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開局生存指南

公子死了,他尚未娶妻,我肚子裏的孩子是他唯一的子嗣。
而我在想,這一輪我該怎麼活下去。

-1-
陸星河死了。
死在花枝坊當紅娘子的肚皮上。
馬上風。
對於沃田千頃,一根獨苗的侯府來說,這個死法多少有些上不得檯面。
夫人第一時間封了驚鴻院的大門。
院內所有的侍女,按和少爺的親近程度,分別處置。
只負責在院內打掃粗使的僕婦,一律發賣。
負責燒爐子喂雀兒傳東西的,當場拉出去配人。
至於最後四個就在少爺身邊貼身伺候的大丫頭--
夫人的眼神在我們四個身上轉了一圈。
「既然是我兒最喜歡的四個丫頭,那就一起去陪着他吧。」
我渾身上下所有的血,在那一瞬間似乎盡數凝固。
夫人身邊的周嬤嬤看了我一眼,悄悄在夫人耳邊說了句什麼。
下一秒我就被人從地上扯了起來。
夫人塗着丹寇的手指抬起我的下巴。
「這個收用過?」
「果然是個狐媚的。」
「既然那麼喜歡勾引人,那就她去陪着吧,剩下三個送去家廟,好好給我兒誦經守着。」
三句話,定我生死。

-2-
被釘進棺材時,我甚至還模模糊糊有些意識。
少爺冰冷發青的屍體就擠在我身側。
再金貴的檀香也遮不住停靈七天後腐爛的屍臭。
周嬤嬤的聲音,隱隱約約從外頭傳進來。
「青萍姑娘義烈,感念少爺待她不薄,願意下去陪伴少爺,觸棺身亡。」
「夫人說了,從今天起青萍姑娘就是少爺的姨娘了,你們以後再說起來的時候可不要叫錯了稱呼。」
我的嘴被堵得死死的,手腳也被綁死了。
厚厚的土一層一層埋下來,擠走稀薄的空氣。
恐慌與窒息鋪天蓋地席捲而來。
我拼命掙扎,像一條被陡然拋上岸的魚。
我想活下去。
我不想死。
但那沒有用。
肺被擠壓,僅剩的空氣被抽走,絕望和痛苦一齊捲來。
而我能做的,只剩下慢慢感知死亡的過程。

-3-
我的意識似乎是消散了那麼一瞬。
然而下一秒,眼前突然一片明亮。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跳了起來,第一時間就把手指伸進嘴巴里,想要挖出塞着我的巾帕。
有什麼東西掉在地上,嘩啦一聲,清脆響亮。
「哎呀,青萍姐姐,你這是怎麼了?」
綠蘿的聲音恍惚是在天外響起。
視線慢慢迴歸。
我看到腳邊,少爺最喜歡的汝窯天青瓶碎了一地。
而我另一隻手上還端着鳥食盒子。
少爺新買的玉頂金豆受了驚嚇,撲棱着翅膀想要飛遠,卻被腳上的細金鍊子所限,騰起又被狠狠摔下。
被釘進棺材的事情,彷彿就是一場無比真實的夢。
無法呼吸的感覺真實又虛幻。
綠蘿又叫了我一聲。
「青萍姐姐,你是不是哪裏不太舒服?」
我定定神,回了她一個難看的笑容。
「沒事,發了個噩夢,緩緩就好了。」
然而,現實總是不會給我任何逃避的機會。
我甚至還沒來得及做好自我安慰,那只是一場過於真實的白日夢境,周嬤嬤的聲音就已經在門口響起來了。
「這裏,給我守好院門,驚鴻院的所有奴僕,一個都不許動。」
一模一樣。
跟我夢境中的場景一模一樣。
接下來,夫人就該進來,輕描淡寫幾句話,宣佈少爺的死訊,以及我的死刑。
那不是夢。

-4-
時間太少,夫人的動作太過於迅速,我根本來不及思考。
周嬤嬤帶着僕婦直奔我而來。
綠蘿跪在我身邊,哭得梨花帶雨。
我大概知道她在哭什麼。
少爺收用了我,卻還沒來得及染指她。
她早就深以爲憾,卻又礙於最近少爺偏愛我,不得不巴着我,一聲聲地叫我姐姐。
這會兒她大概以爲我能憑着少爺生前的寵愛,在夫人面前博個姨娘的名頭,逃出生天。
姨娘的名頭我倒是博到了。
可惜是個死姨娘。
也不知道待會兒她聽到夫人讓我殉葬,讓她去家廟時,會是個什麼表情。

-5-
一切都和夢裏一模一樣。
夫人帶着嫌棄的審視目光,刺得我渾身發疼。
「這個收用過?」
「果然是個狐媚的。」
我背後冷汗涔涔而下。
我知道再下一句夫人會說什麼。
我必須說點什麼,做點什麼,好讓夫人能夠收回成命。
「夫人容秉。」
我垂下眼睛,努力壓住嗓音裏的顫抖。
「少爺垂憐,不嫌棄奴婢粗笨,讓奴婢能夠近身伺候,是奴婢的福氣。」
「少爺恩賞,奴婢本應肝腦塗地以報少爺大恩,哪怕是隨少爺去了,也是奴婢的本分。」
「只是奴婢月信未來,不知腹中是否已有少爺骨血,還請夫人顧念奴婢腹中少爺血脈,容奴婢……」
夫人手指驀然收緊。
保養得宜的長指甲,狠狠刺進我下巴的軟肉。
「如此說來,你竟然是我兒的大恩人,我還得謝謝你給我陸家留了點香火?」
我心下一驚。
夫人突然鬆手。
似乎剛剛那一瞬間的失態並未發生,她又重新靠回了椅子裏,依然是那個高高在上觸不可及的侯府夫人。
「既然如此,那我豈能辜負,不回報你這點大恩?」
她嗤笑一聲,再一次判了我死刑。
「這丫頭胡言亂語,污衊我兒清譽,驚鴻院裏哪裏能容得下這等心思齷齪的東西?」
「周嬤嬤,拖下去賞她二十板子,扔出府去吧。」

-6-
我死了。
又一次。
這一次我甚至都沒能等到被拖去亂葬崗。
那二十板子直接要了我性命。
周嬤嬤親自守着,着重交代,二十板子全衝着我的肚子去,每一下都務必要打瓷實了。
再醒來時,我的身體依然止不住地戰慄。
從外及裏再深入骨髓的疼痛,似乎還在我小腹處翻江倒海。
濃厚的血腥味依然縈繞在我鼻端,從下身蔓延出來的血跡刺痛了我的眼睛。
嘔……
我難以忍受地彎腰乾嘔出聲。
玉頂金豆靜靜地站在鳥架上,歪着頭看着我。
不管我的肚子裏有沒有,這個孩子都不能被侯府容下。
因爲少爺還未娶親,這個孩子不是福氣,是孽障。
綠蘿驚呼一聲,奔過來扶住我。
「姐姐這是怎麼了,哪裏不舒服嗎?」
她似乎是想起了什麼,捂住嘴巴。
「難道姐姐你……」
我死死抓住綠蘿。
不能說。
不管有沒有,都必須沒有。
我必須另外想別的出路。
然而留給我的時間仍然太少。
還沒等我開口,周嬤嬤的聲音就再一次從門口傳了進來。

-7-
我再一次和綠蘿跪成了一排。
不過這次多了綠蘿這個變數,我的死法又多了一種。
哦不,也不是。
這一次我還是被二十板子活活打死的。
只不過跟我一起死的,還有綠蘿。
她爲了保命,搶在夫人開口之前,迫不及待地把我的肚子推了出來。
然後夫人利索地也賞了她二十板子。
我肚子裏的孽種留不得。
知道我肚子裏有孽種的綠蘿自然也留不得。
那二十板子打得聲聲見肉,闆闆見血。
綠蘿連十板都沒能捱過去。

-8-
我又一次站在了那隻玉頂金豆麪前,手拿着食盒,準備給它添鳥食。
也不知道是不是死過太多次習慣了的緣故,這次我的反應竟然已經輕了不少。
我悄悄回頭看了一眼。
綠蘿還在我身後擦花架子。
看來只有我一個人,無窮無盡地在死與活之間反覆橫跳。
綠蘿何其幸運。
我又何其孤獨。

-9-
我必須另外再想一個出路。
既不能告訴夫人我月信未來,又能讓夫人改變主意。
或許我不應該直接求到夫人面前,而應該把周嬤嬤的話截住。
很明顯,她應該已經一早就知道了少爺和我的關係,卻一直等到夫人發落我們四個人時,才選擇告發。
以周嬤嬤對夫人的忠心,這不應該。
除非我們這四個人中間,有周嬤嬤想要保住的人。
是雲響。
只能是雲響。
我記得那天我去給少爺送解酒茶的時候,她和周嬤嬤曾揹着人悄悄說些什麼。
距離有些遠,我只零星聽到了幾句斷斷續續的隻言片語。
「……別去。」
「現在少爺……不是時候。」
「……容不下的。」
「我會去求……你要好好把握。」
彼時我並沒有細想她們對話的深意。
直到我進了少爺房中,被他狠狠壓在榻上,才模模糊糊想明白這其中關竅。
陸星河修長的手指掐緊我的脖子,掐死了我所有求饒的哭泣。
我的腰帶被他粗暴扯下,襦裙被撕成碎片。
我一直記得他因爲醉酒而猩紅的雙眼,和他在我耳邊充滿惡意的威脅。
「你叫什麼叫,把人叫來看你這副模樣嗎?」
「這不是你自己求來的結果嗎?你伺候得我高興了,沒準我還會去我娘面前給你求一個通房的恩典。」
「你不要忘了,你的賣身契在我們府裏,是死契。」
「再哭一聲,爺不高興了,回頭就叫個人牙子來給你賣去雲樂坊。」
「你看看你現在這賤骨頭的樣子,人人都知道是你自己不守規矩,青天白日跑來勾引少爺。」
「是你自己不要臉。」
我只是這府裏一個被家人發賣了死契的奴才。
能被分到少爺院子裏,那是走來潑天的大運。
能夠被少爺收用,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至於我願不願意,那不重要。
陸星河那天醉酒,在書房醉臥了整整一個下午。
整個驚鴻院都知道,少爺身邊的侍女青萍不要臉,在那天弄髒了少爺的牀榻。

-10-
當天晚上,陸星河免了我的上夜。
那大概是他最後僅存的一點溫存,用來補償我並不願意失去的清白。
雲響給我送來一瓶藥酒。
其實我也不確定是不是她,畢竟我回房的時候,白瓷的瓶子就放在我的枕邊。
好像在無聲無息地對我示威--
「你不要臉的事我都知道了。」
其實,那天本該是雲響的班。
周嬤嬤卻在她去送湯的關口以夫人找人回話爲由,把她攔了下來。
誰容不下什麼?
夫人容不下少爺還沒娶親之前,就有丫頭不要臉行勾引之事。
周嬤嬤去求什麼?
去求夫人,看在雲響老實本分的份兒上,在少爺成親後,賞雲響一個姨娘的名分。
至於我?
那不過是一個想要勾引少爺的賤坯子,少爺玩膩了就打發走,不影響少爺在外的名聲就是了。
所以,周嬤嬤纔會在夫人決定我們四人都陪葬之後,選擇把我推出來頂罪。

-11-
留給我的時間不多。
我搶在夫人發落我們四個之前嚎哭出聲。
「少爺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哪怕是粉身碎骨都不能報答少爺的大恩。」
「求夫人賞奴婢一個恩典,讓奴婢替少爺守完靈,奴婢願意跟着少爺去了,絕不苟活。
頭頂一片死寂。
大概是我哭得太過於情真意切,周圍的啜泣聲似乎都被我的哭聲蓋了下去。
半晌,夫人才輕輕哼了一聲。
「你這丫頭,倒是個重情義的。」
「準了。」
被我打岔,這一輪夫人總算沒再提什麼陪不陪葬的事兒。
我們四個算是暫時保下了這條命。

-12-
我們四個被夫人派去給陸星河守夜。
這還是周嬤嬤開口替我們求的恩典。
沒有人認爲我會跑。
我的賣身契就在侯府。
跑了,我是逃奴,是黑戶。
留下來,至少能頂着個姨娘的名頭清清白白地去死。
那是福氣。
雲響不知道被周嬤嬤叫去了哪裏,青蘿也趁着亂躲出去偷閒。
唱經的和尚唱得累了,被夫人請出去用齋。
整個靈堂裏只剩下我給陸星河棺邊的長明燈裏添香油。
手要穩,長長的木勺深進裝着香油的小桶裏,舀出一勺,不能多也不能少,再舉到一個合適的高度,傾斜勺子。
清亮的燈油落入燈盤。
如豆的燈光便又亮了起來。
那個強要了我的清白,折斷我的翅膀,夜夜折騰我的男人,現在正安靜地躺在我身邊的棺材裏。
我恨他。
但他現在是我最後的機會了。
葬禮只有七天。
按照我的承諾,我要在起棺的時候碰死在陸星河的棺材邊,陪他上路。
留給我的時間只有六天。
我要在這六天裏,找到一個活下去的辦法。
又或許我肚子裏那個我絕對不願意見到的孩子,還是我的希望。
只不過需要我找到一個正確的方法來使用它。

-13-
我的手下意識撫上小腹。
那真是一種很神奇的感覺。
明明我沒有任何證據,但就有一個強烈的直覺在向我叫囂。
就在這裏,就在我的身體裏,還有着另外一團血肉,在呼吸,在生長,在汲取着我的生命力。
如果夫人不能接受少爺尚未娶妻就有了一個孩子。
那老爺呢?
夫人與老爺成婚多年,膝下只得了這一個獨子。
現如今陸星河陡然離世,侯府後繼無人,他們又該怎麼保住這偌大的侯府,這顯赫的爵位不落入旁支之手?
他們一定需要一個孩子。
一個不是旁支過繼的,出自他們直系骨血的,他們可以全權掌控的孩子。
指甲刺進掌心。
我扭頭看着漆黑的門口。
白慘慘的燈籠透出昏黃的光。
我需要和夫人談一談。

-14-
得益於我現在腦袋上扣着的忠僕帽子。
夫人身邊的丫頭直接把我領進了內室。
哪怕我在侯府熬了五年,從外院的雜使丫頭一路飛上少爺的牀榻,這裏也是我從未踏足過的地方。
夫人看上去很疲倦。
我跪下時她甚至沒有睜開眼,只是躺在貴妃榻上,讓身邊的銀瓶在替她揉額頭。
「你說你有件大事要回我,說罷。」
我欲言又止,悄悄抬頭看了玉瓶一眼。
後者心領神會,手上力道重了兩分。
夫人終於睜開眼睛。
「哦?」
她挑挑眉。
「從前人人都說星河身邊的奴才不安分,我只當是丫頭們眼熱故意傳閒話,現在看起來,空穴來風倒也有些道理?」
我的額頭碰到冰冷的地磚,發出不大不小砰的一聲。
這也是當年我被賣進來時的必修課之一。
怎樣磕頭才能既讓主子覺得你忠心,又不會讓他們覺得你失禮,同時還要保住不要把自己磕得頭破血流。
倒不是侯府裏有多體恤下人。
只不過臉面上的傷太過顯眼,傳揚出去不利於府里仁善的名頭而已。
夫人擺擺手讓銀瓶出去。
「我的耐心有限,你最好說簡單些。」
我的手指緊緊絞住粗白的繒布。
「夫人容秉,奴婢……」
我的牙齒咬住下脣,每一個字都在掀開我並不願意提起,也不願意去回憶的不堪。
「奴婢……奴婢是少爺的人。」
夫人並沒有過多的喫驚。
她甚至連一個嗯都懶得賞給我,只是等着我繼續自己往下說。
陸星河的每一個動作,似乎都在記憶裏被無盡回放,擴大。
攪得我無比噁心。
但我必須說。
只有活下去,我纔有以後。
「少爺憐惜奴婢,奴婢願爲少爺粉身碎骨,只是奴婢這幾日發覺月信爲至,只怕腹中已有少爺骨血。」
夫人似乎是笑了笑。
「怎麼,你到現在還想着那個姨娘的位置,覺得你爲我兒生了個香火,可以順理成章留在侯府,過你少奶奶的日子?」
她似乎是有些喟嘆。
「我就知道你是個不安分的,一臉狐媚像,真讓人噁心。」
我重重把頭磕了下去,地上頓時沾了些暗紅的血跡。
「奴婢卑賤之軀,怎敢肖想其他,奴婢只是一心爲夫人考慮。」
「少爺已去,名聲要緊,奴婢怎能污了少爺的清譽,只是夫人與老爺成婚多年,膝下只得少爺一子,奴婢只是替夫人憂心以後。」
夫人坐直了身子,她的聲音終於不像之前那樣輕慢。
「說下去。」
我定了定神。
「奴婢是一心要隨了少爺去的,只是捨不得腹中少爺骨血,又憂心夫人與老爺,若是夫人……」
我抬起頭,第一次與這位侯府中位置最高的女主人對視。
「若是夫人慈悲,能容奴婢生下孩子,奴婢絕不苟活。」
「這個孩子也不會知道這世上有奴婢這號人物,他會是夫人與老爺的老來子,繼承侯府香火,想來少爺在天之靈也會安心。」
我只需要這幾個月的喘息,讓我有足夠的能力逃出侯府。
至於其他的,都是鬼話。
夫人需要一個孩子,我有一個孩子。
她一定不會拒絕我的「忠誠」。

-15-
夫人看着我。
那是這麼久以來,我第一次在她的眼神裏看到了一個「人」。
不是狐狸精,不是工具人,不是牛馬。
而是一個有自己的離經叛道的可怕思想的,人。
半晌,笑容爬上了夫人的嘴角。
一向端莊自持的侯府夫人,第一次笑得放肆。
「你真是個有趣的丫頭。」
她拿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淚。
「難怪我兒非得從那一羣丫頭裏挑了你,果然是不一般,這等話居然也敢說。」
我心如擂鼓。
夫人慢慢俯身,她的手指再一次掐上了我的下巴。
「不過你有一句話說對了。」
鳳仙花染的指甲紅得就像染了血。
「你知道我和老爺成婚這麼久,爲什麼只得了陸星河這一個兒子嗎?」
她手指慢慢縮緊,臉上的笑容消失殆盡。
「你知道爲什麼老爺房中那麼多姨娘通房,沒有一個人的肚子有動靜嗎?」
我呼吸一窒。
一個女人沒孩子,還可以說是那個女人的問題。
一羣女人都沒孩子,有問題的……
只會是那個男的。
但若侯爺不能,陸星河又是怎麼來的?
夫人眼神凌厲。
「你說得對,我和侯爺確實需要一個孩子。」
指甲刺進皮肉,血珠順着染紅了鳳仙花汁的指甲流下來。
「但你知道爲什麼我根本不想教養陸星河嗎?」
「你知道爲什麼侯爺對陸星河那麼放任嗎?」
「你那麼聰明,猜一猜,旁支那麼多孩子,善堂裏那麼多棄嬰,我和侯爺會不會缺你肚子裏的這個孽種?」
她驀然放手,突如其來鬆了的力道讓我重新又跌坐回了地上。
「周媽!」
夫人的聲音尖利。
周嬤嬤帶着僕婦魚貫而入。
夫人卻在那一瞬間又重新回到了侯府夫人的高傲模樣。
她慢條斯理地拿帕子擦淨了手上的殘血,才輕描淡寫地再次判了我的死刑。
「這丫頭這麼不檢點,勾引少爺,滿嘴胡浸,那我就成全了她。」
「你把她堵了嘴帶出去,或找個人牙子賣個幾兩銀子,或直接賞了門下的人,總之這等不乾淨的丫頭,絕不能髒了我侯府的大門。」

-16-
我想,那是我死得最難看的一次。
托夫人的福,我總算知道了我自己在整個侯府下人嘴裏是個怎樣狐狸精的存在。
我數不清到底有幾個人爬到了我身上。
我身體的每一寸都已經不再屬於我自己,只能任人擺佈。
男人的低喘和污言穢語似乎沒有盡頭。
「這就是少爺內院的丫頭?」
「難怪能爬上少爺的牀,果然是又軟又白。」
「你快一點,這娘們看上去快不行了,我還等着呢。」
「哪有什麼不行的,你看她舒服着呢。」
一張一張不同的面孔在我眼前逐漸模糊,牀板吱呀的搖晃讓我產生了一種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的錯覺,恍惚間我似乎又看到了陸星河。
我隨他出過一次侯府。
那是在我「勾引」他後的第三天。
他特意點名讓我伺候他梳沐。
那天我哭得慘烈,掙扎反抗間甚至踢翻了他沐浴的浴桶。
但那除了讓我身上多了更多的青紫傷痕之外,我什麼都阻止不了。
陸星河也是像這些人一樣,伏在我身上盡情肆虐。
我的背後是粗糙的地面和一地已經冰涼的洗澡水。
皮膚被蹭破,冷水滲進傷口,刺痛感慢慢鈍化,最後一片麻木。
大概是察覺到了我的不配合,陸星河抓着我的頭髮,把我的頭狠狠磕在桌子角。
「你最好聽話一點,否則我可是要沒耐心了。」
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像一頭猛獸看一隻毫無自保能力的兔子,明明一口就能拆分入腹,卻還想要兔子能自己把脖頸露出來。
事畢,我攏着已經被撕破的衣服,跪在地上收拾被我自己砸壞的爛攤子。
突然一件男裝蓋在了我的頭上。
「走吧,帶你去個好地方。」
他的語氣很輕鬆,就好像之前折騰我的,只是藏在他身體裏的另一個人格。
然後他帶我去了一趟花枝坊。
那是我第一次出府,也是唯一一次。
石板路錯綜複雜,就像一張巨大的蜘蛛網,路邊低矮的房子門開着,是蜘蛛看見飛蟲後,張開的巨口。
所有人都不過是網上被粘住的小飛蟲。
無論如何掙扎,都逃不過命運的牢籠。
他帶着我拐進一條小巷,又隨便踢開了一扇門。
裏面坐着的女子,就像林中被猛禽盯上陡然受驚的飛鳥,下意識地跳起來後,又揚起一個諂媚而豔俗的微笑。
「公子眼生,今日貴腳踏賤地,過來逛逛?」
陸星河沒搭理她,領着我徑直拉開通往內房的簾子。
花白與黝黑的肉體交纏,污濁的空氣撲面而來。
「再不聽話,躺在這裏的就是你了。」
陸星河把我扣在懷裏,拿牙齒啃咬我的耳垂。
他的手指靈活,三兩下間已經解開我的衣釦,從底下探了進去。
「乖一點,伺候高興了爺給你個名分。」
回程的馬車行在並不平整的青石路面,來自路面和車轍的顛簸對於陸星河來說,無疑是一種別樣的刺激。
他發了狠地折騰我,卻在我忍不住嘶叫出聲的當口,狠狠堵住我的脣舌,強迫我發出讓他更加發狂的嗚咽。
再下車時,哪怕我盡力調整,散亂的髮髻和凌亂的裙襬,都在昭示着我的欲蓋彌彰。
趕車小廝揹着陸星河,看我的眼神黏膩又不懷好意,就像現在這樣。
不過彼時我還是陸星河表面上最寵愛的丫頭,他們不敢。
現在陸星河死了,我被夫人當成了一件用過即丟的玩意兒賞出來,他們的惡意自然也不需要再遮掩,盡數變成了在我身上發泄的瘋狂。

-17-
我再一次回到了陸星河死訊傳來的當天。
和之前活不過一天相比,這次我起碼得到了一些之前絕對接觸不到的辛祕。
比如說,陸星河其實不是侯爺的親兒子這種無論放在什麼時代都特別炸裂的驚天大瓜。
那一刻,我終於想通了很多事。
爲什麼陸星河作爲侯府裏唯一的孩子,侯夫人對他只有寵溺,沒有教養。
爲什麼陸星河作爲侯爺唯一的繼承人,他對他的前途卻是放任自流,甚至隱隱有那麼點帶着他往紈絝這條道路上引的意思。
又或者可以這麼說,陸星河的死,背後甚至很有可能有來自侯爺和夫人的默許與縱容。
陸星河到底是誰的孩子,讓高高在上的永平侯都要捏着鼻子認下這個血親?
讓出身世家的侯夫人不得不隱忍下這等奇恥大辱?
我捏着食盒,手再一次撫上小腹。
這哪裏是孽障,這分明是催命符。
想要活下去,就必須要瞞下這個孩子。

-18-
這一次,我沒選擇往靈堂裏去守夜。
在那裏除了被更多不懷好意的目光打量以外,我拿不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我用給少爺守靈和隨少爺去的表忠心爭取到了暫時的喘息,又和夫人求了整理少爺遺物的恩典。
夫人倒是沒說什麼,周嬤嬤搶先以怕我一個人看顧不過來的理由,硬塞了雲響過來幫忙。
我知道她是什麼意思。
怕我手腳不乾淨,趁亂藏私房。
但我的目標,從來不是少爺房裏那點金銀細軟。
於我現在而言,盡最大可能蒐集侯府之外的消息,纔是重中之重。
否則我毫不懷疑,以這個世道對逃奴和女子的惡意,只要我前腳敢出侯府大門,後腳就會有破皮無賴盯上我。
運氣好不過殺人越貨。
運氣不好就是被人搶去關在家裏,玩夠了再賣進青樓。
哪怕我再向往獨立與自由的生活,在這樣的世道,也必須先給自己重新找一個可以依靠的……
男人。
呵,多可笑。
好不容易等到那個我千恨萬恨的男人死了,我絞盡腦汁去做的,竟然是千方百計給自己找個下家。
風骨與傲氣,在絕對實力面前,都是要被踩進泥裏的東西。
與我無緣。
但即便如此,我也要奮力博一博。
那個毀我清白折我翅膀的男人死了,我偏要從泥潭裏從新爬出來,活得堂堂正正給所有人看。

-19-
雲響與金櫞爲了少爺匣子裏的金葉子到底是二錢一片的還是一錢一片的,吵得不可開交。
我不輕不重地拱了兩句火,退到隔壁耳室裏去收拾陸星河的書房。
從前我不喜歡這裏。
陸星河不愛讀書,卻喜歡在書房裏要我。
尤其是在他發現我識字之後,他拖着我往書房跑的次數就越來越多了。
「青青手生得好看,沒想到寫字也這麼好看。」
「青青,你說你家都窮得賣女兒了,到底是誰教的你識文斷字?」
「青青,是誰教你的這些想法?」
我記得那是無數個尋常的下午,又或者是上午,也可能是晚上。
陸星河讓我坐在他的腿上,他自後頭抱着我,把我卡在他和桌子中間,無法動彈。
我既要替他抄錄先生的作業,又要承受他毫無節制的索取。
他不允許我抄錯一個字,爲此他想了很多種花樣以做懲罰。
我的上衫被他高高推起,溼熱的脣舌在我後背遊走啃噬,帶起一波又一波的酥麻。
「青青,認真抄,錯一個字今晚你就不要想睡覺了。」
他的手覆在我胸前,時不時重重捏下,以提示我不要走神。
「第二天萬一我娘問起,爲什麼我沒睡好,你可要好好回話。」
我的胸口被書桌的邊沿磨得通紅一片,越來越快的節奏讓我幾乎握不住手裏的筆。
陸星河的喘息越來越重。
「你可真是個妖精。」
他的手慢慢滑下,掐住我的腰身,把我狠狠往下一慣。
我反手咬住自己的指節,把那一聲本該溢出脣齒的呼喊,硬生生嚥了下去,卻仍然因爲痛楚而淚盈於睫。
陸星河終於停了下來,他與我貼合得緊密,我甚至能感覺得到他於高亢之中褪下來的一點控制不住的輕微顫抖。
在一片狼藉之中,一本不屬於陸星河的書掉在了地上。
扉頁翻開,上面是一個我沒見過的名字。
周越山。

-20-
我曾試着問過陸星河,他是誰。
換來的是陸星河一夜的折磨。
「我的青青越來越不乖了,都開始惦記別的男人了。」
他讓我跪在牀邊給他捧着顏料。
冰涼的銀針蘸着顏料,狠狠扎進我裸露的肩膀。
陸星河帶着調笑的聲音從我耳邊呼出暖風來。
「青青別動,刺歪了可不好看了。」
我控制不住地渾身顫抖,卻被他死死按在地上。
尖細的針頭密密麻麻在我肩頭勾出猩紅的輪廓。
他甚至往我嘴裏死死塞了一塊巾帕。
「青青乖,不許叫。」
他的聲音依然溫柔,手下卻一點也不鬆勁,甚至在銀針刺進肉裏時,還捏着針頭往裏攪了兩攪。
「記清楚了,你是誰的奴才,誰的人,以後什麼應該問,什麼不該說,開口之前過過腦子。」
「嗯?」
他欺身而上,把我按在榻上。
我渾身被冷汗溼透,暈過去又被他掐醒。
不過他最終還是鬆了口。
「那個老古板啊,最喜歡的就是芙蓉花了,既然你開口問Ṫű₆了他,那我也賞你一朵,你看我對你好不好?」
陸星河別的不行,畫藝卻是天賦,那朵芙蓉畫得栩栩如生。
每一筆,都沾着我的血。
但我也只能啞着嗓子謝恩。
「奴婢謝少爺賞。」
陸星河終於放過了我。
只是在我捧着水伺候他梳洗的時候嘀咕了一聲。
「說起來也奇怪,他素來看不上我們這些世家子,這次怎麼突然這麼好心與我說話,還說了一堆從前看錯了我的鬼話?」
我心念動了動。
周越山給陸星河的書是《莊子》。
陸星河向來不愛讀書,書房裏的東西放着也不過是敷衍塞責,學裏黃老之說講得少,他自然也懶怠去看。
只不過有一天我替他謄錄文章的時候,一時沒忍住,在他交上去的課業裏添了一句從《逍遙遊》裏化出來的話。
我想,如果府中無人能幫我,那周越山可能是我的另一條路了。

-21-
從陸星河零零散散的描述裏,周越山應該是他們太學裏難得的正人君子。
只是爲人太過正直,所以很看不上他們這些個憑藉家世擠進來的紈絝膏粱。
我把陸星河所有的書都搜了個遍,終於在角落的箱子裏,把那本印了周越山私印的《莊子》翻了出來。
侯府嫡子之死是大事,周越山能進太學,本身就表示了他身份的不一般,而他又是陸星河的同窗,於情於理都應該過來祭奠。
這本《莊子》就是我的敲門磚。
我需要弄清楚的問題還有很多。
他什麼時候來,有幾個人和他同來,我有沒有機會逮到他落單,以及該用什麼樣的方式才能說動他來幫我。
最關鍵的是,我根本,不知道他長什麼模樣。

-22-
我又死了很多回。
被夫人賞出去兩回,賣了四次,嘗過三輪家法,被灌了一碗毒藥。
以至於最後我甚至都有些恍惚。
到底是我在不停地輪迴,還是這一切只不過是我自己做的一場異常真實的夢?
面前的長明燈火光跳動,檀香在鼻端縈繞,我第一次起了心,伸手揭開了蓋在陸星河臉上的錦緞。
那個在無數個日日夜夜折磨我的男人,第一次安安靜靜躺在我的面前。
我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荒誕感。
陸星河雖說以折騰我爲樂,但有一件事他確實沒有騙我。
在這個世道,身份是跨不過去的天塹。
我一介從人牙子手裏買回來的孤女,沒有家人親戚,沒有主子庇護,沒有身份憑證,侯府外頭於他而言是天高海闊憑魚躍,於我來說卻是狼窩虎穴。
離了他,隨便一個阿貓阿狗都能把我拆分入腹。
不過爲了弄清楚周越山是誰,長什麼模樣,我都不知道偷拿了多少回陸星河的私房,又被多少人欺騙凌辱。
我不甘心。
但卻別無他法。
「給,夫人賞的。」
綠蘿給我端了一碗紅豆湯,沒好氣地摔在我面前。
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衝我摔這碗紅豆湯了。
「狐狸精。」
四個大丫頭,夫人獨獨給我賞宵夜。
她啐了我一口,尤嫌不解氣,又推了我一把。
「少爺在時就勾引少爺,現在把少爺克沒了,真是個喪門星,真不知道夫人爲什麼高看你一眼。」
紅豆湯裏放了很多糖,是爲了掩蓋砒霜的苦。
那可真痛啊。
我倒在地上,感覺腸子絞成一團又寸寸斷裂。
綠蘿一開始是喫驚的,然後又反應過來,飛快地關死了門,又過來把我按住。
我想求綠蘿不要按着我,但她非但沒有松ṱŭ̀ₜ手,還從旁邊撈起那個我一直跪着的蒲團,死死捂住了我的口鼻。
她說什麼來着?
「反正你已經說了要陪着少爺去了,你去了我們就不用陪了,早點走也好,少爺等着你呢。」
呵,多幹脆,多利索,多無情。

-23-
我看着綠蘿。
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
是陸星河強迫的我,是夫人故意偏心的我,她卻只恨我。
真是好奇,如果她知道這碗紅豆湯里加了什麼,還會不會還對我這麼怨恨。
大概是我的眼神太奇怪,綠蘿往後退了半步,頗有些色厲內荏。
「你楞什麼楞,夫人說了,這就是給你的,趕緊喝了我好交東西回話。」
瘋狂的想法在我的腦袋裏冒了個小芽,然後拼命地生長。
綠蘿最後的話在我腦海裏不斷盤旋。
「你死了我們就不用死了。」
那如果,死的不是我呢?
我衝她揚起一個笑容。
「我不餓,倒是下午我看姐姐你胃口不太好,晚飯都沒怎麼喫,想來現在也餓了,少爺房裏我是最晚來的,夫人的賞賜就是輪也輪不上我呀。」
我把碗殷勤地塞到她手上。
「夫人不過是看我可憐,最後賞我點喫食,要論資格,這樣的恩典我哪配,左不過夫人也沒看着,我也說不出去了,大家姐妹一場是緣分,姐姐替我喝了吧。」
我的手腳冰冷,腦子卻異常清醒。
只要拖過今晚。
明天周越山就會來侯府。
我已經看好了路,試過了會經過什麼人,卡好了時間點,準備好了要對他說的話。
不過是一個逃奴而已,找不到我侯府也不會大動干戈。
爲了這一刻,我已經付出了太多了。
轉着圈兒的死亡體驗,一步一步衝擊着我的底線。
不管是哪種死法,我都不想再試一次了。
綠蘿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下意識地推辭。
「這可是夫人單獨賞你的,東西傳進來的時候特意交代了,就是給青萍姑娘的。」
她把我的名字念得格外重,手裏的碗卻沒再遞回來。
所有的血液在那一瞬間瘋狂上湧。
靈堂裏靜得有些過了頭,我甚至能聽見我自己的心跳。
噗通,噗通。
我還有機會,趁綠蘿還沒有喝下去,我還可以把碗奪回來的。
不管之前再怎麼死,我的手上始終沒有主動沾過血。
她過不過分是她的事,一旦我動了手,那這麼久以來我一直在堅持的,一直不肯妥協的,一直在追求的東西,從此就要崩塌了。
如果是這樣,我又該如何證明,我跟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一樣呢?
在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一件事。
文死諫武死戰,爲什麼史書上會有那麼多以死明志的人。
螻蟻尚且貪生,不過是爲了堅持可笑的原則,他們爲什麼一定要賠上自己的性命呢?
而現在,我也變成了那樣的人。
卻沒有他們那樣拼了命也要在史書上留一筆的本事。
綠蘿看着我,餘光卻在瞟着那碗湯。
我理解她,那不僅僅是一碗湯。
那代表着上位者的恩賜與認同,是我們在這個世界的立身之本,是我們要瘋狂爭搶的資源。
是我們的命,也是我們的毒。
「姐姐說笑了。」
我乾巴巴笑了一聲,努力替她找理由。
「再過兩天,不管我後不後悔,都是要去陪少爺的了,夫人賞的東西再好,對我來說都是浪費了,大家終歸是好了一場,姐姐替我喝了吧,日後姐姐若有造化能去服侍夫人,就是替我報了太太的恩典了。」
這是個會喫人的世界。
如果我不喫人,就只能被人喫。
綠蘿被我說服,難得衝我露出了個笑容,端起了那碗湯。
我把蒲團讓給她坐,又替她去關上靈堂的門。
就像那一次她對我做的那樣。
「姐姐不急,慢慢喝。」
按理來說,靈堂裏是不能缺人的。
和尚道士要在這裏連日連夜做道場,丫鬟僕婦要在這裏接人伺候,燈火蠟燭紙紮都要人看着。
但爲什麼晚上只剩我一個人在這裏?
之前我一心爲了探聽外頭的消息,完全沒有注意這本不應該存在的疏漏。
唯一的解釋只能是,夫人根本沒信過我會撞棺的鬼話,從一開始就打算送我上路。
砒霜的藥效開始發作。
綠蘿手裏的碗落在地上。
她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滾,面目猙獰地看着我,嘶吼着讓我趕緊給她去求夫人,請大夫。
我捏着門栓的指節發青。
不會有人來的。
今晚靈堂裏的動靜不管有多大,外頭的人都是聾子。
因爲已經有人替我決定了我的生死。

-24-
綠蘿掙扎了大半個晚上。
她的口鼻中湧出大團大團的鮮血,養得細長的指甲被生生在地上摳斷。
到了最後,她已經再也發不出聲音。
血塊堵住了她的喉嚨,倒灌進肺裏,她的耳朵和眼睛裏流出細細的血線,順着發青的臉龐滴落在地。
她看着我,眼神中滿是難以自信。
她想不明白,我擺在明面上的身份是如此風光,爲什麼夫人還要給我送一碗毒藥。
我第一次在別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死狀。
我的背倚着門,借了好幾次力才把自己撐起來。
留給我的時間不多。
再過一個時辰,輪班的小丫頭就該「偶然」進來了。
她會看到「我」的死狀,然後嚷得滿府都知道:
少爺身邊的青萍姑娘義烈,替少爺守靈的時候服毒自盡,陪少爺去了。

-25-
我扒下了綠蘿的衣服,提了食盒往外走。
門口守着的婦人還衝我打了個招呼。
「綠蘿姑娘辛苦,這麼晚了還要去跟夫人回話。」
我含含糊糊應了一聲。
如果「綠蘿」晚間因爲夫人睡了而沒能回話,那麼有個丫頭爲少爺殉葬的消息,應該會在清早小丫頭上值的時候傳進夫人耳朵。
夫人要忙着處理綠蘿的死訊,又要管着一大家子的迎來送往,一時半刻不會發現我的缺位。
即便發現了,找人,搜屋,傳話,瞞住消息不外傳,全都需要時間。
感謝這個世道對於女性的限制,外院的消息想要傳進內院,總是要晚上一步的。
相對的,內院的消息想要漏去外頭,也總是會慢一點。
周越山會在上午的時候來侯府,和他在一起的,還會有太學裏的另外兩個生員。
夫人孃家的侄兒會充當陪客的職責。
我只有一次機會。

-26-
周越山會在上完香後停留一段時間。
在這個時間裏,和他同來的兩個生員會和其他賓客寒暄攀關係。
他會剛好要去淨手。
而我要做的第一步,就是要支開給他引路的,夫人的那位孃家侄兒。
有一次我甚至都已經等到了淨房旁邊的小路上,只等着周越山出來時看到我。
然而我並沒有能等到周越山,一雙手提前從身後捂住了我的嘴巴。
夫人那位侄兒直接把我拖去了一邊的空屋子。
「你這丫頭是怎麼跑來外院的。」
他隨便抓了一個路過的小廝,讓他去給周越山帶路,回身就把門關死了。
「我知道你,你就是陸表哥最喜歡的那個丫頭吧。」
他上下打量着我,就像打量一塊已經被擺上了案板的,洗刷乾淨的肉。
「表哥提過你,說你……」
他沒往下說,想也知道不會是什麼好話。
「你跑來這裏做什麼?」
男人的陰影籠罩下來,他把我死死按在牆上。
「你想一想,要是舅媽知道表哥內院的丫頭青天白日私自跑出來會男人,她會拿你怎麼樣?」
他的手伸進了我的衣服,就像之前我無數次死亡的時候,那些男人對我做的一樣。
「你乖乖的,不要叫嚷出來,說不定我心情好,還能給你牽個線,讓你會一會你的情郎啊。」
我被他壓在榻上,聽到外面小廝恭恭敬敬的聲音傳進來。
「周先生這邊請,我家沈少爺有事走不開,特讓小的候在這裏給先生帶路。」
男人解下了我的裙子,拿我的腰帶反綁了我的手,又用我的巾帕塞緊了我的嘴。
什麼牽線,什麼心情好,都是騙人的。
他只不過是想要我不要反抗,他能玩得痛快一點。
他知道,我也知道。
那一次,我最終也沒能見到周越山。
他直接把我送去了夫人面前。
理由就是發現我在外院鬼鬼祟祟的,只怕是手腳不乾淨,偷了東西,建議舅媽好好查查。
拖着我進內院的時候,他甚至還蹲下來替我理了理凌亂的裙襬,又整順了我黏在耳畔的髮絲。
他的手指重重壓上我的嘴脣,又使勁捻了捻。
「噓,想清楚待會兒該怎麼和我舅媽回話。「
「想清楚了說不定我過後會跟舅母求求情,讓她把你賞給我。」
他的眼神肆無忌憚地在我身上流連,根本不怕我會叫嚷出來。
也對。
不說我不過就是因爲偷東西挨一頓家法,打板子而已,可輕可重,不至於喪命。
說了那就是勾引男人不檢點,等着我的就是沉塘了。
我被拖出去的時候,他就站在夫人身邊,無聲地衝我做了個嘴型。
他在說:
「真乖。」
真噁心。
板子落在身上的第一下,我甚至都已經快分不清了。
到底是對我做出這種事這些人噁心,還是被人翻來覆去玷污的我自己很噁心。

-27-
再次回來,周越山就像記憶中那樣,和夫人的侄兒一前一後走過來。
我搶先一步攔住了二人。
「沈三爺。」
我輕輕向他行禮。
「夫人命我過來找三爺,她有話要問。」
既然不能揹着他和周越山聯繫,那乾脆就當着面把人叫走。
我就不信當着外人的面,他還能那樣肆無忌憚。
「舅母叫我?」
我沒抬頭,都能想像得出面前兩個人應該是怎樣疑惑的表情。
也對,即便是夫人想要傳話,也應該是身邊的丫頭去二門上說給外頭的小廝,再由他們過來找人。
什麼時候內院的丫頭能沒規沒矩地在外頭拋頭露面了?
「三爺快去吧,夫人叫得急,不知道是出了什麼事呢。」
我往旁邊側了側身子,讓開了路。
「門上亂糟糟的也沒個人,奴婢尋了半天的路,還好這裏還沒到前頭去,奴婢給這位公子指了路還得回去當差的。」
半晌,還是另一個聲音替我解了圍。
「沈兄去忙,我自認得回去的路。」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周越山的聲音。
就像陸星河和我說的一樣。
溫和守禮,又古板得讓人無法親近。
我看着夫人的侄兒轉過了一個彎,估着他已經走遠了,才終於直起腰來,偷偷扭頭看了周越山一眼。
只那一眼,我就被一雙漆黑的眸子抓住了。
他沒有像他說的那樣自認得回去的路,只是站在那裏看着我。
我該怎樣形容他的眼神呢。
是探究,但更多的是等待。
他在無聲地對我說:
「不要想着耍花招,不要想着騙我,我都知道的。」
我幾乎是下意識跪了下來,從懷裏掏出那本已經和我體溫融爲一體的《莊子》。
「公子容秉,奴婢是少爺書房裏伺候的丫頭,此番冒昧來尋公子,是因爲少爺曾吩咐過,這本書是公子所借,無論如何都要物歸原主。」
「少爺對奴婢有大恩,奴婢不敢忘記少爺的吩咐,只能冒死出來尋公子。」
周越山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麼,然而急匆匆的腳步聲,終究是把他要說的話打斷了。
周嬤嬤帶着一隊僕婦衝我直撲過來。
「好個手腳不乾淨的丫頭,竟然把臉丟到外頭來了。」
她根本沒給我反應和辯駁的時間,上來就命人堵了我的嘴,又衝周越山行禮。
「府上疏於管教,丫頭不懂事,衝撞了公子,請公子莫怪。」
周嬤嬤一面命人把我往後拖,一面推了個小廝出來。
「你替公子帶路。」
只那一刻,巨大的不甘陡然包圍了我。
我都做到了這一步了,爲什麼還是功虧一簣?
爲什麼她們會來得這麼快?
明明只剩下最後一步了。
只要再多給我一點點時間,只要我和周越山再多說兩句,編一個求他救我的,在這個時代符合人們心理的理由,我就成功了。
爲什麼連這一點點都機會都不能給我呢?
我爆發出最後的力氣,一頭撞開抓着我手臂的僕婦,撥開人羣內,撲到周越山身前,死死抓住了他的袖子。
我要做的事太多了。
我要挖出嘴裏的巾布,我要求他救我,我要把那本寫了我對《莊子》見解的書還給他。
但周嬤嬤遠比我想的要反應快。
她一把就住了我的頭髮,阻止了我的下一步動作。
一片混亂中,那本《莊子》掉在了地上,而我只來得及扯下週越山的一片衣袖。
我依然什麼都做不了。
除了一遍又一遍在無盡的死亡中循環。

-28-
痛楚與意識潰散的眩暈再次襲來。
和以往都不一樣的是,這次醒來,我的手裏多了一樣東西。
一片衣袖。
天青色滾着暗色流雲花紋的衣袖。
是我被周嬤嬤拖開時,從周越山袖子上撕下來的。
我的呼吸幾近停止。
這是之前從未出現過的情況。
之前我無論怎麼死,所有的東西都不會跟着我一起重來一次。
這是不是上天在告訴我,或許這一輪,終於有人可以幫到我了?
綠蘿大概是見我很久都沒動靜,回頭叫了我一聲。
我差點沒把手裏的食盒打翻。
即便是心裏早有準備,但之前死在我手裏的人又一次活生生站在我面前,衝擊感不是一般的大。
夫人和周嬤嬤再一次走進驚鴻院。
一切就像是機器裏已經運轉了無數輪的齒輪一樣,重新開始轉動。
我求到了整理少爺遺物的機會,找到了那本《莊子》,又在靈堂裏再一次把喫砒霜的恩典讓給了綠蘿。
唯一的不同,是我不能夠在夫人的侄兒面前露面。
我反覆推想了很多次,周嬤嬤之所以能那麼快找到我,一定是夫人的侄兒進內院的時候遇到了她,所以她才能帶着人迅速在外院找到我的位置。
不然偌大的侯府,我又躲過了所有的巡查,不可能有人能那麼精準地知道我在哪裏。

-29-
我如願以償,再一次跪在了周越山面前。
這次我充分吸取教訓,要做就把事情做絕了--
我直接把他堵在了淨房裏。
感恩這個時代的主僕尊卑觀念深入人心,周越山沒有上廁所要鎖門的習慣。
我開門的時候,他的褲子已經脫了一半了。
那麼古板平靜的一個人,我硬是從他的臉上看到了一絲裂開的表情。
「你……大膽,快滾出去。」
他提着他的褲子,我捧着我的書。
他瞪着我,我看着地。
最後還是周越山敗下陣來,背過我去提褲子。
謝天謝地,跟侯府裏的人比起來,這人要臉。
你要臉,那我就不要了。
我一點磕巴都沒打地把少爺對我有恩,如今我就是拼了性命都要完成少爺讓我還書的遺願又背了一遍。
託淨房相對隱祕的福,我甚至還有時間添油加醋給周越山講了一大篇關於陸星河對於能和周越山結交上的歡喜之情。
周越山的清貴公子氣在馬桶的襯托之下,蕩然無存。
「你要說什麼,趕緊說。」
我毫不懷疑,如果不是我現在還是侯府的丫鬟,外人不好直接發落的話,他現在已經把我踹出去了。
有顧忌我就還有機會。
我藉着去抱周越山大腿的動作,挪了挪位置,死死擋住了門。
「奴婢想求公子救命。」
周越山差點沒被我擠得一屁股坐在恭桶上。
他深吸一口氣,硬是在窄小的淨房裏找到了一個不會被我碰到的角落。
「侯府向來寬和,從未出過苛待下人的風評,做下人的切記要記得本分,不要妄議主子。」
嗯,這是通用的,教規矩的車軲轆話。
他不想和我沾上任何關係,同時也是在隱晦地提醒我,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周嬤嬤的聲音在外頭響起得猝不及防。
「……都給我注意着點,碰着就把人直接帶回來。」
「你們再去那邊找找,那小賤蹄子別是打着逃出去的主意。」
「偷了夫人的東西還敢亂跑,夫人說了,若是在府外頭碰到,這等逃奴我們小門小戶的是養不得了,直接送去官府打死,就不用帶回來了。」
這次我沒有碰上夫人的侄兒,周嬤嬤卻也來得這麼快。
夫人的反應遠比我預計得要迅速得多。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往後又縮了一步。
後背碰上架子,實心的木頭碰上牆壁,上頭擺着的銅盆歪了,發出好大一聲響。
外頭的說話聲停了。
我扭頭看着周越山。
淨房太小,一眼就能看完,根本沒有能夠讓我躲藏的地方。
哪怕他現在能夠開口替我解圍,難道還能在裏頭待一天不成?
前腳周越山出去,後腳周嬤嬤就能帶着人把我再打死一次。
我絕對,絕對不想再死一次了。
什麼樣的死法都不想了。
在侯府裏好歹還能被結果得痛快點。
一旦侯府把我送去官府,或許我就是想求死都不能了。

-30-
我的手指摸上袖中一直塞着的,上一次我從周越山身上撕下來的衣袖。
我的腦海一片空白。
那片衣袖我該怎麼用,拿出來了應該怎麼說,我通通不知道。
那不是一件應該出現在我身上的東西,一旦被發現,後果是什麼我根本無從猜起。
周越山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但我顧不上再猜測他的想法了,我沒時間,也不願意。
我只知道,這一次我一定要成功。
「公子……」
我剛開口,對面的男人忽然動了。
他伸手捂住了我的嘴巴,一個轉身,就把我帶到了他原來站着的那個角落。
男人身上清越的白檀香氣籠罩下來。
他似乎是對我笑了一下。
那笑容轉瞬即逝,卻又因爲我和他的距離過太近,便看得格外清晰。
和陸星河不同。
陸星河生了一副好皮囊,即便是嚴肅時,一雙桃花眼裏也是眼神流轉,天生就是騙小姑娘的好模樣。
周越山卻是最清冷不過的氣質,不笑時便是高嶺之花,而一旦他放鬆了脣角,那就是冰消雪融中透出那麼些許的風流與放肆。
我的手裏被塞進了一塊冰涼的東西。
「既然你能憑本事跑來外院找到我,那就讓我看看,你有沒有本事跑去侯府外頭等我吧。」
他的下巴在我肩膀上輕輕點了一下,旋即便放開。
「周某向來聽說侯府寬仁待下,沒想到私下裏治家已經這麼亂了。」
我躲在門後的視線死角里,周越山開門時還特意側了身子,堵住門縫,讓周嬤嬤能看清楚房中沒有藏人。
「粗使的丫頭能摸到侯府夫人的內院,偷完東西再跑來外頭驚擾客人,當真是好身手。」
周嬤嬤的嗓門瞬間低了下去。
夫人的侄兒幾步趕上來,喝退下人,又忙不迭給周越山致歉。
「內院婆子不懂外頭規矩,驚擾貴客,請公子莫怪。」
周越山不置可否,半晌才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走罷,稍後某還要進內侍奉,煩請代與侯爺致意,恕在下不能久留了。」
我的背緊緊貼着門上雕花的格子,唯恐發出半點聲音。
解決了……
那個可以肆意欺凌我的人,姿態低到恨不得跪在地上舔周越山的鞋底子。
那個無數次了結了我的人,在周越山面前甚至連開口回話的資格都沒有。
無數次的死亡教會了我,這個世道對女子的深深的惡意。
而今天周越山給我上了新的一課。
這個世界的惡意,不僅僅只針對女子。
它自上而下,一層一層壓下去,針對的是所有底層苦苦掙扎的人。
不分男女,一視同仁。

-31-
沒有人再來檢查這間房裏到底還有沒有人。
院子裏一度安靜到我甚至能聽見風吹過樹葉發出的沙沙聲。
周越山塞給我的是一個墜子。
青白的玉石雕出玲瓏的獅子銜球的造型,觸手生溫,沉甸甸壓在我的手心。
他對我說,讓我去府外找他,還給了我可以證明身份的憑證。
我第一次看到了希望。

-32-
從內院走到外院是天塹,但從外院到門口並不是。
夫人的手伸不到外頭,而老爺還不知道我偷跑的消息。
只要我的理由充分到足夠令人相信就可以了。
周越山給我出的難題是,他沒告訴我他的身份。
不知道他的身份,意味着我就算是拿到了信物,知道了他的名字也沒用。
但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我不僅知道他的身份,我還知道他車馬上的徽記,知道他的小廝會在什麼時候把車馬停在哪裏等他,更知道該如何才能避開所有人的目光。
拼圖的最後一塊,終於齊了。
我握着扇墜,笑得暢快。
那一次老爺是怎麼與我說的?
「忠毅伯素來跟我家沒什麼來往,怎麼他家的孩子會想起來替侯府說話?」
「爲着星河的事,前日太子還恩賞了東西來。」
「那本《莊子》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仔細說來。」
那ṭū́₆是我活得最久的一次,也是我第一次自己選擇的死亡,自己找周嬤嬤求來了一碗落胎藥。
爲着我肚子裏那個已經成型的男孩,老爺和夫人大吵了一架。
老爺說無論從誰肚子裏生出來的,都算是夫人的孩子,只要把我處理好,那孩子就算是侯府唯一的嫡子,夫人這麼做,着實是要絕了侯府和他的後路。
夫人難得失了態,破口大罵侯府一家子從上髒到下,老爺自己生不出來,公公更是不要臉,當年陸星河是怎麼得來的,老爺這麼些年心甘情願當個爛王八,如今活該上樑不正下樑歪,正妻未娶就搞大了房裏丫頭的肚子,整個侯府就是個笑話。
周嬤嬤早就把小丫頭子們全帶了出去,卻獨獨漏了我。
也對,在他們眼裏,我已經是個死人了,聽些聽不得的消息又有何妨?
我躺在裏間的牀上,小腹裏翻江倒海,血塊大團大團湧出來,浸溼了冰涼的褥子,又從牀邊淅淅瀝瀝滴下去,在地上聚成暗紅色的一團。
痛,但很值,不是嗎?
脣齒之間血腥氣彌散,我張開嘴,無聲地笑了起來。
這個孩子如果用對了地方,果然還是能夠發揮他的作用的。
即便是身居高位,老爺和夫人之間也不是鐵板一塊。
其實我早該想到的。
陸星河死後,夫人希望藉助孃家勢力,而老爺並不想讓她如願。
之前是我求錯了人。

-33-
我打着給夫人傳話的由頭,大大方方去了西角門。
現如今夫人要忙着發落得罪了貴客的周嬤嬤,老爺要忙着給周越山賠罪,他們沒空來找我麻煩。
我第一次真真正正走出了侯府的大門。
長街上車轎穿梭,慘白的紙錢被揚進風中,旋即又被踩進泥裏。
我深吸一口氣,徑直找到了屬於忠毅伯府的馬車。
「這位大哥,周少爺命我過來給他送東西,勞煩大哥替我轉告通秉。」
趕車的小廝大概也是沒見過像我這樣,一上來連名都不通就喊着直接要見他家主子的人,一時愣了愣,才向我伸出手。
「請問姑娘在誰家當差,要給我家少爺送什麼?」
我向後退了半步,把手藏去身後。
「周少爺叮囑,必須得當面轉交,大哥替我通傳就是。」
小廝偏了偏頭,往侯府裏張望的一眼。
「那請姑娘稍後,我家少爺還沒出來。」
我順着他目光的方向往旁邊挪了兩步,站去了馬車的陰影裏。
既然是求着人把我帶走,自然是看到我的人越少越好。
似乎是有人輕輕笑了一聲。
低垂的車簾突然掀開,一隻手伸出來,只一把,就把我拽進了車裏。
我的驚呼被那隻手捂了回去。
後背撞在車板上,雖然痛,卻也可以忍受。
周越山的聲音很輕,眼睛卻很亮。
他看着我,話卻是對外頭說的。
他說:「走吧。」
馬蹄踩在石板路上發出噠噠的清脆聲響。
無人過問,無人追趕。
我從未想過,這一切會如此輕而易舉。
那個讓我死了無數回都不曾逃離的侯府,周越山只用了兩個字,就讓我如願以償。

-34-
馬車裏光線不算明亮。
周越山看着我,似笑非笑。
「你這丫頭倒是機靈,是誰告訴的你我車馬標記的?」
這不是他第一次這麼看我了。
每一次,他看我的眼神都一樣。
他知道我別有所求,也樂得因爲我帶給他的新鮮感而滿足我的願望。
不過這不是周越山真正想問我的問題。
他靠在車壁上,自上而下看過來。
「真是有意思,侯府的奴婢求到外人頭上來救命,你到底偷了什麼要緊東西?」
這是一道送命題。
奴才背主是大忌。
更何況陸星河是夫人和老侯爺亂倫的結果這種事兒,只要我敢說,那就是一介奴婢張口攀咬侯府兩任主人的大事。
別說現在死無對證,就算是有,等着我的也是死路一條。
所以我能夠說的,只有一件事。
「養民性,厚民生,民爲政本,國依於民,水積不厚,負舟無力,此乃立國之本,聖人之心。」
馬車駛過並不平整的路面,帶得我的聲音也有些顫抖。
陸星河曾問過我,是誰教的我識字,被我隨便找了個理由糊弄了過去。
他沒深究,只是在某一次從我身上下來後,莫名其妙提了一句。
「以後警醒着點,不要被人看出來你認了這麼多字。」
這個世道,女子識文斷字不是罪過。
但我是奴婢。
奴才有思想,那就是罪過。
他是對的,但我不能聽。
我抬起頭,對上週越山亮如星辰的眼睛。
「在那篇課業上寫這句話的,是奴婢。」
周越山那本《莊子》,送的不是陸星河,是我。
被他高看一眼的不是侯府,是我。
哪怕他對我的興趣虛無縹緲,幾近於無,那也是我唯一能夠抓住的,只屬於我自己的,可以拿得出手來博一線生機的東西了。

-35-
我再一次聽到了熟悉的笑。
放肆,張揚,帶着毫不遮掩的惡意的打量。
周越山似乎是聽到了一件天大的笑話,笑得難以自持。
我的心如墮冰窖。
上一次這樣對我笑的人,是夫人。
她笑着告訴了我一個天大的祕密,然後毫不猶豫地讓我去死。
這個時代的高位者總是一個樣子,他們都戴着一張名爲禮教與端莊的面具,讓你猜不透他們的內心所想,看不透他們高高在上的模樣。
然後在你即將衝破樊籠的當口,輕而易舉地把你打回原點。
他們管這樣的行爲,叫作教化。
侯府是這樣,周越山也是一樣。
「有意思,一個草包身邊的奴婢竟然比他還中用。」
他說得隨意,卻又一句話斷了我的後路。
「你可不要告訴我,你這點子學問都是跟你家主子學的。」
陸ƭũ̂ₔ星河自己都不懂的東西,又怎麼會有閒心去教他身邊的奴才?
馬車裏空間狹小,我跪在周越山腳邊,一低頭就能看到他繡着暗紅色花紋滾邊的靴子。
他在等我的回答。
回答得滿意,他或許會留下我。
一旦答錯,他可以立刻把我丟下車去,任我自生自滅。
再惡毒一點,他會把我送回侯府,大大方方告訴所有人,這個奴婢膽大包天,居然敢藏在他的車裏逃出侯府。
沒有人敢質疑他話裏的錯漏。
就像沒有人會聽我的辯駁一樣。
周越山感興趣的到底是什麼?
他身邊不缺有學識的人,更不會缺侍女。
那個時候,他爲什麼會出手救我?
他想要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他的手指修長白皙,指腹溫熱,摩挲過我的臉頰,最後輕輕抬起我的下巴。
「確實……」
他打量着我,似乎並不在意我的回答。
「確實還是有點不一樣的。」
馬車沒有停下,車外的熱鬧與煙火氣卻漸漸低了下去。
我看着他的眼睛,心漸漸沉了下去。
我一門心思只想着要逃離侯府,卻忽略了一件事。
星辰哪怕再耀眼,天幕也是黑的。
能夠憑一己之力在太學混得如魚得水,又得了太子青睞,讓老爺一個承襲了爵位的人都要對他畢恭畢敬的人,能有多良善?
我想求他幫忙,付出的代價只會更大。

-36-
周越山沒有把我送回去,也沒有半途丟下我。
我被直接安置在了一處獨門獨戶的小院子裏,還有兩個小丫鬟和四個僕婦來照管我的起居。
他離開的時候,我跟他提的最後一個要求,是一副落胎藥。
周越山似乎是喫了一驚,繼而又像是想明白了什麼一樣,什麼都沒說就關上了門。
我從侯府的內院被關進了另一個牢籠。
當然,我也試過問小丫頭周越山在哪裏,得到的只有她們恭恭敬敬的回答:
「少爺吩咐了要好好伺候姑娘,其他的事情奴婢也不知道。」
多問幾次,我也就不提了。
都是沒人權的打工人,我哪有資格爲難她?
但我想,周越山總不會養我這個閒人太久的。

-37-
兩個小丫頭跟我越混越熟。
從一開始叫我姑娘,到後來叫我姐姐,最後乾脆被我拽到了同一張桌子上喫飯。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自從我與倆小丫頭熟絡起來之後,我的待遇開始越來越好。
周越山來見我的次數明顯變多了。
許多我連見都沒見過的好東西,開始隔三岔五就往我的院子裏送。
他甚至還給我請了一個夫子,每天風雨無阻,過來教我讀書。
伺候我的僕婦換了一批,有意無意給我提點一些我以往沒有學過的規矩。
我隱隱覺得有些不太對勁,卻又說不上來哪兒不對。
侯府不需要丫鬟能夠讀書寫字,更不需要奴才有自己的想法。
每隔三天打一頓鞭子,只爲了教給我們一個道理:
奴才只需要聽話,主人對你好是恩遇,打你罵你更要感激,能留你一命就是仁慈了。
但新來的僕婦教的規矩,遠比侯府當年教的更加苛嚴。
不能與主子對視,不能猜測主子的心思,不能在主子面前失禮。
站必直,行必穩,端着東西的時候胳膊絕不能有一絲晃動。
雷霆雨露俱是恩遇。
我開始莫名的發慌。
甚至有一次直接開口問了他。
「公子到底想問什麼,奴婢必定知無不言,以報公子。」
殺人不過頭點地,我都點了多少回了,不差這一輪。
最怕不過是溫水煮青蛙,安穩久了,再回想起當時連軸轉着死來死去的時候,總有種「不知道當時是怎麼熬過來的」恍惚感。
我不怕周越山用我做什麼過分的事。
我怕的是我自己丟掉了當時一往無前的狠勁。
然而後者只是定定地看了我半晌,忽然就笑了起來。
「陸星河真是不識貨。」
他歪了歪頭,衝我露出一個爲難的表情。
「這麼聰明的人,真是叫我都不知道從哪裏開始下手騙了。」

-38-
我在周越山的小宅子裏待了三個月。
久到兩個丫頭都忍不住犯了嘀咕,私底下跟我打聽,周越山是不是打算把我給養成外室,再找機會把我抬成姨娘。
我覺得她們膽子真大。
再讓我多死幾次,我都不敢有這種念想。
當週越山的姨娘,天知道得脫多少層皮。
大概是我從一開始就見過了周越山溫和表象之下的另一面,他在我面前倒是越發不遮掩了。
帶我去見貴人的時候,甚至直接給我攤ƭů⁴了牌。
「我讓人查過了,出身還算清白。」
「你也不用想着你家人了,死的死賣的賣,沒剩幾個,你在侯府留的是死契,現在又是逃奴,再想撞大運碰着一個敢收你的可就不容易了。」
我低下頭,恭恭敬敬應了一聲是。
「公子對奴婢有再造之恩,奴婢至死不敢忘,願意聽從公子差遣。」
我想,我猜到他要帶我去見的人是誰了。
老爺還給周越山的《莊子》,爲什麼會惹來太子賜賞?
忠毅伯府爲什麼要替侯府說話?
說的是什麼話?
求的是什麼情?
周越山真的會因爲那一句寫得稍稍合心意的話,就高看陸星河這個紈絝一眼嗎?
那時候我一心只撲在我終於從老爺口中撬出了周越山身份的喜悅之中,根本沒有時間深思那短短幾句話中透露出來的真正意思。
周越山何止是與太子關係匪淺。
他身後站着的是整個忠毅伯府。
一本《莊子》和太子突如其來的的賞賜,整個侯府都被打上了太子一黨的標籤。
而我,卻還在沾沾自喜,以爲周越山看上的是陸星河的才學,欣賞的是我的思想。
我纔是那個笑話。
「這些天學的規矩都記好了。」
下車時,周越山難得開口提點我。
「既然猜到這是什麼地方,就要明白自己的身份,問什麼就答什麼,不該看的不亂看,你沒有拒絕的權力。」

-39-
我到最後也沒看清楚,傳說中的太子殿下到底長什麼模樣。
教規矩的嬤嬤教的最多的話就是,身爲奴婢,正視主子就是僭越上位,就是藐視權威,就是膽大妄爲。
更何況我身邊全程都跟着四個宮女,前後左右,屏氣凝聲,把我盯得死死的。
太子就問了我三個問題。
「那句話是你寫的?」
「你是自己從侯府逃出來的?」
「家裏還有什麼人?」
第一個問題好答,我已經跟周越山打了明牌,總不能前後答案不一致。
第二個問題也湊合,雖然周越山拉了我一把,但也確實是我自己走出的侯府大門。
至於第三個問題,我只能深深把頭埋了下去。
「回稟殿下,奴婢不記得了。」
氈帷後面的人輕輕笑了一聲。
「說得不錯,賞吧。」
周越山說過,我沒有拒絕的權力。
而太子根本不打算給我拒絕的選項。
但那並不代表我不能試一試。
「奴婢卑賤,實不配殿下恩賞,請殿下三思。」
帷幕後面的人似乎站了起來。
須臾,低低的嘆息從頭頂傳來。
「過猶不及,望峯,不用逼太狠了,反而不像。」
「今上多疑,太過於完美反而太顯雕琢。」
這不是我該聽到的東西。
一遍又一遍的死亡教會了我一個道理。
一旦上位者開始不避諱着你談論你不應該知道的消息時,只代表着兩個結果。
要麼你將要變成一個死人,要麼你就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周越山不至於養我這麼久,就爲了送過來給太子殺着玩。
那就只剩下最後一個答案。
他們要達成的目的,一定會以我的性命爲代價。
而他們根本不覺得我會活下來。

-40-
太子一句話比什麼都管用。
等我回到小院子的時候,那四個教我規矩的僕婦已經不見了。
夫子開始變得寬容,對我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逃課行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周越山給了我一個新的戶引,讓我忘了之前的名字。
「奴婢斗膽問公子一句。」
我捏着那張代表了我良籍身份的木牌,叫住了準備離開的周越山。
後者手還放在門上,回了我一個不鹹不淡的嗯。
我低頭看了看牌子上的名字。
程家四女名善娘。
我閉了閉眼睛,最後還是換了個問法。
「奴婢還能在這裏住多久?」
周越山對我的問題毫不意外。
「猜到了?」
他乾脆折了回來,坐在小院子裏的石凳上。
「說說,猜到了多少?」
兩個小丫頭早就已經被遣開了,院子裏只剩下我和他。
沒有了在侯府裏一遍又一遍的試錯,我被困在這四方的小院子裏,能夠接觸到的東西還是太少。
今上與太子之間相互猜忌,而我又不知道與誰相像,以至於周越山和太子都想拿着這點相似做文章。
周越山絕不會因爲發善心,就去給我找一個新身份。
更不會發神經特意帶着我一個逃奴去見太子。
我能猜到他們想讓我去代替某個人,卻對那人身份一無所知。
或許與皇宮有關,又或許我再大膽一點,是與如今坐在龍椅之上的那個人有關?
周越山似乎是喝了些梅子果酒,整個人都透着些疲憊與懶散。
「不用擔心,如今殿下開口說要我不要管緊了你,你有了這句話,我不會對你做什麼。」
今日大概臨近十五,圓月斜斜掛在天邊,在雲層之中若隱若現。
皎白的月光與梅子的清甜柔和了周越山身上的鋒銳。
他拍了拍自己身邊的凳子。
「坐吧。」
我淺淺坐了凳子一個邊,側過身,和他拉開距離。
「奴婢想知道,奴婢到底像誰。」
這是我能夠問到的極限了。
多了,周越山不會說。
少了,浪費了這次機會。
周越山拿手支着頭,饒有興趣地看着我,繼而又低低笑了起來。
他拉過我的手,把我的食指浸在他喝過的那杯茶水裏,又握着我的手,一筆一劃在小石桌上寫我的新名字。
「其實我也很好奇,到底是一個什麼地方,能夠花財力花精力讓女子知書識禮,卻偏偏不給她們教一筆好書法?」
他的呼吸落在我的耳邊,不嚳於驚雷。
「不如你來告訴我?」

-41-
周越山沒有告訴我,我到底像誰。
但我似乎已經知道了答案的一角。
第二天我就被塞進了一架沒有任何標記的普通騾車,穿過長長的甬道,觸到了這個世界權力中心的邊角。
周越山送了我一小段路程。
卻只對我說了一句話。
「好好活着。」
他似乎特別會拿捏人心,尤其是拿捏我心中所想。
這幾個月來我曾無數次猶豫,要不要乾脆一條白綾吊死重來。
只要重來了,我依然可以再一次找到周越山,藉助他的權力帶我脫離侯府,然後試出一條新的出路。
然而周越山卻每次都能精準地抓住我的猶豫,在我即將放棄的時候,拋出一點新的,我想要拼命挖出來的真實ŧú₈,像系在毛驢腦門前的胡蘿蔔一樣,擺在我的面前。
然後好整以暇地告訴我,想要好好活着,就必須把這些事情弄清楚。
如果不爲自己攢夠了資本,即便是有無數次重來的機會,你依然會死得很難看。
青蛙沒有選擇自己跳不跳溫水的機會。
我也一樣。
他用一點對於他來說微足不到的希望吊着我,讓我沿着他爲我畫好的死路一路前行。
然後在我即將被吞沒時,再施捨給我一絲溫情,讓我飲鴆止渴。
卑劣,卻異常有效。

-42-
大概是太子使人打過招呼,我被直接分去了崇文館。
宮人引路時一邊給我念叨規矩,一邊八卦。
「聽說崇文館之前一直關着,這回怎麼開了,還撥了這麼多人進去?」
「有什麼好奇怪的,聖人的決定自然有聖人的道理,要不是開崇文館,哪裏會想起來突然召這麼多女史進來?」
年長的宮人拿下巴點了點我們這一行人,似是提點,又像是感慨。
「你們可真有福氣。」
「這麼些年了,女史都不召了,更何況還是從良籍裏選。」
我縮在人堆裏,儘可能降低存在感。
自那一次之後,太子再沒有召見過我,周越山也從來不提要我做什麼,該怎麼做。
他們似乎有那麼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不知道始末反而會做得更好。
當然,或許他們還有另一重考量:
什麼都不知道的人纔不會泄露過多的消息。

-43-
崇文館是御花園裏最偏的一個小閣樓。
藏在一片茂密的竹林後頭,從外頭看來,只能隱隱約約自綠葉掩映之中看到伸出來的一個小尖角。
而我被分到的第一件差事,就是去給皇后宮中送抄錄好的經卷。
和我被一同進來的人眼睛都快嫉妒紅了。
畢竟也不是什麼人都有這麼大的福氣,剛進宮就被分到這種可以見到主子領賞的肥差的。
然後我就被賞了三個嘴巴。
皇后宮中的大宮女親自拿着巴掌寬的木條,結結實實抽在我嘴巴上,打完還特意把我領進去給皇后謝恩。
我跪在殿中鋪得厚厚的波斯進貢織花毯上,看着鮮血混着口水,一滴一滴落在牡丹花心裏,消失不見。
皇后倚在美人榻上,周遭靜得可怕。
打我的宮女走到皇后身邊,垂手侍立。
這裏沒有周越山,也不會再有人在我耳邊提點我,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了。
在那一刻,我甚至覺得,周越山這人似乎也挺不錯。
雖然他是要利用我,卻也算是渣得明明白白。
我把頭深深磕在地上。
「奴婢謝娘娘賞。」
皇后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這次倒是個曉得好歹的?」
她大概是喝了口茶,停了一停才繼續問我。
「既然這麼聰明,那你不妨猜一猜,本宮爲什麼要賞你。」
嘴脣上最初的酥麻感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鮮明的腫痛,每一次張口都是在重新撕裂新添的傷口。
我又磕了個頭。
「奴婢不懂規矩,衝撞了娘娘,娘娘寬宏饒奴婢不死,是最大的恩賞。」
皇后似乎是嗤笑了一聲,把茶盞擱在了桌上。
「行了,去吧。」
她重新倚回了榻上,閉起眼睛,似乎再看我一眼都算髒了她的眼睛。
臨出門前,我聽見皇后的聲音再次響起。
就像是在說今天天氣真好一樣的平常。
她說:
「既然都知道自己不懂規矩了,那本宮就再賞你一回,今晚去提鈴吧,不用再來謝恩了。」
我一直到走回崇文館,才發覺自己已經腿軟。
我終於理解了,在進宮之前,周越山和我說的,好好活着是什麼意思。
若是說侯夫人想要弄死我,還需要編一個合適的理由的話。
在宮中,我連這個理由都是不配得的。
也不對。
若是中宮想要弄死我的話,我甚至還得替她想一個理由,再誇讚她弄死我是她對我最大的仁善。
人命甚至還不如螻蟻。

-44-
深秋的夜晚已經有了初冬的寒涼。
即便我把夾衣裹了又裹,也抵不住冷風順着脖子縫兒,嗖嗖的往裏灌。
得虧皇后娘娘賞的一頓打,我終於能夠大致猜出太子口中那位和我很像的人,到底是什麼身份了。
能夠同時出現在太子、皇后與皇帝三人身邊的人,身份再低,又能低到哪裏去?
更遑論宮人私下議論的重開女史遴選,和崇文館裏那風格過分熟悉的藏書分類目錄。
每一條,都在直指一個結果。
她和我一樣,都是穿越來的。
平等與自由的思想刻在骨血裏,讓我和她都成了世人眼中的異類。
新時代賦予獨立與平權變成了我和她的催命符。
哪怕我們再怎樣拼命僞裝融入,終究也是不同的。
女史與崇文館是她與這個時代抗爭過的結果。
只不過她被這深宮抹去了存在,而我卻還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之中苦苦掙扎。
一顆石子從低矮的屋檐上掉下來,嘰裏咕嚕滾到我的腳邊。
我腳崴了一下,手中的鈴鐺便也叮鈴鈴地晃了起來。
然後第二顆石子就又咕嚕嚕地滾了過來。
原本被關緊的硃紅木門不知道什麼時候開了條小縫,一個腦袋順着縫兒鑽了出來,鬼鬼祟祟衝我招了招手。
「你,過來。」
他生怕我聽不懂,胳膊往外探了探,精確地指住了正想回頭看的我。
「對,就是你。」
再然後,我就被不由分說地拖進了被空置許久的空宮。
熟悉的恐懼感鋪天蓋地席捲而來,曾經一次又一次的屈辱與死亡的場景在我腦中翻滾,那些回憶若有實質,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那一刻,我的心裏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哪怕我再死上一回,像從前那樣的事情,也絕對不能再在我身上發生一遍了。
巡夜的侍衛走過我之前走過的甬道。
男人一手捂着我的嘴,另一隻手扣住我的雙手,他力氣很大,沉沉地把我抵在牆上,令我動彈不得。
我提着的銅鈴掉在腳邊。
萬幸,他只顧着按住我的手,讓我不要說話,卻忘了我還有腳可以動。
這裏也不是夫人可以一手遮天的侯府內院。
我只需要把侍衛引來,爲我換來更多一點的時間。
只要太子和周越山還認爲我有用,他們就不會放任我被人污衊至死。
我一腳踢飛了銅鈴。
又趁着外頭侍衛喝問的時候,拼命掙扎開來,一口咬在他的手掌邊沿。
之前被掌嘴打出的傷口再次撕裂,但我已經顧不上了。
宮門被大力推開,侍衛們紛雜的腳步衝進來,在那一瞬間,我的腦海一片清明,甚至已經想好了該如何分辯。
皇后的處罰竟然變成了我最大的倚仗。

-45-
一件外袍被兜頭罩在了我的腦袋上。
男人並沒有放手,也沒有如我所設想的一般驚慌失措。
他甚至還趁我放鬆的瞬間順勢把我扯去了他的身後。
紛亂的腳步聲停了,我聽見了侍衛收刀入鞘的聲音。
爲首的人聲音恭敬而驚訝。
「殿下?」
抓着我的男人哼了一聲。
「下去吧,明天我自會去和父皇解釋。」
逼仄的房間裏再次安靜了下來。
銅鈴停在了牆角,但沒有人再去看它一眼。
即便我的裙襬露在他的外袍之外,即便所有人都知道在這個房間裏還有一個被罰了上夜的宮女,他們也全都瞎了。
臨走的時候,侍衛們甚至貼心地替他關上了門。
男人終於放開了我。
他轉了轉手腕,嘶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下口真狠。」
我跌坐在地,他的外袍落在我腳邊。
「聽說今天母后罰了新進來的一個女史,就是你吧。」
男人看了我一眼,轉身把銅鈴拾了起來,放在桌上。
他沒再往我身邊湊,而是拍了拍椅子上的灰,自己坐了下來。
我死死抓着我的裙襬,根本不想回答他任何問題。
勾引皇子和勾引少爺,根本不是一個量級的罪責。
反正天亮了就是要拖出去打死的,我何必想那麼多。

-46-
由於我單方面的擺爛,房間裏一片死寂。
從理智上來講,我應該想盡一切辦法,在我死之前好好搞清楚面前這位到底是什麼身份,萬一周越山靠不住,下一輪我還能有個新的退路。
但或許是最近神經繃得太緊,又或許是上一位穿越者的結局給我的衝擊太大,亦或者單純就是缺少睡眠讓我的腦袋停止了轉動。
我突然覺得很累。
我穿來時原主正在挨鞭子。
原主大概就是因爲身體太弱,沒能扛住這一次的鞭打,才換了我塞進這具軀體。
多可笑,哪怕被打的人已經死了,執刑的人都依然需要打夠才能停。
但我又能改變什麼呢?
我連改變我自己的結局都做不到。
再不甘心又有什麼用?
男人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他的目光中探究之意太過於露骨,以至於我突然心生煩躁。
「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
我抓起他的外袍衝他狠狠砸了過去。
然而衣服太大,我胳膊又不夠長,外袍連那人都腳尖都沒碰到,就輕飄飄地落回了地上。
男人卻像看到了什麼新奇的玩意兒一樣,忽而笑了起來。
「你不怕我。」
他打量着我,直接下了結論。
然後又問:
「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知道我應該說什麼。
我應該立刻跪在地上磕頭請罪,對他說奴婢有眼不識泰山衝撞貴人。
但我不樂意。
皇子又怎麼樣,太子又怎麼樣,皇后又怎麼樣?
死過一次之後就又跟我橋歸橋路歸路了。
於是我乾脆衝他翻了個白眼。
「不知道,愛誰誰。」
他就笑得更大聲了。
我覺得我怕不是碰到了個瘋子。
以他的身份,在這個時代,他對我做任何事,都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都是正常的。
但唯獨他什麼事都不做,纔是最大的不正常。

-47-
他陪我坐了一整晚。
坐到最後我都沒能忍住,在他站起來的時候,問了他我最想問的問題。
「你不殺我嗎?」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已經破舊的窗紙照在他的臉上。
年輕的皇子側過頭,陽光給他側臉的輪廓鑲上了一層薄薄的金邊。
他逆着陽光,突然衝我眨了眨眼睛。
他說:
「你猜?」
我:……
我猜你個大頭鬼啊!
死了這麼多輪,他是頭一個讓我覺得無語的人。
然而他完全不理會我的拒絕,硬是把他在地上拖來拖去的外袍罩在了我身上,還一路拉着我跑去了乾清宮門口。
對,就是拉着。
手扣着手的那種拉。
當着一路上所有宮女太監侍衛的面。
我把所有我能夠想到的說辭全都講了個遍,從奴婢身份低微不配貴人垂憐的求饒,到奴婢進宮之前是個寡婦還有個夭折了的孩子所以非常不祥的迷信威脅,再到不鬆手老子立刻當場馬上撞死在路上給你看的破口大罵,換來的只有對方情緒始終穩定的兩個字。
「閉嘴。」
絕殺。
最後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把我和他自己都按在了乾清宮門口的磚地上,剛剛好堵上了收拾完畢準備出發上朝的皇帝儀仗。
「父皇,這個女史兒臣喜歡,您把她賞給我吧。」
年輕的皇子一本正經地開口,說着並不一本正經的話。
爲了增加籌碼,他還一把把我摟進了懷裏。
「昨天兒臣實在沒忍住已經收用了,侍衛那邊應當有記檔。」
我:???
我:!!!
大哥等等,你要不要聽一下你在說啥玩意兒?
你這不是等於大着嗓子滿皇宮在喊你昨晚睡了我嗎?
你要不要這麼勇的!
男人講的東西實在太過於少兒不宜,以至於我一時之間忘了表情管理,下意識地就抬頭看了一眼。
然後,我就看到了,就站在皇帝身邊的太子,表情跟我一樣,咔吧一聲,裂了。

-48-
我猜周越山和太子打的主意,是想把我送進宮當寵妃。
所以皇后纔會第一時間召見我敲打規矩。
但誰都想不到,這種事情半路還能殺出個程咬金來截胡。
更何況,拜皇后那三個嘴巴子所賜,我現在嘴巴腫得就像東成西就裏梁朝偉喫了驚天動地五毒散一樣,絕對稱不上好看。
以至於皇帝在暈暈乎乎同意我給皇子當侍妾之後,還特意問了他一句。
「就這,你確定?」
男人一把給我按去了地上磕頭,然後斬釘截鐵地回答。
「兒臣就喜歡她的內涵。」
我:……
我麻了。
大哥你開心就好。
太子大概也麻了。
因爲他全程消音,甚至忘了拿我身份卑微不配伺候高貴皇子的理由來攔住他把我帶走。
一直到男人帶着我告退,我都能感覺得到太子那震驚複雜的眼神宛若化成實體,扎得我背脊有種火辣辣的幻疼感。

-49-
成年皇子是可以出宮建府的。
得益於周越山教我的規矩,男人把我帶上出宮的馬車時,我並沒有太過於喫驚。
真正讓我喫驚的,是他上車之後問我的第一個問題,竟然和我問他的問題,高度重合。
他問我:
「你叫什麼名字。」
我問他:
「你是誰。」
我:……
好吧,我又開始糾結上了。
我應該說哪個?
回答程善娘代表着我依然站在太子這條船上,回答青萍代表着我要把過去的兩任主子都一併賣掉。
這個時代的規則所帶來的死亡的痛苦,與我的直覺在反覆拉扯較量。
他知道了些什麼? 
哪些是我可以說的?
他帶我出來,到底是蓄謀已久的等待與觀察,還是真的只是一時興起的開心?
直覺告訴我,他和我以往碰到的人都不一樣。
但太多血淚的教訓讓我必須謹慎,明哲保身。
我不自覺又把目光垂了下去。
下一刻,溫熱的手指止住了我的動作。
和夫人掐我時的狠厲不一樣,和周越山帶着審視的傲慢也不同。
他真真切切地看着我眼睛,又問了一遍。
「我問的是,你的名字。」
我有一瞬間的恍惚,塵封已久的答案衝口而出。
「夏夢如。」
不是這具身體原本的,不是陸星河給我隨口取的,更不是周越山替我捏造的。
是屬於我自己的,除了我沒有任何人知道,也沒有任何人在意的,我本來的名字。
我來的時間實在是太長了,長到讓我甚至已經快忘記了,我自己本來的名字是什麼。
對面的人向我伸出手,與我掌心交握。
他微微用力,把我拉起來,坐在他對面。
「你好,夏夢如,我叫蕭元初。」
陽光從馬車半卷的車簾外灑進來,車外人來人往的喧囂在那一瞬間彷彿被按下暫停鍵。
全世界於我而言,似乎只剩下了馬蹄清脆的噠噠聲,還有他看着我眼裏那清澈又熾熱的光芒。

-50-
蕭元初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一個女子以爲她遇到了愛情的故事。
女子不平於這個世道對於女性的苛嚴與打壓,竟然異想天開,頂了別人的名字,女扮男裝,以區區平民身份混入科舉,一路考入殿選。
然而她的運氣也僅僅止步於殿選。
有人發現了她的冒名頂替,當場揭露。
謊言被戳破,她卻絲毫不懼,當着君王的面,引經據典,口若懸河。
對於帝王而言,這樣的女子,無疑是一種新奇的體驗。
她的文章成了她與他愛情開始的見證,再無關於其他。
從此金榜上少了一個滿懷壯志的舉子,後宮中多了一個滿腹才華的妃子。
他陪着她,一年之內,從五品才人一路封至風頭無兩的貴妃。
他賜她最繁華的宮室,最珍貴的珠寶,任由她異想天開的胡鬧。
她願女子能不囿於內宅,他便在官宦人家之中廣選女史,充入宮中,陪她解悶。
她願宮女能有枝可依,他便改了律令,二十以上宮女願出宮者,賜銀返鄉,自行聘嫁。
她願女子能識文知義,他便修了崇文館,請來夫子每日講學,宮人閒暇時皆可來聽講。
外頭言官議論彈劾,他盡數壓下不理。
直到她爲他生下皇子。
她全心全意教養他們的孩子,恨不得將自己所知傾囊相授。
卻不知當新鮮褪去之後,藏於潮水底下的礁石便會露出嶙峋的尖角,會撞得人頭破血流,甚至命喪當場。
皇帝終於在她的才學之下,發現了她想要觸碰皇權的野心。
皇后精準地抓住了皇帝與她之間的嫌隙,聯合朝臣集體發難。
帝王之前的種種寵愛與特權,盡數化爲刀劍,成了她的罪孽,反噬在了她的身上。
她變成了整個宮中不能提的禁忌。
所有有關於她的痕跡被一一抹去。
宮中不再招收女史,宮女不再被允許進學,崇文館被廢棄。
曾經君王駐足流連的宮室逐漸荒蕪破敗,她的名字被所有人遺忘。
唯一留下的,是身體裏流着一半帝王血液的那個孩子。
受過她恩惠的宮人女史盡力保全他在冷宮長大。
然後一代新人換舊人。
「你知道她是誰嗎?」
蕭元初引着我走完了整座皇子府。
「她是穆貴妃。」
「貴妃盛寵之時,哪怕是中宮都不能直纓其鋒芒。」
他的嘴角輕輕彎起,帶着無盡的惆悵與孤獨。
「她是我的母妃。」

-51-
蕭元初把皇子府裏最好的房間留給了我。
他似乎對我有着一種近乎偏執的放任與期待,做什麼都不避諱我。
他由着我在他府裏亂逛,甚至在我誤闖書房的時候,依然讓人繼續給他彙報來自於宮中眼線傳回來的消息。
沒有進宮的時候,他也會給我分析一下如今朝堂上的局勢,太子是如何越來越急躁,而他又是怎麼在皇帝身上下功夫,逐漸加重他在帝王心中的分量的。
他默認我全都聽得懂。
我也曾問過他,爲什麼這麼信任我,萬一我是太子找來的細作,哪天說不好就把皇子府裏的消息全捅出去了呢。
那時候,他似乎是在看着我,目光卻又似乎透過了我,看向了我完全不知道的虛無。
「你和母妃真的很像。」
「如果母妃還在,她一定不會這樣做。」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說給我,又像是在說給他自己聽。
下一秒,他的額頭抵住了我的肩膀。
他的頭沉甸甸地靠在我的肩頭。
「夏夢如,我很想她。」
我想,我確實碰到了一個瘋子。
但我願意陪他瘋一場。

-52-
凜冬已至,天子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
蕭元初留在宮中的時間越來越多。
他甚至把皇子印交給了我。
「實在不行,庫房你隨便開,府衛都聽你使喚,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
那方雕着御獸麒麟的小金印落在我手心裏的時候,他的表情依然很輕鬆。
彷彿他就真的只是去赴一場最普通不過的宮宴,宴罷他就會回來和我一同放煙花解酒。
但若真的只是普通傳召,他爲什麼要將整個皇子府的守衛都留給我?
我反手就把印章又給扔了回去。
「不要。」
他便故作喫驚。
「你可不要不識貨,雖然說先前我是不得父皇寵愛,但好歹也經營了這麼久,庫房裏該有的東西也不少了。」
皇子的徽印用途何止是開庫房。
我與他都心知肚明。
「再怎麼說我也是你父皇過了明路賞給你的侍妾,你一沒娶正妻二沒納側妃,整個皇子府裏除了你就我最大,難道今上親口賞的侍妾,還抵不得一個進宮赴宴的資格?」
近來帝后不和的傳言甚囂塵上,關於聖上有心易儲的小道消息更是傳得有鼻子有眼。
皇后牢牢把持着內宮。
而太子動作則越發加急,明裏暗裏往禁軍裏塞了不少自己人。
如今年下宮中賞宴,重臣齊聚,自然是權力交接最好的時機。
他斂了笑,想要斥責我胡鬧。
我搶在他開口之前跳上了馬車。
「走吧,我不放心你。」
都是託詞,都是藉口。
哪怕今夜真的有變故,哪怕蕭元初失敗了,我也依然有辦法逆轉這一切。
大不了就是我再次重回原點,蕭元初不再記得我。
那又有什麼關係?
我想陪在他身邊,直到最後一刻,不論前路如何。
那就夠了。

-53-
「皇后給父皇下了藥。」
小黃門帶完路,悄無聲息地退去了一邊。
彼時帝后俱未出席。
倒是太子早早坐在東上首,遙遙衝着蕭元初舉杯示意,做足了兄友弟恭的戲。
蕭元初意思意思舉了舉杯子,藉着袖袍掩口,悄悄與我說消息。
「御醫院剛遞了話過來,父皇大概是撐不過今晚了。」
我下意識想抬頭往御座上望,又被蕭元初一把按了下去。
「替我倒酒吧。」
「都教了這麼久了,怎麼還沒學會把情緒藏好一點?」
藉着寬袖遮掩,他輕輕拍了拍我的手。
「你既然是太子疏通關係送進宮來的,現在又跟在我身邊,他自然會格外關注你,不要緊的。」
他的掌心乾燥溫暖,似乎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安撫了我本不應該出現的緊張。
已經迅速衰老的帝王幾乎是被皇后和宮人架着抬上的御座。
內監替天子唱出宴會賜酒流程。
昔日威嚴的天子如今就像是一個失去了生機的傀儡,勉強端坐在上,卻只能任人擺佈。
天子身體不適,皇后自然而然接管了本該由他來完成的賜宴。
卻不想在皇后第二次端起酒杯時,原本還低垂着頭的聖上,突然顫顫巍巍站了起來。
異變陡生。
太子搶上一步,扶住聖上,驚叫出聲。
「聖上咯血了,快傳御醫!」
守在殿外的黑甲軍魚貫而入,明刀執仗,將大殿塞了個滿滿當當。
聖上似乎是已經力竭,扶着太子喘息半天,才伸出袖子,擦去嘴角的血跡。
「怎麼,御醫今天全改穿盔甲了?」
「這是什麼時候改的規矩,怎麼朕都不知道?」
大殿裏羣臣屏息,都在等着站在權力最高點的兩個人分出勝負。
太子被聖上一噎,原本想要說的話頓時便說不下去了。
我猜太子原本的計劃,是由御醫當衆宣佈聖上無力迴天的消息,再由黑甲軍封死天子想要易儲的風向。
畢竟一個已經不能夠再說話的帝王,是沒有辦法當衆說出想要易儲的決定的。
只要天子提不出易儲,太子就是唯一被承認的繼承人。
無人能夠提出質疑。
但很明顯,現在聖上不僅沒有身體不適到太子預期的狀況,甚至還能把話講到讓羣臣都聽明白的地步。
蕭元初垂下眼。
天子鬆開手,一把推開太子,順帶掀了自己面前的桌子。
「皇后心懷不軌,意圖謀反,竟指使宮人在朕飲食中下毒,若非吾兒元初心細,朕幾欲爲毒婦所害,太子明知皇后所爲,不加制止,反助紂爲虐,如此心腸歹毒,不孝不悌之人,怎配繼承大統。」
天子站直身子,竟是不復先前病態。
「來人。」
太子終於反應了過來,抽出佩劍。
「父皇明鑑,兒臣絕無不臣之心,只是父皇近日受奸邪矇蔽,一度起易儲之念,父皇昔日親口教導,儲君乃一國之本豈可輕易廢棄,兒臣並無覬覦皇位,此舉只爲清君側,還請父皇體察兒臣苦心。」
黑甲軍亦隨之而動。
喧鬧聲自遠處遙遙傳來。
是兵刃相交的金鐵之聲。
蕭元初終於站了起來。
「太子舉兵造反已是鐵證,聖上仁慈,念爾爲奸人矇蔽,不欲追究,衆將士俱乃國之忠貞棟樑,難道也要跟着行刺謀反嗎?」
銀甲禁軍終於趕到,蕭元初也奔到了天子近前。
勝負已分。
我趁亂退到一邊。
其實應該是沒有懸念的。
自蕭元初接到消息,得知了皇后給天子下毒的那一刻,這個結果幾乎就是可以預見了。
皇后自認爲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下的內宮,又何嘗不是在蕭元初和天子的眼皮底下呢?
我緊緊盯着御座上的幾人。
太子和皇后已經被人帶了下去,聖人似乎是在嘉獎蕭元初。
他會立刻被封太子嗎?
還是風波剛過,聖上還需要再考慮斟酌呢?
心口突然一涼。
溼熱的感覺瞬間浸潤了我的胸口。
我下意識低頭,一柄匕首穿胸而過,正正扎穿了我的心臟。
我被攬入一個熟悉的懷抱。
「就知道你會來。」
周越山的聲音恍若鬼魅,在耳邊響起。
「只要你死了,一切就又會重置,對嗎?」
一片衣袖覆上我的眼睛。
花色很熟悉,天青色滾着暗色流雲花紋。
是那片我在侯府拿出來想求他救我的衣袖。
是那一次我從他衣服上拼命撕下來的衣袖。
我曾一度以爲他那時候出手,只是因爲他覺得我有利可圖,而非其他。
哪怕我曾猜測過,他是否也會因爲這片衣袖而隨我一同重來的可能性,但他從未在我面前顯露過一絲一毫的破綻,我便也把這件事拋諸腦後。
卻不曾想,他從頭到尾,全都知道。
他手腕轉動,把匕首在我心口又攪了兩攪。
他的嘴脣貼着我的耳畔,恍若情人在低語,吐出的話卻讓人不寒而慄。
他說:
「等我,這次我們動作要再快一點。」

-54-
我再次回到了那個熟悉的房間。
匕首刺破心臟時的寒氣似乎還留在心口。
綠蘿依然在無知無覺地擦她的花架子。
夫人帶着周嬤嬤來得還是那麼迅速。
大概是經歷了太子與皇后權柄的薰染,又在蕭元初的皇子府待得久了,侯夫人的高高在上落在我眼裏,總透着那麼一股子色厲內荏的裝腔作勢。
「你們四個……」
她的手指點向我跪着的方向。
我直起腰。
「夫人再想發落奴婢,如今也需等上一等。」
我抬眼看着她。
「少爺生前有吩咐,有一件東西要奴婢務必親手交給忠毅伯府的周越山公子,奴婢卑賤,死不足惜,但這是少爺生前心心念念所想之事,奴婢必須替少爺做完,了卻少爺心願,再隨少爺下去。」
夫人被我氣笑了。
「哦,我竟不知我兒竟如此上進?是什麼東西,你且說來,我與老爺自然會替星河完成。」
我垂下眼睛。
「奴婢不知,只是少爺吩咐,待周公子來了,他自然會告知奴婢要的是什麼。」
「夫人若覺得奴婢撒謊,不如等周公子來了之後,再決定如何發落奴婢,如何?」
周越山是一定會來的。
但我不知道是今天還是明天。
我再一次跪在了陸星河靈前。
不同的是,這一次我不需要再去偷拿那本莊子,綠蘿也不會再給我端一次摻了砒霜的紅豆湯。
我終於可以靜下心來,專心專意,給他守上一整晚的長明燈了。

-55-
這一次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重來都不一樣。
我看到了無數種我可以逃離侯府的可能,但最終還是選擇了留下來。
周越山和我一樣可以重來。
我若是早一次得知這個消息,大概會喜極而泣--在無窮無盡的循環之中,我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分享我的無助與茫然的同類。
而現在我只覺得害怕。
周越山從來不是我的同類。
知道了我最大的祕密,他會怎麼做呢?
答案很明顯。
他會讓我一次又一次地去死,然後用我的死亡,替太子鋪成一條代價最小的登頂之路。
他何止是沒把我當人。
在他眼裏,我只不過是一個可以被重複利用的,玩不壞,用不死,不用付出任何代價就可以捏在手心裏的螻蟻。
有誰會在意螻蟻的情緒,螻蟻的內心,螻蟻的思想嗎?
不會。
所以周越山也不會。

-56-
相比起我還要想個理由讓夫人放我去見周越山。
他的動作則更爲粗暴。
他直接找到管事點名要我。
給出的理由是我曾經衝撞太子,他要把我帶回去治罪。
錯漏百出,但依然無人能夠質疑。
我跟着他一路暢通無阻地走出了侯府。
「不錯,你……」
他看着我的眼神從一開始的讚許,變成了濃濃的驚訝,繼而又變成了嘲諷。
因爲我直接從懷中掏出了一柄匕首。
不是他在太極殿扎我的那一柄,是我出府之前隨手從陸星河書房裏摸的。
他依然是那一副閒散而又勝券在握的姿勢,似乎根本不相信我能傷得了他。
「看來青萍姑娘是在大皇子府里長能耐了,都學會動刀兵了?」
我慢慢抽出匕首,鋒刃的銀光閃得我眯起了眼睛。
「周大人說笑了。」
我拿着匕首隨便劃拉了兩下。
「莫說大皇子沒空理會我,即便是教了,那麼點時間又夠學個什麼?哪裏就能傷得了大人了?」
下一秒,那柄匕首被我狠狠刺進了我自己的心口。
和他上一次扎穿我的位置一模一樣。
我狠狠壓下喉嚨中迅速泛起的血腥氣,衝他露出笑容。
「只是我要提醒一下大人,匕首殺不了你,殺我自己還是很容易的。」
「若是再有下一次,我的命折在大人手上,我必定不會與大人干休。」
「大人防得了人求生,難道還能防得住人找死?」
「小女子有的是耐心,有的是時間,我敢和țùₛ大人保證,新皇每次登基之時,必定就是在下殞命之日。」
「就是要委屈一下大人,和在下這種卑賤之人一起困死在這循環裏吧,在下是真好奇,我們倆到底誰會先瘋。」
在我失去意識的最後一秒,我看見周越山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一種可以稱之爲,錯愕的表情。

-57-
我與周越山之間從來不平等。
若是沒有掣肘,他能把我利用到生不如死。
而我能用的,也只有我自己這一條命而已。
周越山再次把我接上馬車時,總算收起了他那副令我難受的嘴臉。
「你的身份已經準備好了,我打探過了,大皇子沒有和我們一起重來,這是我們最大的優勢,規矩你都懂,我會和殿下說好,找個合適的日子安排你入宮,這次你莫要節外生枝。」
我沉默地把戶引收進懷裏,點點頭應了一聲知道了。
周越山看着我欲言又止。
「他不知道我是你們送進宮的,那張戶引沒有問題,他會帶走我只是因爲一個緣故。」
我知道他想問什麼。
上一次我脫離他們掌控之後,蕭元初到底讓我接觸到了多少東西。
又或者可以這麼問,上一次被蕭元初帶走之後,我都知道了什麼。
「我和已故穆貴妃很像,對不對?」
馬車停在那座小院子裏,我熟門熟路跳下車,兩個小丫頭已經候在門口,恭恭敬敬地叫我姑娘。
周越山也想嚮往車外走,被我回身止住了。
「大人留步,在下一介賤籍,當不得大人如此照顧。」
我推開那兩個想要過來扶我的丫頭。
「大人若想快一些結束,不妨早些把落胎藥送來,這樣小女子纔好儘快調養好身體,替大人……」
我冷笑一聲,抬眼看着他。
「替大人賣命啊。」
我把那條從他身上撕下來的,後來又在他殺我時矇住我眼睛的袖子拿了出來,大大方方遞了過去。
「這一回大人不必再費心找這個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是我瞎。」
這條無緣無故出現在我身上的袖子,就是我可以一直憑藉死亡來輪迴的鐵證。
上一次,在我自認爲確定周越山不知道我輪迴的祕密之後,我把它悄悄埋在了院子裏的桂花樹底下。
是誰在監視着我的一舉一動?
是誰在我離開院子之後,又把它挖了出來,獻給了周越山?
「大人實在不需要擔心,畢竟我身上的祕密,你已經全知道了,不是嗎?」
「你知道我沒有哪裏可以去,就算大殿下曾待我不薄,現在我也不可能貿然出現在他面前。」
「除了大人你,所有人都會認爲我得了失心瘋,說的一切都是在胡言亂語。」
「知道太多不該知道東西的人總是活不太長的,大人不是一直這麼身體力行教導庇佑我的嗎?」
我盯着他的眼睛,終於沒能剋制住我的憤怒。
「讓她們滾!」
頓了頓,我指向周越山,又補了一句。
「還有你,也一起滾。」
我知道,所有人都只是在做他們認爲對的事。
兩個丫鬟只是在對周越山盡忠,因爲她們本就是周越山的奴婢,只不過是借給我使喚而已。
周越山不過是一心替太子謀劃,替家族考量,這是他的生存之道。
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情可原,都在情理之中。
哪怕他們自己也身爲棋子。
但我依然很憤怒。
我恨我自己。
明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卻還貪戀那周越山從指縫裏施捨出來的一點溫情,妄圖欺騙自己,他對我或許還是有那麼一點不同的。
他對我的利用裏,或許真的會摻雜那麼一點點的真情。
蕭元初對我的縱容矇蔽了我的眼睛。
讓我誤認爲這個世上除了他,總歸還是會有人有一點不摻雜任何利益的,純粹的情感。
直到周越山用那乾脆利落的一刀子,給了我答案。
是我眼瞎。
不怪旁人。

-58-
周越山遣走了那兩個小丫頭。
院子裏只留了四個粗使的僕婦,進不得我的房間。
他甚至親自給我送來了落胎藥,自己搬了個藥罐子,就在院子裏熬。
我一口氣幹完了那一碗苦藥,淡定地等着藥效發作。
我記得上一次的藥不錯,起效快,藥效強,唯一的缺點就是疼。
喝完那一碗後,我在牀上掙扎了大半個晚上,指甲劈了三根,扯爛了一牀褥子。
周越山看我喝完了藥也沒走,就搬了個凳子,坐在我牀邊。
「放心吧,這次我是請太醫抓的方,藥性溫和些,也沒那麼傷身。」
小腹有隱隱的下墜感,倒確實沒有記憶裏那麼疼。
我瞥了他一眼。
「你想聽我說什麼?」
這人真是奇怪。
我越是與他撕破了臉,他倒是越想往我身邊湊。
「說謝謝公子大恩大德嗎?我不想說。」
我翻了個身,拿背對着他,又覺得這麼躺也不舒服,就又翻了回來。
「你也不用再盯着我確認什麼了,我越是這個樣子,跟已故的穆貴妃就越像,對吧。」
那個時候太子說的是什麼?
過猶不及,叫周越山不要逼狠了我。
周越山逼了我什麼?
他逼我學了宮裏的規矩,告訴我要認清楚自己的身份。
穆貴妃是反抗規矩的那個人。
我要像她,就不能太懂規矩。
我一巴掌拍翻了放在牀邊的碗。
「一個你,一個太子,一個大皇子,都是這樣,她那麼好,你們怎麼沒人跟着她一起去死啊?」
碎瓷劃破了我的手掌,血珠迅速從細細的破損處擠出來,滴落在牀沿。
周越山沉默不語,拉過我的手,扯下汗巾替我按住傷口。
他的手指冰涼,動作卻極其輕柔。
「待……」
他斟酌了一下,沒有放手。
「待得此事了了,我會跟殿下討個恩典,你最想要什麼,可與我說一聲,但凡周某能做到的,一定替你做到。」
小腹墜痛得越發明顯。
我在被子裏彎起腰,把自己縮成一團,儘可能讓自己不要發出多餘的聲音。
他的手隔着被子撫上我的背脊,輕輕拍了拍,似乎是想以此來緩解我的疼痛。
我抓住他的手甩到一邊。
冷汗浸溼髮根,又順着臉頰滑下,我看着他,嗤笑一聲。
「我想要什麼?」
「我想要自由,大人也給得起嗎?」
「我想要我就是我,絕不爲人做替,大人也願意嗎?」
「大人啊,畫餅是最缺德的事兒,下次別畫了,我喫不下。」

-59-
周越山走了。
一直到我被送進宮,他都沒再露過面。
我依然被分到了崇文館。
不同的是,這回皇后並沒有讓我再去給她送東西。
大概是怕了蕭元初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祖宗,周越山和太子提了一嘴,最好是不讓蕭元初看到我,才最保險。
我被好幾個宮人用各種各樣的理由按在了崇文館,每天都有理不完的書卷,錄不完的典籍。
但那沒關係。
天子重開崇文館,召良籍入宮爲女史這件事,本身就有蕭元初的手筆在裏頭。
更何況崇文館絕對是當年穆貴妃最看重的一塊地方。
我出不去,他還進不來嗎?
畢竟我如今可是崇文館裏最好學,最勤奮的女史了。
他一定會看得到我。
只要他看到我,我就有機會。

-60-
我懷疑蕭元初對丟石子兒有什麼特殊的執念。
第一次我見他,他扒在牆頭拿石子兒扔我,一扔扔倆。
第二次我見他,他扒在窗戶上拿石子兒扔我,還是一扔扔倆。
我看着從天而降在我筆邊咕嚕嚕滾的石子兒,再看看扒在窗戶上衝我笑出一口大白牙的蕭元初,再一次生出一種熟悉的無力感。
「你是哪個宮裏分進來的,我怎麼沒見過你?」
他熟練地翻過窗戶,踩着我特意放在窗邊的腳踏,搓着手一臉自來熟的湊到我身邊看我正在抄錄的東西。
然後我就看到,在看到我紙上的內容後,他的臉色一點一點變了。
我根本沒有抄錄任何文字。
攤在我面前的,是一張上色上了一半的畫。
廣闊無垠的海綿延伸到天邊,礁石錯亂分佈在近海。
人身魚尾的美人撐坐在礁石之上,頭髮是鮮豔明媚的紅色。
蕭元初和我提過,穆貴妃曾給他講過許多光怪陸離的睡前故事,有能在海里生活的,人身魚尾的,善良到近乎愚蠢的怪物,也有因爲輕信他人而喫下毒蘋果被迫沉睡的公主。
除了我,只有他能看懂,我畫的到底是什麼。
他的手掌按在我的畫紙上。
我能聽到他嗓音裏極力壓抑的顫抖。
「你是誰?」
我站起來,往後退了小半步。
「奴婢善娘,是太子殿下送進崇文館裏來當女史的。」
我賣主賣得太痛快,以至於蕭元初震驚於我的敞亮,一時沒有接話。
我向他伸出手,就像那一次他向我伸出手一樣。
「但我還有另一個名字,我叫夏夢如,善孃的話不可靠,夏夢如說的話你願意聽嗎?」
你記不得了也不要緊。
我記得就可以。
只要……
只要你相信我,就可以了。
這一輪,無論如何,我絕不會只縮在你的羽翼之下,什麼忙都幫不上。

-61-
我快速把太子這一輪的計劃給蕭元初過了一遍。
大意就是太子現在一定正在嚴查蕭元初在宮中的眼線,防着他察覺自己給天子下毒,好讓老爹提前下崗的計劃。
而我就是被太子精挑細選送進來的,那個最像穆貴妃的狐狸精,好和皇后一起裏應外合,一舉屠龍。
蕭元初被我說得一愣一愣的。
最後丫上上下下看了我幾眼,提出靈魂質疑。
「就你?」
「勾引天子?」
我:……
謝謝啊。
上一輪你爹質疑我勾引你的能力,這一輪你質疑我勾引你爹的實力。
你們還真不愧是親爺倆。
我大受侮辱,拍桌而起。
「長相不長相另說,你就說像不像吧。」
很好,這回輪到蕭元初臉上的表情精彩紛呈了。
我再次伸手,強行和他掌心交握,上下晃了兩晃。
「不管怎麼樣,大殿下,咱們合作愉快。」
「雖然太子防我還是防得厲害,再多的細節也不肯透露了,但只要殿下你開口,不管是什麼消息,我肯定竭盡所能替你打探。」
「再說了,寧可錯殺也不要放過,即便殿下覺得我騙你,去查上一查也是沒壞處的。」
「最好是能讓陛下現在就逮着太子的錯處,把他廢了,立你爲儲,一了百了。」
蕭元初再次露出了一種看傻子的無語表情,鄭重其事地表揚我。
「……挺好的,今晚某真是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下次要有什麼疑惑,我一定還來找你。」
我:……
好吧,看來我的前輩貴妃娘娘,在穿越前也是一個廢話文學滿級學者呢。

-62-
沒有了蕭元初心血來潮的截胡,我在崇文館的日子過得還算悠閒。
天子並沒有按太子所設想的那樣主動往崇文館跑。
我禍國殃民的妖妃事業連第一步都邁不出去。
以至於最後我都有點替蕭元初擔心了起來。
都說釣魚執法釣魚執法。
現在魚連影子都沒有了,哪裏還能釣得上來?
不過好在終究是太子比我更心急。
終於在一個晚上,小宮女藉着送宵夜的名頭,悄咪咪給我遞了張紙條。
讓我在某一個時刻埋伏在某一個地方等着天子經過時,給他來一場沉浸式還原與穆貴妃初相遇的場景體驗。
文章的草稿都替我寫好了。
我轉頭就給蕭元初獻了寶。
「你看吧你看吧,我就說太子肯定有這個計劃吧。」
可惜不能打草驚蛇,否則我能把那個小宮女都一起按給蕭元初替我正名。
蕭元初被我吵得頭疼,拿手揉了揉額角。
「行了知道了,有就有吧,大驚小怪做什麼。」
我目光灼灼。
「那下毒的事兒……」
蕭元初瞥了我一眼,恨鐵不成鋼的嘆了口氣。
「捉賊拿贓,捉姦成雙,下毒這種事情,除非是剛剛好抓到皇后把藥灑在陛下碗裏,否則的話她隨便拿個人過來頂缸,撐死了算她一個教導下人不善的罪責。」
他揉了揉我的腦袋,把我好不容易梳好的頭髮揉得一團亂。
「你說,如果你就在天子近側伺候,皇后最想拿誰頂缸?」
我:……
失敬了。
哪怕是提前拿到了正確答案,我還是能栽在解題步驟上。
活該我高數不及格。
穆貴妃生前就遭皇后記恨。
如今我這個周邊悍不畏死地頂上去,可不就是頂缸的最好材料?
成不成我都是個死。
果然玩政治的心眼子都髒。

-63-
爲了不讓太子生疑,蕭元初建議,我還是得按照字條上寫的,帶齊了裝備,去堵一堵天子。
結果如何兩說,態度必須端正。
爲了怕我偷懶,他還特意把我送到了地頭,看着我蹲好了位置才走。
然後我就等了個寂寞。
那一晚上別說天子,我連太監都沒等來一個。
我縮着脖子蹲在長街上凍得打哆嗦。
一邊哆嗦一邊痛罵謎語人不得好死。
從周越山到太子再到蕭元初,有一個算一個,都不是好東西。
熟悉的金鐵之聲遙遙傳來。
嘈雜喧鬧順着清晨的風隱隱吹進了我的耳朵。
我猛的站起來,蹦躂着想要聽得更清楚一些。
那個方向,似乎……
正好是天子寢宮?
這一晚,宮中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Ṫũ⁽心下冰涼。
按理來說,無論我蹲的地方再怎麼偏僻,宮中都絕不可能沒有侍衛巡查。
唯一的解釋就是,這一晚上,侍衛顧不上這裏。
是太子發覺了我的背叛,提前發難?
還是蕭元初終於抓住了太子把柄,開始反擊?
我拔腿就跑。
多虧上一次蕭元初的胡鬧,帶着我走過一次去乾清宮的路。
他明明知道我在這裏絕對等不來天子,爲什麼還要堅持親自送我過來,還千叮萬囑讓我一整晚都不許回去?
除非,他原本就知道,今夜宮中會有異變。
那一刻,我無比痛恨我的後知後覺。
那麼多的蛛絲馬跡,就擺在我的面前,爲什麼我就不能再多想一想呢?

-64-
乾清宮被侍衛圍成了個鐵桶。
不知道這一次是太子準備倉促,還是蕭元初來得匆忙,圍着宮門的近衛沒有黑甲銀甲之分,我還沒來得及靠近宮門就被侍衛一把扭住,直接拍去了地上。
「你是哪個宮裏的,竟然敢擅闖陛下寢宮?」
亮閃閃的腰刀出鞘,貼着我的脖子挨着我的臉,四五個侍衛把我團團圍着,壓着我的那個甚至還把膝蓋頂在了我的背上。
我:……
大哥,好歹你看一下我是個連刀都沒帶的女的啊。
刺客都不至於來得這麼光棍吧。
周越山的聲音在人圈之外響起。
「大膽,放開她。」
他撥開人羣擠進圈內,一把就把我從地上撈了上來。
「你怎麼在這兒?」
我動了動胳膊,跟着他往裏跑。
「不是太子讓我麟趾宮等陛下的嗎?我等了一晚上連個鬼影子都沒看到,又聽到這邊亂糟糟的,就過來看看。」
周越山腳下一個踉蹌,好懸沒給我表演一個平地摔。
「從前我是真沒發覺,你膽子怎麼這麼大。」
他停下來等了我一下,見我跑不動了,便特意放慢了些腳步。
「宮中動亂,旁人躲都躲不及,你倒是還湊上來看熱鬧?」
「要不是我剛好過來,那侍衛把你當刺客砍了,倒又是大功一件。」
迎面走來一隊侍衛。
我心念一動,伸手拽住了周越山的衣角。
他被我牽得停了下來。
「什麼事?」
我往前走了半步,伸手環住他的腰。
「太子……」
我的掌心因爲剛剛摔在地上而擦傷了,聲音也有些抖。
「太子贏了的,對嗎?」
我把臉貼上他的背脊。
「你還會不會……」
我停了停,猶豫着問出了那個問題。
「你還會不會讓我再重來一遍?」
周越山被我抱得猝不及防,整個人都僵了僵,繼而又放柔了聲音。
「……那次是我對不住……」
他的話沒能說完。
我鬆開他。
匕首自他腰腹之中沒過,鮮血慢慢浸染了他松綠色的官服。
「哦,忘了告訴你。」
我繞到他的正面,面無表情的看着他。
「我管你會不會,現在是肯定不會了。」
乾清宮中,一定是蕭元初贏了。
原因無他,剛剛走過去的那一隊侍衛裏,有一半都是熟臉。
他們是上一次蕭元初準備留給我的,皇子府親衛。
一旦讓周越山進殿,他一定會第一時間殺了我,讓時間重置。
能夠重來的周越山會是蕭元初最大的阻礙。
無論是出於何種理由,我都必須動手。

-65-
我進殿時,蕭元初正在和天子進行一場父慈子孝的禪位流程。
一個痛哭流涕表示自己這輩子都是父皇的好大兒,堅決不能在這等時候趁人之危讓天子禪位。
另一個則捶胸頓足悔恨自己當初識人不明,如今愧對天地必須退位讓賢,否則就是置江山社稷於不顧的千古罪人。
太子和皇后被五花大綁,捆在一邊免票欣賞這一幕活色生香的禪位戲碼。
幾個和蕭元初私下走得很近的老臣在旁邊推波助瀾,一會兒唱紅臉勸蕭元初順應天命,一會兒唱白臉贊太上皇很識大體。
整個大殿裏鬧鬧哄哄,壓根沒人注意到多了我這個人。
最後還是蕭元初一度哭到打嗝昏厥, 才讓人把天子請回了後堂安置, 自己則繼續扮演孝順的好大兒角色, 留下來替父分憂,處理妄圖謀逆的前任太子與皇后。
我安安靜靜縮在一邊, 非常盡責的當完了整場戲的背景板。
蕭元初遣退了所有人,終於看到了站在柱子背後的我。
「你還是找過來了。」
他走到我身邊,拉着我一起坐在地上。
「本來不想讓你看見的。」
我手裏捏着一個荷包,有一下沒一下地在手指頭上轉圈兒甩來甩去。
「不想讓我看見什麼?」
蕭元初想從我手裏把荷包搶走, 被我躲開。
「逼宮是我逼的,毒藥是我下了之後做局栽給的皇后,太子是我矯詔騙進宮來的。」
他頓了頓, 深吸一口氣, 似乎是有些猶豫。
「你……會不會很失望?」
我慢慢把荷包拆開,倒出裏面一方金光燦爛的麒麟印。
「剛剛在門外, 我殺了周越山。」
「他和太子是一黨的,也是他在侯府裏找到的我, 說我和貴妃相似, 讓太子把我送進宮來。」
「我不殺他, 他就要殺我。」
我側頭看向蕭元初。
「你呢?」
「你對我失望嗎?」
清晨的陽光照進大殿,再一次給年輕的皇子臉上鍍了一層金色, 就像他第一次見我時一樣。
陽光慢慢照進他的眼睛, 看上去便讓人覺得格外神采飛揚。
我把印章遞了過去。
「你給我這個做什麼?」
這是他第二次給我他的皇子印。
兩次, 不論是他先找到的我, 還是我先找到的他, 他都願意無條件地,把他的後背露出給我。
我知道那代表着什麼。
全心全意的信任。
他的手指穿過我的指縫,帶着我的手握住了那一方印章。
「我的母妃和我說起過, 她所生活的世界, 平等,自由, 所有人, 無論男女,都可讀書識字, 甚至女子不再囿於內宅, 而是同男子一樣, 只要她足夠努力, 都可出仕爲官, 甚至封侯拜相。」
「她一直到死,都非常,非常想再回到那個世界。」
他看着我,目光灼灼。
「你是唯一一個, 知曉她所在世界是什麼模樣的人。」
「我沒有辦法送你回去, 但我只想問你。」
「你是否願意, 陪着我,把這裏變成你所在的那個世界呢?」
周圍在那一瞬間陡然安靜了下來。
我甚至能聽見我的心臟在胸腔瘋狂跳動的聲音。
噗通,噗通。
我想, 對於這個時代而言,蕭元初確實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但我也是真的,真的找不到任何理由。
來阻止我陪他一起瘋下去。
直到永遠。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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