途,護我朝國運,卻不知爲何,她頭頂似有殺星血光。」
皇帝一驚,「這是爲何?」
國師:「還請仙子告知老道,你十三那年是否有一死劫?」
「是。」
「那就對了!死劫的始作俑者便是殺星,他至今仍未打消殺念!陛下,不誅殺此獠,仙子安危難測啊。」
老皇帝問道:「仙子,你不妨告訴朕,你十三那年因何險些身故?」
我咬脣斂目,顫聲道:「回稟陛下,不是小女不說,實是……不能說。」
皇帝大怒,「爲何不能說?!」
「父皇,兒知曉爲何。」
長公主的聲音傳來。
我回頭看去,長公主一身紅裙,如石榴花般熱烈。
「此女就是當年和戚長瀾定親的宋二小姐。父皇曾經詢問宋攸,想知他二人願不願退婚,不願便作罷。若是退婚,也會爲宋二小姐謀一門好親事。
「誰知這宋攸竟喪心病狂手刃親女。
「此後,更是將罪責推到了父皇和兒身上!」
長公主滿目不忿,「這幾年明裏暗裏總有人譏諷兒臣搶奪他人夫婿不成,竟將其害死。
「兒百口莫辯,多番探查,這才知道原委。
「想必宋娘子不說,也是出於孝道,不願狀告親生父親。」
我已是淚水漣漣,幾乎哭暈過去。
皇帝大怒,「好個宋攸!竟行此有悖人倫之事加害仙子,還假借朕的名義!」
皇上最好聲名,哪怕此事真是他暗示的,必然也不會承認。
如今借坡下驢,正好把罪責都甩給我爹,免得沾染上謀害仙子的因果。
長公主和我遙遙對望一眼,又錯開視線。
當年落水時,我曾想,我要讓我爹和戚長瀾悔不當初。
解決了我爹,如今便只剩一個戚長瀾。
-33-
我以仙姑之名被迎進宮裏。
陛下在京中給我賜了宅子,允我宮內外自由行走。
闔宮上下對我畢恭畢敬,連後宮妃嬪都不敢來招惹我。
我抿了口茶,對公主笑道:「如今殿下可信了?」
她在我面前躬身下拜,「還請先生助我!」
我將她扶起,「殿下這是何必?」
她道:「先生爲我解決心腹大患,再謝都不爲過。如今麗妃和她所出的十六皇子已然失寵,輔國公府一倒,他們便再無威脅。」
我卻笑了。
「殿下真正的心腹大患,不在後宮之中,而在朝堂之上啊。」
她沉默半晌。
「你所說的心腹大患,可是戚長瀾?」
我正色道:「正是。」
她又陷入沉默。
「殿下對戚長瀾,可是有情?」
長公主點頭,「確有一些。
「當初京郊救我之事是真。只不過父皇憂心戚氏坐大,想用駙馬之位廢掉戚長瀾。
「誰知訂婚不久地方就生了叛亂,加上南邊遲遲未曾歸順……戚長瀾便又上了戰場。婚事也一再推遲。」
我看她煩憂的臉,柔聲道:「情之一字的確難參透。我不妨與殿下講點故事。
「我祖上一脈是天上仙人,被稱作掌命女。
「據說,那時掌命女一族命運雙修,生來可以通過締結姻緣來輸送、共享氣運。
「修到小成,可爲他人換命,扭轉運勢。修到極致,甚至能鎮壓一國一派的氣運。
「Ṱú₍可能這項本領太過逆天,上天降下懲罰,用情愛制約我們。
「於是掌命女世世代代爲情而死。
「比如一位女仙,生怕道侶闖不過雷劫,便將自身氣運挪與他。自此這位仙姑黴運纏身,不僅渡天劫失敗,還觸發天人五衰,老病而死。
「而她道侶安然無恙,順利渡劫飛昇。臨走之前,還爲這女仙流了一滴淚呢。」
公主點評道:「人都死了,這滴淚有何用?」
我笑,「誰說不是呢?
「再說我外曾祖母,據說,她的道侶心慕另一個女子,這份姻緣是外曾祖母強求來的。
「婚後,外曾祖母哪怕被冷落,依舊默默替修士扭轉氣運,用自己的運勢爲他擋災。
「此人自此無往不利,闖下赫赫威名,又納了幾個和他愛慕的女子相貌相似的侍妾。
「外曾祖母產後虛弱,扛不住道侶的劫運,便歿了。
「修士聽侍女哭訴,知道了夫人的深情厚誼,這才悔不當初。
「他整日抱着佳人的畫像緬懷,萬事不顧,我襁褓中的外祖母就被一名不忿的侍妾扔進了凡間荒山。
「所幸被趕路去上任的知縣夫婦收養,這才平安長大,將我族血脈傳了下去。」
公主聽得入神,「真有掌命女?」
我信誓旦旦,「確有其事。據說我娘我外祖母都旺夫,我本應如此,只是我入水一次,便成了煞星命格,死了這麼多丈夫。」
公主嗔怪地瞪我一眼,「本朝女子爲了謀求高門,編話本說自己天生鳳命,天生福運的也不在少數。你少來這套。」
我一笑,「好吧,瞞不過公主。那我便說說人間事。
「春駐樓有一女子,名因娘。公主也曾見過她。她爲人愚魯,聽聞有歌姬看上貧苦少年以銀錢相贈,後來此人飛黃騰達,便爲歌姬贖身,榮華富貴享用不盡。因娘便動了這主意。
「她一連資助十餘個落魄文士,殿下猜,有幾個回來報答她?」
公主搖頭,「我猜一個都沒有。」
「正是,不僅一個都沒有,甚至有四五個花光了錢又前來糾纏不休索要,最後被春駐樓的龜奴拿棍子趕了出去。
「後來她聽信一男子花言巧語,以爲自己能成爲世家婦,誰知銀錢被騙了個精光,走投無路,只能找了根繩子吊死。
「此女子是世間難得有恩於我的人,當時我便想,若有一日,別人稱呼我不爲宋氏,而以名呼之,我便叫宋嫺因罷。
「一爲警醒自己,不可輕信男子允諾。二則,因娘難得來世間一趟,也算給她留下一些痕跡。」
「嫺因的意思,我已經明白了。」
公主起身,向我一拜,「女子可以有情,但不能損毀自身,萬事應以己爲重。」
我將她扶起,也向她一禮,「我主明智。」
-34-
輔國公府二房貪墨工部款項的惡果終於初顯。
黃河與淮河接連氾濫,決堤後,無數百姓流離失所,流民一部分北上,一部分投靠了南邊的僞帝。
皇帝大怒,一時竟氣昏了過去。
醒來後他立即下旨將穆家餘孽斬首以平民憤,又讓人調糧食銀子前去賑災。
這之後,陛下的身體就一日日差了下去。
我早就拜託公主將穆祁的妾室通房救出,因爲她們一時沒地方去,就暫時把她們養在陛下賞賜我的宅子裏。
到了穆祁行刑日,我卻聽到兩個人背後咒罵我。
都是曾被穆祁凌虐過的通房。
我饒有興致地看着她們,「你們說什麼?」
一個叫玉梳的眼圈通紅,「他或許是個混賬東西,但他就算辜負天下人也從未對不起你。他對你還不夠好嗎?」
另一個叫秋荷的一開始支支吾吾,後來也破罐子破摔,不忿道:「他那麼心悅你,有了你之後再也不肯正眼看我們,你爲何要這樣對他?」
穆祁皮相的確不錯,精緻如好女,只是陰鷙了些。
也難怪能迷惑這些糊塗人。
我淡淡一笑,「那你們就當我對不起他好了。我寧願活着對不起他,也不要對得起他然後去死。」
我吩咐草兒把剩下的人都叫來,在院子裏站成一排。
「有誰憐惜穆祁,看不起我這個叛徒的,站出來。」
她們互相看了看,猶豫了半天,又站出來了兩個。
草兒怒罵:「你們這些喪良心的!那姓穆的整日把你們折騰得沒個人樣,要不是夫人心善收留你們,早不知道死在哪兒了!今日居然還敢恩將仇報!」
玉梳罵道:「若我恩將仇報!那夫人又算什麼?讓她一個小小的商人妻入族譜當了正頭娘子,輔國公府哪裏對不起她!
「她若不站出來,輔國公府今日定然還好好的!我們又怎會淪落到如今無依無靠的境地!
「抽走我們的頂樑柱,再打發貓狗一般施捨一些飯食,這也算恩德?」
我拊掌笑道:「好,好啊!不料你們對輔國公府如此忠心。
「恰好穆祁今日上路,死無全屍,你們若是真對他情深義重,肯定不忍心看他項上空空下黃泉。
「稍後我就請人去刑場說一聲,讓他們將穆祁的屍首送來。你們繡活好,幫他縫一縫腦袋,也算盡心了。」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瞠目結舌,不知該說什麼。
屍體送來後,我分了間屋子,備齊針線熱水,將這四位好女子和她們涼透了的夫主關在一處。
剛進去看了一眼,有一個就吐了一地,拍門想跑。
我怎麼會聽?當然讓她繼續。
剩下三個硬撐着,拿了針線戳進去第一針,就開始邊哭邊吐。
半個時辰也沒縫完,我進去看了看,笑着說:
「看來諸位的情意也不過如此。」
她們哭得說不出話,倒也沒工夫反駁我了。
這事一出,我真覺得沒意思透頂。
我讓草兒給剩下的女子發了錢財,又給她們安置了可以容身的去處。
而這幾位縫腦袋的,就另謀活路吧。
倒是公主知道這事之後笑話我:「我倒看不出,嫺因原來還是個心善的。」
我搖頭,「我可不是心善,只是做了這些,能讓自己開心罷了。萬事隨心,讓我高興,我就去做,讓我煩躁,我就罷手。」
「終究還是心慈手軟了些。」公主恨鐵不成鋼,「旁人背棄你,你就算並不惱怒,也該狠狠發落他們。否則你手下的人便會覺得,背棄你沒有任何代價。」
「到時,你處境危矣!」
聽了這話,我才發覺公主身上威儀日重。
吸乾了輔國公府後,我終於有了新的本事,消耗氣運便可開眼觀氣。
我消耗了些氣運開在眼上,她頭頂的氣運裏果然多了一絲龍氣。
-35-
賑災銀每下發一層,便薄一層。
到了百姓手裏,幾乎不剩什麼了。
下發的米糧也被摻了黴米,喫了之後腹瀉而死的大有人在。
流民聚集,有的流落成山匪,有的乾脆聚衆搶了當地官府糧倉殺了縣令,拉起反旗來。
戚長瀾是家中獨子,卻有好幾位驍勇善戰的養兄弟。
他和這些養子率兵掃蕩敵寇,老皇帝仍有戒心,不給軍隊發兵器米糧。
我卻知道,戚長瀾私下養了人手經商,自己養活軍隊。
因此戚家軍忠誠度極高,只聽戚氏號令。
按這些日子我查探的消息看,戚長瀾母族明面上清貴,其實卻與南邊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我舉目望去,戚家氣候已成。
如今江山看似搖搖欲墜,卻還有一線生機。
-36-
老皇帝一生兒子足有將近二十個,只是如今剩的都是些十幾歲少年。
壯年皇子早些年或被皇帝逼反,或蓄意謀反,都死得七七八八,光太子就換了兩個。
自從皇帝病重,我就知道這天遲早會來。
長公主胞弟十四皇子中毒,醒來後如同痴兒。
公主大慟,也一病不起。
被打入冷宮的麗妃和十六皇子裏應外合,兵圍皇宮,毒殺帝王,發動政變。
十六皇子將一干兄弟盡數斬殺,只留下了癡傻的十四皇子。
他又專門命人將我捆上,要將我凌遲,以慰他表弟穆祁在天之靈。
但很可惜,輔國公府氣運已盡,看似效忠他的將領早已心生反意。
從龍之功,怎麼比得上獨享大權?
那叫許開的將領反手殺了十六皇子,聲稱自己被反賊穆氏矇蔽。
他說軍營紀律森嚴,穆家將領斬殺了傳令官,封鎖消息,欺騙兵士京城有難。
如今得知十六皇子和麗妃竟然犯上謀逆,還將其他皇子盡數除去,他懊悔不已,這才知道自己上了賊船。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他不能一錯再錯,當即決定誅殺逆賊,還江山於十四皇子。
於是十四皇子便成了新帝。
人人都知道十四皇子如今中毒癡傻,無法處理朝政。
在清洗了一波朝堂後,許開理所當然接過了大權,成了皇宮實際上的新主。
-37-
一切發生得很快,而此時,戚長瀾和他的養兄弟還在外面剿匪平叛。
聽聞京中發生的一切,戚家打出「清君側」旗號,率兩萬大軍一路掃蕩,誓要手刃逆賊許開,營救公主和新帝。
「他這一出玩得可真聰明。把自己摘了出去不說,還有了大義的旗號。」公主哼了一聲,喫掉我幾顆白子。
我不徐不疾落子,「我一個小女子,殺夫也知道要藉着大義,更何況戚家一羣老狐狸。
「世間之事,沒有個正當的名頭是不成的。越是行悖逆之事,越是要將自己打扮得正氣凜然。
「所以啊,日後公主登位,若是遇上貪污謀反之事,要處罰罪魁禍首,可得好好查查。
「說不定,那些看上去痛心疾首的全參與了,只有被推出來頂鍋的清清白白呢。」
「是啊。」公主自嘲,「誰想得到,十四的毒是我下的呢?」
我微微一笑,「我也沒想到,殿下竟然對胞弟下得去手。」
「若我沒下手,他如今已經死了。」她臉上沒有一絲波瀾。
「近日來殿下似有心事,不知爲何?」我的指尖輕輕敲擊棋盤,「若有不快,早些說出來,我也好爲公主消解。」
長公主沉默片刻,這纔對我吐露心事:
「我自幼習武,在邊關跟着舅父操練數年,若不是這身武藝,我也無法在秋狩救下父皇,得了這長公主的頭銜。
「我舅家明明在邊關也有數十萬大軍,卻要防着異族,不能輕易調動。
「我空有一身武藝謀略,卻不能堂堂正正殺上皇位,讓那些男人心服口服。
「如今,許開率兵謀逆,戚家率兵一路北上,我卻只能在這裏乾等,等着戚長瀾攻破京城,嫁他爲後,才能再謀大事。
「如此一來,我將如前朝女帝一般被人臧否,後人也會認爲我無甚能力,靠着男人才爬上龍位。
「嫺因,我不甘心啊。」
我鄭重起身,肅容看她。
「殿下此言差矣!
「前朝女將軍羅素衣何其威武,一生戰功赫赫。最後不還是落得個被誅殺的下場!她的確勇武過人,可是她死了,至死仍舊只是一名將軍!
「爲何要讓男人心服口服?殿下爭的是一口氣,還是這滔天權力?爭的是天下,還是男人的認可?若是坐擁天下,揹負後世罵名又如何?被人說靠男人又如何?
「殿下要向他人證明自己強,是因爲在殿下心中,自己還不夠強。
「強者示敵以弱,弱者才慣愛逞強。蟹蚌以厚殼拒之,刺蝟以利刺恐之,蝮蛇以毒牙傷之,皆因它們看似張牙舞爪,實則柔弱不堪,容易成爲他人盤中餐。
「而猛虎熊羆,何曾如此?若是豬羊認爲虎熊柔弱,主動上門挑釁,對虎熊來說纔是一樁美事!
「公主,您要做蝮蛇,還是熊羆?」
公主一時怔住。
片刻後,她忍俊不禁,邊笑邊點着我的腦袋。
「宋嫺因啊宋嫺因,還是你懂得孤的心思!」
我也笑,「現在想想,靠不靠男人有什麼妨礙?史書上那些帝王,靠夫人靠岳丈發家的又不是沒有!豈不是又靠男子又靠婦人!怎的只有女帝要被人非議?
「世人封了女子向上的通道,不許我們讀書做官,不許我們率兵打仗,只許我們嫁人。
「如今連女子嫁人牟利也要斥責一番,憑什麼呢?明明男子靠嫁娶之事牟利更甚。
「不妨看看我,我嫁了這麼多男人才走到今天。我纔不羞。
「男子好色又自私寡情,嫁人之後謀不到好處反被算計得屍骨無存的女子多如繁星,能從奸猾的男子手上賺到財富權力,怎麼不是本事?」
-38-
那日過後,公主整個人便沉靜了下來。
她往日爲人剛強,如今也肯跟我學着,在某些時刻以柔弱示人。
不知她說了什麼,那許開被她哄得服服帖帖,絲毫沒有因爲戚長瀾而生出遷怒。
但他卻爲了羞辱戚長瀾,提出要娶公主爲妻。
「公主天人之姿,嫁給戚家那小兒着實可惜,許某願以國聘之!」
戚家軍近在眼前,許開如今不慌不忙,不過是因爲兩萬兵馬在他眼裏不足爲懼罷了。
若是公主嫁了他,他便能想辦法令公主母族的幾十萬戍邊大軍回援京城。
說是看上公主美貌,實際上還不是心存算計?
許開是反賊,若公主嫁他,就是大節有虧。
再當戚長瀾的皇后便艱難得多,日後登位也會有阻力。
公主虛情假意應付他一番,私底下卻來找我商議。
我絲毫不慌,「現在有一法可解當前困局。只是不知公主願不願?」
公主抬眸,「什麼方法?」
「讓陛下娶我爲後。」我靜靜說道。
十四皇子早有未婚妻,只是一直沒能完婚。
如今他中毒癡傻,又是個傀儡,那女子約莫是不願嫁了。
公主面露不解,「此事易如反掌,可是爲何?你嫁了阿弟,如何就能幫我脫困了?」
「公主可還曾記得,我跟您說過的祖上傳聞?」
如今國運傾頹,吸取國運加速滅亡是順勢而爲。
既能順應天命,又能以國運修煉,這種機會我豈能錯過?
公主心念電轉,驟然一驚。
「你是說……掌命女?」
「正是。」
我伸出手,這隻手纖細白嫩,如脂如玉,無一處不完美。
緊接着,我那嫩生生的手心便冒出一團火。
火光熄滅,又湧出水來。
「我那幾位夫君,皆是被我吞了氣運而死。如今我已經快要築基,成爲真正的修仙之人。
「若是讓陛下娶了我,我就能吸取國運。本朝國運一旦盡失,戚長瀾必定勢如破竹,一路攻入京師!
「屆時,許開又有何懼?
「再者,打仗太快對戚家來說並非好事。他們無法徹底清掃地盤,百姓歸心更是需要時日。速度快意味着隱患衆多。
「待時機成熟,公主以前朝遺孤身份,大可聯合所有被戚長瀾觸動利益的舊臣,討伐戚氏逆賊。
「您有了正統,又有母族兵力震懾,又有我這個異人相助,江山豈不是唾手可得!」
我語氣激越,長公主卻並未立刻被我說服。
「嫺因,此事孤要想想。」
她幽深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我那隻手上,我假裝沒有看到她視線中隱含的殺意。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公主還沒到求仙問道的歲數。
她年富力強,不知道老病對人的摧折有多可怕。
哪個壯年的掌權者面對手持如此力量的手下,不會生出忌憚之心?
她甚至會Ţųⁿ想,宋嫺因究竟是從何時開始謀取國運的?
她和我的相識,到底是意外?還是我有心爲之?
臨走之前,公主問我:「你大可以一聲不吭,暗暗謀劃這樁婚事。以你的心機,嫁給陛下並不是難事。
「到時就算你佔了國運,我也毫不知情。
「爲何要將真相告知我?」
這句話背後潛藏的是另一句話。
「爲何要讓我猜忌你?」
我躬身行禮。
「這是臣的底牌,也是臣的把柄。臣將把柄授予我主,就是給了您傷害我的權力。
「臣知道您這麼多事,若是手上沒有能牽制我的東西,您還會放心用我嗎?
「臣所作所爲,只爲你我君臣之情長久穩固。」
聞言,公主沉默許久。
片刻之後,她抬起頭,眼中似有淚光閃動。
「嫺因,你思慮太過周全,如此忠臣,孤實在慚愧!」
我也滿眼含淚,「只盼我主儘早歸位,以成大業!除此之外,嫺因別無他求。」
公主離開時,臉上猶有淚痕,我卻知道,她這些眼淚有多虛假。
她終於學會了猜忌,學會了對我虛與委蛇。
曾經我教她的招數,如今都用到了我的身上。
這很好。
這條路本就是一條孤獨之路,她身爲女子,更不能信任任何人,包括我。
更何況,我對她說的話,三分真,七分假。
我把這件事告訴她,一是因爲她心中對我和戚長瀾的過往還有芥蒂。
她知道了掌命女可奪夫族氣運之事,隨時都可以告訴戚長瀾。
如此一來,戚長瀾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娶我,更不可能納我爲妃。
二是因爲,求助她是嫁給陛下最快的方法。
越是接近築基,我越是隱隱感覺到世界的屏障。
凡間靈氣貧瘠,不足以支撐我這樣的修仙者。
只怕築基之日,就是我脫離本界之時。
屆時,她想不想殺我,會不會忌憚我,和我有什麼關係?
-39-
果然,第二日,許開就召見了我。
我把臉塗抹得黯淡無光,前去見他。
「聽說是個美人,今日一見,也不過如此。」他面色沉沉。
我恍若未覺,繼續維持着行禮的姿勢。
「聽說,你與陛下情投意合?」
「是。」
「行,那你就準備一下,明日便與陛下大婚。」
「喏。」
往日帝后大婚,最少也要籌備數月。
如今這反賊一聲令下,一國之君便要迎娶皇后。
何其荒唐,又何其有趣啊。
回到住處,草兒向我稟報她打聽來的消息。
「公主殿下說,她曾在母妃死前發誓,待皇上成婚後她纔會嫁人。
「和戚氏逆賊一直未能成婚,也是這個緣故。
「如今夫人您與皇上情投意合,只要成全你們這對佳偶,她就願與許將軍婚配。」
我聽得直笑。
這一招多麼耳熟,可不就是我當初糊弄施良的說辭?
我感慨,「公主長大了。」
聽到這句,草兒吧嗒吧嗒,竟然流下眼淚。
「好草兒,我要做皇后了,你哭什麼呢?」
草兒搖頭,「我就是覺得……您太苦了。」
苦嗎?
我怎麼不覺得。
每日醒來,我都會離自己的野心近一些,苦從何來?
我搖頭,「傻孩子,我好得很,怎麼會苦?」
草兒鼓起勇氣,「我都聽說了,您和戚將軍原本是未婚夫妻,公主看上了將軍,硬生生拆散了你們。
「如今將軍馬上就要攻入京城,公主擔憂將軍心底仍有您的位子,便求許將軍把您賜給陛下。
「陛下如今癡傻,下手沒輕沒重,伺候的宮女好多都被失手打傷!您年紀輕輕的,就沒了指望,如何不苦?」
「指望?」
我自言自語,「我的指望可不是這個。」
看到草兒仍然滿臉擔憂,我忍不住寬慰她:「我從官家的小姐淪爲青樓的梳頭丫頭,又一步步從那種地方爬出來,如今馬上要成爲一國之母,享天下氣運。
「這幾年來,我得到的遠遠大於我付出的。
「多少女子付出了比我多千倍百倍的東西,最後兩手空空地死去。我覺得這筆買賣,很值。」
草兒似懂非懂,「可是,錯過了戚將軍,您不會遺憾嗎?」
遺憾嗎?
或許吧。
若是我沒有掌命女的血脈,那我大約不會攛掇公主,或許親身試一試奪位的滋味也未可知。
只可惜,人皇權力,凡間富貴,和修仙求道如何能比?
我宋嫺因只要最好的,若是能飛昇成仙,一百個皇帝我也不做。
「草兒啊。」我摸摸她的頭,「我畢生所求,不在此處。」
「那在何處?」
「在大逍遙、大自在之處。」
-40-
修玉牒官將我名字寫在玉牒上那刻。
我身周忽然颳起大風。
那時我和癡傻的皇帝正一同站在祭天地的高臺上。
天地遼闊,各色氣運從地縫中湧出,源源不斷灌入我的身體。
如此酣暢,如此痛快!
天地在我掌中,江山任我差遣。
我不禁大笑。
身邊侍從不知我爲何發笑,他們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不得不匍匐在地,免得被風吹走。
乾坤氣運,人間靈氣,統統聚集在我頭頂。
我體內的靈力瘋狂運轉,隨着功法衝擊奇經八脈。
靈氣吸入經脈關竅化作涓滴靈液,靈液如雨匯入丹田。
日暮西山的帝國運勢化作上好的補品,滋養我因過度修煉而受損的經絡。
靈液從丹田出發,化作幾條游魚,分別遊向頭頂紫府與腳底湧泉。
游魚化ṭű₄成水蛇,水蛇化成巨蟒。
巨蟒化成蛟,蛟又化龍!
烏壓壓的黑雲籠罩四野,雲中電光隱隱,雷霆閃動。
紫電青雷兜頭劈下,我推開皇帝,雙手迎接雷劫!
劇痛從手掌傳入四肢百骸,匯聚在我的經脈,滋滋電光將我體內濁氣殺個粉碎!
第二道紫雷劈出我的孽債,施良,梁牧,穆祁,我爹……這些人聚集在我身邊,發出痛苦的號叫。
「我或許對不起你們。」我冷冷道,「可女子生來就被世人對不起,又何嘗有人付出代價?」
「不啃食你們的血肉我不能活,所以,還請諸君去死!」
我指尖湧出數道烈火,將這幾隻心魔驅逐焚燒。
雷劫一道緊接着一道,不給我喘息的空隙。
不知過了多久,天雷的顏色越來越淺,越來越靠近金色。
雷鳴聲聲!仿若遠古巨人發出怒吼,金色天雷以不可阻擋之勢重擊在我頭頂!
我渾身被劈得破破爛爛,仰天長嘯:
「吾要天地興風雨,金烏安敢出雲間——」
瓢潑大雨轟然而至!
我丹田內彷彿被劈開一處仙靈居所,無數靈力隨着氣運湧入其中!
遠處傳訊兵揮鞭策馬,遙遙大喊:
「許將軍——」
「京城——破了!」
-41-
戚長瀾率軍闖進宮門之時,雷劫早已停止。
天邊霞光萬丈,瑞氣千條。
百姓議論紛紛,都說戚長瀾是天降真龍,所以他一入京就生出異象。
許開萬萬沒想到,戚家軍區區兩萬兵馬,居然真能攻破京城大門。
他深知自己死到臨頭,絕望之下恨從心起,竟然開始屠戮後宮。
他手底下的士兵也開始到處搶掠殺人,不少先皇妃嬪和宮女慘遭毒手。
殺性一起,他手持染血長刀衝進公主內殿,獰笑道:「公主可是在等你那好未婚夫?
「戚賊亡我大業!我今日殺不了他,就殺了他未婚妻給我陪葬!
「黃泉路上有公主相伴,也算一樁樂事!
「就是不知那戚長瀾小兒,被我奪了妻室,該作何想?」
說完,他哈哈大笑。
公主也對他微微一笑。
她手中長鞭一揮,如靈蛇般一口叼住許開的脖子。
鞭子上的長刺扎進他的血肉,拼殺多年的將領沒想到,看似柔弱的公主在他面前竟然有反擊之力,整張臉紫脹,緊緊摳着頸間的鞭子。
公主手握鞭柄,用力一拽,許開便重重摔在地上滾了幾圈。
地上全是碎片,許開的後腦不知被什麼東西扎入,竟就這麼死了。
「我擔憂你安危匆忙趕來,如今看來倒是多餘了。」
我從角落現身,輕笑一聲。
「今日京城風雨大作,電閃雷鳴,和你可有關係?」
公主擦拭着鞭子上的血跡,低聲問道。
「那是我在渡劫。」
我拉着她的手來到窗邊,給她看天邊的祥雲彩霧。
金光霞影如流水般從天而降,潑灑在人間。
「託公主的福,我如今已經築基。
「凡間通道被天雷劈開,我馬上便要離開塵世,前往修仙之人云集之地。
「離開之前,想着趕回來救你一次。
「只不過,我這次似乎多慮了。」
公主聞言一愣,「你……要走了?」
「是啊。」
我拿出一枚平平無奇的石子塞到她手心,「這個你收好。這塊石頭可以捏碎三次,捏碎後方圓十尺之內將出現祥瑞異象。
「什麼時候用,你想必心裏有數。
「還有,我的婢女草兒就託付給公主了。她不大聰明,但爲人忠心又識時務,你給她飯喫,她就會效忠你。」
見我身體逐漸被金光包裹,公主忍不住撲過來問道:「那你何時回來?宋嫺因!你何時回來?」
「或許,待我成仙那天吧。」
半身隱沒在霞光之中,臨走之前,我留給她一句耳語。
「去吧,去愛他,殺了他,然後取代他。」
語畢,我對着終於趕到的戚長瀾嫣然一笑,徹底進入飛昇光柱中。
這一幕,戚長瀾想必此生難忘。
我當過他未婚妻,犧牲容貌救他一命,還曾因他而身陷污泥。
如今又在他面前沐浴神光,飛昇成仙。
叫他如何能忘?
有我橫在中間,長公主和戚長瀾怕是當不了和和美美的神仙眷侶了。
她越愛他,就會越恨他。
天長日久,這對帝后必然會有一場慘烈至極的廝殺。
我要杜絕公主安心居於後位的一切可能,我要逼着她,讓她不得不爭,不得不搶。
可惜,我是無法親眼看到她手握玉璽,坐上龍椅的那天了。
尾聲
趁夜,我晃晃悠悠飄進皇宮。
幾個身着官服頭戴烏紗的女子出宮門時猶在爲新政爭吵。
提燈巡遊的宮女互相小聲道:「最近陛下睡得不大安穩,莫要驚動她。」
我找到公主的寢宮,穿牆而入,靜靜凝視她的睡顏。
她老了。
曾經豔若桃李的容貌如春水般被歲月吹皺,她的皮膚變得鬆弛,手背青筋暴起。
她的眉頭間有了深深的皺痕,想必煩心事不少。
她的瞳孔不再透亮清澈,如一潭深不可測的水,不知湧往何處。
「你醒了。」
我笑道。
「啊,我醒了。」她說。
「你老了。」
「是嗎?幾十年過去了,草兒都不在了,我也該老了。」
說完,她抱怨:「你還是當初的樣子。不,你比當年容貌更盛了。」
「畢竟你爲政務操勞,我卻是去求仙問道。仙人總是有些養顏之術的。」我同她開玩笑。
「當神仙真好啊,深宮內苑,來去自如。」
「也沒那麼好。」我不禁回道。
「你這些年過得如何?仙界可是處處雲宮霧閣,仙葩異草?」
「仙葩異草的確是有的。」我回道,「只是仙界並非仙界,不過是一羣求仙的凡人罷了。所行的還是搶掠拼奪的那一套。」
「跟我講講你這些年的經歷吧。」
她似乎有些累了,半合上眼。
我想了想,一時不知從何講起,好半晌才道:
「我找了個師尊,加了門派,學習心法和招式。門派名叫吉星門,上至掌門下至弟子,人人都是倒黴鬼。
「究其原因,本門功法雖然強悍,卻要消耗氣運。許多驚才絕豔的弟子都死在了各種倒黴的巧合下。
「所以其他門派都稱我派中人爲喪門星。」
「這功法,倒是適合你。」女帝冷哼。
「所以我更需要一位新夫君了。」我唉聲嘆氣。
「我在修仙界找的第一位道侶,是一個修仙世家子。他對我很好,溫柔體貼,殷勤備至。風姿俊秀,還知情識趣。」
女帝卻不喫這套,「若他真是個完人,也不至於被你宋嫺因找上門。」
我狡黠一笑,「是啊,他們家族之所以興盛,是因爲他們養了一種名爲噬靈的蟲子。他們捉來天賦優異出身不顯的修士,供蟲子啃食靈根。二十個修士才能養出一條噬靈蟲。
「而服用了噬靈蟲,原本天資平平的修士就能變爲天靈根,修爲一日千里。
「我嫁過去後,人人誇我賢惠懂事。後來噬靈蟲的事被捅破,這家氣運便急轉直下,再被我一糟蹋,新的一代竟都是凡人,連五靈根都沒有。
「我那道侶也因爲黴運纏身,早早被雷劈死了。」
講完後,我又問:「你呢?身爲人皇,想必處處如意罷?」
「哪裏如意。處處都是煩心事纔對。」
女帝揉了揉眉心。
「當了皇帝,就是孤家寡人。沒有了眼睛,沒有了耳朵,京城如何,一州如何,一縣如何,一鎮如何,全靠他人說與我聽,真假難辨。
「朝堂大臣爭吵全爲各自利益,世家出身的兼併土地以逃田稅,寒門出身的結黨營私。朕所做之事合他們心意便是英明神武,不合他們心意便是昏聵庸碌!
「人人貪污,清官難做。清官不與同僚同流合污,貪污的那些便疑心他要告密。或者誣陷於他,或者設計他犯錯,拿住把柄,否則便要將其除掉。
「出了事,最後被推出來任我發落的,沒有一個是罪魁禍首。
「朕想知道黎民如何生活,可百姓到村正到縣令到知府到朝堂再到皇宮,何其遠也!一人講話告知另一人,傳至第四人便與原樣相差甚遠。何況四道府衙?傳到我耳朵裏的總是一片太平,可世道艱難,哪有那麼多太平?朕就算派人去查,又如何查得了天下?
「時日久了,朕便覺得,所謂皇帝,怕是個個又聾又瞎。
「我說要興辦女學,讓他們送女兒來讀書。誰知等女學開辦,卻無人問津。
「世家女自有家學,看不上魚龍混雜的女學學堂。
「商戶女不愁喫穿又無人管束,只愛算賬,覺得學經史無甚用處。
「貧家女要幹活,素日還要做工補貼家裏,父母親長怎麼肯少了進項,白白養着女兒,供她讀書識字?
「我便說,送女兒去女學的人家,每月可拿銀錢補貼。」
「這可糟了。」我嘆道。
「是啊。一時之間,拐賣女子之風興盛,不少農戶的女兒被拐走,只爲拿這份補貼。」
女帝搖頭,「朕這才知道,人心難測,看似好的政令,也會被長歪的人心扭曲成惡政。」
「然後你怎麼解決的?」
「我令王公貴女入女學,世家女若要結交這份人脈,就要進女學讀書。
「商戶女在女學中考覈若全爲甲等,可減免少許商稅。
「貧家女入學者,可在女學內做工賺取銀錢飯食。工錢高於當地均價。
「我還令草兒設立女學監察處,定期明察暗訪。拐賣女子者輕則流放,重則斬首。如此一來,朕的女學纔算有了學生。」
做人皇果然辛苦。我暗忖。
「戚家軍對戚長瀾忠心耿耿,舅家的戍邊大軍就算調回來也需數月。你手上沒有兵力便想謀朝篡位,怕是艱難得緊。」
「的確不易。」女帝嘆道,「我們成婚時,山河仍破碎不堪,義軍多如泥沙,南方僞帝更是虎視眈眈。
「我陪戚長瀾四處征戰,他負責殺敵立功,我便在戰場上藉機施救。他們活了,便成了我的人。
「我挑出頗有潛力的小兵,讓草兒與他們的婦人攀談。我記住他們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家中兄弟姐妹幾人,身上可有舊傷,喫喝可有忌口。
「每次替戚長瀾分發賞賜,我便做得周到體貼。我若身體不適,戚長瀾去做,比起我的總差了一籌。
「若有立功機會,我就不着痕跡舉薦他們。草兒再與婦人細說,時日一長,他們皆不知戚長瀾,只感念我的恩德。
「戚長瀾那幾位養兄弟,個個是當世豪傑。我便蓄意挑撥,立功少的,我便借戚長瀾之名,說其受傷頗重,厚厚封賞,立功多的,我刻意打壓。幾家夫人也各有齟齬。
「還有些看似細枝末節,實則下了功夫的地方……
「再深的感情也經不住瑣碎家怨的消磨。最後戚家軍掃平天下而歸,南方僞帝投降,可人心,也亂了。」
她說得輕描淡寫,但我卻知,這些事哪樣不需要長年累月的水磨功夫?
「千里之堤,潰於蟻穴。戚長瀾自負勇猛,怕是看不到這細枝末節之處。」我感嘆。
她並未接話,反而轉頭問我:「你呢?朕可不信,你這等貪婪之輩只尋一位道侶便罷手。」
我失笑,她倒當真瞭解我。
「我啊。又尋了一位身負孽債的道侶後,他那與魔界勾結販賣修士的門派也煙消雲散了。可我沒料到,修行界奇人異事無數,我就算有心隱瞞還是露了痕跡,被有心人盯上了。
「此人無意間得到一本上古魔功,可給女子下情印,讓對方死心塌地戀慕自己。他用這魔功擄掠了許多女修,令她們心甘情願成爲自己的爐鼎,在一深山裏建造宮殿,過上了後宮佳麗三千的逍遙日子。
「與魔功伴生的還有一份異女譜,裏面詳細記載了數百種對男子有助益的女子體質。比如純陰之體,琉璃淨體……其中,自然也有掌命女的記載。
「他覺得我兩位道侶的家族門派倒得蹊蹺,細細追蹤,找上了我。」
女帝拊掌大笑,「他明知你殺夫,還敢養虎爲患?」
我也忍俊不禁,「他滿心以爲,我殺夫只因未曾付出真心。像我這般冷心冷情的女子,越是狠毒,動情後越是無怨無悔。
「他從未喫過教訓,向來自視甚高,抓到我當天就給我下印,讓我傾心戀慕他。
「然後命令我嫁進名門大派,攫取氣運,再輸送到他身上。
「只是他不知曉,有的女子傾心戀慕男子,會一心一意聽從,有的女子動心,卻也不耽誤殺人。
「他更是忘了,掌命女之外,我還是一名修士。
「我柔情蜜意,滿心仰慕地靠在他胸膛,暗中卻用法寶擊碎了他的元嬰。
「此獠被我誅殺後,那些女子清醒過來,紛紛嘔吐不止。
「她們拘走了他的神魂,抹去他的神智,後來也不知做什麼去了。反正都是他應得的,無甚好說。
「只是他死前擺了我一道,待我出山才發現,人人都知曉了我掌命女的身份。由於我談笑間滅一族一派的本事,竟被評爲六大妖女之首。
「我師尊卻大喜,要我趕緊生女開枝散葉,把這珍貴血脈傳承下去,以後他也不用怕吉星門後繼無人。
「一時之間,修行界男子人人自危,只敢談情不敢與道侶結契,生怕娶回家一個宋嫺因。如此一來,不過百年,本界高階女修數量竟然漲了許多。」
女帝樂不可支,指着我哈哈大笑。
「宋嫺因啊宋嫺因,你也有今日!」
我無奈道:「世事難料啊。」
我唉聲嘆氣了一會兒,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還有件趣事!自從我大大揚名之後,有些男子明明貌若老蟾,卻也對我退避三舍。生怕我要嫁他們呢。」
女帝十分感同身受,「男子的確如此。孤曾經招幾個貌美兒郎侍寢,朝中那些貌寢之人竟然也心驚膽戰,不敢與孤獨處。孤難道沒長眼睛的嗎?」
我們對視一眼,又指着對方笑得前仰後合。
安靜對坐片刻,我看天邊泛白,回頭對她莞爾,「公主,臣要走啦。」
「這麼多年了,孤居然又聽到了這一聲公主。」
她略微渾濁的目光透過我,彷彿看到了多年前紅衣揚鞭,如石榴花般熱烈的少女。
一晃這麼多年,曾經的公主在狠心和貪慾的驅動下,如我設想的那般成了一國之君。
她做得很好。
「孤知道你是故意的。」
她突然說道。
「嗯?」
「你故意在戚長瀾趕到時飛昇,使他將錯過你引爲畢生憾事。」
女帝道:「孤不怪你,孤感謝你。」
「沒有當過皇帝的人不會曉得,一舉一動掌控所有人生死的滋味有多麼美妙。
「孤當初年少無知,竟心存情愛,畏懼權力,何其愚蠢?又何其可笑?
「宋嫺因,孤謝你,給了孤這顆野心。」
「公主客氣了。」我伸手遞給她一粒丹藥。
「天道所定,人皇不能修仙。代代人皇皆有他們的歸處。
「但讓你活久一點,我還是做得到的。」
她不客氣地拿了。
「你曾說,成仙之日纔會回來。如今可已成仙?」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渡劫期之時,結識了一位劍修。他面上對我冷淡,卻暗中深愛我,怕我身負因果太多,會在渡劫飛昇之時斃命。便硬生生替我擋了數道雷劫,就此灰飛煙滅。
「我便勘破心魔,飛昇成仙。
「我本體如今還在昇仙池裏泡着,想着曾經的諾言,便分了一縷魂魄下界,前來看看你。」
女帝看我表情,突然問道:「你對此人有情?」
「是啊。」我承認了。
「我對他有情愛,有感激,有歉疚。
「可飛昇的感覺實在太過暢快,沒有飛昇過的人,恐怕永遠也體會不到這種極樂。
「我想,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怕是也不會阻止他爲我赴死。」
女帝促狹道:「然後爲他流下一滴淚?」
我撲哧一笑,「正是!」
(完)
□ 舊街十七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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