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圈裏對我和陳景平的評價是:
天才物理學家和他的賢內助。
他是讓學界震驚的奇蹟,卻高智低能,生活幾乎不能自理。
而我是放棄了自己的事業,成爲他鞍前馬後的堅實後盾。
這樣的日子我過了十四年。
直到他又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吐了我一身。
還摔了我給他煮的薑湯,質問我:
「你能不能別像個老媽子一樣,什麼都要管?」
我才終於醒悟了過來。
與其爲了所謂的天才犧牲一生。
不如離開樊籠,成全自己。
-1-
陳景平利落地在離婚協議上籤了自己的名字。
彷彿這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一頁文件,而不是結束我們十四年婚姻的審判書。
我也沒說話,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
快要走出房間時,他叫住了我。
「可以問一句爲什麼嗎?」
我沉默着。
「如果是因爲昨晚弄髒了家裏,我可以解釋。
「你可能不知道,飲酒過量的時候,容易造成乙醛在體內堆積,刺激大腦引起嘔吐反應。
「我那時候沒辦法控制自己。」
他的神情沒有任何波動,只是在闡述一個客觀而無可辯駁的事實。
一如既往地極度理性。
昨天,陳景平的團隊拿下了物理學界年度十大突破獎。
這是國內科研團隊第一次獲獎,史無前例的里程碑。
他和組員一起出去慶祝,回來得很晚,喝得酩酊大醉。
我剛把他扶到沙發上坐下,他就毫無徵兆地吐了我一身。
整個家裏瀰漫起泛着酒氣的酸臭。
我只得強忍着不適和睏意,又把衣服扔進洗衣機裏,重新拖洗地板。
等收拾乾淨,已經凌晨三點了。
陳景平清醒過來了幾分。
我給他端來煮好的薑湯,多了句嘴:
「剛剛把你送到樓下的那個女孩是誰?」
他突然間就摔了碗。
暖黃色的液體重新在我剛拖乾淨的地板上流淌四溢,蔓延到了沙發的陰影中。
「你能不能別像個老媽子一樣,什麼都要管?
「管我喫穿還不夠,還要管我跟誰交往?」
他冷臉按着自己的太陽穴,去廁所擦了把臉。
隨後進了臥室,徹底睡死過去。
-2-
聽着陳景平的話。
我在心裏冷笑了兩聲。
大概他已經習慣了我這些年來任勞任怨的照顧。
所以絲毫不覺得這是一件值得鬧成這樣的大事。
我只是揚了揚手裏的協議。
「籤都簽了,不用再解釋了。」
他有些不贊同道:
「我只是擔心你一時衝動,做出一個弊大於利的選擇,往後後ŧŭ̀₀悔。」
又來了。
又是這種「陳景平式」的對話,只談利弊,不談感受。
好像我們是兩個旁觀的情感專家,在詳盡地分析這段婚姻到底還值不值得繼續。
我不禁嗤笑了一聲,搖了搖頭。
「離開你,我怎麼會後悔?」
他罕見地有些惱怒。
走到門口,我轉了個身。
「昨天你和那個女孩在車裏接吻的時候,心裏也在權衡利弊嗎?」
陳景平臉色驟變。
而我譏諷地扯了下嘴角,轉身離去。
-3-
我買了一張去上海的機票。
準備去找我的舊友。
從十六歲對陳景平一見鍾情開始。
到如今三十八歲和他離婚。
我人生的大半時間都追在他的屁股後面,爲他一個人活着。
學術圈對我們倆的評價是:
天才物理學家和他的賢內助。
他是讓學界震驚的奇蹟,卻高智低能,生活幾乎不能自理。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在了物理中,於是其他什麼事都顧不上。
天氣冷了不知道要加衣服,泡在實驗室裏可以幾天不喫不喝。
走在大街上突然有了一個想法,可以直接橫穿車流趕回學校,差點造成連環事故。
他們都說,如果沒有我照顧他,他多半早就已經餓死在了不知道哪個角落。
但他們也說,我有個致命的缺點,對物理一竅不通。
我是學聲樂的藝術生。
很久以前,陳景平的同事週末組了局,他帶我去參加。
那些教授圍着我問:
「你們平時聊天都聊什麼?」
「小陳說的話你會不會一句都聽不懂?」
「特別沒有共同語言的夫妻是怎麼相處的?」
那天我非常難堪,而陳景平坐在一邊喝茶,一言不發。
最後他們下了結論:
「咱們這些人娶老婆,還是得娶一個小雅那樣的。」
後來,我再也沒有參加過他們的聚會。
但小雅,於小雅,這個名字我聽說過很多次。
她是陳景平他們組裏唯一的女博士後。
人又年輕漂亮,學術能力也強。
昨天晚上送陳景平回來的,就是這個女孩。
-4-
到了上海後,我暫時住在謝瑜家裏。
她是我大學時的朋友。
如今開着一家聲樂培訓機構。
我們多年沒見,每天談天說地,四處閒逛。
她還帶着我去了她的聲樂班。
那些年輕的孩子跟着老師練聲,嘴巴和眼睛都張得圓圓的。
我們都默契地沒有提陳景平。
但到第五天的時候,我接到了他的視頻。
「海琳,家裏的洗衣機好像壞了。
「我找到了說明書,把水位、模式都調好了,但它還是不工作。」
「你可以找個鐘點工阿姨來,或者送去洗衣店也行。」
「……來不及了,我下午就有一個很重要的會議。」
我緘默着。
他看上去有些苦惱,求助地看着我。
最後,我嘆了一口氣。
「洗衣機左邊接在水管上的那個龍頭要扭開。」
他照着做了。
「還是沒有反應。」
「你按【開始】了嗎?面板最右邊。」
他愣了一下,又伸手去按按鈕。
洗衣機開始發出嘩嘩的水聲。
陳景平伸手觸了觸那股水流。
「可以了,謝謝你。」
我又開始胸悶。
「以後這些生活上的事,就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了。
「你去看說明書,從網上學,問你的同事、鄰居都行。
「我已經沒有照顧你的義務了。」
他垂着眼,沒什麼表情,半晌才說:
「好。」
-5-
一直借住在謝瑜家,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但她不讓我走,還說:
「你要是實在過意不去,幫我去帶一個班?」
我拒絕了,擔心誤人子弟。
但她拉着我去看她上課。
面對那些孩子唱歌時神采奕奕的臉,我最終還是心軟了。
第一次上課的那天,我很是緊張。
於是先隨便給學生們唱了一首來開場。
我自己覺得唱得很糟糕,但那羣孩子的眼睛卻一下就亮了起來,拼命地鼓掌,還要我給他們再唱幾首。
被他們的熱情帶動着,我也放鬆了下來。
似乎又找回了曾經那種沉浸在音樂世界中快樂恣意的感受。
然而,就在我全情投入到課堂中時。
我再次接到了陳景平的電話。
第一次手機振動起來時,我直接掛斷了。
但沒過幾秒,他又鍥而不捨地打了過來。
我沒接,他又打了第三次。
我只好先讓學生繼續練習,走到了房間外,壓低聲音問:
「你要做什麼?!」
「……海琳,上次我們從德國帶回來的那幾份研究資料,你放在了哪裏?」
我壓着一些怒氣。
「書架上你所有的文件都分門別類地整理好了,你不知道位置,自己看着找一下不會嗎?
「我上次已經說過了,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了。」
他遲疑了:「你上次說的是生活上的事,這次是工作上的……」
我幾乎是氣急。
「不論什麼樣的事情,你都不要再來找我了!
「能不能別打擾我?我也有自己的私事,自己的生活要過!」
「……對不起,我……」他的語氣似乎慌亂了幾分。
我啪地掛了電話,把他的號碼拉進了黑名單。
-6-
我靠在課室的門外,遙遙望着天花板上發着蒼白燈光的白熾燈。
有時候我也會想不明白。
我和陳景平怎麼就走到了現在這個地步。
十六歲那年,我和他在同一個學校念高二。
他是聞名全校的理科學霸。
而我是成績墊底的藝術班學渣。
Ṭũ̂ⁿ一天中午,我逃了午休出校晃悠。
準備翻牆回校時,看到了牆根下有兩個穿着校服的身影。
女孩耳朵紅紅的,雙手遞過一封淡粉色的信封,神情羞澀又激動。
「陳景平,我喜歡你!」
男孩沒有伸手,語氣平淡。
從我的角度,只能看見他頭頂上的髮旋。
「你以爲你喜歡我,其實只是你大腦中的多巴胺、內啡肽等化學物質欺騙了你。
「這個世界上沒有愛情,它只是一場化學反應。
「最多 30 個月,這些物質就會消退,你的感覺也將消失。」
女孩一臉蒙地愣在原地。
「什……什麼?」
陳景平轉了身:「沒什麼別的事的話,我就回去了。」
臨走前,他瞥了一眼騎在牆上的我,略微擰了下眉。
我終於看清了他的模樣。
脊背挺拔,面容清雋。
等他走得已經完全看不到了,我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的心臟在怦怦狂跳。
碧玉年華,青春無知。
我就這樣淪陷了。
-7-
當時,他已經保送了清華。
而我開始爲了他拼命學習,最終考進了中央音樂學院。
從中央音樂學院,到清華大學,要從長椿街坐到圓明園。
中間在西直門換乘一次地鐵,總共 12 個站,一個小時。
大學四年,這條路我不知道走了多少次。
一開始,他對我禮貌而疏離。
我向他表白時,他仍然淡淡地闡述着他的愛情化學理論。
我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從高二到現在,我已經喜歡你三年了!早就不止 30 個月了!
「所以,愛情並不只是一場化學反應!它還是一個靈魂對於另一個靈魂的好奇和欣賞!是人一生中最複雜最深刻的體驗!」
陳景平慢慢露出了迷惑不解的表情。
「你爲什麼喜歡我?」
「我也不知道!要不你和我在一起,我們來研究一下爲什麼我的多巴胺只對你有反應?」
他搖了搖頭。
「不要。」
被拒絕了,但我毫不氣餒。
我明顯感覺他對我多了一點好奇。
因爲在他的世界裏,無法用客觀原理來解釋我的行爲。
後來我們慢慢熟悉了些。
他沒有朋友,一心埋頭在學術裏。
只有我整天纏着他,攪得他無可奈何。
有一次,他因爲一個研究數據出了錯,一直在實驗室裏待了整整兩天。
我找到他的時候,他因爲低血糖暈在了地板上。
我把他的人中都掐青了,他才醒轉過來。
我一邊哭一邊衝他發火。
「陳景平!就算是爲了你最喜歡的物理!你也該對自己好一些!
「身體都垮了!你還做什麼研究!
「你能不能別讓我這麼擔心?!!」
他虛弱地坐了起來。
「你哭什麼……」
我氣得要命,哭得更厲害了。
「你這個大笨蛋!!什麼都不懂的臭直男!!!
「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我討厭你!!」
我往他身上扔了一顆糖,轉身就走。
他在後面喊:
「海琳!」
我沒理他。
一直快走到了樓下,他才追了上來。
「海琳ťŭ̀⁻,你等等我。」
我還在生氣,被他拉住,轉身就胡亂罵了一通。
但是他只是一直看着我。
等我終於停下來,他抬手抹掉了我臉上的眼淚。
「你別哭了,對不起。
「別討厭我行嗎?」
從那天開始,陳景平開始給我報備他的喫飯情況了。
後來我才意識到,那句「別討厭我行嗎?」。
或許就是他的告白。
二十四歲時,他直博,我工作。
我們結了婚。
我以爲,我嫁給了愛情。
我們也確實有過一段幸福的日子。
他做他的科研,我做我的音樂。
可是隨着他的成就越來越突出,名聲越來越響亮。
他放在家裏和自己身上的時間精力越來越少,而相應地我彌補上的部分越來越多。
在他又一次因爲過勞病倒後。
我不得不放棄了自己的事業,全心照顧這位學界冉冉升起的新星。
於是,一切都變了。
我爲他驕傲的同時,自己也在衰敗。
他越是光芒璀璨,投射到我身上的陰影就越多。
他飛快地晉升,一步步評上了優青傑青。
我卻在家裏疲憊不堪,因爲現實總有一個人要洗衣做飯,灑掃庭除。
到最後,我們能說的話越來越少。
而我對於他的意義。
也從那個特別的愛人,變成了喋喋不休的老媽子。
能夠重新讓他感到好奇的,另有了其人。
-8-
從那天之後,陳景平沒有再聯繫過我。
但我卻收到了意想不到的人的消息。
是陳景平的系主任。
他說,陳景平住院了。
因爲我不在,沒人給他做早餐,他就買了些小麪包放在辦公室裏。
結果裏面添加了杏仁粉。
他喫完當場就休克了。
誰也不知道他對杏仁嚴重過敏,還以爲他是太累了睡過去了,差點出了生命危險。
系主任說得懇切:
「我知道,這些年你爲了景平犧牲了很多,你很辛苦,我們也發自內心地感謝你。
「但是你才走了多久,就出了這種事,他當時血壓都快測不出來了,如果這次沒搶救過來,那將會是物理學界的巨大損失……我們沒有人能承擔得起……
「最近系裏也在申請新的國家重點實驗室,能不能請你看在這個關鍵節點的分上,回來再照顧他一段時間?」
我聽完他的勸導,只感到悲哀至極。
這難道是隻有我才能解決的困境嗎?
他買的時候但凡多看一眼配料表,就不會發生這種事。
爲什麼一定要我爲他負責?
我問道:
「主任,你說這些話,究竟是對宣海琳這個人說的,還是對陳景平的妻子說的?
「如果你是對陳景平的妻子說的,那我已經不是了。
「如果你是對宣海琳個人說的,那恕我拒絕你的提議。」
當一個普通人的犧牲能夠成就一個天才。
那麼全世界都會告訴你你的犧牲多麼有意義,歌頌你的偉大無私,並勸你繼續爲他付出。
可誰又問過那個普通人自己,到底願不願意做出這些犧牲?
過去,我問心無愧。
而如今,我只想成全自己。
-9-
我在謝瑜的聲樂班任教了不久後。
她給我轉來了一條招募信息。
一個音樂劇團正在招募替補演員。
「去試試唄!就算不登臺,和大家一起排練表演,也是一件快樂的事!」
我只猶豫了一秒,就點開了報名鏈接。
她還記得我曾經的夢想。
大學時我很喜歡音樂劇,除了和陳景平相處,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在劇社的日子。
我們參加了很多次匯演,在絢爛的燈光中,沐浴過多次雷鳴般的掌聲。
畢業後,曾經的社員中真的有人組建了劇團,邀請我加入。
我和陳景平提過。
但他說:「你加入劇團,大概率要到各地巡演,那我怎麼辦?」
那時他正在晉升副教授,忙得不可開交。
最終,我只得拒絕了伸過來的橄欖枝。
或許就是從那時候起,我開始與舊日的夢想失之交臂,越行越遠。
而如今,是時候重新開始了。
-10-
我順利地進入了劇團。
和新夥伴們排練的第一部音樂劇,是一部經典喜劇。
時隔多年,我再一次穿上了花哨豔麗的演出服。
跟着激情幽默的音樂瘋狂搖擺、亢聲歌唱。
陶醉得幾乎忘記了所有煩惱。
一個月後,巡演即將開始。
但正式演員中的一位膝蓋舊傷復發,暫時登不了臺。
而我作爲她的替補,接替了這個角色。
我沒想到正式登臺來得那麼快。
站在黑暗的舞臺中央,看着座無虛席的觀衆席,我心跳得比任何時候都要猛烈。
我在心中暗想:
「這一刻,我等了不止十年。
「所以現在,我要盡我所能地享受這一切。」
我像是一個長久窒息的人終於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
用盡全力,將這些年來的苦悶、委屈、鬱鬱寡歡……
全都揮灑在了這片舞臺上。
演出大獲成功。
結束後,後臺堆滿了送給我的鮮花。
而謝瑜一邊抹眼淚,一邊從過道里飛奔過來抱住了我。
「海琳,你太棒了!!
「你終於走出來了!你終於走出來了!」
我也抱緊了她。
是的,我終於從陳景平帶來的陰影中走出來了。
在婚姻這個狹小的空間裏,曾經充滿了那位妻子被迫放棄的自我。
而當我決定離開,就再無人可以以愛和責任爲由剝削我。
那些壓抑的自我,再次回到了生爲人的我心中。
成爲我放聲高歌,一往無前的力量。
-11-
我和劇團開始了全國巡演。
臨行前,我帶的聲樂Ţũ̂⁻班小孩鬧成一片。
他們眼巴巴地看着我。
「宣老師,你還會回來的對吧?
「老師,你在哪裏表演,我讓我媽媽帶我去看!」
我再三保證,等巡演完就回來。
他們才肯放我離開。
之後,我們又去了廣州、南京、北京。
每一場都如第一場一樣成功。
北京場結束後,我在化妝室卸妝。
有工作人員叫我:
「海琳,有人找你。」
幾場表演下來,我也積攢了一些粉絲。
他們常送我一些花和手寫信,也有人會到後臺來向我表達喜愛。
這次,我也以爲和往常一樣。
但過了好半天,我都沒有聽到有人進來。
直到我在化妝鏡裏看到了一個沉默的身影。
他不知道已經在那裏看了多久。
看我注意到了他,遞過來一束玫瑰。
「好久不見。」
我轉身。
是陳景平。
-12-
「你怎麼會在這裏?」
陳景平頓了頓:「來看劇。」
我有些驚訝。
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我就帶他去過一次劇院。
之後我問他是什麼感受。
他想了一會兒說:「吵,無聊。」
那時他就對此毫無興趣。
更別說現在他忙得腳不沾地,居然還有這種閒情逸致。
他打量着我:「你今天……很漂亮。」
我更迷惑了。
這種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就和我推導出萬有引力公式一樣匪夷所思。
「海琳!走啦!去喫飯!」
有人在過道里叫我。
我高聲回了一句:「馬上!」
不知道陳景平到底在抽什麼風,我朝着門指了指。
「沒什麼事就走吧。」
我拿上了自己的東西,也沒再搭理他,轉頭走了。
我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以爲只是單純的偶遇。
但接下來在成都、武漢和長沙的演出裏。
陳景平都坐在了第一排正中,懷裏抱着一束玫瑰。
等到演出結束後,再帶着花來後臺。
劇團的其他演員目睹了幾次後,湊過來八卦。
「海琳,那個帥哥是誰啊?你的狂熱粉絲嗎?」
我瞥了眼他們興致勃勃的樣子,淡然地說:
「在家門口和別人接吻的前夫。」
一片抽氣聲響起。
他們頓時憤慨了起來。
「現在來裝什麼深情呢!」
「晦氣晦氣!」
「讓安保別放他進來啦!」
我搖了搖頭:「不用管他。」
他們有些不解。
但我只是覺得,我現在壓根已經不在意他了。
那他不過就是個普通的觀衆。
不需要再多分出一絲我的注意力。
-13-
巡演結束後。
我回了上海。
我堅持從謝瑜那裏搬了出來,自己租了一套小房子。
房子有些老舊了,我花了點時間,把它慢慢改成了我理想中的樣子。
而陳景平除了必須上課的時候會飛回北京,其他時間都杵在我家樓下。
系主任看不下去了。
他又一次找到了我。
「海琳啊,你一天不回來,他的心就一天跟着你在外面。
「他不在,各種項目進展都停滯不前,學院領導已經很有意見了,再這樣下去,他的工作都有可能不保。
「他這麼胡作非爲,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呀……
「我只能來求你了,你就看在我這張老臉的面子上,和他一起回來吧?」
他的神情苦悶不堪。
系主任是個好人。
我知道,他恐怕幫陳景平扛了很多的壓力。
在陳景平剛進系裏那會兒,因爲性格原因受了很多排擠。
是系主任從中調停,幫了很多的忙,纔給了他表現自己能力的機會。
之後對我也一直都很照顧。
但是……
他到底是個男人,也是學院的領導,立場與我永遠也不可能一致。
「主任,上次我說得很清楚了。
「他是個成年人了,該爲自己的人生負責,我不希望自己被捆綁在他身邊一輩子,到頭來蹉跎一生。」
系主任嘆了一口氣,眼裏有些絕望。
「好吧……好吧……唉……」
「但是我可以幫你勸一下他,至於他願不願意走,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我打開了窗簾,看到正坐在我家樓下的陳景平。
初秋的風裏,他穿得有些單薄,略略蜷縮着。
看到我,站了起來。
我朝他招了招手。
-14-
我們倆在客廳對坐着。
「陳景平,拋下自己的事業,到我這裏每天耗着,有什麼意義呢?」
「我……」他猶疑着開口,「你還沒喫午飯,要不要先去喫點?」
我沒回答,只是說。
「你回去吧,不要讓主任太難做。」
他沉默了一會兒。
呆呆地看着沙發的扶手,澀聲道:
「你走了之後……我很不習慣……
「我經常會想起你,有時候在家裏,也會不自主地叫你的名字,想和你說話……
「我好像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心裏空空的。
「見不到你,我很難過。」
我靜靜地看着他。
陳景平從小就是天之驕子。
我還從未見過他露出這麼迷茫的眼神。
如果換作十六歲的宣海琳,恐怕心都要碎了。
然而三十八歲的我,只是古井無波。
我指了指地上的地毯。
「你看到上面那塊痕跡了嗎?」
這是我從跳蚤市場裏淘回來的一張米色地毯,溫暖柔和,但右上角卻有一塊突兀的淡紅色的痕跡。
「上週我打碎了一個果醬罐。
「雖然我把它送去幹洗了,但是仍然留下了這塊痕跡,店家說洗不掉了。
「而碎掉的玻璃罐子,也只能拿出去扔掉了。
「就像那天你打碎的那碗薑湯。
「雖然我把地上的湯汁拖乾淨了,可是還有許多濺在了沙發的布面上,永久地留下了痕跡。
「而碗,也碎了。」
陳景平臉色蒼白了起來。
我笑了笑。
「你明白我說的是什麼意思嗎?
「落花難返枝,破鏡難重圓。
「你走吧。」
-15-
那天之後,陳景平從樓下消失了。
他同時也從學校裏消失了。
我在大概一週後接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電話。
那時我正在給陽臺上新種下的綠植澆水。
「您好,我是於小雅。
「陳教授辭職了,您知道嗎?」
我停下了手裏的動作。
「……我不知道。」
「您知道他去哪裏了嗎?是在您那裏嗎?」
「不,他不在,我不清楚。」
實際上自從那天后,我和陳景平就徹底斷了聯繫。
於小雅說,他在辭職信裏寫:
【我曾經認爲追逐科學的真理爲至高無上的目標,卻Ṫũ̂⁹忘了自己也只是肉體凡胎,忘了究竟是誰在支撐我腳踏實地地生活。
【所以我決定暫時停下自己的腳步。
【或許在抬頭看宇宙之前,我應該先看看身邊的世界。】
我們倆相顧無言。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抖着聲音說:
「我……想和您說一句對不起。
「我知道那天您看到了。
「……那天我們都喝多了,氛圍所致,但其實都不是我們的本意。
「我和陳老師追求的都是學術上的成就,所以我們其實算是競爭對手,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互相之間也沒有那個意思。
「您走後,他變了很多。
「常常會發呆,犯一些根本不像是他會犯的低級錯誤。
「他本來是有可能衝擊諾貝爾獎的頂尖學者,可是現在卻甘願放棄學術道路。
「我……覺得自己做了一件錯事。
「請您原諒他吧!
「或許這樣,他還願意再回來……」
我放下了澆水壺。
「我和他分開,並不僅僅是因爲你。
「或許你是那根導火索,但就算沒有你,我們也遲早會走到這一天。」
「……爲什麼?」
我平靜地說:
「因爲我已經不愛他了。」
那顆曾經真摯地愛過他的心,已經被歲月磨礪成了硬石。
「或許你能明白,一個女人被困在家裏太久,再多的愛,也會被日復一日的操勞消磨殆盡。
「對他而言,繼續科研道路很好,他會成爲一個偉大的科學家。
「但他選擇去尋找自我,也未必就是一件壞事。
「等他想通了,也許就會回來了。」
-16-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們誰都沒有再聽到過任何有關陳景平的事。
他就像是從這Ţű̂⁺個世界上消失了一般。
也漸漸淡忘在了我的腦海裏。
春去秋來,三年倏忽而過。
我已經逐漸習慣了上海比北京更爲溼潤而綿長的梅雨季節。
也習慣了和劇團天南海北地演出,習慣了帶領學生在教室裏咿咿呀呀地練聲。
快要進入夏天之際。
我收到了一封包裝精美的邀請函。
是一個陶瓷展的主辦方寄來的。
我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也沒想到究竟是誰給我寄來的。
週末的時候,我按着邀請函上的地址找了過去。
那是一個很小的展覽館。
展出的也不止一位藝術家的展品。
有日常所用的杯碟壇罐,也有藝術化的擺件和ťűₛ飾品。
而展廳的正中央有一面牆。
整齊地掛着上百個扁平的湯碗。
每一隻碗底都繪着一些花紋,整面牆拼到一起,是一個女人的側臉。
「海琳。」
有人叫我。
我轉過身,看到了陳景平。
這個結果出乎意料,但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是你。」
許久不見,他瘦了一些,看上去比之前要更加平和。
他邀請我一起喫午飯。
我想了想,答應了。
說起這幾年,他說他先是四處遊歷了一圈。
然後去了景德鎮,在那裏學了兩年的陶藝。
我想象了一下,覺得非常合理。
他是很靜得下心,又有毅力的人。
做陶瓷,倒是也很適合他。
寒暄了兩句之後,他放下了餐具。
表情鄭重了起來。
「海琳,這次回來,我有一些話想和你說。
「我這輩子,總是自詡理性,在做決定前都會考慮很多種可能,從裏面挑一個最適合的選項,很少做過讓自己後悔的事。
「可是和你離婚這件事,我後悔了。
「我花了那麼久的時間才終於看清自己的心,才終於明白,你當初說得對。
「愛情並不僅僅是一場化學反應,它還是我對你無法抑制的渴望和思念,是那麼多年的朝夕相伴、是我刻在我心中無法忘懷的情感。
「曾經我不理解你的付出,但這幾年,我自己照顧自己,才知道你當初有多麼辛苦。
「我放棄了學術,也才懂得,你究竟爲了我放棄了些什麼。
「我找到了那天打碎的盤子,那面牆,是我重新按着那個湯碗燒製的。
「雖然破鏡不能重圓,但我們還可以創造新的鏡子。
「你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他握住了我的手。
表情真摯而殷切。
我看着他。
看着這個與我相伴了許久的男人。
最後默默地抽回了我的手。
「陳景平,太晚了。」
他的臉色瞬間難看了起來。
「……我知道你或許已經不愛我了,但可以給我一個重新追求你的機會嗎?
「我不會再讓你失望了。」
「不,陳景平。」
我重複道。
「太晚了。」
-17-
他的表情難掩失望。
不理解我爲什麼反覆這樣說。
這時,一個清亮的聲音響了起來。
「媽媽!」
小小的身影撲了過來,我急忙伸出了手臂接住。
「你怎麼在這裏!」
穿着小裙子的女孩貼了過來,在我的臉上親了一大口。
陳景平的表情凝固在了臉上。
我抱起了孩子,對他笑道:
「這是我女兒。」
他瞳孔劇震, 手指緊緊地攥住桌沿, 骨節都泛了白。
「你……?」
我低頭看向小女孩。
「爸爸呢?」
「在後面!」
我回過頭, 看到了楚睿。
他很高興地走了過來。
「苒苒說這家餐廳的裝修好看,非要來喫,沒想到你也在這兒。」
「嗯,我今天和一個……」
我突然不知道該怎樣概括自己和陳景平的關係,最後謹慎地選擇了一個詞。
「熟人,有約。」
楚睿轉頭打量了眼陳景平, 伸出了手。
「您好您好,我是海琳的丈夫,楚睿。」
陳景平僵硬地與他握了手。
才注意到我們手指上銀色的素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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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睿是我在劇團的搭檔。
作爲一個音樂劇演員, 他外形出衆, 敬業又有魅力。
而作爲一個情人,他又很溫柔體貼, 善解人意。
我們分工合作得很好,既能在事業上互相扶持,也能在家中互相照顧。
所以半年前, 我再婚了。
雖然上一段婚姻給我帶來了許多的痛苦。
但我並未對愛情完全失望。
好的愛情能夠把人重新激活,帶來新的希望。
而江書苒是我在聲樂班遇到的孩子。
她父母早亡,寄養在舅舅家。
她的表姐喜歡聲樂,所以家裏也順帶送她一起來上課。
但是她很懂事,也很有天賦。
她的歌聲是我聽過最爲乾淨溫暖的聲音。
我願意教導她,哪怕只是作爲一個愛好,也希望她能從音樂中獲取一些力量。
後來有一次下課, 她小聲湊到我耳邊說:
「宣老師,你身上的味道和我媽媽的很像。
「我可不可以叫你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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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時就被她小心翼翼的神情觸動了。
曾經我也想要一個孩子。
但是陳景平很嚴肅地說:
「我不想要,我們沒有多餘的精力再去養育一個孩子了。」
後來就連夫妻生活, 我也要提前和他預約。
我成了他的 to do list 中的一個項目。
之後我也對此索然無味。
所以我們結婚十四年, 也沒有孩子。
而與楚睿結婚後, 我的年紀已經不允許我再擁有自己的孩子了。
最後我們商量過後, 決定領養書苒。
她真的成了我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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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了起來, 對陳景平說道:
「今天謝謝你, 喫得也差不多了, 家裏還有事,我們就先走了。
「後會有期。」
女兒一聽,大失所望地看着我。
「啊?媽媽,不在這裏喫了嗎?」
「嗯,媽媽回家給你做大餐好不好?」
她又高興起來:「好!」
我拉着女兒走了出去。
一路上,都還能感受到陳景平的視線。
他失魂落魄。
想上前,但最終也只是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
余光中,有兩道細痕從他的眼角迅速滑過臉龐。
最終消失在了空氣中, 彷彿一場錯覺。
我下意識地想要回頭。
卻被一人攬住了肩膀。
楚睿湊了上來,笑得狡黠。
「你要給苒苒做什麼大餐?聽者有份噢!」
-20-
在丈夫和女兒的歡聲笑語中。
我暗自搖了搖頭,舒展了表情。
曾經我以爲,人生最糟糕的事是失去了最愛的人。
但後來才發現。
其實最糟糕的事情, 是因爲太愛一個人而失去了自己。
如今,我已經開始了新的生活。
所謂的後會有期。
不過是一句客套話。
實際只是。
春山如黛草如煙。
從此音塵各悄然。
我將一切拋在腦後。
牽住了我的家人,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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